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杜小月經常出門,就算在家的時候也大多是一個人在自己屋中看書寫字,安靜又不添麻煩,算得上一個很好的住客。
色:男人正急急伸手,去扯女孩的衣衫,一顆黑乎乎的腦袋往女孩的臉上壓過去。
屍:杜小月的屍體是初荷在惠安城外的一片山林中,第一個發現的。
記:確切地説,這並非一處血跡,而是一個用血寫下的記號。
笨:嗯?薛懷安有些猶疑,想要確認一下,以後叫你笨,沒問題麼?笨?豬?
火繩槍
雖然火繩槍一詞後來成為幾乎所有前裝火槍的統稱,但是當它於1421年初次出現在意大利戰場上時,卻是令人驚訝的龐然大物。按現有實物看,這種槍的槍身長550毫米,口徑30毫米,全長1430毫米,槍管為八稜形。而在16世紀,經過西班牙人改進的火繩槍則是一種口徑23毫米,全重11公斤,彈重50克,最大射程250米,有效射程100米的巨大槍械。
客
馨慧女學在人質風波結束之後,便暫時關閉了十來天。
一來是為了安定一下受驚學生的情緒,二來是因為這所女學是否會繼續開下去,還尚未下定論。
馨慧女學的校長程蘭芝是個二十四歲還未出嫁的老姑娘,其父是惠安最大的茶商,靠與西洋人和滿人做茶葉生意發了大財。三年前,她辦女學時曾經説過,要一輩子不嫁人,可如今卻傳出婚訊,故此以後她是在家相夫教子還是繼續辦學,仍未有定數。
初荷一時沒了去處,原本想天天躲在家中看書造槍,誰知杜小月非要搬來與她住上幾日。她不知如何拒絕,只得答應了下來。
杜小月算得上是初荷在馨慧女學中最好的朋友,除了兩人都有着父母雙亡的身世之外,還因為整間女學裏真正有心向學的,恐怕也只有她們兩個了。
南明律規定,女子初婚必須滿十八歲,但朝廷辦的公學是從八歲唸到十四歲。公學畢業之後,家中有條件供養的男孩子大多繼續去書院求學,而這些書院雖然説沒有明令不收女子,但女孩子進去的條件卻極為苛刻,故而公學畢業之後,女孩子又不夠婚嫁的年齡,便往往無事可做。
由於很多女孩兒都覺得與其在家中閒等十八歲出嫁,不如念些書來打發時間,私人開辦的女學便應運而生。
各個女學的課程都不盡相同。初荷讀的這一所,在學制上幾乎是完全模仿男子們就讀的書院,暗地裏有與那些書院一較短長的意味。可是畢竟大多數學生來這裏的目的是交際和消磨時光,所以認真學習的並沒有幾個。
詩賦這樣輕鬆的課程還好,數學、物理一類艱深的學問,選修者常常寥寥無幾。而初荷就是在數學課上結識了杜小月。
不過,退一步講,即使不是好朋友,初荷也沒有立場拒絕杜小月。因為杜小月在人質事件中雖然並沒有受傷,可是心理上卻留下了後遺症。這件事,杜小月一股腦兒全都怪罪在了薛懷安的頭上。
懷安哥哥,我的後背又疼了。杜小月道,臉上現出極其痛苦的神情。
薛懷安的神情也同樣的萬分痛苦:小月啊,西洋醫生和中醫郎中都給你檢查過了,你的後背的確是沒有受傷。布朗醫生不是説,你這是精神上的問題麼?治療的方法唯有放鬆,絕對放鬆。你不放鬆,我又有什麼法子呢?
難道我不想放鬆,不想忘記那些可怕的事情麼?可是你看我嫂嫂那副刻薄的嘴臉,我見了就只會更加緊張。原來還有女學能去,現下可是無處可躲了。懷安哥哥,你就收留我吧,要不是因為你把那歹人打死在我身後,血流了我一背,我也不會得這怪病的。
眼前少女可憐巴巴的懇求模樣,讓薛懷安完全不知該如何拒絕,只好答應讓杜小月過來住幾天。
初荷知道了,原本還怕家中多出一個人來會不習慣,可杜小月經常出門,就算在家的時候也大多是一個人在自己屋中看書寫字,安靜又不添麻煩,算得上一個很好的住客。
只有等到薛懷安回來時,杜小月才會活躍一些,常問些百户所發生的見聞和薛懷安辦案的軼事,每每聽到有趣處,總會瞪大一雙眼睛,讚歎道:真的麼,好有意思啊,懷安哥你很了不起哦!
薛懷安受不住誇讚,立時紅了臉,咧嘴嘿嘿直笑,立即投入百倍的精神把後面的故事講得更加精彩絕倫。
初荷從來不曾這樣讚美過花兒哥哥,倒是罵他呆子的次數比較多。每每這種時候,她便用手比一個大大的呆字,然後瞪他一眼,轉身離開。有時候還會不由分説地拉走一臉崇拜的杜小月,留下講到興頭上的薛懷安在那裏自娛自樂。
杜小月在初荷家時,似乎比平日裏愛笑一些,只是初荷隱隱覺得。她並不是真的很快樂。有那麼幾次,初荷恰巧看見杜小月發呆的模樣那原本就生得頗為楚楚可憐的小臉上,浮着淺淡的愁色,整個人如同畫卷中傷春悲秋的仕女,哀美卻又空洞得沒有存在感。
初荷問她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小月眼裏的光如游魚潛水一般沉入眸子的深處,淡淡笑笑,反問:初荷,人生這樣長,你可想過將來要和誰一起度過?
初荷想也沒想,指了指窗外正給院中花草澆水的薛懷安。
杜小月順着她的手指,凝望日光下澆水剪葉的男子,低低嘆一口氣:你們若是能這樣一直在一起,那可真好。難怪你都不懂得什麼叫做寂寞。
初荷心有所動,提筆寫道:你很寂寞嗎?因為你哥哥對你不好?
杜小月低頭看字,再抬頭的時候,臉上掛着笑:初荷,你別擔心我,雖然有時候我很寂寞,可是,我也和你一樣,已經找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是誰啊?初荷忍不住隨手寫出問句。
杜小月的心思卻早已飄走,沒注意到紙上的問題,望着窗外忙碌的身影,陷入自己的世界。
這樣的杜小月,會讓初荷從心底生出一絲不安。她不知道小月在想什麼,整個人像脱出了肉身,眼睛看上去盯着某處,實則是在凝視着虛空。幽深的瞳孔裏翻滾着風暴,不斷旋轉凝聚,只待某一個時刻便會猛然噴薄而出。
初荷不能言語,問事情只得用筆,一來二去問不出個所以然,往往也就算了。她只道是杜小月終究比自己大上幾歲,心事本來就重,又住在哥嫂家中,寄人籬下,聽説在家裏跟粗使丫頭一樣,要幹許多雜事,心裏面多有不痛快,也是挺自然的事。
然而有時候,初荷看見杜小月和薛懷安相處時的怡然快樂,心裏也會生出些莫名的情緒來,想了幾天,終於拉住薛懷安偷偷問:花兒哥哥,你覺得小月如何?
