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武俠小説 > 《亂世之縱橫》在線閲讀 > 七

    七

    此刻正是大陸南部最好的季節。從靖國東部的邊城雲州到衍國的淮平,七十年前,這條路還深藏在絕雲山的腹地絕雲山因為高絕入雲而得名。那條路如台階般層層拔高,越往上去,幾乎成為垂直的鋒面。這條險絕的路,不知埋下了多少人的迷途,摔死餓死的屍骨。但卻永遠止不住商旅的腳步。在往年的歲月,他們僱傭大量的山民,將衍國檀州的檀香木運到靖國,再將靖國的瓷碗漆器運到衍。那些都是貴族們喜愛的東西,他們是不吝錢財的。

    道路的艱難讓商業的成本增加,為了一勞永逸,由兩國最為豪闊的兩個巨賈帶頭,共有三百多個大大小小的商販參與,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和幾萬人前後的開掘,花費的金子據説可以堆成一座小山。終於順着絕雲山的山勢開拓了一條盤山的路和索道。人一旦上山,便將貨物順着索道讓它自行滑落到山腳。因此你在奇峻的山路上行走的話,還可以看到絡繹不絕的大小貨箱自上而下飛弛的情景。久而久之,這也成為絕雲山的一景。

    那家客棧立在絕雲的峯頂不知有多少年了,它貼在危聳的懸崖之上,身後便是渺渺茫茫的雲海。客棧沒有招牌,只有兩隻碩大的猁貅的獠牙交叉地掛在門楣之上。乳白色的牙齒已經有微燻的黃,原本鋭利的齒尖也變得鈍平不堪,看來已經有很久的年月了。

    客棧並不是很大,只是用原木製的柵欄隨意圍成的一個小院。從二樓的屋脊上伸出幾根竹片,上面覆蓋着灰白的油毛氈,搭成一個簡易的棚子。棚子下面有七八張桌子,幾個腳力打扮的人坐在棚下端着粗瓷的碗喝着麥稞酒。

    御天帶着楚晚走進來的時候,西邊煙塵乍起,正有一隊人馬向這邊趕來。

    楚晚走進柵欄的時候,那些客人只覺得眼前一亮,雖然是穿着普通質料和款式的衣服,但是大夔公主與生俱來的那令人窒息的美和氣質,依舊讓他們目眩神迷。若不是她的身後還有個黑臉膛的握着兇狠的兵器的年輕人,他們一定會上來搭訕的。

    御天狠狠地剜了他們一眼,倒是楚晚一點也不在乎那些貪婪的目光,大搖大擺地走着。

    唉,客官請坐。店小二麻利地用褡肩將凳子和桌子撣了一下,招呼着他們在棚下的桌子旁坐了下來。

    裏面不也可以坐麼?楚晚向裏面看了看。

    哎呀,不巧,裏面剛被人包了。店小二説話的時候,門後面突然閃出兩個銀衣錦靠帶刀的年輕人,傲然地站在那裏看着他們。

    哼。楚晚悻悻地坐了下來,看了看御天,他倒是滿不在乎的樣子,唉,剛才的索道還真是過癮呵。

    過癮麼?御天撇撇嘴,把你綁在上面丟下去你就不覺得過癮了。

    好好的為什麼要綁我?楚晚的鼻子皺了一下,像你這樣的兇小子才應該綁了扔下去。

    於是御天只好閉嘴,和女孩子鬥嘴,從來就不是什麼明智的事情。

    張牙舞爪的僕役踢開一張凳子,簇擁着一襲白衣勝雪的年輕人和一個披着斗篷的瘦小的身軀向屋裏走去。年輕人的臉色蒼白,是典型的那種深居幽宮貴族的顏色。眼睛斜斜地瞟了一眼楚晚,收回目光的時候卻碰到了御天的眼睛。

    一雙充滿敵意的野獸一般的眼睛。

    店小二顯得很忙,匆匆上完茶水後就跑到正堂裏伺候那些人去了。這讓楚晚覺得相當不滿意:有什麼了不起。大夔公主自己斟着茶,因為她發現御天一點也沒有為她倒上的意思。

    我好餓呀,你去點菜吧。楚晚用手託着下巴,可憐巴巴地看着御天。

    已經招呼了幾聲店小二,可是隻聽見他喊來了來了卻不見半點影蹤。沒有辦法,御天氣惱地在木桌上砸了一下,站起來向正堂走去。

    天下是不會再平靜了,哀皇帝剛剛被殺,虛邙山便也跟着覆滅了,恐怕這僅僅是一個開始吧。蒼老羸弱的聲音在御天剛踏入台階上的時候,便帶來了兩個讓他不能相信的消息。

    門邊上兩個錦衣的家奴警戒地看着拿着兵器的御天,那個年輕人看都沒看他們,直闖了進去。

    喂,你剛才説的是不是真的?御天心裏開始焦慮,完全顧不上禮儀。

    混賬東西,安敢如此和我家公子説話?屋裏只有那個年輕的公子和一個披着斗篷的人坐在那裏,剛才踢翻凳子的家奴向前一進,指着御天説。

    朋友。年輕的公子擺手退下家奴,你想知道什麼消息呢?

    皇帝和虛邙山的。御天晃動着手中的戟,讓家奴們很是緊張。

    剛才你已經聽到了。年輕的公子説,如果沒有別的事,請自重吧。

    真的麼?千萬個線頭在御天心中紛繁地糾纏着,他頹然地垂下手,想起很多事,很多人來。

    怎麼這麼慢?那個女孩子飄然地走進屋子,腰間的環珮撞擊着,叮噹作響,她看到御天站在那裏,和從前大不一樣,彷彿他所有的精神和意志在一瞬間全部熄滅了。

    怎麼了?女孩子走過去,扭過頭看了看人羣中那個高雅的白衣公子,他頷首對着自己微笑。

    御天沒有説話,自從認識他開始,楚晚從來沒有見他這樣過。

    我記得這個聲音。披着灰色斗篷的人突然站起來,面向楚晚,在屋檐的陰影下是一張老邁的臉,橫溝縱壑,從他扭頭的那一刻,那雙眯成一條線的眼睛就沒離開過楚晚腰間的環珮:我記得這個聲音。他渾濁地喘息着,鬼魅一樣的枯瘦身影在空氣中一隱而沒,接着突然出現在了楚晚的面前。

    啊。楚晚嚇了一跳。腰間的兩隻玉環珮已經握在老人的手中,僅憑着淡紅的絲繩在抗拒着老人的牽扯。

    你幹什麼?楚晚想要去撥開老者的手,但卻反而被那隻手抓住,他用的勁很大,楚晚已經感到疼了。那兩隻環珮只是簡單的形狀,玉色温潤,除了上面一些辨不清的銘文,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但老人緊緊地握着它,他的力氣是那樣的大,彷彿想要將它捏得粉碎一樣。剎那之間,那些灰色的回憶被喚醒。

    告訴我。老者將臉向楚晚的臉旁湊去,你和葉雅顏是什麼關係?

