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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艾:杜小月留下的記號i極可能是取其發音,比如殺她的人姓艾。

    兄:迫於金錢,或是迫於性命,表多外因會讓人喪失誠實。這家人,會不會隱藏了一些什麼呢?

    會:誰也沒有察覺,在這個夏日的傍晚,火槍時代的大幕開始徐徐落下。

    秘:寫下這個字母是希望誰會看到呢?為什麼她會認為看到這個字母的人會理解這字母的含義?又是為什麼她會認為那個人一定會看到這個字母呢?

    手槍

    和長槍比起來,手槍的個人色彩更重一些,因此人們在手槍上實施的各種嘗試確實不少。到了新大陸時期,更是出現了多管手槍、鴨腳槍、胡椒瓶手槍等武器。

    胡椒瓶手槍可以看作一把原始的單發左輪手槍,只是彈鼓和槍管直接做在了一起。這種擊發手槍又被叫做流氓之友。之所以有這樣不好聽的外號,乃是因為在新大陸和舊大陸的隨便哪個酒吧、賭場,只要有人鬧事打架,總少不了看到幾隻胡椒瓶。而鴨腳槍則正相反,多是由警察和看守裝備。分岔的短小槍管可以迅速地一次向幾個方向同時發射出三到五發6毫米小彈丸。這種彈丸就算打中人的額頭也不至於殺死對方,有人開玩笑地稱之為獵鼠槍。

    艾

    兇器是一把全長六寸、刃長四寸的鋒利短刀,做工精緻簡約,很像是旅人們在路途上喜歡隨身攜帶在身上防衛以及切割食物用的短刀。

    太普通了,雖然是把好刀,可是沒有任何特點。李抗看著這把被認定為兇器的短刀說。

    一個人選擇殺人武器總是有原因的,比如順手,比如鋒利,比如容易攜帶,當然也可能是恰巧拿到的。這把刀最大的好處,是容易攜帶和隱藏,所以,如果這是有預謀的謀殺,兇手很可能是平時不允許佩劍或者不便佩劍的人。薛懷安分析道。

    依南明律,除去貴族和文武官員以外,其他人都不得佩劍,可是所謂的貴族可以上溯五代,故此實際上佩劍的人中不乏很多如今身份普通的平民。特別是書生和喜好俠氣之人,更是喜歡佩劍而行。

    李抗聽薛懷安這麼一說,很自然地反應道:那麼兇手就是個粗人了?

    還可能是個女人。

    薛懷安說完,又覺得不對,補充道:又或者是為了趁死者不備,驟然出手,這才使用了這樣易於隱藏的兇器,若是如此推斷,也可能是杜小月認識,但並不會防備的人。

    李抗聽到此處,苦著臉說:我說懷安啊,你這樣一說,幾乎就是差不多啥樣的人都可能是兇手了。

    大約就是這個意思。薛懷安說完,憨憨笑了,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明白自己又把看似簡單的事情搞得複雜無比了。

    著實是不招人喜歡的個性啊。懷安,你這樣的男人,真是很難有女人會喜歡呢。但是你不要以為這樣我就會心軟,一定要把女兒嫁給你,我女兒可是堪比明珠呢。李抗在句尾使勁地加重了語氣。

    嗯,卑職以為,李大人自謙了,令愛不是堪比,完全是絕對比得過明珠的。

    李抗呵呵笑了,按捺住得意道:懷安你謬讚了。

    並非謬讚,令愛要是和明珠比,的確大了很多。

    對話剛有些跑題和冷場,仵作齊泰便恰逢其會地站在敞開的門外,敲了敲門板,咳了一聲道:稟告大人,杜小月家裡人來領屍首了。

    按照南明慣例,錦衣衛在未得到死者家人的同意前,不得對屍體做任何解剖,扣押屍體的時間也不能太長。

    李抗一聽杜小月的家人來領屍,徵詢地望向薛懷安,問道:怎麼樣,要給麼?

    薛懷安看看短刀,略想片刻說:再給我一點兒時間,我還想再去看看。

    齊泰陪著薛懷安重回停屍房,見薛懷安拿著短刀在比對傷口,忍不住說:校尉大人,這個卑職已經查驗過了,應該就是這刀留下的傷口。

    薛懷安點點頭,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示意齊泰把屍體翻個身。

    齊泰遵命照辦,將屍體背朝上翻過來,露出背後的傷處。

    薛懷安將刀子虛架在傷口上比了比,問:這裡的傷你怎麼看?

    齊泰不敢隨便回答,反問道:大人覺得這一刀有什麼不對麼?

    薛懷安沒有應,把短刀重新插回杜小月背部的傷口處。

    這道傷很深,裂開的皮肉一下子就將刀刃吞沒,只露出兩寸許的刀柄。

    如果紮了這麼深的一刀,又是在後心的位置上,若是你去殺人,還會再繼續用刀子在同一個位置再補上幾刀麼?薛懷安問道。

    自然不會了,這樣一刀幾乎就致命了。

    可是你看,這道傷口皮開肉綻的樣子,顯然不止刺了一刀,而是刺入這刀以後,拔出來再刺,大約這樣反覆了至少三刀。

    是,這傷口表面破碎得厲害,的確是由兩三刀重複刺人造成的。這麼說,下手的人可能除了想殺人,還有洩憤的意思,要不然何必這麼做?

    可是,她一個小姑娘,做了什麼這麼招人恨的事情呢?薛懷安自問一句,有些傷感地嘆了口氣,將一旁蓋屍的麻布單子給杜小月蓋上,叫她的家人來領吧,事先打個招呼,說傷得有些重,讓他們有個準備。

    薛懷安出了停屍房,被初夏白花花的日頭一曬,這才覺得真的有些疲累了。

    李抗正好走過來,同樣的一臉疲態,見了薛懷安,嘟囔著抱怨:那個門房老賈還是沒找到,就為他,一眾兄弟熬了通宵,現在還歇不了,真是快要給熬死了。

    薛懷安覺得身為下屬,在這樣身心俱疲的艱難時刻應該安慰一下上司,便道:不過說起來,人總是要死的,不管熬還是不熬通宵。

    李抗聞言,頗有醍醐灌頂之感,若有所悟地感嘆道:說得不錯,很深奧,很哲理。

    這時,從停屍房的院子裡傳來一聲女人尖利的叫喊:你們這些狗官,好好的大姑娘,你們給她扒光了衣服也就算了,現在還不給她穿上!想讓老孃給她穿,沒門兒。我告訴你們,你們誰給她脫的就由誰給她穿上,幹了這麼缺德的事,當心斷子絕孫!

    接著便是齊泰橫著嗓子吼道:你咒誰呢你?誰家領屍首不是自帶衣物的。你妹子的衣物都破成那樣了,什麼地方都遮不住,你還好意思給她穿啊。你有本事,就這麼讓她光著讓那幾個抬屍的大男人給你一路抬回家去。我告訴你,可別在這兒潑婦罵街,沒人吃你這套!

    話落,齊泰氣哼哼地從裡院大步走了出來,臉上怒意未消,抬眼看見李抗,便道:真他孃的是個刻薄女人,來收屍連個新衫子都不給小姑子帶。

    李抗微微蹙眉問:來人是杜小月的嫂子杜氏?

    可不是麼?就是那個艾家豆腐房的二女兒艾紅,自小就是個潑辣貨,不想嫁了人更是肆無忌憚。她不怕出醜,就讓她這麼抬出去。媽的,老子一夜沒睡呢,沒工夫陪她玩兒。

    薛懷安聽了,抬腿就要往停屍房的院子裡邁,李抗一把攔住他,勸道:懷安,我知道你有俠義之心,可是如今這世道,俠義和傻瓜是差不多的意思。我們往她家通知過情形的,可這女子卻連一件衫子都不帶來,分明是來找茬兒的。這樣的人你萬萬不要理會,她要抬人就這麼抬,丟的是她杜家的臉。你放心,她鬧一會兒看無人理她,就會回家取衣服的。

    那若是她不管不顧,真這麼抬出去了怎麼辦?就算有一張蓋屍的麻布,畢竟抬屍的還是四個大男人呢。杜小月死得可憐,如此就更不得安息了。

    薛懷安說著,繞過李抗步入院內,正看見艾紅領著四個抬屍的男人從另一個門進來,竟然真要不管不顧了。

    他忙走上前道:杜家娘子且慢,還是回去先給小月取一套衫子來吧,如果你不願意給她穿上,我來給她穿亦可。

    艾紅瞟了一眼薛懷安,看官服比剛才那人似乎高了幾等,便道:我家小月光天化日地被人害死,都是由於你們治安管理不力,這體恤銀子,官府總要給些吧。

    杜姑娘又不是在衙門做事,我們怎麼會給體恤銀子?

    哼,我家沒她的衣服,這丫頭一直野在外面,我早把她的東西扔掉了。

    薛懷安見艾紅不講道理,便道:那你稍等,我去外面買一件來。

    沒多久,薛懷安買了件嶄新的衫子回來,又親自給杜小月換好,見艾紅沒話說了,這才指揮眾人把屍首抬走。

    他看著那一眾人遠去的背影,心中感嘆人情的涼薄。

    艾紅的身影在一隊人的左側晃動著,晃得他心中一個激靈杜小月留下的記號i,可以肯定不是代表它的英文意思我,因為她用了小寫,而且是描了又描、很清晰的小寫,彷彿生怕別人誤認為是大寫一般。所以極可能是取其發音,比如殺死她的人姓艾,大約是她沒有力氣寫完一個漢字,就用了這個簡單的符號來替代。

    兄

    薛懷安原想立時就追上去,扣住杜氏問案,轉念一想,還是先回了百戶所,找到趴在桌上打瞌睡的齊泰問:老齊,那杜氏你認得吧,她是一個怎樣的人,家中情況如何?

