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兩天以後。虛邙山。
北豹魂的身影重如山嶽,我察看過了,羿人的營盤炊煙升騰,想是在埋鍋造飯,恐怕今晚就是決戰的時間了。
哦?廉欽沉吟片刻,難道他們已經找到突破玄陣的方法了麼?
不管怎麼樣,今天晚上必須送那些年輕人下山。北豹魂斷然道。
誰説我們要走?年輕人們不知何時闖了進來,十幾雙眼睛目光如炬,灼痛了北豹魂和廉欽的心。
沉默的對峙。
良久,北豹魂看了看站在前端的利飄雪,白髮的少年沒有絲毫的畏懼,利飄雪。北豹魂説,你是南衍的世子,難道要拋棄自己的國家麼?
利飄雪搖搖頭:我只是覺得此刻能守護這裏比什麼都重要。
明翊,難道你不想重回堯地了麼?北豹魂沒有理會利飄雪繼續説道。
北豹魂一個挨一個點出那些少年們的牽掛,年輕的頭顱慢慢地低垂下來。
如果御天在這裏的話,我相信他死也會留下的。明翊把頭抬起來。
不錯,我們有勇氣和虛邙山共存亡。少年的聲音堅硬如冰。
真是愚蠢。北豹魂喝斷他的話,無謂的犧牲難道就是勇敢麼?
那你們為什麼要留下?利飄雪詰問道。
為了什麼?廉欽慢慢地向前踏出一步,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的。你們承載着我們最後的希望,我相信總有一天,你們還會把黑衣崇武的火種在大陸之上散播開的。他的聲音像他的步子一樣緩慢沉重,這是命運的試煉。
輕柔的如水底青荇的話語讓年輕的人們再次沉寂下來。
人們懼怕強大的武力,廉欽接着説,這正是我們擁有的。我們的人數雖然不多,但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培養我們認為可以匡服這個亂世的力量,所以他們要消滅我們。很慶幸,在我的有生之年,讓我遇到了你們。他伸出右手握成拳,斜置在胸前,行起黑衣間代代相傳的古老禮儀,請你們,帶着黑衣的所有光榮和夢想,在這個大陸燃燒吧。
年輕的人們開始握拳,斜置在業已澎湃的胸口。
斬血千山寒。伴隨着那聲戰鬥的口號,年輕的血開始沸騰了。
廉欽沉默下來,很多年以前,也曾有一羣年輕人聚在一起,對天盟誓。他們的聲音便如現在一樣響亮,可惜歲月還是悄然地褪去顏色。恍惚之間,昨日重現,彷彿當年。
虛邙山之東。灰黃色的路曲折而下,直到葱鬱的綠色掩蓋。
從這裏下去。北豹魂指着未盡的遠方,去完成你們各自的使命吧。
那北叔叔你呢?明翊停下來回頭問道。
我只能送你們到這裏。北豹魂看着年輕人們殷切的目光,自己卻將眼神收了回來,不再看他們。
這麼長的時間,承蒙關照。利飄雪面向他深深地拜下去。
我不想離開北叔叔。明翊走過去像個孩子一樣抓住他的胳膊。
北豹魂笑了笑,伸出手想要去撫過明翊的頭頂,最終卻放棄了:幾年了,你終於長大了。這個天下,還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你,等着你們去做。他的目光黯淡下去,而我,也必須迎接我的命運。
我們還會再見麼?
