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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生死賭約

    第六章生死賭約

    郭記酒館是郭家鎮上唯一的酒館。天氣很熱,一梅喜歡上酒館買楊梅燒酒解暑。這日去時還不到吃飯的時辰,十來張桌子,只兩張有人。其中一張靠角落,坐着一男一女兩個青年,容貌秀雅,態度嫺靜,那男子只管自己斟酒,女子從從容容地往一梅這裏瞥了一眼。

    一梅不由得一怔,隨即滿不在乎地打起招呼:傅待月、明姬,你們找到這裏來了,還有完沒完呀?

    傅待月沒有抬頭,淡淡道:沒完。

    一梅在門口那桌重重坐下,過了一會兒才道:好哇,咱們挑個開敞地方,今天做個了斷!省得你費力找我!

    傅待月淡淡道:很好。不過你得等我喝完酒。

    一梅冷笑道:蘇小英一來,你們倆可一點勝算都沒有。

    傅待月淡淡道:沒有勝算,可以去死。

    這話的語氣,好像説的人不是自己。一梅反而一怔,便不再説話。這時看見另外一桌,坐的是個單身男子,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桌上擺着酒,他卻沒有喝,雙手攏在袖中。他的一雙眼睛澈如清泉,潤似古玉,一梅記得尤其清楚。於是一梅驚訝道:是你?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殺手一梅,你好。

    一梅道:你怎麼也在這裏?那男子道:訪一位故人。

    一梅哦的一聲,不再多問。然而她全部的精神已經提了起來,她似乎低頭不語,卻全神貫注地思索着眼前這件事情。

    傅待月仍舊在緩緩地喝酒,那青年仍舊攏着袖子,靜靜坐在桌邊。

    這時,一個披着重孝的年輕女子如同鬼魅,閃進了酒館。天氣很熱,她的全套孝衣卻穿着齊全,一絲不苟,叫人乍一看去,能掉一地疙瘩。

    孝衣女子面向諸人,低頭靜坐。

    傅待月瞥也不瞥一眼,他仍是那種淡淡的神氣,用緩慢的動作,自斟自飲。然而明姬驀地裏雙目圓睜,她的美眸中閃過一絲不可思議的神光,緊緊盯着這個孝衣女子,她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十分複雜。

    誰死了?明姬終於開口,問道。那孝衣女子不答,低頭默坐。

    你穿孝衣做什麼?明姬又問。

    酒館內,仍舊一片寂寂。

    就連一梅,都似乎透出一種奇怪的,神秘莫測的氣息。彷彿理所當然一般,沒有人去打破這種神秘的感覺。每個人都在隱藏自己,等待他人跳出神秘的包圍,暴露到眾人面前。

    傅待月已經喝完第二壇燒酒。他竟然毫無醉意,緩緩站了起來,對一梅道:在哪裏都一樣,你挑地方吧。他説話的時候神態清遠,好像不關己事。

    一梅盯着他;沉吟片刻,正打算開口,一個聲音插了上來。

    蘇小英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口。他道:打架這種事情,還是我們男人來,別叫女人操心。傅待月淡淡道:你想怎麼辦?

    蘇小英道:我想跟你打一個賭。傅待月道:你説。

    蘇小英道:就賭三招倘若我輸了,我的命賠給你;倘若你輸了,我不要你的命,不過你得告訴我們,為什麼老找一梅的麻煩?

    傅待月想了想,道:我佔了很大便宜,沒有不賭的道理。

    蘇小英道:很好,咱們去鎮外樹林,免得誤傷無辜。

    傅待月道:請。

    二人相攜來到一處林中,如同老朋友一般。

    一個賭得爽快,一個應得爽快,彷彿都極有把握,然而空氣倏然之間沉了下去,壓在人心口,叫人喘不過氣來。一梅的手不由自主,按在了含光的劍柄上,微微轉眼一望,明姬右手微曲,想來已經扣了一把梅花釘。一梅冷笑一聲,將眼光轉向了蘇小英。

    傅待月與蘇小英已經將劍握在掌中。

    這場決鬥一觸即發。蘇小英的劍雖然沒有名氣,但是在場的人人都知道,他絕對足以媲美當世任何一個劍客,他甚至曾經一劍擋住了傅待月的勁擊。不過這一次不是出其不意地擋,而是攻,要在殺手第一劍劍意最強烈的時候一舉攻破他的劍招。

