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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槍:這火槍製作得確實精美,槍筒的金屬部件打磨得極其細緻,閃着銀亮的光芒,木質槍托部分線條柔滑,呈現出圓潤的美感,上面刻着一個小小的燙銀菱形標記。

    憶:初荷第一次摸槍,大概只有四歲,那是在太爺爺的百歲壽誕。

    誤:薛懷安心頭一緊,緊盯着初荷肩上的包袱,腦子裏好一陣轟鳴,反反覆覆就只有私奔這兩個斗大的字蹦來躥去。

    飛火槍與馬達法

    當蒙古入侵、金朝瀕臨滅亡時,金人發明了飛火槍,這種武器緊接着由宋人改進,其中最著名者就是1259年的突火槍。雖然這些最早的身管火器射程相當之近,只有區區幾米,噴射的也只是火焰、鐵砂,但是在原理上,這些簡陋的武器確為日後數百年間無數火器的祖先。而在歐洲人開始使用火器之前,阿拉伯人就發明了馬達法。因為是為步兵設計的,所以其炮身被固定在一根粗長的木棍上,使用時左手扶住炮身將木棍夾在腋下,然後用一塊煤炭、一截火繩或者一條燒紅的金屬伸進火門擊發。

    槍

    懷安,咱們調到惠安百户所幾年了?李抗問。

    他如今是惠安百户所的百户,此時。正一邊津津有味地把玩着一把火槍。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薛懷安聊天。

    薛懷安想了想,從初荷家中出事後不久,他隨升遷的李抗調職惠安到現在,剛好滿了兩年。

    現在,初荷十四歲了,公學的學業已經完成,今後的去向着實令他頭疼。

    你在看什麼呢?李抗瞟了一眼不遠處似乎是在伏案看書的年輕人,問道。

    薛懷安的案頭放着一摞厚厚的卷冊,他一邊翻看,一邊在一張紙上記着什麼,頭也沒抬地答道:給初荷找學校呢,合適女孩子唸的書院還真不好找。既要聲譽好,又要位置好,還要價錢好總之,頭疼死我了。

    李抗也有個待嫁的女兒,對這一點頗有同感:是啊。你説這些丫頭沒事學個什麼勁兒呢。公學,那是朝廷讓唸的,也就算了,但凡家裏有個把閒錢,怎麼都要撐着唸完。可這再往後,還有什麼學頭?不如在家消停兩三年,好好學點女紅,嫁人就是了。

    初荷是有潛質的,她應該繼續上學。

    是麼?那你可要想法子拼命賺錢了。那麼貴的學校,你自個兒不就是因為沒錢才上不下去的麼?李抗説完,似乎是感覺到自己説錯話,正正戳到了薛懷安的痛處。偷偷把眼睛從把玩的火槍上移開,瞟了他一眼。

    薛懷安看上去倒是絲毫沒把這話放在心上,只是拍着腦袋,彷彿想起了什麼更加讓人愁苦的事情:可是,初荷的文采實在是太差了,這可真的叫人揪心!去考書院的話,以她那樣的寫法,可是絕對要落第的。

    哦,你看過她寫的文章?李抗巴不得可以把話題岔開。

    是啊,就看過一次,簡直寫得糟透了,就和大白話一樣,完全沒有文法,看了半天也不明白她在寫什麼東西。我當時就覺得頭一大,心想都這麼大了,也念着公學,《論語》這些總是讀過的吧,怎麼會寫出這樣的文章來,真是愁死人了。

    是麼,真有那麼糟糕?這倒是奇怪了,你不是説她家學淵博嗎?李抗擺弄着槍,心不在焉地迎合着。

    是啊。後來我問她,她便氣急了,説我再不可翻看她寫的任何東西,還説那樣寫東西的文法,是打她太爺爺那裏一代一代家教下來的,要我不要管。她説,太爺爺説過,終有一日,咱們都要那麼寫東西的,還説

    薛懷安話還沒説完,只聽李抗一拍桌子,大呼一聲:好槍,真他孃的是把好槍!

