楊士麟來不及拔劍,不然,一條臂膀可不姓楊了,慌不迭抽手離創,騰空—躍,拔起三丈,駢指如鈎,狀若長蛇吐信,取敵雙睛!北昆法師一個“秋水橫舟”之勢,讓開正面,劍氣千幻,萬縷鋭風,快如蒼龍出雲,正是“九橫奪命”第一式“病無醫”!楊士麟霍地一施身,順勢左手指端一切,擊敵脈門,右手神不知鬼不覺,搭在劍柄上.意欲拔劍——北昆法師乃何許人也,左肩一圈,反扣向楊士麟手腕,右手真氣灌注木劍,中宮狠刺“結喉穴”,正是變體第二式“罪當誅”!“鏘”的一聲,拔劍功虧—簣,又落入劍鞘!一老一少宛如銀龍鬧海,逐浪掀波,旋風迴旋,分不清是隆冬的朔風呼嘯還是兩人的掌手劍吟!楊士麟或左手,或右手多次握到劍柄,終是無法拔出,屢試屢敗,屢敗屢試,一而再,再而三,都沒稱心得手,不由心意更急,初次思不透,他這出家入,老大的年齡要沾他少年這個便宜,木劍對徒手,便是勝了,又有多大的光采呢?更深一層想休然而震,心中益急,暗道:“我命休矣?”腦門昏昏沉沉,敢情“芝精”的香味越來越濃了。令他心智與手腳皆不靈敏了!北昆法師猛然叫聲“着!”,劍影盤旋飛舞,真有驚神泣鬼之能!楊士麟諸苦備嘗久矣,為了爭命絕不氣餒,陡的鳳嘯九宵,修長的身軀拔越四丈多高,健腕一搭,龍吟一聲,亮晃晃的銀劍已擎在手中!身臨懸高中,應是高處不勝寒,氣壯山河之時英氣風發之刻,然而他驟然渾身出汗,恰像不勝酒力……是“芝精”,是潛伏在體內的“芝精”!像冬眠的蟄蛇,第一聲春雷中,逐漸甦醒:北昆法師震懾放敵手的輕功高妙,自愧不及,略為怔住!僅只一瞬,亦只要這一瞬——楊士麟灑然落地,行雲流水似的,揮劍起舞,撥弄清影在敵方木劍之中,向左一挪,宛如轉朱閣,再左廣偏,編似穿繡户,鋼劍輕靈一揮!僅一照面,北昆法師的木劍便被削斷了兩三寸去:西峒賭狀,在旁叫道:“師弟……”北昆怒目圓睜,牙根狠咬,奮其神威,施出“涅傑神劍”精華所在“九九歸一”!這招乃是“四季上人”,用來超度符國夫人的,自是其平生得意之筆無疑!楊士麟頓時陷入平生未有的險境中。“小於,看你還有多大能耐?”北昆法師臉呈得意之獰笑,木劍鋭嘯,震魄懾魂!“當真我就無奈何他嗎?”楊士麟在劍影神流離輪轉,如巨浪中的一葉小舟,他悽然自問!突然,露齒一笑,猛然已絕妙輕功,收式飄身,從漫天劍影中穿出,暴退一丈!北昆法師得理不讓人,原式不變乘勝進撲信心十足!“何苦奈爾?”左手輪子般的劃了三圈,右手弓臂一挺,便待刺出“神農一劍”!這乃是所向披摩的“三元會一”,行將出籠的徵象呀!正當此時——北昆法師的木劍,挾萬鈞之重撞來!鋼劍穿過手圈過半,一縷鋭風陡然由劍端波濤洶湧而起,楊士麟突然驚醒,來過懸崖勒馬——“四季上人有大恩於我,我豈可以這樣的手段對其門人……”一念及此,汗流夾背,還奮其神力,企圖硬生生的撤回,無奈箭已出弦,談何容易,—把長劍躍躍欲吐,勢若奔馬!楊士麟鋼牙緊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去勢勒住!僵在那裏!這當口,木劍勢如奔雷而來,襲在劍端!楊士麟正在顧念人家,施下千番恩情之際,毫無抵抗力,真力已回收!而人家卻不領他這個情!更何況這雷霆一擊,是勢在必得之志呢!