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經穿越虛邙山、經過流嵐城,羿國的上苑郎將凌昭藍無奈地看着自己護衞的這幫孩子,他們依舊散漫着,沒有一個人急於趕路。凌昭藍在心裏稱呼這些少年為孩子也只能是在心裏,他知道這些有着天真的表情的孩子,不僅僅是帝國中最負盛名的虛邙山黑衣武士們的弟子,也來自大陸上最顯赫的幾個諸侯國的權力樞紐:那個有着一頭白髮的利飄雪是南衍的世子,憂鬱的明翊則是堯國流亡的王儲儘管在流亡,但他依舊是王儲,而那個可愛調皮的少女楚晚的身份更為顯貴,她是當今皇上最喜歡的妹妹。連皇室的公主都成為了虛邙山的弟子,不禁令凌昭藍有些感慨,他望了望靜靜地坐在馬車中的羿國世子宗念,由衷地希望這些日後將大權在握的少年,能與自己未來的主上有着親密的關係,但看上去宗念似乎並不是太合羣。
在國主宗暄出行的日子裏,凌昭藍奉命來迎接世子宗念回到羿都監國,宗唸的老師北豹魂奉虛邙山首領廉欽之命,送宗念回國,不料被楚晚他們纏上,央求北豹魂帶她出山玩耍,北豹魂只好帶着幾個少年一起上路他們都沒想到,一場風暴即將席捲帝國,他們的出行也將成為一場災難。
再趕上一天的路,我們就可以到櫟陽了。凌昭藍策馬上前,向北豹魂他們説道。
啊!楚晚歡呼一聲,凌將軍,櫟陽很好玩吧?
殿下,櫟陽雖不比白槿繁華,卻也有些不錯的景緻,殿下若能玩得開心,那是敝國的榮耀。凌昭藍在馬上躬身恭敬地答道,不敢廢了禮數。楚晚只瞥他一眼,卻向利飄雪嫵媚一笑:小白,到了櫟陽,你要陪我逛街。如果你再像前幾天在流嵐城那樣躲起來,我以後都不會理你了。
利飄雪尷尬地點點頭,一個少年卻哧地一笑,頗為不屑。凌昭藍忍不住又看了那個身背一杆大戟的少年一眼,不知他哪兒來的膽子,居然敢對公主不敬。這個叫御天的布衣少年在他們當中是個異數,他明明只是個平民,利飄雪和明翊卻偏偏對他很敬重。也許這個少年有自己不知道的神秘背景吧,凌昭藍暗自想到。
御天,你個死木頭,你笑什麼,不許你再拉着小白比試什麼武藝。楚晚瞪了御天一眼,氣乎乎地説道。
楚晚,你不要再怪御天了。利飄雪温和地説道。御天卻看也不看她,只對着明翊説:你説得對,女人確實很麻煩。
明翊微微一笑,楚晚搶着説道:御天,你又在瞎説,明翊才不覺得女人麻煩。他要真的這樣想,為什麼還在流嵐城買下那個女孩兒?
楚晚説的是明翊從流嵐城的奴隸市場買回來的一個少女,據奴隸販子説,這個少女來自堯國,明翊便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她。聽到楚晚這麼説,明翊又回頭看了看蜷縮在馬車中的那個女孩兒,只見她眼神迷茫地望向遠方。她在想什麼?明翊很想知道,她是不是跟自己一樣,是一個在堯國的戰亂中失去依靠的人,此刻是不是也在思念家鄉?但可惜的是,她是個啞巴。
我為她取了一個名字。明翊回過頭來,淡淡地説。
叫什麼?楚晚滿不在乎地問。
小姒。很華麗的名字。
這個名字,本來屬於以前服侍我的一個小宮女。明翊的聲音有些黯然,可惜,在我的國家滅亡的時候,她也死了。
或許你應該為她換個名字,然後忘記這個名字。御天拍拍他的肩膀。不可能。明翊的眼神變得怨恨起來,名字和仇恨一樣,都已經鐫刻在心裏了。
那個叫越青冢的人,他很強麼?楚晚忽然問道。
楚晚!利飄雪連忙喝止楚晚,讓她不要再提起那個覆滅了堯國的人。明翊幽幽地掃了楚晚一眼就是她的哥哥,把越青冢引向了堯國,雖然她並不知曉內情,但那個幕後的人,畢竟是她的哥哥,自己該不該恨她?