    茅大師。年輕的公子不明所以,只是聽到葉雅顏的名字,又看看楚晚,覺得她有些可憐。

    公子不必插手。老者背對着他,這是我門派中的事。

    她是我的師父。楚晚毫不猶豫地説。

    放開。御天伸手出,並沒有因為對方是老人而手下留情,他的手在老人的脈門一切,在老人手略微一鬆的情況下,迅速地將楚晚攬了過來。

    温熱的氣息在楚晚的鼻間遊弋,那是她第一次温順地躺在御天的懷裏。

    啊哈哈,嘿嘿。老人的肩膀聳動,奇怪地笑起來,他的聲音陡高陡低,敲打着他們的耳膜,讓人難以適應,這麼説你也是秘術的繼承者了?

    我們走。御天不想再理會他,拉起楚晚向門邊走去。

    老人的身體一閃,顯然是極其高明的身法,擋在了門邊,屋外的光漫過他的斗篷照射進來,他做了一個手勢,楚晚認得,那是秘術開始結印的起手勢,凡是和葉雅顏有關的人都要死。他説完這句話,秘術已經發動。周圍的空氣在祈文聲中開始霧化成水,然後再凝成冰。

    是冰霜之術啊。楚晚想起葉雅顏的教誨,這個老人可能是她遇到的秘術最為高深的人了,居然在轉眼之間完成了轉化。

    管他什麼術。御天嘴上毫不在意,手底下卻不敢大意,冰氣迫膚而寒,他雙手一拉將龍紋最大限度地展開,雙腿微微下沉,戟鋒緩慢沉重但蓄滿力量,他輕輕地呼吸着,在那次呼吸中,完成那必殺的一刺。

    龍紋帶着低沉的咆哮自他的手中鑽出,破空的殺意在空氣中盪漾,把那些剛才還兇巴巴的家奴逼退一步。近了,龍紋離老者的咽喉還有一尺的時候,老人的眼睛突然一張,雙手一轉交錯而握。隨着那一握,那些在空氣中旋舞的冰屑開始從四面八方向老人的臉前凝結。它們聚集的速度是那樣的快,很快在老人的面前形成一塊一尺方圓的透明冰盾,將龍紋戟的矛頭凍結其中。

    紋絲不動。矛頭陷落在虛空之中,進退維谷。而寒冰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它們順着矛頭開始蔓延,很快已經越過整個矛頭,開始緊裹大戟的小枝,最後攀上月牙。長戟安靜地橫在空中,彷彿即將被冰封的龍。

    這樣下去,不出片刻,整個龍紋就會被凍住。

    喝啊。御天扭動着身子。左腳踏在地上,竟將青石踏碎。藉着身體的扭曲,他的手猛地一捋。

    零刺。在零距離沒有發力空間的情況下的刺殺。

    老人抬起頭,咦了一聲。那幾乎是不能再大的力量了,隨着零刺一現,光平如鑑的冰之護盾於矛頭處開始出現一絲裂痕,那個裂痕隨即擴大。

    喀喀。裂痕越來越多,直到龍紋完全破壞那冰屑凝結的力場。

    嘩啦,龍紋終於掙脱束縛,像脱繮烈馬,在紛紛揚揚落下的冰幕中,鍥而不捨地再取老人的咽喉。如此快的速度,令老人無法結印。他將身子一側。

    那一側已經夠了,御天一把攬過楚晚,一個魚躍,已經落在院中。

    茅大師。年輕的公子湊上前來。茅大師老邁的臉上泛出青紫色,剛才那一擊顯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老人不説話,推開年輕公子的手,提袍追出門去。

    上馬。御天急切地向柵欄外的馬跑去。

    那一粒冰塵居然後發先至,在空氣中拉扯開一個接一個的氣暈,就在御天的手剛碰到馬身的時候,透明的冰塵毫無徵兆地從那匹馬的左耳進入。它再也沒有出來,只是從馬的右耳衝出一片血霧,那匹馬發出一個輕微的顫抖,向地面倒去。

    接着,御天把臉一側,有粒冰塵貼着他的鼻尖畫過。沒有多餘的反應時間,冰塵再至。這樣的情況下,根本沒有辦法上馬。剛才還想結印的楚晚只有隨着御天東躲西跳。

    走。御天放棄騎馬的打算,拉起楚晚開始奔跑。

    哼。老人冷哼一聲,倏地一躥,騎上了柵欄外的一匹馬。他的身法雖快,卻不適合長途的追趕。

    呼呼。楚晚喘息着,身體逾發得沉重。馬蹄的聲音如影隨形,還有那趨在他們腳步之後的冰塵。她的身子猛地一輕,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御天扛在了肩上,就像他平時扛着他的龍紋一樣。

    啊。楚晚尖叫着,一粒冰塵在她剛落腳的地方,轟然碎裂。好痛。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好像要斷開一樣,御天的肩膀很硬。