彼時薛懷安正在看一本卷宗,眼睛從書頁上離開,辨清初荷的口型,順嘴道:很好。
娶做媳婦還不錯吧?
應該還不錯。
剛一説出這個答案,薛懷安忽然啊地慘叫一聲。原來是初荷一腳踩在了他的腳趾頭上,然後她便頭也不回,氣哼哼地跑了。
薛懷安揉着腳趾頭,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於是努力去回想剛才説了什麼,竟得罪到初荷。只是他將將正在研究一個採花大盜的卷宗,完全是順嘴胡説,隨便應和初荷的,故此實在是想不起,到底是哪一句捅到了馬蜂窩。
隔了一盞茶的工夫,初荷又轉了回來,小小的一張臉上帶着委屈:我想了想,要是必須有個人做我的嫂嫂,小月我可以接受,畢竟、畢竟她很安靜。
薛懷安一愣:你為什麼這麼説?杜小月又不喜歡我。
你真是呆子啊,難不成你非讓人家小月親口説出來才可以麼?她可是個女孩子家。倒黴的杜小月,怎麼會瞧上你呢?
我説初荷,那些都是你自己在亂猜的吧,我可沒看出人家小月有半點那種意思。我告訴你,你們這些小丫頭少想這些七七八八、情情愛愛的事情,現在外面就有個採花大盜四處流竄呢,當心把他給招來。
初荷不怕他嚇,卻故意做出驚恐害怕的模樣:啊,真的麼,好可怕啊花兒哥哥!怎麼辦,怎麼辦?我最害怕採花大盜了,他要是把你這朵大狗尾巴花兒採去了,可怎麼辦呀?
薛懷安被初荷又是裝害怕、又是比手語的滑稽模樣逗得直笑,以誇張的口氣附和道:是啊,該怎麼辦才好呢?我可是全惠安最有牡丹氣質的狗尾巴花兒了,真是怕死我了。
初荷聽了也笑,心頭上那一絲原本抓不住的輕愁,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毫無察覺地散了。
咚咚咚
這時,一陣敲門聲從院門處傳來,薛懷安收了笑,緊跑幾步走出屋去開院門。
開門一看,門口站着一個身姿修長的綠衣錦衣衞,正是多日不見的綠騎之劍常櫻。
色
乍見常櫻,薛懷安有點兒驚訝,趕忙躬身施禮:常大人好。
常櫻客氣地還了禮,見薛懷安的身子仍堵着門口,秀眉一挑:怎麼,薛校尉不讓我進去麼?
薛懷安不好意思地笑笑:常大人請進,卑職這裏只有荒院一座、陋室兩問。請別嫌棄。
常櫻跨入院門一看,才知道薛懷安倒是真沒有謙虛,眼前果然就是一個簡單陳舊的屋舍庭院。
院子西頭有一個藤蘿架子,上面毫無生氣地爬着幾道綠藤,藤上稀稀落落地綴着幾片葉子,看上去猶如禿頂男人奮力在腦殼上拉出的幾縷髮絲,有和沒有其實差不太多。
薛校尉,這些藤蘿正用低等生物的無奈方式,抗議着你這個主人的疏於照顧。常櫻以開玩笑的口氣指着藤蘿架道。
薛懷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很認真地答道:常大人此言差矣。如果按照家庭地位來排名的説,它在我家可算不上低等生物。
哦?那誰是低等生物?
這個,讓常大人見笑了,那低等生物就是區區不才卑職我,在卑職之前,尚排有藤蘿一架,荷花一盆,惡童一名。
常櫻聽了。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此次來,意在招募薛懷安到自己的麾下效力,原本就不想擺上司的架子,努力想要做出親和之態,可是她年紀輕輕就身處高位,日子久了行止之間多少總帶着點兒上位者的氣派。
經過此刻這一番説笑,她終是放鬆下來,饒有興趣地問:倒説説看,為什麼他們都排在你之前?
因為啊,我嘛,給口飯給點兒水就能生龍活虎、精神抖擻,所以我家惡童給我準備的一日三餐總是很湊合。可這架藤蘿卻不然。我家惡童八字和所有植物相剋,從未養活過任何花草,唯有這架藤蘿是個例外,竟然掙脱了死亡的宿命,頑強地活到了今天。故此我家惡童每日澆水,悉心照顧。至於這荷花,則是我家惡童的寶貝,必須由我每日親自照料,不得疏忽。而我家惡童呢
而你家惡童自然更是高貴無比囉。常櫻不等薛懷安説完,就接了下句,然後壞壞地一笑,薛校尉請回身看看。
薛懷安依言回身,正對上初荷一張氣呼呼的小臉,立時機警地向後退了一步,雙臂在腹前交叉一護。
以常人來説,薛懷安的反應速度已算很快,但初荷畢竟不是常人:她雖然身形瘦小,可由於每日練習臂力與腕力,出拳的速度遠非薛懷安這樣武功半吊子的人可以阻擋的,不等薛懷安護好肚子,這一拳已經打在了他的小腹上。
初荷打完一拳,向常櫻露出甜美可愛的笑容,伸出兩隻小手簡單地比了三個字,這才轉身走掉。
常櫻只覺得少女的笑容明媚如春花驟放,即便自己身為女子,也覺着看得歡喜,不自覺地站在了初荷的一邊,拍拍薛懷安的肩膀道:你也真是的,幹什麼在背後説你妹子是惡童。一個多可愛的小姑娘啊,你這是自己找打。
薛懷安捂着肚子沒理會常櫻,心中兀自懊惱不已。第一百次地發誓,從明日開始定要勤練武功,退一萬步,至少也要把男子防身術練好才行。
常櫻卻還在對可愛的初荷表達好感,興致勃勃地問:我説薛懷安,你妹子比手勢的樣子好可愛。這個手勢,喏,就是這樣,是什麼意思?
薛懷安抬眼看了一下常櫻的手勢道:這是向你問好。
哦,果然,果然,可愛的人連問好都這麼可愛。常櫻説着,臉上現出所有成年女性在遇見小小的可愛東西時,必定會有的花痴表情。
那麼,這兩個手勢又是什麼意思?常櫻又邊比劃邊問。
這是大娘的意思。她在説,大娘,你好。
薛懷安!
嗯?
你想不想找人替你報仇?
這邊廂,初荷出了心頭惡氣。見薛懷安把常櫻引入正屋相談。一時間無事可做,又靜不下心思去造槍,想起杜小月剛剛去了女學的藏書閣,便決定去尋她。
來到女學門口,就見烏漆的大門虛掩着,初荷便徑自推門進去。
沒走幾步路,迎面便碰上了校長程蘭芝。初荷記掛着女學是否能辦下去的事,想要詢問,身邊卻沒有紙筆,只好可憐巴巴地望着這位女校長,猶如雨天無家可歸的小狗一般。
程蘭芝顯然讀出了她的心思,温和地笑道:初荷,你想知道女學還能不能繼續辦下去,對麼?
