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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地獄火

    吃尿泡飯?人尿?吃!他要逃出去!所以他要吃!而且甘之如飴!

    你為什麼不聽我們的?

    你為什麼反抗?

    你為什麼不乖乖去死?

    我打死你這個畜生!

    温文爾雅、和藹可親的青城大師兄再也不存在了。

    韋全英大吼着,耳光、拳腳雨點般落在王天逸身上。

    狹小的鐵籠裏,滿頭是血的王天逸滾在地上,竭力豎起手臂擋住面門和前身,身體在鐵欞子和牆壁上撞來撞去,手腕上的鐵鐐在亂響,喉嚨裏發出的是野獸一般的痛苦號叫。他努力地在雨點般的毆打中叫道:大師兄饒命啊!念在我為了師門榮譽出力的份上饒我一命!

    師門榮譽?韋全英憤怒地紅着眼睛一把抓起王天逸的髮髻,把他生生地從地上拉了起來,一腳踩住他手上的鐵鐐,露出他奄奄一息的面孔,然後一口氣連抽了他七八個耳光,呼呼地喘着氣,大叫道,你也配?青城是我家的私產!你是什麼東西?輪得到你嗎?

    韋全英大吼着,扭過王天逸的頭,發瘋似的朝牆上撞去,嗵!嗵!嗵!土牆發出一連串的悶響,牆皮粘着黏稠的血跡飛散開來。

    別打殘了,牢門外。在青城教官簇擁之中的韋希衝搖頭説道,楊昆先生特別説了,離開的時候還要見他,丁家走了之後再説!再忍兩天!

    韋希衝父子帶着人走了,死狗一樣癱在地上的王天逸,費盡了全身的力氣,努力地用手攀住牆壁想爬起來,手指在灰色的牆壁上留下了條條血跡。

    青城掌門房間的燈一夜沒熄。

    第二天中午,驕陽似火,練武場上的工匠被趕走了,擂台被工匠們拆了一半就放在了那裏,歪歪斜斜的像個垂死的人在有氣無力地掙扎。而它的周圍則圍滿了弟子,不僅有低級的戊組弟子,還有顧盼生威的甲組弟子,他們渾身被太陽燒烤着,大汗順着臉龐流下,每個人都茫然而驚訝地朝前面的觀戰台望去,那裏坐着掌門等所有的高級教官。

    驚訝,是因為在這種天氣裏緊急集合,必然有天大的事情要發佈。

    青城弟子們!韋全英站在觀戰台上喊了起來,大家都知道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情。韋全英一提到昨天,臉上的肌肉就因為憤怒霍霍地跳了起來,王天逸!就是那個喪心病狂的王天逸昨天干的事,使我們整個青城付出了高昂的代價!華山派因此要向我們宣戰,所有的青城弟子和青城人員都將是華山的攻擊目標!

    人羣同時發出一聲驚恐的聲音,大部分人的臉都變得煞白。

    但是,因為父親和我的斡旋,終於化險為夷,華山還是原諒了我們!

    這個時候,人羣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聲音,隨後又發出一片叫好聲。

    但是我們也蒙受了巨大的損失!

    人羣又緊張起來。

    為了償付對華山的賠償,我們青城幾乎耗盡了所有的積蓄,就因為那個混蛋,原本談下去的價格被迫又升了回來,這意味着我們未來幾年的利潤將急劇縮減韋全英的聲音哽咽了。

    所有人,弟子包括觀戰台的教官都屏住了呼吸。

    對華山的賠償,以及漲價造成的危機都是暫時的,我們正打算西下丁家,談判礦石生意,南下長樂幫,談判鹽土生意,不久,我們還會北上沈家,談判馬匹、人蔘以及貂皮

    青城是所有人的青城,青城的危難也需要大家同舟共濟

    話還沒説完,弟子們中間已經起了一陣不安的騷動,大家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

    所以,從今天開始,除了甲組以外,所有子弟的月銀減少三分之二,兵器、服裝、飲食、住宿費用自付

    弟子們發出了一聲巨大的驚歎,馬上就是一片憤怒的吼聲,自己的腰包被掏了,所有人都出離憤怒了。憑什麼減月銀?學徒合約不寫好了嗎?你們講理嗎?我們出山也未必在青城,憑什麼你們的損失讓我們來填?憑什麼甲組不減?

    你們不要覺得不公平!昨天,不知有多少江湖豪傑相中了我們的甲組精英,你們離榮華富貴就只一步距離!但就因為這條瘋狗,所有的甲組精英都被放棄了,沒有一人被邀請進入豪門大派!

    所有的甲組弟子都攥緊了拳頭,憤怒的吼聲一浪高過一浪!

    肅靜!韋希衝看兒子壓不住陣腳,馬上站了起來大吼道,學徒合約老子廢了!誰不服,可以馬上申請提前出山,但是學徒費一個銅板也不退!跟我講理?我不怕!老子也不發青城的學徒證明,沒有證明,哪個幫派會用你?想在江湖混,做夢吧!老子先廢了你!

    韋希衝紅了臉皮大吼着,聲音蓋過了弟子們的聲浪,看到慈眉善目的掌門突然露出凶神惡煞的面孔,弟子們的氣焰怯怯地退去了。韋全英不失時機地唱起了紅臉,他大叫道:只是一時困難,莫要因為一時的困厄耽誤了大好前程!

    大家的憤怒吼聲低沉了許多,很多人都開始計算自己的得失了。

    現在是青城的困難時期,韋全英揮舞着雙臂大叫道,我和父親首先從自己做起,減少不必要的開銷,節省一切可以節省的開支!我們和你們弟子同甘共苦!一同度過難關!

    聽了掌門的公子這樣説,大家好像都被感動了,最後剩下的憤怒也消失了,弟子們站在熱浪翻滾的地面上,好像只剩下皮囊,讓熱浪衝刷,唯有眼睛紅紅的。

    這一切,都是那個喪心病狂的瘋狗造成的!王天逸!那個畜生!韋全英最後一句話説完,頃刻間,偌大的練武場上靜默了片刻,但馬上激起了憤怒的狂潮。

    混賬東西,就是因為他,我的錢沒了!宰了他!雜種,吃裏爬外,打死他!華山怎麼了?畜生,為什麼對朋友華山下黑手!愚蠢的狗雜種,撕了他!

    骯髒的咒罵聲在廣場四處進發,一開始是一部分人,但很快,仇恨的情緒感染了所有人,憤怒的叫罵聲在空曠的廣場上直衝雲霄。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你倒是説話啊!丁玉展大吼着,握得鐵欞子哐當作響。

    關在鐵欞子裏的那個人已經不太像個人了:他棲身在巴掌大的鐵籠內,滿頭骯髒的頭髮蓋住了臉頰,死屍般靠牆坐着,一動也不動;他手上帶着長長的鐵鏈子,衣服沾滿了泥土和褐色的血跡,被撕成一條一條的,一張臉腫得老高,擠得眼皮都睜不開了。

    但丁玉展已經看不到這些,他只是不停搖晃着鐵欞子大吼着:你要我問多少次?你説話啊!終於,王天逸開口了,他沒有看丁玉展,就低着頭開口了,他的聲音陰沉得如同從地獄中傳來:我的兄弟騙了我。

    什麼?丁玉展愣了。王天逸哈哈大笑起來,還沒笑完,他就咳嗽起來,他説道:乾捷騙了我。不過也無所謂,早死晚死也沒什麼區別。我夠本了,我打了蔣丹,這個畜生搶我們的壽禮我們的?我是誰?誰和我是我們?我們和他們是一夥的吧?哈哈哈

    牢外的丁玉展氣得暴跳如雷,費了偌大力氣,才聽到了王天逸似瘋似癲的講了他擂台發瘋的理由,他靜了下來。

    你説的都是真的嗎?丁玉展問道。王天逸冷哼一聲:你愛信不信!我相信你。丁玉展靜了片刻,不過,你知道,我是講俠義的,我會找人驗明你説的話,如果是你不講道義,騙了我,我會第一個把你送回青城來你滾吧。王天逸毫不客氣地哼了一聲,把頭費力地扭到一邊,好像丁玉展説的相信他一錢不值。

    兄弟,我相信你,你倒不相信我?丁玉展鏘的一聲,月光一般雪亮的粼波現龍劍抽在了手裏,他吼道,我護你出青城,我看誰敢攔我!現在我就斬鎖!

    不準斬!一聲大吼在門口響起。

    丁玉展回頭看去,他姐夫楊昆領着幾個高手推門進來,楊昆臉色鐵青。你太胡鬧了!楊昆在丁玉展面前站定,冷着臉説道,王天逸的事情是青城的事情,是江湖幫派的事情,不是個人恩怨,你不要亂來!