    哦?薛懷安略略表達了一下關心,心中卻仍在煩惱着初荷的事情,眼睛繼續在各類書院的介紹冊中逡巡,眉頭不自覺地蹙起。

    事實上,雖然身為錦衣衞,但他對槍械和兵器並沒有什麼興趣,功夫也僅限於剛剛入籍錦衣衞時必須學習的長拳和少林金剛拳,比劃兩下也許還行,真與高手過招,恐怕就只有捱打的份兒了。然而他一直認為,作為一個刑偵錦衣衞,頭腦比拳腳和武器都來得重要得多,故此也從未起意去認真學學那些。

    李抗卻忍不住滿腔的興奮之情,拿着火槍三兩步搶到薛懷安面前道:你看!這是最新式的燧發滑膛槍,基本上是西洋火槍的構造,可是後膛和尾管採用了螺旋,用的是當年戚繼光將軍善使的鳥銃設計,真是絕妙啊。還有,你看這些齒輪和撞機制作得多麼精巧,槍身大小隻有一般短槍的一半,簡直想不出是什麼樣的巧手才能造出來的。太精巧,太精巧了。好槍,真他孃的是好槍!

    李抗這般猶如少年人描述傾慕對象的熱情介紹終於打動了薛懷安,他把眼睛從書冊上移開,看了看,覺得這槍除了個頭比一般短槍還要小上不少之外,完全看不出和自己用的錦衣衞標配火槍有什麼天大的差別,除此之外,倒還覺得這火槍製作得確實精美,槍筒的金屬部件打磨得極其細緻。閃着銀亮的光芒,木質槍托部分線條柔滑,呈現出圓潤的美感,上面刻着一個小小的燙銀菱形標記。

    這個標記是什麼意思?

    那標記整體看是一個菱形,中間有一條由上到下貫穿的折線。

    這就是製造者的標記。這種槍去年年底才出現在市面上,我剛從一個聚眾鬧事的火槍手身上收來的,據説在槍市上的價錢極高,殺傷力與那些粗製濫造的火搶大大不同,一支要一百兩。就這樣的高價,還等閒買不到呢。

    啊?這麼貴?薛懷安這次倒忍不住驚歎起來,原本盯着這把寶貝火槍的迷濛眼睛也瞬間亮了。

    南明的吏制俸祿優厚,就算是薛懷安這樣的小吏,一個月也有十幾兩的俸祿。然而想想,一年不吃不喝才能買得起這樣一把槍,薛懷安一時間有些不平:殺人的東西竟然賣出了天價,那些跟着起鬨的,還真是腦袋被門夾壞了。

    李抗卻是愛槍之人,馬上反駁:你懂什麼?這種槍後坐力小,射擊更精準,射速更快捷,填裝彈丸更簡便,並且性能穩定,幾乎不出問題。還有,擊發之後槍後部冒出的煙火極小,不會傷害射擊者的眼睛總之,一百兩決不算貴了。你要想一想,如今這年月,還有誰花這麼多耐性,用手工打磨出如此精緻的火槍?

    是了,如今這年月,誰有這樣的耐心一寸一寸地打磨一支火槍呢。

    此刻是南明安成八年,西曆公元一七三四年,整個世界躁動得猶如即將破繭而出的蝴蝶,哲學、物理、化學、醫學、機械幾乎所有人類探索世界的利器都在以過去數千年來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疾進,似乎只要再添上一把力,桎梏住世界的繭就要被衝破了。

    所以,人們更關心的是速度,是如何在更快的時間裏造出更多的東西,積累更多的財富,獲得更大的權力,而又是誰有這樣的心性,把精力消耗在一把就算再精美也不過是兇器的小小物件上?

    這些原本是李抗激盪在心中,卻還未來得及説出的華麗潛台詞,然而,在撞到薛懷安懵懂且遊離的眼神時,他頓時喪失興趣,把話咽回了肚子。

    薛懷安沒有意識到這把火槍引發了面前這個中年男人哲人式的思考,心思仍然牽掛着初荷的學校,應付性地嗯嗯啊啊了幾句,便繼續研究那些學校卷冊去了。

    李抗在一邊卻開始覺得無聊,已經打開的話匣子一下收不回去。只得在薛懷安身邊磨磨嘰嘰地轉了兩圈,企圖再找個話題出來,由此不覺細細觀察起認真翻看卷冊的薛懷安來

    這年輕的錦衣衞正半攏着眉,側臉的線條因而有了一種生動的張力;雙眉生得極好,不濃不淡,有緩和而修長的弧度;眼睛不大,加之是單眼皮,故而平時也不覺得如何有神采,可此刻擺出一副認真思索的模樣,神思凝於手中的卷冊上,那雙眼便也異乎尋常地明亮起來,讓整個人呈現出男人才有的安穩凝重之感。

