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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餘部分

    清水蘿蔔?

    眾人仍在低頭回味,孫府家人來報,説蘿蔔煮好了。一碗碗端上來,看起來沒油沒鹽,清水湯裏漂着幾塊白蘿蔔。剛享用完聽覺盛宴,這素蘿蔔看得大家都沒有一點兒胃口。

    杜四直皺眉頭,勉強拿勺舀起一小塊。孫陸在旁邊笑嘻嘻地看着他。這蘿蔔孫陸是吃過的,當然知道會有什麼反應。果然,就見杜四眼睛大睜,差點將舌頭也吞了下去!

    他大叫:小玉!快嚐嚐!你做的素菜可被比下去了。這蘿蔔是怎麼熬的?鮑參翅肚也燉不出這種味兒來!眾人忍不住紛紛嚐了這蘿蔔軟而不糯,清甜滿口,齒頰留香,真想不到素菜也能做得這樣好吃!

    小玉吃了一口,突然趴在杜四耳邊説了句話。杜四皺眉道:真的麼?還好他老爺子現在不在。然後他轉頭對孫陸道:小玉説,這蘿蔔是用上等海鮮熬湯燉的,肯定不是素菜。孫陸吃了一驚:怎麼會!初一十五是敬神佛的日子,他居然敢讓我們動葷?我爹可最忌諱這個!

    小玉道:小玉做菜做多了,鮮到完全嘗不出鮮味兒,只是甜味兒,至少得原湯煲十幾鍋海鮮,然後把海貨全扔了,只留高湯。像這蘿蔔,怕有二十鍋了,他應該還用了椰子汁提味。孫陸道:不會吧!這湯一點顏色都不帶,那海鮮要出味兒至少也是白湯。小玉你這次走眼了吧?小玉道:如果把一匹乾淨白緞子下到一鍋煮,那顏色和過餘的鮮味就都掛在白布上,外行人便看不出來了。

    孫陸想了想,就吩咐下去:快把廚上的李俊師傅叫來,説四爺要打賞。待這個走了,又叫下一個,李師傅一走,就趕緊在廚房找找有沒有剛煮過的白布。別張揚!唐北他們見吃蘿蔔竟然吃出這樣的事,不禁都有點兒緊張。

    一會兒,那李俊就來了。他是個二十好幾的年輕人,長得又黑又瘦。

    孫陸脱下手上的漢玉扳指拋給他:你素菜做得好,這是四爺賞你的。他特意強調了素菜兩個字。那李俊身子微微震了震,他不認得杜四,便捧着扳指四下看。杜四指着自己道:這裏這裏,我長得這麼顯眼,居然還認不得?你這眼神可真不怎麼樣啊。李俊忙到他面前跪伏道:謝四爺的賞。

    這時,後面的家丁回來了。杜四看到孫陸衝他緩緩搖頭,就知道並沒找到什麼。孫陸的眼光又溜到玉寧寧那裏,帶着嘲諷,小玉便撅了嘴。

    這邊李俊已要先告退。杜四伸手挽他起來李俊的衣服是潮的。

    孫陸帶着點得意道:李師傅這就回吧,你也算我孫府一寶了。李俊明顯鬆了一口氣,應聲要走,一轉身,杜四看到他背後的衣衫濕了一個印子。他心中一動,叫聲:且慢!手指用力,一把將李俊的外衣撕下一大塊,露出裏面一件嶄新的白絲綢長袍,濕淋淋的還冒着熱氣,不過已被煮成淡黃色了。

    小玉叫道:是了,這個就是和海鮮一起下鍋的白布!杜四大聲讚道:好手段,用穿在身上的衣服代替布匹,心思真夠細密!

    李俊知道事情已經敗露,臉色頓時變白,對孫陸求饒道:老爺,小人是一時糊塗,請老爺原諒我!

    小玉得意道:大哥,這次走眼的可是你哦!杜四笑罵道:看你那小人得志的樣子!然後對李俊正色道:你膽子不小,費了這麼多苦心就是為了討孫老爺歡心嗎?

    孫陸怒道:歡心!你竟敢騙我?我饒不了你!杜四道:幹嗎發那麼大火,是不是覺得在小玉面前丟了臉,有點惱羞成怒啊?孫陸苦笑:瞎説,我和你們還有什麼丟臉不丟臉的,只是我爹那邊

    李俊道:小人的爹得了重病沒錢醫,聽老爺家要招個素菜廚子,給的工錢比酒樓裏的大廚還高,但試了幾個大師傅都不滿意。我自小就喜歡把菜做個花樣出來,打聽得老太爺最愛吃的素菜是蘿蔔,就想了這個法子,沒想到一試就靈了。我也是等錢用才會出此下策。老爺歷次給的賞也夠給我爹治病了。今日老爺要怎麼罰,小人決無怨言。

    孫陸怒道:難道就你有爹!我爹是吃長齋的,你騙他吃了葷!你讓我怎麼和他交代?杜四也道:可不?你家老爺子要是知道自己每天吃的都是葷菜,非上吊了不可。可不能告訴他!

    孫陸發愁道:那怎麼辦,接着騙他吃?萬一知道了可就更麻煩了!

    杜四轉頭問李俊:不用葷,你能不能做出差不多的味兒?李俊咬咬牙:不能。任誰也不可能做出來。你直接打死小人算了。孫陸怒道:打死你也沒用!你如果突然不見了,我爹還能不找?你要再做不出這味,我爹能不懷疑?我斷不能留你了,只能讓你消失得自在一點。

    李俊知道他這話意味着什麼,臉色變得煞白,卻仍然道:是小人對不住老爺,小人願意任憑處置。全身都透出倔強。

    小玉吃驚道:啊,大哥!你就當小玉什麼也沒説過行嗎?然後她搖晃杜四:四爺,如果殺了他,我就和你沒完!杜四被她推得亂晃:好好,別搖了。算了大哥,不就是讓他自動消失嗎?交給我好了。

    一到後堂,杜四老遠就對孫老實喊:大爺,你種的蘿蔔真好吃!孫老實道:不是,那是李師傅的手藝好!杜四身後的李俊慚愧地看了這忠厚的老人一眼。

    杜四接着道:可不是?以前我一頓吃不下幾口飯,今天整整多吃了兩碗!看來以後我要每頓飯往你家跑了,哪天來不及,飯就少吃不少。啊!大爺,你不是用這個法兒哄我天天來陪你吧?孫老實道:那怎麼行!四爺有多少正事要幹?你愛吃李師傅的菜,就讓他跟你回去吧。

    杜四道:可是聽説您老也是離不了他的,打從他來了,您就沒吃過別人做的飯。孫老實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大爺是個什麼出身,哪兒有那麼嬌貴?連樹皮俺都吃過呢。還是你的身子要緊,你多吃點比我自己吃了還舒坦!杜四吐吐舌頭:那我就把他一口活吃了!孫老實道:這孩子説的是什麼話?不是吃李師傅,是吃他的手藝。

    杜四笑道:大爺真好,下次我來,你還蒸饅頭給我吃啊。孫老實笑眯了眼:知道你愛吃大爺蒸的饅頭,只要你來就有。

    杜四轉頭似笑非笑地對李俊道:那李師傅,你就跟我回家吧!

    舊事重提

    酒足飯飽之後,一行人告辭出來。李俊硬着頭皮跟着,不知道這四爺要把自己怎麼樣。

    出了門,杜四吩咐小玉:帶這李師傅先回去等我。然後對其他人道:今兒個大家都累了吧,大家先去客棧歇息一下吧。前面街口的祥瑞園客棧是大哥開的,在揚州數一數二,幾位請直接去上房。

    今晚目眩神迷,大家一直都插不上話,這時唐渡阡咳嗽一聲:四爺,不知救人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杜四道:這事我得要再掂量掂量。你們先歇歇。

    他只是把蘇無咎留下來:蘇老爺子,你和我回家,我有點事想問你。楊虹道:不行!我姑父心好,容易上當。萬一你是官府爪牙,想趁他落單下毒手怎麼辦?杜四斜眼看他:楊少爺,杜四有幾年沒聽人這樣和我説話了。你説你這叫魯莽呢還是勇敢?他這話似乎説得漫不經心,可楊虹聽了卻感到一股寒意升上來,可嘴上仍然不服:總之我不能放下姑父不管,這裏這麼多好朋友也不可能袖手旁觀!

    杜四不屑理他,對蘇無咎道:老爺子,你自己看呢?蘇無咎道:楊虹是我侄子,所以特別關心我,四爺你別怪他。但四爺不介意的話,商量事情也確實應該讓大家都知道。杜四喃喃道:怪不得有人説你為人謹慎得很,不過多少顯得有點膽小了。

    楊虹怒道:我姑父當年擊退十三山山賊,力戰一笑魔君,天下間誰敢説他膽小?這話説得倒是甚有聲勢。杜四道:口口聲聲姑父姑父,蘇爺現在的夫人可是峨眉女俠,不是你姑姑。楊虹道:伊曼風只是我姑父的侍妾,他的夫人始終只有我姑姑一個。四爺不是一向覺得天下間沒什麼事能逃得過你的慧眼麼,難道也有不知道的事?

    杜四轉頭問蘇無咎:蘇爺,你真不把伊曼風當夫人看?其實蘇無咎為這事一直心裏有愧。這些年來他不理世事,裏裏外外都是伊曼風獨自操勞。她為了蘇家早已放棄武學,甘為普通婦人。捫心自問,對楊劍如,他是刻骨銘心、無法忘情,可對伊曼風,他也是心存感激,進而恩愛和美的。楊虹説的時候他已經不高興,此刻杜四又這樣問,他便道:我答應過拙荊不再娶妻,所以現在還欠內人一個名分。

    杜四道:那就是説,你只是礙着一諾千金。如果沒有這個諾言,就會直接娶她做夫人,是吧?蘇無咎想了想:是,我欠內人甚多。

    楊虹看起來已不大自在,杜四則更不高興。他故作輕鬆道:那也是。以前的楊劍如根本不會武功,怎麼比得上現在能文能武的伊曼風?

    蘇無咎心裏隱隱作痛,他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含糊地答應一聲。在他心中,楊劍如一直是個致命傷,刻骨銘心的愛和生活帶來的愛完全是兩回事,可是外人又如何能理解?

    杜四臉上陡然現出一股怒氣,半晌方道:那你還想不想你原來的夫人了?蘇無咎終於有點生氣了:人都不在了,還總提她幹什麼?

    杜四惡狠狠地瞪着他:客棧不必住了!你們自己想辦法救關爺吧,杜四就不陪了。不過我提醒你們動作快點,蘇老爺子當初那樣夫妻情深,可人死就全不記得了。可見要做點什麼,還得趁人活着的時候。

    眾人等了一夜,竟然是這麼個結果。楊虹頓時叫嚷起來:不行!早知道這小子路數不對,他一定會去向官府通風報信,快留下他!杜四一個嘴巴打得他原地轉了兩轉,喝道:就憑你?楊虹明明覺得他出手也不是很快,卻偏偏躲不過。

    蘇無咎等人想想也不錯,頓時合圍過來。杜四突然笑了,他身子往牆邊一靠,就這麼憑空了。大家一細看,原來那裏有一扇鐵門,上面貼上黃土種了花草,看上去就像一般的土坯牆一樣。宮北路頓時氣得一拳捶到門上!