    關你屁事!丁玉展對着楊昆齜着牙叫道,舉劍就要砍鎖。楊昆下巴一揚,他背後幾個高手飄似的到了丁玉展面前。

    抓起來!楊昆鼻子裏哼了一聲。你們誰敢丁玉展難以置信地大喊。但結果出乎丁玉展意料,圍住自己的幾個家奴好像都成了聾子。除了章高蟬,天下沒有誰可以對付六個訓練有素的一流高手的聯攻,眨眼間後,丁三整個人被擺了個跪地五花大綁的姿勢。

    蓋住頭,抱回我們的院子。楊昆嘆了口氣,竭力掙扎的丁玉展便被扛出了屋子。楊昆扭頭朝牢裏看去,王天逸正發出一聲笑,那意思好像是早知道會如此。楊昆嘆了口氣,走近鐵欞子,緩緩地朝王天逸説道:年輕人,我相信你是個好人。但好人有什麼用?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弟子,怎麼可能是幫派的對手?別怪我心狠,你現在這個樣子,我只能希望你好運。記住,江湖不相信眼淚。説罷,楊昆又嘆了口氣,也走了。

    丁玉展大鬧禁閉室,青城掌門早得了風聲。

    韋希衝眯起了眼睛,靜默了良久,終於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叫道:遲則生變!反正他遲早要死,不如今天晚上我們就動手!爹爹,丁玉展遲早是丁家的家主,若是知道此事日後銜恨我們就不妙了。對了,他旁邊還關着一個胡不斬,他也是個麻煩,是不是先把他關到別處?

    韋希衝暴怒地哼了一聲,罵道:慕容秋水這個狗東西耍了我們!我們還得替他看管胡不斬,當真以為我們好欺負呀!您的意思是?韋全英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不錯!韋希衝的右手如刀一劈而下,咬牙切齒地説道,今晚就把他們兩個都宰了!再放火燒了那屋子,就説他們被火燒死了!可是平白無故説起火怕有人怕什麼!韋希衝紅着眼睛跳了起來,我們説失火就是失火,誰能怎麼樣?

    因為過分激動,他胸口好像被捅了一劍,劇烈地疼了起來,他一把攥住了兒子的手,喘着説道:現在你就去準備人手

    哎喲,這是怎麼了?胡不斬坐在旁邊,好整以暇、幸災樂禍地問道。王天逸頹然地坐在地上,並不答話。

    英雄,好大的面子啊!丁家少爺都來救你啊?胡不斬哈哈大笑,是不是被自己人打得太慘不好意思説啊?哈哈。笑罷,他見看守的弟子還在門口,收起了笑容,小聲説道,昨天聽他們的意思,你在切磋比試中對華山下了死手?你倒真夠不要命啊

    可惜沒等他説完,門外傳來一陣大響,一羣人靠近了這小屋,屋外裏吵吵嚷嚷的,胡不斬趕緊閉上眼睛又斜在稻草上,眼睛卻睜開一絲縫隙探察着情況。

    你們不能進來!聽見沒有?這是掌門交代的!負責看守的弟子好像和外邊的人起了爭執,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了過來:

    為了青城榮譽打死他!這條瘋狗我的月銀都沒有了我是丁組的啊,我對嶽中巔什麼都沒做啊!嶽中巔怎麼了。我們罵歸罵,他憑什麼對華山友人下毒手?千里鴻寫了我的名字我苦練為了什麼。讓我進去!我要咬死他!

    我告訴你們兩個看守全青城的弟子幾乎都要來找他算賬,你們攔也攔不住!

    你們這麼多人進去,把他打死了。我他媽的怎麼向掌門交代?你們以為我們不想抽死他?想打,趁我們不在的時候來呀看守好像抽出了長劍,和人羣對罵着。

    人羣一直不散,屋子外邊吵翻了天,兩個小窗裏有人嗵嗵地往裏砸石子。把鐵欞子都打出了火花。屋外的看守在外面大叫起來:你們要是給我添麻煩,乙組和你們沒完!

    正在這個時候,送飯的來了,幾個人也跟着衝了進來。

    為首的正是王天逸的好朋友青城伙房的馬老實師父。他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提着精美的食盒,而是右手提着一個木桶,木桶裏是滿滿的米飯,左手拿着一把木頭飯勺。他的臉色通紅,捏着飯勺的手不停地抖動,身後跟着衝進來的三四個弟子也是氣如牛喘,看到王天逸眼睛都紅了。

    他們打開牢籠。一羣人衝了進來,馬老實重重地把桶甩在地上,對面靠牆坐着的王天逸努力睜開了腫脹的眼皮,看到滿面怒色的馬老實,問道:老馬,你

    話音未落,已經被一個甲組弟子揪住髮髻拖了過來,緊接着一個咬牙切齒的丙組弟子一躬腰一拳打在了跪在地上的王天逸耳後,他的拳頭上立刻沾上了血跡。王天逸耳朵被打破了。

    你他媽的!開門的看守是乙組弟子,他一腳把那丙組弟子踹倒了,接着抽了一個重重的耳光,大吼道,他媽的!一人一拳他就死了!死了,掌門不找我嗎?

    王天逸額頭靠在地上,他剛剛跪在地上勉力直起頭來,眼前模模糊糊地顯現出了馬老實那油光滿面的臉,那是一張典型的廚子臉,但沒等他看清楚,一物呼嘯而來,腦門捱了一下重擊,王天逸悶哼一聲,頭又被磕在了地上。

    打他的是一個飯勺。木頭的飯勺。勺把緊緊地握在馬老實手裏。

    王天逸努力把頭抬起來,眼裏都是吃驚:馬師父,你束等他問完,馬老實怒不可遏地高高舉起了飯勺,用盡全身力氣重重地敲在了王天逸頭上。王天逸的頭又一次磕在馬老實腳下。

    把他的頭給我抬起來!馬老實怒吼起來。

    王天逸覺得自己的頭皮都好像要掉了雙臂被人拉住了,頭髮被死命地朝後拉去。他想反抗,但他無力反抗。他跪在地上,痛苦而又絕望地仰起了血肉模糊的頭顱,面前是因為憤怒變得通紅的馬老實的臉,他再也不像平日那個老實巴交的廚子,他好似一頭憤怒的雄獅。怒吼着,揮舞着飯勺瘋狂地抽打着王天逸的臉。

    撲!撲!撲!一下又一下,鮮血濺了出來,飯勺上粘的再也不是飯粒,而是黏稠的血滴。

    都是你這個以下犯上的狗東西!馬老實的白色圍裙上好像被潑了一罈辣醬,濺滿了王天逸的鮮血。他一邊抽一邊怒吼着:你這個災星!就是因為和你走得近,被人告發了!我被解僱了!你個狗東西,我認得你嗎!我和你走的近?近?近?近?

    馬老實像發了癲癇一般,嘴裏反覆叫着近,每叫一次,飯勺就重重打在王天逸臉上,每一次飯勺抽上去,那臉就好像是一個爛柿子被踩出了一溜紅色汁液,伴隨着王天逸無力的呻吟在鐵籠裏四濺開來。

    不知打了多長時間,馬老實呼呼地喘着粗氣,他揮身大汗淋漓,飯勺的木把像火炭一樣灼燒着他的手心,那裏都被這木把磨破了。

    老馬,你夠了嗎?牢外兩個看守不耐煩地叫了起來,行了行了,你也出夠氣了。馬老實,你夠厲害啊,真是替我們出了一口惡氣啊!拉住王天逸胳膊的弟子笑着説道,而他手裏的王天逸已經滿頭是血,緊閉着雙唇。渾身哆嗦。

    痛快痛快!老馬掀起紅色的圍裙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額頭立刻多了一絲血痕,媽的,總算出了口惡氣!你們説,我和這狗有什麼關係?

    一眾人馬上稱是。

    馬老實狠狠把那桶飯砸在王天逸面前,叫道:來之前,所有的伙房師父都往裏面吐了唾沫,來!嚐嚐大家的口水,你這個臭混蛋!

    一羣人都狂笑起來,人人都好像解了一口氣。

    王天逸被兩個人拉開胳膊,十字形跪在地上,忍着腦後髮髻的劇痛,他絕望地睜開眼皮,滿面的血污非常黏稠,眼皮一睜開,眼前立刻一片紅色的霧,紅霧中間是馬老實,但決不是他以前認識的那個老實巴交的馬老實,他喃喃地説道:馬老實,你

    看王天逸還敢説話,馬老實不由得怒從心起。他扔下鮮血斑斑的飯勺,解開腰帶對着他提來的飯桶裏面撤起尿來,嘴裏大叫道:唾沫還不夠!讓你這狗種嚐嚐尿泡飯!

    嘩嘩聲音中,王天逸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他難以想象面前這個往自己飯裏撒尿的人何以痛恨自己至此,不僅是他,包括身邊這些人,他們前些天還是他的親兄熱弟,要唯自己馬首是瞻。而且,他們昨天以前不是還痛恨嶽中巔,痛恨華山嗎?不是還把自己如英雄一般拋向空中嗎?而僅僅十二個時辰不到,何以人人都成了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王天逸什麼也説不出。我怎麼了?!馬老實好像就等着王天逸鳴不平,他猛地扭過身子,帶着臊味的液體沒頭沒腦朝着王天逸澆了過來,王天逸驚恐地叫了起來,扭動着頭想躲過這可怕的侮辱。

    但幾個同門用腳狠狠地踩住了他的身體,讓馬老實臊臭又温熱的尿液無情地澆上了他的臉。衝開了他滿臉的血跡。

    王天逸哭了。人羣散去了,他仍然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他的臉貼在骯髒的地上,十指深深地摳進了地上的泥土裏。

    如同死了一樣。

    哈哈,胡不斬狂笑起來,直娘賊,真是開了眼了!昨天還叫英雄。今天就往臉上撒尿!小賊,你活着有什麼意思?