    齊泰抹了,一把睡皺的臉,聲音混沌:也算是老鄰居吧。不過我們差著年紀,所以從來沒說過啥話。她家是開豆腐房的,頭上三個哥哥都不是啥好東西。大前年你們還沒來的時候,她大哥和人家打架,給打死了,還有一個姐姐,聽說嫁得挺遠的。至於她,她爹孃忙著賺錢,沒工夫管教她,平日裡被幾個兄弟帶著,能成什麼樣子?打小就是個不講理的潑辣貨,誰娶了誰倒黴。不過聽說她也沒嫁好,夫君常年有病,原本算是有些家底的,可也經不起這久病的花銷吧。

    我也聽初荷說過,杜小月的兄嫂對她很是刻薄,但若是殺人的話,能有什麼理由呢?

    齊泰一聽薛懷安這麼說,立馬擺擺手道:不大可能是艾紅。說起來我也算是看著她長大的。她性子不好是真,可若說殺人,恐怕她還沒那個膽量。

    薛懷安蹲坐在齊泰對面的椅子上,苦惱地搔著頭:膽量這東西可不好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齊泰看看薛懷安,略作猶豫,才鄭重地開口道:校尉大人,有句話卑職不知當講不當講,講得不對,大人千萬別介意。

    請講無妨。

    大人以後不要在人前這麼蹲著了,實在是、實在是像只猴子。

    猴子麼?

    是的,猴子。

    那也是很英俊的猴子吧?

    從猴子的角度看,也許是。

    薛懷安在被齊泰打擊過之後,晃晃悠悠地到了杜小月家,一路上因為走得慢,倒是把腦海中繁亂的線索梳理得清晰了不少。

    他站在杜家的院門口敲了幾下門,不一會兒,一個粗使婆子開了門,問明來意,引著他進了正屋。

    艾紅見到薛懷安,臉上現出不耐煩的神色,陰陽怪氣地說:官府是不是覺得過意不去,給我家發體恤銀子來了?

    薛懷安倒不氣惱,笑答:如果杜姑娘是公家的人,死了自然有體恤銀子,她要想做公家人也不難,先把她的財產衝了公,定然會發給你們這些在世的親人體恤銀子的。

    艾紅聽了,臉色大變,雙手一叉腰,怒道:她有什麼家產?她這些年吃我的喝我的,她爹留給她的銀子早就花完了,都是我在倒貼她!

    死婆娘,你休要胡說!一個病弱的聲音突然在艾紅的身後吼道。

    薛懷安聞聲望去,只見一個面色焦黃、體態贏弱的男子從後屋走了出來,約摸就是杜小月那個長年患病的哥哥杜星了。

    杜星勉強站立著,向薛懷安微施一禮:在下便是杜小月的哥哥杜星,敢問這位官爺尊姓大名?

    薛懷安還禮道:不敢當,在下薛懷安,南鎮撫司福建省泉州府千戶所下轄惠安百戶所李抗李百戶所屬錦衣衛校尉。

    杜星有心悸的毛病,薛懷安這悠長的自我介紹聽得他差點兒心臟停搏。他禁不住長吁一口氣,撫了撫胸口,好不容易把重點落在了薛懷安三個字上,如有所悟道:薛校尉莫不是夏姑娘的表兄?

    在下正是。

    常聽小月提起兩位,說你們對她多有照顧。在下感激不盡。

    艾紅一聽是那夏初荷的家人,冷冷哼了一聲道:怪不得上來就什麼家產長家產短的,怎麼,也想來分銀子啊?我看小月八成就是給你們害死的。

    杜星聽了,一皺眉,略帶歉意地看向薛懷安:自從我爹孃去世後,按照遺囑,他們留給小月的財產是由我這個哥哥代管,雖然內子是個刻薄人,可是該給的錢還是給的,唸書的花費的確一兩沒少出過,不知道薛校尉在這種時候來打聽這件事,究竟是什麼意思?

    薛懷安關於杜小月有財產的話,原本只是玩笑式的試探,不想這二人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

    他掃了夫婦倆一眼,正色道:那我就直說了吧。我的確懷疑你們有侵產殺人的動機,不知二位可否講講,你們昨日午時以後都在什麼地方,做過些什麼,有什麼人證?

    在下一直臥病在床,中途有郎中來探過病,內子一直陪伴在側,要說證人,便只有郎中和家僕了。

    那麼,你覺得杜小月最近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麼?比如結交了什麼朋友。或者男人?薛懷安又問。

    這話一出,杜星立時變了臉色,幾次動了動唇,卻都沒有張開,似乎是在壓抑怒氣。

    良久,他終於艱難地開口道:這孩子喜歡鑽研學問,而且還多是女孩子不喜好的學問,很多人說她古怪,向來朋友少。至於異性朋友,據我所知更是一個也沒有。要說常往來的朋友,除了令妹就再無他人了。若是她認識了什麼男人,去問令妹是否介紹過什麼人給她,或許更加直接。

    薛懷安對這種指桑罵槐的複雜表達方式向來反應遲鈍,絲毫不以為意地正色答道:多謝提醒,回去我自然要問的。不過,如果你真的對小月心存血肉親情,有什麼對我們查案有幫助的事還請直言相告,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很多事想掩蓋是掩蓋不了的。

    大約是說話傷了神,又或者是杜星見自己上一句對薛懷安的打擊成果居然為零,有點兒不知該如何轉圜,只好疲乏地閉上眼睛,似乎是沉思著什麼,好一會兒,方才無力地開口道:我是她親哥哥,若是真有什麼能對案子有幫助的,我一定會說。我勸薛校尉不要浪費時間,還是去查問那些該查問的人吧。

    薛懷安見暫時再也問不出什麼,便點了杜家所有的僕人一一問話。

    杜家早已敗落,除了一個粗使婆子,便只有一個和初荷年紀差不多大的小丫環。兩人的回答幾乎和杜星所說一模一樣,聽不出任何紕漏。

    他本想再去找給杜星看病的大夫查問,卻正好趕上大夫下午上門看診,待最終追去患者家中查問了一番,所言也和其他人無二。

    眼看天色漸晚,薛懷安只好辭了大夫出門,抬眼看看壓在西邊天際的絢爛晚霞,長久未睡的眼被炫得眯成了一條縫。

    長期醫病的大夫,自家的僕人,這些都是很容易串供的人。迫於金錢,或是迫於性命。太多外因會讓人喪失誠實。這家人,會不會隱藏了些什麼呢?

    年輕的錦衣衛喃喃地自言自語,拖著被夕陽拉得極長的影子,消失在小城黃昏的幽長巷道盡頭。

    會

    祁天沒有想到,他等到的會是這樣的一位公子。

    弱冠年紀,處於少年與青年的交界處,即使看一看,也能感覺到勃勃的青春朝氣。

    相貌俊美,但因為正處在奇異的成長階段,令這樣的容顏有了一種模糊不明的特質,讓人無法判斷那些被上天眷顧所生的輪廓會怎樣地成熟起來,而最終將青澀的少年變成一個真正的男人。

    就是這樣一個人麼?親手造了那樣精巧的火槍?

    祁天有些不能相信。

    他一直堅信,這世界上有少數人是可以憑藉直覺去了解別人的,而他就是其中一個。這是一種接近動物的本能,在很多時候,能讓他在深思熟慮之前就知道如何趨利避害。所以,在他第一次看到銀記火槍的時候,手指剛觸到被打磨得異常光滑的槍體,掠過那些複雜彎曲的弧形裝飾雕刻線。他就已經可以憑直覺去勾勒出造槍者的模樣。

    那應該是一個極為安靜的人,全部的熱情和創造力都隱藏在身體的深處,形成唯有他自己才瞭解的秘密之泉,只有指端會洩露這秘密,將所有的熱情和創造力都透過金剛石刻刀和砂紙,留在火槍堅硬的軀殼上。

    但眼前之人,太過明朗生動,血脈裡躍動的生命力像陽光一樣,擋也擋不住。

    祁天隱在鏡片後的狹長雙眼輕輕眯了起來,似乎是想要遮擋住眼前少年的明亮光芒,令他能夠看清在那明亮之後究竟隱藏了些什麼。

    少年的身後,只不過半藏著一個少女,半大孩子的臉龐,眼睛清澈單純,略略帶著一點兒不安,纖弱而無害,幾乎可以被忽略。

    尊駕就是銀記槍的製造者麼?在下祁天,在祁家行三。祁天按下心中疑慮,拱了拱手說道。

    本傑明扯開一個燦爛的笑容,上前一步,伸出手,以生硬的腔調說:你好,我是本傑明朱,很高興見到你。

    祁天愣了愣,訝異於眼前人的西式禮節和名字。他自己在少年時代也曾在法國和英國遊學過兩年,對於洋人的握手禮並不覺得彆扭,只是全無預料之下,突然遇上這樣的事情,機變如他,也需要一瞬間的時間去適應。

    他伸出右手,禮貌地和本傑明握了握,隨後手上微微一僵,頓了一剎,緩緩鬆開,說:Gladtomeetyou.很高興認識你

    本傑明眼裡露出驚喜之色:Gladtomeetyoutoo.Iheardthatyoudolikemygun.我也很高興。我聽說你非常喜歡我做的槍

    那是很純正的牛津口音,儼然是生於斯長於斯的少年。

    祁天不由得稍稍放下心頭疑惑,心想:也許,這樣奇怪身世的人不能以常情來判斷吧。

    他的臉上浮出友善的笑容:Yes,theyaremarvelous.IfmvEnglishwasnotsorusty,Iwouldgivethemmorepraise.是的,它們太精美了。如果不是我的英語太糟糕,我會給它們更多的讚美。

    本傑明眨眨眼,顯得異常機靈,重新操回漢語,以他的西洋腔調說:那我們還是講漢語吧,我漢語不錯的,至少應該比你的英文強。我可以找到十種不同的詞來讚美你。當然,你要是想讚美我,用漢語我也是完全能懂的。所以你可以盡情地讚美我,沒關係,我不是一個容易驕傲的人。

    祁天在確認自己確實完全理解了這堆奇怪腔調之後,只能感嘆,這次一定是遇到了傳說中的科學怪人吧。就是那種頭腦因為在某方面特別發達,所以在其他方面便產生了異常的特殊人種。

    他看了看本傑明身後的初荷,道:自然是要讚美的。不過。在下還有要事想和朱公子單獨商談。我房中備了些酒菜,不如我們一邊飲酒一邊說,如何?