對我來説,再強我也要打敗他。明翊的眼神忽然變得熾熱,這幾年在虛邙山,我無時無刻不在等着那一天。
這次送那個姓宗的小子回他的國家,然後差不多大家也都該離開虛邙山了吧。如果可以的話,御天頓了一下,認真地説,我就去幫你吧,幫你恢復你的國家。
我的國家明翊説着,那一定會是我的國家!
御天伸出手,與明翊的手握在一起。利飄雪微笑了一下,也伸出手來,握住明翊的另一隻手。少年們的手握在一起,開始許下那個自以為屬於他們一生的諾言。
這次回了羿國,宗念你恐怕就要承國了吧。北豹魂望着手牽在一起的少年們,向身邊的宗念説道。
老師。宗念聽出他的語氣中有些感傷。
轉眼這麼多年就過去了。北豹魂笑起來,想當年,我從羿國把你帶到虛邙山的時候,你還不過是個稚嫩的孩子,現在我們都快鬢髮斑白了。
可是老師們的本事我還十未及一呢。宗念謙遜地説道。
總有一天,北豹魂摸向懷中的兜鑾,那個代表着黑衣武士的傳承的標誌,你們這些人會承襲我們的名號,讓我們黑衣的名字重新在大陸上飄揚起來。
會麼?宗念問道。
會的。北豹魂策馬向前,獨自馳騁在西川的山水之上。黑衣武士,在這個亂世下真的依舊是大陸上每一個武士心中的嚮往麼?
西川的山水,縱橫捭闔,氣勢磅礴。就像七百多年前,黑衣的名號第一次在大陸上流傳一樣黑衣武士們像上古傳説中的英雄那般,以區區百人的數量幫助夔朝的開國皇帝天武大帝完成了數萬人才能奠定的偉業,然後又迅速退入虛邙山,開始在大陸上尋找那些擁有最優秀品格和力量的武士成為傳承者。然而經過了七百年,隨着北域刀派和南衍秘道眾的興起,黑衣的名號已經徹底衰落了當然,在大陸上興起的還有那些最瘋狂的殺手糾集而成的修羅暗部。
這些力量都或多或少結合了那些統治大陸的各股政治力量。最後,就連黑衣也不能免俗,在數年前以尋找傳承者的名義,在諸侯的世子中尋找到了羿國世子宗念和利飄雪他們。
但逆水行舟,何其艱難。
一聲尖鋭的呼哨劃破湛藍的天,蒼鷹的翅膀寬闊有力,飛快地掠過荒涼的熱土。陰影,畫過筆直的官道,畫過稀落的小樹林,畫過清澈的河流,畫過淺灘,最後駐留在櫟陽城的上空。凌昭藍控住繮繩,微笑着向北豹魂説道:到了。
公主,請上坐。楚晚恢復了公主的身份,便成為在場之中最為尊貴的人。御天坐在堂下,看着楚晚滿身的珠玉和翩然的縷衣,才覺得這個平時和自己嬉鬧的姑娘,此刻竟離自己這樣遙遠。
自幼在深宮長大的楚晚,很自然就流露出高貴的神情,那些西羿的王公們,都不時將眼光投到楚晚的身上。但在場最引人注目的卻依舊是利飄雪,那些美貌的小宮娥眉眼如絲,利用一切機會向他的臉上投去一瞥。利飄雪將目光集中在眼前的桌子上,顯得從容自若,自小他就已經習慣了這種注視。可是他不知道,坐在上面的楚晚,卻很是生氣了,她真想挖出那些人的眼睛。
北先生也請上坐。站在大堂中央的人説,感謝先生這些日子對舍弟的照顧。公子過謙了。北豹魂朝宗唸的哥哥宗律拱拱手。
請世子。他的話音剛落,宗念身着寬大的黑底繡着金色虯龍的袍子,緩步走了進來,他先是對着楚晚長長一揖,接着又走到北豹魂面前跪拜在地,宗念謝過師父多年的教誨。説完,他站起來,對着身前的西羿的大臣們,從現在開始,直到父王回來的日子,大羿就暫時交給我宗唸了。
君上。宗唸的哥哥在他的身後跪下,接着堂上的所有重臣都跪拜在地。君上。他們齊聲長呼。
權力。明翊冷然看着這一切,這兩個字開始浮現在腦海之中。