會的。北豹魂猛然地站直身子,豪氣干雲,如果我還活着的話,我保證,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走吧。等到北豹魂的背影消失在少年們的視線的時候,明翊扶着身邊的小姒,我帶你回堯國。一剎那,他的目光穿過重重的山嵐,飄到那個在夢中縈繞很長時間的故鄉。小姒咬着嘴巴,她不能説話,只是在淡青色的眉宇間流露出一抹哀傷。
我們要去哪呢?一個年輕人在眾人中間發問道。
我回家去啊。有人應和着。
我想去大陸各處走走呢。
我想回去打仗,這麼多年學的本事,一直沒有用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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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最後一個少年問了問身旁的利飄雪。
利飄雪的手攥住身後的縛龍弓,然後轉過頭看着明翊:我想跟你一起,幫你奪回你的國家。利飄雪放開握弓的手伸到明翊面前。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讓年輕人們的腳步都停了下來。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明翊想要拒絕,而且你很久沒有回衍了。
我只是想,我現在回去,也證明不了什麼。利飄雪説,我想試試。
一個人的力量太薄弱了。一個少年看了看他,讓我也去幫你吧。他把手疊在了利飄雪的手上。
我也來。另一個少年想了想也將手疊了過去。
算我一個。
還有我。更多的少年走了過來,最後少年們聚集在一起,將手疊成義氣的高塔。然後他們一起扭過頭,看着明翊。
你們明翊有些哽咽。
那一定是很刺激的事情。少年們無所謂地大笑起來。
啪。明翊重重地將手疊了上去,讓我們一起來,來讓歷史記住我們吧。
好。他們舉着手,齊聲的高喝讓大地開始顫動,樹葉開始簌簌地落向地面。
史家們無法書寫的是,歷史曾有這樣的時刻,未來左右大陸的君主和名將們此時走得是那樣近,近得讓人們不能相信,他們以後,會成為敵人。
也算御天一個吧。有人提出來。
楚晚。利飄雪在心裏面念着這個名字,你現在在哪呢?
那麼讓我們走吧。明翊朗聲地説道。
你們要去哪?他的話音剛落,密林間一個鬼魅般不可辨明的聲音銜接上來,那個尖利卻又帶着幾絲嘶啞,輕輕的如同來自地獄的叩問,讓人不寒而慄。
誰?年輕的武士們本能地握住武器,利飄雪取下縛龍弓搭箭盈弓,對着林中陰暗的層面。
那個人穿着黑色的袍子,袍擺之處以紅色的火雲為邊,施施然地走了出來。在他的身後,四十個黑衣人跟着鑽了出來。他們穿着貼身的勁裝,蒙面,身揹着黑犀骨的角弓,腰裏彆着箭壺,手持五尺長、窄窄的柳刃,站成半月的形狀堵住前進的路。
這正是大陸最出色的殺手修羅暗部的裝束。
我認得你。明翊的臉色沉了下來,往事來襲,無法抗拒。那是一張難以釋懷的臉,優雅的長鬚,飄然出塵的氣度卻是心思縝密毒辣的修羅之首青寧止,幾年前在火霰原上,你曾帶人追殺過我。
哦?黑袍人看了看明翊,我已經忘記了,我追殺過很多人。
你們到底是誰啊?甚少涉及塵世的大有人在,對於眼前出現的人不明所以。
殺人的人。黑袍人面色一寒,正要發動身旁的殺手。離他最近的蒙面之人卻低喝一聲,首領小心。話音落的時候他的人已經擋在了黑袍人的面前,還沒來得及反應,三稜的箭頭自蒙面人的後腦暴露出來,夾雜着熟鐵特有的暗灰和鮮血的暗紅,構成在人的腦海中很久也不能磨滅的圖畫。畫中的景象是離死亡咫尺間的恐懼,箭尖在離黑袍人鼻尖方寸的距離停了下來。
暗之縛龍弓,張弦盈月至少需要兩百石的力氣,在三百尺的距離能輕易地穿透最堅硬的顱骨。人們只看到一條黑亮的線,自白髮年輕人的手中彈射出來。閃爍着無法撲滅的光芒和必殺的氣勢,和黑袍人的視線水平,在他的眼中卻形成一個不易分辨的點,一掠百尺。
汗水很快在這涼爽的空氣中冷卻,等到擋住黑袍人視線的蒙面人剛剛偏移的時候,年輕的武士們已經先發制人地迎面而來。
眼光漫過湧動的人羣,直直地落在那個白髮的年輕人身上,他和他身後的少女都是靜止的,白髮無風而動,目光亦是冰冷,縛龍弓再展,箭已臨弦。
阿璇,你還在等什麼?
