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嶺崇山,一個人跡罕至之所。走在最前面的鬼靈子突然收住腳步,轉過身來,看着金童。金童一言不發,拉着玉女朝側面離開二丈有餘,才轉頭定定盯着鬼靈子。瞿臘娜則一把將獨孤樵拉到自己身後,手握劍柄,怒視鬼靈子。鬼靈子仍是一副滿不在乎之狀。良久。金童沉聲道:“大概勿須在下動手了吧。”鬼靈子微微一笑,道:“這個自然。”言罷從懷中掏出一柄長不盈尺的匕首,煞有介事地試操刀刃是否鋒利。瞿臘娜“嗆”地抽出三尺青鋒,怒喝道:“陸小歪!有種你就將本姑娘和獨孤公子一起殺了!”鬼靈子卻依舊在試鋒刃,絲毫沒有要動手的意思。又過得半盞茶時分,金童大覺不耐,又冷冷道:“閣下為何還不動手?!”鬼靈子似忽然醒悟,看了金童一眼,點點頭,又掃了其餘人一眼。但見玉女低頭垂首,面露不忍之色。瞿臘娜秀目噴火,怒視着他。獨孤樵本就一派茫然,此時更似呆了一般,只死死盯着玉女。鬼靈子又是輕輕一笑,隨即面色倏然整肅,直觀金童,沉聲道:“在下有幾句話欲問閣下,閣下只可以‘是’或‘否’作答。待在下問完之後,自不勞公子動手。不知閣下——”金童淡淡道:“你問。”鬼靈子道:“在下喜歡和言而有信之人打交道,大約閣下也有同感。”“是。那麼閣下也是言而有信之人?”“是。”“閣下答應過胡醉二十年內不親手殺獨孤樵?”“那是御妹答應的。”“在下只想知道‘是’或‘否’。”“是。”“閣下若不假手他人,定然是會信守諾言的了?”“是。”“此時獨孤樵已身無半點武功,閣下定已知曉?”“是。”“在咱們未賭之前,縱若在下與瞿姑娘聯手搏命,也斷非閣下和玉女姑娘之敵,不過枉然送命而已?是這樣嗎?”“是。”“咱們賭得很公平?”“是。”“若閣下輸了,定然不會殺獨孤樵的,對嗎?”“對。”鬼靈子將頭轉向瞿臘娜,淡然一笑道:“那麼,瞿姑娘你可以帶着獨孤公子離開此間了。”瞿臘娜大覺惑然,愣愣地看着鬼靈子。金童則冷冷道:“閣下此言是何用意?”鬼靈子佯作不解道:“莫非閣下竟這般快便忘了咱們的賭約了麼?”金童陰沉着臉,一言不發。鬼靈子又道:“若閣下真的忘了,也許瞿姑娘和玉女姑娘還記得。”但二女也似懵了,默不作聲。鬼靈子又淡然一笑,道:“閣下先擲骰子,且連續三次擲出最大點,若論賭規,閣下的確贏了,但若憑咱們的賭約而言,閣下終歸是輸了。”言罷還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金童怒極反笑,沉聲道:“原採名震寰宇的姚大俠的高足,竟這般個言而有信法,哈哈!”鬼靈子並不以為忤,只淡淡道:“在下所作所為,與老叫化師父並無多大關聯。不過嘛,在下這做弟子的,倒不便太給老叫化丟臉。若閣下説不清咱們的賭約,在下倒可複述一遍。”稍頓又道:“閣下以自家性命,賭在下能殺了獨孤樵,是這樣麼?”金童沉聲道:“是又如何?閣下終歸是輸了,為何這般言而無信!”鬼靈子笑道:“沒人説閣下輸了,甚至鎮西賭場的邊老闆也未這般説。不過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閣下的的確確是輸了。”金童怒道:“何以見得?!”鬼靈子道:“因為閣下忽略了一個最最簡單的道理:死人是不會殺人的。”金童一愣,便聽鬼靈子又肅然道:“今日咱們相賭的,僅是一條人命而已,在下雖贏得有些賴皮,卻也不算言而無信。”