    這時,唐北只覺指間微微一刺,忙呼:大家小心,這花不對!可宮北路已經捧着手呼叫起來,其他幾個摸過鐵門的也都在呼痛。其實花倒是沒什麼問題,只是土裏被埋了很多細針。

    唐北道:大家別慌,蘇伯伯你進去看看,若是有危險就先回來!

    蘇無咎提氣凝神,從牆上躍過。就見院內一棵大樹上用針釘着一張紙條:解藥在楊虹懷裏。下面一個龍飛鳳舞的風字。蘇無咎知道杜四原名杜風寄,這個風應該是他的花押了。

    蘇無咎將信將疑地回到牆外,將紙條遞給楊虹。楊虹一邊伸手入懷,一邊道:胡説八道,怎麼會他語聲頓住,滿臉驚訝地拿出一個扁扁的瓶子。

    唐北道:杜四爺一定是趁打楊兄弟一巴掌的機會做了手腳,但這麼多人卻沒一個看見,可見他的功夫不容小覷。楊虹的臉白了,卻兀自嘴硬:他是個市井出身,偷偷摸摸的事是幹慣的,手腳自然靈活些。

    唐北道:楊兄弟,我們在場的人中,你我一定不是他對手,但蘇爺、宋爺的功夫一定強過他。他攻擊你引開蘇爺、宋爺才靠向這邊,説明他不敢招呼這兩位。但宮叔叔和我阿叔在你後面,他卻不怕。我和花堂主在你東北,他根本都沒考慮。可見他至少和我阿叔在伯仲之間。

    見大家一一服了藥,唐北方道:這事不妙,杜四不知是敵是友,我們要趕快行動!楊虹突然道:沒關係,就算杜四此刻是敵,我也有辦法讓他化敵為友!大家都吃了一驚。

    蘇無咎道:你有什麼辦法?楊虹道:你們先走,等等我和你們出城會合。唐北道:楊兄弟,可不可以把你的計策説出來,讓大家心裏都有點底?楊虹不悦道:難道就只有唐兄可以有計策,小弟就一直沒有?他其實一直有些嫉妒唐北,此刻便發作起來。

    唐北見他説出這種話來,便不好再説,只是拱手道:楊兄言重了,只是杜四不好對付,楊兄務必小心!

    兩個更次後,眾人才見楊虹趕着一輛馬車過來。就見他得意洋洋地跳下馬背,大家一起圍了上來。

    蘇無咎問:四爺答應化敵為友了?楊虹道:我現在有王牌在手,還怕杜四不乖乖聽話?唐北聽得這話不對:楊兄,你幹了什麼?

    楊虹得意地掀開車簾,就見車裏正坐着個嬌豔如畫的玉寧寧,正冷冷地看着他們:我全速潛回杜四家中,那黃小子果然不在家,當真是天意!他這心肝寶貝半夜三更還在和今天煮蘿蔔的廚子聊做菜聊得無比開心。我趴窗外聽了半天,好不容易等那黑小子走了,才把這丫頭抓來。

    大家頓時面色大變,蘇無咎是他長輩,直氣得説不出話來,指着他道:你,你就連宋玉山這好好先生,此刻也發起怒來:楊虹,你居然做下這等下流事,真是丟了武林正道的臉!宮北路更加張口便罵:他奶奶的,你快給我把這小姑娘送回去!要不,可就不要怪老子不給楊劍聲大哥面子,立馬拆了你這兔崽子!

    楊虹的面子萬分地掛不住了,辯道:對付個流氓還講什麼道義?關伯伯你們到底還救不救?只會對我發火,那你們有什麼辦法?

    蘇無咎就想一巴掌打過去,唐北卻突然攔住:別!楊兄弟説的也對,此刻救關爺最要緊。也許一眨眼的工夫都可能有劇變,把人送回去我們耽誤不起這時間。杜四爺這麼看中玉姑娘,留下她也好,至少可以保證他不會給我們添麻煩。將來救下關爺,我們再想法兒賠罪。此刻唐北已成了無形的領導者,他的話大家也聽得進去。只有宮北路還在嘟囔,而宋玉山看楊虹時已明顯露出厭惡。

    唐北又道:車下的兄弟,麻煩你回去給四爺帶個信,就説得罪之處還請他看在玉姑娘安危的份兒上,暫時別追究。

    此言一出,大家都嚇了一跳。宋玉山一支袖箭飛下車底,一個人悶哼一聲跌了下來,身上無數擦傷。那人生得黑黑瘦瘦,正是李俊。

    小玉驚呼:你怎麼來的?李俊苦笑道:是我不自量力,想尋個機會救出玉姑娘。

    這李俊是窮苦人出身,好多名菜都沒見過。今晚玉姑娘沒有半點架子,和他談了半夜的廚藝,聽得他當真如飲瓊漿,連自己犯了事都忘了。只是天色實在太晚,只能先回去,但他心中戀戀不捨,在窗外徘徊許久,結果就看到了楊虹穿窗而入捉了玉姑娘。他存了報恩之心,當下藏在馬車底下,準備伺機營救。但他不會武功,車底又沒有夾層,只能靠手腳撐住,又不時被地上的沙石擦傷,能躲這半夜早已筋疲力盡。此刻聽他們不肯放了玉姑娘,不由呼吸重了點。唐北精明,終於被他發現了。

    小玉搖搖頭:他們都是高手,你哪裏打得過?李俊道:我不敢説能護得你周全,只能誓死保護姑娘。就是要死,也一定死在姑娘前面!玉寧寧感動道:謝謝。

    看的這裏,唐北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酸意。從一看見玉寧寧,他心裏就怪怪的。杜四那樣難看也罷了,此刻她居然又對這黑瘦小子假以辭色!

    他重重咳了一聲,道:李爺,你現在留在這兒什麼用也沒有。不如去給四爺報個信,讓他到時接應我們一下。在下保證不傷玉姑娘分毫。李俊想了想,終於點頭。

    唐北又道:玉姑娘,你有沒有什麼信物他的話又頓住。那小玉本是準備睡覺的,釵環盡去,連鞋子都沒穿,能有什麼信物?小玉聽他這樣説,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衣交給李俊。她只穿了件貼身小衣,卻一副凜然的樣子。李俊下死勁地看了唐北一眼,回頭走了。

    眾人不敢停留,一路上小心謹慎了很多,盡抄小路走。可走出沒多遠大家就叫了聲苦原來通揚州鹽城的大小要道全部設滿了關卡,連這山嶺小路也沒放過。遠遠的,就見一隊兵馬把守在寬闊的道口。

    他們停下來互看一眼。唐北道:沒時間了,先混混看。然後他鑽進車內,一隻手罩在玉寧寧背心的死穴上:玉姑娘是聰明人,該知道留得青山在的道理,不用在下多説了吧?玉寧寧十分冷靜,點了點頭。唐北碰到她的背心,雖説隔着內衣,手也有點顫抖。玉寧寧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唐北一時倒不知心中是什麼滋味了。

    這時到了城門,唐北聽得外面唐渡阡的聲音:軍爺,我們是路過的商人誰知守門的一個兵丁道:知道知道,幾位客人這邊走。一邊揮手止住排在他們前面的人,讓他們先過。

    唐北大感驚異,外面的人更是摸不着頭腦。只聽玉寧寧冷笑道:這車是大哥的,車頭有海龍標記。你們駕着它走遍南四省都不會有人查。

    原來,楊虹隨手盜走的馬車竟是孫陸停在杜四家門口的。孫陸以前做的生意多有些不能讓人看的貨,所以早已將大小關節打通。最近雖不再幹那些勾當,但守兵給海龍車放行已經變成習慣。所以讓他們無意中佔了這樣一個大便宜!

    鹽城大牢

    再説杜四躲進鐵門,釘了那張白紙,隨後進了一間屋子原來這裏就是孫陸開的祥瑞園客棧的後門。

    屋子裏蘇俠已經等了他一陣,見他一個人進來的,奇怪地問:老大,你不是説今天招待宋玉山他們住這兒嗎?杜四擺擺手,心裏很煩,蘇俠也就不問了。

    杜四靠在枕頭上休息一會兒才問:消息打聽得怎麼樣了?蘇俠道:薩木多羅真夠狡猾的。他那二十萬大軍不過是個幌子,關飛渡已經由富源鏢局的李開山秘密送往京城,昨天就已經出了江蘇地界。

    杜四不睜眼道:我就説不對勁。有二十萬兵馬卻放在鹽城不動,不是等着人去劫獄嗎?不過李開山那兩下子可不是關飛渡的對手,薩木多羅怎麼會放心這麼個人呢?蘇俠低聲道:關飛渡的手腳經脈都已被截斷,倒是跑不了的。杜四吸了口涼氣:好狠,可惜了這山西雁一世的英雄!

    蘇俠道:不過,李開山怕關大俠露了外傷不好隱藏,只是用陰勁截斷的經脈,崽兒説應該還可以救回來。杜四道:經脈斷了也能救回來?看來崽兒的醫術又大進了。蘇俠道:我已經讓老九帶人去攔截了。老九夠機靈,李開山不是他的對手,這事一定沒問題!

    杜四睜開了眼,皺眉道:這事別讓老九露面,再讓二哥帶人去。如果李開山的人見着了老九,全都封了口。蘇俠也皺眉道:現在局勢亂,讓二哥留下來照應你,我去吧!杜四道:你也別露面,這事辦不好別賠了你進去。

    這時,外面衝進來一個人,看到杜四喜道:老大在,真是太好了!玉姑娘出事了!杜四認得他是蘇俠的得力小兄弟張平,忙讓他坐下來:怎麼回事,喘口氣慢慢講。

    張平遞上小玉的衣裳:李俊剛剛來過。他拿了這件衣服,説楊虹抓走了玉姑娘,帶往鹽城了,請老大定奪。杜四道:那李俊人呢?張平道:李俊説不放心玉姑娘,上了一匹馬往城外追去了!杜四瞪眼:嘿!他媽的,這小子居然比我還急!