    突然,李抗把手往薛懷安的肩上重重一按,以無比懇切的語氣道:懷安,不如你娶了我的女兒吧。雖然你説不上太俊,家世單薄,俸祿也不高,人還呆,反應遲鈍,不懂風情,又太瘦,力氣還小,但她嫁給你,我放心。

    薛懷安有些迷茫地把眼睛從卷冊上移開,前一瞬還炯炯有神的雙眼頓時蒙上一層懵懵懂懂的霧靄。

    他看着一臉認真的上司,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説:李百户,我想起來家裏的醬油沒了,現在是午休時間,我出去打趟醬油啊。

    説完,他腳底抹油,一溜煙兒地跑了。

    憶

    菱形,中間有一條由上至下貫穿的折線,對於夏初荷來説,這是荷花花蕾的標記。

    初荷第一次摸槍,大概只有四歲,那是在太爺爺的百歲壽誕。

    這樣的日子,在別家都是要大肆慶祝的,可是她家人丁少,除去她,只有爺爺和爹孃而已。太爺爺的朋友們更是紛紛熬不住時間的折磨,早早做了古人,因此這個珍貴的百歲生辰並不比平時的家宴顯出什麼格外的熱鬧。

    那時她年紀小,搞不懂爹爹為何老讓她去向太爺爺撒嬌嬉鬧,可現在只剩得孤身一人,她才忽然明瞭,大約是因為父親看出了那位百歲老者心中的寂寥了吧。

    有的時候,活的比別人都長,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因為一切只意味着更長時間的孤獨而已。

    初荷這樣想着,不自覺地輕輕嘆了口氣,繼續拿絲棉擦拭着手中的火槍。

    她記得百歲壽宴上,太爺爺喝得有點兒多,帶着醉意拿出一支火槍來,教她如何拆裝。她不懂事,只覺得如同玩具一般有趣,從此便纏着太爺爺要槍。

    四歲時的記憶零星模糊,初荷不能完全想起那槍的構造模樣,可是僅憑着殘留的記憶,她也肯定,那是一支即使在如今來看,也同樣超一流的火槍。

    現在,當她自己開始着手製造火槍的時候,就瞭解想要創造出一把完美的火器並不容易,但那時,初荷不懂得珍惜,常常把太爺爺造的槍拆了又裝,裝了又拆,或者把不同槍支的零件胡亂安排一通,甚至還丟失了不少。

    不過太爺爺並不介意,甚至很是高興。他常説初荷於槍之道極有靈性,強過她爺爺和爹爹甚多。

    等到她再長大一點兒,大約是七八歲上,太爺爺開始教她練習射擊。

    他在她的手臂上綁上沙袋,日日戴着,鍛鍊臂力。又讓她每天舉槍瞄準,尋找抬手就射的感覺。他更一遍一遍地讓她練習拆卸槍支,充實火藥和彈丸,以至於初荷相信,最後她做這一切的速度恐怕要強於任何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火槍手。

    當然,這件事與天賦的關係不大,速度快也不過是因為太爺爺對她的訓練嚴格而已。一向以來,老人並非是以對一個孩童的尺度來要求她,而是嚴格得儼如對待一名士兵。

    初荷的爺爺和爹爹並不能完全理解老人家的想法,不過當一個老人活過了百歲,人們便總是會縱容他,事事隨他意就好。更何況,初荷原本是有些嬌氣的,被太爺爺這樣一訓練,倒是改變了很多。

    初荷自己也想不明白,當年的小小女童怎麼會堅持練習那樣枯燥而辛苦的事情,也許是她希望像太爺爺那樣,一抬手就可以擊落樹上的野果,但也許只是因為,命運在冥冥中早已註定。

    太爺爺在初荷十歲那年壽終正寢,在他離世的時候,囑咐兒孫一定要在他死後去南明定居,又將一隻裝有太奶奶首飾珠寶的木匣送給了初荷。

    初荷在葬禮後打開木匣,發覺裏面的簪花和玉鐲看上去都甚是名貴,她不敢收着,拿去給娘,可娘卻笑笑説:這是太爺爺給你的,一定有什麼深意,我想在他看來,繼承他衣缽的人,只能是你吧。