當然,兩下一接觸,連人帶劍去勢如電,飛出六七丈之遙,重重擊在一根樹幹上!“卡察”一聲巨震,樹上堆雪飄飛四射,聲如裂帛!樹幹中腰折斷,楊士麟背部反震,直挺挺的倒在雪地上!他痛澈骨髓,真氣宛如金蛇亂鑽——但,他哼也不哼一聲,只靜靜卧在那裏,像在等待,像已昏死過去!等待—個極低微的聲音,發自體內:“崩!”頓時,周遭數尺,香霧瀰漫,像是“棲雲寺”燒了數千爐檀香一樣,是那樣的濃郁——濃郁而清香?隨風擴散……西峒、北昆兩僧,驚訝萬端,四日相視,楞在當場!楊士麟勉力站起,看也不看兩人一眼,往下山的絕徑疾馳而去!北昆清醒了過來,喝道:“那裏逃!”一個箭步飛縱過去!山徑上接絕壁,下臨深淵!楊士麟搖搖晃晃,真教人擔心,可是腳下宛如抹了油似的,越滑越快,遠遠地拋下兩人!這是個星慘雲暗的夜晚,陰沉的天空,夜氣加重,山風由暗黝處刮來,呼嘯噪耳,像是有萬千虎、豹、豺、狼,藏在黑暗中,齊聲怒吼!西峒、北昆兩僧,倏起倏落,死追不捨……他們之間有何深仇大恨麼?對待一個少年,千里首途,前來給他們報喪的人,沒喝—口茶,是否有些過份了呢?他們一紅一黃的僧袍,在暮色蒼茫中,已分不清顏色,只聽前面一個道:“我們必須在下山之前攔住他:不然在曠野裏,霜雪載道,視界不廣……”下面的話,給狂嘯的風號吃掉了!後面一個聽不清,只顧點頭,自語道:“極是,極是!這小於很厲害,可惜……”他們兩個莽和尚當沒有楊士麟跑的快!夜暗越來越黑暗,大雪紛飛,只得敗興回寺!將人給追丟了!三天後的晌午時分——“四季上人”的首徒“東岱”,興匆匆的趕回“棲雲寺”!西峒與北昆捧着“雀膽劍”,向大師兄敍説了楊士麟之前來報喪,師尊已在固州城外千松嶺上圓寂西歸……東岱面額陰冷着問他們道:“人呢?”人已被他們兩個打跑了!又敍説了一番戰搏的現況“可惜!可惜!”東岱已拍案震怒他們這兩個師弟處置不當,好好的—個“菜人”,連師父都捨不得服用,要他自己送來“棲雲寺”,卻給這兩個混球給打跑了!而師門重寶也無處追尋!千松嶺之大,何處不能埋下五尺身!又不能立碑樹牌,這教他怎生找得到埋骨之處呢!若是將楊士麟羈留寺中殷勤招待,套出確實埋骨地點,待他們四個兄弟歸來,將“菜人”分而食之,武功便能更上層樓,光大門户!揚威武林,乃指顧之間的事!可惜!可恨!等西峒、北昆,明白了那小子身上的香氣乃是千年“九莖芝”的香氣!不是香囊花粉!以愧然低首!無辭以辯!那是枉費了師尊的一番心血巧安排!那是投機不着舍把米,從自立後“棲雲寺”已失傳了“御劍飛仙”的絕技!便連“涅傑神劍”與“血掌印壁”的心法,最後的神招也不全了!武人師徒傳技,最後為師的總喜歡留下一手,用以自重,待死亡之際才甘心交出來,一般是沒有秘笈留下來!“四季上人”能保留在肚皮上,已算是不錯的了!不然,那是人死技亡!故而小門小户,那是忽起忽落,旋興旋亡!“四季上人”的三項絕藝,真是會三個月後隨着血肉而腐化了嗎?果如是他的“舍利子”便不值得珍貴了!他在欺詐楊士麟小孩子不懂事!事實是他在卧穴之後將“舍利子”全部運布在肚皮上保護他的秘笈!別説三月,三年……三百年也不會壞!那層肚皮已凝結成玉石般的堅硬不敗!這四個劣徒後來也曾去過千松嶺,卻那裏找得到“四季上人”的葬地!