    突然他一驚:鹽城!不好,唐北那笨蛋去劫獄了!二十萬大軍都守株待他們幾隻兔子呢,這下還不死定了?靠!老五你好好看家,救回關飛渡後立刻送崽兒那裏,看見你們的人殺無赦!説完跳起來衝出門。

    蘇俠大驚,一把揪住他:老大你上哪兒?杜四甩開他跳上馬,遠遠地傳來聲音:你們別管,這是我自己的事。如果五天不回來,就讓老九接我的位置吧

    蘇俠急得跳腳,立刻跳上另一匹馬,可才追了幾步就冷靜下來,回身對張平道:快到大哥那兒去,叫浩然氣和快哉風到鹽城西北翡翠崖接應!通知六爺,讓他帶弟兄在鹽城官道裝作打獵的樣子來回走動,等我命令;叫二爺替九爺去救關飛渡,老九去找薩木多羅,就説有禮物讓他順便帶回京城給東親王!你他媽地還愣在這兒幹什麼,快啊!蘇俠平時一向和聲細氣,張平見他此刻額頭青筋暴起,知道事情真的嚴重了,忙答應着跑了。

    再説另一邊。有了這車,唐北一行人走得當真快,天才擦黑就快到軍營了。他們把馬車安置在客棧,唐北、蘇無咎、唐渡阡和宮北路一起去,花、劉兩個堂主武功太弱,留在客棧看住玉寧寧。宋玉山年紀大了,楊虹脾氣暴躁,容易惹事,他們兩個偽裝成乞丐在附近接應。因為事關重大,如此安排大家都沒有異議。

    唐北四人穿上花逢春一早準備好的軍士衣服,小心地靠近軍營。入夜以後,軍營的守衞更加森嚴,不時有巡邏的小隊經過,令人眼都花了。四人就這樣白白守了一個更次也未見死角,正快要不耐煩的時候,就見一個軍官快馬而出,臨門的時候被攔住,守兵低聲喝道:威鎮軍官接口:威鎮天下。

    守兵道:藍統領,這麼晚還出門啊?藍統領咧嘴大笑道:剛聽説俺老婆給俺添了個小子,回去看看四周立刻響起一片恭喜聲。

    只見藍統領一人一馬在樹林拐角只一閃,就不見了。一個守兵奇道:咦?我都沒看清,這藍統領就跑沒影了。他的馬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了?另一個道:這就叫歸心似箭,等你也有了老婆,生了兒子就明白了。

    這軍營駐紮在高地,上面的話在樹林中聽得清清楚楚。那藍統領苦笑出來。其實他才一出門就被一人從馬上提了下來,之後那人不知用了什麼手法,馬兒被定住不動了。藍統領是識貨的,所以也乖乖地不動了。

    一個年輕人問:藍統領是吧?聽説剛添了公子,那可要恭喜你了。藍統領道:廢話少説,你要怎麼樣?唐北道:夠膽識!我就直説了,你只要領我們幾個辦趟差事,保證你那小公子還可以叫到爹,如何?

    藍統領道:什麼差事?唐北道:你們將軍抓了個叫關飛渡的漢子,知道他被關在哪裏嗎?藍統領道:當然是大牢裏,不然還能在哪兒。你們不是想憑四個人就去劫獄吧?唐北道:那你就別管了。只要帶我們去牢裏走一趟就行了。藍統領道:不行!那我一樣得死,還落個叛國的罪名。除非你們到中軍附近就放了我。唐北道:一言為定!走!

    藍統領無奈之下,只好帶着這四人回了軍營。守門的道:威鎮啊?藍統領,怎麼又回來了?藍統領道:他媽的本來給我假了,可肖統領又特意叫他們四個叫我回來,説今晚要增加一班崗哨,人手不夠。孃的,就是看不得別人休息。守兵説:這幾天是辛苦些,過幾天就有賞銀下來了。到時候給小公子買花衣裳穿。

    他們敷衍幾句,就接着往裏走。過了幾個營盤便又有人把守,守兵道:威鎮藍統領道:威鎮四海!

    再過幾個營盤,有人從暗中出來,道:威鎮藍統領回:威鎮千秋!那人道:咦?藍威,你不是告假了嗎?這是要去哪裏?藍威站住了,行了個禮道:肖統領,我

    唐北急了,上前搶道:報告肖統領,將軍説這幾天不安靜,派我們幾人加守大牢。肖統領仔細看了唐北一眼,突然出拳打他左眼。唐北見他右肩微斜就知道他這只是虛招,所以端然不動。

    那肖統領的拳到他眼前就停下,讚道:果然好身手,怪不得將軍派你們加守。大牢是在右邊,藍統領,你這就帶他們去吧。唐北他們四個緊張的神經鬆了下來,都沒注意到藍威看肖統領時驚慌的眼神。

    幾人又轉過一個營帳,面前出現了一間大屋。這座臨時軍營是由鹽城以前的軍械庫房改建,這些石頭房子之前都是用來裝軍需的。

    藍威道:前面的石頭屋子就是了,你們自己進去吧。唐北道:麻煩藍統領再送一程,萬一有個機關暗道的我們也容易躲過去不是?

    藍威恨恨看他一眼,無奈地領路。這一路守軍看來官銜都越來越高,再沒人盤問他們。一個軍官模樣的人還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們一眼。

    唐北突然覺得不對,站住問那軍官:將軍!我們剛剛報到,請問大牢是不是走這邊?那軍官道:你們要去大牢?是這邊沒錯,前面那個門上有黑漆的房子就是了。

    唐北總覺得不對,低聲問蘇無咎:有點不對,怎麼辦?蘇無咎向來沒什麼主意,此刻騎虎難下,更沒了頭緒。宮北路道:唐北,我們當初要救關大哥就知道十分危險,宮某就信你,你説怎麼就怎麼。

    唐北道:一會兒叔叔走最前面,蘇伯伯走最後,把隊形拉長。如果發現不對,能逃就逃。我這裏有四支袖裏火,每人一個,出了門就放火。大家都答應下來。

    他們走到牢房前面,那裏正有一隊兵士把守着,火把打得通明,映得門上的黑漆十分詭異。

    唐北推了推藍威,藍威上前掏出腰牌,對守衞道:將軍派這四個兄弟清點犯人名單。守軍看了藍威一眼,又看了他們四個,片刻才道:進去吧。

    他們五個進了牢房,裏面是長長的甬道,牢房卻是一個山洞的入口。這是由天然山洞經過人工大力擴建而成的,上層又搭了個平台,為的是讓兵士站在上層把守。下面的人武功再好也不能隔着石壁攻擊他們。下層的石壁上鑿着小孔,一路昏暗的小油燈照着甬道。五人一路走下,兩邊都是廢舊生鏽的牢房。

    幾人越走越深,唐北突然一驚,道:抓住藍威!蘇無咎走在最後,也不知道唐北為什麼這麼説,但一長身就抓回落在最後的藍威。

    唐北道:這裏明明一個犯人都沒有,方才他卻説我們是來清點要犯的。大家快退!這時屋頂傳來一陣獰笑:反應得挺快啊,不過也已經來不及了。

    唐北他們抬頭看時,就見肖統領正在上面,眼中滿是殘忍的興奮,身邊滿是弓箭手。

    藍威叫道:肖統領救我!肖統領道:你裏通外敵,理應滿門抄斬。念在共事一場,此刻就算你因公殉職了。然後他高舉的手向下一揮,眼看就要萬箭齊發了!

    天關飛渡

    突然,燈光全部熄滅。那孔道很深,沒了光下面就變得漆黑一片。頂上的弓箭手一時失了目標。

    唐北只覺身邊有風動,回手一掌,可那手掌卻被來人握住。唐北大驚,那人低低的聲音道:別出聲,跟我走!聽起來很是熟悉。

    唐北道:是四爺嗎?來人嗯了一聲:別説話,跟我來。

    他們慢慢退後。此時頭頂肖統領的聲音傳下來:好手段!不過你們以為只要這樣就能逃得性命嗎?就聽他轉頭命令道:前排把火把扔下去,後面的人注意,看到人就射!

    唐北大驚,這樣一來他們必無幸理。可杜四卻並不慌張,遞給他們一樣東西:打濕衣服,一會兒掩住口鼻!原來是個蒙古人用的水袋。

    此時火把已經扔了下來。杜四手中哧哧飛出很多白色的小丸子,紛紛精準地打在火把頭上,火立刻都滅了。唐北剛想説這樣沒用,這樣又能打掉幾支。可出乎意料的是,那些白丸子一碰到火便迅速冒出濃煙,一時將大家的視線都遮住了。

    肖統領怒叫一聲:放箭亂射,聽到有聲音的地方就加緊射!

    下面幾個哪裏會發出聲音,兩層之間凸起的石壁此刻倒成了他們的屏障,射箭下來的士兵倒是被唐渡阡聽到聲音,用暗青子招呼掉了幾個。

    肖統領外號玉面狐狸,在軍營中素來以計謀出眾,誰知竟然在這種萬無一失的情形下連連吃癟。他想了想,陰冷道:藍威!我命你立刻纏鬥下面的叛賊,發出聲音來,否則就立刻派人殺光你全家。你希望自己剛添的少爺一天也活不到麼?底下人不由暗道:好毒的辦法!

    藍威嘴唇抽動,突然大吼一聲向離他最近的蘇無咎撲去!隨着聲音,羽箭雨點一樣落下。杜四立刻脱下衣衫舞成一團,擋在蘇無咎面前。蘇無咎學他的樣子,脱下衣服狂舞。他的內力何等深厚,這一下舞動,衣服周圍幾尺都被罡風籠罩,沒有一支箭能穿透。杜四見他能獨自應付,當即跳到蘇無咎身後,一拳打到藍威肚子上。藍威本待再撲向唐北,剛剛作勢要跳,可這一拳就像鐵錘一樣,令他的內臟幾乎全部破裂,撲通倒在蘇無咎腳邊。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鮮血夾着內臟碎片湧出喉嚨,喃喃道:讓我看兒子一眼求求你們,就讓我看一眼就看一眼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再也聽不到了。

    蘇無咎大吼:你幹什麼?隨着他的叫聲,射下來的箭更多了。杜四不理他,轉頭問一人:老薑,你確定能找到路?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從二十年前發現這條路以後就沒走錯過。我就知道總有一天用得着。這人方才一直沒出聲,大夥兒都沒發現他。

    杜四接着道:辦完這件事你就去找五爺,讓他安排你出城,十年之內別回揚州!然後他對唐北説:我攔一下,你們跟着他摸着石壁走,遇到洞就轉到左邊,到時候就有人接應你們了。蘇無咎雖然恨杜四殺了藍威,可現在也只能聽他的話。

    那煙越來越濃,肖統領聽沒了聲音,箭又射不成,哪裏甘心就這樣放走他們,咬牙道:下去看看!他想雖然遇到他們的士兵一定會死,但是隻要有一點聲音發出,這四人也一個活不成。大家頓時又緊張起來。

    就聽杜四低聲道:誰也別動。

    上面陸續有人下來的聲音,一個士兵道:這邊沒有人!杜四突然放粗嗓音道:這邊也沒有!然後一推他們,讓他們朝西北走。

    幾人走了沒幾步就碰到幾個士兵。士兵們警覺道:什麼人?杜四在幾人的後面突然大叫:在這了!那幾個士兵立刻丟下他們向追去。

    唐北幾人將輕功發揮到十二層,急速離去。可蘇無咎卻突然沒來由地極其牽掛起杜四來。他突然頓住身形,身子貼向巖壁,像蝙蝠一樣無聲地折回來,撲向正在打鬥的一羣人。

    半途中一隻手伸過來,一個聲音低低道:我在這裏。他聽到這個聲音,血頓時熱起來。他也説不清為什麼對這黃小子如此關心,甚至都超出了對關飛渡的擔憂,那是真正出自內心的關懷。

    杜四接着笑道:就讓他們接着打,我們走。

    在這樣的濃煙裏杜四居然還能走得飛快,蘇無咎此刻對他已完全信任,躊躇一下終於開口:四爺,還請你幫我們救回關大哥。杜四道:你關大哥可不好救,不過我開始就説了你開口的事,一切都有得商量。蘇無咎道:四爺要是能幫忙救出關大哥,整個武林都會感激你。

    杜四笑了:他們感激我沒用,只要您老答應我一個條件,我立馬就救出關飛渡。蘇無咎道:什麼事,請你儘管講。

    杜四道:現在我們是不是安全還不一定呢,救人的事等等再説。

    唐北他們跟着那人摸黑走了很久。那人應該是對路途極其熟悉,折折轉轉,快速無比。唐北注意到他的手不停摸着巖壁,不由也伸手摸了一下,只覺那人摸過的地方岩石都變得滾燙,不覺嚇了一跳:這是什麼?那老薑沉聲道:留下給四爺指路的,如果這石頭都冷了,可四爺還不出來,那就大家一下沉默下來。

    宮北路道:四爺我、我回去看看。老薑道:唐北少爺,四爺把他們都託付給你了,前面就是出口,你想法帶他們上去,我就不送了!也不等唐北迴答,轉頭便走了。

    幾人甚至始終都沒看清這老薑長什麼樣子,一時感嘆萬分。唐北心中也激盪不已,看到也想往回跑的宮北路,他突然怒道:你是不是還想多連累四爺一次?宮北路張口結舌,唐北厲聲道:跟我來!