    想活命的話就別吵。御天沒有一點的憐香惜玉。

    雙腿的速度始終及不上訓練有素的馬匹,蹄聲越來越真切。慢慢地進入到攻擊的範圍,老人一手牽住繮繩,居然在用單手結印。

    小心。臉貼在御天背後的楚晚透過髮絲的縫隙,看到老人手中的冰芒盛開宛如蓮花。

    到了。人工修繕的下山之路一展數里,如一條緞帶將絕雲山青鬱的山色一分為二。

    抱緊我。御天將楚晚放了下來,又迅速握着她的手扣在自己的身上。

    哇,你要幹什麼?楚晚完全不由自己,她看着御天將龍紋一橫,平放在那供貨物使用的索道上。

    你不是説索道很過癮麼?他用雙手把持住戟身上作為支點的兩側。

    瘋子!楚晚明白他要幹什麼的時候,他的腳已經在地上蹬了一下,抱緊我哦。他説着。

    留下吧。於此同時,冰芒已經凝成,在御天開始下滑的同時。冰芒從老人的手中脱離,帶着無法比擬的速度,拖曳着慘白色冰冷的尾梢,向御天的背後砸去。

    嘭。只是毫釐之差,冰芒擊打在數十根精鐵合圍的纜繩上。

    迸裂。纜繩微微地波動一下,數以千計的冰塵刺破雲幕,如同利箭般向周圍綻放。撥雲見日,金色陽光傾盆而下,照射在那飛散的冰塵上,為它們鍍上一層金色的、鋭利的寒光。

    楚晚從來也沒有見過那樣盛大的光芒,在那樣妖豔的一片絢爛中,戟身開始在纜繩上滑動,有風在耳,髮絲飄舞,衣袂獵獵而響,老人的光芒還有絕雲山頂被統統地拋在腦後。最後連那追趕他們的冰塵也化為了烏有。

    啊楚晚尖聲地叫着,風將她的聲音揉碎,成為不真切的音調。那不是害怕的喊叫,是興奮。雙腳懸空在起伏的山嵐上。開始視線還可以和山脊平齊,可以聽見那些正在上山的人們的豔羨的聲音。最後那抹綠和那些聲音越來越遠,直到成為淡藍色天空中一個模糊的背景。

    這是飛啊。楚晚緊緊地抱住御天,他像木偶一樣吊在蒼穹之下。

    喜歡麼?他大聲地喊着。

    嗯。楚晚使勁地點着頭。

    碧空如洗。

    楚晚閉上眼睛,開始享受那如一生一樣漫長卻又短暫的飛翔。

    帝都。白槿。

    什麼?聽到來人的稟告,剛剛即位的皇帝從龍榻上一彈而起,敖逐未居然還要想寧安以內隴上以外的所有城池,居然連個剛剛嗣位的宗律也開口要寡人的七座城池?

    是的。彭績伏首道。他已經由統領虎賁的大都督,一躍成為帝國的大將軍。

    楚傳即位以來,大開殺戒,已經將那些反對他的大臣們屠戮殆盡。而彭績卻果如敖逐未所料地歸順了他,避免了一場巨大的衝突。楚傳登基,第一個提拔的便是他了。

    這可如何是好,朕給他的難道還不夠麼?皇帝憤然道。

    皇帝不得不給他啊。彭績抬首。

    混賬,那隴上距離白槿不過八百里之遙,給了他白槿豈不危矣?

    臣下在各國的細作打探,堯衡衍三國正在密謀起兵對付皇帝。此刻如果不答應敖逐未他們的要求,恐怕到時他們不會出兵維護皇帝。顏績説着看着皇帝的臉色。

    這些人始終不服朕麼?聞言,楚傳寂寂地站在那,有一天,難道他向我要白槿,朕也要雙手奉上麼?

    顏績再次低下頭不敢言語。

    難道朕錯了麼?楚傳無力地委頓下去,朕也是楚氏的宗祠,也想要重振我大夔的河山啊。

    堯國。臨兆。

    細膩的雨絲不緊不慢地敲打在淡藍色的花片上,那株脆弱的生命在風雨中掙扎搖擺着。一個紅眼睛的少女站在屋檐下,伸出手任憑雨點落在自己的手心裏。墨衣人驀然出現在廊檐的另一端,反剪着雙手,靜靜地看着少女的剪影。

    越將軍。少女抬起頭,隔着雨幕,遙遙地望着他。

    越青冢笑了一下,他逐漸發現只有在這個少女的面前,他才能那樣釋懷地笑。

    阿月。越青冢踱着步子,慢慢地走到少女的身邊。

    皇帝死了麼?阿月平靜地説着,紅色的眼睛卻一刻也沒離開紛擾的雨線。

    嗯。越青冢的目光從阿月的頭頂滑過,你的演算果然準確。

    阿月沒有説話,只是嘴角微微地翹起。

    世人的命運不過是推演下的一副卦相,想來不知是悲哀還是他的話停了下來。

    是無可奈何吧。阿月轉過身面對越青冢。

    也許。他説着,阿月已經完全長大了。曲指這樣數來,自他統領衡國的獵風騎滅堯,再到在皇帝的扶持下背叛衡國,重立堯主,已經過去快四年了,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遇到了阿月。

    世人無不想知曉自己的命數,那個時候,他本來想去求見隱居的星相士華虞然,門開的剎那,卻只有那個小女孩拿着棕葉的掃把呆呆地看着他。

    你是要卜卦麼?在他略略失望的時候,那個聲音響了起來,也許我可以的。

    冥冥中,也是命數麼?

    將軍打算如何呢?阿月的話將他從渺遠的思緒中剝離出來。

    皇帝雖説志大才疏,卻始終沒有什麼過錯。越青冢仰天嘆息,敖逐未殺了皇帝,無非是要和那些反對他的諸侯一戰,他自以為有壓制諸侯們的武力,那,就給他想要的一戰吧。

    又要打仗了麼?阿月問。

    是呵。越青冢摸了摸她的頭,如果不打仗,我還真覺得寂寞呢。

    這是小白的故鄉呵。楚晚的興致很高,一邊走一邊跳着。剛剛路過絕雲山下的一個小鎮,這裏的風情不類她去過的任何一個國家。不同於西羿的雄渾粗礪的滄桑,不同於胤國大地豐腴的坦率和成熟,也不同於堯國雪域的孤獨與固執。這裏的風景猶如是生命激情最大的燃燒、讓身心騷動的燃燒。高大的棕櫚樹散落在道路的兩旁,像是一把把巨大的油布傘。長着闊長、肥碩綠葉的喬木和不拘小節地攀爬糾葛、胡攪蠻纏地搶佔生命的野草藤蔓,那不分春夏秋冬地擠滿每一個角落的葱蘢綠色。和風薰柳,花香醉人。行走在衍國的土地上,想想這一路雖然艱險,卻讓她感受到了很多幽居在宮中不能得到的東西。