    他們只賭三招,一梅的冷汗卻已經濡濕了背脊一梅並不是一個膽小的女人。

    他們對峙的時間很短,彷彿劍一在手,就已經掠了出去。這場決鬥驚心動魄,卻並不精彩,因為他們實在是太快。

    兩道人影如同電光閃耀,驀地裏相擦而過,只聽鏗一記大響,宛若雷霆震動,迴音陣陣。兩個人站定,各自收劍,過了極長的一段時間,那雙劍相擊的聲音才漸漸消去。

    一梅與明姬陡然回過神,他們已經交過了三招。

    太快!快到簡直不像生死之戰!,

    傅待月凝然未動,將手中長劍緩緩歸鞘。可是,蘇小英的袖子陡然一抖,一片殘布悄悄飄落。明姬差一點就要驚叫出來,轉頭一看,只見一梅面色死灰,卻一聲不吭,只是緊緊盯着蘇小英。

    蘇小英摸了摸袖子,微微一笑,問道:我輸了麼?

    傅待月淡淡道:我輸了。蘇小英道:很好。

    一梅與明姬都不是普通的女人,她們只是各自盯着自己的男人,一言不發。一切都顯得十分平靜。

    傅待月終於開口道:董姑娘殺了我的父親。

    一梅回過神,冷笑道:我從來沒有殺過你的父親,姓傅的人,我一個都沒殺過。

    傅待月道:我父親不姓傅,他姓柳,叫柳天易。

    一梅的臉色登時變了,道:殺手第一劍,竟然是雕樑小樓的少爺?

    傅待月淡淡道:他並不知道有我這個兒子,我們也沒有見過,只不過我知道他是我的父親。

    一梅道:你對他的感情卻很深,你殺我的時候,劍意裏帶着很重的仇恨。傅待月淡淡道:我不知道自己對他有沒有感情,只不過,他一定不恨我這個兒子,所以我也不恨他,所以我想替他報仇。

    一梅道:有誰會恨自己的孩子?

    傅待月想了想,淡然道:我母親,她恨我。

    一梅道:決不可能!

    傅待月道:我母親不止是恨我,她恨所有的男人,包括她的兒子。

    一梅不禁一愣,一時説不出話來。過了很久,她才緩緩道:你一定很想要一個愛你的父親,所以才這麼恨我。

    傅待月淡淡道:我誰也不愛,也不想誰愛我。

    蘇小英問道:難道連你的漂亮丫環也不愛?傅待月冷笑道:不。

    明姬的臉色驀然間變得異常蒼白,她沒有低下頭去,只是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就跟江湖上大部分殺手一樣,傅待月沒有來歷,也沒有師承,他只是突然就出現在江湖上,好像他打一出生就開始殺人,就是一個殺手。

    傅待月的劍很快。從他的劍法根本看不出他本身竟然是這麼一個人。他常常穿着素衣玄袍,眉宇之間,散發着淡定的光華。他像一個出身無比高貴的貴胄世子,可實際上,他偏偏只是一個殺手。

    而且是一個很無情的殺手。他的無情與殺手一梅並不一樣。殺手一梅在不殺人的時候實際很平常,會笑、會鬧;可是他永遠只表現出冷淡的模樣,他只有在殺人的時候才會笑。

    江湖上的人把他的笑稱為笑殺人。這三個字聽起來彷彿很威風,很灑脱,可惜這個世界上聽起來的事情,往往並不準確。

    只有明姬才知道傅待月其實既不威風,也不灑脱,恰恰相反的是,他總是很不快樂。因為他總是很不快樂,所以他經常會接生意,經常會去殺人,然後等待下一筆生意,等待下一次笑容。

    在沒有生意的時候,他喜歡住在一間舒服的房子裏,不停地喝酒。他今年才二十歲,卻已經酗酒六年。六年裏,他醉過無數次,以至於現在他幾乎已經不能喝醉。然而,消愁的不是酒,是醉,所以他只能一次比一次喝得更多。

    也只有明姬才知道,傅待月竟然是一個酒鬼。

    明姬是一個極美麗的女人,與傅待月不明的來歷相反,她出生世家,她的氣質與生俱來。但是她不像任何一個大家閨秀,她沒有在合適的時候體面而風光地嫁給門當户對的男人,而是選擇了一條令世人乍舌,令家族唾棄的道路。