等到在羿宮安頓下來,楚晚就迫不及待地拉上利飄雪他們,在街上大逛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來到過不遜於白槿的城市。大夔的公主,自小便不讓鬚眉。喜歡在整個帝國的藏書閣中待著,一呆就是一天,而她翻閲最多的,便是各國的地方誌。華麗的宮闕在她的眼中卻如囚籠般可怕。她最喜歡做的,是一次又一次用手指在地圖上勾畫,勾畫着那些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然後,那一天,當她於白槿大街上遇到利飄雪的時候,她鑽進了這位南衍世子的箱子。那個日後最為傳奇的大夔公主的命運,從一個淘氣的念頭開始,漸漸被這個亂世左右。
小販顯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客人身份不凡,立刻拿出最好的貨物,任憑楚晚和小姒挑選。而御天顯然對這件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即使是在逛街,龍紋戟也片刻不離他的身旁,此刻的時間在他感覺起來,像是停止流動一樣,漫長如同煎熬。
真不明白,這些女孩子到底在想什麼。御天有些鬱悶。
笨蛋。明翊罵着他,總有一天,你也會遇到一個女孩子的。
不要。御天的反應很快捷,我討厭麻煩。
你才是麻煩呢。楚晚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奔到了他的面前,從他們認識開始,楚晚對御天這種對女孩子滿不在乎的態度就很不滿,總是在找各種的藉口挑釁。
而御天也學會了閉上嘴巴。
小姒在旁邊偷笑。唉,你要是會説話就好了。楚晚盯着她,我就能多個幫手啦。
我們走吧。於是,利飄雪又來打圓場。
等一等。御天停了下來,這附近
怎麼了?明翊警惕起來。
沒什麼。御天的眉毛擰了一下,開始跟上他們。
遠處,屋脊之上,兩個麻衣人正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注視着他們。
他終於回來了。來人將雙手撐在案上,他終於回來了。他重複着這句話,掩飾不住臉上興奮的神色。
聽説,公子的父王也已經從白槿出發了。屋內的麻衣人兀自坐在榻上拈起一顆棋子。
父王?來人將臉轉了過來,從他廢長立幼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我的父王。你告訴我,我宗律哪一點比不上宗念?
世人皆知,公子的母親乃是庶出。麻衣人淡淡地説道。
母親?宗律的臉色倏地一變,想起在幽暗的深宮中獨自死去的母親。公子的父親已經拒絕和武公合作,而答應了皇帝的條件。麻衣人站起身。
那麼你來宗律的眼睛眯了起來。
我來,就是代表武公傳達,如果我們能幫公子登上大位,公子能否與武公合力共謀天下?
天下?宗律的眼睛猛地一亮,你們都安排好了麼?
公子完全可以放心。
好。宗律拔出腰間的佩劍,我以我母親的名義起誓,必不背棄盟約。他的手向下一劃,銀亮的長劍哐噹一聲將几案的一角斬落下來。那頹然落下的木塊,在地上畫過一個圈落在麻衣人的腳下,讓那些欠我的人,每一個都付出代價。
櫟陽,館驛。
月下,少年的手腕一抖,長戟的光芒從他的手中噴薄而出,在明翊的眼前不住晃動起來。無雙的戟術,自是百鍊而成。
好。當一式獨龍在月下成形時,利飄雪從廊下現出身來。
嗯。御天正要和他打招呼,就看見了他身後的楚晚,馬上停下了舌頭。好什麼呀?逛街的時候一點勁也沒有,一回來就精神得不得了,實在太沒風度了。楚晚氣乎乎地説。
利飄雪,只有你這樣的蠢傢伙才願意陪這丫頭跑來跑去的。御天終於忍不住發難,卻不敢直指楚晚。
你才是蠢傢伙。楚晚時刻都在保護着她的小白。
好啦。利飄雪温和地説着,別鬧了,師父説,我們馬上就要走了。你也應該快回衍了吧?明翊突然問道。
這句話讓大家沉默下來,時間之河從未停歇,原來黯然銷魂的日子已經很近了。
可能吧,利飄雪優雅地説,那麼你們呢?