便連楊士麟也尋訪不到了!只證實了他是“九莖芝菜人”……在昏天黑地裏,大雪瀰漫中——楊士麟心中只存一念,跑下明幽,逃離開那個陷阱!他不能讓人家給吃了!前路茫茫,已來至原野大草原上!只想在自己尚沒有被“芝精”醉倒之前,逃離開那具“魔掌”!不能被任何人、畜發現……也不知跑了多久——楊士麟汗下如雨!身體濕透,忽覺眼前逐漸模糊,還以為是自己失去了視覺,眼前白茫茫的—片!一望無際風,像青春暴虐的野獸。在曠野上玩耍,滿天飛舞的雪花,是他可憐的伴侶,一向狂舞過原野——楊士麟穿過白雲織成的帷幔,千重萬重!目無所視,耳元所聽,心無所思,僅有一念,他要永久地跑下去!雪湧雲底,分不清晝夜,他像是掉落在一處雷國雲端裏!一時之間,甚至想跑回到故鄉——那遙遠的都城汴梁!有道是:“埋骨何需桑辛地,人間到處有青山”!但,總沒有一個地方的山,有故鄉的山那樣青,那樣的翠,更不用説此地的山,冬日多風雪!禿得可憐!枯得心酸!這場大風雪繼續了多少天,歷史上沒有記載!楊士麟究竟跑了多遠,他自己永遠不知道:只是“埋骨桑榨”的念頭,隨着路程的消逝,景物的變,逐漸改變着!直至他成了個完全的醉漢!覺得什麼地方可以躺下,就躺在什麼地方。而這個地方也正好!再走十步也正好……他躺下了!他將生命託交給大地的母親,夢中似回到了母親的懷抱,雖然打他懂事時起也沒享受到一天母親的懷抱!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天氣一天、一天的寒冷,在“芝精”的摧眠下,他睡在最深最深的夢境裏!也許有一天他會醒來!也許他永不會醒來!天寒地凍,雪花飛舞,杏無人證,亦無野獸——這裏是漠南的長久一來,寸草不生的——大沙漠!連食草獸的羊,都不能生存!如是,食肉類的動物,也不會那麼傻來此捱餓!狂風呼嘯!冬天已深!冬天已過去!春天還會太遠麼?春天又過去了!在這寸草皆無的天崖地角,並顯不出兩樣來!只有風!沙!風來時揚起一幕幕的沙雨!刮地掀天而過!楊士麟舒展了一下筋骨,揉揉雙目,從一串長久的夢境裏醒來!天空一碧如洗,萬里無雲!宛如一個藍色的玻璃,那樣明亮,而刺目!他眯着眼睛,側頭向四下探索?地上碎石處處,一片砂礫,看不到地平線,空氣炙熱懊悶!一顆黃澄澄的太陽高懸,令人眩暈!這土黃泛白的大地,蔚藍藍的天空,是否是在另一個夢境!周圍聲息俱無!楊士麟霍然跳起來,叫道:“這是什麼地方?”他覺得手腳很靈活,只是肚子很餓,餓得可以吃下一頭牛。甚至兩頭?更壞的事接睡而來!衣服經他一跳,碎成片片,化為蝴蝶紛飛!楊士麟大吃一驚,無意中一摸臉頰,竟是毛茸茸的,從耳際到頦下、長滿五六寸長的鬍子!是的,沒錯,不是頭髮的延伸,而是從下巴長出來的!這一驚乃非同小可,他連忙抓起一把,垂眉看看鬍子的顏色,還好,是閃着光澤的黑色,不是蒼蒼的白色!他急於看看自己的尊容,四下探索瞭望,不見水源,遂想借用的晃晃的劍身,當作鏡子用,低頭拾起長劍。長劍生滿鐵鏽,鏽粉應手飛散,成了一把匕首!楊士麟抹掉鐵屑,“匕首”略無光澤,更不用指望“一泓寒水,光可濫人”了!以手撫額,還好,並沒皺紋!包袱原是作枕頭用的、只剩下些銀角子!