    可是御天卻一點也不高興,從昨天到今天,他一直都板着臉,陰鬱而漠然地對着楚晚的一腔熱忱。

    如果有時間,真想去衍都淮安看看呵。楚晚繼續説,想要把氣氛弄得活躍一些。可是等她扭過頭,看到的還是御天那張呆滯的臉。

    喂,你幹什麼呀。楚晚嚷起來,那麼難看的臉色。

    沒什麼。御天瞅瞅她,勉強擠出一個笑。

    算啦。楚晚皺皺眉,要不是看你一路上辛苦保護本公主的份兒上,我才不理你呢。

    對不起。御天抿着嘴巴。在絕雲山頂得到的消息,徹底擊潰了他堅強的心。支持他的目標如果真的消失了,那麼利飄雪明翊北豹魂他們呢?他們是不是在虛邙山之上?如果他們隨着虛邙山一同消亡,那麼他和楚晚該何去何從?還有皇帝死去的消息,他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告訴楚晚。他也不知道,如果楚晚得到這個消息,會是怎樣得傷心欲絕。這些問題從駐進他的心裏開始,就一直折磨着他撕咬着他。

    他想陪着楚晚高興起來,卻始終做不到。他只能説對不起。可惜楚晚不知道他心裏想的,看着他非常認真地説着那三個字,她也跟着沉默下來。

    時間變得漫長無止境。

    我們快去虛邙山吧。楚晚忍不住打破沉靜,我好想快些見到小白哦。

    你不想念你的哥哥麼?御天突然問。

    楚晚被問住了,想呵。她的眼神變得柔和下來,可是我總想做一些事情,希望能分擔他的苦。在我沒有能力去做那些事情之前,我還不想回去。

    你始終是個女孩子啊。

    女孩子怎麼啦。一聽到這句話,楚晚又變成小母老虎的樣子,昔日天武皇帝的手下,也曾有女將軍呢,不知打敗了多少像你這樣自負的男人。

    你説的是薛碧華麼?御天撓着頭,大概是他們看她是女的,都讓着她吧。

    胡説。楚晚更生氣了,昔日的巾幗將軍薛碧華女扮男裝,絕代風華,等到天武皇帝稱霸天下,人們才知道她是女兒之身。

    如果是你,人家一眼就會看出來的。御天不屑地説。

    為什麼?楚晚覺得奇怪。

    人家會説,哪有這麼柔弱的小將軍,恐怕是個女娃娃吧。

    嘁。楚晚嗔道,哪一天我上陣的時候,要穿最重的鎧甲,帶上最嚇人的面具,那樣不就行了。

    呵呵。好啦,我們快些趕路吧。

    走哪一條路啊?楚晚停了下來,御天這才發現橫在他們眼前的是一條三岔的路口。

    這一條吧。御天向前邁出一步,等到楚晚從他面前走過的時候。他才跟了上去,楚晚沒有看到,在御天的身後,有一塊不高的路碑,那裏顯示着,他們走的那條路,卻是向衍國的腹地蜿蜒而去。

    一入白槿,年輕人們就分散開來。他們一行十幾個人,目標太大,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們中有很多人,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來到如此繁華似夢的城市,見到如此高大整齊的房屋和那接踵摩肩的人潮。

    路過外城的一家麪館,戴着頭巾包裹住白髮的利飄雪突然停了下來,怔怔地盯着一張桌子不説話。很久之前,就是在那張桌子上,楚晚還陪着他吃了一碗很辣的面。現在那張桌子還在,可是人呢?她現在還好麼?思念宛然,就這樣忽然地襲擊,讓他猝不及防。

    怎麼了?明翊發覺他的情緒有些低落。

    沒什麼。這裏的面很好吃,我們去吃一碗吧。利飄雪回過神來。

    滾燙的油澆在面上,然後撒上一把葱花看起來的確很不錯的樣子。一個少年已經開動了,好辣呵。他叫道。

    聽説皇帝死了。明翊也被辣得吐了一下舌頭。

    我知道。利飄雪淡淡地説。

    我在想,楚晚知道了,會怎麼樣?明翊頓住,和沈力一起看着利飄雪。

    我只希望她永遠莫要知道。他想了想,又繼續埋頭吃麪去了。

    漫天的星辰在夜空下清晰可見。利飄雪面無表情地躺在屋頂上,不一會兒,他聽到腳步在瓦片上踩動的聲音,一個影子走了過來,和利飄雪一樣將頭枕在臂彎的中間,躺了下來。

    你説這夜空中,哪一顆是照耀我們的命星?廣闊的星河此刻全部倒影在明翊的眼中。

    誰知道呢?也許是那最不起眼的一顆吧。利飄雪回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明翊轉動一下身子,放心吧,她和御天在一起會很安全的。難道你還不相信御天那小子?

    嗯,我相信他。提到御天的時候,利飄雪的心中安定下來。

    一旦我們入了堯,便想辦法把我們的消息傳遞給他們。

    好。

    不過我想知道。明翊坐起身,很正經地看着利飄雪,你真的要去堯和我一起戰鬥麼?

    真的。利飄雪還是躺着,只是扭頭也看着明翊。他的眼神真切自然。

    為什麼?明翊還是不明白,你有自己的國家,有一天我們可能會成為敵人。

    你想多了。利飄雪搖頭而笑,我只知道,至少我們現在還是朋友,未來的事情,就託付給掌握我們命運的那顆星辰吧。他説着又看想向了天空。夜風曖曖地流動,星空闌靜。

    我想如果可以,讓我們一起席捲天下吧。明翊也抬起頭。

    當無盡的歲月流去,到他們真正成為一方的霸主的時刻,他們可還會記得,曾經在白槿的夜空下,在星辰的照耀下,他們許下的那個誓言?