黑袍人大喝一聲,火雲袍無風而動,他身旁的蒙面人已經開始動了。
那個時候,纖細的身影在利飄雪的眼前一閃而沒,如夜之曇花。手腕一痛,縛龍弓已經脱離了他的掌握。緊接着那個影子在林間的木枝上不停地點動,輕盈如一隻雲雀。她凌空躥過三百尺的距離,自衝鋒的武士們的頭頂掠過,落到黑袍人身側樹枝之上,縛龍弓已經掉轉箭頭,對準了衝在第一位的明翊。
小姒!利飄雪捂着手腕,已經辨清了那個人的樣子。
卻又不是小姒。那樣寒冷絕望充滿殺意的眼神,已經徹底地矇蔽了那個曾經温婉可人的小姒,取而代之的是修羅的殺手阿璇。
小姒。明翊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
我不叫小姒,我是阿璇。原來她會説話,聲音從樹梢之上降落下來,清脆悦耳。
你騙我。明翊怔在那裏,那一刻,摒棄掉一切的廝殺和念頭,他仰起頭,所有的所有隻剩下那三個字,你騙我。
是的。阿璇的眼神變得陌生疏遠。
風靜如斯,她的話碎落其中,被割裂成千絲萬縷的尖利的針,它們穿過所有痛苦憤怒,最後,每一支都根植在明翊的心裏。
回憶是雙刃的利器,在記憶之河的彼端同時埋下悲傷和歡樂的伏線。我們溯源而上,形銷骨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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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贏了呢?喚作明翊的少年信步踏上木台,從赤尊長信和察木風雷的武士手中搶下了那個女孩子。她瑟瑟着垂着頭,像一隻凍傷的貓,臉上是烏黑的塵土色,只是一雙眸子閃着讓人歡喜的光芒。
你沒有名字麼?那我叫你小姒吧。明翊想了想説,那個女孩子點着頭,卻不説話。
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回到堯國的。少年站在漫天的星辰之下,指着遠處的故鄉對女孩子説。
你要是能説話,那該多好呢?小姒笑,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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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見。那一個若字埋葬過往的種種。現在只剩下那個挽弓的少女立於梢頭之上,將冰涼的箭對準樹下那個心灰意冷的年輕人。
少女閉上眼睛,隨着拇指的滑落,那支箭離弦而出。
只是,和那支箭同時落下的,還有一顆瑩瑩的淚珠。
咔嚓。一個少年揮刀,力大勢猛,卻只能斬斷那羽箭,留不住那斷箭的去勢,挾縛龍弓之威,直取明翊的面門而去。
明翊無心閃躲,被謊言灼痛的心支配不起他任何的動作。他低着頭,任由那一箭向他而來。
不要。阿璇的心跳了起來,那一支只用去五成的力,如果殺了他,她一輩子都會被這裏的記憶折磨。
她始終還是記得他的好的。
一寸。
白皙修長的手,緊緊地遏止了箭的速度和力量。白髮利飄雪。
小姒。他將箭扔在地上,利飄雪還是願意稱呼那個名字,這一切,僅僅是一場欺騙麼?
是的。黑袍青寧止代替阿璇回答,從流嵐城開始,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
難怪羿人能衝破十里的玄陣。人羣中有人驚呼。
我是説,所有的都是欺騙麼?利飄雪仰起頭,看着樹上的少女,強調着所有兩個字。
阿璇沒有説話,只是將手慢慢地伸向箭壺。
我明白了。利飄雪低下頭,嘆息着,那麼在羿都櫟陽,也是你們的傑作了?
青寧止點了點頭:那是最關鍵的部分,順便還可以覆滅黑衣。
為什麼一定要覆滅我們?