“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楊士麟想道:“昨天我在那裏呢?”“昨天的那場大風雪那裏去了呢?陰山在那裏?怎麼會睡在這曠野呢?”一連串的問題縈繞在腦際:怎能教他適應——“不會是昨天,那麼,昨天的昨天……前天的前天……大夢的前一天發生過什麼事呢!”楊士麟苦苦追憶道:“啊!對了,我到“棲雲寺”去給老和尚報喪,在比武中,“芝精”發作,沒命的逃生,然反……”他想到一個故事:古時候有個樵夫,上山砍柴,遇見兩個仙人在樹蔭下石磐下棋,一局終了,腰間斧柄枯朽成灰,下山回到故里,世事滄海桑田,已歷數百載的事!心頭大恐,萬一“九莖芝”使自己一睡竟是數百載、乃至千年,這可怎麼辦?砂地上有點盈盈的綠光,俯身拾起,“綠珠”別來無恙,珠中的少女肖像依然豔光照人,微蹙的眉心,以及鎖在眉宇間的輕愁,也沒散去!他感慨萬千,心頭百結交纏,幽幽長嘆自語道:“蕪姊,你在那裏?”時間別説過了一千年,便是一百年,佳人當已早歸黃土!楊士麟想到伊人竟在自己一夢之間,羽化登仙,而且墓木已拱,心裏無限哀傷!偶然轉過綠珠另一面,他看到自己“年青”時英俊的肖像,更是痛苦萬分!青春,夢想,雄心,壯志——皆在一夢中化為烏有,這不是痛苦流涕便能舒解的事!只是令他駭異,驚心!驚心……他雙手抓着滿頭濃厚的長髮,略撫頦下長鬚,喃喃仰天自語:“我究竟在這裏睡了多少年,十年——百年——或者……”一線生機希望,閃過楊士麟腦海,頓時眼露異彩,狂喜的安慰自己道:“或者,或者只有三年,我只睡了三年,嶽蘭姑娘叫我三年後再回去!是的,她是説三年!但……是否可靠呢?”他記起嶽蘭,那個罵自己“呆子”,以嘲笑來表示愛情的少女,當日在終南山上確是説會長睡三年的!不僅為之雀躍,一個“旱地拔葱”,輕輕一蹬足,不料竟身輕如燕地飛起來,高到俯視會生怯意的程度,十丈,八丈……“天啊!九莖芝已經被我吸收了!”楊士麟心頭狂喜,仰天大叫,第一次感到“復活”的愉快!第二次感到飢腸轆轆!肚子“咕嚕,咕嚕”的叫着!楊士麟腳下一躍數丈!疾如鬼魅似的,在漠南的戈壁中狂奔!四顧茫茫,一望無根,只有風沙,不見人煙,根本難辯東西南北,只好認定一個方向,畢直跑去!當夜,看到了北極星,才知道自己往西北方跑的!錯了!次日,他回頭往南方跑,一連跑了幾天,連個螞蟻也沒看到,入目盡是鹽漬、碎石、黃沙,別説人畜,連枯骨也沒有!水!水!他恐懼着!就是不見水源!楊士麟又餓又渴,再加塞外原是“夜穿皮襖日披紗”的地方,白天風吹日曬,夜裏找不到地穴,隨地而卧,幾天的折磨,飢寒酷熱,交相煎熬,把他磨得不成人形。“難道在經過那麼多苦難,辛苦得到“九莖芝”,武功小有成就之後,竟要無聲無息的餓死在荒野大漠中,楊士鱗呀楊士麟,‘野有餓浮’,竟成了你的寫照?”日日夜夜,他不停的想着,不甘心!忍耐着向南奔去!第六天清晨,陽光明麗,黃沙生煙!楊士麟從夢見食物、甘泉的夢裏醒來!突然看到數里之外,有座三峯並立的筆架山!其山佳木葱籠,青翠耀目,奇石參嵯錯落,宛如虎撲豹躍,有一條白練也似的瀑布,從雲峯之間,直瀉而下!高達百仍,流向兩壁相擁的深壑!