    祁公子的意思是,不讓初荷進去麼?那可不成。本傑明很直白地拒絕。

    祁天忍不住輕輕壓了下眉頭,隨即反問:這位初荷姑娘是朱公子可以完全信賴的人,是麼?

    是,她是我的左胳膊右腿,我什麼都不瞞著她。

    祁天輕笑一聲,道:我聽說交易的時候你都是讓這位姑娘去的,你這樣躲在她後面是因為害怕吧,就像小雞總要躲在老母雞的身後。如果公子就只有這麼大的膽子,那麼還是算了了,我奉勸公子不要再碰軍火生意了。

    本傑明長於街頭和孤兒院,最受不住別人說他沒膽色,聽到這裡腦子一熱,頓時忘了初荷的交代,大聲說:誰怕了!那樣的小事我懶得去管,這才交給初荷的。你說這麼多,不就是想叫我單獨和你進去麼?進就進,不過,反正我回去會把我們說的都告訴初荷,我什麼也不瞞她!

    即然這樣,那公子請進。我和公子商談之後,公子要是覺得想和這位姑娘說,就由你說去,在下沒權過問。祁天說完,微微一笑,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初荷一看,本傑明一下就中了對方的激將法,完全忘記自己囑託過他,兩人切勿分開,心中萬分焦急。無奈此時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本傑明跟隨祁天步入客棧房間,一道烏木門板輕輕一合,將他倆隔絕了開來。

    她的心一下子被懸在半空,一半是希翼,一半是擔憂。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裡沒有任何動靜,她猜到裡面應該是有一個套間,兩人一定是在更隱秘的裡間商談。

    他們在談什麼?

    本傑明會不會露出馬腳?

    我的底細會不會被拆穿?

    這些擔憂不絕盤旋在初荷的腦海中,她開始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有直接說,槍就是自己造的。

    是因為害怕吧?

    是的,是害怕,是膽怯。

    就算是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可是在最後一刻,她還是怕了。

    在面對未知的命運時,她本能地退縮了一步,讓本傑明擋在了自己的身前。

    那扇緊閉的烏木門忽然變得明晃晃的,照得人眼暈,宛如一面鏡子,照出了她的膽怯,徹頭徹尾,不容逃避。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被輕輕推開了。初荷落在門上的影子轟然破碎。裡面現出一張燦爛的笑臉來。

    初荷。等急了吧。本傑明笑著說,我們可以回家啦。

    那,朱公子,恕不遠送。祁天在本傑明身後施禮道。

    祁公子客氣了,後面的事我們書信聯繫。本傑明說完還了禮,一拉初荷的衣袖,牽著她走出客棧。

    兩人站在黃昏喧譁的大街上,本傑明得意地看著人來人往的街市,道:初荷,我剛剛幫你談成了一筆大生意呢!

    什麼生意?初荷寫道。

    那個祁公子啊。他想找我一起研究新一代的槍械,我已經答應了。只要我們有需要的話,他會出錢出人又出力的。我先要了一千兩定金。怎麼樣,夠厲害吧。本傑明說完,拿出一張銀票在初荷面前揮了揮。

    初荷有些不相信,那個祁天看上去是如此精明的人物,小笨真能在他面前順利過關麼?

    本傑明看見初荷臉上不置信的神色,笑道:怎麼,錢太多不敢相信了是吧?呵呵,我也是呢。早知道他這麼容易就答應,應該再多要一點兒才對。一千兩的話,要把銀幣壘到房頂上了吧,哈哈,哈哈

    本傑明忍不住大笑起來,彷彿看見白花花的南明官制銀幣像雨點兒一般,正從天上噼裡啪啦地不停掉下來。

    初荷到底年幼,不及深想,便輕易地被本傑明的愉悅感染,也捂著嘴笑了起來。

    南方夏季的熱風迎面拂過,吹在少年男女們的身上,衣帶輕飄。髮絲飛揚,誰也沒有察覺,在這個夏日的傍晚,火槍時代的大幕開始徐徐落下。

    秘

    初荷和本傑明回到家的時候,薛懷安前腳才跨進家門兒。

    他看見這對推門而入的少年男女,臉上都掛著笑意,似乎剛剛經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金桔色的夕陽披在兩人的身上,竟奪不去這對年輕生命的半分光華,直叫人感嘆,好一雙與日月同輝的璧人。

    他不知為何,嘆了口氣,很輕,帶著疲憊。

    忽然就覺得疲憊,看見這樣的青春,只覺得自己老,二十四歲,很老了吧。

    但是薛懷安從來不是一個會長吁短嘆的人,在下一刻,他已經癱倒在院中的青竹躺椅上,耍賴地喊:又餓又累沒人管,人生之苦莫過於此啊。

    初荷笑著瞅他一眼,挽起袖子轉身向廚房走去,快到門口時,回身遞了一個眼色給本傑明。

    本傑明會過意來,進屋搬了個小竹墩,往那個在半死不活的藤蘿下乘涼的半死不活的人身邊一放,一屁股坐下,笑嘻嘻地問:壯,今天很辛苦吧?

    是啊,要是再這樣熬下去,哪裡還有資本叫壯哦。

    沒關係,本來你也沒有資本的。上帝說,人不該貪圖他沒有的東西。本傑明滿懷誠意地安慰道。

    笨,你確定這是上帝說的?

    本傑明無辜地一攤手,道:哦,壯,這可要去問了上帝才知道。

    薛懷安忍不住笑起來,伸手摸摸本傑明的腦袋:笨,你要是能再聰明一些,倒真是像牛頓教授呢。

    本傑明挑眉反問:牛頓教授很聰明麼,我怎麼沒覺出來?他經常會忘記到底把東西藏在了哪隻襪子裡。

    這讓薛懷安想起自己在牛頓教授身邊時的趣事,笑意更深了:是啊,的確是這樣,但他也的確很聰明。

    我說壯,初荷說你很了不起,破了很多案子,給我講講吧。本傑明一臉崇拜地說。

    薛懷安見離吃飯還有一會兒,想了想,挑了一個有趣的盜案講了,不想歷來手腳麻利的初荷,這飯到此刻卻依然沒有做好,本傑明則聽上了癮,扯住他繼續問東問西。

    本朝西首的小廂房一指,道:聽說原來住在那裡的女孩子剛死了,真的麼?初荷說,今日要把那屋子打掃出來給我住呢。壯,這個案子也是你負責的吧,給我講講吧。

    薛懷安顧忌著初荷,不想多講,不料美少年扒著他的手,露出央求的神色,可憐兮兮的。他瞧著心上一軟,便壓低聲音簡單說了幾句,最後還不忘認真地囑咐道:這個案子你可別對初荷提,她心思重,我怕她想多了難過。

    本傑明倒是個心思不重的人,絲毫不懂得掩飾,一看任務完成,敷衍地點點頭,伸了個懶腰站起來,衝廚房大叫道:初荷,趕快開飯啦。

    晚飯過後,初荷站在杜小月住過的房間裡,好一陣發呆,不知道該從哪裡人手去收拾才好。屋子裡的東西並不多,除了櫃子裡幾件簡單的衣物和日常用具,便只有小桌上一摞一摞厚厚的書籍了。

    到此刻初荷還是無法相信,昨天清晨有個女孩兒從這裡走出去。然後,便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只留下如此瑣碎冰冷的物件。

    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屋子兩天沒有打掃,桌面上落了一層極薄的灰塵。

    初荷伸出手去,無意識地在灰塵上寫下一個i字。

    本傑明說,這是杜小月在死前留下的記號,薛懷安到現在還未解開其中的含義。

    i

    初荷做出這個字母發音的口型,無聲無息地,將它在心底裡默唸了一次。

    小月留下的記號一定是小寫字母i麼?會不會是什麼沒有寫完的漢字開頭一筆?

    初荷這樣想著,可是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本傑明說,薛懷安可以肯家,那是用很認真的筆畫刻寫出的小寫i,想到那時杜小月受了重傷,幾乎可以確信,她是用了最大的努力。以最易於辨別的字跡寫下這個字母,彷彿生怕看到的人會誤認成別的什麼一樣。

    那麼,她寫下這個字母是希望誰會看到呢?為什麼她會認為看到這個字母的人會理解這字母的含義?又是為什麼她會認為那個人一定會看到這個字母呢?

    初荷在心中自問。

    是,我麼?

    這念頭在初荷的心中閃過的時候,她忽然覺得精神一振:為什麼不可能是我呢?如果小月認為我是她的好朋友,那麼發現她很久不回去,我必定會出來找她的,因此她才推測,我可能是最先看見她屍體的人;又如果,她認為我作為她的好朋友,一定會幫助懷安捉拿兇手,為什麼不會留下什麼只有我能明白的線索呢?

    可是,什麼是隻有我與她才會明白的線索呢?

    只有我與她才會想到的i,究竟是什麼?

    初荷心思一動,答案已經躍然眼前!

    是數學。在數學裡i代表的是虛數單位。

    還記得,那是初荷第一次遇見杜小月。南方三月的天氣,那女孩兒仍然穿著厚厚的棉服。似乎是很怕冷的樣子,相貌生得堪憐,皮膚白皙,喜歡眯起眼睛看東西,笑的時候嬌態可人。

    初荷注意到她,是因為發現她在課本下面壓著一本厚書,她以為必定是女孩子常在看的閒書,不想偶然瞥清,竟是一本笛卡爾的《幾何學》。

    喜歡笛卡爾?初荷在紙上寫下這樣一個短句,無聲地放在臨桌那個躲在厚重衣服裡的少女面前。

    少女看了看,寫了一個是字,隨後又加上一句,這裡的數學課很無聊,我聽過好幾遍了。

    初荷覺得奇怪,提筆寫道:那你為什麼還來?

    因為不來更無聊。

    那麼,假設i是代表虛數單位,杜小月又是在暗示些什麼呢?殺她的兇手是一個數學家?他寫過一本關於虛數的論文?