    進入你眼中成像的,應該是一幅畫。畫風柔媚,下筆遒勁。起先是綠色白色黑色等等的顏色雜糅在一起,用大寫意的手法潑灑在天地之間。在行將到達韶州,深入衍的腹地之後,畫風卻陡然一轉,彷彿是用細緻的紫毫勾勒的精微的工筆畫。一轉一折,井然別緻。

    衍地多山,一路上你可以看見一座座建立在叢山之間的城市。或者説山生長在城市裏面。他們沿着山勢開闢道路,遇到無法征服的,便在山坡之間架設吊橋。在那些小塊的木板上行進,腳底便是千百尺的空蕩。從城基抬起頭看向天空,你會看見籠罩的那一張網。由吊橋和繩索構成的網。這樣的城市,想起來是多麼得驚心動魄。但也有規規矩矩的城市,比如衍國的都城韶州,它坐落在一塊來之不易的平原上。格局嚴整地包裹在高大的灰色城牆中。

    御天和楚晚到達的時候,太陽的顏色已經如蛋清中的黃一樣渾濁。暮色下的韶州,在通過山巒抵達的光線下昏昏欲睡。

    即便是身為地理白痴的楚晚,也已經感覺到他們離虛邙山越來越遠。可是一路上御天的神色峻然,寡言少語,只顧埋着頭趕路。

    我們不是去虛邙山麼?楚晚曾經疑惑地問。

    嗯嗯。御天點點頭,便策馬繼續行進。

    直到看到了城牆上韶州二個字,楚晚才確定自己的感覺。那個多少次利飄雪攬住她的雙肩,用幾近夢囈的話語敍述的城池,此刻毫無徵兆地出現了。

    你騙我。楚晚勒住馬身,咬住嘴唇,瞪着眼前的那個背影。

    那個背影沒有回答她的話,他的頭微微揚起,注視着城池靜謐的輪廓。

    喂。楚晚怒道,打馬上前,你不是説去虛邙山麼?

    是啊。御天轉過頭,不過我好像帶錯路了。

    你騙人。楚晚的聲音大得讓官道上趕路的人們側目起來。

    你説什麼就是什麼了。御天淡淡地説着,天色已晚,我們先找個地方歇歇,再想辦法吧。

    我不。楚晚的手緊緊握住馬繮。

    好吧,那我們就在這兒待著。

    你你楚晚氣得不住地擺動繮繩,説不出話來。

    時間在沉默中流轉消逝,你騙我。終於,女孩子哭出聲來,無助地坐在馬背上抽動着雙肩,你説要快些帶我見到小白的。

    好了。御天的聲音柔軟如絨,他將馬身向楚晚的方向靠了靠,伸手扯了扯楚晚手中的繮繩,我沒有騙你,我答應你的一定做到。

    哼楚晚掙脱御天的手,哭泣卻並沒有停止的跡象。然後御天突然翻身下馬,一把攬住楚晚的腰輕輕地扛在肩上。

    你幹什麼?等到楚晚發現他意圖的時候,已經喪失活動的能力,她的雙腿被一隻手別住,她只能用手去發泄自己的憤恨,可是御天沒有理會。他牽着兩匹馬,邁開步子。最後,楚晚用上了自己的嘴。還是很小的時候,楚晚就喜歡笑。因為哥哥告訴她,她的兩顆虎牙是天下最漂亮的牙齒。她笑的時候,就可以露出那兩顆牙齒。現在,它們穿透並不是很厚實的布料,落在御天背部結實的肌肉上。齒鋒如刀,這丫頭是玩真的。她並沒有絲毫留餘力的表現,像一隻兇猛地小野獸撕咬獵物那樣用勁。

    肌肉繃緊,御天停了下來:你再咬的話,我就殺了你。他冰冷地説出和殺戮有關的話語,不帶丁點兒的感情。楚晚還想用勁,可是恐懼讓她最終放棄了。在成長的歲月中,從來沒有人在她的耳邊説過殺了你這樣的話。而現在,他就這麼輕易地説了出來。

    你給我記住。她略微地發了一下狠,又重新開始哭泣了。

    御天沒有説話,也不再製止她的哭泣。他只是想嚇嚇她而已,他想告訴她即便是她再怎麼用勁的咬,他也不會感到一絲的疼痛。可是這句話卻最終沒有説出口。

    他不會知道,等他下一次再説出類似的話語的時候,卻要用去一生那麼漫長的時間。

    那個時候,兩個人,兩匹馬,穿過韶州西面的城門,來到那個富甲大陸的城市。

    御天買了一個銅質的鈴鐺和一根絲繩,他把繩子綁在楚晚的牀頭。繩子的另一邊,在他的牀邊。現在並不是一個旅行的好季節,因此他們輕易地找到一間舒適整潔的客棧。御天做這一切的時候,楚晚就縮在牀的一角,像一隻受傷的小貓。她將下巴枕在膝蓋上,從始至終沒有看御天一眼。或許他也不需要她看。

    有什麼事,就搖鈴鐺,我會很快過來。他站在門邊,輕聲地説。

    你走開。楚晚的身子倒伏下去。

    他默默退出去,然後開始思索到底該如何繼續。他想告訴她,告訴她虛邙山已經覆滅,告訴她利飄雪生死難測,告訴她皇帝已經逝去。可是這只是想而已。他只能隱瞞下去。他不能想象如果楚晚知道了這一切,會是什麼樣子。那巨大的悲痛是他難以分擔的。御天嘆息着,就讓這些傷就這麼蟄伏下去吧。

    悶熱的空氣滯留住,不再流轉。楚晚撩開雲幄帳,透過窗欞的縫隙,月光活潑地鑽了進來。覓着光線的影,她伸出手推開了窗。那是慘淡的光,原來不管身在何處,月光卻是一樣的。不知道利飄雪還有自己的哥哥,是否和她一樣擁有這樣的一片月光,一片快要將人融化的月光。

    最透徹的痛莫過於思念。她悲慼地思念着,那些過往的影子如水底的青荇隨波搖擺。一重重的屋脊構成思念最初的底色。它們浸泡在月光下的空氣中,被鍍上一層薄薄的銀灰色。她回首看看身後的那堵牆,御天應該已經睡去了。這些日子,他實在是很累呵。她突然覺得自己已經不像最初那樣討厭他了。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自己騙到小白的家鄉來。時間就是這樣消磨去許多東西。楚晚這樣愣在那裏,也不知過了多長的時間。直到窗外的萬籟成為不可思議的沉默,銀色的巨大的沉默。所有的聲音都彷彿消弭了犬吠貓嗚,以及人們在睡眠中的呼吸聲打鼾聲,甚至風畫過城市穹頂的聲音。最後,彷彿所有的聲音都死去了。