    明姬在十七歲那一年,跟着只有十六歲的傅待月私奔了。而且她沒有嫁給他,傅待月不想娶任何一個女人;所以她只做了一個看起來微不足道的丫環。

    然後她改了一個沒有姓的名字叫明姬,以示她義無反顧的決心。

    實際上傅待月並不愛她。明姬心裏很清楚,她雖然是傅待月的女人,卻從來沒有得到過他真心的愛。傅待月其實不愛任何人,不愛她,也不愛他自己。

    然而明姬並不在乎。有時候愛一個人,就不會在乎,也不能在乎。

    孝衣女子一直默默跟隨在他們後面,默默地,似乎並沒有看他們中的任何人,也沒有注意他們中的任何事。然而當她聽到傅待月的不字之後,忽然盯住了明姬,哈哈大笑起來。

    孝衣女子笑得竭盡全力,好像傅待月這個不字,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一句話。

    所有人都轉過頭看着她,她卻毫不在意,一直笑到聲嘶力竭。

    你為什麼笑我?明姬已經迴轉,淡淡道,你,自己難道不是這樣的人麼?

    孝衣女子的神情忽然變得十分嚴肅,用她破鑼似的嗓音道:我是,所以我覺得很好笑。

    明姬哂道:一點也不好笑。

    一梅聽着他們説話,這時問道:你們兩個認識?

    孝衣女子冷笑道:認識。我們熟得很。

    明姬看着她,半晌道:告訴我,誰死了?

    孝衣女子冷笑道:我以為你一點都不在乎了呢,其實很久很久以前,你就已經不在平了,不是麼?明姬道:不錯。

    孝衣女子道:那你為什麼還要問?

    明姬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好奇。

    孝衣女子看着她,眼中露出詭異的、閃爍不定的光芒,然後她的嘴角一彎,竟然笑了起來,從齒縫裏一字字地吐出聲音:你好奇麼?我告訴你都死了,你能想到的所有人,都死了。

    夏日爽朗的傍晚,明姬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

    明姬的神情還是很平靜,不過一梅卻看到她的手似乎輕微地顫抖起來。都死了?她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孝衣女子笑了起來,道:你連這句話都聽不懂麼?

    她一身重孝,神情淒厲,卻這麼笑着,那嗓音直撞得人耳朵難過。傅待月皺起眉頭,對明姬道:你跟她糾纏什麼?我們走吧。

    然而明姬竟然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梅與蘇小英從來沒有見過明姬這個樣子,不禁暗暗詫異,就連傅待月,都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驚奇。

    明姬一直盯着孝衣女子,淡淡道:這不可能吧,這怎麼可能呢?

    孝衣女子嘆了口氣,道:本來我也不大相信,可惜,這些事情的發生,我偏偏全看見了。父親的屍體被剁成一塊一塊,腦袋骨碌碌滾到了一邊,你知道死無全屍是什麼意思麼?就是那樣,真是好慘

    明姬的臉上驀地褪盡了血色,只是直勾勾看着她。

    蘇小英嘆了口氣,道:謝望衣,這些事,還是不用再提了。

    謝望衣咯咯笑了起來:不説怎麼成呢?不説出來,我家的小妹怎麼能知道半勺山莊是怎麼毀的?

    明姬美麗的嘴唇變得極白,輕微顫抖着,過了半晌,才道:你説什麼,半勺山莊毀了

    謝望衣笑道:人都死光啦,留下一個空空的山莊,其實也沒意思,你説是麼?那場火真大,燒了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熄滅,哈哈,哈哈

    明姬站得很直,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膝蓋已開始痠軟,她用很久的時間穩定了一下情緒,然後問道:是誰幹的?

    謝望衣笑容頓斂,用齒縫裏擠出來的聲音,厲聲道:誰幹的?這兩個人的名字,你要牢牢地記住,刻在心裏。他們一個叫風無畫,一個叫傅無情!

    風無畫!明姬的眼睛陡然睜得很大,脱口道,風無畫?

    她的神志已經被這個消息擊得有些發懵,所以她沒有看見傅待月的神情也變了。傅待月那向來清清淡淡的表情,開始變得極其專注,然後緩緩地道:你弄錯了。

    謝望衣忽地轉頭盯住他,道:你説什麼?

    傅待月淡淡地,卻一字一句地道:我説,你弄錯了。

    謝望衣輕蔑地冷笑,道:我哪裏弄錯了?

    傅待月道:有可能是風無畫,卻不可能是傅無情。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都覺得十分訝異。傅待月淡淡道:傅無情在六年以前,就已經死了。一個死人,怎麼毀你們的半勺山莊?