    不,這都不可能。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兇手也能看得懂i的意思,會及時把罪證擦去。現在看來,殺人者正是因為完全不瞭解記號的含義,這才忘記去掩蓋如此重要的線索。

    那麼,假設i是代表虛數單位,並且是留給我看的,為什麼小月會覺得我能理解她的指向?我還並沒有學過那麼高深的數學問題,關於虛數,只知道一點兒皮毛罷了。原本在數學方面,一直是小月在輔導我,我的程度她應該知道的。難道說,這根本與學術無關,而是另有所指?

    一連串的問題在初荷的腦袋裡糾結成一團,她見實在想不清楚。乾脆開始動手收拾杜小月的遺物,一邊整理一邊細細翻看,希望可以再找出一些重要的線索。

    杜小月留下的書籍很多,初荷粗略翻了翻,大都是很艱深的數學著作,遠遠超越了她的知識範圍,都是以她現在的數學知識決不可能理解的東西。

    這麼來看,小月不可能是希望我在這些根本不懂的東西里找到她暗示的答案吧?

    初荷這樣自問著,手指在厚厚的書脊上摩挲,似乎可以看到那個正閱讀著深奧書籍的少女那越來越遠離人群的寂寞背影。

    這樣的書在市面上十分罕有,價格也極為昂貴,但是杜小月幾乎都是自己買下的,唯有三本書的書脊上印著馨慧女學藏書閣的字樣。

    初荷忽然想:我是不是該替小月還回去呢?

    這念頭掠過腦海,她立時一本一本細細翻起那三本書來。

    一張薄薄的紙片隨著書頁翻動,輕輕掉在地上。初荷彎腰拾起。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阿拉伯數字和漢字數字,每個阿拉伯數字後面都緊緊跟隨著一個漢字數字,一列一列很是整齊。

    1叄,2伍,3捌,4拾壹

    阿拉伯數字是有序的,漢字數字是無序的。

    初荷捏著紙,手微微有些抖,她敏感地意識到,這樣有序和無序的雙組合排列,一定是某種密碼的書寫方式。

    求

    雖然對於兒時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薛懷安仍然清楚地記得,小時候自己有一條狗,很大,很溫柔。

    黑色,初生牛犢般的個頭,方頭方腦,兩腮掛著肥肉,眼睛小而傻。不知道的人會以為它很兇悍,實則卻是個脾氣溫和的大傢伙。

    他幼時貪睡,清晨上學總是起不來,早晨的時候大狗就在他胸口拱啊拱地叫他起床,他被拱得煩了,就伸手一把將它摟過來,抱在懷裡繼續睡。任由那傢伙呼哧呼哧地往他心口噴著熱氣,一點一點將他身上的疲倦趕走,這才緩緩睜開眼睛,對著那個大毛頭說:早。

    奇怪,明明該是個大毛頭的。難道是做夢了麼?

    薛懷安在睜開眼睛的剎那有些迷糊,不知道剛才關於狗的記憶是一個夢,還是現在懷裡抱著的初荷是一個夢。

    初荷把小臉從他的懷中掙出來,臉上帶著氣惱的紅色:叫你起床可真費勁兒,鬆手,要勒死我了。

    薛懷安笑笑,懷裡的小東西眼睛是圓圓的,閃著天生的狡黠,不像狗,倒更像是一隻小貓。雖然臉上掛著怒氣,可是他知道她並非真的惱了。她真正生氣的時候,是不會說話的,完全用手語。纖細的手指在空中舞動,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釋放出心底的怒意。

    所以,他沒有鬆手,繼續攬住她,不切實際地說:沒有大狗,就用小貓湊合一下吧。說完,閉上眼睛繼續去做千秋大夢。

    顯然,薛懷安由於缺乏常識,不知道貓和狗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根本不可能安靜地呆在他懷中。

    此刻,貓兒開始了撕咬和撓抓。而且這隻貓的腕力是屬於鐵金剛級別的,兩三秒之後。他已經承受不住,睜開眼睛討饒道:女俠,饒命吧,小可還有為民除害的重任在身。現在還不能死啊。有冤有仇,咱們以後再算成不?

    初荷被懷安逗笑了,推開他,坐起身道:真是個懶豬,害我足足叫了一盞茶工夫。

    薛懷安終於起了身,嘟嘟嚷嚷道:那你別來叫啊,我說你大清早這麼隨便就進到我的房間來,有沒有考慮過我的隱私啊。

    初荷有些不解地問:你又不是沒穿衣服。

    薛懷安看看她懵懂的樣子。忍不住伸出手把她已經有些亂的頭髮揉得更亂:傻。男人又不是隻有這一個隱私。

    初荷此時沒有興趣繼續探討這個問題。她從袖口抽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遞到薛懷安面前:花兒哥哥,我在小月的遺物裡面發現了這個,這該是很重要的線索吧。

    薛懷安展開紙,發現一張很大的紙上細細密密整齊排列著阿拉伯數字和漢字數字,靜靜看了一會兒,才吐出三個字:是密碼。

    杜小月會使用密碼記錄事情並不能說是一件多麼古怪的事。說起來,這其實還是受了薛懷安和初荷的影響。

    初荷的祖父和父親都對密碼學有所涉獵,後來結識了薛懷安。三人閒時便會探討一二。初荷原本只懂得莫爾斯密碼,但是大一些後,也對這些東西生出了興趣,平日裡自然會和薛懷安談起一些,杜小月同這兩人接觸多了,便被耳濡目染。

    薛懷安盯著寫滿密碼的紙看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道:看上去雖然簡單,可是提示性的東西太少,完全不知道從何人手去破解。

    初荷聽到提示性幾個字,脫口而出道:那個i,記號是不是一個提示性的關鍵?

    薛懷安神色一沉,嚴肅地問:你怎麼知道有i記號的事,小笨和你說的?

    初荷意識到自己說溜了嘴,但是小笨這個內奸卻是絕對不能夠暴露的,忙說:不是,我看見的。其實我早就發現了,只是你什麼都不告訴我,我生你氣了,這才沒有告訴你。

    薛懷安見她嘟著嘴,一副賭氣的模樣,便信了,正色道:初荷,你這樣不對。我不說案子,不過是不想讓你看到太多黑暗的東西。但是如果你知道什麼卻不說,我可能就沒有辦法揭開那些黑暗了。

    說到此處,他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追問道:對了,那個和你在茶樓見面的江湖人士,就是你說是杜小月朋友的那個男子,你是不是還有什麼隱瞞沒說的?

    初荷一聽薛懷安問這個,腦袋頓時大了一圈,然而此時此刻唯有死死咬定說:那個我真的不知道啊,小月就是叫我代她送一下東西。他是什麼人,和小月什麼關係,我完全不知道。那不過是

    初荷說這段話的時候,語速不自覺地加快了,薛懷安很難通過唇語看懂每一個字,但大概的意思卻能明瞭。

    看著她急切撇清的模樣,他的心莫名地一軟,伸出手按在初荷肩上,寵愛地拍了拍,笑道:成了,不用解釋,我明白。初荷,你別老想著這個案子,有我在呢,有工夫你去想想到哪裡繼續唸書吧。

    初荷一聽,露出乞求之態,眼神軟軟地道:我想幫你,花兒哥哥,我能幫到你的,讓我幫你吧!

    薛懷安卻只是堅定地搖搖頭,以沉默的微笑拒絕了。

    初荷在薛懷安那裡再次碰了壁,更加堅信了一件事薛懷安這個傢伙,絕對是軟硬都不吃的大壞人。

    她氣鼓鼓地走回房間,盯著桌上杜小月從女學借來的三本書,想了好一會兒,決定還是應該把它們還回去。

    似乎,這樣做正是杜小月所期望的。

    從看到密碼的那一刻,初荷的心底就生出一種古怪、有待被證明的想法小月在用密碼記錄一些東西,也許是因為她已經可以預料到會有什麼不幸發生,所以才會提前做好準備。並且,她一定希望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出了意外,她知道的秘密不會被隱藏下去,她要使用某種方法。把自己知道的事順利傳遞到別人手中。而從現在來看,她最有可能選擇的傳遞者就是自己夏初荷。

    臭花兒,要是答應讓我幫忙,我就把這些秘密都告訴你。可是從現在開始,我們就各幹各的,看看誰更厲害吧!

    初荷負氣地想著,收拾好書冊,往女學走去。

    閣

    初荷來到女學門口,發現大門緊鎖,叩了半天門,才聽見裡面有腳步聲正一點點逼近。

    開門的是校長程蘭芝的乳母阿初嫂,大約三十來歲,微微發福,面龐白淨和氣,平日裡很好說話。

    初荷從懷中掏出筆紙,寫明來意是要還書的,阿初嫂便接了書,說會幫忙還回去。初荷立時拉住她,又寫道自己還想借幾本書,不知道可不可以。

    女學已經關了,不再外借書籍了。

    初荷雙手合十,做出拜謝的動作,臉上堆著乞求的笑容。

    大約是不能言語的少女那可憐兮兮的模樣格外讓人心軟,阿初嫂經不住初荷的請求,終於答應了。初荷忙討好地把阿初嫂手上的書又抱回來,示意自己會順便放回書架去。

    初荷走近藏書閣,在一排排書架中找到放置數學類書籍的閣架。

    這一架上的書著實不少,可是似乎借閱的人並不多,大多書籍看上去還是嶄新的。

    初荷按照這三本書上編寫的收藏編號,把書插回到原來的位置上。當三本書各歸其位的時候,她驚奇地發現,這三本書中有兩本的位置分別在書架最底層的左右兩側,而第三本在同一個書架第四層的中間,三本書的位置恰巧構成了一個規整的等邊三角形。

    三邊完全相等的三角形,多麼刻意的形狀,這樣的位置構成絕對不像是巧合,小月一定是有意抽出了這三本書,希望以此告訴我一些什麼。果然,我就是她所期望的那個傳遞消息者!