初荷點點頭。
程蘭芝仍然保持着笑容,只是眼睛裏透着一些無奈:這個我實在説不好。想來你也知道一些吧,我夫家是福州府的望族,不大希望我成親後繼續經營這裏了。再者説,惠安離福州府這麼遠,我嫁過去,如何兼顧這裏呢?你看,我上次就去了福州一天,學校就出了大事,害你被惡人用槍抵着,嚇壞了吧?要是我在的話,門房老賈敢這麼疏於職守,讓歹人那麼容易溜進來麼?
初荷聽了,心下傷感,又替程蘭芝覺得委屈。她看得出來,程蘭芝當初決定終身不嫁、興辦女學,定是有自己的一番抱負,只可惜現實總是不遂人願,最後她還是無法堅守住自己想要的人生。
初荷想要安慰一下程蘭芝,卻苦於無法言語,於是只得伸出手去,拉住她細瘦的手,輕輕搖了幾下。
程蘭芝感覺到自己的指尖被面前少女温熱的手掌包裹着,心下不禁戚然,原本只道自己的苦無人能懂,不想這樣一個不能言語的小姑娘竟是明白的。
但畢竟身為師長,總不能在學生面前掉下淚來,她只得按下心底泛起的酸澀,勉強回應了一個笑容:放心,我還好。隨即,她快速帶開這個讓人黯然的話題,問道,初荷,你今日來學校做什麼啊?
初荷收回手,指了指藏書閣,做了一個翻書的動作。
程蘭芝明白了她的意思:嗯,那去吧,門開着呢。
初荷向程蘭芝行了個禮,便往藏書閣跑去,推門一看,沒見到平日管理藏書閣的祝司庫,心想大約是不在吧,便自己往裏間走去。
才一進書庫,初荷就聽見一種異樣的聲音,更確切地説。是幾種古怪聲音的混合:粗重的喘息、衣服的摩擦、低低的呻吟,似乎還有也許是扭打和掙扎。
初荷面前是一排排一人多高的書架,她透過書架的縫隙往書庫的深處看去,隱約看到一個穿湖藍衫子的女孩正被一個男人按在了書庫後方供學生們看書用的長桌上。此刻,男人正急急伸手,去扯女孩的衣衫,一顆黑乎乎的腦袋往女孩的臉上壓過去。那女孩奮力地掙扎着,左右扭擺着頭,努力躲開那人湊上去的臉。
初荷記得,杜小月今早出門時,便是穿了這個顏色的衣服,心上驟然一緊。恰在此時,女孩的小半張臉在扭轉中露了出來,竟然正是杜小月!
初荷顧不上多想,快跑幾步衝上去,掄起拳頭打向那男人的側腰。那男人沒有防備,側腰又是人體極弱的部位,重重捱了初荷這一拳,頓時倒向一邊,露出一張被疼痛和慾望扭曲的面孔來。
初荷一看,這男人居然是門房老賈,心裏先是一驚,隨即氣惱不已,揮起拳頭又出一拳。
不料這老賈左臂一橫,擋下了初荷這拳,緊接着躍身而起,一掌劈向初荷。
初荷跟着薛懷安學過錦衣衞必修的長拳和金剛拳,雖然這些拳法因為要在錦衣衞中普及,已經被做過簡化,可實用性卻極強。
此刻,初荷按學過的拳路,右拳封住老賈的攻勢,左拳直取他的下盤。
不想老賈也頗會些功夫。他簡單地往外一撥初荷的拳頭,輕鬆化解掉她原本凌厲的攻勢。
初荷見狀,心頭一冷,明白老賈的武功肯定在自己之上。其實她十分明白,自己的武功習自薛懷安,而薛懷安根本就是個二把刀,若不是因為自己的臂力和腕力強,就算與一般會武功的人相鬥,都不一定能夠佔得上風。
唯今之計,只有趕快叫人來幫忙了!
只是初荷無法出聲,於是一邊打鬥,一邊看向杜小月,用眼神示意她趕快大喊。但杜小月瑟縮在桌子的一角,眼裏蓄着淚水,如受驚的小兔一般看着搏鬥中的兩人,似乎完全沒有理解初荷的眼色。
初荷心頭火起,越打越急,把看家的本事一股腦兒全都端了出來。
説起她的看家本事,也來自薛懷安的真傳。只因薛懷安的武科成績實在太差,當時負責培訓他們那一批錦衣衞新人的百户實在看不過去,怕他將來遇險,於是把一些雖然下九流、但卻很實用的招數摻和在金剛拳中,編排出一套特別的拳法教給了薛懷安,而薛懷安當然又無私地傳授給了初荷。
這些招式雖然登不上大雅之堂,但由於都是些攻擊對方陰户或者摳人眼珠子這般的陰損招數,初荷使將出來,在這個狹小空間竟然頗為好用。
老賈的武功原本高於初荷,心中並不懼她,不想這小丫頭看着瘦瘦小小,但拳頭竟是又快又重,倒像是每天都在扛大包、舉石方一般。更想不到的是,這麼個面目秀氣純淨的少女,出手竟是這般下三爛,三五個回合之間,已經兩次直取他陰户,一次在鎖喉的半道突然變招,直戳他的眼睛。
這樣糾纏下去,老賈一時佔不到半點便宜,心裏就虛了。他估摸自己若是這麼打下去,倒是能贏得過這小姑娘,只是不知會在這裏耗上多久,於是虛晃幾招之後,瞅準一個空當,拔腿溜掉了。
初荷見他跑了,明白只是僥倖,也不敢去追,平復了一下呼吸,回身去看杜小月。
她見桌上正好攤着筆墨,提筆寫道:怎麼不呼救,傻了啊?
杜小月歪頭看看初荷的問題,突然抱住初荷,哇的一聲大哭出來,一邊哭一邊嗚嗚咽咽地説:初荷、初荷,只有你對我最好!初荷,我害怕,我害怕!