我還不知道呢。御天第一個説道,我只想有一天成為這個大陸最出色的武者。我明翊欲言又止,只是將眼睛看向小姒。故鄉,如鏡花水月般,似乎那麼切近,卻永遠無法觸摸。
櫟陽我還沒有逛夠呢。楚晚沒有理會他們,伸了個懶腰,拉起小姒獨自向屋中走去。
夜色四斂,濃幕降臨,星月矇矓。少女站在樹下,凝望着墨色的遠山,入定一般。
楚晚,你是在想家嗎?利飄雪纖長的手悄然搭在少女的肩膀上。小白。楚晚並沒有回頭,只是伸手和利飄雪的手疊在一起,是的。她説,我是在想家。
皇上很好。利飄雪從背後攬住她。
我的腦袋一定是鏽掉了。楚晚抬起眼睛,眼神如星辰般捉摸難定,為什麼我一見到小白,就會拋棄掉我的哥哥?我雖然想念哥哥,可是卻更不想離開小白呢。
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利飄雪將她的身體轉過來,等這次從虛邙山回到西羿,我便帶你回到白槿,以我衍國世子的身份,向皇帝提親。
嗯。楚晚將頭靠在利飄雪的懷中,像是夢。
是麼?利飄雪抱緊那個身軀,夢很好,我們也會很好。他喃喃地説着,夢囈一般。
刺客的腳步輕快無比,在房頂之上如履平地。最後他在一處別院停下來,伏下身子,掏出一把短小的匕首,輕輕在瓦片上一撬,伸手拿起被撬開的瓦片,俯下身來,向屋中窺視起來。
楚晚已經熟睡,四肢張成一個大字原來大夔公主的睡姿並不是那麼雅觀。
趁着衞兵離開院落的空隙,刺客的身形一展,若夜空中張開翅膀的蝙蝠,輕巧地落在廊檐下。他手中的銀光一閃,又是那把小匕,悄悄從門的縫隙中溜了進去,門閂頹然滑落。一隻灰色的大老鼠從牆角猛地躥出來,刺客嚇出一身冷汗,木遁之術隨即發動,這是他唯一掌握的秘術,卻也是最有用的。等那隻老鼠賊賊地從他的腳邊溜過,刺客長出了一口氣,楚晚的牀已經在眼前了。
西羿的三月並不是很冷,所以楚晚的裸露的雙肩,皮膚有若凝脂,讓刺客的眼睛晃的一亮。
是個少有的美人呵。刺客嘆道,在楚晚的臉上一掃,月光下熟睡的楚晚微微翹起嘴巴,勾勒出一個完美的淺笑,讓刺客的心猛地一跳。
還是趕快行動吧。刺客盡力剋制住自己的情緒,從腰間掏出一個白色的瓷瓶,然後取出一方白色的手帕,瓷瓶中流出淡藍色的液體,瞬息,整個手帕已經變成了淡藍色。
刺客伸出手,將手帕慢慢地靠近楚晚的鼻息,最後猛地一捂,楚晚連一個聲音,一個掙扎都沒有發出來,便失去了知覺。
然後,刺客利落地將被子一扯,包裹住楚晚柔軟的身軀,扛在肩上。刺客兩步踏到門邊,從門縫只能瞅見靜悄悄的院落。刺客閃出身子,一個提縱術,翻到了房頂之上。此時月正當空,整個驛館還在沉睡之中。琉璃瓦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線白光,刺客的腳尖剛在瓦片上一點,凌厲的殺氣突然讓他停下所有的動作。