    初荷想到這裡,只覺得彷彿看見迷霧中的一絲微芒,心跳快得一時無法思考,只能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然而平靜下來再一想,這個等邊三角形的意義同樣模糊不清。它可以代表一個符號,也可以象徵諸如三元素、三位一體等等任何由三個部分構成、並且每個部分都同等重要的東西。

    初荷想到手中還有另一個提示i,然而以她的數學知識,根本想不出如何把這個和三角形聯繫在一起,一個是幾何,一個是代數,兩者似乎是完全扯不到一起去的東西。

    初荷想了好一會兒,覺得思考有些誤人了歧途,決定放棄那個莫明奇妙的i,先去研究這個矗立在自己面前的巨大等邊三角形。

    初荷發覺,每當她按照這個信息或者這暗示是小月專門留給自己的這一思路去想,似乎總能比較容易找到問題的方向,同理推測,一個等邊三角形不管有什麼含義,一定是小月認為在我的知識範疇裡面的才對。

    以我的知識來說,最熟悉的自然是等邊三角形的幾何性質。比如三邊相等,三個角都是六十度,三條高線和三條中線重合,三條高線的交點和三條中線的交點是同一點

    關於高線和中線的思考讓初荷想到了等邊三角形的中心點這個重要的幾何位置。如果已有的三本書,每一本都代表著一個點,那麼,由這三點可以確定的特殊點中,中心點應該是最為重要的一個。

    由於沒有尺子,初荷只好解下衣帶當尺子去測量中心點,結果發現,中心點正好擺放著一本沃利斯的著作《無窮算術》。

    初荷看了看這本書的收藏編號,發覺它並不應該是擺放在這個位置的,如果不是被放錯了,那麼更大的可能就是,這本書是杜小月故意找來放在這裡的。

    這本書的內容涉及到初級微積分,對於初荷來說有些深奧。

    初荷想:小月總不可能是希望我看懂了這本書以後,才明白她的用意吧?那麼,假使與書的內容無關,這本書還能告訴我一些什麼呢?

    初荷打開書,細細在書頁間翻找線索,大約翻到一半的時候,一張寫滿字的紙片露了出來。與上一張紙上的密碼一樣,這一張上也整齊地排列著一行一行的阿拉伯數字,不同的是,紙上沒有任何文字,數字和數字之間用直線或者曲線連接,看得久了,一個個抽象的數字和那些連接著它們的線條彷彿動了起來,變成一個個手拉手跳舞的小人,在紙上旋轉著、飛舞著,看得人眼花繚亂、頭暈目眩,昏昏沉沉地只想睡去。

    不知怎麼,初荷竟真的睡著了。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她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身上的各處關節都有點兒痠疼。

    大約是靠著硬硬的書架,又坐在冰涼石板地上的緣故吧,她這樣想著,站起身,揉一揉後腰,撿起掉在地上的密碼紙。

    初荷發覺,這次的密碼和上一次的有一個相同點,就是組成部分中都有阿拉伯數字,只不過,這一次的阿拉伯數字並非是自然數列,而是兩個一組一組出現的自然數,兩個數中間以直線或者弧線連接。

    可不可以認為,這兩個密碼之間有某種數學上的聯繫呢?那麼這個聯繫是不是和i記號有關呢?

    還有,為什麼要選擇《無窮算術》這本書來夾帶這張密碼紙?如果只是為了把密碼紙藏在某一本書裡,那麼簡單地夾在這個位置原本放置的書裡就可以了啊,大可不必專門找來這樣一本《無窮算術》。那麼這書一定也另有含義吧?初荷自問道。

    也許是由於休息了一會兒,初荷發覺原本已經開始發懵的腦袋漸漸冷靜了下來,於是決定重新整理一遍自己的思路:

    如果i記號是杜小月留給我的,那麼她一定認為這個是我理解範圍內的東西。這麼說來,《無窮算術》這本書裡面留給我的暗示,也一定是與我所知相關的,而不是我不懂的數學問題。

    但是,我對這本書又能知道些什麼呢?這和代表虛數單位的i又有什麼關係呢?兩條線索暗示的東西會是同一個麼?

    初荷記得不久前才剛剛聽過這本書的名字,那時杜小月一臉羨慕地問薛懷安:懷安哥哥和牛頓教授,曾經一起生活過?

    嗯,是啊。

    好了不起啊!在這麼值得敬仰的人身邊做侍童,他有教導過你麼?

    有時候教一些,不太多,他只當是消遣。

    真讓人羨慕呢。我已經開始看他的書了,微積分什麼的,對我來說有些難,不過很有趣。

    你可以先看看沃利斯和笛卡爾的書,牛頓教授就是在他們兩人的基礎上繼續研究解析幾何與微積分的。

    嗯,我正打算看《無窮算術》。

    是牛頓!如果可以出聲的話,初荷一定會興奮地大喊出這個名字。

    虛數這名字和i這個虛數單位符號是笛卡爾給出的,《無窮算術》是沃利斯寫的,這兩個人的交叉點就是牛頓。退一步說,就算我想不出這些,我唯一會問的人一定是花兒哥哥,以他的經歷和所知,必然會將線索聯繫在一起,引到牛頓教授那裡。所以,這是小月專門給我們留下的線索和暗示。

    想到這裡,初荷一躍而起,衝到書架前去找牛頓的數學著作。

    在數學類的書籍中,藏書館中只有一本牛頓的《廣義算術》。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這書從頭到尾也沒有任何夾頁、標記或者是一行手寫的字跡。乾淨得就如同從未有人看過一樣。

    也許小月並不是指牛頓的數學類書籍,初荷這樣想著,有些沮喪地將書扔在地上。

    這時候,她才發覺自己的推斷,或者說是杜小月給出的暗示存在著一個極其不明確的地方,那就是笛卡爾和沃利斯的交叉點可以象徵與牛頓有關的一切。比如說他的著作,或者他的理論,甚至是對他的理論做解釋和研究的其他著作。

    眼見著剛剛有些眉目的推斷再次走入死衚衕,初荷的心頭微微有些挫敗感,抬眼看看窗外的日頭,才驚覺已經過了中午。

    她沒料到會在這裡耽擱了這麼久,見一時再也找不出什麼線索,只好匆匆收拾好,離開了藏書閣。

    詢

    薛懷安並不知道,他和初荷幾乎是前後腳踏入了女學的大門。

    為他開門的阿初嫂一看薛懷安的錦衣衛打扮,客氣地問道:官爺早,我們女學已經關了,不知官爺來有何貴幹?

    我是來見你家程校長的,關於杜小月的案子。我還有事情要問她,剛剛程府的人說她在這邊。

    阿初嫂聽說是杜小月的案子,臉上露出難過的神情:那孩子死得好慘啊。官爺請隨我來吧。

    薛懷安隨著阿初嫂跨進院門,瞟見門邊專門給門房居住的小屋。停下腳步,指著那裡問:那可是門房老賈的住處?

    阿初嫂定了步子扭頭一看,道:正是,昨天晚上就有官爺來搜過了,您還要去看看麼?

    薛懷安略一沉吟道:還是再看看吧。

    阿初嫂拿出一大串鑰匙,挑出一枚開了那門鎖,將門一把推開,卻並不進去:官爺請進。

    薛懷安一探頭進去,就聞見裡面有一股子發黴的味道混合著單身男人居所特有的渾濁氣息,忍不住皺了皺鼻子。

    阿初嫂見了薛懷安的樣子,說:裡面難聞得很吧,平日裡不知道說了他多少次,他也不去收拾收拾。有幾次我看不過去了,幫他打掃過。現在想起來就後悔,早知道他是這麼個喪心病狂的歹人,就是給我錢我也不會幫他打掃,真是下作,不得好死!

    阿初嫂在門口兀自義憤填膺,薛懷安卻已經習慣了屋內的氣味,抬步走進屋子。

    這屋子小得一眼就能看到底,除了一櫃一榻再無任何傢俱,桌上擺著沒有洗刷的碗盤,盤底的一點點剩飯因為夏季天氣潮熱,而生出了一層綠毛,各種傢什胡亂堆著,連個插腳的地方也不好找。

    這裡是原本就這麼亂,還是被我們的人翻過了?薛懷安問。他也瞭解,若是被錦衣衛搜索過的地方,就和被強盜掃蕩過相差無幾。

    一直就是這麼亂,昨天的幾位官爺一看這樣子,連腳都懶得踏進來了。這屋子統共就這麼巴掌大的地方,哪裡藏得住人?再者說,老賈幹了這麼傷天害理的事,也不敢呆在這裡啊。

    阿初嫂說完這些話,以為薛懷安也會像昨天那些錦衣衛一樣,看看就算了,不想這個看上去有些疏懶的年輕人好似沒聽見一樣,彎下腰。從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物件中拾起了一個黑色的鐵盤來。

    鐵八卦?難不成老賈會八卦掌,這應該是練八卦掌用的。薛懷安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家小姐說當年僱了老賈,只是因為看他人老實,沒聽說他會武功這事兒。

    那你什麼時候發現他不見的?

    誰老去注意這麼個人啊。是出事了你們來抓人,我們才發覺他早就跑了。

    蹲在地上的薛懷安冷不丁地轉過頭來,原本好像半睡半醒、老睜不開的眼睛忽然明亮異常:大嫂最好想清楚了,門房可是極為關鍵的人證。我記得口供上說,你們去清涼山茶室的時候是從這裡出發的,那麼門房老賈那時候有沒有送你們出去,有沒有在你們走之後關好大門,這點你總是應該記得的。如若那時他已經不在,門該是你們自己鎖的,這麼大的區別不會搞不清吧。

    阿初嫂被眼前錦衣衛突然改變的氣場唬得愣了愣,才道:是。大人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那天我們出門時老賈還在的,我們出去後,是他關的大門,此後就未曾見過他了。

    老賈平日吃住都在這裡,沒有別的家,是麼?