瀑下澗石生樹,奇芳異草,鮮豔絕倫,不下數百種日光浮在潮濕的水氣上,幻為一片水銀,在閃耀着!楊士麟起先以為自己餓得發昏,是眼生幻覺吧了!忙揉揉雙目,定睛一看,瀑布還好端端的在流瀉着!那麼多的水!那麼多的水在流動着,只要有一捧流到喉嚨裏就好了……他喜叫一聲,顧不得疲倦欲死,展開腳步,野馬也似的狂奔了一個時辰,瀑布還在眼前,既不算遠,也未挪近!楊士麟詫異不迭,數里之遙,以自己的腳程而論,眨眼可到,只是一舉腿之勞而已!再一凝眸,發現一件奇事。山峯、樹木全是腳上頭下,瀑布的流勢也是由地面流向天空的!原來是沙漠裏的——“海市蜃樓”。心靈上的這份失望,真夠人受的!楊士麟泄氣的坐倒,頹然看着那白練般的瀑布,望水止渴!根本不敢想想產生這倒影的實物,究竟是在何方?那通常總在千里之外或萬里之遙!突然——瀑下的澗石上,現出一個身材偉岸,黃鬚鬆散的老者,兩道眉毛硬如鋼刷,插在長滿皺紋的頰上,雙手垂下過膝,紅而露骨的手指,長着利如短劍的青色指甲。老者立在澗旁,雙腿一弓作騎馬狀,兩手離水面二尺,從水裏撈起一尊青石神像,怒目金剛,栩栩如生,身高丈多高!身着腥紅短衣的老者站在其旁,真有小巫見大巫之感,它身姿美好絕倫,右手半彎,有如一把月牙狀的寶刀!右臂微屈半伸,像北斗七星構成的曲柄,衣角飄揚,線條流暢,有力,雄剛陰柔,兼而有之,把藴藏在動作裏的力量,傳神地表達出來!老者解下掛在身畔的皮盒,取出一塊斑斑點點的心形紅玉,捧在手裏,時而皺眉時而微展,像在苦思石上的字跡!“石上定是刻着秘訣?”楊士麟頓忘飢餓,出神地看着老者,在“海市蜃樓”的劇場上表演啞劇!俄而——老者放下紅玉,雙膝着地,朝神像三跪九叩,狀至虔誠,然後神態肅穆地起身,與石像遠隔數丈並排而立!“他莫非要練功夫?”楊士麟想道:果然!老者淵亭嶽峙,神棲內府,伏身坐化三尺之童,打起一套怪異功夫,無論手舞腳踢,始終不站起身來!楊士麟只覺這套招式,美不勝收,宛如山陰道上,應接不暇,起先是苦心暗記,後來乾脆起身邯鄲學步,亦步亦趨,手舞之,足蹈之,跟着打起來,不管多麼殘缺不全,學到一式總是一式!驀地——老者飛腳騰起,連打三掌之後,突然宛如要穴受制,動也不動,活像一個銅人,身姿剛好跟神像一般無二!楊士麟“啊”了一聲,恍然大悟,才知老者想把神像的招式化為已有!老者側首望着三丈外的石像,垂首搖擺,頹然長嘆,接着,單足立地,輪轉如風,又打出另一套武功,這次是劍式!楊士麟看得如醉如痴,只恨啞劇是倒影,總是不順心順眼,為求看得真切,乾脆倒立,雙手着地,兩腳朝天起來!老者的劍招,詭異陰狠,霸道異常,突然雙臂一絞一崩,凝然不動,身段又跟石像一般,無一不肖:只是老者仍不滿意,低頭研讀紅玉上的字跡.兩道鋼刷眉毛皺成一字雁陣,排在額上,那是尚未弄通之意!紅玉上的字跡。小如芝麻,楊士麟根本看不清,心頭直替老者着急,怎麼會看不懂呢?玉上刻的是什麼呢?老者看了半天,恨意的起立,又開始打出另一套掌法可是,大氣遊離,“海市蜃樓”漸漸模糊……由有化無,終至不可辨認,楊士麟一急,翻過身來,叫道:“等一下,等一下……”腳下不由自主的飛奔,想捉住眼下漸去漸漸消逝的幻影!無奈事與願違,瀑布呀、老者呀、神像呀、終於消失幻滅了!大地上——仍是黃沙漫漫嬌陽盛烈!