原本初荷是有些怪她不懂保護自己的,可是那樣一具温熱、瘦弱的身體,正在自己的懷裏戰慄着,像懷抱着一隻受驚的小動物,她便生不起氣來,在心底裏翻轉着:拳腳還是有侷限,火槍隨身帶也太突兀,這次回去,定要研製一些諸如炸雷的東西,給小月隨身帶着防身。
然而,初荷還沒來得及把炸雷做出來,杜小月便死了。
屍
杜小月的屍體是初荷在惠安城外的一片山林中,第一個發現的。
待到薛懷安趕來,一見那屍身的慘狀,第一個反應就是用手掌去遮住初荷的眼睛。
他的手覆蓋在初荷眼睛上的時候,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雖然明知如此無濟於事,作為報案者之一的初荷,恐怕早就把杜小月的慘狀刻在了腦海的深處,可是,薛懷安仍然固執地希望,能以這樣的方式為她擋住這世界的醜陋。
雖然初荷從未再提起過那些可怖、傷心的過往,可是有的時候,他會在她的眼裏看到一種堅硬而冰冷的東西,好像是一抹濃黑在歲月裏凝成了千年不化的玄冰,沉在她眼底,沉在她心裏。
他不期望自己能讓這堅冰消融,卻以為也許能為之鍍上一層温暖的色彩,那麼美的眼睛,如若總是暖暖地注視着這世界,該有多好。
然而,這世界總是一再地讓他失望。他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所有的一切都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激進:人們能夠航行得更遠,看到更多的星辰,生產出效率更高的機器,創造出更多的財富,可是他們的心,卻更加的黑暗。
不知道是不是記憶力出了問題,薛懷安對自己幼年時代的印象極為模糊,幾乎記不起什麼具體的事件和人物,可是印象中,倒退二十年,人們生活得那樣閒適。在類似惠安這樣的小城鎮中,幾乎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户。
而現在,到處犯罪橫生。在那些被財富拋棄的陰暗角落裏,被父母遺忘的女娃兒變成了雛妓,失去田地的農民變成了搶劫犯,遭老闆解僱的工人變成了亡命徒。
而在那些被金錢光芒打亮的廳堂,也不過只是表面看上去優雅體面而已,如同冰凍的河流,於虛偽的道德冰層之下湧動着的,是慾望與惡念的激流。
也許這世界真的需要改變了吧,而這些罪惡,就是蜕變之前的陣痛。
在這樣的陣痛中,有些人不幸地成為了歷史車輪的犧牲品。
而這一次,是杜小月。
杜小月衣衫凌亂地躺在離山道不遠的草叢中。白皙的胸部和大腿半露在一襲紫衣外面,顯得格外刺眼。隔着被撕裂的衣服可以看見,她身上大約有三五處傷口,下體處沾滿鮮血,一雙曾經明媚閃亮的眼睛籠罩着死亡的灰暗,直直看向天空,彷彿正訴説着死不瞑目的怨恨。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當時正在這山頂茶室的初荷和同學們及早發現了杜小月的屍體,而平日裏對刑偵耳濡目染的初荷,第一時間保護好了現場,不讓任何人去碰觸屍體或者破壞兇案現場的一草一木,也不讓任何一個當時在山上茶室的人離開。
她自己看顧着現場,又找了一個僕役,快速下山給薛懷安報信,這才讓薛懷安和李抗在趕到的時候,得到了一個幾乎沒有被破壞的案發現場。
李抗佈置好隨行的錦衣衞去搜山,希望尋找到兇器之類的線索,自己則帶上初荷和剩下的幾名錦衣衞,去山上茶室給被扣下的眾人錄口供,留下薛懷安和仵作齊泰,一同勘察屍體。
薛懷安見初荷的身影終於消失在山道上,這才安下心來,細看杜小月的身子,然而只是掃了一眼,心頭便再次抑制不住地升騰起勃勃的怒意。
那個早晨還在自家院中低眉淺笑的少女,如今卻化作眼前這具冰冷的屍身,那樣紅紅白白的一副血肉攤在地上,突兀而霸道地彰顯着罪惡與死亡的真實存在,容不得人略微閃避,只得迎上去,以鋼鐵一般的心去面對。
仵作齊泰見薛懷安沉着面孔,盯住屍體不説話,便彎下身自行解開屍體上的衣裙。細緻檢驗起來。
齊泰四十來歲,方臉闊口,相貌老成,仵作經驗豐富,看了一下傷口便説:腹部有一道六寸上下的傷口,左乳房下面有兩道三四寸的傷口,看樣子似乎是刀傷。以傷口的深度來看。腹部這道傷大概是致命傷。
杜小月的下體有些血肉模糊,還沾有少量白色的黏稠物。齊泰在野外不方便仔細檢查。粗粗看了一下,確認説血液應該是下體的撕裂損傷所致,而白色黏稠物則是精液。
齊泰扭頭去看薛懷安,向他徵求意見:是姦殺?
薛懷安眉頭緊鎖,卻並未回應,猶如沒聽到齊泰的問詢一般。
齊泰和薛懷安合作久了,知道這薛校尉雖然於刑偵斷案上頭腦靈光,可是一思考起來,心頭上就裝不得別的東西,故而見薛懷安不理他,也並不在意,只是繼續埋頭做事。
他將杜小月的手臂彎了彎,也不管薛懷安是否在聽,自顧自道:屍首只是剛剛開始有一點兒僵硬。
這一次,薛懷安倒是有了回應:如今是初夏傍晚,山中還有些涼意,以這僵硬程度來看,杜小月死亡的時間應該是在一個時辰以內。
這推斷和齊泰的差不多。他點點頭道:超不過一個時辰。
嗯,算起來,光那報案的僕從來百户所花費的時間,再加上咱們趕來的時間,大概也要有小半個時辰。這樣的話,初荷她們發現杜小月屍體的時間,大約和杜小月被害的時間相隔不久。
齊泰點點頭,又仔細翻看了屍體的眼睛、口鼻、手腳和腋下等細微處,瞧着屍體正面再沒有什麼重要的地方,便翻過屍身,檢查背面。
將身體一翻過去,就見左後背上部有一個大血洞。
齊泰臉上露出疑惑之色,抬起頭望向薛懷安:這傷口也是能夠致命的,比肚子上的那刀只重不輕,説不定是一刀插在了後心上。
薛懷安只是點點頭,便又不説話了,只是神色越發地凝重起來。
杜小月原本皮膚白皙,此時她的背部和臀部還有大腿後側散佈着幾處深深淺淺的紫紅屍斑,雖然不多,卻對比強烈,很是醒目。
齊泰看了看道:屍斑還不算多,身體也才發硬,死了一個時辰這推斷估計錯不了了。屍斑位置在後背和臀部等處,應該是死了以後一直保持背朝下的姿勢所致。
齊泰又認真檢查一會兒,見薛懷安站在那裏,直愣愣地盯着屍體發呆,也不多言,拿出記錄驗屍情形的屍格開始填寫。
待到屍格都填好了,他才聽見薛懷安慢悠悠地開口問:以這傷口來判斷。你認為當時的情形是怎樣的?
齊泰緩緩地斟酌着回答:只看傷口的話,兇犯大約是先從後背一刀紮在這孩子的背心,將她放倒之後再行姦淫。
那麼,為何在正面又有那麼重的刀傷?難不成杜小月這麼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在被人插了背心一刀之後,還有力量與人搏鬥?
這也許是因為,兇犯在姦淫杜小月的時候,她還沒有完全喪失意識,故而有過掙扎,所以兇犯又喪心病狂地給了她幾刀。也可能是。杜小月在背心中刀之前,先和兇犯搏鬥過,傷在前面,但是最後致命的一刀,卻是傷在了背後。
薛懷安搖搖頭:你看,這後背的傷口處凝着的血如此之多,我相信這個傷口一定很深很重。我不認為一個小姑娘在受了這樣的傷之後,還能如何掙扎,以至於還必須再補上幾刀的地步。回百户所後,你清洗好屍體,看看傷口深度,就知道我説的對不對了。
齊泰點頭稱是:那麼,就只可能是在背後受傷之前有過搏鬥了?