    是。這些我都和之前來的官爺說過了。大人,你們諸位之間難道不說說話,互通消息嗎?阿初嫂被問得有些不耐煩了,口氣也沒有剛才的和氣。

    薛懷安站起身,笑笑說:是啊,話說得不怎麼多。我們錦衣衛都是些溫柔靦腆、不善言辭的傢伙。

    阿初嫂帶著溫柔靦腆、不善言辭的年輕錦衣衛穿過校園小而精緻的庭院,來到一個獨立的院落。

    她進去通報後沒多久,著一身淡青絲裙的程蘭芝便迎出了院子。

    她見是薛懷安,熟稔地點點頭,道:原來是薛校尉。怎麼,這案子我還有什麼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

    正是,在下的確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向程校長詢問。

    程蘭芝面上客氣地微微一笑,可是並沒有做出邀請薛懷安入內相談的動作,雙手在身前一環:請問吧。

    薛懷安彷彿完全沒有察覺到程蘭芝的拒意,抬腳就往院子裡走。程蘭芝見這人的臉皮居然如此之厚,自己到底是女子,也不好上去硬拽他出來,只得容他進了院子。

    薛懷安站在院子裡,四下看看,指著敞開的窗子問:程校長在夏天喜歡開窗戶的,是吧?

    程蘭芝被問得莫明奇妙,答道:自然是,敢問有誰在夏天裡會緊閉門戶的。

    但是開著窗戶不會不方便麼?在下是說,若是在室內換衣服什麼的,該怎麼辦呢?

    自然會放下簾子。

    那麼,前日在清涼山茶室,程校長換戲服的那間屋子,也是開著窗子的吧?

    程蘭芝沒有馬上答話,而是盯著眼前這個正俯身閒閒觀看著庭園花草,看上去有些吊兒郎當的錦衣衛,好一陣子後才說:是的,開著。

    不單是前窗,後窗也開著吧?

    這麼具體的細節,我就記不得了,誰會在意這種事情呢。

    薛懷安忽然站直身子,將目光移到程蘭芝身上,溫吞吞地開口說:從那個後窗可以清楚地看到杜小月被害的地方。我在想。程校長是不是有可能恰巧在換戲服的時候看見了兇手呢?

    沒有。程蘭芝斬釘截鐵地回答,換戲服也就那麼一會兒工夫,匆匆忙忙地哪有時間看外面。

    但是如果有呼救聲傳來呢,你總會看看吧。薛懷安的口氣仍然綿綿的,似乎很不確定該不該這樣問。

    程蘭芝一挑眉毛,反問道:薛校尉,我為何一定會聽到呼救呢?且不說杜小月被害的時候我是不是恰巧就在那裡換衣服,退一步講,就算在的話,她被害的地點雖然和我的後窗直線距離不過百多步,可是隔著山林草木,我為何一定能聽得見呢?

    薛懷安搔搔頭,露出一副被難倒的表情:的確是啊,程校長說得有理。不好意思打擾了程校長這麼久,在下這就告辭了。

    程蘭芝不想如此簡單就結束了錦衣衛莫明奇妙的問詢。她依然記得就在兩天以前,被另一群錦衣衛困在清涼山茶室的時候,是怎樣被喝來呼去、冷言相對的,於是有些不置信地問:薛校尉這就走了?那、恕不遠送了。

    所

    薛懷安回到百戶所,看到一眾錦衣衛正橫七豎八地躺在屋中,詫異地問:怎麼。北明鐵騎突襲我惠安百戶所了麼?

    回答他的只有眾人此起彼伏的鼾聲。

    薛懷安咧咧嘴,低笑著轉身出去,正與李抗撞了個滿懷。他和李抗差不多高,兩人的腦門對腦門,撞得咚一聲響。

    李抗噔噔疾退幾步,紮下馬步,一手捂著腦門兒,一手拉開拳架,道:來者何人?難道是江湖傳聞鐵頭功已練到第九層的鐵頭猴子鐵大俠?

    薛懷安也捂著腦門,苦著臉說:正是在下。不過今日才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閣下的銅頭鐵臂蛤蟆功想必已經練到了九九八十一層,竟然還只是一介江湖無名人士,果然是大隱隱於市啊。

    李抗嘿嘿笑著收了姿勢:懷安你趕緊出來,你要是不睡,也別吵了別人。

    薛懷安回身輕輕關上門,問:怎麼,昨天又搜了一天?

    可不是。昨天你倒是爬爬山,談談天就過了一天,我們可是把這惠安方圓五百里都翻了個底朝天啊,不過還是沒有那個老賈的蹤影。我估計,他已經逃出惠安轄區了。

    這麼快,怎麼可能?薛懷安不置信地問。

    原來,戰後剛剛安定下來的南明承襲舊制,對人口流動管理得頗為嚴格,從一地去另一地一定要開據路條或者通關文書,只是後來因為經濟快速發展,人口流動越來越大,百姓覺得如此十分不方便,也大大妨礙了商品流通。故此經過多次變革,在如惠安這樣的轄區之內,普通百姓行走往來已經取消了通關文書的限制,但是如果出了轄區,卻仍然需要路條。

    老賈若是已經逃出了惠安轄區,那麼必定會遇上通關文書的問題,如果沒有逃出惠安轄區,要逃開錦衣衛掘地三尺的搜查亦是難事。

    薛懷安想到此處,說:難不成,這老賈早就準備好了通關文書,或者,早就安排下了一個妥當的藏身之處?

    是啊,看來就是這樣。媽的,這個死淫賊事先計劃得這麼周密,你說有這本事,你當啥淫賊呢?李抗氣呼呼地罵道。

    薛懷安搖搖頭說:他倒不見得是淫賊,但的確是有點兒本事。這人會八卦掌,想來也是在江湖上混過的。

    李抗見薛懷安提起淫賊的事情,神色漸漸嚴肅起來:懷安,你說上次我們抓的那個人不是兇手也就算了。這次這老賈要是我們好不容易抓到了,你還準備拆臺麼?這淫賊的案子也拖得太長了,而且傳得也太廣。你知道的,普通小民就是喜歡在這樣的事情上嚼舌頭,

    可是,殺杜小月的兇手明明只是想利用淫賊的事情掩蓋事情的真實目的,他未必就是之前採花案的淫賊啊。

    但也未必不是。

    薛懷安沒想到五大三粗的李抗突然之間在這個邏輯關係上給予了自己如此致命的反擊,一時間啞口無言,哭喪著臉說:百戶大人,你是不是說,就算我把殺杜小月的兇手抓出來,還要再找證據撇清他和採花案子之間的關係?

    李抗看看他,長嘆一聲,頗為語重心長地說:懷安,你知道為什麼我這麼器重你,卻一直沒有提拔你麼?因為你一直不明白,你除了是一個錦衣衛,同時還身在官場啊。如果我要提拔,以你的斷案之能,再過三年五載我這小小百戶所就容不下你了,到時候,又有誰罩著你呢?

    薛懷安雖然是個迷糊人,李抗話講到這個份兒上,卻也不會聽不懂。他的眼睛裡亮晶晶的,如有所悟,右手握著拳頭猛地一揮,充滿豪情和感激地說:百戶大人,卑職明白了。為了不辜負大人的厚愛。卑職這次不單要把殺害杜小月的兇手抓出來,還要把採花淫賊也一併抓出來!

    李抗臉部石化,無言以對,定定看著眼睛亮閃閃的年輕錦衣衛好一會兒,猛地伸手一拍他肩膀,說:媽的,薛懷安,老子怎麼不是女人呢?老子要是女人。就嫁給你做媳婦兒。

    這話猛地提醒了薛懷安,他忙問道:大人,卑職拜託大人安排人手監視杜星和他媳婦兒的那事兒,如何了?

    李抗見他提起這件事,沒好氣兒地說:我哪裡還有人手啊,所有人這都趴在屋裡起不來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大人你也太過自謙了,你要是女人,哪裡是巧婦,根本就是仙女下凡,沒米也能變出米來啊。薛懷安笑嘻嘻地巴結道。

    李抗被他一拍馬屁,忍不住也笑了:呵呵,你小子是不是知道我答應你的事一定能做到啊。呵呵,告訴你吧,還真就沒有難得住我李抗的事情。喏,我已經給你找好監視他們家的人手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咱們百戶所新來的力士本傑明朱。

    隨著李抗一聲大叫,本傑明從百戶所的後院兒小跑著奔了出來。雖然只是穿著一身深棕色的力士粗衣。仍難掩其眉目之俊秀。

    薛懷安見了,忍不住好奇地問:小笨,這樣的工作你也做?

    自明以來,地方官員便可以自己出錢僱傭吏人,最為人所知的就是師爺這樣的小吏。到了南明百戶所這裡,百戶則有權利僱傭幾個雜吏。薪水由百戶自己定奪,名曰力士。

    因為不是拿官家的錢來僱傭。而是百戶自己出錢,李抗開出的薪水極低,一個月只有二兩銀子,也就是兩個南明銀幣。

    這個位子薪水低事情又雜,故此總是沒人幹得長,這一次招募的告示貼在外面半個月來,仍是沒人應事。薛懷安原想著找機會和李抗說說,給這差事加點兒錢,不料本傑明竟然來了。

    殊不知,本傑明自然有自己的如意算盤。他應了這份工,既可以兼顧打探薛懷安,又能多掙一份錢,簡直是一石二鳥的上上之策。

    此時,他老遠見了薛懷安,越看心裡越美滋滋的,上前一把抓住薛懷安的手,用力握了握,說:壯,以後咱們就要一起共事了,你有什麼一定要和我說啊。

    薛懷安看著眼前眉眼奪目的少年,心想:這樣出眾的人物要是上街跟蹤,那能成麼?萬一被人圍觀了怎麼辦?雖然如此想,但他覺得自己總該有些深度,不可以說出這樣以貌取人的膚淺話來,於是說:大人,力士只是負責雜務,讓他接觸案子合適麼?

    李抗擺擺手道:權宜之計嘛,如今正是用人之時,不可拘泥。再者說,這孩子是國外來的,底子清白,我看沒事。

    是啊,壯,你不放心我麼?本傑明微微有點兒委屈地問。

    不,我自然信任你,不過,笨,你要是出去跟蹤別人,最好戴個面罩,以防過於引人矚目,如何?