楊士麟像從雲端下,頹然卧在火熱炙死人的沙上,過了半晌,心中生出一個主意,霍然起立,拿起鏽劍,重練瀑布下老者的身法,霍然起舞!老者曾練了一套拳腳形成“矮身虎”,和一套光怪陸離的劍法,但是隻看一次,無法全部銘記在心!只好任劍隨身,似劍似掌,練到那裏算那裏,心上十分明白,無論如何,最後一招必須停在石像的身法上面!可是,儘管楊士麟絞盡腦汁,總記不起老者是由何招接上,只記得在停頓之前,曾一絞一崩!遂把平生所見所聞,對陣時看來的也好,市井間流行的也好,一招一式演繹出來?終於,想起棍法中有“仙户初開”,也是一絞一崩收招的,於是如法泡製,果然真個身段與石像維妙維肖!然而,在彎臂出劍之間,總是萬分蹙扭,一點也不帶勁!現在他了解那瀑下老者搖頭嘆息的原因了!然而他不知自己失敗的原因,乃是跟老者的錯誤,如出—轍,倒果為因,捨本逐末,一心一意要削足適履,死命想停在神像身姿上!而不知水到渠成的道理,是以只得其形而末得其神!“此招必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殺手,我可以用它打敗鐵頭尊者,嶽戰,冷若冰!”楊士麟發了狠的想道:不管三七二十一運勁於臂,揮劍成風,“匕首”上的鐵屑,在咆哮的嘯風中,化為灰盡,越來越薄!楊士麟舞得興起,平生所學,源源而出,無法自止如此下去,招式總有用盡時,停又停不下來,自然而然逼出“河圖十三式”來!“六盤老樵”的絕藝,乃他看家本領,方才牢牢記着石像的身段,全付精神用在如何接上,只搜尋與那身姿略有類似可尋的招式,最熟悉的劍式遲遲未用。單劍指天,由“卿雲縵兮”中經“春雨驚蟄”,再化為疾若旋風的“除草務盡”。他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終於逼出“神農—劍”!已經成了習慣;此招不單獨作用,必定伴“日落平沙”,以成“三元會一”!楊士麟斜眉垂目左手宛如龍爪,旋轉三匝,打算再圈中刺出“神農一劍”!驀然靈台一亮,智珠在握,就像夜戰“棲雲寺”時,叩經不發一般,運勁反抽,身形一頓——姿態竟與神像一般無二!就在這傾刻間,渾身醺醺,玄關自開,絕似“嬰兒現相,龜蛇出現”之境,鏽劍紫霧濛濛瑞氣千條!“神農一劍”由圈刺出,步日月而無影,入金石而無聲,短劍不再脱手而出,他第一次握得住劍!宛如雞化為風,蛇化為龍,神劍成形,一道無堅不摧的神罡風,呼嘯而出!楊士麟但覺兩臂火燙,微微生煙,還不知其所以然,過了半晌,頓然領悟,不禁雀躍三尺。對天歡呼:“成然頂門開了靈竅,箇中別有一乾坤,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歡天喜地裏,忙着找人傾訴,希望別人分享自己的快樂,蘭姑娘最好,芸姊姊更妙,即使是不相識的人也好!只要有人知道,知道席豐履厚的楊家子弟,業已練成一招駭人聽聞的殺手!然而。沙漠上,除了風沙,那有生靈?但,楊士麟一團高興並末消減,他要為這一手劍式命名,他是父親,成型的劍芒是他的兒子,他必須為它取個好名字!“它應該有個好名子,來記念誕生的喜悦!”楊士麟得意忘形,胡思亂想,道:“可惜,它沒有母親,沒個商量處!”