    天色已經轉黑,看守吃了晚飯回來,看牢裏飯桶未動一毫,轉頭對另一個笑道:這傢伙兩天沒吃飯,沒想到今天那馬廚子如此狼,往他飯裏撒尿,估計這狗東西又得餓一天了,哈哈!

    莫要餓死了連累我們!另外一人説道。嘖,哪有那麼容易餓死?趕緊把那桶東西扔了吧,臭死。他的同門點頭稱是,拿出鑰匙就要開鎖,但鎖開了一半,他愣住了,似乎看見了這世上最難以置信的事。

    趴在地上的王天逸動了。

    他用盡全身力氣撐起了一條胳膊,把身體搖搖晃晃地撐了起來,血跡幹了混着泥土給他臉上罩上了一層污穢的面具,喉嚨裏因為用力和劇痛發出了獸般的嘶聲。他一隻手撐起了上半身,一隻手朝那個臊臭的飯桶伸了出去。

    好像衰弱得連支撐上半身的力氣都沒有了,支撐身體的那隻手臂崩塌了,但另隻手卻仍不顧一切向前伸了出去,如此渴望,如此用力,就好像是沙漠中行將渴死的旅人朝最後一桶水撲去。

    木桶傾倒了,裏面的米飯已經被泡成了黏糊糊的黃色糊糊,散發着惡臭的糊糊倒在了王天逸的頭上,順着他的頭髮流滿了他的臉。這是尿泡過的食物,氣味和形狀讓人見之慾嘔,狗都不吃。

    但王天逸吃了。不僅吃了,而且是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沒有筷子、沒有勺子,王天逸如狗一樣把飯倒在地上,一捧又一捧地放進嘴裏,咕咕地吞嚥着,他的喉頭咕嚕咕嚕地蠕動着,身體因為嘴裏的劇烈吞嚥而在地上打着擺子,頭髮上、臉上、身體上沾滿了這黏糊糊的東西。

    他越吃越快,越吃越似癲狂,把他能看見能觸到的所有的散發着惡臭的糊狀物都送進了嘴裏,瘋狂地吞嚥着。屋裏的其他三個人都呆了,兩個青城弟子的嘴大張着,好像被凍成了冰雕。自認為見多識廣的胡不斬也呆若木雞,伏在地上的王天逸每發出一聲吞嚥的聲音,他渾身就哆嗦一下。

    哇目瞪口呆的李師兄醒過神來,猛地轉身扶住牢門,弓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一邊吐一邊往門外跑,另一個的狀況也是一樣,嘔嘔地嘔吐着跑了出去,狂吐的聲音持續了良久。

    胡不斬也捂住了嘴,嗚嗚作聲。

    等兩人吐完,回屋點上了油燈,那邊王天逸已經吃完了大半桶尿泡過的食物,倚坐在牆邊,面無表情,一雙眼睛空洞得可怕,牢籠裏一片狼藉。飯和尿的味道混成了濃烈的惡臭,瀰漫在小小的斗室裏。

    你你這瘋狗兩個青城弟子指着地上的王天逸結結巴巴地説道,他們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完全恢復過來。

    説完這句話,沒人再説話,因為不知道説什麼。寂靜了很久很久,突然,李師兄爆發出一陣大笑,一邊笑一邊指着王天逸,朝身邊的師弟説道:這這狗瘋了,他他連馬廚子的尿都吃了!這個賤貨!哈哈,多有趣啊!師弟,明天我們和同門説,哈哈哈!

    這一説,旁邊的師弟終於清醒了,他也大笑起來,震耳的大笑在斗室裏轟然作響。王天逸的半邊臉藏在陰影裏,側臉如刀削一般冷酷,毫無表情地被嘲笑,好像這一切根本和他毫無關係。

    青城的弟子在大笑,胡不斬卻沒有笑。不僅沒有笑,他連一聲都沒吭,再也不像平日大大咧咧地躺在王天逸身邊,他坐直了身體,把身體的正面對正了王天逸,一雙眼睛死死盯住了王天逸,這種眼神不是嘲笑,也不是驚奇。而是慎重至極,裏面還帶着一絲恐懼。

    對胡不斬這個殺手而言,這種眼神只有在江湖的腥風血雨中面對最危險的高手時,才可能出現。這種高手可能要他的命。

    我知道你要幹什麼!胡不斬在心裏對面前那個藏在黑影裏的人説道。王天逸吃了那麼可怕的東西,青城弟子覺得可笑,而胡不斬卻只感到寒毛倒豎。對面這個傢伙此刻正散發出一種冰冷的黑色氣息,讓他渾身的每塊肌肉都感到了危險這是殺手的直覺。

    這個人能殺了自己!胡不斬的直覺這樣説道。

    胡不斬很自負,他驕傲的不是誰也殺不了他,而是他對誰都不懼怕。但對面這個死狗一般的人,卻讓他從心裏感到恐懼他不想和這樣的人為敵他平生終於感覺到了恐懼。

    對面的王天逸始終一動不動地靠牆坐着,胡不斬慢慢地面對着他躺下,手合了起來枕在頭邊,不情願地把眼睛閉了起來,身體弓得像一張弓,全身都竭力感覺着對面的聲息。他不想讓對方知道他還醒着,否則會有危險。

    青城弟子很高興,他們兩個指着王天逸説了很久,一直折騰到夜深人靜,睏意才來了。師弟出去小解了,沒了説話的人,李姓師兄坐在椅子上立刻像磕頭蟲一樣點起了頭,太累了。

    李師兄,把這個桶抬出去吧,好難聞。王天逸低低地叫道,吃了東西的他,中氣充足了很多。狗種!知道難聞,你還吃得那麼香?真是天生的賤!李師兄一邊説,一邊笑着站起來開門。

    王天逸好像渾身都被打散了,站都站不起來,就手腳並用地爬到桶邊,似乎拼盡了全身力氣去推那桶,好像想幫李師兄把桶拿走。

    看你那熊樣!李師兄看着像條癩皮狗一樣趴在地上的王天逸,笑罵起來,前幾日風光的時候想不到今天吧?他懶懶地走了過去。一隻手捏住鼻子,一邊彎腰去提那桶把。

    王天逸跪在地上還低着頭,他的眼睛沒有看李師兄。

    他的眼睛看的是油燈下李師兄的影子!他斜着頭,瞳孔縮成了一個點影子越來越大。

    猛地,王天逸動了,絕沒有半點聲音發出,跪地的他猛然間彈起了上半身,被鐵鐐鎖在一起的雙拳帶着一股腥風朝李師兄面門射去。迅猛得如同一條伏在草地深處的毒蛇。

    細細的黑影猛地從王天逸雙拳之間的狹小空隙裏電射而出,無聲無息,但快得像是一支黑色弩箭,直飆敵人眉心!

    中!

    這條黑色的毒蛇咬中了眉心,李師兄的腦袋好像被鐵錘砸了一下,後仰的速度急劇加快,快得幾乎要把他脖子折斷,一點血跡從他眉心濺到空中。噹啷一聲脆響,黑色小蛇已被王天逸收回了手裏,卻是腕上的黑色鐵鏈!

    就是這鐵鏈,好似讓王天逸的手臂又長了八分,一擊得手!四肢跪地、兩手被鎖、離敵人還有兩步距離,打倒敵人?這是不可能的!但這不可能的任務卻被完成了!

    先發得手,但並非是勝利,王天逸的身體在繼續完成致命攻擊。

    雙腿彈直,力量大得把他跪地的身體如投矛一般朝頭高高後仰的敵人射去,身體撞在一起。但一個混亂,一個有序。

    鐵鏈歡響。王天逸一把將敵人的頭撞在鐵欞子上,鐵籠震顫。

    怎麼了?門外有人叫了起來,接着就是腳步聲。

    頭在鐵門上鮮血飛濺,血滴還沒落地,飛在空中的李師兄就被朝鐵門外扔去,身體砸倒了外邊的小桌子。

    油燈熄滅。在火花最後一次的跳躍中,胡不斬看得清清楚楚:王天逸矮着身體,如同一頭豹子悄無聲息地朝門的方向衝去,身後帶起一片詭異的光暈。

    一片黑暗。

    黑暗剛吞沒了屋子,另一個弟子就猛地推開門衝進來,奔跑的慣性讓他往裏跑了兩步才停住。強烈的黑暗吞沒了他,恐懼感也吞沒了他,剛從夜光中進來的他一時間什麼都看不見,耳朵裏什麼也沒聽到,他嘴上叫着:李師一邊手忙腳亂地去摸腰裏的長劍。

    有聲音了!他聽到了屋裏傳來奇怪的聲音。什麼聲音?風聲?是風聲!頭上有風聲!他愕然朝上看去,手裏的劍只抽出一半。

    一股腥風裹住了他的頭!