    幾人終於從山腹中鑽出來,面前是一座翠綠的山崖。天已矇矇亮了,他們一眼就看到一隊人馬,領頭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公子,穿着極其華貴,帽子上一顆大珠在白天仍瑩瑩生輝。那白馬一根雜毛都沒有,就連馬鞭的手柄上都環着一塊白玉。此刻他突然出現,唐北等人立刻緊張起來,凝神戒備。

    就聽那公子開口道:可是唐少俠,在下柳青,專門負責接應各位的。唐北喜道:是六爺!柳青急道:怎麼只有幾位,我老大呢?唐北道:四爺還在下面抗敵,他讓我們先出來和六爺會合。

    柳青眼睛一瞪:你們把我老大一個人丟下了?説着手已按在劍柄上。唐北忙道:是四爺命我等先走的柳青怒道:你們還真聽話啊!幾位這就自己走吧,我要下去看看老大。

    突然,就聽一個聲音響起:小六子,你這是幹嗎呢?老大丟了再撿回來不就得了。柳青喜道:老大!唐北也喜道:四爺!

    杜四先和唐北打個招呼,然後問柳青:你二哥得手沒有?柳青得意道:二哥出馬,李開山哪裏會是對手?他現在正趕來呢。杜四皺眉道:他來這兒幹什麼?我不是讓他立刻把人給我送到崽兒那裏嗎?

    柳青看了周圍一眼,道:是五哥吩咐的,説必要的時候就把他們都丟下,只要能保住老大就行了,不用聽你的。杜四道:這個老五,他還真把自己當老大了?這下麻煩了,正點子和我在一起,薩木多羅能不追來嗎?柳青道:薩木還在和老九談買什麼禮物的事兒呢。他一時不會知道已經出事了。老大,幾位現在和我走,一會兒二哥那裏有浩然氣和快哉風接應。

    杜四阻住他:你進城的時候有沒有被看到?柳青道:有,我太急來不及掩飾,五哥也沒讓我小心。杜四道:那你先自己回去,隨便搞點火藥私鹽什麼違禁的東西裝上馬車,然後回揚州。出城的時候儘量顯得鬼祟一些,有人查你的馬車你就鬧起來。打人毀貨,隨便你怎麼折騰,總之鬧得越大越好。

    柳青道:那老大你呢?杜四道:我送他們出城,一會兒肖統領準追上來,你帶他們逃不了的,還不如給我打個馬虎眼。柳青道:老大小心。然後就帶人去了。

    杜四領着幾人轉過一個山頭就看見烈若海和一對相貌相似的老人正等着他們。烈若海身邊停着一輛馬車,奇怪的是宋玉山和楊虹也跟着。

    杜四遠遠就問:二哥,楊虹怎麼和你們在一起?烈若海道:我回來看見他們兩個打扮成乞丐在城門附近轉悠,可是言行舉止卻一點不像。守門的早注意他們了,所以我就順手牽羊把他們帶回來了。

    杜四對楊虹説:唐北説你知道一條小道從山裏穿出去,你去看看現在能不能走。楊虹雖然不滿意杜四命令的口吻,但也只得應了。

    這時蘇無咎眼睛望向那一對老人,他們中的一個看着他道:二十多年沒見,無咎公子不認識我們了?蘇無咎叫起來: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真的是你們?

    原來這一對老人竟是昔日武林榜的上榜高手,哥哥擅內功,弟弟擅輕功,二人又常在一處,所以得了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的雅號。那時上榜高手中蘇無咎年紀最小,這兄弟二人大了他二十多歲,該叫前輩了,可他們卻也是蘇無咎的忘年之交。

    蘇無咎接着問:兩位哥哥知道小弟有難,所以特地趕來襄助嗎?快哉風笑道:不是,我們是陸上龍王的護院,一直在揚州沒離開過。

    蘇無咎大吃一驚,昔日的榜上高手都是一代宗師,這對兄弟居然做起一個商人的護院來了,那孫陸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面子!

    這時,馬車裏傳出一聲呻吟。杜四上前掀起簾子道:關爺醒了?

    蘇無咎、唐北等四個後來的便都驚叫起來這車裏坐的居然就是他們費盡心力卻連面都沒見着的關飛渡!

    關飛渡看起來十分憔悴,他一眼看見蘇無咎十分高興,叫了聲:蘇賢弟、唐兄、宮兄,你們都來了!剛才老哥哥説你們劫軍營救我,可把我擔心死了!他説的老哥哥就是宋玉山。蘇無咎也十分激動:大哥,你是怎麼出來的?兄弟們都記掛着你啊。關飛渡道:全靠烈二爺搭救。

    蘇無咎轉向烈若海:多謝烈二爺。烈若海道:這是老大吩咐的,謝我幹什麼?

    蘇無咎又對杜四道:四爺的好處,也不是一個謝字能説完的。敢問四爺是怎樣救我大哥出來的?杜四淡淡道:沒什麼,救他比救你容易多了。想想剛剛的驚險,大家都苦笑起來。

    這時楊虹回來了,他臉色發白道:那山麓已經被軍隊包圍了,我們一下去準會被人看見,不如先躲一躲,晚上再想辦法混下去。杜四道:晚上也未必有機會,等越久對我們越不利,更何況關爺的傷也拖不得!

    蘇無咎立刻伸手搭關飛渡的脈搏:大哥傷了哪裏?他手指一碰就發現關飛渡經脈已斷,顫聲道,大哥關飛渡笑了笑,道:二爺説能給我治治看,你不用着急。

    唐渡阡和宮北路也圍了上來,看到關飛渡傷得如此重,宮北路頓時大叫:哪個兔崽子傷了大哥?關飛渡道:富源鏢局的李開山,不過他人已經被二爺打發了。眾人心痛關飛渡,一時大罵不止。

    楊虹突道:要是乾爹在就好了!杜四問道:你乾爹是誰?楊虹得意道:我乾爹就是北薛南李,閻王莫敵的薛成賈薛神醫!

    唐渡阡道:大哥經脈已斷,除非是薛李兩位神醫才能治好。薛神醫遠在漠北,李神醫漂泊不定,一時到哪裏去找?何況這李元沂外號閻王難管你願意,脾氣非常古怪,就算找到了也不見得肯醫。四爺還有什麼辦法治好大哥嗎?

    杜四對崖下撇撇嘴:你要找的人就在這翡翠崖下的翡翠谷,我們倒是老交情了。蘇無咎大喜道:那事不宜遲,我背大哥下去闖闖看,總好過在這裏等死。杜四道:那倒不用,他從車裏拿出一捆繩子,對快哉風道,麻煩了。

    快哉風接過繩子,肩不抬腿不動,已經葉子一樣飄到崖下去了。就見杜四手裏的繩子越來越短,終於停下不動,他把繩頭在樹上緊緊綁了幾圈,對車裏道:關爺,你叫飛渡,今兒個咱們就真的飛渡一把!

    在杜四安排下,蘇無咎、唐渡阡等人一個個蕩了下去。杜四是最後一個,攬着關飛渡蕩下。大家就此脱險,當真驚心動魄。

    杜四停下來笑着看着關飛渡,第一句話是:關爺,你該減肥了。關飛渡頓時哭笑不得。

    杜四又對快哉風道:還得麻煩再上去一次,把馬車推下山崖,再把洞口徹底堵上,用點炸藥炸爛了,儘量不留痕跡。這裏也就快哉風還能上去,頓時答應一聲走了。

    杜四又道:李元沂脾氣不好,我們這麼多人打擾弄不好他會生氣。只留下蘇爺跟我去吧,其他人跟二哥回去,讓老五想辦法送出城。出城後大家都分散立刻回家,可別陰溝裏面翻船,再給一個個抓回來。

    大家發覺杜四似乎特別喜歡親近蘇無咎。宋玉山道:我也留一下好不好,萬一需要給飛渡打通經脈我也能幫點忙。唐北道:四爺,我也留一下。我得罪了玉姑娘,得留下給她認個錯。大家這才記起小玉還在客棧裏,一時都十分羞愧。

    蘇無咎道:四爺,我們這就去放了玉姑娘

    唐北道:我想四爺一定已經找到玉姑娘了吧。杜四道:倒不是我找到的,是李俊在車輪子上做了手腳,一路往下掉紅土,你們居然都沒看見?等他假裝放火把小玉救出來了,你們的花逢春還矇頭睡覺呢。別説,這個黑瘦子無論幹什麼都還挺有辦法。

    唐北這才放下心來,可想到是李俊救的小玉,心裏頗不是滋味。他暗罵自己是怎麼了,杜四都沒吃味哪裏輪得到他。

    絕世醫術

    杜四接着道:那好,宋爺和唐北也一起去吧。可其他人務必要回了。大家不敢不從,紛紛走了。杜四則帶着他們幾個向谷底走去。

    這翡翠谷當真當得起翡翠二字。崖上已經是深秋,可此地依然陽光明媚,綠草成茵,眼望處都是深深淺淺的綠,整個山谷就像一塊流動的翠玉。

    關飛渡突然道:能在這裏終老也不錯啊。別人都在緊張他的傷勢,倒是他自己卻有心思看景緻。

    杜四帶着他們穿花過樹折轉不休,半個時辰才到了地方。原來那入口是在一處山崖的縫隙裏面,這樣隱蔽的地方沒人帶是肯定進不來的。

    開門的家人一見杜四就忙打招呼:四爺來啦,快請進!杜四道:你家老爺在嗎?家人道:老爺出門已有多半個月了,一時可聯繫不上。我這就去通報小爺一聲!