    想來那時的母親是不會、也不可能知道木匣中暗藏的蹊蹺的,但的確,被她説中了事實

    初荷發覺木盒的秘密時,正是那個全家遭難的冬天。

    之前她家操辦太爺爺的喪事,變賣家產,長途遷徙到南方,再安頓下來頗費了一番精力,待到初荷有時間細看太爺爺送給自己的遺物時,離老人家過世差不多已有兩載。

    開始,她不過是把玩一下那些珠寶,心裏美美地描畫一番自己出嫁時簪金佩玉的模樣,後來覺得無聊了,便開始研究起木匣子來。

    那木匣的容積頗大。一尺見方,沒有過多的雕飾,但是打磨拼接得極為精緻,如同太爺爺製造的那些火槍一般。然而如果仔細看的話,這盒子從內部看的感覺比從外部看起來要淺上一些,似乎是一個底子很厚的木匣。

    初荷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只覺這厚厚的底部其實可以挖空了藏些什麼東西。太爺爺深通火槍中各種機簧和擒縱的製造,這樣的機關只要在匣子中裝上一個機栝就應該能辦到。

    初荷敲了敲盒底,聽起來的聲音很實,可是她仍然不死心,不知為何生出一種執念,認定了太爺爺不會只是單純地送她些珠寶,直覺告訴她,在他們之間應該有比珠寶更為重要和緊密的連接才對。

    初荷想了想火槍上擊發彈簧機關的構造,將木匣平放在地上,用力向下一壓木匣沒有任何變化。

    她努力回憶着太爺爺那些關於槍械構造的隻言片語,心想:如果他老人家並不是按照滑膛槍回撞機關的原理,還會怎樣來設計呢?

    她再次下壓木匣,同時逆時針一轉,便聽見咔啦一聲微微的響動,木匣的底部應聲脱了下來。

    初荷會意地一笑,低聲自語:左輪槍。

    機關在擊發的同時轉動。太爺爺有一次這樣説起一種槍,那是他最為喜歡的一類火器,據説非常實用,特別是在處理啞火問題時既簡單又安全,並且擊發出去的是叫做子彈的東西,而不是一般火槍所使用的彈丸。

    但是,我都沒聽説過呢?這是一種火槍麼?子彈又是什麼?那時的初荷好奇地追問,在她的記憶裏,這還是第一次聽説子彈這個名詞。

    太爺爺的臉上露出一種似乎是説走了嘴的尷尬,好在他的眼睛因為衰老變得渾濁,可以輕易地隱藏起情緒。他並不作答,只用呵呵的笑聲便掩蓋了過去。

    但是敏鋭如初荷,還是抓住這問題不放,就算當時被糊弄了過去,隔三岔五還是會想起來,問問左輪槍的事。

    太爺爺知道初荷的脾氣倔強,又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一直糊弄下去也不是辦法,終於有一次與她約定説:等到你長大了,太爺爺一定和你講個明白。

    初荷粉臉掛霜,嘟着嘴,一臉的不滿意:太爺爺,你都一百多歲了,我要長到多大,在你眼裏才算夠大了?

    等你可以扣動扳機的時候吧。

    當真?

    當真。

    初荷雖然一直練習臂力,但太爺爺説她年紀還小,受不住火槍的後坐力,無論怎樣也要到十四五歲以後,才可以真正去扣動扳機開火,如若那時臂力不夠,也許還需要再等一等。可初荷的牛脾氣上來,從此比以往鍛鍊時更加賣力,存了心要提前擁有扣動扳機的力量。

    然而太爺爺畢竟還是失了約,在初荷還沒有練就足夠的臂力時,就先走了一步。

    初荷打開木匣底部,果然見到一箇中空的夾層,裏面放着一本寫得密密麻麻的小冊子。封面上是《槍器總要》四個楷書,正是太爺爺的字跡。

    她不及細讀,先速速翻了一遍,正看見一幅插圖上畫着一把從未見過的短槍以及拆分圖,旁邊寫着左輪槍幾個小字。

    她心中想起往事,忍不住嘆了口氣,自語道:原來太爺爺並沒有食言啊。

    初荷本以為這書是太爺爺專門寫給她的,然而翻開一讀,才發覺,這更像是一部寫給後人的書。

    在序言中,太爺爺用他習慣的文法寫道:

    鑑於我對這個世界造成的過錯,沉默也許是最好的選擇。然而,對於搶械的熱愛,讓我還是忍不住地提起筆來。

    中國人作為很早就懂得使用火藥、煉製焦炭和鍛出精鋼的民族,卻被火槍的時代所拋棄,其中緣由耐人尋味。

    本書僅以我所知所能,講解武器製造的奧秘,也許能使看到此書、比我更具智慧的人找到這世界未來的出路。

    然而,我希望讀到此書的人能夠明白,這本書可以製造出毒害這個世界的毒藥,當你不能確認自己有足夠的心智去研讀它的時候,請合上書頁;當你不能確認這世界的人們有足夠的心智掌握書中所載武器的時候,請不要嘗試製造它們。

    否則,你將把你的世界提前推向毀滅。

    儘管初荷不能透徹理解序言的意思,還是不由自主地有些緊張。但巨大的好奇心讓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去看這本書。

    那些日子,她不去陪伴暫住在家裏的槿瑩,也懶得搭理父母和爺爺,一個人沒日沒夜地研讀着這本世界的毒藥,猶如入了魔障一般。

    現在想來,初荷便會覺得萬分後悔,如果當初能夠知道此生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爺爺和槿瑩,那些日子,原是應該多與他們説説話的啊

    初荷完成了火槍最後的擦拭工作,輕輕舒了口氣,看着自己精心製造的傑作。

    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拂過屬於自己的燙銀荷花標記,神思不覺飄遠。

    扳指算算,自己製作火槍大約已有兩年時間,第一支槍從用鋼鑽一點一點鑽磨槍管開始,到最後完成,用了大約半年時間。其中鑽槍孔是最為耗時的步驟。

    她先從鐵匠那裏訂來由兩塊鍛鋏打在一起的細鐵管,再用鋼鑽在原來管洞的基礎上一點點研磨,大約要兩個月的時間,才能鑿出厚度十分均勻的完美槍管來。

    而市面上大多數的火槍,在鑄造槍管的時候,僅僅是鐵匠用一根冷鐵棍兒做芯,然後把兩塊極熱的鐵圍繞在鐵芯上鍛打和焊接,同時轉動鐵芯,最後再抽出來製成。

    這樣做快雖快,但是由於鑄造工藝的水平有限,槍管的均勻度很難達到完美,不但對射擊的效果有影響,更容易發生槍管爆炸的慘禍。

    所以,當初荷第一次給祁家主人寫信的時候,特意寫明:精緻火槍,手工磨鑽,五兩銀訂金。

    祁家主人究竟是誰,初荷並不知道。

    她最初知道這個名字,是從太爺爺留下來的《槍器總要》這部書中。

    這書最後並沒有完成,除去前面已經裝訂好的部分,還留有很多未裝訂的散頁,而祁家主人的書信便夾雜在其中。

    信的內容十分簡單,不過是以二百五十兩銀子的價格,訂購了五支火槍而已。

    當初荷有心思整理這些散頁的時候,離家中慘劇的發生已有半年之久。一看到這封信,她儘管年紀尚幼,還是隱約察覺到什麼不同尋常來。

    她心裏一沉,仔細思索這信的意味,手心微微出了一層薄汗。她下意識地往門口看去,確定薛懷安不會突然闖進來,又來來回回把這簡單的信讀了兩遍。

    南明律不得私制軍火,造槍售槍的商人一律要登記在冊,而初荷知道,太爺爺顯然是沒有去登記過的。她忽然就想起家中出事後,薛懷安不止一次地追問她可知道家中有什麼仇家,又或者曾經靠什麼營生積累家財,那時她全然不知,唯有無力地搖頭。

    然而如今,她知道了,卻終是下定決心不對他説。

    誤

    薛懷安在德興茶樓撞見初荷之前,正琢磨着要去哪裏胡混掉這個午體,等李抗忘記了提親的事再回去。

    惠安是座不算很繁華的小城,平日裏並沒有什麼案子。薛懷安的頂頭上司李抗雖然官名是百户,但實際上手邊除了他這個正正經經受過刑偵訓練的校尉,剩下的都是些監管治安的錦衣衞,平日裏分散在各處鄉里。容易指使的只此一個。

