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武俠小說 > 《亂世之縱橫》在線閱讀 > 三

    三

    疼痛如同含苞的小花朵綻放般猛烈,醒轉成為不可避免的、成為痛苦的源泉。伴隨著輕微的喘息,四下的景色開始在御天的眼前彙集。開始是一些灰濛濛的顏色,接著才複雜起來。那時候,雨已經停止了,但是寒氣卻更加銳利。御天伸手摸了摸蓋在自己身上的鵝黃色繕衣,軟軟的,有淡淡的香氣。御天最後的記憶,是在楚晚身上停止的。那麼楚晚呢?御天四下環顧,馬兒在啃嚼嫩嫩的草,在馬兒的腳下,楚晚以自己的胳膊為枕,居然睡著了。

    御天輕輕動了一下,像是怕吵醒她一般。但他卻忘了自己的身體,忘記了那些箭。肌肉與箭身生澀地摩擦,讓御天不得不停下自己的動作。傷痛對他已經不算什麼,但他從未受到過如此狠烈的傷害。一共有四支箭挖開了他的身體,深淺不一。好在沒有在要害之上,有三支已經撕裂了他的胸膛,在胸前露出猙獰平滑的鏃,大面積的出血將衣襟全部染紅,血液業已凝固,變成烏黑的顏色。另一支則停滯在身體之中,相比另三支,這支才是最難處理的。

    哎御天發出一個聲音,但很快氣腔被阻隔,再也發不出半個聲響。他看看自己的腳邊,有些許的石子散落,御天彈彈腿,將其中的一塊往楚晚身邊踢去,無奈發力已經不如往常一樣自如,如此三次,才擊中楚晚的小腿,但顯然,楚晚睡得很熟,到第四顆石子,楚晚才迷糊地動了一下。

    哎御天再次使勁叫道,吸引過楚晚的目光,剛剛睡醒的她顯然有些寒冷,兀自抱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咬著嘴巴轉過身來,然後她看到了浴血的御天。於是她急忙站起來,跑到這邊來蹲下扶住少年的身體:你

    我沒事。御天硬哼出幾句話來,你幫我,幫我把箭處理掉。

    楚晚遲疑了一下,把頭一偏,看看背後那四支排列不規則的箭桿,伸了伸手,又縮了回來,可是

    嗯?御天轉過頭,瞪了她一眼,叫你動手你就動手,沒關係,不要害怕。

    哦。楚晚應聲道,御天接著說道,你按照我的指示,先把靠左的三支箭的箭桿砍斷。說完,他順手遞給楚晚一把刀,那是明翊送給他的那把貼身的護刃,鋒利無比。楚晚接過刀的時候,看到了護鍔之上刻著的明字,以及明氏線條簡潔的家徽。

    你使勁砍下去就是了。御天說著,閉起了眼睛平視前方。

    好。楚晚還是躊躇著說道。

    不要猶豫,笨後面兩個字御天生生地嚥了下去,嬌慣的大夔公主,此刻的表現是她應有的反應,畢竟,面對鮮血淋漓的場面,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會有些心悸。

    放在平日,楚晚早就怒了,可是現在,面對的是為自己擋下這麼多箭的御天,是啊,笨蛋,你還在猶豫什麼?她默唸著這句話,高高地揚起自己的手。這新雨後的空山,乍一下寧靜好多。

    在衍王宮浩繁的書館中,利飄雪最偏愛的便是遊記類的著作。但即使翻遍衍宮中所有的藏書,問及最博聞的太學博士,對荒蕪沙漠的描述也不過寥寥數語。他曾經得到過一本野記,那本書的作者對這個大陸之上未有人敢於涉足的地方有著濃厚的興趣,他的書裡面的一句話很關鍵,是那一個篇章的主題:

    你必須時刻保持著敬畏的姿態看待眼前的一切。

    這位敘述者,他將穿越沙漠歸結為奇蹟,沒有一點自豪的意思。

    在行進的第七天,他們宰殺掉最後一匹馬,用掉身上最後一個火折,利飄雪記得那個穿越沙漠的人進入之前是帶足了補給的,雖然書中寫到了尋找水源的方法,以及一個綠洲,但他們現在連方向都開始迷失,沙丘每一刻都在移動,他們看到的景色好像總是一樣,又好像總不一樣。

    利飄雪緩慢地移動步子,靴子陷入到細沙中間,開始沉陷,現在他最希望的事情,就是這些沙子能將他吞噬,埋葬。那樣,至少比暴露在這樣強烈的陽光下好。

    小姒完全是在明翊的攙扶下行進的,明翊低下頭,看到小姒的眼睛,仿佛在問一個問題:我們會死嗎?

    不會的。明翊抱住她的頭,我們還沒有回到堯,我們不會死的。

    風和沙如此有耐性地陪伴在他們左右,一點點地蠶食他們的體力。北豹魂舔了一下乾枯的嘴唇,看看了周圍的少年們,又抬頭看看天空。

    天空似一頂圓形的帳篷,罩在紅色的死寂的沙漠之上。巨大的火球釘在那裡,在它的周圍有幾個黑色的小點,那是一隊兀鷹,它們在等待,等待一場盛宴。

    你後悔麼?一個少年問身邊的利飄雪,你可是大衍的世子。

    閉嘴,省下你的力氣吧。利飄雪冷冷地說,看似柔弱的他卻最為堅韌,楚晚,父親,母親,他閉上眼睛,如果我死了,你們一定要記得我,我不想被人忘記啊

    小姒,你醒醒。這個時候,小姒倒在明翊的懷中,失去知覺。

    給我。北豹魂背起小姒,那一刻,他虛弱的身影又高大起來,恍惚之間,那個救自己逃出堯國的黑衣武士在明翊眼中又出現了。

    噗,伴隨著細小的聲音,第三支箭的殘留部分連帶著一些細碎的肉末從御天的身體裡掉落,汩汩的血匯成一條涓流,順著衣服的褶皺流下。處理了兩支箭,楚晚的動作已經很熟練,她把從御天身上扯下的布條,飛快地裹在傷口之上。布條上,早已經浸滿從龍紋護柄暗格裡磕出的藥粉,御天隨身帶的藥,對止血很有幫助。御天的眉毛皺了一下,暗暗悶哼一聲,就如什麼事沒有發生一般。但在楚晚的眼中,已是那麼的驚心動魄,甚至連腳邊那帶血的箭桿都不忍再看上一眼。她甚至想,如果眼前的這個人是利飄雪,她會作何反應?