言語間突然掉轉手中匕首,直抵向自己心窩,衝金童淡然一笑道:“死人的確不會殺人,所以閣下已經輸了。”場中任何一人均未料到事態會如此劇變,一時俱似呆了。鬼靈子又淡然道:“賭搏就是這樣,有時候你不得不押上自身性命,但今日咱們有約在先,只能有一人命喪黃泉,待此間事了之後,你們徑可各走各的了。”金童一愣之後,似是絕不信鬼靈子會以自身性命換獨孤樵性命。突然沖天狂笑道:“鬼靈子。金童今日算是服了你那三寸不爛之舌,但在下……”鬼靈子截口道:“在下對殺死自己倒挺有把握的,希望閣下別不相信這一點。”轉頭又對瞿臘娜道:“瞿姑娘,我陸小歪天生一付油腔滑調的德性,終是改不過來的了,年餘來為佔口頭便宜,沒少給你氣受,還望瞿姑娘勿要介意才好。”瞿臘娜早收了長劍入鞘,聞言顫聲道:“陸……小歪,你……”鬼靈子衝她扮了個鬼臉,笑道:“金公子和玉女姑娘是不會再傷害你們的了,若在途中或在柳家堡遇上我師父,還請瞿姑娘代在下問那老叫化和我師姐好,就説……”他的言語越來越低,最後一句話僅説了兩個字,忽聞“砰”的一聲,鬼靈子已然倒地。那柄長不盈尺的匕首,赫然插在他左胸上,僅露出不到二寸的柄在外!瞿臘娜驚叫一聲,疾撲過去,伸手一探鬼靈子鼻息,哪還有半點兒呼吸!金童玉女也是駭然色變。瞿臘娜索性坐在鬼靈子身側,既未放聲悲泣也未默默流淚,只伸手輕輕一抹,將鬼靈子的雙目合上,喃喃道:“陸小歪。是我錯怪你了……”她一刻不停地只講這一向話。金童長嘆一聲,黯然道:“御妹,咱們走。”玉女看了獨孤樵一眼,默默跟在金童身後離去。待玉女的背影自視線內消失,獨孤樵才依然走到瞿臘娜身旁,看了鬼靈子一眼,大惑不解地道:“他怎麼啦?”話音方落,忽聞“啪啪”兩聲,獨孤樵頓覺兩頰火辣辣的生疼,卻是被瞿臘娜重重的打了兩記耳光!獨孤樵懵懵懂懂地道:“飛天神龍也是這樣教我武功的。”兩行清淚,恰似江河決堤,自瞿臘娜雙目中潸潸湧出。良久,瞿臘娜輕輕抱起鬼靈子,茫然無緒地緩緩而行。獨孤樵不明所以,也茫茫然慢隨其後。二人行出裏許瞿臘娜忽覺背心一麻,尚未等她大驚之下回頭一探究裏,昏睡穴又已被人點中!獨孤樵只覺得一團灰影從眼前一閃而沒,待他緩過神來時,面前只有瞿臘娜側卧酣睡,而他懷中那胸上插着匕首的鬼靈子,已是了無蹤影了。他連“喂”了兩聲,瞿臘娜終是不醒,再看天色,已是日落時分,便索性也原地躺下,不多時早傳出陣陣鼾聲。約摸一個時辰之後,瞿臘娜悠然轉醒,四顧左右,見只有獨孤樵在一旁酣睡,更無鬼靈子,心下不由大駭,當下搖醒獨孤樵,喝問道:“是你點了本姑娘穴道麼?陸……陸小歪呢?”獨孤樵揉惺鬆睡眼,惑然道:“你……你説什麼?”瞿臘娜見他兩頰此時已高高腫起,不忍心再將它“煽下去”,強忍怒氣道:“是誰將陸小歪搶去了,你看清楚了麼?”獨孤樵道:“只晃過一團灰色影子,然後你就睡了,我叫不醒你,就也睡了。”瞿臘娜呆立良久,忽然面露笑意,痴痴迷迷地道:“他走啦,陸小歪他去了,他真的不要我陪他了……可我瞿臘娜偏要找到你,哼!陸小歪,縱若你再有千萬個鬼點子,我瞿臘娜也定要找到你……”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語,竟不再理睬獨孤樵,徑自疾逝而去!獨孤樵陡覺眼底一空,哪還有瞿臘娜的影子,獨自僵立良久,腦海中似突然多了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自言自語道:“原來他叫鬼靈子,又叫陸小歪,而她叫瞿臘娜……”正自言自語間,忽聞三丈開外有人“咦”了一聲。