    但是,那些輕微的碎裂的聲響還是鑽進了楚晚的耳中。那個聲音奇特,不類於楚晚聽到的任何聲音。純淨毫無雜質,卻如此的熟悉。牽引着她的心跳乃至周身的血液。她本來已經轉過身向牀邊走去,卻突然又折轉身體,推開窗户,在星辰暗力的作用下,縹緲之息已然發動,將她纖細的身體包裹住。就似一隻雲雀,輕盈地鑽出窗欞的限制,在城市的上空,重重的屋脊之上,朝着那個聲音的來處掠行而去。

    彷彿幾生幾世的輾轉,素色的月光下,楚晚感覺到那個聲音越來越近,她念動咒語斂住氣息,停在一處房脊之上。她的腳尖剛觸到瓦片,就感覺到秘術結界的力。這並不讓人奇怪,很久之前,那個傳授她秘術的人就告訴她,南衍,本就是秘術家的集結之地。

    被攪亂的氣息波動一下,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一絲氣紋順着空氣中看不見的溝壑向遠處流動,最後抵達黑袍人的腳下。他盤坐在屋脊之上,雙手交錯再次結印,想知道是誰衝破結界。可是除了那細微的波動之外再無動靜,他重新凝神,卻不知道那個時候,楚晚就站在他身後不過咫尺的地方。現在在黑袍秘術師的感覺中,她不過是空氣中的微塵。

    楚晚立在那裏,穿越無盡的蒼茫,在黑袍術師端坐的房屋下的那片空地中,看到了那個人。

    白衣葉雅顏。

    她的手指一如從前般在月色下散出柔潤的光來,只是她的表情變得冰涼徹骨:茅歧燁,這麼多年了,難道你還是不肯放過我麼?

    葉老師。楚晚的聲音還沒發出來,就看到與她跟前的黑袍人成殞道法門之勢的方位,卻還有兩個黑袍人端坐在此。

    殞道法門,卻是秘術師為了消滅秘術師所結之印。

    一個黑袍人站起身,他的身後是一堵牆,在牆面之上,隱約可以看見固定着一個人。一個手腳被分開固定,擺成大字形狀的人。

    葉雅顏。黑袍人的聲音如洪荒大地的泥土般乾澀,我念在你是葉展的女兒,你自盡吧。

    如果我死了,你能放過龍白麼?葉雅顏的手垂下來,鋭利的目光突然變得柔和,看着牆面之上的那個人。

    不能。黑袍人冷淡地説着。

    為什麼?葉雅顏怒極,難道殺了我還不能消除你的恨麼?

    愚蠢啊。黑袍人反剪雙手,踱出兩步,我並不恨你,雖然你為了他。他停下來指着牆上的人,殺了我的兒子,可是我並不恨你。

    哦?葉雅顏恢復了秘術師的安靜。

    你殺了我兒子,證明他根本配不上你。黑袍人繼續説,可是你卻不應該背叛秘道,投奔虛邙山。因為你是這一百年來,最具才華的秘術師。

    難道我的才華連老師也比不上?葉雅顏嘲弄道。

    比不上。黑袍人沉吟着,這個男人毀了我們秘道所有人的希望,所以他也是必須死的。

    造物真還是弄人呢。葉雅顏自顧自地説道,是你們錯了,你們不該把那麼大的責任加在我身上。

    是我們錯了麼?黑袍人喃喃地説道,那麼就讓我來修正這個錯誤吧。

    來吧。葉雅顏淡淡地説着,卻開始暗暗凝結星辰水月之氣。然後,被縛在牆上的那個人在昏迷中發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聲。葉雅顏詫異地握緊手,不得不放棄凝氣的打算。

    別動。黑袍人豎起一根手指,向前邁出一步,將乾枯的臉龐暴露在月光的洗禮之下。那時,驚訝的楚晚咬緊嘴巴,使自己沒有發出聲來那張臉卻是在絕雲山上追殺自己和御天的老者所擁有的。你看。老者伸出手,沿着空地周圍的房屋平劃出一個圈,這是我專門為你準備的三個結界師,已經將結界範圍內所有的息割斷。而這個空地所有的息都早已被我搜集並化成蒼之縛鎖在他的身上,你每結一次氣,蒼縛就會收緊一分,他也就會更痛苦一分。

    為了我,看來你們是煞費苦心了。葉雅顏冷哼一聲,眼光卻越過老者,關切地看向牆上的龍白。

    嘿嘿嘿嘿。老者乾笑着,卻伸手開始結印,不斷地有息從龍白的身上抽離,蒼縛開始收縮,龍白身上的衣服開始被勒緊成褶皺。

    住手。葉雅顏大叫道,想不到堂堂的大宗師茅歧燁也會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你們不要傷害他,要殺就殺吧。她反剪雙手,立在月光之下,擺出束手就擒的姿態。

    很好。老者點點頭,手中冰塵已經凝結成錐,蓄勢待發。那個時候,葉雅顏已經完全放棄了抵抗,冰塵的寒氣開始在空氣中擴散,在月光的映照下發出慘白色的芒。突然之間,白芒一長,從老者的手中綻放而開。拖拽着耀眼的芒尾,筆直地射向葉雅顏。

    風聲在耳,葉雅顏閉上眼睛。直到最後,她始終不願意去傷害那個叫龍白的男人。哪怕是一丁點兒的。

    死亡曾經那麼近,一刻也未有停下腳步。她感到滴滴的温熱濺在臉上,過後是一聲嬌呼。等她睜開眼睛,楚晚的身軀已經軟軟地向她身上倒伏。冰塵在她的肩胛穿過融化,血花從背後噴薄而出。在那千鈞一髮的時間,楚晚的身影在屋脊上一掠而過,衝破結界師的力量,替葉雅顏擋下了致命的襲擊。

    楚晚。葉雅顏伸手扶住她的軀體。

    葉老師。楚晚笑了笑,伸手去捂住肩膀,那個人,便是老師一直思念的人麼?