    胡不斬輕輕抬起頭,看着王天逸在黑暗中一躍而起,像一隻黑色大鷹朝着那手足無措的弟子飛去,居高臨下伸出了鷹的鋼爪!剛勁的飛膝從上朝下打在同樣剛勁的頭蓋骨上。一聲悶響,那弟子筆直的身體扭曲了,他晃動着,前後搖擺着,撲一聲軟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黑鷹落地。寂靜的夜裏再沒有半點聲息。王天逸的身體標槍般立在黑暗裏,攪動着黑暗,好似黑暗圍着他旋轉,哪裏還有半點虛弱。轉眼之間,王天逸就幹掉了兩個看守。

    胡不斬的殺手預感又一次被證實。王天逸在偽裝自己,裝得好像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已經萬念俱灰,像狗一樣等死。但實際上,他受的傷都是皮肉傷,並非看起來那麼嚴重!

    不過兩天沒吃飯的人,武功再好也打不出剛才那兇狠無聲的攻擊。

    所以王天逸必須要吃飽。但他面前只有一桶混了人尿的飯!於是這個年輕人大口大口地吞嚥着那人人見之慾嘔、狗都不會吃的食物!並壓抑着自己不吐出來,好像那是世間最美味的食物!

    吃尿泡飯?人尿?吃!他要逃出去!所以他要吃!而且甘之如飴!而且面不改色!為達目標,不惜代價!這樣的人稱得上可怕。

    所以胡不斬這次怕了。

    那邊的王天逸已經打開了自己的鐵鏈,他把兩把劍掛在腰間,抽出了其中一把劍握在手裏,打開了胡不斬的牢門。聽着鑰匙咔噠一聲打開了鎖,胡不斬直覺得渾身的冷汗都冒了出來,他最害怕的情形終於還是來了。

    和尚?和尚?王天逸的聲音輕輕的。像是在叫自己最親密的朋友起牀,睡着了沒有?來,一起走啊。嗯嗯胡不斬鼻子裏發出兩聲夢囈一樣的哼聲。

    王天逸站在牢門,整個身體裹在黑暗裏,手裏的長劍被流動的黑暗摩擦着,但被握得穩穩的一絲也不動,可以想見當他揮出去切開擋在他前面的物體時,必然也會穩穩在那物體內穿行,絕無抖動。

    王天逸等了一會,看胡不斬鼾聲連連,他冷笑起來:和尚,不要裝了。如果剛才你還能睡着,你也別當殺手了。來,我們一起走。最後一句話音調甜蜜,好像《西廂記》裏張生引誘崔鶯鶯私奔一般。

    但胡不斬絕非崔鶯鶯,他很清楚,自己和王天逸絕非朋友,王天逸要逃。而這裏是青城,外邊靠近弟子寢室,只要這個屋裏有一個人大呼大叫起來,附近將到處是全副武裝的教官和弟子,王天逸插翅也難逃。他要逃就必須要讓所有人都閉嘴,那兩個弟子都被打昏了,但是還有一個胡不斬在,而且王天逸對他很不放心,胡不斬是他抓的,怎麼可能讓他悄悄溜走。

    王天逸只有打開籠門,讓自己跟他一起逃,這樣也是最保險的。但王天逸不會這麼做,先不論他們之間的恩怨,自己一個外人,青城又不熟,若是在外邊瞎跑被人發現了,青城大亂,説不定王天逸也跑不成。若是一起跑倒還可能,但王天逸怎麼能肯定自己不會一掌打死他?

    所以最穩妥的辦法是讓胡不斬閉嘴。而對於胡不斬這樣的高手,最好的法子是假裝親熱靠近對方,然後突然一劍刺過去,一了百了。

    兩人的思考方式是一樣的。

    但胡不斬對無聲無息的空手殺死拿劍的王天逸,毫無把握他也想逃啊!什麼?好胡不斬好像剛睡醒一般,抬頭看了看王天逸,很驚訝地説道,你怎麼出來了?話音未落,胡不斬突然一躍而起,一股勁風四處衝撞起來,他巨大的身軀好像要把鐵籠衝破一般,轉眼間,這個有名的殺手已經貼牆而立,兇光閃閃地注視着王天逸,銅缽大的拳頭捏得咯咯響,手臂之間的鐵鏈發出嘶啞的呻吟,好像馬上就要被拉斷了。

    這氣勢衝得王天逸身體後傾,他微微搖了搖頭,又把身體立直了,絲毫不讓地和他對視着,氣勢毫不遜色。剛才一瞬間,王天逸很想轉身退出胡不斬的牢籠。但不行,自己已經開了籠門,萬一被他纏住,驚動了巡夜的弟子就危險了。所以不能動,看有沒有機會!

    和尚,王天逸輕鬆地一笑,握劍的手卻更緊了,我知道你沒睡,過來,我給你開鐐子,我們一起走。

    嘿嘿,胡不斬冷笑起來,不要玩了,你想殺我。

    王天逸的瞳仁陡地成了兩個點,緊緊盯住了胡不斬,過了片刻,他笑了起來:不愧是殺手中的高手。眼睛卻打量胡不斬的守姿,盤算自己此刻突襲的勝算。

    不過胡不斬委實可怖,王天逸根本沒把握片刻之間無聲無息地制服他。胡不斬也盯着王天逸,看他打量自己身體,笑道:我雖然帶着鐵鐐,此刻卻成了武器,你想在不驚動旁人的情況下幹掉我根本不可能!而且在這裏打起來,誰幹掉誰還不一定呢!

    此時的局勢是要麼無聲無息地幹掉對方,要麼被發現一起玩完。王天逸知道,胡不斬也知道,所以誰也沒把握用偷襲結果對方。若是一方動手,另一方只有動手,那麼久持不下必然一起玩完。若是一方退去,另一方也只有退去,大難臨頭各自逃命好了。

    王天逸想了片刻,不甘心地一笑,慢慢朝牢門外退去計策失敗,那麼只好讓開牢門,讓胡不斬也逃獄,這樣他就閉嘴了。

    慢!胡不斬叫道,小哥,我不識青城的路,若是瞎逃必然被發現,青城警報四起,你也跑不了。不如我們一起逃命如何?

    王天逸盯着胡不斬卻沒有説話。胡不斬知道他在等待自己的理由,他開口説道:小哥,你剛才吃尿飯,我就看出端倪來了,我卻沒有壞你的好事。最重要的是現在我被江湖通緝,全是敵人,我只能相信和我一樣走投無路的人!你也只能信任我。孤身逃亡總不如有個人照應好。這周圍我不熟,需要嚮導,而你武功和江湖經驗不如我多。不如合作,一起去安全的地方,否則只能同時被殺!胡不斬説完,王天逸卻如根本沒想一樣,手一揚,鑰匙就落在了胡不斬手裏,他早想好了:開鐐,跟我走!

    胡不斬舒了口氣,滿頭都是冷汗,剛才他若反應不當,必然有被殺之險,畢竟那傢伙手裏有劍啊。他也畏懼了一次。

    小哥,做事不夠乾淨。胡不斬出得籠外,指着地上的人説道。説着他拎起了手裏的鐐銬,作勢要往地上的人腦袋上砸去。話音未落,王天逸的長劍已經指向了胡不斬的脖子,他的聲音就如長劍上的劍氣一樣冰冷:動他們你就死!

    雖然出了牢籠,胡不斬好像對王天逸的話很慎重,他身上那種氣味提醒着胡不斬,他非常的可怕。胡不斬拎起了鐐銬,肅然説道:手軟會壞事的。這是勸誡和商量的口吻。

    他們罪不至死,這是我的原則。王天逸聲音微微有些傷感。他看着胡不斬,一歪頭,兩個人一前一後無聲無息地融進了黑夜。

    今天不同往常,靠近禁閉室的一段圍牆好像防守得相當好,巡夜的弟子也很多。王天逸原本打算從這裏爬出牆外。

    戒備森嚴。跟在身後的胡不斬悄聲説道。

    王天逸面無表情地看了看青城圍牆燈籠望塔上影影綽綽的身影,低聲叫道:這邊來。説着領着胡不斬又折回禁閉室方向來。

    話説王天逸和胡不斬前腳離開,八個蒙面人悄無聲息地隱進了這小屋附近的樹林裏,他們蹲在樹林裏觀察了小屋一會,三個蒙面人抽出漆成黑色的長劍,猱身朝小屋靠近,他們的身體就好似和夜色的黑暗交融在了一起,只剩八雙眼睛在微微發亮。

    小屋前啪啪響了兩聲,好像兩個石子扔在了門口。

    投石問路!幾個蒙面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

    來的不止他們。

    十六隻閃爍着寒光的眼睛把小屋四周掃了一遍又一遍,如同獵鷹一般在搜尋着不速之客。斜掩着門的小屋裏沒有絲毫動靜。刷的一聲,好像牆角的黑影裏鼓起了一塊,一個黑衣人從那裏斜斜地躥了出來,捏着長劍躬身飛速前衝而來。

    來的也是個高手,因為那黑衣人速度迅疾如風,腳步卻輕得如蜻蜒點水,但長劍上鑲着的寶石卻暴露了他的軌跡:高速行進中,長劍卻一抖也不抖,因為他劍鞘上的寶石在夜光中畫出一道筆直的綠色光暈。