他煞有介事,負手在沙上徘徊沉思着道:“單獨一招叫“神龍一劍”,兩招合用叫“雙龍戲珠”,三招合用叫“三元會一”,四招合用應叫“四喜臨門”吧?……不妥!……不妥……”……“啊!有了,它應該叫“蜃沙神圖”!”楊士麟終於想出了正確的命名!“辰”表示我由“海市蜃樓”中看到神像,“沙”代表“小戈壁飛雲絕掌”,“神”代表家傳的“神龍一劍”“圖”代表在寒穴石棺中看到的宮裝女兒圖!這麼一解釋,他樂得在沙上打滾,幸好沒人看到他滿頭亂髮,于思、于思的鬍子長滿下巴,衣衫破爛不成體統,要不——誰會説:“這老頭子,童心未昧,作出這種怪狀?”越想越有道理,“屆沙神圖”名字實在取得不錯,順手一劍就把“兒子”,般出來玩玩,但見劍芒乍現,色秉豔明,燦爛無比!玩倦了之後,就隨地躺下休息,不敢走遠,希望能多看幾次——“沙市蜃樓”,為“蜃沙神圖”,找幾個兄弟姊妹!肚子餓了怎麼辦——忍耐!他記起孟子的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再想道:“餓不死我的,我也許已經三年,也許已經三百年沒食人間煙火了,也沒有死,九莖芝應該給了我這點好處!”他不敢想自己的年齡,用手順一順鬍子,又想道:“如果睡了三年,就是二十一歲了,如果睡了三百年就是三百十八歲,真不知那一個對,不過,這叢鬍子倒是真不錯,于思,于思,又黑又亮!”第二天清晨,沙市屆樓沒有出現!楊士麟失望之餘,餓着肚皮仍在原地守候一天,不捨得離開:這真成了“守株待免”了……可是,第二天,沙市屆樓,仍沒出現?……第三天也沒有!第四天竟是陰天,烏雲密佈,似是風雨欲來之兆,可惜暴風雨沒來,幻景也沒出現,這些日子,他已養成一種習慣清晨醒來,不敢冒然張開眼睛!生怕沙市蜃樓沒有出現的失望,太早來臨,令他絕望!而且,他的眼睛實在也不能隨便張開了,多日的日灼,皮膚龜裂,見風生痛!兩眼昏花,畏光怕亮,偏偏到處都是沙礫!他已患上“白盲”!到第六天早上,沙市屆樓依然渺無蹤跡,他知道事情絕望了,不敢再頑固不實的傻傻待在這裏,只伯幻景出現,自己的眼睛也不管事了!他知道身體缺水,失去水份,便成了乾屍,自己便成了草藥房中的人幹了!大地如海,漫無際涯,荒無人煙,任憑楊士麟怎麼走,面前總還有那麼多的行程,在等待着他,毫無變化!他肚子裏腸子吃胃,胃吃腸子,彼此都貼在一起去丁!缺水、飢餓,比內傷更嚴重地,折磨着這少年。大夢醒來之後的第十五個黃昏——楊士麟如鬼如魅,披髮在大荒中奔走,身體上除了皮便是骨頭,血已凝固!脈網如絲,估計全身已不足四兩水,待這四兩水被日光蒸發掉!他便要倒在沙漠裏像一條幹魚似的!死亡!九莖芝也要有水,才能有神效!他沮喪極了,在恐懼着,同時也在堅持着,不想倒下來,一旦倒下,便再也爬不起來了!朦朦的眼裏依稀看見.地平線上出現一長條黑線,他懷疑着?那不是起伏的山嶺線!難道是——人類的駝隊!不知是真是假!他飛奔過去!聲嘶力竭的大叫道:“等等我呀!等等我呀……”一棵負創已久的心,想捉住生命的尾巴……他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