    蘇無咎聽得着急,道:四爺,李神醫不在,那大哥的傷?杜四道:沒事,李神醫不在,小李神醫還在就行別動!小心!這裏的花是有毒的,大家都閉住呼吸。

    蘇無咎忙縮手,不敢再去碰樹上的鮮花。一行人接着往裏走,遠遠就見一個少年跑出來,邊跑邊喊:老大!

    那少年身量頗高,只比杜四矮不了多少,臨近時才看清他臉上稚氣未脱,最多十四五歲,手有天生的殘疾,一隻握成拳頭,一隻怪異地扭曲着。此刻他正用這隻變形的手拉着杜四的衣襟,滿臉興高采烈。

    杜四一手圍住他的腰,把他在空中掄了一圈才放下來,然後摸着他的頭髮:崽兒你怎麼長這麼快,馬上就要比我還高了。你和你五哥説的,能續好折斷的經脈是吧?瞧,這就是關爺,你趕緊給看看。

    唐北頓時明白,這孩子就是杜四他們九個兄弟中的老幺。不過難道他就是杜四口中説的神醫?

    崽兒變形的右手在關飛渡手腕腳腕摸了一下,就轉到他背後骨節輕敲起來。宋玉山奇道:這是幹什麼?

    崽兒不理他,問杜四:老大,這人是被一個比他個子高很多的人打傷的吧?他都這麼高了,那人豈不是巨人了?唐北懷疑道:你又沒有看到,怎麼這麼肯定?崽兒道:他的傷口下痕跡比上面重,勁力斜向下挫,傷他的那位至少要比關爺高一個頭!李開山果然是比關飛渡高上一個頭,大家頓時都露出驚訝信服的神氣。

    崽兒卻毫不在意地道:一起進屋再説吧。

    他的屋子分裏外幾間,到處都很零亂。杜四是先進門的,才剛進去就叫了一聲:哎喲!嚇了我一跳!兔崽子你搞的是什麼玩意兒?

    蘇無咎他們聽得杜四居然都被嚇了一跳,忙跟進來想看看是什麼。這一看,大家的頭都麻了。

    這屋裏簡直是個修羅場,到處都是剝了皮、開了膛的兔子、貓、老鼠,桌上擺了個人頭,頭蓋骨是掀開的,可以看見裏面白慘慘的腦子。牀上躺着一具屍體,眼睛周圍的筋肉已經被剜掉,露出血淋淋的眼珠,一半拖在臉上,一半還連在眼窩裏

    崽兒跟進門去,隨手推開一隻剝了皮的兔子腿,指着牀上的屍體道:老大你來看,我又有發現!杜四皺着眉頭走過去。

    崽兒指着那裸眼道:你看,這人活着的時候這隻眼睛看不清楚遠地方的東西,原來是因為他這隻眼睛居然比好的那隻長很多!杜四看了看:哦,那又怎麼了?噁心死了!

    崽兒拿出一根針刺到屍體眼睛周圍:現在再看!就見針刺下之後,那眼球縮回了一些。

    崽兒道:我試過了,眼睛周圍有好幾個穴位都能令眼球縮回。若是老花眼,眼球卻要比正常的短些,便需要刺另外幾個穴位了。我再研究研究,配上什麼樣的內勁效果能更好些。

    杜四道:啊!那不是説老眼昏花也能治,真的嗎?崽兒得意道:差不多,以前你説五石散中毒是不能治的,結果還不是被我治好了。

    明朝末年世道混亂,士家子弟大多服用五石散,謀求那種亦幻亦真的感覺。但是五石散吃了會上癮,沒得吃會比死還難受。為了這些白色的粉末,不知有多少人傾家蕩產,天良喪盡!能治好五石散之毒,便等於連着中毒者的家人也一併救了,簡直是功德無量!

    宋玉山忙問:五石散中毒也能治?怎麼治?可他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這大概是人家的不傳之秘,自己怎麼能那麼唐突。

    可崽兒卻從來沒那麼想過。他滿心雀躍,就像急着把心愛的玩具向別人炫耀似的:五石散很早就有。醫經《素問》上便記載過治療它的藥方。用赤蜂、白朮、硃砂、蠍毒、羊脂、豬拖沙、茯苓和藥,最要緊的,加純正雪蛤,用人乳送服。宋玉山着急道:這麼多貴重藥材!窮人們豈能治得起?

    崽兒得意地笑了:我試過,那方子其實效果一般。若是治療不太嚴重的五石散毒倒是簡單得很,用生南瓜搗汁喝,很快就能治好!宋玉山吃驚道:這麼簡單?若是推廣開來,就真的太好了!

    唐北突然插嘴道:小爺這樣的醫術用來研究這樣的大病不好嗎?幹嗎浪費時間搞些沒什麼用的,譬如眼花之類的毛病?崽兒正色道:你錯了。得老眼昏花的人遠遠多過江湖上那些中了什麼怪力奇毒的人。我是大夫,能幫助更多的人才有意義!這話説得唐北他們都頓然一驚,他們看崽兒的眼光頓時都多了些敬意。

    杜四道:過幾天你玉姐姐要來看你,你可得把這些收拾收拾,別嚇着她。崽兒嘻皮笑臉道:知道知道,嚇壞了玉姐姐,老大怎麼能饒過我呢。杜四笑道:兔崽子!以後別總跟你六哥玩兒,把他那套油嘴滑舌學了個十成十。這裏真是噁心得慌,找個地方看看關爺要緊。

    當下崽兒伸伸舌頭,領他們穿過這間恐怖的屋子,走過迴廊到了崽兒的住處。這裏倒是十分整潔。

    崽兒像個小少爺一樣吩咐:上茶來,要極品老君眉!然後他得意道,這裏後山翡翠泉的泉水最清冽,用來泡茶可是極品啊!

    蘇無咎有點急了:小爺,可不可以先看看我大哥的傷勢?經脈斷了可是拖不得的!崽兒慢慢抿了一口茶,道:你説拖不得,我可説動不得!

    杜四一個栗爆兒敲在他頭上:少廢話!快給我治!崽兒捱了這一下,吃痛道:老大!別總打我的頭,會越打越笨的。

    杜四一瞪眼,崽兒哭喪着臉道:真是動不得啊!他已有一個月沒有練功,滿身真氣亂竄。我剛才封住他任督經脈,他現在的真氣被我截成很多小段,無處宣泄,最多兩個時辰就能衝破禁制,到時候再來個內家高手就可以幫他打通手腳經脈了,這樣才能保證手腳無損啊。

    宋玉山驚道:你是什麼時候治的,我們怎麼都沒看見?崽兒道:就是剛才啊。你還問我敲他脊椎幹什麼,現在我告訴你,那時我就在他脊椎骨上釘了扁金針,完成任務了。所以後來才會帶着你們閒聊喝茶,想讓你們歇歇,沒想到你們都不識好人心。唉,現在時候也差不多了,誰的內功好,誰就去看看吧。

    杜四道:我們這兒內家高手有的是。宋爺,你去看看吧!

    在宋玉山的幫助下,關飛渡的經脈一下就打通了。大家在外面品茶,宋玉山則留下來繼續給關飛渡通脈。崽兒説他大概再有兩個時辰就可以行動自如,大家都放下心來。

    關飛渡恢復得很快,傍晚時已是自己推門出來向杜四道謝。

    杜四對他説:關爺,事不宜遲,你儘快回北邊,記得暫時不要出頭。花逢春在林子外等了你一天了,快去吧。

    關飛渡鄭重答應了,然後對杜四道:大恩不言謝,四爺為我做下這樣的事,自己也請萬分小心。杜四點點頭:我心裏有數。

    拜師

    關飛渡走後,唐北拉拉宋玉山和蘇無咎,對杜四道:四爺這次幫了我們這麼大的忙,我們代表諸位兄弟謝謝你。説罷就要跪下。

    杜四飛步上前,整個人抱住了蘇無咎,大聲道:別!你忘了我還有條件的嗎?蘇無咎道:是,四爺要我答應一件事,請儘管説,在下一定萬死不辭!杜四笑道:那你跟我來。

    他們走到一邊的角落,待其他人看不見了,杜四突然對蘇無咎跪了下來。蘇無咎大驚,伸手拉他,杜四卻不起來:我要你答應收我為徒,帶我回蘇家!蘇無咎急道:在下豈敢?四爺是什麼意思?

    杜四道:那有什麼難明白的?我想拜你為師。我的條件就是請你收下我這個弟子,救關爺的事就當我給師父的見面禮。你不會反悔吧?

    蘇無咎急道:四爺到底是什麼意思就請直接説,做你的師父我可萬萬不敢!杜四道:現在關飛渡還沒出林子,你要是不答應,我就馬上把他截回來,無論是朝廷還是鏢局,隨便誰和我要我就給誰。就當這關爺我從來沒救過,你老也就當沒來過揚州,沒見過杜四。你想清楚了麼,這個師父你當是不當?蘇無咎道:四爺,你別

    杜四嘻嘻笑起來:一蘇無咎看他不像開玩笑,這時杜四又道:二三!然後他猛地站起,既然不答應,那好!只見他撮唇欲呼。

    蘇無咎急忙攔住他:我答應,答應!杜四笑了,重新跪下來重重磕了八個響頭,然後他抬頭看着蘇無咎,甜甜叫了聲:師父!

    不知怎麼,蘇無咎就覺得一股暖暖的感覺從丹田升上來。他拉起杜四:四爺,趕快起來。杜四笑道:怎麼,還叫我四爺啊?你現在可是我師父了。蘇無咎道:你是叫杜風寄吧,那我就叫你風兒。

    杜四盯着他的眼睛,道:杜是我孃的姓,風寄是表字。我其實是姓蘇的,名字一直沒取。師父你也姓蘇,就請給我取個名字吧。

    蘇無咎愣了愣,但杜四讓他吃驚的事實在太多了,於是順着他的意思想了想,道:你這樣放蕩不羈,不如就叫蘇放吧。

    杜四低聲唸叨了兩遍:蘇放、蘇放,還不錯。我打點一下這邊,就和師父一起回家。我們的事,師父可別和宋玉山、唐北他們説。

    他們回來的時候,唐北和宋玉山都是一臉關切。

    宋玉山小聲問:兄弟,四爺給你出什麼難題了,有沒有老哥哥能幫上一把的?蘇無咎十分為難,道:這事很奇怪,等等我再和你説。

    這時崽兒又跑進來:老大,玉姐姐來了。她來得太早,我還沒來得及收拾屋子,你快自己去看看

    他話音沒落,小玉已經和李俊一起進來了。她應該是直接從鹽城趕來的,身上還穿着那天的小衣,外面披着李俊的外衣。

    她一見杜四就靠到他身上:爺杜四拍着她的肩頭安慰,然後拉過她的手,低低在她耳邊説了幾句。小玉吃驚地抬起頭,水靈靈的眼睛看了看蘇無咎,又看了看唐北,然後道:我們進屋説。

    屋子裏杜四正奇怪地問小玉:為什麼不是唐北?他可比李俊好看得多,而且剛才你靠過來的時候,你看他瞧我的眼神,完全想把我啃了!小玉道:唐北畢竟是武林中人,要論這類人,天下還有誰比你更好?可我寧願選擇平靜的生活。唐北是比李俊好看,但李俊卻更適合我,他更能讓我過我想要的生活。

    杜四道:你説得對。不過真太便宜那黑炭了。小玉道:你自己呢?真的和他走,能拋下這些弟兄們嗎?杜四道:我是什麼情況只有你最清楚。這一天是我一直以來最大的盼望,以後的事以後再説。我們這就出去吧。

    到了門口,杜四突然抓住小玉的手:小玉!這些年真要謝謝你,一直陪着我。小玉的眼睛裏已經滿是淚水:何必這樣説,當初如果沒有你,現在的我會是什麼樣子,我都不敢想

    他們出來的時候,眼睛裏都有淚痕。杜四下死勁地盯着李俊:李俊,從大哥那兒回來,我還沒空問你話呢。説,你是怎麼和小玉遇到一起的?李俊老老實實將經過説了一遍。

    杜四道:嗯,那你為救小玉費了不少心啊。我是該謝謝你了。李俊道:不敢,這是小人分內的事。杜四道:哦?你倒挺上路,知道這是分內事了?那我就直説了,為了謝你,這小玉我就送給你了!除了玉寧寧,所有人聽到這話都大吃一驚!