我勸你把她放下來。雪白衣裳的少年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房頂的拱脊上,冷冷地説道,他的頭髮居然也是雪白的,飄逸在這夜晚的微風中,他的背後一彎大弓,傲然地豎立,隱隱可以看見弓弦上散發的幽光,讓人心悸。
刺客慢慢地後退兩步,卻感到更大的壓力來自身後,他轉過身體,是一個腰間掛着長刀的少年,他以手握刀,腳向前踏出一步,在慘淡的月光下,依稀是眉目間冷酷的顏色,他沒有説話,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刺客彷彿不敢和他對視,他的目光一轉,卻發現左手邊又出來一個扛戟的少年,嘴角掛着輕蔑地笑,就連眼睛裏也是譏誚的意思。
他説得沒錯,放下她。扛戟的少年單手握戟,將戟一掄,畫過一道銀亮的弧,遙遙地指向刺客。
刺客的手悄悄地探向腰間,卻發現自己的行動都在對手的掌握中,別動。沒有説話的少年開口了,他的刀也在月光下露出猙獰的一角。
刺客的背上開始滲出汗來,他緊了緊扛在肩上的被子,楚晚仍在昏迷中。這些人的警覺性果然很高,而且他們三個人各佔一位,已經把自己的去路完全封死。
楚晚。利飄雪的手摸向背上的長弓,他看到明翊向他使的眼色,進攻就要開始了,我絕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的。他默默地想。
明翊的刀已經開始緩緩抽出,隱秘的殺氣一點一點滲出來,而御天根本沒有動作,在他的眼中,最看不起的便是刺客,這些鬼祟的人,是不值得自己出手的,何況,他相信利飄雪和明翊完全有能力將他解決。
就在這個時候,刺客的身體開始一點點變化,月光也突的矇矓起來,刺客的身影開始淡去,接着開始分裂,突然從刺客的身體裏躥出好多條和刺客一模一樣的影子,迅捷地向四面八方奔去。
混蛋。御天大戟一擺,向從自己身邊閃過的影子一掄,那影子被劃開隨即又合攏,卻沒有停下,依舊向遠處奔去。
那不過是一個殘影而已。別動。明翊大叫道,是秘術。
別擔心。利飄雪走過來,指着地上從刺客剛才落腳位置向遠處延伸去的血花,剛才我已經射中他了。
刺客的腳步明顯減慢,剛才那個白頭髮的少年還真是厲害,居然能在秘術發動的瞬間,射出一箭,可以想象那一箭是多麼快捷。大腿上的疼痛開始蔓延向全身,少年顯然是怕傷到自己扛的人,才沒有射向自己致命的地方。幸好自己要去的地方已經不遠了。
夜間即使循着血跡追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三條影子飛快地起落,利飄雪走在最前面,心急如焚,這裏沒有人比他更擔心楚晚的安危了。刺客居然向深宮之內行去。隨着追蹤地深入,利飄雪開始有些不相信起來,是誰要綁走楚晚?