這個可能倒確實有。這腹部的傷雖然也可致命,但如果傷口不夠深的話,人傷了腹部的確能比傷了其他要害部位多存活一會兒。假設這兩人在山中遭遇,搏鬥中杜小月不敵歹人,受傷奔逃,不幸被歹人從後面追上,背心才中了這致命的一刀。
薛懷安説到這裏,抬手示意蹲在地上的齊泰將屍體再次翻轉到正面,之後蹲下來,帶上驗屍專用的麂皮手套,親自撥開屍體腹部傷口的凝血,粗看一下傷口的深度,肯定道:不錯。這條傷口雖然長,但是深度未及腹腔內的大動脈,故此不會在極短的時間內致命。
齊泰就怕薛懷安這樣念過大書院的人説什麼動脈啊腹腔之類文縐縐的詞,半開玩笑道:校尉大人,你跟我這麼個粗人,就直接説血管和肚子就成了。你們學的那些個啥哈利洋大人的玩意兒,我聽着就暈乎。
是哈維,威廉哈維。薛懷安説着,站起身,向四周看了看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這附近應該有搏鬥和奔逃的痕跡,待我勘察一下再説。
記
薛懷安起身細看屍體四周,只見周圍的雜草除了有幾處被踩倒的地方,並沒有任何劇烈搏鬥過的痕跡。至於踩倒之處,則已經分辨不出是初荷趕來時踩踏造成的,還是兇犯踩過的痕跡。
他又俯身去看地上凝結的血跡。
這條血線蜿蜒着向樹林邊的小路而去,沿着血跡很容易找到青石板的山路,那大概是杜小月最初受傷的地方,那裏的青石階上凝着一大攤已經發黑的血跡。
當初初荷她們正是因為看到這攤血,才追蹤着一路找到林中杜小月的屍體。
在石階這裏搏鬥,胸前受傷,然後跑過來,背後重創。薛懷安低聲地自言自語,眼睛盯着地上的血跡,在腦海中努力勾畫着當時可能發生的情景。
他如此站在青石階上,面對着一攤血跡一動不動,足足有一盞茶工夫,直到齊泰實在忍不住了,在旁邊假咳一嗓子這才回過神來,指着地上的血跡説:齊泰,你怎麼看這攤血,還有這一路上的血跡?
齊泰盯着一大攤發黑的血跡看了一會兒,又順着血跡往林子深處望去,似乎有些明白薛懷安的意思了,但神色間又並不確定,略一猶豫道:如果只是胸前那幾處傷口流出的血,不會有這麼一大攤,這裏的血跡似乎是太多了。
更何況,如果是受了傷就往林子裏跑,地上根本就不該有這麼多的血,整條向林中延伸的印跡似乎太過清晰了。如果單純看血跡,倒是應證了你先前所説。杜小月背後先受重傷,然後倒地在此。染了一地血跡。接着歹人再將她拖到林中施暴,這才會在地上留下一條清晰的血線。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她胸前的那幾處傷口就如我們剛才所説,有點兒講不通了。
齊泰想了想道:但也很可能是,杜小月和歹人先在此處搏鬥,胸前受了傷,接着,在爭鬥中背後受了最致命的一擊,倒在地上,才會有這麼大一攤血。
薛懷安搖搖頭:我原本也這麼想來着,可是兩個人面對面搏鬥,卻是後面受了重創,這件事本身就有些不近情理,但假使這可以用在殊死搏鬥中任何意想不到的情況都可能發生來解釋,卻還有一處有些説不通。
説到此處,薛懷安指着地上的血跡,又道:你看,地上沒有留下帶血的腳印。按理説,如果是搏鬥和追趕的話,歹人很難不踩到血跡而留下血腳印,很顯然,這裏並沒有發生過劇烈的搏鬥。
聽薛懷安這麼一説,齊泰眼中露出了迷茫,問道:大人,您這麼説卑職可就真的不明白了。您最開始説,杜小月背後先中了致命一刀,然後被姦淫這個推斷不對,因為她正面胸口還有刀傷。可現在您又説,杜小月先在搏鬥中正面受傷,然後背後才受了致命一擊這個推斷也不對,可是這件事不外乎就是這麼兩種情況,還能如何呢?
薛懷安剛想回答,忽然眼睛一亮。指着低一些的一處青石階大喊一聲:你看!
此時,太陽已經幾乎落山,山道上昏暗不明。
薛懷安所指的地方半隱在石階投下的陰影中,齊泰伸頭看了看。大概是並未看出什麼來,又下了幾級台階,上前幾步湊過去,才見到一處奇怪的血跡。
確切地説,這並非一處血跡,而是一個用血寫下的記號。
齊泰並不認得那記號,疑惑地看向薛懷安。
薛懷安按捺下有些激動的心情:這個是小寫的英文字母i。
我説大人,您別欺負小的不認識洋文好不好。卑職年幼時家裏窮,連公學都沒讀完。您就直説了吧,這個洋文又説明了什麼呢?難不成兇手是一個洋人?
這個字母被寫在這裏是什麼意思,我暫時還不知道,但是你看看它和這攤血跡之間的距離以杜小月的身高和臂長來看,如果她背後受了重傷,倒在這裏,手部大概正好就是這個記號的位置。
齊泰恍然大悟道:哦哦,這樣我就明白了。既然這裏沒有搏鬥的痕跡,那麼杜小月正是一刀被歹人刺中後心,趴倒在這石階上,雖然無力反抗,卻還是用盡最後的力氣,趁着歹人不注意,用帶血的手指寫下了這個字母,然後便被拖到林中姦淫,至於胸口的刀傷這個、這個
還是解釋不出胸口的刀傷對不對?我的解釋是,這幾處胸口的傷根本無法解釋。
確實,若是沒有前面胸口的這幾處刀傷,一切就好解釋多了。這些傷還真是古怪。
就在這時,李抗帶着其他錦衣衞從山上走了下來。
薛懷安見了,忙迎上去,略施一禮,問:李大人,你那裏有什麼進展?
山上的人我們挨個兒錄了口供,幾乎都差不多。這清涼山茶室是馨慧女學校長程蘭芝家中開的,因為地方幽靜清涼,風景又好,女學的很多聚會活動都在這裏舉辦。這一次她們聚在這裏,是因為程蘭芝要宣佈停辦女學的消息。
這事早聽初荷説過,這回是真的定下來了?不過何必跑到這裏呢,在女學裏面講一聲不更簡單麼?
你個大老爺們兒怎麼會明白人家一羣小姐們的心思性情,人家要的就是這個雅緻調調。她們這是搞一個最後的散夥聚會,席間又是飲茶又是賦詩,還有人唱曲兒演戲。
李抗説完,不屑地搖搖頭,突然又想起什麼,略帶憂慮地一拍薛懷安的肩膀:懷安,我開始猶豫要不要把女兒嫁給你了。她可最討厭沒情趣的粗人,我擔心你們小兩口性情不和,日子久了要生口角、鬧是非。
薛懷安立刻順杆兒爬:是,是,我也是這麼擔心的。大人,她們可説了杜小月是何時、為什麼離開的?