    小白,你在哪兒呢?一想起他,楚晚的鼻子就開始發酸,因為利飄雪在的時候,不論遇到什麼,她始終有一個依靠。可是現在,她卻行在陌路之上,前路未卜。

    還有右邊的一支箭。御天的聲音較之剛才虛弱不少,你幫我把它拔出來。

    什麼?我說讓你把它拔出來。御天的聲音提高一下,顯然對眼前這個心不在焉的公主很不滿意。

    可是楚晚看著因為疼痛不斷抖動的御天說不出話來。

    箭頭停在了身體裡面,不能再按照剛才的處理方法了。御天慘淡地笑了一下,你把它拔出來,雖然會很疼,可是總比死掉要好得多。

    我不。楚晚縮了一下身體,她見過箭矢的頭部是什麼樣的,帶著兇狠的倒鉤,如果硬要拔出來的話,傷口會比現在的要擴大很多倍。那樣的疼痛不是一個平常人可以忍受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御天扭過頭來,因為額頭上佈滿汗珠的緣故,前額的幾縷頭髮緊貼在皮膚之上,你不要為我擔心。

    對不起。楚晚跪下身子來,以手捂面,都是我害了你。

    御天最害怕的便是女孩子哭了,如果是利飄雪也許會抱住楚晚對她說:傻姑娘,不關你的事。可是御天不會,他倒吸了一口氣:哭什麼,笨蛋,難道你不想見到利飄雪了麼,如果你不想,我想!

    小白聽到那個人的名字,楚晚的心堅定下來,她抹了抹眼淚,站起來,我不是笨蛋。她說完,伸手握住了露在脊背之外的箭身。御天感到從手上傳來的力量,開始放鬆自己的肌肉,將腳邊的匕首拾起,銜在口中。

    呃一大塊帶血的腐肉被鉤落而下,傷口成為一個不規則的形狀。御天伸長脖子,使勁往後仰,希冀找到身體的感覺,可是劇烈的痛,從傷口處的神經溯源而上,到達大腦。那一刻,腦中成為一片空白,接著,眼前也成為一片空白。

    在楚晚的手由於驚呆依舊持著箭矢的時候,御天又昏了過去。

    這龐大而孤寂的世界,彷彿又只剩下了楚晚一個人。

    武將招了招手,身後混亂的馬蹄聲變得細碎起來。

    吳將軍,為何後面的騎兵打馬而上,不解地問道。

    吳姓的將軍沒有說話,翻身下馬。戰靴踏在地面之上,溼軟的地面,被烙下一個深深的痕。

    腳印斷了。武將喃喃低語。腳印的周圍顯然用什麼東西打掃了一遍,只是在翻新過的泥土中依稀可以尋到血跡的樣子。武將將沾染血跡的泥土放在鼻間嗅一下,隨即展顏。

    愚蠢。武將站起身,將手中的泥土捏碎,敵人就在附近。他轉過身,對馬上的騎士們說道,寬闊的大道之上,擠滿了羿國的輕騎。這些人很久已經沒有上過戰場,閒暇的時候都是作為儀仗使用,而這次的追襲,讓他們重新嗅到鮮血的味道。年輕的士兵們暴戾地舉起手中的彎刀,高呼起來:找到他們,殺了他們。

    令。武將高聲叫道,壓住喊殺的聲音,五十人分成十個小隊,在附近搜尋,不論誰發現了敵人的蹤跡,立即發出訊號。

    是。騎士們聲音整齊,將路邊林中安臥的鳥兒們驚起一片。

    我們必須走。御天艱難地用手撐起自己的身體,追兵很快就會追過來的。

    可是你有傷啊。楚晚蹲下來扶住他,你放心,他們不知道我們在這的,我已經把我們的足跡清理掉了。

    哦。御天沉默下來,大夔的公主原來是這樣的心纖如發,這出乎他的意料,他想了想,可是血跡是清理不掉的啊。他說,他們一旦嗅到了新鮮的血跡,肯定會知道我們在這附近的。

    是麼?楚晚失望地反問,當她清理的時候,還為自己的小聰明暗暗得意了一番,可是在別人眼中,漏洞卻不堪推敲。

    沒事的。御天安慰了她一下,這裡很大,他們不一定能找到這裡來,即使來了,我也會保護你的。說完,他抓過龍紋,想要握緊,卻發現使不上力氣。

    你的傷很重啊。楚晚在心裡默默地念,她站起來,走出石塊形成的陰影,展現在面前的是一塊長滿雜草被大樹包圍的小空地,她將雙手分開,又合在一起,開始結起秘術的印記。

    一直都在靠他們,今天我要用自己的力量拯救自己。楚晚閉上了眼睛。空氣不安地躁動起來,細微的光暈從楚晚的身體裡出發,漸漸向周圍擴散,它們漫過她周圍的每一片葉子,每一株嫩草,像纖細的水紋一般輕柔,最後來到御天的面前,御天驚異地看著這一切,不禁伸出手指,想要觸摸它們。然它們卻輕而易舉地穿過他的身體,就連漣漪也沒有泛開一個,就這麼穿透過去,最後伸向彷彿是無盡的遠處。

    那時候,太陽開始在雲層間浮凸出影子,薄紗般的光線,楚晚沐浴其中,一時間,聖潔得無法言喻。

    武將放棄掉自己的戰馬,樹木縝密而無序,縱然有多麼高明的騎術,想要行走其間也是枉然。搜索的速度並不是很快,但很仔細,每一處看起來能躲藏的草叢、坑地都不會被放過。盔甲之上已經沾滿了林間的露水,腳下的靴子也已被泥濘困得沉重不堪。武將抹了抹眼睛上的汗水,漫不經心地向前走去,拿出手中的彎刀將擋在面前的草尖砍去。