在那。御天壓低聲音説,一杆大戟突然從利飄雪的背後探出,順着戟頭的方向,刺客飄忽的影子已經出現在視線之中。
刺客的身影突然在宮牆上一矮,便再也沒有出現。
他進那座房子裏去了。明翊扭頭對利飄雪説。
嗯,明翊,你守在這裏,以防是刺客的詭計。利飄雪想了想,我和御天下去看看。好。明翊點點頭,又看了看御天,小心點。
放心。御天笑了笑,和利飄雪的身影一起消失在月光之下。明翊看看四周,長夜寂寂,他想了想自己的使命,於是定下神來,仔細地盯住這房頂的四周。
院子中的亭台樓榭花草樹木,高低俯仰,生出萬千的姿態,在地上投射出斑駁的影子。寬闊的庭院中間,挖開一個兩丈見方的大池子,有假山堆砌其中。十幾個帶刀的侍衞分成三組,來回巡視在院中。廊檐之下,一排精緻的花窗燈火通明。利飄雪和御天將身體匿在樹木的陰影之中,從進入這裏開始,血跡便斷了線。
御天將龍紋交給利飄雪,悄聲讓他等着,然後閃身出去,大膽地從侍衞們的眼前閃過,鬼魅一般,居然沒有任何人發現。御天的腳尖輕點在廊坊的柱子之上,接着便隱沒在廊坊的穹頂之上。如果一個人身法夠快,會在空氣中留下的殘像,可是御天卻連殘像也沒有留下,仿若一溜青煙,扶搖而上,最後了無蹤跡。
御天待廊下的侍衞經過之後,以腳背勾住穹頂之上的樑柱,倒掛住身體,然後從門的縫隙之間向內窺視起來。利飄雪站在遠處注視着那些侍衞的行蹤,箭也已經在弦,一旦有所變故,他就會射殺第一個發出聲音的人。可是情形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御天突然一個翻身,落在地上,他的動作幅度很大,好似完全沒有把周圍的人放在眼中。
什麼人?侍衞警覺地發現來人,可是已經晚了,來人猛地出腳,一下子踹開正堂的木門。
啊。利飄雪大驚之下,不得不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
幾十把明亮的兵刃立刻包圍住他們。
御天看看周圍的長刀,又看看利飄雪疑惑的表情,最後將眼睛看向大堂中手持書簡的人身上。御兄。持書人顯然也沒有想到,他看看屋外,哦?還有利兄,為何夜闖我的寢宮?
穿過層層的包圍圈看過去,那個人居然是宗念,大羿世子宗念,在虛邙山和他們一起學藝的宗念。
什麼事?鎧甲嘩啦啦地響起來,徒步走進來的穿着鎧甲的人,卻是侍衞首領凌昭藍,看見手下的侍衞們圍住兩個人,不禁叫了起來。
將軍,有刺客。侍衞衞隊長對着他叫起來。
宗念,御天突然大喝一聲,周圍的侍衞都驀地一驚,既知是我,為何還不讓他們退下?
退下。宗唸的表情有些疲憊,揮手示意道。
嗯?凌昭藍分開侍衞,怎麼是你們?
這點,就要問問他了。御天走過去,拿過利飄雪手中的龍紋,猛地一指屋中的宗念。
世子?凌昭藍不明所以,看向宗念。宗念昂首而立,表情冷漠,他斜眼看了看御天和利飄雪,利飄雪猶在不停地喘氣,只是一雙眼睛緊緊地盯住他,白色的頭髮已經凌亂不堪。
宗念利飄雪沉重地嘆了口氣,還是決定説出自己的猜疑。
混賬。宗念聽利飄雪説完,立刻騰起身,你們夜闖我的寢宮也就罷了,居然還敢誣陷我綁走公主?
大羿世子的氣派果然非凡:凌將軍,替我送客。凌昭藍為難地站起來,向御天和利飄雪使了一個顏色,示意他們不要妄動。
御天這時候才感覺到,眼前的這個少年,已經不是在虛邙山上被自己擊敗後變得垂頭喪氣的宗唸了,而是羿國的世子,身份一旦變化,那些昔日的友情便杳然無蹤了,只剩下眼前這個氣勢凌人的世子。
宗兄。利飄雪的出身亦不在宗念之下,事出突然,那刺客挾着楚晚的確進到宗兄的寢宮之中了。
嗯?宗唸的眉頭皺了起來,難道利兄沒有聽到我的話麼?我説沒有便是沒有。
有沒有,讓我們進內室看看便可知曉。御天向前邁出一步説。
大膽。宗念説,我的寢宮,豈能容你這種山野小子胡來?
你説什麼?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都感覺到御天身上的變化,剛才好像還很鹵莽的他突然斂靜下來,冷冷的聲音,讓宗念不禁抬起頭來,正視這個他瞧不上眼的人。在虛邙山上,自以為天賦過人的宗念卻屢次敗在御天的手下,讓他開始懷疑自己。直到回到羿國,以代國君的身份行使權力的時候,才讓他重新記起來,自己身體裏流淌的是這個大陸上最高貴的血液之一。
你本來就是。宗念側過身,不再看御天。
御天。利飄雪想叫住他,可是御天已經不再理會任何人,徑直的向寢宮的內室走去。
御公子。凌昭藍突然擋在御天的面前,請留步。
閃開。這兩個字彷彿從牙齒的縫隙間崩出來,然後凌昭藍就看見那一雙不挾帶一絲感情的眼睛,讓他的心不禁一凜,不由退後一步。
讓他去。宗念心地本就不壞,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説得過分,若我根本沒有做,為什麼要怕他去查看?