    沉默。然後葉雅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是的。

    那是很漫長的思念呵。楚晚輕輕地説着。

    死亡從未漫長過。老者打斷她們的話,銀白色的眉糾結反覆在如熾的雙眼之上,他的手腕一動,又開始結印。然後又是他身後那個男人呻吟的聲音。

    葉雅顏慢慢地放下楚晚的身軀,站了起來,那一刻,皎銀色的月光接近凝結,彷彿亙古以來從未改變。十幾年前,那個在秘宗門下驚世絕豔的小姑娘重新出現。

    老者的眼睛眯了起來,手中印記的速度卻變得更快。葉雅顏卻在彈指的時間輕叱一聲,拔地而起,白色的衣袂迎風破開,在空中一掠十步,突然向那些守着殞道之眼的結界師發起襲擊。

    愚蠢。老者冷哼一聲,拈起手中的一粒冰塵,向空中那個白色的影子激射而去。

    破空的聲音劃破靜謐,構成輓歌的序曲。血花在月下妖冶地怒放,仿若星羅棋佈的星辰,寥落地散佈在結界師的身前。結界師巋然未動,從始至終雙掌交結為印。葉雅顏一擊未中,卻全然不顧傷口的痛,雙足在屋檐上一點。原來她的身法也是那樣快的,像是蝴蝶般輕盈的姿態,已經彈身折向另一邊的結界師。可惜老者的冰塵更快。後發先至地追上葉雅顏的身體。

    老師。半卧在地上的楚晚伸出手。

    而葉雅顏似乎將所有的一切都拋在腦後,她的愛,她的恨,她的所有的所有。彷彿此刻的她已成為一股執拗的怨念,只為要衝破這結界的怨念。即便是在最後的那名結界師面前,她仍未能逃脱被冰塵穿射的命運。血花揚舞起來,在月光下成就詭異的美。

    白衣上的血液開始擴散,血浴之下的葉雅顏卻笑了。老者的眉毛皺了起來。

    老師。楚晚想要説話,卻被打斷了,楚晚。葉雅顏扭過頭看了看她,你已經學會了大部分的秘術,老師今天晚上就來傳授你最後的秘術。

    那時候,楚晚的眼睛被映成暗紅的顏色。月色裹挾着血流如雨絲淋漓而下,在葉雅顏的腕處,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一個兩寸長的口子。血流在她的腳下逶迤,繼而向周圍呈線狀擴散。在剛才葉雅顏灑下鮮血的地方,血點開始躁動,敲打着磚瓦,空靈若鼓點。它們在等待,等待流動的血和自己匯聚起來。

    這是?記憶在老者的腦中過濾,然後他突然想起了什麼。

    老師。楚晚叫了起來。葉雅顏並沒有理會她:這便是血祭月之術呵。

    你老者終於想了起來,他的身軀劇烈地抖動着,你居然閃開。他對着那些結界師怒吼起來,可惜已經晚了。血點終於等到了自己想要的,温熱的血氣為它們注入最後的活力,它們一個連接着一個突然爆裂開來。更加密集細小的血點在空中成為血霧,就在那些結界師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血霧已經撲面而來。那是那樣龐大範圍的攻擊,根本避無可避。灼熱的,是血。他們的身體被血點打成篩子的形狀。瞬間面目全非。老者已經顧不上攻擊,轉而牽息而動,用冰息凝成的場護住自己的身體。

    葉雅顏的身軀頹然而落,隨着血液的流轉,她的生命開始被帶走。

    老師。楚晚扶住她的身體。

    血祭月的代價,便是生命呵。葉雅顏臉色慘白若紙,楚晚,你不要傷悲。

    可是,少女的臉上已是一片瑩光。

    老師。楚晚伸手,想去止住那流血的傷口。

    沒有用了。她説。

    哼,愚蠢,你雖然破了我的結界,可你們卻不還是難逃一死麼?老者手中幽光再現。

    然後他的面前立起一個影子,大夔公主的身影看起來羸弱不堪,可從葉雅顏的方向看去,那個背影堅不可破,比起那個在虛邙山學藝的少女,楚晚已經變了。

    那是悲傷和憤怒構成的力量。

    憑你麼?老者輕蔑地一笑。

    楚晚沒有説話。失去結界的束縛,現在可以正常的施術了。咒法的語在腦中默唸數遍,印法已經開始生成。

    好。老者破碎的衣袍迎風一展,以我數十年的修為,賭上我茅歧燁的名譽。如同向虛空中邁出的一步,今日你若接下我的冰戟,我便放過你們。

    少女的眼神如同戰士一樣燃燒起來。老者閉上眼睛仰天長嘯一聲,命運總是這樣嘲弄世人麼?那樣清亮的眼神,卻和當年那個背叛秘宗的葉雅顏一模一樣。

    那麼,就讓我來毀滅它吧。轉念之間,老人的身影一展,凌空而起。

    灰濛濛的水汽在秘印的作用下,在寬大的水紋袖袍之下聚集。那些密匝的水珠如同驚慌的飛蟲,相互的攏合擠壓成為一支戟的形狀。沒有發出任何警戒的話語,冰戟業已帶着摧枯拉朽的氣勢從老人的手中凜然迸射而出。

    如此近的距離楚晚已經沒有任何可以抵抗的方式。她呆在那裏,眼睜睜地看着鋭利的氣息撲面而來。

    楚葉雅顏看着她,叫出聲來。

    然後,那隻真正的戟又出現了。那隻戟彷彿生長在她的生命中一樣,無處不在。

    七尺三寸的龍紋,豔如閃電。從空中俯衝而下,準確地擋在冰戟之前,冰戟的矛頭碰在龍紋的戟身之上,化成飛濺的水花,打濕了少女的臉龐。清涼的水花,從楚晚的臉上滑落。驚魂甫定的她,斜眼看見站在房頂上的御天正在瞅着她狼狽的樣子。

    混賬。老者暴跳起來,又是你,你知道你打擾了秘術師的決鬥麼?