    刷的一聲,武將的手突然停住了。在目測離自己不過數十尺的前方,山崖上突出的一塊崖石下面,出現兩個熟睡的人、一匹低頭啃嚼青草的馬。武將的手一招,迅速地低下身來,身後的五名士兵也低下身來向武將的方向靠攏。

    黑衣的人不外如此吧。武將輕蔑地哼了哼,做出一個展開的手勢讓士兵們從不同的角度包抄過去。

    他們的動作輕微如鼠,每走一步都在注意觀察那兩個人的動向。

    令箭。武將手一招,身旁的士兵掏出背在身後的機弩,對準天空,扳動機括。就在同時,天空中令箭的聲音從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地點,密密匝匝地同時響了起來。

    混蛋。武將疑惑地把頭轉向周圍,林密樹高,他一扭頭,拿起彎刀順勢一擲,彎刀準確地穿過那個男孩子的身體,紮在泥土之中。武將一愣,急忙上前,伸出手向旁邊女孩子的身體探去,他的手就像彎刀一樣,順利地穿過了女孩子的身體。

    武將頹然站起身,看著身邊疑惑的士兵,是秘術啊。他說。

    而在這偌大的林子之間,還有九隊等著援兵到來的士兵,他們看著天空中蜂擁響起的令箭,不明所以。

    而那個時候,兩個人、一匹馬已經開始在羿國的官道上飛馳起來。

    稀薄的夜色漸漸開始籠罩大地,第十三夜的時候,北豹魂一行人已經處在大漠的腹地。白色的月,在清透的空氣中顯得朗明皎潔。巨大的線形沙丘又開始活動,彷彿蜿蜒大地的蒼龍,爪牙被縛,不安地扭動著身軀。一隻硬鞘紗翅甲蟲從沙礫之下探出頭來,沿著夜風帶來的血氣的味道向食物的方向爬行。死去駱駝的訊息開始擴散,將各種爬蟲們引來。

    細碎的腳步聲慢慢靠近,甲蟲迅速地將身子再次埋起來,只有一隻大膽的蜥蜴還伏在駱駝的身上啃嚼不已。它一定很餓了。

    銀色的槍頭在蜥蜴的眼前一晃,一剎那彷彿比月光更加刺眼,蜥蜴驚悸地退開。北豹魂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駱駝的軀體。

    還沒有完全冷卻呢。濃密的鬍子卻掩不住乾裂的嘴唇。

    這麼說附近有人了?明翊用頭碰了碰氣若游絲的小姒,彷彿想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當然有了。利飄雪走了過來,用腳下的硬靴點了點沙地。人們看到,在他的腳下,一連串雜亂的腳印在沙地上,如花一樣綻開,一直開到線形沙丘的最頂端,在月色下,那凹下的沙礫突然顯得那麼耀眼。

    這是什麼?即便是博聞如北豹魂,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在沿著腳印翻過第四座沙丘的時候,那樣東西出現在大家眼前。

    所有的人都呆在那裡,彷彿本來就存在於沙漠的石頭,一任風沙腐蝕多年。

    彷彿是行走在沙漠裡的怪獸,深深地陷在沙海之中,沙漠在它出現之後被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濃稠的膠粘的黑暗,另一部分是輝煌如死亡的光芒。數千只駱駝如螻蟻般匍匐在它的腳下,通過腕粗的纜繩牽引著它的前進。數十丈高的白帆佇立在那之上,明確地告訴大家這不過是一艘船,寬大如幕布的船身,甚至還有明顯的雲樓和雀室,裡面的光影滲透在黑色中,依稀可辨。可是一艘船為什麼會出現在沙漠之上?

    你們是什麼人?一列輕騎突然橫在他們面前。巨大的驚喜裹著傷痛和勞累一瞬間發作,居然讓大家昏厥過去見到人的蹤跡,喜莫大於斯。

    而那個時候,流嵐城的輪廓在夜色的掩映下開始出現在御天和楚晚的眼中。一路上,他們再未遇到西羿兵馬的追殺,可是真正的考驗是在通過流嵐城之後,那裡是連接通往虛邙山的唯一出路。

    把馬丟掉,我們歇息一下,明早混入城中。御天從馬背上接下疲憊的楚晚,一戟打在馬身上,那馬兒嘶鳴一聲,揚蹄消失在夜色之下。

    可我們怎麼通過流嵐城啊。楚晚有些悲傷,不知道小白怎麼樣了?她冷不丁地冒出這一句,讓御天不知道怎麼回答。

    良久,御天才重新開口:我們可以去找赤尊長信,那個流嵐城真正的主人。

    是的,你們上次來的時候。赤尊長信看著御天的眼睛,我,還是這裡的主人。可是,現在,一切都很難說了。

    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不過只有一個月而已啊。楚晚疑惑地說。

    是的,小姑娘,只有一個月。赤尊長信來回踱著步子,寬大的廳堂,卻也彷彿罩不住那寬大的身軀,有時候,一個月可以發生很多事情了。他長嘆一口氣,比如一個月前,你們還是羿國的貴客,一個月後的今天,你們卻因為殺了他們的世子而遭到追殺。

    我再說一遍,我們沒有殺他。御天冷冷地說道。

    這都不重要。赤尊長信擺擺手,那些羿人說你殺了他,你殺沒殺,都不重要。就像我們這些大掖族人,我們會不會蠶食羿人的土地,這都不重要。這個天下,本來就是強者的天下,他們要你死,那個時候,命運就脆弱得像這隻瓷器。他隨手在桌上一撩,那隻產自景州的韻瓷,就這麼輕易地碎裂了。

    哐當的聲音,瓷器的碎片在地上滾動開來,迅速的來到楚晚的腳下,讓她不得不退開一步。

    他們御天的話到嘴邊,卻又斷了下來。

    那些羿人終於按捺不住了,他們藉助察木風雷的十三族聯盟,已經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個邊城重新納入他們的麾下了。赤尊長信說道,僅僅一個月,我大掖族和察木風雷大小戰鬥十場,死傷超過三千人,看來,流嵐城,真的沒有我們大掖的立足之地了。

    愚蠢。御天吐出這個詞來,難道他不明白,一旦你們滅亡了,他們也會隨之潰散?