利飄雪瞪了宗念一眼,他從見到御天的那天起,便從未輕賤過這個野性未脱的少年分毫。御天的步子變得緩慢起來,這個時候,他才猛然想到,這些和自己一起整天嬉戲的少年,每一個人的身份都比他要高貴,宗念是,利飄雪是,明翊也是。
利公子。凌昭藍長出了一口氣,如若宗念不説,自己還真不知道怎麼阻止剛才的少年,世子連日勞累,心情可能不是很好,希望你能明白。
沒事的。利飄雪心不在焉地笑笑,他此刻的心思卻突然從楚晚的身上轉到了御天。
宗念,你還有什麼話説?坐在檀木椅上焦急等待的利飄雪猛地彈起身子,卻看見御天身背大戟,懷中抱着一人,不是楚晚,卻又是何人?
楚晚。利飄雪跑了過去,卻見楚晚仍未醒轉,被御天扯下的衣服包裹住,髮鬢已然有些凌亂,顧盼之間,憐惜油然而生。
什麼?宗念好像顯得極為驚訝,轉過身來,這不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世子。凌昭藍更是不能相信。
凌將軍,你們是怎麼巡邏的?宗念大喝,她是怎麼跑到我房裏來的。
卑職不知。凌昭藍跪了下來,臉幾乎貼在地面之上,惶惑不已。
啊一聲長長慘叫,把屋中不知道如何收場的景象打亂,宗念看看猶在想喚醒楚晚的利飄雪,心中紛亂如麻,腳步卻向門外走出。
明翊的刀雪白脆亮,刷的一下分開蓋在刺客身上的樹枝,刀尖輕輕勾住從房頂上墜落的刺客的下巴。而他的身邊,已經被府邸的侍衞圍住,今晚看來是多事之秋,讓他們疲於應付。
宗念。明翊還沒有明白屋中的情景,看到燈火下宗唸的影子不禁高呼起來。果然還有你。宗念心中更加煩亂,快步走到侍衞中間,怎麼回事?
剛才這個人從空中突然掉下來,然後這個拿刀的人就不知道怎麼也出現了。身邊的侍衞是第一次被世子點到,慌亂之間,回答得讓人摸不清頭腦。
都是廢物。宗念心想,退下。他抬起頭看着明翊。
這個人是綁走楚晚的刺客,剛才進入這間房子,現在又想從房頂上遁走,被我打落下來了。説話間,明翊緊了緊手中的刀,刺客的脖子上滲出一絲血花。
世子,救我。刺客落下的時候,壓斷了一根樹枝,腰部受到嚴重的創傷,是以説話已經很困難。
明翊驚異地聽完這句話,抬起頭,卻看見宗念臉上比他還要吃驚的表情:你説什麼?宗念狠狠地撥開眾人,走到刺客的身旁,一把拉下他蒙在臉上的黑巾。
那是一張陌生而普通的臉,雙眼乞憐地看着宗念。
世子。刺客睜開蒙矓的眼睛,嘴巴邊的血跡已經變得烏黑,救我。我為什麼要救你?宗念伸出手捏緊刺客的喉結。
今天,不是世子刺客的話一下子斷掉,雙眼猛地一凸,宗念加大力氣:胡説。可以看見他的憤怒,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可是他認識你。眾人聽到此話,一扭頭,卻看見御天手持龍紋站在門口,屋中的燭火映照在龍紋之上,泛出幽黃色的光芒。他的身後,利飄雪抱住楚晚,表情冷漠地看着宗念。
哈哈哈。宗念一甩手,丟開刺客的身體,你們不相信我?