    他的前衝目標直指小屋。眨眼間他已背貼屋門旁邊的牆壁站定。沒有一絲聲音發出。埋伏的人都朝中間一個人看去,他打了個簡短的手勢,含義明白:準備戰鬥但現在不得妄動。

    門口的那人豎起耳朵聽了一會,猛虎般一頭撲進了黑漆漆的小屋。但轉眼間他又出現在門口,然而這次他卻沒有什麼高手風範了,一拳打在門框上,狠狠地扯下蒙面巾,罵道:倒黴!我的運氣呢?!然後他抬起頭看看四周,嘆了一口氣,垂頭喪氣地踢着石頭走開了。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丁玉展。他趁着姐姐、姐夫他們參加宴會之際,跑了出來,突入小屋,卻發現看守倒地、牢籠已空,知道王天逸早走了。

    他剛走,後來的人馬上就開始行動了:三個人狸貓一樣朝小屋的其他方向陰影裏移動過去,這是行動前設置的哨卡。很快,一切安全的信號傳來。剩下的五個人抽出兵刃,突出樹叢,一個人蹲在門口,另外四人悄無聲息地進了小屋。

    此撥人馬正是長樂幫暗組的救援隊,由凌寒鈎指揮,宋影為副,目標就是胡不斬和王天逸。胡不斬是長樂幫眼饞已久的長兵器天才。而且王天逸也是他新晉相中的好手,要把他們一起帶走。

    雖然看丁玉展就知道屋裏發生了事情,但藉着夜色看到的一切還是讓他們大吃一驚:目標不翼而飛。

    凌寒鈎手指一揮,兩個手下用身體堵住了牢裏的窗口,宋影關上了門,凌寒鈎這才打亮一個小小的火折,又迅速地把火摺子熄滅了,在這短短的時間,他和宋影已經把牢房裏的整個情況看清楚了,腦海裏已經有了一副景象:王天逸騙看守開門進得自己牢籠,突然發難,把那弟子的腦袋撞在鐵欞子上,然後另一個在外邊聽到情況突然跑進來,在黑暗中被打暈。然後王天逸救出胡不斬,兩人一起逃脱。

    王天逸乾的。凌寒鈎低聲説道。胡不斬?正檢查青城弟子傷口的宋影只説了三個字,意思是:為何不是胡不斬乾的?兩人都活着。凌寒鈎一句話説出,宋影馬上點頭若是胡不斬主導脱獄,這兩個人早成屍首了。就在這時,李師兄呻吟一聲,悠悠醒轉過來。宋影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一隻手捏上了他的脖子,就在他發力要捏斷此人脖子的時候,凌寒鈎忙揮手製止他,然後從手下那裏要過一把長劍,遞到宋影面前。

    王天逸殺的。凌寒鈎微微一笑。宋影一愣,馬上回了一個佩服的笑容,放開了李師兄的脖子。王天逸先在牢裏的鐵欞上撞破了他的頭,又把他投出牢外,砸碎了桌子,此時受了重創的他坐倒在牆邊地上凌寒鈎輕輕説道。

    伴隨着凌寒鈎的輕言細語,宋影一手握住長劍,一手重新扼住了李師兄的脖子,把他從地上拉起了半身,把背推到石牆上。李師兄因為窒息和恐懼而劇烈地掙扎,他望着這些可怕的陌生人,鼻涕眼淚橫流。

    隨後王天逸搶了他的劍,從正面,一劍刺死了他。

    宋影一劍穿心。凌寒鈎走到了另外一個人旁邊,他還昏在地上。

    另一個同門原本在外邊,聽到聲音後跑回小屋,但王天逸從黑暗中驟起偷襲,他來不及反應,當胸被劈了一劍,但他卻沒有死亡

    宋影一劍朝那人胸口劈了過去,被暗組成員摁住,在昏迷中胸口被劃了大口子,那個弟子痛得驚醒過來。

    他自知不敵,就轉身朝屋門逃去,不想王天逸絲毫不念同門情義,在背後仍然痛下殺手

    另一個弟子眨眼間就被從地上拉了起來,讓他面朝門而立,沒有等血染前襟的他踩穩地面

    可憐的人從背後,被同門刺死。

    宋影把長劍乾淨利落地送進了他的後心。

    這個青城弟子的屍體被仔細擺在了地上,他的臉朝着門的方向,手前伸,好像還在爬行,只是眼睛大開着不肯閉上,他死不瞑目。

    宋影從自己頭上揪下幾根頭髮,纏繞在那弟子的手指上,他不僅是個良醫,在驗屍方面也是個非常有經驗的專家,因此他同樣是製造屍體假象的專家。

    凌寒鈎心裏知道這次行動失敗了。但一個合格的指揮官必須盡一切努力讓局勢對自己有利。殘忍地殺害了同門,更裹脅江湖要犯一起出逃這是任何幫派都無法容忍的彌天大罪!所以他罪無可赦!並且將和胡不斬一樣走投無路,也就是説他們長樂幫有機會將兩名高手納入自己旗下。把事情做到百分之兩百的絕,是他凌寒鈎的處事風格!

    王天逸領着胡不斬從青城派的高牆邊折了回來,哨塔上弟子們的説笑聲已經説明從牆上翻出去是不可能的了。在黑影裏,他們溜進了離牆不遠的茅廁。胡不斬一進去就捏住了鼻子,只見裏面幾個蹲坑上鋪着石板,地上橫流着黃綠相間的液體,地面上用大小不一的青瓦擺出了一條路來。

    一個污穢不堪的茅廁。

    掀開石板,從下面的水道里走,這是唯一的生路了!王天逸説道。

    原來這個茅廁是給戊組弟子和一眾雜役用的,因此非常簡陋。此地在青城的偏遠角上,運輸污物十分不便,索性在山間小溪的水道上面蓋了這個廁所,就利用水力衝出污物,而小溪的水道被木板和土蓋了起來,成了一條小小的地下河,從地面下面流出圍牆,直到青城圍牆外邊的山坡上才又成了明流,當年王天逸還參加過修建,因此知道。

    逃生的渴望和污穢骯髒比起來算得了什麼?王天逸一個箭步衝到了最靠牆的一個蹲坑,一把掀起上面踩腳的石板,接着俯身鑽進了糞坑。

    水流沒到腳脖,腳底是黏糊糊的臭泥,雖然有水衝着,糞坑裏還是臭得可怕,裏面的味道衝進鼻子,燒得腦仁生疼。

    王天逸根本無暇在乎這些,糞坑裏水流的聲音,對他而言不啻是天籟,那代表着生。空間並不大,他直不起身子,就弓着腰在裏面摸索,他摸的是對着圍牆方向的石壁,這裏就是茅廁的地基的一邊,是用石頭壘的,下面開了一個狗洞大小的洞口,水流就從這裏流過。

    手摸上的石壁是濕滑的,一用力就好像捅進了一塊年糕,而蚊子和不知名的蠕動黏蟲附滿了這濕滑的牆壁,讓按上去的手心麻酥酥的。不過那洞口被上面牆壁的重量壓得已經傾斜變形了,呀!王天逸悶哼。手指勒緊了洞口的大石塊,狠命地往外拉。但那石塊被上面的重量壓住了,簡直重如泰山。

    我來!在上面望風的胡不斬脱了上衣橫纏在腰裏,低頭往糞坑裏鑽來。但他的身材實在魁梧,蹲坑的寬度胡不斬鑽不過去,王天逸十指握住了石板下面潮濕骯髒的磚塊,一塊一塊地生生往外抽,等抽到他十指鮮血淋漓的時候,胡不斬終於頭朝下堪堪地擠了進來,王天逸已經幾乎把那個蹲坑拆了一半。

    胡不斬讓王天逸退後,自己接替了王天逸的位置,拼命地拉着那塊石頭。畢竟是天生神力,石塊終於抽了出來。手心流血的胡不斬靜靜地把那石塊遞給身後的王天逸,讓他把石塊撂在水裏,接着王天逸又擠進了那洞口現在那洞口已經大了不少,只是還不可能讓成年人過去。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在洞口前面,王天逸輕輕地跪了下去,雙膝陷入了河底黏稠骯髒的泥裏。他深吸一口氣,朝水面俯下身去,十指如鈎深深的插進洞口下面的淤泥裏,然後兩手如笊籬一般挖起臭泥下的石塊。

    他在挖深河牀。兩人沒有説一句話,沒有打一個手勢,但雙方對彼此的想法都瞭然於心,死亡的陰影將兩個殺場精英捆得如同一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就在這時,有人進來了!而且打着燈籠!

    本來胡不斬在上面望風,但為了那要命的石塊,兩人都下來了,在水流的聲音中,實在難以捕捉上面的動靜,胡不斬一露頭,對方橘黃色的燈火已經照亮了這茅廁的地面!