隨即一個身負二袋的叫化飛奔過來,對獨孤樵道:“閣下方才説什麼來着?”獨孤樵道:“果然人人都是有名字的,他們一個叫鬼靈子陸小歪,一個叫瞿臘娜。”那叫化大喜道:“你認識陸少俠和瞿姑娘麼?”獨孤樵道:“先前咱們走在一起。”“那就好辦了。”那叫化道:“在下是丐幫川陝分堂屬下弟子,數日前在陝南安康鎮受一高大女人重託,要將這面書柬親手交給敝幫前任和現任幫主——胡大俠和姚大俠——任何一位。”言語間從懷裏掏出厚厚的一封書柬,又接着道:“也怪在下多喝了兩口酒誤事,無意間將此事泄露了,其它人還好,只以為在下信口開河,偏偏早先江湖人稱‘黑煞四星’中的愁煞星裴文韶和苦煞星胡塗不知因何古怪,竟然相信了我酒後之言,一路攔截追殺,將在下追到此間。”獨孤樵道:“他們很快就會追來麼?”那叫化道:“這很難説;因而在下欲託閣下將此書柬傳給陸少俠,告訴陸少俠將它交給他師父或胡大俠,不知閣下……”話音未落,忽聞三十丈開外有人幽幽嘆道:“是那叫化子的腳印,唉!”聲音中竟有説不盡的惆悵愁意。另一個聲音接着道:“也不知那書柬上寫了些什麼,使得那叫化象是連命也可不要了。”這個聲音卻是悽苦異常,令人聞之而欲落淚。毫無疑問,是愁煞苦煞到了。這邊的叫化面色倏變,一把將書柬塞入獨孤樵懷中,跪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頭,折身便跑,直奔出離獨孤樵足有五十丈遠之後,才高聲道:“裴文韶!胡塗!有種的就過來與大爺放手一搏!”少頃,獨孤樵便聽到了乒乒乓乓的兵刃相擊之音。大約半盞茶時分之後,聲音驟然停歇。又過半個時辰,獨孤樵迷迷糊糊地走過去,見地上只躺着那個衣衫檻縷,渾身浴血的叫化。獨孤樵蹲下身去,問道:“你死了麼?”那叫化緩緩睜開雙跟,見是獨孤樵,渾暗的目光突然一亮,氣若游絲地道:“敢問閣……閣下高姓……大名?”獨孤樵道:“我叫獨孤樵。”那叫化聞言渾身一震,隨即面露一絲笑意。但這只是一剎那功夫。那叫化頭一側,剛剛露出的笑意便已固定在他僵硬的面容上了。獨孤樵使勁推了推他,恰似在推一段枯木,隨即站起身來,自言自語道:“原來你死了,是裴文韶和胡塗把你打死的。”他發現早先空空蕩蕩的腦袋裏漸漸填進了越來越多的人名,雖然他並不知道這究竟意味着什麼。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鐵算子田歸林雖依然黝黑瘦小,但面容已不再憔悴。二十餘日來,木棚附近的飛食走獸遭了災,對於像兔子斑鳩之類的小動物來説,黑力鐵姑無異於索命羅剎。田歸林睜開眼看到的第一樁物事,是一張寬闊而飽含笑意的臉。至少在這一刻田歸林覺得這張臉很可愛,甚至心底深處還因它產生了一種微妙的甜蜜之感,因而他微微一笑。黑力鐵姑也頓時笑容四溢,輕聲道:“相公今日想吃什麼?”她雖然是輕聲説話,但縱然是武功低微之輩,在五丈開外也決計不會聽不到的。只不過田歸林當然是不會這麼認為的。田歸林握住她的手道:“方才我試着運功,覺得此刻的功力較之傷前只強不弱了。”鐵姑大喜道:“真的麼?!”田歸林含笑點點頭。鐵姑突然陷入沉思。田歸林道:“娘子,你怎麼啦?”鐵姑道:“那個叫阿鸛的人真了不起!”