宗念。明翊一抬手,長刀筆直地指向宗念。
放下你的刀。凌昭藍頭都炸了,這究竟是怎麼了?這件事怎麼突然和世子掛上關係,而這些平日和世子交好的少年,怎麼突然就利刃相向?放下你的刀。數十把刀更加迫近明翊的身體。
宗念,你告訴我。明翊動也未動,執著地繼續追問。
好、好、好!宗念點着頭,我來告訴你,這件事情就算是我做的又怎麼樣?這是我大羿,不是虛邙山,你們怎麼能如此和我説話?
大羿世子的憤怒讓他的臉扭曲起來。凌將軍,把這些人給我圍起來,一個也不準放走。
世子。情勢的發展看來越來越壞了,他不明白世子為什麼突然承認這件事情。
我要你的命。凌昭藍突然聽見這麼一句話,其他的侍衞還沒有反應過來,卻看見一人一戟已經騰起,直直地向宗念飛去。保護世子。凌昭藍大喝道,隨即抽出了腰間的刀,向御天迎了過去。
那一杆戟凌厲異常,在凌昭藍快要全面接觸那一擊的時候,他突然感覺,不能和這一擊正面衝突。一時的閃念,他腳步一錯,側開身體,龍紋貼着他的身體平滑而過。只是那一戟的迅捷實在是出乎他的想象,胸前鎧甲的鱗片居然被戟面帶出的風吹得嘩啦直響。
凌昭藍驀地一驚,他低估了這一擊的速度。御天和龍紋在那時候已經完全和他錯身而過,依舊向着宗念擊出。宗念本以為凌昭藍會緩和御天的攻擊,而且自己的身邊已經圍滿了侍衞,可是他剛這麼想,銀色的矛頭已經突兀地出現在他眼前。
啊。擋在宗念身前的那名侍衞不相信地看着龍紋刺進自己的小腹。
閃開。御天大喝一聲,用力一挑龍紋,將那侍衞的身體甩飛出去。只是那一刻他的視線被擋住,宗念突然奪過身旁侍衞的刀,以刀為劍,藉着死去侍衞的身體掩殺過去。等到御天看見宗唸的時候,刀尖已向自己的眼窩直刺而來,他急忙側過頭,躲過這致命的一擊,剛才的憤怒讓他忘記宗念是同和他一起在虛邙上學藝的少年,那刀來勢平平,一擊不成,迅速退卻。等御天想要還擊的時候,已經被眾多的侍衞圍住。明翊剛拔出刀來,也迅速被包圍。
世子,你沒事吧。凌昭藍回過神來,跑到宗唸的身邊。
沒事,這些人太瘋狂了。宗念穿過侍衞們長刀的縫隙,看着御天和明翊的身軀在人羣中翻滾,時上時下,仿若湧動的浪花。
啊,啊好幾聲慘叫連續迭起,破空的箭悄無生息地鑽進戰團,恰到好處,圍鬥着御天和明翊的侍衞突然倒掉一大片,快走。宗念一回首,是那個被他們忽略的人,利飄雪,他的箭壺已空,將長弓重新背在肩上,抱起楚晚,對御天和明翊大叫道。
明翊聞言,開始且戰且退,向御天的方向靠攏,御天已經殺紅了眼,身上沾滿了鮮血,可無論他怎樣搏殺,人沒有減少,卻越來越多,黑壓壓地堆積一大片。
走。明翊説完,拉起御天,左手隨即一揮,驚豔的刀光在人羣中綻開,片刻之間,圍住他們的每一個人眼睛中都是一片雪亮的顏色,等他們能夠看見的時候,只留下刀下一地的死屍,他們的人已經不見了。
三條影子在大羿皇宮的屋脊上面飛奔,御天和明翊已是渾身浴血,他們幾乎是第一次經歷這樣殘酷的戰鬥,而殺戮的滋味原來是這樣的難言。死了好多人。明翊默默地説。
他們都該死。御天一邊奔跑一邊還在擦拭龍紋上的血跡。
我們快回去。利飄雪把楚晚背在肩上,叫大家趕快離開這個地方。離開?明翊擔心地問,我們能離開麼?
能的。御天堅定地看着明翊,我們一定能。
月亮已經開始往西邊沉去,曙光慘淡如血,在黑暗中現出一絲痕跡,看來,又是一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