    明姬的心忽然開始絞痛,她問道:你怎麼知道傅無情已經死了?

    傅待月淡淡地,卻極坦率地道:我當然知道,因為傅無情是我的母親。

    一瞬間,所有人的聲音都靜了下去。只見天邊夕陽如火,晚霞熱烈,風吹過來,樹林中葉子沙沙地響。

    明姬突然尖聲大叫起來:你胡説!你胡説!你沒有父母!

    傅待月淡淡道:我當然有父親,也有母親。

    一梅輕輕嘆了口氣,傅待月説的是實話,雖然他是一個孤獨的殺手,但他也是一個人,一定也有父母。

    明姬忽然不語,半晌,她道:我們説的是兩個人,這個世界上,名叫傅無情的人很多。

    我們説的就是她。傅待月毫不留情地擊碎了明姬自欺欺人的假設,四年以前,我去半勺山莊遇見你的那一次,就是因為聽説我還有一個姨娘在半勺山莊做管家。後來我才發現,原來他不是我的姨娘,只不過是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

    明姬徹底站不住了,她往前踉蹌了半步,以為自己會跪倒在地上。然而她又站直了身體,直盯盯地看着傅待月。

    傅待月淡淡道:我相信這個女人説的話,我母親家的人,都不大正常。

    這個女人是我的二姐!明姬冷冰冰地道,我看你也不大正常。

    傅待月一口承認,道:你説得不錯。

    明姬的表情已經説不出是什麼味道,她只是看着傅待月。謝望衣忽然淚流滿面,道:傳妝,傳妝

    明姬轉頭盯向謝望衣,道:你弄錯了,我不是傳妝!

    蘇小英一直沒有説話,這時忽然插嘴,問傅待月道:你為什麼説柳天易是你的父親?你母親跟你説柳天易是你的父親麼?

    傅待月道:我母親一直很恨我,她從來沒跟我説誰是我的父親,不過她説,柳天易是她的丈夫。

    蘇小英道:柳天易不是你的父親,你的父親應該是半勺山莊的莊主謝遠藍。你母親在跟隨謝遠藍回半勺山莊的時候,沒有懷孕,假如你今年二十歲,你就應該是謝遠藍的兒子。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然後謝望衣狂叫起來:胡説八道!

    傅待月沒有感情地道:她説得很對,你胡説八道。他在説完這句話以後,身形飄動,徑自去了。明姬微微一怔,向他追去。她的動作一點也不猶豫,好像跟隨在傅待月的身後,成為他的影子,是她這一生的使命。

    謝望衣厲聲叫道:傳妝!傳妝!她身影微晃,也追一了上去。

    一時風聲沙沙,只留下了蘇小英與一梅,目一送着他們的身影。天色漸漸入暮,只一會兒,三條人影都消失在視野之中。

    蘇小英嘆了口氣,動容道:殺手第一劍,果然了得!

    一梅問道:怎麼?

    蘇小英道:我適才用劍氣封住了他的氣海,沒想到只這麼一會兒,他就能行動如常!

    一梅臉上顯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問道:你用劍氣封住了他的氣海?

    蘇小英道:不然他怎麼會認輸?

    一梅又想起那一幕,不禁長長噓了口氣,忽然撲將上去,黏住了他,叫道:蘇小英!你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這次死定了!

    蘇小英得意地笑道:我不會死的,不然留下你一個寡婦,我在地下也不放心哪。

    一梅心裏甜滋滋的,使勁抱住他,道:我就知道,你不捨得我。

    蘇小英撲哧笑了出來,道:我怕你寡婦門前是非多,給我戴綠帽子。一梅登時氣得牙癢癢,一把將他推出老遠。

    蘇小英忽然問道:一梅,你説他們三個會怎麼樣?

    一梅皺起了眉頭,道:他們三個,也太複雜了吧,這可難説不過你反應真快,一下子就想到了傅待月他爹去了。

    蘇小英道:傅待月老找你麻煩,這下不是一了百了?連親爹都換了。

    唔,蘇小英,我打一看到你,就覺得你的腦袋挺聰明的。一梅點頭滿意地道,順便又補充了一句,比我聰明多了。

    你以前不是説我怎麼瞧都是個幫工麼?

    你的心眼怎麼這麼小呀?才説了一句你就記住了。

    這種話我特別容易記住。

    一梅翻了個白眼,道:傅無情那個女人,真是叫人想起來就發毛,還好她已經死了,否則,不知道能再有什麼事!所有的麻煩都是她一個人搞出來的!我還在想錯花圖的事情,錯花圖説不定跟柳天易也有關係,可惜柳天易也被我殺了。

    蘇小英問道:你什麼時候去殺的柳天易?