    躬身在這骯髒腥臭的糞坑裏,而上面來了人,兩人真的只能聽天由命了,希望那人只是小解,並且沒有注意到下面的異樣。

    王天逸和胡不斬一左一右地靠在了牆上,他們中間的上方就是被他們拆了一半的蹲坑,那上面正漫下一片橘黃的微光來。咦?一聲驚呼從地面上傳了下來,那人看見墊腳的青石板被扳了起來,斜靠在牆壁上,而這個蹲坑,一邊的磚被拆了一半。

    王天逸兩人還沒來得及反應,頭頂上就出現了一個亮晃晃的燈籠。在黑暗中驟然被這亮物一晃,兩人都是胸口一滯,好似成了怕光的林中野獸,本能地發出一聲恐怖的低吼。因為亮光會要野獸的命。王天逸抬頭朝上看去,和上面那人同時呆若木雞。

    來的不是別人,卻是張川秀。

    你你張川秀好似看見了鬼一樣,哆嗦着語無倫次。

    王天逸豎起了手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神態肅然,好像是在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是你,而不是我。你應該安靜。

    於是張川秀呆住了,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宛如在夢裏。但王天逸和胡不斬卻都在動,心動。王天逸已經盯住了張川秀站在上面的腳,他微微掃了對面的胡不斬一眼,那邊傳來了可怕的壓力,王天逸已經感覺到他對自己的懷疑,他的殺氣在死亡的巨大壓力下被壓得快要火山般爆發了,王天逸直覺感到兇僧想一掌打死自己,然後衝上去打死張川秀,其他的事,他不管了!他現在就如同絕望的野獸。

    對面的兇僧隱藏在黑影裏,看不見表情和臉,但王天逸仍舊感到兩人的目光如實質一般糾纏在一起,交換了信息。

    這些念頭如螢火一般轉瞬即逝,但這些念頭已經讓王天逸頭腦清醒。所以王天逸眼珠微微地轉了轉,看的方向正是張川秀的腳,馬上,他清楚地感覺到胡不斬的眼珠也跟着他轉了轉,接着就轉了回來。王天逸知道,他已經成功地把胡不斬原本對着自己的氣勢,轉向了張川秀。

    此刻,他們又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他們要趁張川秀不備,同時出擊,一把將張川秀也拉下來必須讓他閉嘴!

    你你逃出來了?張川秀的臉抽搐着,結結巴巴地説道。川秀,我王天逸輕聲説道,他的手臂開始微微地朝上屈起,手指上還滴着血。他正等待着把張川秀拉下來的機會!拉下來就搶先打昏他,不然胡不斬會直接殺掉他!

    對面的胡不斬已經微微屈起了手臂,巨大的身體緩緩地朝右上轉動發動進攻的前奏已經完成。

    但此刻奇變突起,三個人突然同時愣在了這茅廁裏,好似三個泥塑。外邊又傳來聲音,巨大而嘈雜的聲音。

    師兄,我去方便一下!我也去!一起,一起!

    巡夜隊!王天逸頭上的冷汗刷地流了下來,頭髮茬全豎了起來。上面的張川秀也愣住了,頭腦一邊空白。

    川秀,救我一命!王天逸放棄了所有出手的打算,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求老天爺,而現在他能靠的老天爺只有面前這平庸的師兄。

    張川秀茫然地向王天逸看去。他沒有他堅硬,他沒有他鋭利,他沒有他灼熱他比他平庸太多了,但此刻他卻是唯一能幫他的人。

    天地好像在兩個人的對視中停止了運行。

    巡夜隊的弟子們鬧着進了茅廁,一下子這小小茅廁幾乎站滿了人,他們一邊舒服地站着排泄,一邊聊着天,這裏好像成了一個喧鬧的宴會。

    你説教官們吃飽了撐的,非得今天巡視這麼久!睡都睡不好。

    這塊地方平常沒人管,今天怎麼巡這裏?真是吃飽了撐的!

    這時,一個弟子扭頭朝邊上看去,見旁邊有個人蹲在最靠牆的蹲坑上,手裏提着一個滅了火的燈籠,便笑着問:這是誰啊?

    我。那人靜了片刻才説道。一個正在繫腰帶的弟子伸頭一看,笑道:哎呀,是戊組張川秀大哥啊。一聽是張川秀,所有人都頓了一下,接着又七嘴八舌了起來:張大哥,改天我請你喝酒,我是甲組的王丙甲張大哥,聽説你和趙乾捷師弟關係很好,以後多照應小弟啊。張大哥,是不是以後去華山高就?趙師兄肯定給你鋪好路了,羨慕啊

    張川秀蹲在黑影裏,低着頭,鼻子裏偶爾哼兩聲表示答應,蹲坑兩邊的青石板泛着夜光,他踩在上面的腳在微微發抖。

    張川秀的腳發抖是他自己的事,王天逸和胡不斬的手絕對紋絲不動。之所以這樣説,是因為張川秀腳下的兩塊青石板是王天逸和胡不斬一左一右用手托住的。石板下面的根基已經被拆了,石板如何還能放在原來的位置?只能靠手托住!

    就這樣,站在黑暗的糞坑中,王天逸和胡不斬一人托住了一片,隔着薄薄的石板,就是張川秀因為恐懼發抖的腳。

    隔壁的蹲坑中打下一串亮晶晶的水流,在離胡不斬的背部不過一寸的地方落進水道中。在水花飛濺的聲音中,胡不斬和王天逸對視着,伸上去的手都沒有一絲的抖動。

    除去託石板的一隻手,兩人的另一隻手裏都緊緊握住一把劍,在那羣人進來的時候,王天逸給了胡不斬一把劍現在已經是生死交關的時候了,隨時可能被發現,隨時可能搏命死戰,隨時可能戰死青城,和死亡相比,戒心已經是無關痛癢的東西了。

    人羣退走了,他們中誰也沒有發現張川秀根本沒褪褲子。

    聽着上面的人羣散去,王天逸看着上面還在發抖的黑影,他説道:川秀,謝沒等他説完,上面丟下一串東西來,王天逸接住一看,卻是串在一起的十五枚銅錢,上面的人急急説道:我沒帶錢,就這麼點。

    王天逸心下感激,眼睛濕潤了。上面的張川秀猛然朝前站起,兩腳踩進了泥濘的地上,他背朝蹲坑站在那裏,低低地説着,語調着急得好像着了火,整個人好像中了魔,他説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沒看見,我什麼都沒做,我根本不認識你,從來不認識你

    魔障般地反覆呢喃中,張川秀磕磕撞撞地逃也似的跑出了這茅廁。

    川秀,謝謝。王天逸眼睛濕潤了,他狠狠地抽了抽鼻子,把眼淚憋了回去,朝上面一指,然後啪的一聲又跪進了水裏,剛勁有力地扒着水下的石頭,好像再也感覺不到疼痛。

    等胡不斬把兩邊石板放在再次壘好的磚上,王天逸已經扒開了足夠大的口子。他深吸一口氣,面朝下浸進骯髒的水流裏,匍匐着鑽過了那洞口,胡不斬就跟在身後鑽了過來。前行三丈就是出口。

    一個哨卡發現了驚慌失措的張川秀,接着,他聽見黑漆漆的蹲坑下面居然有大魚翻滾的聲音。

    蹲坑裏面的水流裏傳來了撲打的聲音和在泥裏爬行的聲音,凌寒鈎收回了耳朵。這個時候哨卡傳來警報,韋氏父子領着大量的人過來了。

    讓我們送他們一程。凌寒鈎微微一笑,你,去南邊放火,你,去東南放火。記住,你的放火點要和丁家院子以及青城牢獄連成一線,你的放火點則要在青城大門和小屋之間。凌寒鈎命令道,他要造成兩人向丁家和大門方向逃竄的假象,以吸引青城戰力到相反方向,方便兩人逃離。當長樂幫的高手在禁閉室附近的小樹林裏,像魚一般在黑暗中撤離的時候,他們聽到小屋方向傳來韋希衝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蒼天啊!

    是夜,人死,囚逃,火起。青城大亂。

    搞什麼搞!還讓睡覺嗎!身着睡衫的凌寒鈎站在自己院子門前,睡眼惺忪地大聲抱怨着。他面前的路上全副武裝的青城弟子跑來跑去,顯得人心惶惶,衣冠不整的弟子則提着水桶去救火,一羣狐疑滿腹的賓客在看熱鬧,和他一樣。

    整個青州城都聽到了青城山上回蕩的警鐘,火把照亮了青城山。

    山上,青城所有武裝弟子傾巢而出。山下,鏢局、木商行、銀鋪、客棧等所有青城下屬聞風行動。搜捕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正午,山下交通要道、山上築舍全部被翻了個個。但一無所獲。

    什麼!沒有找到?他會飛不成?拍案而起,氣得渾身哆嗦的韋希衝睜大了眼睛,眼裏因憤怒和勞累佈滿了血絲。以他兒子為首的一眾武師一起低下了頭。

    但低頭等了良久,頭上面卻寂然無聲,大廳裏竟靜得掉根針都可以聽到,眾人抬頭一看,無不大吃一驚,只見韋希衝手摁胸口,渾身微微晃動,動也不動地朝上看着,整個人如同痴了。

    爹!韋全英一個箭步衝上前剛要扶住他,韋希衝就如同被蟲子蝕空了心的大樹轟然倒地,倒在兒子的臂彎裏,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鮮血。

    爹啊!韋全英的慘叫回響在大廳裏。

    迎客廳裏面坐滿了江湖人士,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地議論着什麼。凌寒鈎吃了午飯,大步踏進裏面,找了個座位坐下。向旁邊的一人問道:劉掌門,昨晚怎麼回事?你還不知道?一聽來了個不知道的,周圍的人馬上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説開了:凌會長啊,你不知道青城出大事了!大事?昨晚青城教官搜查了我的院子,不是説有大盜行竊嗎?凌寒鈎一臉茫然。他周圍已經圍滿了人,人人臉上都掛着這次沒自來的笑容。

    昨晚,青城那個弟子,王天逸,趁着夜黑風高,殺了兩個看守他的同門。逃出了青城!還順路燒了房子!聽説還帶走了兇僧胡不斬!寒鈎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大叫道:還有這種事?