你們還不明白麼?青寧止嘲弄着,亂世之下,你們這些人始終是威脅呵。
你們的目的達到了?利飄雪搖搖頭。
還沒有。青寧止的嘴角浮現出笑,有人託付我,今天務必請南衍的世子去胤國坐上一坐,這也是目的的一部分。
敖逐未麼?利飄雪想起那個人,亂世下立於硝煙的王者。
年輕人抬起眼睛的時候,像是升起刺眼的驚鴻。沉默的明翊,雪亮的寒魄刀,在他們交談的時候已經突身而起,帶着無法言喻的速度欺身直逼青寧止。完美無暇的爆發之力,讓所有的人都還沒來得及反應,寒魄刀五尺的薄鋒已經貼着青寧止的脖子。
我記得你好像不會武功。明翊貼在他的耳邊輕聲地説。
青寧止憤怒已極,如果在四年以前,他完全可能躲過這次突襲,可是四年前火霰原上,他遇到了御天的爺爺御衍。龍紋戟術無雙的御衍。他雖然活了下來,但是卻不能再使用武功了。他突然想起來,那個時候,現在迫住自己的年輕人,也是在場的。
阿璇。青寧止暴喝道。
阿璇箭鋒一轉,明翊的身子也跟着一轉,完全地匿在青寧止的身後,只露出一雙眼睛。血紅色的眼睛。
別動。明翊面對着所有人説,卻看到蒙面人羣中,有一個人取下長弓,滿弦而立,對準的卻是青寧止。
勾代,你想幹什麼?青寧止顯然也發現了那個蒙面人的舉動。
蒙面人沒有説話,只是輕輕地送手,箭順勢遞出,平穩地扎進了青寧止的心口。
你青寧止瞳孔一張,周身流向心臟的血液開始噴薄。
你曾經説過,蒙面人放下長弓,一旦任務開始,無論任何事情都不能使之停下,即使自己的人在敵人手中。
殺人者終被人殺。那支箭迅速地抽空青寧止的生命,明翊不得不放開手。
首領已經死了,現在這裏便是我做主了。叫做勾代的蒙面人舉起手中的柳刃,殺光他們,活捉那個白頭髮的。蒙面人們動了起來,年輕人的武士們再次握緊手中的兵器,他們的人數是武士們的兩倍,而且是聞名大陸的殺手。
如果能活着下山,我們一定要去大醉一場。明翊慘然一笑,小聲地對利飄雪説。
弦落的聲音是那麼清脆,七支白翎羽箭呼嘯着從樹梢射出。有一支射向剛才射殺青寧止的蒙面人,另六支則分射他身邊的六個蒙面人。
阿璇。
箭箭無虛。勾代聽到風聲的時候,本能地將手中的柳刃向上撩起,箭桿貼着鋒刃,發出澀澀的摩擦之聲,最後插進了勾代的肩胛。那一箭本是射向他的心臟的。然後六聲淒厲的慘叫,他身旁的六個蒙面人已經倒了下去。散花箭法果然名下無虛。
利飄雪的手已攥緊,阿璇的箭法居然在他之上。
你瘋了。勾代捂住肩膀,卻看見弓身上已經又搭了七支箭。
蒙面人羣慌亂起來,他們恐懼地看着阿璇,不知道誰又會是箭下的亡魂。
退回去。阿璇冷冷地説,你知道我的箭法,在這個距離,你已經受傷了,你們的勝算不大。
好。勾代伸手拔出那支帶血的箭,我保證從今天起你會受到修羅暗部所有人不停的追殺,直到你閉上眼睛為止。
我再説一遍,退回去。阿璇説。
好。我欣賞你的勇氣。勾代招招手。那些蒙面人略一躬身,開始分別向不同的方向朝林中隱遁而去。
我給你個建議,你最好躲起來,躲得越遠越好,最好是我們找不到的地方。勾代留下了最後一句話,他的語氣平和,卻充滿濃濃的殺意。
謝謝。利飄雪抬起頭,向阿璇説,他輕輕地拍拍明翊的肩膀,向前一步,回來吧。
阿璇沒有説話,只是將眼神指向明翊。明翊吸着氣,想讓自己的目光柔和下來,就像以前看小姒那樣看她,卻發現已經無法辦到,雖然她在最後的時刻回到了他們身邊。他們的眼光最終撞在一起,只是在這短暫的時間裏,已經有太多的改變。
阿璇讀不出那個眼神。她知道,他們回不去了,至少是現在。
時間之河從未逆流。
你要恨我。阿璇咬着嘴巴,幽幽地説出這句話。將縛龍弓扔了下去。雖然有些不捨,還是轉過身,向身後寂然的黑色飄去,風迎面而來,卻再也吹不干她的淚水。
唉利飄雪想要叫住她。
讓她去吧。明翊看着那個遠去的影子。