    一梅道:就是上次過年那幾天。

    蘇小英不禁奇怪,道:我怎麼不知道?

    一梅把臉湊近蘇小英的臉,氣勢洶洶地道:我是你的老闆娘,難道我還得向你彙報不成?你以為你是誰?嗯?你以為你是誰?

    蘇小英大聲道:你不是我老婆麼?那時候你就是我未婚妻,我自然就是你未婚夫。

    一梅冷笑了幾聲,道:我們不是還沒有拜堂麼?

    蘇小英道:那麼,你一直就是我未婚妻,只不過你現在是我名義上的未婚妻,實際上的老婆。

    一梅不禁為之氣結,然而這話一時之間竟然還反駁不了,於是只好轉移話題,道:不管我是你的誰,你想想,你覺得錯花圖跟柳天易有關係麼?

    蘇小英沒有説有還是沒有,只問道:誰僱你殺柳天易?

    一梅道:無憂樓主。蘇小英皺起了眉頭,問道:就是傳説中的美劍,劍法天下第一的那個?

    一梅道:不錯。他開價六百兩銀子,我覺得挺好,正巧那時我也缺錢,所以就幫了他這個忙。

    蘇小英問道:既然他的劍法天下第一,為什麼還要找你去殺柳天易?一梅猛地一呆,喃喃道:這個

    蘇小英問道:他跟柳天易有什麼仇?

    一梅道:殺手殺人,只問價錢,不問緣故,這個是規矩。

    蘇小英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

    一梅想了起來,道:今天在那個酒館裏你還記得有個青年,雙手攏在袖子裏面,發呆坐着的那個麼?

    蘇小英沉吟道:記得。這麼熱的天氣,他卻把手攏在袖子裏面,一直沒有拿出來,我那時還覺得很奇怪。不過因為關心傅待月和謝望衣,所以也沒多想。

    一梅緩緩道:那個人是無憂樓主的弟子,刺殺柳天易的事情就是他跟我聯繫。

    蘇小英道:他來這裏做什麼?

    一梅道:據説是拜訪一個故人。

    蘇小英想了半天,道:郭家鎮還有他的故人?無憂樓主不會住在這裏吧,怪疹人的。

    一梅猛一怔,道:你這麼一説我的寒毛也豎起來啦。

    兩個人面面相覷,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天色已經有些黑了,遠遠可以看見郭家鎮家家户户都亮起小燈,這種寧靜、祥和的氣氛,簡直温馨極了。一梅一邊走,一邊蹭在蘇小英的懷裏,低聲笑道:不會有人瞧吧?

    蘇小英道:你哪兒會在乎這個啊?

    一梅賊賊地笑起來:你説得不錯。

    話音剛落,兩個人同時皺起了眉頭。蘇小英道:你聽見了麼?一梅道:我以為是我聽錯了。他們相望一眼,露出嚴肅的表情。一梅低聲道:走。

    那樹林深處已經黑得看不清東西,然而淒厲的呻吟卻愈發清晰起來。一梅晃起一個火摺子,四下裏照了一照。

    她的手忽然在一個方向凝住。

    只見前面草堆中有一個血肉模糊的殘軀,手足四肢已經被斬成幾段,零零碎碎掉在近旁,然而這具身體還沒有斷氣,如同梟鳥夜哭,一聲一聲地叫:無憂!無憂!聲音已經嘶啞不似人聲,但是居然還很尖鋭。

    一梅殺過很多人,但是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全身寒毛根根都立了起來,走近一看,這軀體的眼眶只剩下黑咕隆咚兩個窟窿,其中一隻眼睛剩下一根細細的筋肉連接,兀自掛在臉上。

    不過這具殘軀的相貌她還認得出來。

    柳杏杏!她叫了起來。

    柳杏杏彷彿還聽得懂她的叫聲,竟奇蹟般安靜下來。這片刻的寂靜,讓一梅全身上下頓時起了一身疙瘩。

    柳杏杏極勉強地,用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一字一字,用盡力氣吐出來:化解丹説到這裏,就再也沒有聲息。

    一梅忽然發現自己的手正在顫抖,她退後了一步,靠近了蘇小英,彷彿這樣可以增加力量。

    她説的是什麼意思?無憂?化解丹?