杜小月是何時走的,大部分人都沒注意,有幾個與她比較親近的,説是看見她在程蘭芝正式宣佈了女學停辦以後沒多久,就不聲不響地一個人走了。後來因為杜小月一直等到聚會結束也沒回來,你妹子幾個這才出來尋人的,不想在下山的山路上看見了血跡,一路追蹤着就發現了她的屍體。
話説回來,你妹子的膽子可真夠大的,別的小女孩都不敢進林子,她一個人居然往裏面去找。哦,對了,你妹子還説,三天前女學的門房老賈在書閣欺負過杜小月,我已經差人去抓他回來問案了。
薛懷安聽了,一下子黑了面孔,顯得極不高興。他抬頭在人羣中尋找初荷,正好與一個氣質高雅的女子四目相對。
那女子身形瘦削,臉上的輪廓分明,一雙眼睛卻温柔安定,別有一番風致。
她衝薛懷安點了點頭,緊趕幾步走過來道:薛校尉,不知道我和其他人什麼時候可以走呢?天馬上就要黑了,學生們都很害怕。
不等薛懷安回答,李抗接話道:程校長,這個你不用擔心,出了這樣的事,我一定會派錦衣衞護送所有人回家的。請稍等片刻,我的人已經錄好口供,馬上你們就可以走了。
程蘭芝温雅地一笑:那就好,希望李百户把精神多放在該抓的人身上。説完,她轉身走了,空氣中唯有似有若無的蘭香暗盈。
李抗看着她走遠,才對薛懷安道:別看這女人身量不大。其實厲害得很。據説年輕的時候什麼人都看不上眼,所以才一直沒人敢娶她,這次好不容易有人願意娶了,聽説也是因為金錢的原因。説句心裏話,我覺得令妹要小心,她也有點兒往程校長那個方向發展的勢頭。
薛懷安敷衍地笑笑,忽然看見初荷在一羣女孩子中一閃,他快走幾步拉住她帶到一旁道:初荷,我先送你回家。晚上我估摸着必須在百户所幹通宵了,你到鄰居王婆婆家去睡。
初荷有些不大願意,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我和你一起去百户所好不好,我也許能幫幫你的。
薛懷安不説話,臭着臉,用手比了大大的不可以,拽着初荷下山去了。
笨
一路上,初荷一直試圖打聽案子的事情,可是薛懷安卻打定了主意不説,一來二去兩人鬧得僵了,一路無語回了家。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兩人卻發現門口正站着一個少年。
那少年東方面孔,卻穿着西洋人的長靴緊身褲和白色蕾絲襯衫,加一件暗紅色的天鵝絨外套,只是衣物都有些陳舊了,白襯衣變成洗不出來的灰白,天鵝絨外套在肘部已經被磨光了絨毛,黑靴子也有點兒褪色,外加他身邊地上還放着一隻破破爛爛的巨大旅行皮囊。
但是,少年此刻站在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之中,四周是越來越濃的夜色,他整個人卻好像發着光一般。一時之間,讓人覺得並非是黑夜在將他的世界逐漸吞噬,而是他在用自己的光亮一點一點驅趕着黑暗。
薛懷安定了一下神,這才明白,如此猶如幻覺的景象不過是因為那少年實在長得太美。
他暗自舒了口氣,想:我就説嘛,這種超自然現象是根本不存在的。
少年也看見了薛懷安,臉上露出極度喜悦的神情,幾步跑上來,熱切地以外國腔問:你是壯士,是麼?
薛懷安一愣,不大明白這麼個絕色少年為什麼要叫自己壯士。
是吧,是吧!我可找到你了。少年雀躍地説,漂亮的眼睛裏閃着光。
薛懷安聽着他的口音,覺得他漢語説得極是生硬,根本就是洋人的口音,頓時恍然大悟這東方面孔的少年一定是在國外長大的,所以才對漢語詞彙的用法掌握得很不精確。他所謂的壯士,大約就是想表達大俠、好人這樣的意思了。再看他一身破敗的樣子,莫不是遇到諸如搶劫什麼的倒黴事。因而來尋求幫助的?
想明白這一層,薛懷安和氣地點點頭,笑眯眯地説:不要叫我壯士,這個不敢當,在下從小到大都沒有壯過。若是你願意的話,稱我一聲大俠倒是可以的。小兄弟,有什麼要大俠哥哥幫忙麼?
少年聽了,一臉失望,用他的外國腔難過地説:不對麼,你不是?不是壯士?
薛懷安耐心地解釋:不是我不是壯士,是我覺得我不是壯士,所以,我説我不是壯士,但實際上你可以認為我等同於壯士。
有着絕美面孔的少年徹底被搞暈了,驟然露出極度絕望的神情,一把拉住薛懷安:壯士,壯士在哪裏?不是説他就住在這裏麼?他,原來的。房東。説,他留下的,地址是,這裏。話説到最後,少年已經氣急敗壞得連話都講不連貫了。
薛懷安看着着急,心説:沒想到原來還有比不會説話的啞巴更難溝通的人啊,這少年長得這麼伶俐,怎麼如此難講道理呢?
初荷在一旁看着覺得好笑,一拉薛懷安,用手語道:花兒哥哥,你問問他要找的壯士叫什麼名字吧,你看他都抓狂了。
嗯,小兄弟,你要找的壯士叫什麼名字?大俠哥哥我是錦衣衞,也許能幫你找人的。
就,叫,壯,士,啊。少年哭喪着臉,一字一字道。
初荷心思機敏,一下子反應過來,對薛懷安比着手勢:壯士大概是一個人的名字。
薛懷安恍然大悟道:啊,你是找姓壯名士的人?
少年漢語不靈光。一下子沒聽得太懂,迷茫地眨眨眼看着薛懷安,絕美的臉上更添了一份趣致。
初荷想起這少年漢語的發音不準,大約是發錯了音,中國人中哪有姓壯的,連忙拿出隨身攜帶的本子和炭筆,寫了一個張字,遞到薛懷安眼前。
薛懷安見了明白過來,又慢慢道:小兄弟,你看我口型,你,是,不,是,找,一,個,姓,張,的,人?
那少年又眨了眨眼睛,終於有點兒明白過來,也顧不上禮貌,一把拿過初荷的炭筆,寫下JohanShyer幾個英文字,問:是你麼?
薛懷安看着這個名字,眼睛裏升起回憶的霧靄,恍然想起很久以前一個不修邊幅的英國老人操着口音濃重的英文問他:以後叫你Johan好不好?