    李俊頓時結巴了:四爺,我、我、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杜四道:什麼意思?你還敢説!半夜三更讓小玉穿着你的衣服,你説我還能要她嗎?如果讓人知道杜四穿着別人脱下來的濕布褂子,不要説我,就連我的兄弟們也沒臉混了!李俊驚恐萬分:四爺,我沒有啊。我當玉姑娘神仙一樣,怎麼會做那樣的事?

    杜四道:就算沒做什麼,你也肯定喜歡她!要不那麼積極救她幹啥?剛才你還説那是你的分內事,心裏挺美吧。李俊叫道:不是不是。我當四爺和玉姑娘是我的主人,保護你們當然是我的分內事。李俊要是有過什麼的歪念頭,就叫我不得好死!

    杜四繃着臉道:不管怎麼説,這小玉我都不能要了!我這就趕她走,你到底要不要?李俊臉漲得通紅:四爺,枉我一直當你是個英雄,原來你也不過是個小混混罷了!

    杜四半黃不白的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冷冷盯着他:你説什麼?

    李俊嚇得後退一步,可終於還是站定,倔強地迎上他的目光:玉姑娘人這樣好,四爺此刻卻如此對她,你一定會後悔一生!杜四道:竟然敢這樣和我講話!那你敢不敢説一聲,你心裏根本不喜歡小玉?

    李俊的目光轉為堅毅,他深吸一口氣,方才一字一字道:我李俊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就是沒有四爺,我也根本配不上玉姑娘。但是現在四爺問起,我卻要説一句實話我喜歡她!她就是我一直夢想的女人!如果你趕她走,我會一直陪着她,直到她能找到一個配得起她的男人。因為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比起我來四爺你更配不上她!她跟了你那麼多年,你今天居然為了這麼點名聲小事就趕她走,簡直就不是男人!大家一時都驚住了,唐北暗暗想自己也沒那麼大膽子。

    杜四冷道:就是説,如果你是我,就會一生一世對她好,是嗎?李俊堅定道:是!

    杜四看着玉寧寧:小玉,我嫉妒你!然後他轉向李俊,你們兩個一起跟我來,我要給你們看樣東西。

    不一刻,屋內傳出李俊的驚叫聲,轉眼變成痛哭。然後,杜四和李俊相繼走出來。

    杜四道:你們連夜走吧,別再回揚州了,要不我兄弟們不好做。李俊跪倒於地:四爺,我真不知應該怎樣報答您。小玉也在他身邊跪下:是小玉沒良心,我本該伺候您一輩子才對的。以後爺自己要多多保重,可別再事事都想着別人了。

    杜四拉起她,往她手中塞了一張銀票,笑道:你這小娘皮,有你這樣囑咐人的嗎?你不如直接説以後乾脆做個壞蛋,別再當好人了。得了,別哭,四爺把嫁妝給你。

    唐北離他們不遠,看清那銀票上寫着廿萬兩,心中一驚。

    小玉並不推辭,把銀票揣進懷裏,突然上前抱了一下杜四,然後頭也不回地跟李俊走了。

    杜四目送他們走遠,然後看了看臉色蒼白、恍然若失的唐北,心裏嘆了口氣:這廝膽子還沒李俊大,看來小玉這小娘皮着實比我有眼光。

    蘇無咎有女如此

    杜四收拾精神,叫宋玉山和唐北先回去,讓蘇無咎在山谷外面的一個破廟裏等他。

    然後他叫過崽兒:崽兒,要乖乖的。這次事情太大,老大要出門避避風頭。以後你們都跟着老九吧,我寫封信交給你帶給九哥,只要有事就往杜四身上推,反正他們抓不着我。崽兒道:老大,就算你要走些日子,為什麼不讓六哥代你。六哥跟你的時候最長,大家都服他。

    杜四道:你六哥最多是個當大俠的材料,要當流氓還差得遠。你九哥年紀雖不大,可天生是這種人,再加上管家婆,我就完全放心了。記得告訴老九,説老大臨走時再三吩咐,讓他一定要聽五哥的話,沒了誰,也不能沒了老五。

    崽兒的眼睛紅了:老大,那你啥時候回來?杜四輕輕地攬過他的頭:記得老大説過的話嗎?我説每個人都必須自己活,不能依賴別人。崽兒,你現在是不是已經長大了,不用我掛着了?如果是,就笑一笑,那我就早點回來。崽兒趕緊笑了,杜四也衝他笑笑,然後轉身走了。

    杜四心內激盪不已,沒想到蘇無咎竟然又給他找事了。

    來到廟中,他大喊:師父!師父。然後他一眼就看到蘇無咎。

    蘇無咎正蜷縮在地上發抖,滿面通紅。杜四頓時大驚上前:師父,你這是怎麼了?蘇無咎道:我我也不知道,那小花刺到我手指,然後就有點頭昏,現在很冷,很冷

    杜四大驚,跺腳道:你怎麼不早點説啊?我早説那花是有毒的!你等等,我馬上回去給你拿解藥。等着我啊,千萬別走開!他説完飛奔而出。

    他剛走,暗處宋玉山走了出來,蘇無咎也一躍而起。

    宋玉山道:老弟!説實話,我覺得這四爺是真的很關心你,實在不像不懷好意的樣子。也許他是真心想給你做徒弟呢?你就別懷疑他了。蘇無咎道:可是老哥哥,你説這四爺是憑什麼讓我做師父啊?他資質奇佳,功夫不弱,就算是想多學點功夫,浩然氣和快哉風就在他身邊,他們可也不比我差啊。

    宋玉山道:你懷疑他對你有所圖謀?你有什麼能給他圖的啊?蘇無咎道:我難受就難受在實在想不通他到底想要什麼?這個悶葫蘆解不開,我始終安寧不下來。萬一萬一他有什麼陰謀,想利用我做一些壞事我現在是想不出,但是我相信他如果要做,就一定是一件大事!我真想把他拆開來,直接看個清楚!

    宋玉山聽得也緊張起來:那我跟着他去看看。蘇無咎道:小心些。宋玉山道:放心吧。你老哥哥功夫雖不如你,但月中飛可不是白叫的。

    杜四心中着急,飛快地往翡翠谷奔跑。到了地方,也沒空再驚動崽兒,直接揣瞭解藥就往回跑。

    宋玉山跟了他一路也沒發現什麼異樣,看他已跑了回來,終於忍不住了。他心念一動,遊身上了一棵樹,待杜四跑近,掰了一個松果打在杜四身後的樹上。

    這一下用了大勁,那樹葉子一陣亂搖,杜四並不回頭,腳步卻慢了下來。宋玉山將時間拿捏得十分精準,直到杜四正經過他身下時,方才突然出手。

    杜四全神戒備身後,卻沒想到偷襲者就在面前。他本來就不是宋玉山的對手,以致一招就被他拿住脈門。

    杜四認出是宋玉山,沉着臉問:宋爺!你這是什麼意思?宋玉山道:你説實話,到底為什麼要拜蘇無咎為師?不説,我就不讓你回去。杜四急道:我不回去,師父會死的!

    宋玉山道:你肯定有什麼大陰謀,只怪宋某太笨,實在想不出來。可我寧願我兄弟丟了性命,也不能讓他以後鑄下什麼百死莫贖的大錯。

    杜四看着他,心裏急得恨不能踹他一腳,喘了口氣,方才道:一場誤會,宋爺,我沒什麼惡意。宋玉山道:我不相信,四爺再不説,就別怪我得罪了。

    杜四着急,心中思忖:你也別怪我要得罪了!他臉上的表情卻和緩下來:宋大俠,拜蘇爺為師那是家師吩咐我做的,家師和宋爺本是故交好友,那人宋爺也是一定信得過的。宋玉山遲疑道:你師父是誰?

    杜四道:家師本不讓晚輩亂説他的名字,但宋爺和家師相交多年,告訴宋爺,家師一定不會見怪。你看看這個東西就知道了。説着他伸手入懷。宋玉山手下頓時用力,杜四拿到一半,手便無力地垂下來,只好道:那您自己拿,露一個角的就是。

    宋玉山繼續扣着杜四的脈門,另一隻手把那東西抽出來月光下看到,那是一塊素白的手絹,已經舊得發黃了,上面有幾點暗紅,不知是不是血跡。

    宋玉山只覺得這是女子之物,卻實在想不出曾經在哪裏見到過,只是疑惑地看着杜四。

    杜四道:您聞聞就知道了。宋玉山便深深地嗅了嗅,只覺從手絹上傳來一陣令人不太舒服的香味。可他還是想不起來,抬頭便問:你師父到底是

    突然,他頭一暈,天旋地轉地倒了下來。

    杜四笑道:放心,沒毒,只是迷香罷了。教你個乖,以後別再隨便亂聞東西。宋玉山吃力道:你師父究竟是誰?

    杜四道:就是蘇無咎啊。我沒騙你吧,他確實是你多年的世交好友吧。現在我可真沒時間陪你了,我師父還在等着我的解藥呢。等一會兒你醒了,就趕緊回家吧。

    宋玉山眼睜睜地看着杜四離去。不一會兒,就聽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只怪你有眼無珠,我代四爺給你一個教訓!

    然後他只覺眼睛一涼,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杜四一路狂奔。不!以後該叫他蘇放了。

    蘇放心裏着急,飛奔回去的時候,只見廟門是關上的。他略一思索就想明白了這都是怎麼回事,當時就氣得七竅生煙。其實這樣的小計謀在平時怎麼可能騙得過他,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關心則亂吧。

    蘇放跨步上前,拼命拍門。裏面蘇無咎早就等得心焦,一邊應聲開門,一邊就問:宋賢弟,可知道杜四爺的底細了嗎?蘇放就在門外應道:杜四的底細為什麼不問問杜四自己?師父,我看你也不用吃什麼解藥了,還是讓我給你點心藥吃吃吧。

    蘇無咎十分尷尬,但杜四都到門口了,他還能往哪兒躲,而且他還真也想吃這個心藥。於是他乾脆開門施禮道:請四爺指點。

    蘇放看着他,問:師父,你看我的時候一點親近的感覺都沒有嗎?