    一梅沒有回答。眼前陡然漆黑一片,因為她的火摺子掉在了地上,熄滅了。蘇小英只感覺到她彎下了腰,劇烈地嘔吐起來。

    蘇小英嚇了一跳,連忙燃起另一個火摺子,火光照耀之下,她的臉色格外蒼白,她已經把胃裏的東西全吐光了,這時正在吐酸水。蘇小英在她背上拍着,道:你沒事吧?

    一梅道:實在太噁心了

    她説完這句話,忍不住繼續嘔吐起來。

    一梅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被一具屍體弄到如此狼狽的地步。她垂頭喪氣地看着郭少棠,剛才吐得實在太狠,到現在她還覺得胃裏有東西亂翻,頭暈眼花。

    郭少棠的表情十分嚴肅,拈鬚沉吟,竟不説話。他給一梅診了半晌的脈,還沒有收手的意思。

    蘇小英心裏也打起了鼓,小心問道:郭大夫,沒什麼事吧?

    郭少棠抬起臉,肅然道:怎麼沒事?這回事可大了!她已經有孕在身,這段時間都要好好地休養。

    一梅跳了起來,喊道:你説什麼?郭少棠道:你的脈是喜脈。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脱口道:怎麼會呢!隨即將郭少棠的衣襟一扯,道,你不是説笑話吧?啊?

    郭少棠面容一整,道:這種事情怎能説笑?

    一梅斷然道:不可能!

    蘇小英躥到一梅面前,對住她的眼睛,大聲道:怎麼不可能?這種事情,原本就是理所當然,沒有才奇怪!只有你這個傻瓜才會搞不明白。説着,他樂呵呵地對郭少棠道,郭大夫,麻煩你啦!

    郭少棠也笑道:小蘇,恭喜,恭喜。

    一梅低着頭,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麼事。

    從郭少棠家出來,已經是萬籟俱寂的時刻,整個郭家鎮都靜悄悄的。他們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兩個人的腳步聲合在一起,顯得輕巧而密集,燈籠的微亮拉出兩條並在一起的、長長的影子。

    你説,一梅緊緊依在蘇小英身邊,忽然低聲問道,我真的有喜了?郭大夫沒可能弄錯?

    蘇小英嗯了一聲,道:不會弄錯的。

    一梅輕輕嘆了口氣,沒頭沒腦的,忽然道:我的運氣一向很好,好到你根本想不出來,我怎麼會這麼好的運氣。

    蘇小英微笑道:運氣好難道不好麼?

    一梅搖頭,低聲道:我的運氣太好了,我這輩子的福氣已經快用光了。是真的,福氣就跟口袋裏的錢一樣,要細水長流地用才不會用光,可惜我的福氣用得太狠,等到用光了,我就會死。

    蘇小英猛地駐足,轉頭去看一梅的臉。一梅那並不太美麗的臉在燈籠微光的映照下顯得十分柔和。蘇小英摸了摸她的頭髮,柔聲問道:你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

    一梅輕嘆道:你覺得奇怪麼?一點也不奇怪,我説的是真的。

    蘇小英道:好吧,就算你説的是真的。可是你現在用的不是你一個人的福氣,我口袋裏的福氣你也可以拿出來用,用完你自己的,就用我的。

    一梅問道:你的福氣只夠你一個人用,如果我拿來用了,你怎麼辦?蘇小英微笑道:你不用想很多,我的運氣一向不好,所以福氣還剩下很多,就算有一天全部用光了,那個時候我們應該也都老了。

    一梅認真地想了半天。蘇小英笑着推了推她,道:瞎想什麼呢?燈籠裏的蠟燭都快沒了,快走吧。

    一梅反而停下步子,對蘇小英道:小英,你就像天上憑空掉下來的人,現在你告訴我,你是從哪兒來的?

    蘇小英一怔,問道:你真的想知道?一梅點了點頭。

    蘇小英微微一笑,道:告訴你就告訴你,這麼認真幹什麼?我父親原來是一個小官,所以我小時候就住在南都嵪城。七歲那年,蘇小英説到這裏,嘆了口氣,道,父親得罪了上司,我們被趕出南都,再後來,家人散了個精光,人一散,自然連家也沒了。

    一梅不禁有些侷促,歉意道:我只是隨便問問。

    蘇小英道:不要緊。

    一梅想了想,補充道:人總有倒黴的時候,你別往心裏去。這句話算是安慰他。

    蘇小英道:多謝。一梅道:不用。

    蘇小英道:現在我跟你説了,你也跟我説説你。比如你身上那個記號

    一梅忽然叫了起來:沒什麼好説的!我就是不告訴你!