田歸林連忙道:“對了,請娘子將當日之情形再講一遍,否則我鐵算子連救命恩公是誰也不知曉,豈不在稱俠道中人!”鐵姑嗔道:“我已給相公講過五遍啦,反正往後若遇上阿鸛,我指給你看就是了。”田歸林道:“我希望你今日再講一遍,一個細節也別漏掉。”鐵姑道:“好哪。”稍停又道:“當日我正在挖坑……”田歸林大奇失聲道:“挖坑?!”鐵姑一愣,道:“光用口講不容易説清楚,奴家這便帶相公去邊看邊説如何?”田歸林惑然點頭,從牀上一彈而起,隨鐵姑到了當日她掘的那個大坑前。鐵姑尚未開口描述當日情狀,便發現田歸林恰似呆了痴了一般。他手中正握着一片木塊。木塊上刻着這樣一行字:鐵算子田歸林及愛妻鐵姑之墓!鐵姑愣得一愣,劈手奪下田歸林手中木板,只往地上一摔,木塊便已變成細碎木屑。田歸林依舊默然無聲,兩顆濁淚,已在雙目內轉動。忽聞“啪”的一聲鐵姑自掌了一記耳光,泣聲道:“相公,是奴家太傻,以為相公無救了,才做出這等傻事來,相公若氣不過,便打死了奴家也無怨言。”田歸林仰首看着鐵姑雙目,慢慢踱過去,伸出右掌,輕輕撫摸着鐵姑面頰柔聲道:“疼嗎?”鐵姑茫然搖頭。鐵算子喃喃道:“誰説娘子傻了!早先我鐵算子田歸林是被豬油蒙了心竅,竟不知……”他一個闖蕩江湖數十載的好漢,此時竟泣不成聲,老淚橫流了。鐵姑撩起衣襟,替他擦去滿面淚痕,隨後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良久。鐵姑巨面酡紅,輕輕推開田歸林。嬌聲道:“幸好無人看見,否則羞也羞死了。”此時田歸林心頭迷亂,只莞爾一笑。便聞鐵姑道:“當日奴家正在挖這個坑,忽見四個長相稀奇古怪的人抬着一頂黃色的轎子過來……”當下將當日情狀細細描述了一遍,當然,“阿鸛”復勝公孫,以及公孫鸛等五人是如何離去的,鐵姑是毫無所知的。末了田歸林道:“既然那個阿鸛的轎伕武功如此了得,阿鸛定然是超凡,咱們在江湖行走,斷無不知其音訊之理,他日遇見,我田歸林再謝他救命大恩不遲。”面色突然一肅,又道:“但我先前託你轉告胡大俠或姚大俠的事,你——?”鐵姑連忙道:“我自不敢有負相公重託,就在相公昏迷不醒的當日,奴家……”隨即將當日赴安康鎮之事又細説了一遍。田歸林駭然道:“你敢肯定那叫化是丐幫中人?”鐵姑道:“是丐幫川陝分舵屬下弟子,那是決計不會錯的了。”田歸林突然輕嘆了一聲。鐵姑驚道:“相公,此事有何不妥麼?”田歸林淡然一笑道:“娘子一片苦心,我田歸林怎會不知;只是此事委實事關重大,是故……唉,罷了,反正一切自有天定,咱們且由它去吧。”鐵姑還欲再説什麼,卻聽田歸林又道:“走吧,當今之事,還是以先找到獨孤公子為要。”黃昏,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少女在荒山野嶺踽踽獨行。她腰懸長劍,嬌美的面容此時顯得甚是憔悴和迷茫。但聽她輕聲吟道:“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吟罷又夠然長嘆一聲,自官自語道:“帝舜死於蒼梧,娥皇女英兩個妃子皆能趕至湘江,以淚揮竹,染竹成斑後投水而亡,成為湘水女神,終日陪伴帝舜,死得倒是不冤,只不知我瞿臘娜死後,能否尋到那刁鑽古怪的鬼靈子陸小歪……”這少女正是峨嵋派絕因師太的關門弟子瞿臘娜,方才她吟頌的,卻是唐代大詞人劉禹錫所作的一曲《瀟湘神》。詞中的瀟湘之竹,因一染娥皇女英之淚便憑添了一層長存永在的哀傷情怨,情多而相思綿綿,怨深而悲韻不絕。