她會死的。利飄雪扭過頭,才發現明翊已經淚流滿面。年輕人開始哭泣,沒有半點聲響的無聲的慟哭。像是當年的那個孩子。很多年以後,已成為堯弒武王的年輕人,在酒醉之後就會給寵愛的妃子講一個故事:我當時想告訴她,我恨不起來她,卻不知道為什麼,始終沒能開口。弒武王悵然地講完那個故事,等第二天一覺醒來,就會殺掉那個妃子。然後一個人坐在深宮中對着一幅畫像凝視。而現在,他只是站在那裏,將自己的憂傷完全地浸染在風中。
年輕人們又開始走動起來,等他們回過頭去,卻看見虛邙山上,火紅的顏色已經侵入天際。
乾枯的手在闊劍上一抹,廉欽將劍平平地揮了出去,青色的劍芒一長,已經削掉了衝過來的士兵的頭顱。他轉過身,山上凌雲閣的火勢已經無法阻止。開始還凝聚在一起的黑衣們,現在已經在一萬人的衝擊下分散開。敵人實在太多了。每一個人都被成團的士兵圍住,剛剛殺完身邊所有的敵人,卻馬上陷入更大的包圍圈中。遠處已經有人體力不支,被長戈劃得支離破碎。
青芒再起,闊劍震退逼上來的敵人。然後他的身子飄起,越過眾人的頭頂直直地向凌雲閣上掠去。劍身在樓基上一點,支持最後一次的騰躍。他站在高高的閣樓之上,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闊劍。火光下,流光開始浮動,劍身像是一盞澤被蒼生的明燈,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在那盞燈的召喚下,黑衣武士們開始將圍住自己的人羣撕裂開,向凌雲閣再一次地匯聚。
一支長戈劃破北豹魂的脊背,可是他已經完全顧不得了,他拋開那些追趕過來的人,徑直向那個方向奔去。最後直到所有的人都匯聚在那裏,結成牢牢的一團。
士兵們將戈齊刷刷地對準他們。
你們這些人,非要殺光我們麼?廉欽高聲地問。
那就讓你們付出應有的代價吧。廉欽揮起闊劍咆哮起來,火勢掀起的氣浪將他的衣袍衝起,火一樣的顏色在夜風中揚起。
給我殺光他們。祁淵站在人羣中振臂而呼。
殺!殺!殺!士兵們跟着叫了起來。
斬血北豹魂大喝着,聲音傳進黑衣們的耳畔。
千山寒。
千山寒。黑衣人隨着他開始咆哮,將手中的武器指向天空。咆哮的聲音一次比一次隆重,整整百人的聲音卻將對面數千人敵人的聲勢硬生生壓下去,讓整個虛邙山的大地開始震動起來,最後化作一隻巨龍,掙脱所有的束縛向天空直直地衝騰。衝鋒的士兵在這無可匹敵的吼聲中惴惴不安起來,祁淵砍倒退卻的士兵穩住軍心。他本以為殺光這些末路下的武士並不是難事,可是現在他們已經付出了二千人的代價。現在他們重新地匯聚起來,當年幫助天武皇帝成為諸侯們的噩夢的那支黑衣,穿越數百年的距離,又重新出現在他們面前。
你們在等什麼?北豹魂手中的長槍一橫,遙指羿軍。
騎士的馬匹後退一步,那淡淡的話語讓人驚悸。
好吧。乾枯的手從腰間拔出闊劍,那久違的四尺青芒猛地在廉欽手中一漲,就讓他們見識一下什麼是真正的武術吧。
來吧!凝聚的黑衣們開始呼嘯,聲音直入雲霄。最後傳進年輕人們的耳中,關於無奈的悲傷就這樣被輕易地震碎,戰士的血液重新熱烈起來。
萬人的戰陣,被黑衣組成的戰團輕易地衝散。那個戰團仿若野獸,在人羣中來回激盪嘶咬。羿軍素來引以為豪的重甲士,此刻不過是不堪一擊的枯朽。那些平時的訓練,在此時毫無用處。北豹魂長槍一撩一撥,已經將身前的重甲士兵的身體貫穿。銀白色的槍頭猙獰地綻放在後面士兵的眼前。退卻成為不可能的事情,在他的身後,還有蜂擁而上的人羣。屍體被槍頭拖曳,一擲而出,將人羣砸開一個大口子。
慘叫的聲音接踵而至,屠戮才剛剛開始。數百支長戈不分先後地圍繞在武士們的左右,彷彿不想漏過任何一個空隙。可惜那些人都是萬中無一的黑衣。霸刀雷璧伸手一切,將面前的長戈悉數攬入懷中,伸手一搓,甲士不由地在迴旋力下鬆開手,在發愣的間隙,雷璧手中的長刀一錯,他們的頭顱開始做最後的分離。