    蘇無咎心中一動,就想到自己最初看到這個年輕人的時候,就產生過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他是自己的家人一樣,但是嘴上卻説:四爺是一方大豪,蘇無咎有自知之明,怎敢親近四爺?況且四爺幫了我這樣的大忙,我為四爺做事乃是分內,不敢讓四爺叫我師父。若是有事,四爺但請吩咐就是了。

    蘇放重重嘆了口氣:好,我不叫你師父了,那我們從頭説吧。蘇老爺子可還記得二十六年前,曾經來揚州成親的事?蘇無咎當然記得!他的臉色不由一變。

    就聽蘇放繼續道:楊小姐號稱文采江南第一,樣貌天下無雙。老爺子你當年抱得美人歸,不知羨煞了多少英雄。可是你知道嗎,其實你娶到的只是個青樓名妓杜慧君,而不是大家閨秀楊劍如。

    見蘇無咎大吃一驚,蘇放卻不理,只是繼續將楊小姐如何臨嫁逃婚,楊家如何重金請來杜慧君一事詳詳細細地説了一遍,一直説到蘇無咎離開妻子,去參加圍剿一笑魔君的行動。

    這時,蘇無咎低低道:難怪她讓我沒人的時候都叫她慧君。蘇放倒覺得奇怪了:你就這麼輕易相信了我的一面之詞?我還有好多證據預備着給你看呢。

    蘇無咎道:其實我也早有懷疑。她長得和楊家上下哪個都不像。可她是個那麼好的女子,不管是什麼出身,能娶到她始終是我的福氣!

    蘇放眼中含淚:原來你是這樣想的?你如果當年早和她説了,她也許就不會死了!蘇無咎驚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內人難道不是因為當年有了三個月的身孕行動不便,所以死於火災麼?難道難道她是自殺的?你究竟是誰!

    蘇放道:楊小姐既然有那麼大名聲,見過她的人一定不少。況且見過杜姑娘的人也不少,這事怎麼可能長瞞下去呢?本來楊老太爺和杜慧君商議的是哄你幾個月,然後就隨便出點什麼意外,讓你當她死了,杜姑娘拿錢走路。可意外發生了,杜姑娘有了身孕。楊劍聲便決定殺人滅口。杜姑娘本來和他交情不錯,根本沒防備。幸好楊家大少爺良心好,在事前偷偷通知杜姑娘。算她機靈,塞個枕頭在被子裏連夜跑了喂!喂喂!怎麼了?我講得太快沒聽明白麼?怎麼傻了?

    就見蘇無咎一直搖頭:不會!不會的!這麼説,慧君其實不喜歡我,只是為了錢。可是我們曾經那樣山盟海誓啊,難道她都是騙我的?

    蘇放大聲道:是不是騙你的我不知道。我只記得有一次半夜醒來,看見她跪在窗邊一遍遍叫你的名字,那麼情致纏綿、相思刻骨的聲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就算有人只用那樣的聲音叫我一次,我就是為他死了,都心甘情願!

    蘇無咎此刻已是淚流滿面,痛叫了聲:慧君可突然聽到蘇放居然會在半夜看到慧君,慧君難道後來跟了你可一想年齡不大對,連忙將後半截又咽了回去。

    蘇放苦笑道:你居然還沒猜出來,真有你的!我和她住在一起,是因為我是她和你生的那個孩子。我八月二十生日,今年正好二十五,你倒是算算日子對不對?我纏着你拜你為師,只是因為我孃的遺願只有這一個,就是讓我可以堂堂正正地走進蘇家大門!

    蘇無咎又是一驚:你怎麼證明蘇放從懷裏拿出一對翠玉耳環來:這是你給我孃的,沒錯吧!

    蘇無咎不用細看,就知道這正是自己送給娘子的。可是他在心裏卻依然有點不敢接受,居然這麼個大人物是自己的孩子。若是蘇放只是個小要飯的,蘇無咎可能早就衝上去擁抱他了:也可能你認識慧君,可能她曾當掉過這耳環

    蘇放道:你背心並排長了兩顆凸出的紅痣,顏色晶瑩得和血珠一樣。這消息不是她賣到當鋪的吧!再看看這個他説着背過身解開自己的上衣雙手挽住。

    蘇無咎就見杜四背上文了一條神態兇惡的金紅色大龍,龍頭在背中央,身子盤旋翻騰直到右肩肩頭,尾巴還在手臂上轉了兩圈。但是最讓蘇無咎驚訝的是,那龍的兩眼竟然是凸出來的兩顆紅痣,就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樣。

    蘇放雙手一振,衣服就穿回身上,然後他回身含笑看着蘇無咎。蘇無咎驚訝不已,顫聲問道:你、你真是我的兒子?可是讓他更驚訝的事情,還在後頭。

    就聽蘇放道:不是,我是你的女兒,難道你都沒看出來嗎?

    憶往日,浮生艱難

    蘇無咎的眼珠都幾乎從眼眶裏掉出來,他指着蘇放:你、你女女蘇放大笑起來:是不是覺得我實在是太醜了?

    蘇無咎不願傷她的心,卻也只好點點頭。先不説蘇放泥漿一樣的膚色,就説她乾巴竹竿一樣的身材、半死不活的精神氣、勾勾巴巴的頭髮就算是當杜四爺的時候就已經覺得他太難看,如果居然還是個女人那也太過慘不忍睹了!

    蘇放斜眼看着他,掏出一個黑色的藥丸吞下。如同變魔術一樣,眼看着她全身就起了變化。

    先是身上的黃色漸漸褪淡,毛髮一點點伸直,眼白由濁黃變得清澈透明。最後,居然連乾乾癟癟的身材都好像豐滿了一些。她整個人就像吸足了水一樣。現在再看蘇放,她已經變得膚色微黑、身量高挑,雖然也不算漂亮,但基本看得過眼了。

    蘇無咎驚異地看着這蜕變。就聽蘇放笑道:我練的內功陽氣太盛,身體受不了,所以要經常吃至陰至寒的劇毒黃天堇來調和陰陽。中了黃天堇的毒就會變成我之前那個樣子。

    這功夫練得還真有點辛苦。黃天堇對身體有害,吃了就得趕緊練功化解它的陰毒,可是化掉了毒,也許就會走火入魔,所以我只能再吃。這樣不停地吃了練練了吃,簡直是逼命!教我這內功的人説大概有個二十年我就可以練到第三層。可我倒好,十五年就把十層都練滿了。其實蘇放可以這麼快練成內功,不光是因為勤奮,也是因為繼承了父親蘇無咎那百年罕見的武學天賦。

    蘇無咎心中百感交集,唏噓不已,半晌才問:那你們怎麼不到北方來找我?蘇放嘆道:我娘那時候懷了身孕,為了躲避楊家追殺,曾經躲在碧水湖寒潭裏。當時是十一月的天氣,幾乎當場被凍死,後來好容易逃出揚州,便得了一場大病。她先是咳嗽不停,然後臉色蠟黃,足足病了一年多,後來雖然好轉了,可頭髮眉毛卻掉了一半。

    你知道,娘是那樣愛美的人,如今變醜了,便死也不肯見你。她領我住在徐州城邊的山裏,説是養養身體,等頭髮長出來了再去找你,可她那是真傷着了,養來養去,不但沒有好,頭髮反而越掉越多,幾乎都禿了。那時候她的脾氣也越來越壞。從我有記憶開始,娘就不停喝酒罵人,喝醉就抓頭撞牆,後來連容顏都不再了,更加自己放棄了自己。我能想象她的心有多苦!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東西全部離她而去了。她幾乎每天都在晚上叫,我應該早點死,在我最漂亮的時候死在你身邊那時,鄰居們都知道我有一個半瘋的媽媽。

    蘇放又苦笑道:為這個我不知道和周圍的小孩打了多少架。我現在這麼能打,大概都是那時候鍛鍊得多吧。淡淡嘆了口氣,蘇放接着道,娘除了喝酒什麼也不幹,後來我們沒有錢了,我就出去偷東西或者騙人,反正就是想盡辦法養活我們兩個。鄰居一個大嬸心腸很好,經常接濟我們。你説娘當時還有什麼指望,她自己變那麼醜,孩子又是個小偷騙子。有一次我被人追,一夜沒敢回家,回家時娘就抱着我哭,説對不起我,説自己不配當媽媽。你注意看看,我連個耳洞都沒有,她從小都沒想到要給我扎。

    蘇無咎也能想象慧君當時的痛苦,想到妻子竟然受了那麼多苦,他的心都在滴血:那你們就一直沒來找我,直到直到你娘去世?

    也不是,我九歲那年,娘病得很重,她覺得自己不行了,放心不下我一個孩子,就帶我去找你。哎!她自己死都不願意見你,可是為了我,她卻還是去了。媽媽還是很愛我的,對吧?

    蘇無咎含淚,用力點點頭:當然,媽媽愛你!

    一滴淚水滑過蘇放的臉頰,半晌她道:娘掙扎着起來,盡力把自己收拾得整潔一些,然後她照鏡子,又哭了。她已經有幾年沒碰鏡子了,她真的很難看。我們就這樣一路連偷帶要飯地到了京城,一路風霜更把她折磨得不成樣子。

    我記得那時天氣很冷,天一冷娘就咳嗽得喘不過氣來。離京城越近,娘就越不停地抓着我説,你爹答應只娶我一個的,他説話最算數,他不會另娶的是不是?一定不會的!我知道是她自己沒把握才這樣的。就順着她説:當然不會了,我爹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他只愛娘你一個人!後來我們好容易來到蘇家門口,小時候我覺得那門真漂亮,真高大,高到我們兩個根本進不去

    蘇無咎哭道:我怎麼沒看見你們啊?你們在哪兒慧君啊?

    你們家當天正在辦喜事,到處貼着紅紙。你的家教很好,看到我們兩個乞丐一樣的人,門口的家人仍然和和氣氣,他以為我們是來討賞的。娘讓他通傳一聲,要找老爺。他説:老爺現在忙着呢,哪兒有工夫理這些小事?娘就問他:為什麼這麼忙啊?

    他就説:大嬸你説巧不巧,我家大少爺兩週歲生日,夫人又給老爺添了個小姐,好事成雙!老爺説等夫人養好身子,小姐滿月的時候再一起慶祝。

    你想想聽到這個,我娘會變成什麼樣子?她當時眼睛就變得直直的,説:蘇無咎有妻子了?他有兒子了那個家人説:廢話!我們老爺當然有夫人了,那又有什麼奇怪的。你怎麼能直接叫我家老爺的名諱!我看孃的樣子害怕極了,就去拉她。結果娘突然跳起來大叫:他騙我!我去跟他説,我去找他説!結果家人當然都攔住她。正鬧着,一個人説:夫人出來了。然後就有聲音問:什麼事這麼吵?