此時雖非明月當空,更無瑤瑟悽苦之音,然詞意中那迷憫惝恍,亦幻亦真之境,倒正是瞿臘娜此刻心頭之寫照。無論鬼靈子曾怎樣作弄於她,她曾受過幾多委屈,但年餘來他們一道行走江湖,鬼靈子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不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底。為救獨孤樵一命,鬼靈子不惜自戕。雖在將匕首刺入自己心窩之前仍油腔滑調,但如此跳逃不羈,江湖中除了他這歪邪掌門,又有誰能做到!瞿臘娜突然微微一笑,尋了塊平坦巨石坐下,輕輕哼起了一曲她也不知名目的小調。哼罷仰首看天,喃喃道:“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唉!日頭怎的落得這般慢……月明時,月明時……,陸小歪,月明時你會在哪兒?你不是説我瞿臘娜終是陪定了你麼,你為何言而無信,也不等我,竟自先離去了了……哦,對了,陸小歪決不會是言而無信之人,並且他是那般聰穎機靈,定會知道我今夜要去尋他的,他一定會在那地方等着我的,我須勿讓他等得焦急才好……”言罷竟然格格一笑,彈起身來,辨明方向之後,只嬌喝一聲:“陸小歪,看你今日還能躲到何處!”便徑朝當日鬼靈子自戕之處疾奔而去。大約三十丈開外的地方,有人聞言驚“咦”了一聲,也朝翟臘娜飛奔方向急追而逝。月正當空。荒山野嶺,悽清沉寂。瞿臘娜端端坐在當日鬼靈子倒下之處,喃喃道:“他怎的還不來,莫非他不知道今夜我會來找他麼……不!他定是故意隱身不現,想再氣我一次,哼!”隨即高聲道:“陸小歪!還不給我滾出來,本姑娘已看見你了!”四周依舊寂然無聲。瞿臘娜怒道:“你躲在那兒擠眉弄眼乾嘛,本姑娘可不再吃你這一套了,看招!”語音甫落,但見她彈身而起,疾撲一棵小樹“喇喇”數劍,已將小樹斬成段段殘枝!撿起其中一段,顫聲道:“陸小歪,你為何不避開?你的武功略略比我高,你為何不閃避?為什麼?!……”言罷還劍入鞘,竟嚶嚶哭泣起來。忽聞有人輕嘆一聲,道:“瞿姑娘,你怎麼啦?”瞿臘娜駭然一驚,連忙奔過去坐在先前鬼靈子倒下的地方,厲聲道:“不准你過來!”又是一幽幽長嘆,從一棵大樹後慢慢轉出一個蒙面人來。雖一襲白衫,步履盈盈,但此人面罩黑布只留一雙眼睛在外。在此時此地出現,端的有説不出的詭異。但瞿臘娜似是未有一絲兒覺察,只呆呆看了蒙面人一會兒,突然道:“陸小歪,你既然來了,幹嘛還要蒙面?告訴你,本姑娘可不理你這套花招!”蒙面人幽怨地道:“瞿始娘,在下並非鬼靈子陸小歪。”瞿臘娜似是一愣,隨即又呢喃道:“你不是陸小歪?哦,你當然不是陸小歪。”看了看手中的那段樹枝,驀然間歌斯底裏地吼叫道:“陸小歪死啦!是我殺死他的!是我將陸小歪殺了的!……”蒙面人聞言渾身一震,失聲道:“瞿姑娘!你説什麼!?”瞿臘娜茫然道:“誰叫他不閃不避一哼?”蒙面人急道:“你真是將鬼靈子殺了?”瞿臘娜怔怔看着左手中握着的那段枯枝,自言自語道:“你明知道無論你到了哪裏,我瞿臘娜都會跟你去的,你既然不閃不避,好吧,本姑娘這便隨你去也就是了。”語音甫落,陡見她右手“嗆”地一聲撥出長劍,徑往頸頂抹去!蒙面人大驚之下,未及多想,揚手一掌便拍了過去。掌風將留臘娜長劍震偏,劍刃只在她肩頭劃破一道長約三寸的傷口。