    哈哈哈。赤尊長信笑了起來,這個亂世,如小兄弟一般清醒的人能有幾個呢。

    你們可以選擇離開。御天的眉毛擰了起來。

    離開!赤尊長信的表情猛地變得猙獰起來,我們大掖的人一直都在選擇離開,可是到最後,我們才明白,天下之大,卻沒有我們容身之所,到現在,我們連故土都沒有。你能明白,沒有根的人,是多麼痛苦麼?

    為什麼?楚晚問。

    因為我們大掖人天生就喜歡戰鬥喜歡殺戮。他又開始嘆息,天生不受馴服。

    我想幫你們。少年侷促地說道,可是

    我明白。赤尊長信擺擺手,很多年以前,我們就明白靖國不是我們的久居之地,所以北擴分出一支人馬來到西羿,希望能開拓新的地域,沒想到最後還是失敗了。現在,東去虛邙山的路已經被封鎖了,我現在能掌控的只有南去的路,那裡,我們的族人,正在返回靖國。你們只有從那裡再繞道虛邙山吧。

    你不和我們一起走麼?楚晚咬著嘴唇,有些悲傷。

    我要等到最後一個族人離開才能走。赤尊長信坐了下來。

    或許那個時候你就走不了了。御天冷冷地說。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赤尊長信的神色悽然,你不明白我和這個城市的感情,這麼多年來我的血肉已經融在裡面了,即使離開,也不過是一個無用的軀殼。

    我明白了。御天嘆了一口氣,希望我們還能再見。

    也許赤尊長信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後他突然站起來,大聲喝道,鐵頭

    身形高大的鐵頭,是赤尊長信最信賴的侍衛。他甫一走進,就連陽光也淡去不少。他沒有說話,只是單膝跪在墨色的石板上。

    鐵頭。赤尊長信走了過去,你再幫我做最後一件事情吧,帶著這兩個客人,離開這個地方去到靖國我們的故鄉去。

    鐵頭還是沒有說話,他的頭低下去,埋入一片濛濛的黑暗之中。

    難道你沒有聽清我的話麼?赤尊長信怒吼起來。

    主人。鐵頭抬起眼睛的時候,居然佈滿了血紅的絲,他在努力控制,使自己不要流下淚來。鐵頭,你記住。赤尊長信揹著手,眼光飄向遠處,男人是沒有眼淚的。

    男人是沒有眼淚的。御天的心跳了起來,很久之前,爺爺也曾經對他這樣說過。

    是。鐵頭悶聲地說,然後拿起赤尊長信的手,放在胸口。那是大掖武士告別的禮節。

    你們走吧。說完這句話,赤尊長信背過身去,從御天的眼睛望過去,他的背影巍巍如山嶽。

    那是一種龐大空曠的寂靜,充斥著街道的每一個角落。幾個月前,楚晚從這裡路過的時候,這裡的喧囂還讓人久久不能忘懷。可現在,只有殘敗枯死的建築矗立在那兒,沉默不語。人行匆匆,如他們來一般匆匆。木製的車子,軋過縱橫的道路,嘎嘣清脆的響聲竄進耳朵裡。他們終於開始無奈地離去。

    鐵頭帶著四五個人,將御天和楚晚夾在中間警惕地向前移動。

    用不著這麼緊張吧。楚晚小聲地說,好像怕是破壞了這種氛圍。

    這是必須的。鐵頭沒有回頭,察木風雷的人最喜歡做的便是突襲。南城現在的樣子,全是拜他們所賜。

    楚晚向四周看了看:你們的實力不是在他們之上麼?

    聽到這句話,鐵頭突然停了下來,是的,若論驍勇,我們大掖人絕不輸於任何人,可是他們背後有羿人的支持,他們是活生生的軍隊。

    這個亂世。御天抬起頭,看向天空,一展千里的藍色高遠恬靜,難道就容不下勇敢的魂靈麼?

    天空沉默,只有徘徊的風在低綿的嗚咽。

    即使睜開眼睛,也只有茫茫不可辨別的黑。即使眼睛已經打開了很長時間,卻還是隻有深邃的侵略似的暗。那黑暗彷彿不是靜止的,而是流動而來。它伸出觸手,慢慢地把你擁在懷中。北豹魂伸出手,觸摸到一排冰涼的指粗的鐵柵。他的手順著其中的一根向上蜿蜒,良久也沒能到達它的頂端。四面是鐵柵,一個囚籠,它高大卻狹窄。北豹魂斂靜下來,他盤腿坐在地上,彷彿陷入了冥思。

    昏黃如豆的亮點在黑暗中掙扎著升騰起來,它看起來如此的弱小可憐,卻輕易地敲破了黑暗。

    北豹魂抬起眼睛,柵欄將光整齊地分開,在他的臉上勾勒出層次,那盞燈就放在柵欄的前面,掌燈的人和他一樣盤腿坐著。

    你是誰?北豹魂覺得虛弱不堪,但說話的力氣還是有的。

    我是這個籠子的主人。那人將臉匿在光的觸手不能到達的地方,只能看到他身上的衣服柔軟地逶迤,顯然是極好的材質。

    哦。北豹魂點了點頭,又閉上了眼睛。

    然後又是沉默。

    啊那人好像經不起寧靜的考驗,你不問我為什麼關你?

    北豹魂把眼睛睜開來,看向那個人:為什麼?

    哈哈哈哈。那個人笑起來,我只是想知道,這個東西是不是你的?他說話的時候,銀灰色的兜鑾在他手掌中翻轉出來。一圈銀亮的白,將中間那條被光鍍成金色的細紋包裹著,閃著熠熠的光芒。

    北豹魂的眼角跳了一下,凌厲的眼神就像寒光乍起的劍氣,竟然讓那個人心中一悸。

    我認得這樣東西。那個人伸出手在兜鑾上撫摩起來,彷彿撫摩少女的肌膚一樣愛惜溫柔。他的聲音陡地增高,變得激動,很多年以前,我就見過它和它的主人們。

    那又如何?北豹魂冷冷地說,他的眼睛眯著,將光都聚在那件兜鑾上。

    唉。那個人突然站起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叫囂仲謀。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即便沉穩如北豹魂,也不禁為之動容起來。