    蘇小英抓了抓腦袋道:這樣太不公平了吧。

    一梅將眼睛湊近了他的臉,笑眯眯地道:你還指着我給你生孩子呢,現在我説怎麼樣,就是怎麼樣,難道不是麼?

    蘇小英忍不住道:一梅,你也太狡猾了吧。

    一梅嘿嘿一笑,轉移了話題,問道:小英,你説是什麼人殺了柳杏杏?照我看,蘇小英滿不在乎地道,是無憂樓主,你沒聽她一聲一聲地叫無憂麼?

    梅皺起眉頭,道:那麼化解丹又是什麼東西?

    蘇小英道:柳杏杏的手足斷成幾截,如果僅僅想殺人,沒這個殺法。

    一梅想了想,道:你説得沒錯,兇手是在逼問她一件事。

    蘇小英道:這件事也許跟化解丹有關。

    一梅嘆了口氣,道:可惜我們沒有一點兒線索,除非我們去找無憂樓主。

    蘇小英想了想道:無憂樓主好像知道很多事。二十年前中州齊樂堂的慘案,據謝遠藍説,他也是唯一的倖存者。

    一梅問道:難道我們真的要找無憂樓主麼?

    蘇小英道:你好像有一點兒怕他。

    一梅嘆了口氣,道:無憂樓主這個人,似乎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裏,也從來沒有人見過他。你知道,凡是神秘的東西,都叫人覺得有一點兒畏懼,江湖上的人凡是提起他,都恭恭敬敬的。據説他的美劍,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蘇小英道:既然他這麼厲害,我們就不要去找他了吧。那個柳杏杏跟你又沒什麼交情,還説跟你有仇。倘若管得太多,説不定會淪落到柳杏杏那個下場。

    一梅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忽然覺得四周陰風陣陣,不禁有一些毛骨悚然。

    一梅陷入了沉默,過了良久,方道:想到柳杏杏,我心裏就覺得很怪,一點也不踏實。那個化解丹,我總覺得要不然這樣吧,咱們走着看,以後要是還有事發生,就去找無憂樓主問個明白。

    既然如此蘇小英嘆了口氣,道,那個時候我只好陪你去了。

    我就知道,一梅樂了起來,道,我不會看錯人,你這人還算不錯。

    她剛剛笑完,忽然頓住步子,疑惑地朝前面看去。

    只見青石板的小路正中,一個玉樹臨風的青年,靜靜站在那裏。微弱的燈光之下,他的臉藏在陰影裏面,看不清楚表情。他站得很直,夜風吹起了他的衣衫,他卻紋絲不動。

    一梅道:是你?

    那青年靜靜道:是我。

    一梅道:你不是已經走了麼,難道你還要找我報仇?,

    那青年淡淡道:現在有一些事比報仇還重要,你説呢?

    蘇小英嘆了口氣,道:行啦,傅待月,上我家坐坐。不過我們可沒有好茶好酒招待你。

    一梅與蘇小英的家小得幾乎沒有地方坐,只好讓傅待月坐在矮櫃上面。幸好三個人都不在乎。一梅去挑了一盞油燈,篩了一壺涼水,擱在桌上,擺出一副要長談的樣子。她覺得這件事情真是越來越有趣,半個時辰以前,他們還性命相搏,蘇小英差一點兒就死在傅待月的劍下,但是半個時辰之後的現在,他們卻跟親密的朋友一樣,秉燭夜談。

    倘若那個漂亮的丫環明姬也在,人就會顯得很齊全。可惜這種齊全,將來或許再也不能實現。

    傅待月的眼神很平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一梅並不喜歡多事,不過這片刻,她覺得明姬很可憐。她那種模樣的女人,能夠死心塌地,做像傅待月這種人的丫環,原本並不容易。

    坐定之後,一梅不經意地問了一句:謝望衣把明姬帶走了麼?

    傅待月道:我今天是想跟你説另外一件事。

    蘇小英嘆了口氣,對傅待月道:你想問謝遠藍的事吧?

    傅待月道:不錯。

    蘇小英道:我沒有騙你。當時半勺山莊慘事連連,我想謝遠藍也不會騙我。他説二十年前他在楚州樑子山救下了跳崖自盡的傅無情,把傅無情帶回半勺山莊,娶她做了自己的第四房夫人。可惜傅無情後來殺了他的正妻和長子,憤怒之下,謝遠藍砍斷了她的手臂,她卻逃出了半勺山莊,不知去向。難道傅無情沒有跟你説過這件事麼?