壯?好難聽的名字。不好,我叫薛懷安。
老人努力地繞着舌頭,練習了好久,仍然發不好薛和懷這兩個字,唯有安的讀音精準無比。
教授先生,就叫我壯好了。小小的男孩看着老人吃力發音的樣子,終究於心不忍。
老人拿起鵝毛筆,在紙上寫下了Shyer:Shyer這個發音和你的中文姓很像,你的英文姓就這麼寫吧。
嗯,JohanShyer,懷安記住了。
薛懷安從往事中回神。頓了頓問:你認識牛頓先生?
少年的眼睛頓時一亮,興奮地大叫:我就説,我就説你是JohanShyer麼!你好,我叫本傑明朱,你可以要我本,我是被牛頓先生從孤兒院領出來的,他去世之前叫我來找你,讓你照顧我。
嗯?薛懷安有些猶疑,想要確認一下,以後叫你笨,沒問題麼?笨豬?
沒問題,朋友們都這麼叫我。少年微笑着道。
薛懷安和初荷互相看看,默契地憋住笑,心裏都想:外表看上去這麼聰明精靈的人,腦子卻有點兒殘,真是可惜了。
初荷道:花兒哥哥,不如按照我們南明的習慣叫他小笨吧,多好聽啊。
薛懷安讀完初荷的唇語,對笑意盈盈的美少年道:這是初荷,她説以後按照南明的習慣,我們管你叫小笨,好麼?
本傑明的漢語説得不算好,可詞彙量還是夠的,他一想,小貓、小狗、小鴨子,凡是在漢語前面加上小字,都是表示弱弱的、可愛的東西,怎麼能讓別人如此稱呼自己這樣一個男子漢呢,於是很認真地道:不,請叫我大笨。
薛懷安和初荷一聽,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本傑明猜到也許有什麼不對,臉上頓時騰起兩團紅暈:要不,壯,你叫我小笨可以,可是這個妹妹一定要叫我大笨。
薛懷安沒想到天上能掉下這麼個開心果,樂得嘴都合不攏,好容易止住笑道:好,好。笨,你可有牛頓先生的書信或者別的什麼,來證明你的身份?
壯,你稍等。本傑明説完,開始彎腰在他那又大又破的皮包裏翻找起來,待叮叮咚咚扔出來一堆東西,這才找到一隻紅色的羊毛長襪,從裏面掏出一個紙卷兒,遞給薛懷安。
薛懷安接過紙卷,不覺又笑:笨,牛頓先生也喜歡把東西藏在襪子裏,你這是和他學的吧?
嗯,大約是吧,反正就覺得襪子是很好的藏寶地點。
薛懷安打開紙卷,果然看到牛頓先生熟悉的筆跡。書信很是簡短。囑咐他要在自己臨終後收養這個中國孤兒。
那麼,笨,為什麼現在才來找我呢?牛頓先生去世已經六年了,不是麼?薛懷安奇怪道。
我今年十八歲,教授去世那年我才十二。你也知道的,教授先生沒有結婚,沒有孩子,我雖然是養子,但是沒有辦理過合法的收養手續,不能繼承他的遺產,所以,我只好又回到了孤兒院。你也知道的,他們不會讓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乘坐遠洋海輪出國的,所以我必須在孤兒院,至少呆到十六歲。
那麼,為什麼十六歲時不來呢?
不是啊,我是十六歲出發的呀。
薛懷安有些震驚地問:啊?難道你用了兩年才來到這裏?坐海船走好望角,六個月之內不就能到了麼?
這個少年説到這裏,眼睛裏驟然放出強烈的光彩,整個人彷彿在黑暗中燃燒着。
他一揮拳,道:壯,你知道麼,我雖然多花了兩年的時間,可是卻省了好多好多錢。
説着,他伸出手來,掰着指頭算起來:我買的是由倫敦出發,經好望角和馬六甲海峽到南明的船票,但是我買的是貨倉票,因此打了七折。然後,在好望角,我們的船要改道先去印度,不願意這樣走的人可以換同一家公司的其他船先走,願意繞到印度的,票價再打一個八折,我自然選打折的啊。
到了印度,趕上當地發生霍亂,船上死了好多水手,船長取消了原定到中國的航行,要先去莫桑比克再來中國,船上的客人可以換同一家公司的其他船走。但是船長説,他缺少打雜的水手,如果我願意在船上幫忙,船票可以再給我打一個九折,我自然選做水手啊。
我們到了莫桑比克裝貨,船長説,這回船要先去葡萄牙,如果我繼續當水手打雜,可以再給我的船票打一個九折,反正他們到了葡萄牙卸貨後,還要再出發走遠東航線,也就是説還要來南明的。哦,壯,你知道這只是時間問題,所以我自然選繼續當水手。
你瞧,壯,我這不是終於來了麼,可是中間省了多少錢啊!少年以驕傲自豪的口吻道。
薛懷安對數字很是敏感,聽到這裏,點了點頭讚道:嗯,不錯,這樣算來,你只花了原來船票的百分之四十五點三六就完成了從英國到南明的航行,的確是省了很多錢。
少年一聽到省錢二字,絕美的眼睛便射出興奮的電來,又一揮拳道:這兩年航行,船上還管吃管住,包括兩套換洗衣服,這麼一算,省的錢可不止是百分之四十五點三六。
薛懷安被少年對省錢的熱忱感染,一拍他的肩膀,熱情道:嗯,笨。歡迎你,我們家就需要你這樣一個精打細算、會過日子的人。
因為家裏有了本傑明,薛懷安同意初荷不去鄰居家過夜。
鑑於案子緊急,薛懷安來不及和本傑明多聊,便草草安頓他先在自己的房間住下後,立刻就走了。
初荷睡在自己屋中,想着杜小月的事,無論如何也睡不着。她的眼睛盯着牀上藤蘿架的投影,看着它們隨着月亮的移動悄然改變着方向,心上不知為何覺得空落落的,彷彿是有什麼該做的事沒有去做一樣。
突然,她看見窗上多了一個人影。那人影沿着窗子,正慢慢地靠近她的房門。初荷心中一緊,把手探到牀墊下,摸出一支小火槍,緩緩坐起,舉槍對着門。
她聽着自己的心跳,開始一秒一秒地倒數起這個不速之客的光臨時間來
盟
牀榻離門的距離是七步,在這個距離上,如果我開槍的話,此人必死無疑。
初荷舉着槍,在心裏暗暗算計。
儘管身兼武器製造者和神槍手,可是十四歲的少女還從未將槍口對準過任何人,從想到有人會在自己的槍下死亡的一刻起,她的心便不可抑制地劇烈跳動着。
血脈的波動影響到手臂的穩定,在月色中,初荷可以清楚地看見槍口上凝着的一抹月光因為自己手臂的顫動而輕輕晃動,恍然是月華在不絕流淌。
初荷深深吸一口氣,穩住情緒,對自己説:也許可以不開槍,只是嚇唬一下對方。但是她從心底裏知道,這其實是不大可能的她發不出聲音,沒辦法呼救,如果對方是一個亡命之徒,一看到自己這麼個小姑娘拿着一把槍,萬一不放在眼裏,強行撲上來奪槍的話,自己便只剩下扣動扳機這唯一的出路了。
那麼,也許可以去射肩膀或者大腿,初荷快速權衡着。
她知道,這樣的準頭自己是有的,當然,前提是對方要像木頭靶子一樣靜止不動,如果對方一進門就直撲過來,她也不確定在黑暗中是否還能射得這樣準。
於是。她忽然有些惱恨起自己不能出聲來。如果可以出聲,在對方進來的時候大叫一聲嚇他一下,只要對方的動作稍有停頓,哪怕只是站住一秒,她相信自己也能準確地射中任何想射中的部位。
她下意識地張開嘴,可是除了呵呵的出氣聲,什麼都發不出來,甚至是絕望的尖叫。
這世界,原來是不允許我絕望的。
然而這些心事在心裏一轉,初荷便發覺自己的心跳速度立刻降了下來。第一次向活人開槍的驚懼漸漸退去,持槍的手變得穩定而有力。
眼看那人的影子到了門口,十字雕花門的毛玻璃上映出一個被月光拉變形的身軀。
突然,初荷聽見院子裏一個外國腔大喊道:You,幹什麼呢!