    故此,薛懷安不敢走遠,遂進了離百户所不遠的德興茶樓。

    這茶樓是惠安最熱鬧的所在之一,正午時分,會請來戲子清唱。

    薛懷安是個戲迷,雖然這小地方並沒有什麼太過高明的伶人,但偷閒聽聽也頗為愜意。

    此時戲還沒有開鑼,薛懷安四下瞧瞧,一想自己還穿着官服,被人看到這時出現多有不妥,便選了一個最僻靜隱蔽的角落,半躲半藏地坐了下來。

    不知怎的,戲子遲遲來到,薛懷安頓覺無聊起來,開始習慣性地觀察起茶樓裏的三教九流。

    最引他注目的,是一個坐在二樓雅座的年輕人:看相貌,似乎未及弱冠,嚴格説來還是個少年,可氣質卻很是持重,目光安靜清冷,髮束皂色方巾,身穿同色襴衫,腰配長劍。

    出於錦衣衞的職業敏感,薛懷安喜歡對佩劍的人格外分析一下。

    衣服上的灰塵略有些明顯,神色微帶疲憊。大約是才趕了不少路。他這樣猜測。

    身份嘛,打扮像個書生,書生中有好義氣者,出門喜歡佩劍也不奇怪,可是,看那棕褐的膚色似乎常曬太陽,手指的關節粗大,彷彿也很有力,倒讓人有些懷疑是個江湖人士了。他如此推斷。

    眼睛時不時瞟一下茶樓門口,看樣子是在等人。等等,手是半握拳的樣子,肩部的線條也顯得發緊,看來並不是很放鬆呢。薛懷安注意到這一點,忽然覺得越來越有意思了起來。

    為什麼會這樣呢?如果是江湖人的話,他在等敵人、仇家還是對手?都不像。如果是如此的話,他又顯得有點兒過於放鬆。那麼,究竟是在等什麼人呢?

    薛懷安正如此津津有味地研究着佩劍的年輕人,嬌軟清亮的清唱聲悠然響起,原來是伶人開唱了。

    豆蔻年華的伶人唱的是一段《西廂記》裏紅娘的唱詞,薛懷安聽了,猛然一個閃念,心道:哎呀呀,莫非這小子是在等心上人?難不成要與人私奔去也?

    這念頭讓無聊的薛懷安原本無聊的精神頓時振奮起來,一時也忘了看戲,只顧着與那人一起盯住茶樓門口,等待着女主角的登場。

    而初荷就是在這個時候,挎着一個藍布大包袱,走進了德興茶樓。

    之所以挑選這裏作為會面地點。只是因為初荷覺得,這裏夠熱鬧,而熱鬧的地方總是比僻靜處更安全些。

    她抬眼看向二樓雅座。

    只見一身皂色的年輕人果然如往常一樣比自己先到一步。兩人的目光相遇。默契地互相點頭示意,隨即,初荷快步地走上樓去。

    這細微的眼神交流被貓在一邊偷看的薛懷安逮了個正着。他心頭一緊,緊盯着初荷肩上的包袱,腦子裏好一陣轟鳴,反反覆覆就只有私奔這兩個斗大的字蹦來躥去。

    他只見初荷穩步走到佩劍少年的身旁落座,兩人卻一句話都不説,分明就是那種明明極其熟稔,卻還要假裝不認識的低劣表演。

    就看初荷將包袱放在膝上,微微歪着頭,佯裝認真聽戲的模樣。這樣坐了一會兒,她才緩緩將包袱遞到身邊的年輕人手中,稍側過臉去,彎唇友善地對少年微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當時伶人正唱到讓人臉紅處,還是因為身側少女如三月煙雨一樣淺淡透明的笑容着實讓人心跳,年輕人沉靜得近乎嚴肅的臉上現出一抹一閃即逝的羞赧。

    他快速接過包袱,利落地打開結,低頭查驗起來

    包袱中除去應約交貨的火槍,那支額外的新型槍支顯然出乎他的意料。

    他轉頭去看初荷,滿臉疑惑,略略貼近她的耳邊,低聲問:多少錢?