    囂仲謀,囂仲謀。他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彷彿吟唱神秘古老的咒語一般。

    囂仲謀始終不過是一介布衣,名聲卻冠絕天下。據說他的富有,已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關於囂仲謀的來歷,有很多種說法,不過都是虛妄,歷史總是躲在無限接近真相的背後。只是在前朝夔靜帝七年,那個叫囂仲謀的人,駕著一輛馬車,自西而來,帶著一車的皮貨,開始書寫自己的傳奇。

    我聽過你的名字。北豹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卻不知道富不可攀的囂仲謀為何要用囚籠關住一介武夫。

    你是黑衣武士。囂仲謀昂起頭,年輕的時候,我也曾經幻想成為一個武士,可是這個理想,卻最終消逝了。他的語調低沉嘶啞,彷彿已經沉湎於過往的歲月,不願再抽身出來。

    理想。這個字眼扣住了北豹魂的心口,讓他也不禁陷入其中。

    良久,囂仲謀才重新開口:我的衛隊救下了你們。

    那艘船是你的?北豹魂這才想起來那艘在沙漠中破浪的船來。

    是的,而你們現在所處的是這荒蕪沙漠中唯一的綠洲,也是我一生的傑作瑟拉美亞。瑟拉美亞?

    不錯,她是一個綠洲,是我建立的綠洲,你不必奇怪她的名字,這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很久之前,那個女人就已經死了,可我一直記得她。他說著。

    那麼北豹魂看著那個影子,欲言又止。這個地方是沙漠走私通道的樞紐,沒有她,通道根本就不可能暢通。

    北豹魂驚訝:原來那個關於沙漠之路的傳說並不是假的。

    是的。囂仲謀低下頭來,這裡是我一生的心血之一,而現在,有人要從我手中奪走她。他的語氣又低了下來,彷彿這個地方的一切已經和那個女人,那個曾經的女人重疊在一起,不能分割。

    我明白了。北豹魂站起來,可是我想見見我的那些小朋友,我想知道他們還好不好?

    你答應了?囂仲謀喜悅起來,像個孩子一樣拍起手,然後燈火突然熾烈起來,一時間刺得北豹魂的眼睛微微刺痛,四根巨大的墨玉石柱撐起高大的穹頂,寬闊的屋子,那裡的燈火少說也有上百盞之多,每一盞中都有一支碧玉蠟燭,卻還不足以照亮這個屋子的每一個角落。

    囂仲謀就立於眼前,傳說中的人物此刻不過是個溫文的中年人,他的發縷整齊,灰黑色的綢衣,隨意披在身上。隔在他和北豹魂之間的柵欄和黑暗一起消失了,他的身後是一面幾近透明的雲母屏風製成的隔室,透過屏風,可以依稀辨得那裡面的人明翊、利飄雪還有小姒。

    他們很好。囂仲謀長身而立,儒雅的氣度讓人不禁為之心折,不過現在你還不能見他們。他的話娓娓而來,卻像命令一般不可置疑。

    可是北豹魂的腰卻是直的,儘管經過無數的飢餓疲累,好了,現在告訴我一切吧。

    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說吧。囂仲謀說著,十幾個素衣的少女已經端著銀製的餐盤,緩緩向大廳的中央走來。

    這個世界,有人追逐權勢有人追逐女人,可我追求的是財富。我年輕的時候曾為之孜孜努力,終於在我三十五的時候,已經擁有別人難以企及的金錢。年輕的時候不懂得什麼,以為得到了無上的財富之後,就會得到所有的東西。可是有什麼用呢,我卻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無法保護。而我真正做到的時候,卻發現除了空虛便再無其他。你明白人生再無追求的痛苦麼?囂仲謀攏住雙手,支開所有人,自己一個人坐在寬大的榻上,喃喃地說著。沒有等北豹魂答話,他便繼續說了下去,那時候,我突然迷上了一樣東西。那就是賭。普通的賭已經不在我的眼界之內了,我開始賭人的生命。我以為能夠操縱人的生命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我豢養了無數的死士,開始和大陸所有有名的商人比試。而賭注就是瑟拉美亞,我的生命之火。我從來沒有輸過。他的話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看見北豹魂的雙手緊握了起來。

    你錯了。北豹魂的牙齒糾結在一起,操縱人的生命並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是的。他懨懨地嘆了口氣,我錯了。可是等我明白的時候,已經停不下來了。開始的時候並沒有人和我賭,但是最後卻沒有人經得起誘惑。因為誰得到了這裡,誰就擁有整個走私的通路。

    你們商人都喜歡冒險麼?北豹魂的語氣帶著一絲諷刺。

    是啊。如履薄冰的冒險啊。囂仲謀說,我一直以為我不會輸,可是,現在我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敵人,那些輸給我的人聯合起來,不知從哪找來的人,居然把我手下的死士都殺光了。

    哦?不過天下之大,本就有很多武術的強者。

    是的,可是我的那些死士,也都是萬里挑一的好手,這次卻潰散得不成樣子。那些人很強麼?

    不知道。囂仲謀搖了搖頭,隨即眼中掠起恐懼的神色,只是,那些人好像天生就是用來殺人的。莫非北豹魂思考起來,說到殺人恐怕大陸之間只有那些人吧。

    好在我遇到了先生。囂仲謀的眼中又騰起一絲希望來,瑟拉美亞是我的生命,失去她,我便死了,所以,請先生他突然從榻上站了起來,然後走到北豹魂的面前,突然跪了下來,雙手將兜鑾舉過頭頂,恭敬地奉到北豹魂的眼前。北豹魂接過兜鑾,端詳了很久,然後鄭重地將它戴在頭上。

    有多久未曾使用過它呢?