    我說懷安,大白天戴著面罩才更引人矚目吧?李抗在一邊悶聲反對。

    三人正談話間,只聽門口一陣嘈雜,馬嘶人聲不止。

    片刻之後,一隊身穿綠色官服的錦衣衛魚貫而入,為首一人,正是常櫻。

    常櫻瞟了一眼薛懷安,徑直走向李抗,以官樣客氣的語調說:李百戶,叨擾了,本官要暫時徵用這裡的一間屋子作為臨時指揮所,這是北鎮撫司指揮使的特函。

    李抗打開常櫻遞過來的信函,略略看了一眼,淡然地說:常百戶,我們也算共事過,你要用我這裡,說一聲就好了,哪用得著日理萬機的常指揮使寫什麼特函?

    常櫻聽出李抗故意加重了常指揮使這四個字的語氣。明白他的意思,毫不避忌地說:家父信上是要沿途所有的錦衣衛提供方便,並非單指你這一家。我和李大人有交情,李大人願意賣我這個面子,可卻不見得人人都能如此。

    李抗禮貌地笑笑,說:怎麼會,誰會不給綠騎之劍面子呢?常大人,你看我這巴掌大的地方哪間合用,你用就是了。

    茫

    常櫻在百戶所安營紮寨之後,很快便把眾綠騎悉數遣出,一個人坐在屋中,隔著回字格雕花玻璃窗,看見院子中那些剛剛睡醒的緹騎正打著哈欠,懶洋洋地圍著李抗和薛懷安說著些什麼。

    常櫻想著不知道要在這裡呆多久,還是出去露一下面,和眾人打個招呼為好,起身剛推開門,就聽見一個緹騎說:李百戶大人也是忒好脾氣了,這麼就讓他們佔了咱們的地盤。看那些綠騎趾高氣揚的樣兒,個個都以為自己身系國家安危呢吧。

    沒辦法,誰讓咱們身在福建這地界幾呢。李抗以略帶無奈的口氣說。

    眾人都明白,福建省因為地理位置的關係,是南明國家安全的關鍵之地。南明和滿清的接壤處唯有四川省,由於川道艱險,滿清的鐵騎很難從陝西一線大舉入川,而南明的商隊則可以穿越山隘,將從糧食到鋼鐵的各類商品輸入滿清,故此,兩國結成了利益上的盟友。

    而四川往東是著名的天下糧倉湖廣省,這裡原本是一塊兒南明和北明都想吞掉的肥肉,只可惜南明的兵將不夠兇悍,想啃啃不下來。北明因為要防著它與陝西接壤處、駐紮在邊境上的十幾萬滿洲鐵騎,而不敢輕舉妄動。故此當初雙方在這裡小戰役打了不少,來來回回拉鋸了無數次,最終誰也沒佔到便宜,便將湖廣一分為二,各佔一半,到了近幾十年則更是平靜無事。

    湖廣再往東,就是同樣被南北明各佔走一半的江西省。江西原本就是山水險惡之地,行軍打仗不易,加之當地民風彪悍,從土匪到一般的地方武裝往往是南北兩邊的賬都不買,哪邊的糧草物資都敢打主意。南北明在此地都吃過大虧,加之江西本身資源貧乏,雙方最終都沒了交戰的興趣,在和談之後劃定了疆界。

    江西再往東,便是南明的福建省了。這裡和北明的浙江省接壤,是北明最好的進攻突破口。

    當年最危急的時候,北明大軍已經兵臨福州城下,整個福建危在旦夕。而福建一旦失守,南明帝都所在的廣東省就再無屏障。緊要關頭,當時的內閣首輔大學士張昭重新啟用時年二十八歲、被貶在家的年輕將領鄭成功為大將軍,奇蹟般地逆轉了南明的頹勢。鄭成功穩固住福州府和泉州府的防禦,從泉州軍港派遣神武炮艦北上,一支艦隊在浙江溫州府金鄉衛登陸,切斷北明南征軍的補給線路;一支進入長江口,騷擾長江沿岸的北明重鎮,最終迫使北明撤兵。

    與贏弱的南明陸軍不同,南明水軍的出身多為海上強盜,作風悍勇,加上配備了號稱海上無敵的神武炮艦,南明在海上可謂佔盡優勢。如今,南明水軍以福建和臺灣為基地,控制住從琉球群島到菲利賓群島的廣大海域,將北明堵在了渤海灣裡,使其只有經朝鮮,走俄羅斯與日本之間的東海這個唯一的海上通道。

    雖然知道鑑於福建這樣的軍事地位,但凡有關國家安全的事,其他人事便都要統統讓位,緹騎們還是心頭彆扭。

    另一個說:借地方也有很多種借法,用得著拿指揮使的信函來炫耀麼?

    當然用得著,誰讓人家的爹爹是指揮使呢?她要那信函,估計比找懷安要張擦屁股紙還容易些。

    薛懷安聽了,也跟著胡鬧說:是啊,家父家母自幼教導我說,薛家的擦屁股紙,是萬萬不能隨便外借的。

    常櫻並非是第一次聽到別人議論她靠父親如何如何,甚至就在剛才,當李抗故意提到日理萬機的常指揮使來暗示她以勢壓人時,她也絲毫不以為意。她自信自己自十八歲入綠騎以來,從未有過一刻怠惰。行事果決勇敢,屢建奇功,就算沒有做指揮使的父親,一樣可以有今時今日的地位,那些拿她父親說事兒的人,不過是妒忌且又再無其他可以置喙之處而已,一笑了之也就罷了。

    然而不知道為何,此刻聽見薛懷安也跟著亂起鬨的時候。她的心頭竟是憤恨難耐,只覺得人人以此談笑都無妨,唯獨此人這麼說就是天理難容!

    她忽然就想起昨天清晨薛懷安關於一步一個腳印的玩笑,當時看著他嬉笑的神情,自己也覺得不過玩笑而已,今日回味起來,竟然如細刺在心,拔不出來卻又無法忽略。

    只是這樣的恨意中又含了幾分的委屈,那是即便她自己也難以描摹的情緒,從來坦蕩的心懷似乎一下子被擰成了三道彎兒,讓那恨意怒氣無法如火山一樣噴薄而出,千迴百轉得變了味道。

    心思婉轉之間,院中的一眾緹騎已經散了,常櫻看著薛懷安和李抗叉低語了幾句,就獨自一人往無人的後院兒走去。想也沒想,她推門便追了上去。

    薛懷安剛轉進後院的門兒,只覺得背後有掌風忽至,下意識地躲向一側,避過了來人的一掌。轉頭一看,只見常櫻的第二掌已經襲來。

    常櫻武功極高,這第一掌原本並沒有使出全部功力,如若薛懷安挨下來,也許她便洩了火氣,但現下他一躲,常櫻只覺得心裡更是惱怒,第二掌便毫不留情,直取薛懷安胸口。

    薛懷安的武功連馬馬虎虎都談不上。這第二掌躲無可躲,只得硬生生捱了一擊,捂著胸口倒退數步,一時疼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憤怒又不明所以地瞪著常櫻。

    常櫻一擊得手,原本要再打,可是一看薛懷安的模樣,卻又下不去手了,只是恨恨道:薛懷安,你混蛋!

    薛懷安疼得咧了咧嘴。不解地問:百戶大人何出此言,可是薛某哪裡得罪了大人?

    難為我看得l起你,還想把你招募到麾下,你卻在背後說我壞話!

    薛懷安想了想。恍然大悟:是關於借擦,啊,草紙的事情麼?這個、對不起,對不起,男人們在一起,有時候是這樣的,但我不過是好玩兒起鬨。常大人,對不起,卑職沒有惡意,我給你賠罪好吧?

    薛懷安這錯認得既快又誠懇,心想對方一個堂堂錦衣衛百戶也不至於再在這樣的小事上糾纏了吧,不料常櫻卻不依不饒,揮拳上來又是一陣捶打,打得薛懷安莫明奇妙,不知這位大人究竟為何發了這麼大的脾氣。若說真是氣極了吧,這後面的一串拳頭分明沒啥力道,噼裡啪啦砸下來,也就是肉疼一下而已。

    他不由得抓住常櫻的腕子,一下子把她控制在離自己一寸不到的距離之內,正對上她一雙帶著怒意、仰視著自己的黝黑眼睛,那裡面如煮沸的瀝青一樣充斥著滾燙黏稠、難以分辨的情緒,看得他一陣茫然。

    兩人茫茫相看間,忽聽一個聲音氣喘吁吁地喊:壯、壯,快,那個杜氏帶著人去欺負初荷了!

    薛懷安立時鬆開常櫻的腕子,抬眼看見本傑明正擦著汗撲進院子,忙問:怎麼回事兒。初荷在哪裡?

    你不是讓我跟蹤杜氏麼?她剛剛拿著杜小月的戶籍冊去了德茂銀號,說是杜小月已死,戶籍官府給消掉了,要取出杜小月存在那裡的銀子。可銀號的人說了,杜小月早留了公證過的書信,說萬一她出了意外,她在德茂的錢都給一個叫夏初荷的人。杜氏轉頭就到她孃家糾集了人,要去咱們家找初荷,我見勢不妙,就趕緊先回來報信兒。

    本傑明這一段話說得腔調古怪又急促,薛懷安聽得半懂半不懂,只覺得心頭焦急萬分。似乎有一股血衝上了腦袋,把頭上的每一根血管兒都炸開了花。讓他根本無法思考,只急道:笨,我們快走!