    初荷的眼睛仍舊盯着唱戲的伶人,也不言語,只用手比了個八字。

    年輕人明白那是八十兩白銀的意思,但這個數目已經超出了他所能決斷的範圍。

    他眉頭一蹙,正身坐好,擺出繼續聽戲的姿勢,沒有立刻答應。

    初荷像一個老江湖一樣,並不急於迫對方表態,也如一尊小小的不動佛那般,靜坐着聽戲,臉上看不出分毫情緒。

    年輕人用寬大的袍袖掩蓋住膝頭裝火槍的包袱,開始暗地裏擺弄起那支新款火槍來,臉上同樣是不露心緒的淡定。

    好一會兒,他緩緩做出一個格外明顯的點頭姿勢,以極低的聲音説:好,成交。

    初荷終究還是年幼,忍不住就帶着些許得色地甜甜一笑,伸出藏在袖中的小手,做出收錢的姿勢。

    年輕人便也笑了,將一隻袍袖擋在胸前,半掩着從懷裏掏出幾張銀票,只用眼角一瞟,就算出數目,扣了一張揣回去,將餘下的收在袖畫裏,隱蔽地遞了過去。

    薛懷安看到這裏,已經按捺不住要跑上去抓人的衝動,額頭上密密匝匝地布了一層細汗,心中憤憤地想:這兩人根本就是在眉目傳情!那個江湖小子將手用袖子掩着遞過去,究竟是什麼企圖,難不成是去偷抓初荷的小手麼?

    可是一轉念,他心裏又不免覺得難過和迷惑起來,只覺得初荷揹着自己決定了如此大事,難道是在自己這裏受了什麼委屈,竟然到了要丟下自己,跟着別人偷跑的地步?到底是沒有給她吃好穿好,還是讓她乾的家務太多了?

    正反反覆覆琢磨糾結着,薛懷安就見那年輕男子已經拿起包袱快步走下樓去,轉眼便消失在門口。而初荷略等片刻,抬步也要下樓。

    他心道一聲:不好!那小子一定是去牽馬了,此刻再不有所行動,初荷只要一步出門,就會躍上那小子的馬背,從此遠走高飛,天高地遠,此生再也無從相見了!

    他不及多想,也忘了自己仍然官服在身,大喊一聲:等等,別走!

    在茶樓眾人驚愕的表情中,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樓梯,一把拉住初荷,平復了一下急促的呼吸道:等等,我和你一起去見他。

    初荷以為懷安看破了自己正在做什麼,臉色瞬時變得煞白,嘴唇翕張,想要解釋,卻又説不出話來。

    薛懷安為了初荷專門去學過唇語,此時心中混亂,看着那口型,似乎説的是別管兩個字,心中驀地想起當年與初荷的君子協定。

    那還是在看過初荷日記的第二日,他憂心地跑去問她,在公學裏究竟是誰教她文章學問。

    待到初荷終於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頓時氣得小臉鐵青,抓過一支筆來,在紙上奮筆疾書:我爹孃從來不亂動我的東西,在我們家,這叫隱私。

    只要一説起爹孃來,初荷便忍不住地掉淚,亮晶晶的淚珠子一串一串兒從眼睛裏滾下來,看得薛懷安頓時亂了心意,慌了手腳。

    他左哄右勸,躬身道歉,指天發誓諸般本事一樣樣使將出來,這才哄得初荷的淚河關了閘門。

    從此,薛懷安和夏初荷之間便締結下一個不平等條約任何涉及個人隱私的事情,對方都無權過問。

    説這條約不平等,是因為薛懷安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隱私。

    他雖然自認不能十分精確地理解隱私兩字的全部含義,但是,初荷可以自由出入他的房間,開啓他的箱櫃,拿取他的物件,就算有所謂隱私,想必也早就暴露光了。

    然而初荷卻説:哦?那有本事你自己打掃房間,縫縫補補,洗衣服做飯啊。可以做到的話,我倒是也沒必要再去碰你的東西了。

    説這話的時候,初荷的嘴唇動得極快,似乎完全忘了薛懷安必須要依靠唇形才能判斷她的語意。説完,她自顧自地咯咯笑起來,清澈的眼睛裏滿是得意之色,真真是毫不掩飾自覺佔了天大便宜的自得心情。

    薛懷安看到這樣的神情,只覺得高興,便縱容她自此一直如此佔着便宜下去。

    然而現在想起這些往事,薛懷安只覺心中更是難受,帶着怒意説:都是我寵你過了頭,任憑你自己偷着藏着,幹什麼我都不管,不想你如今竟做出這等事來!