    那個時候,北豹魂的氣勢突然就變了,變得連囂仲謀這樣的人都不得不仰視起來,那一刻,久未現世的黑衣武士,那遙遠不可逾越的傳說,頃刻降臨在囂仲謀的眼前。

    而那時候,利飄雪他們卻在沉重的睡夢之中,他的夢中又出現了楚晚,她穿著雲彩裁成的衣服,鑲著用霞光滾成的金邊,立在遠處,對著他,莞爾而笑,一如初見。

    流嵐城的輪廓漸漸地被拋在了背後。鐵頭勒轉馬頭,和身後的幾個騎士一起,默然靜立在隆起的小崗之上。空氣乾燥透亮,無數熱血結成了城市表面的痂,成為隱匿的無法揭開的傷痕。這個曾經像海綿般吸進他們回憶的城市,可能窮及自己的餘生也回不來了。

    他們翻身下馬,面向著城市的方向深深地跪拜下去。

    楚晚坐在馬上,默不作聲,呆呆地看著他們又看看御天。

    御天的眼睛卻飄向了遠處,城門之下,一列黑色的輕騎赫然映在眼中。他們追來了。御天淡淡說著,狠狠地將插在地上的龍紋拔了出來。

    我們走。鐵頭顯然感覺到了馬蹄的聲音,他們大喝一聲,猛地一勒馬韁,馬兒被拉得立了起來,一聲悲切的嘶鳴,扯裂這個安然的黃昏。

    兩座三丈高的閣樓拔地而起,中間用高約一丈有餘的青崗石築成的高牆連接,腳下仍舊是細軟的黃沙。一進入這個空間,就可以嗅到腥膩的千絲萬縷的血氣。北豹魂回過頭,看到端坐在閣樓上的囂仲謀正用雙手擎住一隻三耳鼎杯,對著他一飲而盡。對面閣樓上坐著五個面色肅然的中年人,他們應該就是囂仲謀所言的對手。中間的那個紫衣人冷冷地看著立在那裡的北豹魂。

    囂仲謀。紫衣人應該就是那幾個人的牽頭人,他大聲喝道,你的人不是都死光了麼?還賭什麼?

    這是我最後一位死士,也是我最得意的。囂仲謀面色不變,說好七日為期,只要七日之內我還有人出戰,就沒有輸。

    今天便是第七日。

    不錯,今日如若我還不能勝利,這個地方從此就歸你們了。囂仲謀一揮手,猛地站了起來。

    好。紫衣人也站了起來,你還在等什麼?他的聲音消弭的瞬間,對面閣樓下的半圓木門裂開一絲縫隙,一個金面人緩緩走出來。

    金色的面具上用陰紋勾勒出細長的眉眼和一個叵測的笑,然後別無其他。他穿著褐色的衣服,揹著雙手慢慢地踱進了這個斗室。然後他也看到了北豹魂,筆直的銀槍,筆直的人。

    我要加錢。金面人突然轉過身面對紫衣人。

    紫衣人顯然沒有想到金面人會在這個時候提出這樣的要求:為什麼?之前不是都談好了麼?

    之前我不知道對手是誰。金面人說,現在我知道了。

    好,你要加多少?

    金面人伸出了三個指頭。紫衣人和旁邊的四個人對了對眼色,然後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好,三萬金就三萬金。

    金面人滿意地點點頭,他轉過身來,看著北豹魂:我認得你的槍。他說,我們的人很早之前就描述過那根槍。

    你果然是修羅的人。北豹魂嘆了一口氣,他的手開始握住光滑的槍桿。

    我認得你,所以你要小心,而我,金面人說著,伸手往腰間一捋,一杆槍居然在他的手中展現出來,也會用盡全力的。

    是韌之切麼?傳說中可曲可直的韌之切,已經毫無躊躇地暴露在北豹魂的眼前。

    我明白,那些殺人的手法對你是不管用的,這是我修煉多年的兵器。金面人撫著黑色的槍身傲然而立。

    什麼是韌之切?囂仲謀皺了皺眉毛,問了問旁邊侍從的武師。

    那是傳說中的槍,剛烈起來雷擊不斷,柔韌起來可繞指纏柔。幾日前,從未見他亮過這件兵器。武師的臉上露出驚怖的神色。囂仲謀聞言,卻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而他卻把手中的杯子握得更緊了。

    北豹魂抬起頭,剛才有一片雲彩駐足在他的頭頂,而這時候,那片雲彩已經不知飄向何方了。

    來吧。銀槍帶起黃色的沙礫,簌簌地落在兩個人中間。人們的呼吸凝滯下來,那一杆極剛之槍和極韌之槍,已經開始了廝殺。

    金面人的槍像是一場埋伏好的陰謀,窮極北豹魂的一生,也難遇到這樣的對手。在他的槍勁極烈之時,韌之切卻似難以捕捉的微風,始終跟不上它分毫的蹤影。而一旦北豹魂的勁力一洩,韌之切卻又似暴烈的太陽,它壓住你讓你片刻不能喘氣。兩個人的影子在沙地上不住地變換著方位,長槍相交的次數卻少之又少。

    啊!北豹魂大吼一聲,單手抄住長槍的末梢對著金面人閃去的方向,猛地一掄。這一掄挾著萬鈞的力道,疾如電牙鱗現的一瞬,金面人的身體眼見就要被槍刃所在的部分掃到。避無可避之下,他猛地將韌之切往自己的身邊一貼,然後硬硬地接下這雷霆一擊。等到槍挨住金面人的時候,那韌之切突然像蛇一樣纏在槍刃之上,令北豹魂的槍勁不由一滯。金面人的出手卻也不慢,他迅速地扭動韌之切,雙手各執一端,將槍刃牢牢地卡住。

    糟了。樓上的武士暗暗地說了一句,卻已入了囂仲謀的耳中。

    黑衣武士啊。他輕輕地想。

    九尺五寸的銀槍,剛才還帶著猛虎之威。現在虎頭被制,只能安於一隅。金面人手下一動,沿著韌之切打成的結在槍桿上滑動起來,他的手持住韌之切的槍刃部分,已經順著槍身摸索過來。北豹魂依然未動,他將另一隻手握在槍身之上,啊伴隨著這個聲音,猛虎再現,他繼續將手中的槍掄動起來,以自己的身子為軸開始旋轉。金面人本來已經靠近了兵器被制的北豹魂,卻因為離心之力飛了出去。