門口的人影一晃,顯然是被那一聲大叫嚇到了,轉身就要往外跑。不想本傑明的動作倒極為迅速,一瞬間已經躥了上來。
初荷只見屋外兩團黑影扭打在一起,一時間也分不出誰是誰,匆忙拎着槍就去助戰。
她推門一看,穿着淺藍色熊寶寶睡衣的本傑明正和一個蒙面黑衣人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滾。那黑衣人明顯是有武功的,被本傑明用這樣無賴似的打法纏住,招數卻依然清晰明確,每拳都擊在本傑明的要害上。
但本傑明看起來定是在街頭混過的,對打擊的忍耐力很強,於無賴型招數的使用也十分熟練。他扭啊,纏啊,拽啊,像一條咬住對手的泥鰍一樣執著。
初荷怕開槍誤傷本傑明,忙把火槍往懷裏一插,衝上去助拳。
她衝上的時候,本傑明正好被黑衣人的膝蓋狠狠頂在下腹的要害,緊接着又被一拳打在臉上,一腳踹在肚子上。他頓時支持不住,終於被黑衣人踢飛。
黑衣人一躍而起,奪路要逃,初荷的拳頭已經揮上來,阻斷了黑衣人的去路。兩人立時纏鬥在一處。
兩三招之後,初荷已然知道,自己的武功決不是這黑衣人的對手。不自覺地就施出了自己下九流的必殺技。
然而即使用上了必殺技,因為兩人的武功太過懸殊,初荷還是越打越吃力,終於被那人一個重拳擊在胸口上,心中血氣翻湧,噔噔噔向後連退三步,眼睜睜看着那人翻牆跑了。
初荷捂着胸口,不敢大口喘氣也不敢亂動,生怕呼吸一用力就會吐出血來。好一會兒,她覺得胸中的血氣稍稍平息下去,這才慢慢轉身去看本傑明。
本傑明剛從地上爬起,手裏拿着初荷的火槍,有些疑惑地望着她説:初荷,這是剛才你打架時從懷裏掉出來的。你怎麼有槍,南明的治安很不好麼?
初荷見自己的槍在月光下泛着無法讓人忽略的銀輝,不知該怎樣解釋才好,幸好她還有不能説話這個擋箭牌,胡亂用手比劃幾下,假裝是在用手語解釋,然後一伸小手,向本傑明要槍。
本傑明見初荷這般,也沒多想,便把槍遞了回去道:看來,治安的確不好,明天我也向壯要一把槍去。
初荷一聽就急了,趕忙拉住本傑明的衣角,指着自己的房間。示意他跟着來。
本傑明會意,以為初荷還有什麼要緊事,便跟着初荷進到她的屋裏。
但見初荷點上油燈,再從櫥櫃裏拿出三兩樣精緻的小點心,放在小圓桌上,又給他倒了一杯清水,指了指桌邊的鼓凳,示意他坐下休息。
本傑明依言坐下,暗道這初荷原來是要感謝自己呢,不由覺得這少女reallyreally愛。故而雖然身上被打傷了多處,此時吃東西、喝水都會牽動傷處,可還是高高興興地吃喝了起來。
初荷坐在小圓桌的另一邊,笑眯眯地看着本傑明,待他吃完,遞過去一張寫了字的紙。
本傑明一看,只見紙上寫着:缺錢不?
本傑明把最後一口點心塞進嘴裏,囫圇嚼了幾下,用一口水送下去,忙不迭地點頭:缺。
初荷拿回紙,又寫了一句遞過去:準備在這裏怎麼賺錢?
本傑明託着腮幫子想了想:不知道啊,我也沒什麼本事,賣苦力倒是可以。
初荷的腦海中立時躍出美少年扛大包的情形,忍不住又笑,繼續寫道:夢想成為大富翁麼?
本傑明一看這話,眼睛裏頓時燃燒起熊熊的理想之光,整個人立刻充滿了鬥氣,一拍桌子説:想!這就是我的人生中一直在為之奮鬥的夢想!
這樣的話,為我工作吧。每個月白銀五兩。初荷繼續寫。
本傑明在看到每個月白銀五兩七個字後,心中激盪,熱血沸騰,想也沒想,便大聲道:好,成交!你要我做什麼?
初荷寫道:就是替我辦一些雜事,比如去一些女孩子不方便去的地方買東西。
可以,就是做你的跟班對麼?完全沒問題。
我們之間的事,要對懷安哥哥保密。
為什麼?他可是你哥哥啊。
這是我的隱私,你為我效力,就應當替我保護隱私,視我的隱私如同你自己的隱私。
本傑明望着桌子對面的少女,她的面孔瑩自如暗夜裏綻放的白蓮,有一種清冷、淡薄的美感,大約是因為不會説話的緣故,即使臉上漾着笑意,眉宇間似乎也含有隱約的清愁,讓人想起故事裏被惡龍困在城堡中的公主,正在等待解救她的騎士。
他略微躊躇一下道:我明白了,我要像效忠你的騎士一樣,以你的隱私為隱私,你的榮譽為榮譽。
初荷點點頭,繼續寫道:是的,騎士先生。那麼,今天晚上發生的事,你一個字也不能對懷安哥哥説。
明白,放心!本傑明拍着胸脯保證,雖然他原本非常想向薛懷安炫耀一下,自己打跑了一個夜裏來偷東西的賊人。
好吧,交給你第一個任務。
本傑明突然站了起來,將右手放在胸口上,學着騎士的樣子彎身鞠了一躬:請您吩咐。
今天傍晚時候,我好朋友被殺了,這個案子的進展,你要時時幫我從懷安哥哥那裏打聽着。
如君所願,誓不辱命。少年把手放在心臟的位置,將這八個字説得意外地字正腔圓。
微微躍動的燈火中,他臉上的誠摯耀目如黃金,以至於望着他的少女一時間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五兩白銀帶來的光彩,還是她真的有了一個雖然頭腦簡單、卻絕對忠誠的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