    我不知道。御天從房頂上一縱而下,冰冷的眸子緊緊地盯住老者,我只知道你絕對不能傷害她。

    你怎麼來啦。楚晚俯身去扶葉雅顏,小聲地在背後問。

    御天。葉雅顏想起來那個讓人安定的年輕人。

    好,很好。老者點着頭,伸手將斗篷遮擋得更嚴了,御天注意着他的動向,手已經開始握緊龍紋。接着老人的身體如同青煙微冉,轉瞬便無跡可尋了。

    他走了。看着仍然警惕的御天,楚晚抬頭對他説。

    葉老師。聽到老者離去的消息,御天才如釋重負地蹲下來去查看葉雅顏的傷勢。

    若非受到老師的重創,他是絕對不會走的。楚晚看着葉雅顏越來越虛弱的樣子,禁不住要哭出來。

    不要悲傷。她的表情卻是如水的平靜,龍白越過楚晚的身軀,可以看見掙脱蒼縛的龍白從牆面之上頹然而落,龍白。她看了那個身軀一眼,便不再去看,而是把眼睛飄向遙遠的天際,我就要死了呵,我好想再看到你,可是已經不能夠了啊。她的聲音慢慢微弱下去,成為哀傷的旋律。

    老師。楚晚搖晃着那個冰冷的軀體,老師。她大叫着,然後就是慟哭。

    御天平靜地看着,這便是死亡的本色麼?那個時候,爺爺也是這樣的平靜呵。他轉過頭,看着龍白倒下的地方。而那個時候,龍白已經站立在那裏。淡淡的黑色中,辨不清任何的表情。只是隱隱地感覺到,那悲傷矗立得彷彿山嶽一樣的巨大。

    阿顏。龍白默默地念着這個名字,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葉雅顏的雙眼卻慢慢地卻永遠地闔上了。他們甚至沒有來得及説上最後一句話,就這樣別離了。他們總是這樣無聲地錯過,一生都是在錯過。

    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一定不會再錯過你。龍白將葉雅顏的屍身放在馬車的車廂之中,握着她的手輕輕地説。

    龍先生要去哪裏?御天輕聲的問。

    我也不知道去哪。他説,虛邙山已經覆滅了,皇帝也被

    龍先生!御天大喝着打斷他的話。

    錯愕的時候,楚晚已經向前一步,抓住龍白的手腕:你説什麼?

    難道你們不知道麼?龍白奇怪地看着御天和楚晚,皇帝已經被殺了,這個天下,馬上就要亂了呵。而我又該去向何方呢?他喃喃地説着,楚晚的眼前已經成為一片空白,身體也慢慢地倒了下去。

    楚晚。御天扶住她。現在,她終於知道了。

    夢中,利飄雪和哥哥的身影同時在楚晚的眼前晃動着。那麼的近,卻彷彿又很遠。伸出手,卻什麼也觸碰不到。等她醒來的時候,御天端坐在牀邊肅然地看着她。

    是的。沒有等她説話,他已經開口了,我早就知道了,我是故意想要隱瞞你的,所以我帶你往另一個方向走,只是想讓你晚一些知道這些消息。

    楚晚沒有説話,只是睜着眼睛看着他。

    我有時候在想,我或許能帶你這樣一直走下去,讓你永遠不知道,這樣你就不會傷心了。他兀自説着。我現在告訴你,皇帝的確已經自殺了,迫死他的人便是楚傳。而虛邙山的確已經覆滅了,利飄雪他們的情況我一無所知,我保證,只要他還在,我一定帶你去找到他。

    楚晚還是不説話,她的眼神渙散,像是在看什麼東西,卻又像是什麼也沒有去看。

    我保證。御天不知道説什麼才能去安慰她,即使你的哥哥不在了,至少還有利飄雪,還有我們。接着他嘆了一口氣,好了,我要説的也只有這麼多了,你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你出去吧。楚晚翻過身體,側身面對着裏面。

    好。御天站起來,向楚晚的背影看了看,然後轉身將門關上。他將龍紋靠在牆邊,自己卻縮在龍紋的旁邊,將頭埋在雙膝之間,靜然地守在那裏。

    這便是悲傷麼?楚晚問着自己。她的心突然空落落的,無依無靠的空蕩。哥哥。從今天起,就剩下我一個人了麼?小白,你現在又在哪兒呢?她想哭出來,卻發現沒有眼淚。

    第二天,當楚晚推開門,就看見牆角的御天。原來還有人這樣一直的在守護自己。

    喂,醒醒。她搖醒御天。御天抬起頭,然後就愣在那裏,成為一塊木頭。

    用什麼樣的語言才能表達他的驚訝?一夜之間,盤繞在楚晚頭上的青絲已成雪白。那觸目驚心的白,讓他想起利飄雪來。一夜白髮,是什麼樣的痛才能有這樣的能量?

    你,你沒事吧?御天不敢多問。

    沒事。楚晚笑了笑,我只是覺得好悲傷呀。

    御天靜靜地看着她,一剎那,他感覺那便是世上最大的悲傷。

    笑着的悲傷。

    我們走吧,我想去白槿看看,看看我的哥哥。

    御天忽然覺得,之前經歷的所有磨難、聽到的所有噩耗,都不能像楚晚此刻的表情那樣清楚地説明着一件事情:這世間的一切,都被命運推動變化,其勢不可迴轉

    楚晚與御天就這樣安靜地互相望着,不知過了多久,彷彿一萬年,御天和楚晚同時笑了起來,他們知道,無論未來怎樣,都終須去面對。

    他們不知道的是,亂世的巨輪,正被少年們緩緩推動。

    堯字的鑲火旗矗立在天空下,越青冢策馬而立,拔出長刀,遙指西都。

    喝七萬白甲在刀光出鞘的同時開始呼嘯。

    殺伐的聲音,再一次響徹大陸。那摧枯拉朽,不可一世的呼嘯,將亂世最後的迷霧驅散。

    那一夜,電閃通宵,雷聲大作,年邁的長史在卷帛上顫巍巍地寫下:元帝初年,堯、衍、衡、羿、胤五路諸侯起,戰於平陽關。

    風雲際會,所有的英雄和傳奇,最後,都只成為那些工整的筆跡。

    沸熱的光

    燙傷最後的背影

    青灰色的焰

    一如漩渦般死寂無聲

    那是不可忘卻的虛幻

    那是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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