    傅待月道:沒有,她只跟我提起過柳天易。

    蘇小英道:謝遠藍説,她之所以會在樑子山跳崖自盡,是因為她的丈夫遺棄了她。

    傅待月淡淡道:像她這樣的女人,無論哪個男人都會遺棄。

    蘇小英看着傅待月,忽然有一點同情:有一件事你應該也知道,二十年前攪得天下大亂的錯花圖,好像就是你母親寫的。

    傅待月道:不錯,這件事我知道一點。她寫錯花圖,彷彿也是為了一個男人,也許那個人就是柳天易。有一次她説起過,錯花圖讓她看明白了天底下所有男人的心。我覺得她倘若不死,會寫另一種錯花圖,把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全部殺死。

    蘇小英愕然道:這麼説起來,她死掉了,倒應該好好慶祝。

    傅待月淡淡道:你説得沒錯。

    蘇小英道:我能告訴你的就是這些,你應該是謝遠藍的兒子,假如江湖上流傳你只有二十歲的傳言是真的話。

    傅待月站了起來。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麼。一梅盯着他的眼睛,卻仍舊只見到他的眼神無波無瀾,好像什麼都沒有想。

    然而正是這種沒有情緒的情緒,讓一梅覺得,傅待月其實也挺可憐,除了明姬,誰還把他放在心上?一梅與蘇小英相望一眼,兩個人忽然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一梅朝蘇小英打了個眼色,蘇小英一聲不吭,低下頭去。

    一梅嘆了口氣,只好親自上陣,訕訕地道:其實你也不要太往心裏去

    傅待月淡淡道:殺手一梅,我還要殺你。

    一梅一怔,不禁叫了起來,大聲道:我就這麼説了一句,你就要殺人呀!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呀!

    傅待月道:收錢殺人的買賣,難道你不做麼?

    蘇小英問道:誰出錢叫你殺她?

    傅待月淡淡道:柳杏杏。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過了一會兒,才道:她她跟我有什麼仇?

    傅待月輕描淡寫地解釋道:她是柳天易的女兒。

    一梅與蘇小英相望一眼,然後蘇小英輕嘆道:你們的生意做不成了,因為柳杏杏剛才死了,而且她死得很慘。我們看見她的時候,她只説了兩句話,一句是無憂,一句是化解丹。

    傅待月問道:死了?

    一梅道:難道我們還會騙你不成?

    蘇小英微微一笑,道:你們的合約應該取消,這樣,或許我們還可以做個朋友什麼的:殺手第一劍這個朋友,對我們來説也不吃虧。你有什麼要幫忙啦,都可以來找我們,過幾個月,等一梅生下孩子,你還可以過來喝喝滿月酒。

    傅待月露出一絲詫異,他看了看一梅。一梅嘿嘿地笑起來。

    傅待月淡淡道:我不需要朋友,不過,我可以跟你們説一件事。

    一梅問道:什麼事?

    傅待月道:如果我設有猜錯,柳杏杏所説的化解丹,是用來化解錯花丹的。我母親曾經提起過,她説起這件事的時候,神情可怕得要命。

    一梅臉上悠閒的表情陡然僵住了,她的臉色變得青白,卻竟然説不出什麼。蘇小英也吃了一驚,問道:錯花圖有化解丹麼?就是説,有化解丹的人,就可以練錯花圖?

    傅待月道:我不清楚。

    説到這裏,他默默想了一會兒,道:既然柳杏杏已死,我跟她之間的合約自然取消。殺手一梅、蘇小英,現在你們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蘇小英道:你要告辭了麼?其實你不用急,我請你喝酒。

    傅待月淡淡道:不必。

    他站了起來,緩緩走到門口,將門拉開。他的一隻腳已踏出門外,卻又忽然轉身,淡淡問一梅道:你將來還做生意麼?

    一梅道:這個不一定,看情況吧。

    傅待月看了眼蘇小英,淡淡道:殺手第一劍的名號,已經不適合我了。

    一梅不禁微微一愣。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説什麼,傅待月已重新轉過身,一梅只看到他將佩劍貼身一收,背影便已經消失在屋外黑夜之中。

    蘇小英問道:他是什麼意思?

    一梅:一語不發地盯着屋外的夜色,過了極久的時間,忽然深深嘆了口氣,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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