    初荷越聽越覺糟糕。她還從未見過花兒哥哥對自己如此生氣,心中忐忑至極,可是唯有此事,她不願意做任何解釋,只是咬緊牙關,與面前怒氣衝衝的年輕錦衣衞對峙。

    薛懷安見這般僵持也是無用,一拉初荷的衣袖,就往樓下走:走,你和我一同找他去!

    南明的風氣,對男女之防並不極為嚴苛,但是一個年輕男子和一個少女如此在茶樓上公然拉拉扯扯,終究引人側目。

    初荷見一時成了茶客們的消遣,臉上不覺騰起緋紅。

    懷安見狀心裏又是一陣不舒服。定了定神,平下心火,小聲湊近初荷,以最誠懇的語氣説:你讓我見見那混江湖的小子,好歹我也該知道他的底細。如若他配得上你,又真心對你好。你只要喜歡就跟了他去,我不會攔着。説完,拽着初荷不由分説地奔了出去。

    茶樓外,江湖小子自然早已走得無影無蹤。

    薛懷安站了一會兒,四下好一陣觀望,臉上漸漸現出疑惑,轉回頭來,問已經站在旁邊偷笑了半晌的少女:初荷,你包袱裏是不是塞了什麼值錢的東西?

    此時,初荷已然明白薛懷安是誤會了自己,心中暗笑,使勁兒憋出一個憂傷的表情,用力點了點頭。

    薛懷安恍然大悟,繼而更加憤怒,揮臂空打一拳,罵道:媽的,你個江湖小混混,原來是個騙財騙色的下三爛!

    説完,他又覺得這麼講太傷初荷的心,馬上安慰道:初荷,你別難過,咱們被騙財無所謂,只要色還在,不怕沒柴燒啊。

    初荷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用手語比出呆子二字,眉目擠成一團,彎腰捂着肚子,笑個不停。

    好一會兒,薛懷安才漸漸明白過味兒來,臊了個大紅臉,嘟囔着:是我誤會你們了麼?

    初荷笑得喘不上氣來,只能一個勁兒地點頭。

    薛懷安卻仍覺得這事有講不通的地方,猶如追尋一道難題答案般認真而嚴肅地問:那麼,他是誰?你給了他什麼?

    初荷直起身,坦然道:他是杜小月的朋友,小月有東西給他,可是她有課,這才託我來。

    杜小月這女孩兒薛懷安倒是認識的。

    她是初荷在女學的同學,同初荷一樣是個孤女,寄居在哥嫂家中,故此雖然比初荷大上兩歲,卻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

    薛懷安想了想,覺得這麼講倒還説得過去。

    初荷如今暫時念的女學,是專門給那些唸完公學,又還沒有出嫁的女孩子們消磨時間的學校,各類課程完全由學生自己憑喜好去選。杜小月好學,選擇的課程是初荷的一倍,沒時間來送東西也是可能的。

    那麼,他和杜小月又是什麼關係?杜小月怎麼會認識江湖人士?她又讓你轉交了什麼?

    你是在審犯人麼?

    我是要搞明白。

    這是人家杜小月的隱私,我無權問。

    薛懷安一聽隱私兩個字就頭痛。

    在他們的這個家,隱私第一大,比內閣首輔大學士大,比當今皇上大,比老天爺還要大,既然事情的性質上升到隱私的高度,就是問不得了。

    但薛懷安是那種想不明白就要拼命追根究底的人,於是又問:你和那江湖人士之間怎麼會那麼奇怪?你們兩個是認識還是不認識啊?

    不認識,第一次見。你如果覺得我們奇怪,那就是初荷説到這裏,閉上嘴,改用手語。大大地比了五個字疑心生暗鬼。

    薛懷安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因為一會兒要讀唇語,一會兒要解手語,這才被搞得有些糊塗疲憊,總之是已無心再追究下去,點點頭道:好好,算我多疑,算我多疑。

    然而,薛懷安終究還是不放心,硬要親自把初荷送回學校上下午的課,直到看見她嬌小纖細的身影消失在掛着馨慧女子學校牌匾的大門之後,這才安心地迴轉百户所。

    還未進百户所,薛懷安就見李抗李百户急匆匆地跑了出來,一把抓住他:懷安,快跟我走,有個歹人持槍闖入學校,把學生扣為人質了!

    哪個學校?

    馨慧女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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