瞿臘娜似是毫無痛覺,只痴痴地看着蒙面人。鮮血自傷口汩汩流出。蒙面人疾奔過去,見瞿臘娜兀自坐着發愣,更不多言,運指如風,連點了她七八處大穴。待瞿臘娜昏睡過去之後,蒙面人又點了她肩井穴止住鮮血外湧,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小包藥粉抖在傷口上,又撕下半幅衣袖替她包紮停當,才坐在一側,輕輕將她攬入懷中。蒙面人的雙目中,也露出一種惆悵迷茫之色。次日黎明,瞿臘娜悠然醒來,忽覺自己正卧在一人懷中,大驚之下,伸手便欲撥腰間長劍,卻又猛覺渾身竟無絲毫內力,心頭之震駭,端的難以言表。瞿臘娜只覺雙眼一黑,竟又昏了過去。昏迷中,一般柔和的內力緩緩自丹田穴湧入,瞿臘娜只覺通體舒泰,但待她清醒過來時,蒙面人早立於距她三丈開外,靜靜地看着她,目光中殊無敵意。瞿臘娜“騰”地立起身來,手握劍柄,怒喝道:“閣下是誰?為何……為何……”她本欲問為何輕薄於她,卻又終覺問不出口。卻聽蒙面人靜靜道:“在下也是女兒之身,且與瞿姑娘頗有淵源……”瞿臘娜聞言怒意大消,卻依舊疑惑地道:“你……你怎知我姓瞿?再説,既然是頗有淵源,閣下為何不取下面巾?”蒙面人道:“請恕在下實有難言之隱,但在下之言句句屬實,且在下與瞿姑娘是友非敵,還望瞿姑娘海涵才好。”言語中決無一絲作偽之意,瞿臘娜點頭道:“既然如此,本姑娘決不怪罪於你便是,但在下可要告辭了。”蒙面人靜靜看着她,突然自顧吟道:“楊柳陌,寶馬嘶空無跡。新着荷衣人未識,年年江海夢。夢覺巫山春色,醉眼飛花狼籍。起舞不辭無氣力,愛君吹玉笛。”瞿臘娜待蒙面人吟畢,忽覺嬌面一熱,惑然不解地看着她。方才蒙面人所吟這首詞,卻是五代時大詞家馮延已的《謁金門》,上篇出現的,是一個身着荷衣、浪跡江湖、風流倜儻而又瀟灑飄逸的美少年。詞的下篇,卻是寫那英姿少年出現於一個美麗無暇的少女夢中,並非“未識人”,反是傾慕鴛鴦!此詞詞意回絕吞吐,欲藏還露,本似夢一般亦幻懷真,決無半絲悽苦之意,但從蒙面人口中吟出,竟有道不盡的悽婉迷茫!見瞿臘娜惑然看着自己,蒙面人又淡淡地道:“瞿姑娘,雖説江湖兇險莫測,卻也因此而奇蹟迭出。同是失意人,若瞿姑娘信得過姐姐,為何不將鬼靈子之事道出,或許姐姐能……”“姐姐?”瞿臘娜突然失聲道,“你是……”蒙面人連忙道:“姐姐什麼也不是,只不過痴長你幾歲罷?”瞿臘娜幽然長嘆一聲,心頭竟湧起一種奇異的信任之感,輕聲道:“可他已經死了……”蒙面人驚駭道:“你説鬼靈子死了?”瞿臘娜黯然點點頭,當下緩緩將當日鬼靈子因救獨孤樵而與金童賭命之事詳盡地道了出來。末了道:“當日陸小歪就是倒在這裏的,我探查過,他是真的死了。”卻無任何迴音。蒙面人早懵然僵立,兩行清淚潸然而出。良久。瞿臘娜道:“姐姐,你……?”蒙面人依舊晃若未覺。恰在此時,忽聞遠處有人“啊”了一聲,聲音中大有驚駭之意。緊接着又有一人失聲道:“怎麼啦?”蒙面人陡聞“怎麼啦”三字,渾身又是一震。便聽先前驚叫的人道:“是他!就是這小叫化,我將書柬給了他!”聲音既驚駭又粗豪,一時倒難判定是男是女。蒙面人卻不多作它想,早飛身奔向聲音傳來之處。瞿臘娜見狀大覺茫然。待蒙面人的背影消失,她又似墜入夢中,喃喃自語道:“陸小歪,我就不信你今夜月明之時還不來見我。”——武俠吧掃描風雲潛龍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