    北豹魂身下的沙現出一個九尺長的大圈,他立在中心,長槍一撩遙遙指向飛出很遠的金面人。

    果然是名下無虛啊。面具上的笑變得詭異起來,他手中的長槍砰的一聲繃直,然後人槍為一,又撲了上來

    這是純槍術的較量,金面人槍法絢爛一擊翩然,帶著幾朵槍花。而北豹魂的槍法樸實,每一擊只能看到銀練在他手中伸縮晃動。

    第五十一招了。閣樓上的武師慢慢地數著,等他數到五十三的時候,金面人槍法一變,手腕一陡,韌之切再次變得柔韌無比,等北豹魂的槍斜刺而來的時候,它已經再次纏在上面。

    愚蠢啊。金面人搖了搖頭。

    是麼?北豹魂輕蔑地笑著,他的手腕一動,槍身帶上了迴旋之力,等金面人想跟著那回旋之力變動身法的時候,那百鍊而成的槍已經突破韌之切的禁錮,一尺三寸的槍頭已經實實在在地突兀在他眼前。

    贏了。囂仲謀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撫掌大笑。北豹魂抬起頭來,慢慢地將金面人的屍從槍身之上卸了下來。

    篝火映紅了楚晚的臉,鐵頭拿著木棍伸進火堆之下撥撩,那火勢更旺了。開始還有幾個人圍坐在篝火之前,最後那幾個人忍不住去睡了。御天走到黑暗之下,在那由樹木包圍而成的空地之上,開始修習自己的龍紋戟術。無雙的戟術,本就是日夜不曾間斷的練習才能成就。

    楚晚也想睡,可是睡不著。她看看御天,不明白這個傢伙為什麼傷還沒好就去舞動他那個大傢伙。而鐵頭就像是一根木頭,端坐在那裡,看著輕搖的火苗,一直在發呆。

    唉,你倒是說句話嘛。楚晚歪著頭看了看鐵頭。

    鐵頭木然地抬起頭,看了看她,又把頭埋下去了。

    真惱人唉。楚晚搖搖頭,覺得實在無趣,你們大掖人都這樣嗎?嗯。鐵頭哼了一聲。

    你們為什麼不在你們的家鄉好好待著,卻要跑到羿人的土地上呢?楚晚問著她一直想問的問題。

    那我也問你。鐵頭終於開了口,你是大夔的公主,為什麼卻要和這些人在一起呢?

    為什麼?楚晚愣住了。

    公主,那有一個年輕人的頭髮是白色的呢!思緒開始回溯,當那個小宮女告訴她利飄雪的時候,冥冥中那條無形的線就將他們的命運連接在一起了。當楚晚見到利飄雪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不管如何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我不知道。楚晚垂下頭來,撫弄著自己的衣角,那個人的樣子又開始侵佔自己的腦海,或許是皇宮太無聊了吧。

    你僅僅是為了無聊。鐵頭的臉色變得悲哀起來,火光下那張本應該很年輕的臉變得滄桑不可辨認,我們卻是為了生存啊。

    很多年以後,當楚晚開始為自己的國家戰鬥的時候,她才明白鐵頭的話,那是埋藏在記憶中的隱線。而那時,楚晚沉默下來,鐵頭也沉默下來。野風無聲地穿梭在林子中間,火苗依舊不停地掙扎著,只有御天的大戟劃破空氣哧哧作響。

    玲瓏精巧的玉樽裝著淡紅色的蜜醍酒,那紅色真切自然,映著通明的火,彷彿可以盛下屋中的所有景色。那些異族的女人,皮膚如雪一般的白皙。柔軟的紗巾彷彿就是為那曼妙的身姿舞蹈而設,它們隨著身子的擺動而盈盈飄拂。

    一時間,讓所有人都忘記,他們現在所處的卻是荒蕪沙漠的腹地。即便是堯國的王子,見識過太多的繁華,也不禁為之動容。明翊看看身邊的小姒,她好奇地向四周看著,那裡的一盞燈,一扇屏風,一件吊飾都讓她驚喜不已。可惜她不會說話,只是眼中晶然發亮。

    這有什麼。他湊到小姒的耳邊,等有一天,我恢復了自己的國家,我要建一座比這奢華十倍的宮殿送給你。

    小姒看了看他,臉微微紅了起來,把頭埋了下去。

    利飄雪用手支著頭,對眼前的一切毫不在意。他的眼睛越過這些景緻,想要一下子穿過那扇門,穿過這個沙漠,去向不知何處的遠方。

    北豹魂淡漠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囂仲謀湊過去,這些俗物怕是汙了北兄的眼睛。

    北豹魂笑了笑,只是拿起玉樽放在了唇邊。

    貴客的恩情無以言謝。囂仲謀站起來,略略地擺擺手,驅散那些歌舞妓,我本來已經準備好了十箱赤金和十箱玉石,可是我知道,那些東西在北兄看來不過是汙穢的東西罷了。囂仲謀長身而拜,深深地一揖,所以我準備了這個,拿上來。

    北豹魂抬了抬眼睛,黑色的鏤花檀木架瀰漫出清幽的香氣,用這樣名貴的木材做成的架子上,不過放著一支普通的黑漆骨胎弓。

    小姒的眼睛亮了一下,明翊笑著問,你喜歡它。

    利飄雪的眼光終於落回了這個屋中,那漆黑的弓無光無華,卻彷彿牽著他的心一般。隱然之間,彷彿可以感覺到弓弦在微微的顫動,那個旋律帶動著他的手指,也開始奇妙地動了起來。

    北豹魂怔了許久,怔怔地說:這是縛`

    不錯,這便是暗之縛龍弓。囂仲謀驕傲地說。

    傳說它是上古的勇士們屠龍之後用龍骨和龍筋製成。利飄雪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遠在衍的時候,太傅白驤教他騎射的時候,就告訴他縛龍弓乃是天下弓中之神。他走到那把弓的面前,禁不住地撫摩起來,那已經風乾的骨頭之上彷彿還流動著龍的血脈,猙猙然咆哮欲出,竟使他的手指感到灼灼的熱。

    不錯。囂仲謀點點頭,昔日他們用了整整三百二十一天才挑選出適合的龍骨,然後又用了七百天才將龍骨泡軟加以鍛鍊,這樣一過,已經是十年了。

    我平生的愛好之一就是蒐集這些東西。囂仲謀的神情一下落寞起來,可惜我終生未曾涉及武道,留在我身邊也只是徒增惆悵,我知道,你們對於財帛不會動心,但無往不利的兵器,應該不會拒絕。他說完,緊緊地盯住北豹魂。