將軍們疑懼地看着傳奇的延續,給我將他們分開。怒吼的聲音將支離破碎的戰陣重新結合起來。他們不顧一切地向中間擠壓。人越來越多,衝擊的巨力使武士們不得不分散開。
人們踐踏過死者的屍體,前仆後繼不顧一切。
我想回去。烈烈的聲音還在耳邊迴盪,年輕人們站在山下,默默地看着火光中矗立的沉重山勢,有個人小聲地嘀咕着。
走,我們回去。明翊猛地直起身子,舉起手中的寒魄刀。
回去!回去殺光他們,絕不讓他們的陰謀得逞。他們大聲地喊着,那些臨別的囑託突然變得不那麼重要。彷彿此刻,能在一起戰鬥,才是最後無上的榮光。
斬血北豹魂又一次大喝着。
千山寒。
千山寒。在目光所及的遠處,突然響起和他們一樣隆重的咆哮。即便是沉重的山嶽,也阻擋不住獵獵的回應之聲。一線流火直直地飛曳,利箭穿過士兵的屍體。
白髮利飄雪長身而立,在羿軍的側翼,火光下堅定熾烈的眼神灼痛了每個人的眼睛。少年們終於又回來了。
混蛋。北豹魂大喝一聲,誰叫你們回來的。
少年們沒有説話,只是將懷中的兜鑾掏出戴在頭上。
多少年前,時光荏苒,這些黑衣武士也曾像少年們一樣的虔誠,昨日重現,沒有人再去説話。
古老光榮的儀式終究不會沒落下去。
靜立。
殺啊。很多年以後,那些活着的人們,再也不願去回顧當年的戰鬥。
不曾休止的戰鬥,在少年們加入之後進入高潮。暗之縛龍弓,一箭穿喉。寒魄刀從未停歇,上下翻滾,雪亮的刀光,凍結住流出的血液。
將軍們在士兵的簇擁下不安起來:這些人,也是黑衣麼?
白色的身影被血花染紅,利飄雪腳下一點,輕輕地躥了起來。越過林立的長戈,縛龍再現,黑色的羽箭破空而響,畫過人們的頭頂,一下將桓城晉身旁的小將射下馬來。等他回過神來,那個白色的影子已經隱沒。驚愕之間,影子又躥了起來,啊。桓城晉來不及反應,本能地向馬下翻去,利箭貼着他的頭髮昂然飄過。
給我殺光他們。桓城晉再次翻身上馬。
窮盡了虛邙山上所有人的力量,那一萬人組成的人潮卻還是越來越洶湧起來。
少年們開始陸續倒下,稚嫩的臉磕在地上,兜鑾從他們的頭上掉落,滾在廉欽的腳邊。他慢慢地拾起它,在手中撫摩起來。銘文已經模糊,但是黑衣的血胤一定要傳承下去。
把他們帶出戰場。廉欽大聲地呼喝。
你們必須走。背貼着背,北豹魂將面前的士兵扎死,對着明翊大喊。
不。少年倔強地説。
你要記住,總有一天,黑衣的旗幟會重新在大陸飄揚起來的。北豹魂説着。
明翊突然僵住了,那句話進入到他內心的最深處。
黑衣武士們開始用自己的身軀,擋在少年們身前,逐漸地將他們逼向他們來時的地方。
走啊黑衣的身軀被長戈割開,臨死前回頭大呼。
走吧。廉欽過來拍拍他們的肩膀,難道你要讓這些人白白地死去麼?
少年們的頭顱低了下來,一直鼓盪的熱血,在此刻終於冷卻下來。
我們
廉欽擺擺手,火光之下,鮮血不斷。
走啊。明翊的聲音撕裂少年們的耳膜,他們開始不情願地邁動步伐。
給我留下他們。將軍望着遠去的人,可黑衣人幾乎是用自己的身軀組成最後的牆,任何試圖跨越的結果都是死亡。
斬血戰鬥的口號再次響了起來。
千山寒。凝帶着的血氣的呼喊,黑衣們將手中的武器指向天空。
殺啊。廉欽再次舉起闊劍。
他們動了起來,帶着雷霆一樣的威力,將擠壓他們的羿軍推開,發起最後一次的衝鋒。
千山寒麼?烈烈的聲音還在耳邊迴盪。望着身後火光下矗立的沉重的山嶽,明翊喃喃地咀嚼着那幾個悲傷的字眼。
夔哀帝七年七月十三,那個曾經支持着大陸所有武士榮光的虛邙山坍塌下去。後來有人前去憑弔,除去焦黑的瓦礫,再也無所存留。再過去很多年,在那些逝去的武士倒下的地方,又會長滿青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