    蘇放停了一會兒,才道: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美人。伊曼風真的很漂亮,又美又高貴!現在回想起來,她其實也就一般了,小玉就比她漂亮多了。可我小時候真以為自己不會見到比她更美的人了。當時她手裏抱着個小嬰孩,身邊跟了個小男孩。

    看到我們之後她説:你們吵什麼,都嚇着雙兒了。獨兒別亂跑!

    我娘呆呆看着她,唸叨了幾聲:獨兒、雙兒獨兒、雙兒然後就直直倒下了。伊曼風驚叫一聲,吩咐家人趕緊扶她進去。就在這個時候媽媽醒了,她下死勁地拖着我走。

    娘當晚就死了,她反覆對我説:你一定要爭氣!一定要堂堂正正地走進蘇家!一定要堂堂正正地給娘爭口氣啊!

    説到這裏,蘇放已經淚流滿面,蘇無咎更是泣不成聲:慧君!是我對不起你!

    蘇放道:後來我才知道了獨兒、雙兒原來是非獨、非雙,而夫人其實只是二夫人。你並沒有騙她,更沒有忘記她。娘是太好強了,不過她到最後並沒有怪你,臨死時她又拿這對玉耳環讓我趕快去找你,也不要為她爭氣了,她覺得我一個人畢竟活不了。

    蘇無咎道:孩子!那你為什麼沒來?蘇放笑道:我也倔唄!那晚我對着半空大叫:我不靠天!不靠地!更不靠你!蘇無咎低下頭,這孩子豈止只一個倔字。

    蘇放接着道:那時天氣太冷還下着大雪,可我頭腦一片混亂,只是往深山裏跑,連腳都全走破了。雪真像布片一樣,打得我一點力氣也沒了,我就倒在山路上。那是我第一次感到絕望!

    我就大聲喊:娘啊!怎麼才能堂堂正正地走進蘇家!到底要怎麼做啊!太難了,我做不到,實在太難了!娘啊教教我吧!救救我吧!

    蘇放搖搖頭,接着道:我當時想的都是自己會怎麼死,死後你會怎麼後悔。我幻想你看到我身上的一張紙條蘇無咎之女!我要你負疚終生!嘻嘻,小孩子就是傻。要是我那時候死了,你怎麼可能知道?

    我躺了很久,神志已經不清醒了。奇怪的是,快凍死的感覺竟然不覺得冷,反而全身都像火燒。我想這樣也不錯,比剛才舒服多了,就這樣死了就不用想辦法進那個高門了。蘇無咎聽着自己骨血至親的遭遇,心疼得要命。

    蘇放繼續道:後來我醒過來就看見一個老和尚,他説他叫慧心蘇無咎驚呼:慧心禪師!那是武林第一人,那是

    是,後來我也知道了。可當時哪管他叫慧心慧肝的。他説:孩子,你醒了!我就説:是醒了。我是不是該問你這是哪裏啊?然後你就説:你昏倒在雪地裏,我化緣時看見,所以救了你。

    聽到我亂説,他也不生氣,只説:我只是救了你,但沒救活你。你在雪裏躺得太久,受了寒毒,可你體內還天生帶着另一種寒毒,本來要過幾年才發作的,可是現在也一起發了。看來我也治不好你。

    我説:我娘懷我的時候浸在冷水裏,她都差點病死,我説我怎麼會沒事呢?慧心見我一臉漠然,道:孩子,你還這麼小,難道不害怕死嗎?我就説:能活誰想死啊?你看天底下,受苦的人多着呢,實在要死,就算我害怕又有什麼用,隨便吧。

    慧心看起來吃了一驚。他躊躇很久才道:我這裏有一種內功可以去寒毒。我看出你根骨很好,只是可惜是個女孩,要不我就可以救你了。我就奇怪地問:女孩兒怎麼就不可以救了?

    他告訴我,天地有二氣,陰為太始,陽為太初,二者合一即是混沌。他手中的就是至陽的《太初心經》,能化解寒毒。但是人分陰陽,我是陰體,如果練得久了,陽氣過剩、陰氣衰竭,就會死。我聽了就道:那你把《太始心經》給我練吧。他説:我沒有《太始心經》。這些都是先輩傳下的無上至寶,我在西域十六年才找到一本。

    蘇無咎道:怪不得慧心禪師消失了那麼久,無論一笑魔君怎麼鬧都不出來。原來他去了西域。蘇放接着説:他如果沒去西域,也就沒有後來這些事了。那時我有點失望,問:那你還告訴我幹什麼?現在我死定了不是嗎?那和尚道:也不是。我在西域還找到了一種剋制這陽氣的方法,就是吃至陰的劇毒黃天堇來中和陽氣。

    我道:那不就解決了。這老和尚道:孩子,我給你看看,吃了這黃天堇會是什麼樣子。然後他就拿了一顆黃色藥丸吞下去。哎呀!當時可把我嚇死了。他本來有點胖,可吃了那顆藥,肥肉一下子都不見了,就像個燈籠皮包着肉。整個人黃得像泥一樣,眉毛好似被火燒了,整個打起捲來,那模樣不騙你,可比我吃的時候還要難看多了。

    我就問他:一輩子都是這樣嗎?他拿解藥吃,樣子又回來了。

    我就説:那也沒什麼啊,醜一時可以保住命,很合算啊。他就説:那哪裏行!你得不停地吃,一次吃的陰毒被太初化解了就必須再吃。除非你練成了十層,要不就得不停吃。好在練到三層左右寒毒就應該可以解光了,到時你不想吃只要廢掉自己的內功就行了。

    我説:啊?辛辛苦苦練成的功夫為什麼要廢掉呢?慧心説:這功夫練到十層才不用吃毒藥,怕要二十年上下。你一個女孩子過二十年這樣的醜樣子,到頭來還不是落得一場空。你願意嗎?

    我當時恨極了:怎麼我會這麼倒黴!不過有命總比沒命好,練吧!慧心猶豫片刻,拿出一個小小的盒子,對我説:娃兒,黃天堇是至毒,萬一你吃得多了沒法化解,就把這個服下。這個雖然克不了你的胎帶寒毒,卻能解世間所知的毒。只是吃下這個,你以後就再不會中黃天堇的毒,也就不能再練功了。可是至少能延壽三年。生是緣來,死是緣滅,東西都給了你,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説完,他就一個人又回西域了,説是在那裏發現一個山洞,體會出了什麼武學真諦,本來要立刻研究的。可是着急把這本《太初心經》帶回廟裏,就先回了中原一趟,在這裏遇上我這個有緣人。後來我大哥孫陸生意做到西域時,我讓他幫我找過這個老和尚,可惜一直沒找到。不過黃天堇倒是給我帶回來不少。

    説到這裏,蘇放笑起來:這黃天堇後來倒成了我化裝用的東西。我從沒對別人説過我是個男的,可也從沒有人認為我是個女的。就是因為我實在太他媽難看了。

    蘇無咎無限唏噓道:原來慧心師父幫了你這麼大的忙,我見到他一定好好感謝他!蘇放道:這麼説的話,你感謝另一個人吧,他給我的幫助更大!蘇無咎問:是哪位前輩?蘇放道:你見過的,孫陸的爹,那個賣饅頭的孫老實。蘇無咎呆住了,他想不出孫老實一臉土樣,能幫蘇放什麼更大的忙。

    那時是我最暴戾的時候,覺得天下人就沒有一個是好的。我為了活着,幹什麼都對,能多壞就多壞。坑蒙拐騙偷搶砸,除了好事什麼都幹,半年就在地面上出了點小名。開始我害怕自己的黃樣子,總是躲在沒人的地方練,一直到沒顏色了再出來活動,所以還不嚇人。

    那時我注意到有一個老頭每天走很遠的路進城賣饅頭,就在路上挖了個坑,上面拿草一蓋,叫幾個吃不上飯的小孩在四周守着。那老頭老得掉渣,哪兒能抓住我們。可是那天還有個年輕的和他一起推車,我看到時已經來不及知會兄弟們了。就見車子往泥地裏一倒,大夥就上去搶。結果鐵頭被年輕的抓着,我救鐵頭,也給扣住了。這傢伙手下用勁,我就一口吐沫吐到他臉上。他氣的呀,哈哈,現在想起來都好笑。

    蘇無咎試探着問:那個人就是陸上龍王?蘇放笑道:是啊。當時他可只是個土頭土腦的傻小子。這傢伙本來打算揍我,我捱揍那還不是常事,誰怕他了。她的目光轉為柔和,接着道,可這時,他老爹過來了,看我的眼光是那麼慈祥。他説:都是爹生媽養的,這娃兒還小呢!然後他用兩個乾淨饅頭換了我手上沾了泥的饅頭後來我去集市故意在他身邊轉悠,每次他都給我東西吃。爹!要是沒有他,你女兒現在肯定是個你死也不想認的壞人!

    蘇無咎哽咽了,問:後來呢?

    幾個月後,我上頭的大哥喝多了酒,叫來我們幾個小孩玩摔跤。他看我身手最靈活,就讓所有人圍攻我,結果我一個不小心衣服被撕開了。他見我是個女孩兒先是大吃一驚,後來動手動腳。我當時太害怕,順手拿把小刀一揮。可能是他喝多了,也沒防備我,反正等我回過神來,那把刀正插在他太陽穴裏。

    然後我一不做二不休,鼓動那些小孩分了他的錢跑路。後來我終於明白,一個女孩是活不成的!我不是願意扮男人,只是不扮我真活不下去。我就乾脆白天也吃黃天堇。為了別人不會注意我腰的太細,我就找人文了這條龍在身上。你看到這嚇人的東西就不會往下看了,是吧?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我變成杜黃皮,回揚州混黑道,後來慢慢把孫老實一家接過來,大哥開始掙大錢。有錢好辦事,我成了杜四爺。慧心那老和尚是嚇唬我,什麼二十年才能練十層,我幾年就練到三層。這下好,要是讓我廢掉武功,可真會要了我的命。

    本來就算你不來找我,我也得去找你的。因為我內力練成,不能常吃那玩意,可不吃我就變白了,也就露餡了。現在我終於可以和我爹回家了。關爺的事瞞不了多久,也只有老九能擺平。到時候他往杜四身上一推,等朝廷下個通緝,靠!那些兔子還上哪兒找杜黃皮去?

    蘇無咎道: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蘇放道:和你回家啊。這就算堂堂正正了吧?蘇無咎心道:何止堂堂正正,簡直就是轟轟烈烈!

    然後他問:回家以後呢?

    蘇放舒服地把頭靠在供桌上:我做我的大小姐。以後的事,可就是你這個當爹的了!第一部完

    生在青蓮界,自翻來幾重愁案,替誰交代?願掬銀河三千丈,一洗女兒故態。收拾起斷脂零黛,莫學蘭台愁秋語,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長劍,倚天外。人間不少鶯花海,盡饒他旗亭畫壁,雙鬟低拜。酒散歌闌拂衣去,萬事且放心外!問昔日宮闕今安在?識得天之真道理,使神仙也羨我自在;塵世事,復何怪!

    如果一個人生活在亂世,

    如果身份只是個地面上的小流氓,

    如果他還長得很難看,

    如果

    如果那個人就是你

    請問!

    你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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