    剛才我去那小屋了,驗屍的仵作剛檢查完,一個人急急地接着説道,他根據小屋裏的痕跡和屍體的形態,判斷是那個王天逸把自己的同門誘開了門,先在鐵欞子上撞暈了他,搶了劍捅死了他,然後另一個同門當胸被劈了一劍,估計轉身想跑,被從背後捅死了!對同門下手如此狠毒,真乃禽獸也!禽獸啊!一羣人頻頻點頭附和。

    凌寒鈎連連點頭稱是,嘴裏道:這弟子也太狠毒了吧?心裏卻笑:宋影年紀輕輕就能成為鷹級別的指揮官,靠的可不是武功,他製造和鑑別過的屍體恐怕比這仵作三輩子見過的都多,論經驗誰能和宋影比?他做出的假相,別人怎能看得出破綻?

    而且那王天逸狡猾至極,據説發現屍體的時候,屍體還温着呢,血都沒凝固,就這麼點空,不僅點了兩處房子,還帶着胡不斬走了個無影無蹤,青城把整個山都翻過來了,就是找不到!

    韋希衝一怒之下,強行搜了丁家住的院子,卻一無所獲,讓丁家非常不高興,加上嶽中巔差點跟他翻臉,江湖要犯胡不斬也跑了,老韋這次真是栽到家了!瞧這大壽辦的!我去瞧了老韋,病得不輕啊,聽説被氣得吐血,差點就不行了一個賓客説道。

    我正猶豫走不走另一個人接口道。彆着急,有人笑着拉住了他。青城恐怕還要讓我們幫忙通緝那王天逸呢。説得對!不過我關心的是小韋肯開出多少花紅懸賞。不就是一個沒出山的青城弟子嗎,要是跑到我的地盤上,説不定喜事到我家呢!嘿嘿。此話一出,滿屋子的喧鬧眨眼間無影無蹤,人人都眼睛一亮。

    凌寒鈎探了探風聲,心滿意足地朝自己的住處走去,院門口正有三輛馬車停着,馭手虛揚着繮繩,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這時,一個手下跟了上來,把一張紙交給了他,他展開看了看,得意地一笑,把那張紙遞進了一輛馬車的車窗,低聲説道:宋影,王天逸家的地址。

    駕!三輛馬車同時啓動,帶着暗組的精英高手隆隆駛離青城。

    夜色已深。韋希衝有氣無力地躺在牀上,臉上已經失去了紅色的光澤,歲月的痕跡從他皮膚裏爬了出來。他雙眼空洞無神,喃喃地説道:銀子也沒了,生意也難做了,丁家也得罪了,這畜生也跑了,我的臉也丟盡了

    父親。韋全英咬着牙悄悄地進來了,他的臉扭曲着。剛才他出去聽鏢局搜路鏢師的彙報了,又是一無所獲,他猶豫着要不要把壞消息告訴父親。

    五魁。你出來。韋全英把守在牀邊的張五魁叫了出去,昨夜發現屍體的時候,身體還是温的,我領着一羣人順着火起的方向搜了一夜,爹爹甚至搜了所有賓客住的院子,唉,可是什麼都沒找到,他能飛不成?韋全英又是一聲嘆息,那畜生必然逃出了此片區域,我想來想去,只有去捉拿他父母!五魁,你安排一下。

    車隊在朝着京城前進,官道上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來來往往,有青城的,也有其他不知名門派的。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抓住王天逸和胡不斬。胡不斬的腦袋本來就異常的值錢,而後起之秀的王天逸雖然不如他多,但韋全英也開出了兩千兩銀子的大價錢,這價錢和王天逸的身份實力比起來,實在比捉拿武功卓越的胡不斬合算多了。

    丁玉展放下車廂的綢緞窗簾,把目光轉向了對面坐着的姐姐和姐夫,他沉聲道:那晚我也去青城監牢了,我去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但青城的看守都還活着,只是昏過去了。王天逸他沒殺人,有人栽贓!

    丁曉俠沒説話,抬起頭來只是笑了笑,又埋頭繼續看面前的一堆信箋和報告。楊昆微微合上眼皮,緩緩説道:殺沒殺,有區別嗎?

    丁玉展怒視楊昆良久,但對方只是毫不在乎地淡淡一笑,丁玉展心中鬱悶難解,一聲怒吼中,一拳打在了車廂上,重重地嘆了口氣,心道:天逸,你究竟去了哪裏?

    王天逸和胡不斬爬出了排污的出口,呼吸到清冽的山風,看到頭頂璀璨的星空,兩個人同時痴了。

    然後他們對望一眼,眼裏都掩飾不住死裏逃生的喜悦。兩人向山下狂奔而去,由跑到滾,又由滾到跑。荊棘、碎石好像只是微不足道的塵土,內力好像用之不竭,肌肉好像再也不知道疲倦,速度超越了山風,讓山風將衣襟吹得緊緊裹住了身體。眨眼間,青城就被甩在了身後。

    王天逸,你有何打算,不如跟我投奔沈家吧?胡不斬在山泉裏洗淨了身體和衣服,對王天逸説道。王天逸懶懶地坐在山泉裏,呆呆地看着頭頂的星光,緩緩地問道:為何投奔沈家?

    你做了這樣的事情,肯定會被青城通緝,你一個無依無靠的青城弟子能怎麼辦?胡不斬冷笑道,他們會把你碾碎!

    王天逸一笑,問道:我是問你為何想去沈家?胡不斬瞪大了牛眼:江湖七雄中唯一沒有通緝我的就是沈家,而且他們有收留為中原武林所不容的高手的傳統,我一路北上就是為了投靠沈放,只有他們才可保得我安全。王天逸嘆了口氣,看定了胡不斬,慘笑一聲道:可記得我們如何相識?哦,呵呵,我要宰了那一家,你和那幫鏢師卻橫地裏躥出來壞了我的好事

    我到了這個份上,也沒必要隱瞞什麼了,是什麼樣的人能讓我和你還有其他那麼多人豁出性命來廝殺?王天逸無奈地嘆口氣,説道,那小姐就是沈放的千金。

    胡不斬如被五雷轟頂,光頭上頃刻間就佈滿了冷汗一如果他去沈家,會被撕了的。

    王天逸看他這個樣子,低下了頭無聲地嘆了口氣,一口氣還沒嘆完,就被一聲炸雷般的怒吼震得渾身一抖。只見胡不斬戟指朝天,眼瞪得如同銅鈴,朝天大吼道:賊老天!你耍灑家!早知如此,我定在江南力戰而死!何苦又受這多煎熬!王天逸冷笑道:他聽不見的。不如節省力氣,我們還要逃命。

    如同發狂的野獸,一聽到聲音,胡不斬猛地轉過頭來,赤紅的眼珠死死盯住了坐在水裏的王天逸,五指捏成了銅缽大的拳頭,咯咯作響,低沉的嘶吼在他厚實的胸膛裏來回撞擊,風中如同響起了翻滾的悶雷:反正我已經窮途末路了!我先斃了你這直娘賊!

    王天逸一驚,在胡不斬如海潮般洶湧撲來的殺氣中,他想站起來,去拔那兩把插在泥中的長劍。但他的身體只晃了晃,就又靠回了水中的山石那樣沒有用。兇僧的傷在青城的牢裏已經好了七成,而且距離又如此之近,想靠武功,自己絕無勝算,只能被這發狂的野獸擊斃在荒郊野外。此刻王天逸不僅靠了回去,而且放鬆地倚在了上面,就像躺在最舒服的涼椅上,他笑_了起來,且越笑越大聲,笑得一手捂住肚子,另一隻手指住了胡不斬,好像他面對的是一個臉上長了兩個鼻子的可笑人。

    胡不斬要發狂了,而王天逸好似瘋了。

    瘋病比狂病要厲害。於是狂氣消退了,但胡不斬的眼睛仍然血紅。王天逸嘲笑一般地笑着説道:兇僧也怕死嗎?直娘賊!誰怕了!

    王天逸臉上的笑容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他的臉結上了一層寒霜,目光猛地死死咬住胡不斬的眼睛,眼珠一樣開始泛紅:不怕死的人哪裏有什麼窮途末路?大不了一個死!在乎的是直娘賊孫子!