    北豹魂彷彿還沉浸在那遙遠的傳說中,過了很久,才聽到他幽幽地說道:我的確難以拒絕。

    夜再次恬靜下來,綠洲周圍栽上密集的胡楊木,樹幹高大堅固,足以將一般的風沙拒絕在外。明翊看著在側榻上睡著的小姒,安詳寧靜的神情讓他又不由地想起那個在堯宮中陪伴自己度過童年時光的小宮女。明翊躺在鵝絨的被褥裡,小宮女走過來,替他將露在外面的小手放進去。然後坐在床邊,就如他現在看小姒一般地看著他轉眼之間已是這麼多年過去了。

    越青冢。想到這個滅亡自己國家的人,明翊的身體開始抖動起來。那個影子被恐懼拉扯得好長,即使是隔著千里的荒原,仍舊籠罩著少年脆弱的神經。

    他站起來,慢慢地將門閂撥開,然後走出去。將自己的身體暴露在銀白色的月光下,淡淡的影子被新月勾住,成為一縷孤獨在瑟拉美亞城中晃動起來。這個城市很小,建築也很低矮。明翊緩慢地移動步子,熟睡中的城,沒有人會在意這個少年的步伐。

    站住。等他走到那個建築的時候,被守門的衛士攔住。

    請你通報。明翊躬身道,我想求見囂先生。

    囂仲謀的住處卻是異常簡陋,只是一張木質的方榻,榻前有一幾,几旁的宮燈剛剛被侍女重新點燃。只是在另一邊,有高大的書架,明翊走過去,那些書一層挨著一層,密密匝匝地讓他眼花繚亂,仔細看來卻不是經史之類的東西,而是明碼標註的賬冊。

    我本來已經睡了。囂仲謀披著灰色的大麾,慵懶地蜷在榻上,看著這個年輕人。

    明翊那個時候,正在看著書架旁邊的屏風上的蒼山碧水圖,那幅畫卻是出自堯國著名的畫師牛子墨之手,畫的正是堯國的景色,睹物思情,他不禁伸出手在畫布上畫過,不知是喜歡這畫的工筆還是那畫上寂寥的山水,先生可去過堯國?明翊開了口。

    堯國?囂仲謀想了想,年輕的時候,我的足跡踏過這個大陸的很多地方。

    那你以為如何?明翊依舊揹著身,眼睛盯在那畫之上。

    明公子深夜造訪,不會是想和我談堯國的山水吧?囂仲謀斜著眼睛,看著那個年輕的背影。

    那裡是我的家鄉啊。明翊轉過身來,鬱郁地嘆了一口氣。

    我聽說昔日堯滅,有一個王子被黑衣武士救出,那個人莫非就是公子?囂仲謀沉吟片刻,抬起頭來說。

    先生知道的還真多呢。明翊走過來坐在他的對面。

    做生意,消息不靈通如何可以?囂仲謀狡黠地笑起來,現在堯國已經光復了,明公子卻為何還總是怏怏不樂的樣子?

    那不是我的國家。聽到這句話,明翊的手突然砸在几案上,年輕人的臉色變了,在宮燈的照耀下異常紅潤,那只是越青冢操扶的傀儡。

    你想告訴我什麼?囂仲謀已經隱隱感覺到年輕人的想法。

    總有一天我會用自己的手重新塑造我的國家,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希望囂先生能幫助我,以你的財力幫助我,我相信,你所能得到的回報是你贈予我的十倍。

    我答應你。這是我的家徽,有一天你需要的時候,拿著它來找我吧。很多年以後,囂仲謀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那麼痛快地答應下來,因為他總是深思熟慮。只是他記得年輕人鏗鏘地吐出每一個字,像是烙鐵留下的印痕,即使過去了很多年,囂仲謀依舊不能忘記那些話那張臉,那張臉上寫著堅定倔強和驕傲,就彷彿他當年一樣。

    面前的山色愈發得蔥蘢,連綿的山嵐,彷彿畫師筆下洗練的意境。真美呵。楚晚的眼睛貪婪地轉動著,生怕不能飽覽所有的景色。

    呵呵,在皇宮看不到吧?鐵頭開朗地笑起來。

    我們還在羿國的境內麼?御天打馬問道。

    翻過前面的墨翠山,便是靖國了。鐵頭說著,阿武,你去打些水來。他吩咐著隨行的那個最沉默的大個子。

    阿武已經去了很長的時間,林中卻依舊沒有動靜。鐵頭焦急地拍拍頭然後翻身下馬:我去看看。這時候,幽閉的林間突然躁動起來,一片飛鳥被驚得四散而起。不遠處的草叢被扒開,阿武的身子現出來。他驚慌地將手中的水囊猛地一擲:快走,是羿人。說完這句話他突然撲倒在地上,這才看見他的背後胡亂地插著幾支羽箭。

    阿武。鐵頭咬著牙大吼了一聲,拾起地上的水囊,急忙地翻身上馬,走。

    林間的聲音更大了,隆隆的聲音彷彿雜亂的鼓點敲擊著地面。一騎突然從林中躍出,看到正準備離去的御天他們,在這。他大聲地叫著,同時張開了手中的弓對準其中一個也揹著弓的小個子射去。只是那個人比他的速度更快,他在前進的馬身上雙腳勾住馬鐙,仰面向後躺在馬身上,在奔跑中射出一箭。那支箭突兀迅捷,好像已經在那裡等了騎士很長時間,輕騎的盔甲單薄到被那支箭輕易地洞穿。大隊的人馬很快越過草叢,來到騎士的屍體面前。

    混蛋。為首的將軍不滿地看著眼前的屍體,剛死的年輕的臉依舊栩栩如生。將軍。他身旁的人打馬上前,前面就是墨翠山了,過了那座山我們便不能追擊了。

    傳令給前面的哨卡,一定要堵住他們。將軍注視著前面散亂的蹄印,另外告訴他們去的人有六個。

    如果我也死了,樹木在鐵頭的眼中後掠,你們一定要挖出我的眼睛把它帶到大掖去,很多年了,我很想再看到我的故鄉呵。他的話隨著潺潺流動的風聲傳進人們的耳中,冰冷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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