    王天逸吼得胡不斬一滯。

    一個手握鐵拳站在岸邊,一個看似閒適地躺卧山泉。

    嗚咽的山風吹過他們身邊。但兩對目光卻激烈至極地絞殺在一起,一個是重壓下的無序狂躁,一個是有備而來的視死如歸。

    胡不斬的氣勢被壓住了,心裏泛起了一種無力的感覺,他大吼一聲,轉身重重一拳砸斷了旁邊的小樹,方消了一點心中的躁悶。

    王天逸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只有他自己知道,剛才因為緊張調動起來的氣血把他的胸膛都要擠爆了。

    砸斷了小樹,胡不斬恨恨地低下頭,問道:你倒認識沈家那羣混賬,你打算投奔他們?王天逸冷笑一聲:我知道的太多了,他們沒來找我,我已經燒高香了。那你打算去哪裏?我跟你一起走!

    聞聽此話,王天逸臉色陰暗下來,好久他開口道:我必須馬上回家接我父母,然後去個沒有江湖的地方隱居起來!唉,胡不斬想了一會,嘆氣道,我現在倒希望你是個孤兒。

    王天逸從水裏一躍而起,穿起了衣服:必須趕快!慢了,我父母就危險了!快不了,胡不斬臉色鐵青道,我們先得徒步走到離青城足夠遠的地方,才能開始搞馬匹。否則很快就會被暴露行藏。

    騎馬的話,石仞鎮離青城兩天路程。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鎮子,鎮如其名,出產石料,配上青城的木材,就可以做出精美的石木屏風賣往各地。因此商旅雖不多,但卻不斷。

    但他們到石仞鎮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了。王天逸沒有急着進鎮子。而是先和胡不斬在鎮邊的山上等到天黑。在更夫敲二更的時候,他們溜行在夜色中,經過的屋舍既熟悉又陌生,王天逸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半年前他還是一個無知而滿懷憧憬的戊組弟子,但六個月之後,他卻要像賊一樣偷偷回鄉。王天逸熟悉這裏的街巷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他領着胡不斬揀最簡陋狹窄的街道前進,拐過下個路口就是目的地了,。王天逸的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

    王天逸的心裏傷感起來,離開父母那麼長時間了。卻只能在確認了無危險的情況下才能見面。他小心地跨出了黑暗的小巷,整個人暴露在月光之下,就在這時,路口的二層木樓上的窗户吱吱呀呀地開了,王天逸和胡不斬同時縮了回來,緊緊貼住了牆。

    一個頭從那窗口伸了出來,馬上被月光染成了銀色,那人左右看了看,把窗户開得大一些,然後又靜默無聲地縮進了窗口的黑暗裏。

    王天逸的胸口如被塞進了萬年寒冰那人他真是再熟悉不過了,是甄仁才!昔日的老鄉和好友!甄仁才所在的房間是個酒樓,從那個窗口可以遠遠地看到自己家的小院。他們在守株待兔!

    王天逸咬緊了嘴唇,拉着胡不斬從原路折回了黑暗裏。很快,他摸着黑去了三舅家,見到了他的三舅。

    三舅一直對王天逸非常好,見他領着個陌生人深夜來訪,也不以為意,趕忙拿來食物讓他們先吃飽。但三舅對王天逸説的話卻有如雷擊:

    孩兒啊,你家遭難了!

    就在前天晚上,一把大火把王天逸家的三問房子燒了個精光,火勢如此之猛,眨眼間就把三間屋子燒成白地,懷疑是被潑了油。可憐王天逸的父母救命都沒來得及喊一聲,就被活活燒死了,完整的屍體都沒有剩下第二天一早,十幾個青城門人就大搖大擺地騎馬來了,為首的正是韋全英,他們包下了王天逸家旁邊的那家客棧,還到處打聽王天逸的下落。

    王天逸站在那裏,沒有哭。好像有一種奇大無比的力量在擠壓他的身體,他的骨頭髮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他的眉毛抽搐般地上下跳動,眼珠上像是蒙了一層水霧,黑黑的瞳仁不停地放大縮小。

    你知道我經營的屏風店,需要經常進貨,聽送貨的人説,現在渡口官道上到處是拿着刀槍的武林中人,看見少年郎或者是高大的壯漢就拿畫像對好一陣子是不是找你們?你師門説你偷東西還殺人,我看着你長大,我不信你能幹這種事!是不是被人算計了你父母的遺體我們幾個親戚幫着收了,但你們師門又生生抬走了,放回了你家院子,我們也爭他們不過你還是不要去拜父母了,等過一陣子,我們幫你發送了,逢年過節,我們幫你燒紙上香。

    咔嚓!王天逸把一隻木頭扶手扳了下來,他開口了,聲音已然嘶啞,哽咽地問道:三舅,青城有多少人?都什麼模樣?

    三舅把他聽説和見到的都告訴了王天逸:青城有十二個人住在客棧裏,韋全英坐鎮。其他三個人睡在王天逸家附近酒樓的一個房間裏,輪流監視。這些人裏面弟子佔了一多半,但還有幾個教官和鏢師。

    三舅説完了才發覺不妙:呀,你這孩子不要做傻事!三舅擦着眼淚説,你是王家的獨苗,你趕緊遠走高飛吧。説着把一個碎花包裹放在了王天逸面前,説道:知道你肯定要來找我,早給你準備好了,這是一身衣服和五十兩銀子,你趕緊走吧!王天逸閉上了眼睛,他鐵青着臉想了一會,然後請三舅先出去一下。等屋子裏只剩下他和胡不斬兩人,他面無表情地把那包裹推到了旁邊坐着的胡不斬面前。

    你?胡不斬剛才聽説交通要道被封查,正在出神,猛地被王天逸嚇了一跳。王天逸對他一揮手,説道:和尚,你我緣分盡了,這盤纏你拿着走吧。胡不斬仔細瞧了王天逸好一會,猜到了王天逸的想法,他説道:對方人太多了,你毫無勝算。

    青城禽獸殺我父母!此仇不共戴天!我不想逃了!與其死在路上,不如死在仇人的屍體上!青城何等強大,我一個小弟子何日能報這不共戴天之仇?不如魚死網破!我要行刺韋全英,死了也值了!

    你,胡不斬搖頭説道,恐怕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就被人刺成篩子了!不見得!王天逸露出了滿口的白牙,咬牙切齒地道:來的人雖然多,但武功都和我差不多!我在這裏長大,對這裏的地形瞭如指掌!而且這裏到處都有我的親戚,他們可以掩護我,幫我打探消息!青城的禽獸有什麼?在石仞鎮,我是地頭蛇!我要叫青城以血還血f

    胡不斬沒有説話,他坐在黑暗裏重重地嘆了口氣。

    和尚,我不連累你!你自己逃命去吧。王天逸看胡不斬沒有動作,又説道,現在就走!我給你畫個地圖,送你出鎮子。快點,越遲越危險。

    危險?呔!胡不斬拳頭突然捏得咔吧響,他低聲怒吼起來,青城算什麼東西!天殺的老天倒讓我被這些野狗逼得四處亂竄!説着,胡不斬山嶽般的身體猛地站了起來,他吼道,你説得對!你是地頭蛇!我與其曝屍野外,不如干掉姓韋的!出口鳥氣!

    王天逸愣了,他在黑暗裏靜了良久,才説道:你要和我一起?

    給我找根僧棍來!胡不斬大叫道,他的血因為要見血而沸騰了,語調裏毫無對死亡的恐懼,只剩狂熱!

    如果我們一起行動,那就不用刺殺了。王天逸冷笑起來,這聲音在流動的黑暗中好像夜梟的笑聲,哽咽的哭腔中帶着一股無情和決絕,我們可以做更大的!

    第二天,王天逸和胡不斬睡了一個白天,傍晚起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夏季的大雨灌滿了天地間,一副乾坤飄搖的態勢。

    王天逸看了看窗外,禱告道:天助我也,但願此雨不要停!胡不斬在身後説道:你的計劃不錯,但若是在集合時被圍攻,突圍時誰殿後?王天逸扭頭看着胡不斬説道:我。殿後阻擊者恐無活路。胡不斬緩緩地説道。我説了要死在仇敵的屍體上。王天逸面無表情。胡不斬咧起了嘴,他拍着王天逸的肩膀説道:和你這樣的人做事真是痛快!

    油燈下,王天逸正給胡不斬在地圖上指點,那是他畫的石仞鎮地圖。

    這條街長十丈,盡頭是這個破了半邊門的土地廟,能記住嗎?王天逸不放心地問道。你忘了我是做什麼的嗎?胡不斬一聲笑,你給了我地圖,又説了長度,那就夠了!就算我以前沒去過,打起來我也能像在自己家裏一般!王天逸磨好了劍,把閃着雪亮寒光的長劍收回劍鞘。

    你最好還要一把匕首。胡不斬還在研究地圖,他掂着一根鐵棒,這種武器比長劍容易找。匕首?插在你靴子筒裏。在江湖中,匕首可是最後的救命稻草。胡不斬嘿嘿笑着説,快去弄一把,你可不要拖累我。王天逸報以一聲冷笑:這正是我想説的。

    兩人相視而笑,並肩作戰者之間的微笑。裝備停當,夜色已深,是出發的時候了,王天逸朝他三舅一家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和胡不斬一起走出了屋子,頭也不回地走入了黑暗的夜雨之中。

    老頭子,你怎麼不勸勸天逸呢?舅母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三舅擦了擦眼淚,嘆道:怎麼勸?那孩子已經是江湖中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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