    鬥

    初荷從女學回家的路上,必然會經過一家小小的化學藥品店,偶爾她會因為要購買配置火藥的材料進去轉轉。

    這天,她在店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終於一咬下唇,下定決心,轉身往家走去。

    初荷仍然不能完全明白所謂的這個世界的毒藥是什麼,如果說是射速更快、更精確,使用起來也更方便的槍支的話,那麼似乎有些誇大了槍的作用。那麼太爺爺說的,就只剩下火藥了。

    威力更強大的火藥,一小包就可以炸掉一整塊巨石的猛炸藥,這樣的東西還是不要去輕易碰觸為好吧。

    打定了主意,初荷對要怎樣著手去改進槍械便有了思路。既然放棄了對火藥的改良,那麼就只剩下對槍體的改造了。《槍器總要》的後半部沒有寫完,散頁也比前面寫得簡要很多,許多簡單提到的設計必須經過反覆地試驗才能完成。

    初荷原本因為資金不足沒辦法嘗試,如今有了祁天給的這筆錢,很快就可以開工了,只是以後就不方便在家裡幹活兒,很多事情還要重新安排才好。

    心裡掛念的事情從杜小月的案子轉到別處,初荷頓時覺得再沒有那麼沉重,往好的一面看,自己的手裡拿了兩張密碼紙。離解開謎題也應該不會太遠了吧。

    這樣想著,她的腳步便不覺輕快了起來,就連對面有五個人正氣勢洶洶地衝向自己,也沒有發覺。

    小妖精,你給我站住!攔在初荷前面的杜氏吼了一嗓子。

    初荷邊走邊想著自己的事,冷不防被人一喊,下意識站定,這才發覺已經被五個人圍住了。

    為首的杜氏艾紅她倒是認得,雖然被那一句小妖精喝得心裡不快,但還是衝杜氏點點頭,掏出本子寫道:杜家嫂子有什麼事?

    杜氏瞟了一眼本子,沒好氣兒地說:看在你是個啞巴的份兒上,我不和你計較,你趕快把從我們杜家騙去的錢交出來,這事就了了!

    初荷被問得一頭霧水。睜大眼睛,用手語比出不懂兩個字。

    杜氏就算不明白手語,看著初荷一臉的無辜神情大約也能明白八分。

    這條街是惠安最熱鬧的街道,此時已經有行人圍過來指指點點了,大都是在說怎麼五個大人合夥欺負一個不會說話的小姑娘,只不過現在情況不明,沒人敢貿然上來替初荷解圍。

    杜氏怕耽擱久了,就有管閒事的人跳出來,更不敢把事情講明白,伸手就去抓初荷的腕子:走,跟我去銀號,把你從我家騙的錢拿出來!

    初荷哪裡是如此好欺負的人,見杜氏的手伸過來,腕子一壓,避開她的手,轉腕扣住那隻戴著翠玉鐲子的圓潤腕子,手上加力。疼得杜氏失聲大叫:小妖精,騙我家的錢還敢欺負人,有沒有天理啊!

    圍觀的人見到這情形,大都生了誤會,低聲議論:這小姑娘這麼小,就懂得勾搭有婦之夫麼?

    似乎不但如此,還騙了人家的錢財吧。

    可能嗎?這麼個不會說話的小姑娘?

    哼,這年頭,為了錢有什麼不可能的。

    初荷苦於無法言語,用眼睛狠狠掃了一圈圍觀的人,被她眼風帶到的一時都不敢作聲,但神情中滿是鄙夷。

    陪杜氏來的,是她孃家的兩個哥哥和兩個夥計。她二哥見了這情形,一遞眼色,暗示幾個幫手暫時都不要動手,且看這小丫頭怎麼發飆,只要讓她把惡名作實,便沒有人會上來管閒事了。

    初荷鬆開杜氏,不想再糾纏,杜氏卻不依不饒又撲抓上來,初荷只得橫劈一掌將她擋開。

    這一掌只用了三分力道,不料杜氏卻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潑賴地又哭又叫了起來:還有沒有天理啊,拐走我家人,騙走我財產,現在還當街打人!

    初荷眼看事情被杜氏越描越黑,抽出本子又要寫字,杜氏的二哥卻一掌拍過來。那一掌先是打掉了本子卻並不收力。順勢去抓初荷的手腕。初荷原本要橫掌去劈對方的手,不料從旁邊忽然伸出一隻大手。將艾家老二的手擒住,反手擰到他背後,接著便聽見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說:這位仁兄,不管發生了什麼,以大欺小總是有失風度吧。

    初荷定睛一看,說話這人竟然是祁天,而制住艾家老二的人似乎昨日也見過,大約是他的隨從之一。

    初荷感激地看他一眼,想要去撿本子寫字,祁天卻對她笑笑,一擺手。示意她不用麻煩。

    初荷這才發覺杜氏的另一個哥哥也被祁天的一個僕從制住,那兩個夥計則只管傻站著,不敢動了。

    祁天緩步走到剛從地上站起來的杜氏面前,問:這位夫人,在下不知道你們和這個小姑娘有什麼過節,不過,這小姑娘不能言語。你們不給她說話的機會,總是有失公平。

    那你讓她說吧!讓她說說到底是怎麼蠱惑了我家妹子,讓我家妹子把遺產全部給了她。杜氏瞪著初荷,恨聲說。

    初荷聽了,臉上現出吃驚之色。

    祁天看在眼裡,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兒,你妹子願意把遺產給誰,是你妹子的事情。這位小姑娘有什麼錯?你在這裡又是喊小妖精,又是喊騙錢,不是存心往她身上潑髒水麼?

    哪有人把自己的遺產留給不相干的外人?分明是這小妖精使了什麼花招騙了我妹子,說不定我妹子就是被她殺的。我妹子死的時候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就是她,她絕對脫不了干係!杜氏指著初荷繼續嚷嚷。

    圍觀的眾人一聽這裡面還牽扯了謀殺案子,更是被調動起情緒,嗡嗡議論不止。

    祁天見這女人如此胡攪蠻纏,剛想再替初荷分辯幾句,恰巧瞟見艾家老二裂開的胸口衣襟之下露出半個蠍子紋身,不由一笑,走到他身旁,湊近他耳邊低聲道:這位蠍子幫的朋友,在下姓祁,在祁家行三,這位小姑娘是我的朋友,麻煩你給個面子。

    艾家老二一聽這話,臉色頓時大變,一邊掙扎著試圖從制住他的僕從手裡脫身出來,一邊說:小的不知她是祁三爺的朋友,三爺請恕罪。

    祁天衝僕從頷首示意,僕從隨即鬆開了手。

    艾家老二一個箭步衝上去拉住杜氏,喝止道:成了成了,別說了,咱們走。

    杜氏不明所以,張嘴就喊:為什麼走,那是我家的錢,不能這麼算了。你拉我幹什麼,你還是不是我哥,怎麼幫著外人欺負我?說罷,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乾脆又撒潑耍賴了起來。

    艾家老二見了,心頭起急,掄起胳臂,一個巴掌抽在杜氏臉上,罵道:死婆娘,快跟我走!都是為你好,你不聽我的,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說完就去招呼他的兄弟和夥計,也不管那杜氏怎麼跳腳胡鬧,生拉硬拽地給架走了。

    初荷不知祁天用了什麼法子將事情這麼快擺平,只看見杜氏狼狽的模樣,心裡便舒爽了很多,忍不住笑了起來。

    祁天見她毫無顧忌的開心模樣,輕笑著搖搖頭說:初荷姑娘你收斂一點兒,你這樣很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呢。

    怎想初荷卻笑得更加開懷,眼角眉梢都帶著肆無忌憚的恣意。

    如若可以出聲的話,那笑聲應該如林中百靈鳥般婉轉清澈吧。

    祁天看著眼前不羈歡笑的少女忽然這樣想,心下頓生憐意:你家少爺知道如何聯絡我,要是以後被欺負了,都可以來找我。

    說完他心念一動,拾起地上的紙筆,寫下一行字遞給初荷:還是直接給你這個吧。

    初荷接過去,低頭看了看,濃密的長睫輕輕扇動,掩蓋住眼睛裡變幻的情緒,再抬眼的時候,便平靜如同幽潭了。

    謝謝。她提筆寫道。

    不客氣。我這就要離開惠安了,有緣再見吧,希望下次不會是被人欺負了哭著鼻子找上門來哦。祁天道。

    他的語調一如既往的溫和,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到底只是習慣性的和氣還是心底裡真的有那麼一點點柔軟的情懷。

    於他,這一次惠安之行頗有些意外,比如那個造槍的美少年,越看越是沒腦。他給了那少年一張無法自由取款的限制性銀票,竟然就把他哄得樂上了天。就連這少年的小丫頭,似乎也有著一些說不上來的特別,讓他不由得關注。

    也許該徹查一下他們的背景吧。這樣的想法一閃而過,然而,卻只是一閃,並沒有真的令他提起興趣。畢竟,只要能造出好槍就可以了,別的全都無所謂吧。

    律

    薛懷安心急火燎地趕回家時,初荷正在給家中地位排行第三的藤蘿澆水。

    她一扭臉看見推門而入的薛懷安,訝異地問:花兒哥哥,你怎麼回來了?

    薛懷安兩三步跑上前去,扒住初荷的肩頭上上下下地檢視一遍,急急地問:沒事兒吧,沒被杜氏欺負吧!

    初荷立時明白過來,嘟起嘴,用手語比出:被氣死了。

    薛懷安一見她如此撒嬌,一顆懸著的心倒是放了下來。這丫頭他最是清楚不過,如若真的被人欺負了,是絕對不會如此撒嬌的。

    然而擔心的話好像有慣性一樣,自己便衝口而出:是不是受委屈了?你等著,我給你報仇去,把欺負你的人統統抓進大牢!

    初荷被他騙小孩子的話逗笑了:這樣的事,你還真做不出來。

    你小看了我是吧,說不定我一會兒就去抓她,她很可能是殺害小月的兇手。

    初荷既驚又疑地望著薛懷安,薛懷安卻不想再多說這件事,隨即把話題岔開:知道麼,小月把她的錢放在了德茂銀號,留了信給你,說是要是有什麼意外,那些錢就都送給你了。咱們趕緊去看看吧,說不定信上有什麼線索。

    初荷點頭答應,目光越過薛懷安的肩膀,看見他身後同樣一臉焦色的本傑明和神色淡然的常櫻。

    她轉而對薛懷安說:叫別人去忙自己的吧,不會有事了。剛剛和小月她嫂子在路上碰見,有路人幫我打抱不平,他們不會再來欺負我了,放心吧。

    薛懷安方才一路疾奔回家,也沒注意後面究竟有誰跟著,此時轉頭一看,見除了本傑明還有常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對常櫻感激地笑笑:常百戶,真是抱歉,你公務這麼繁忙還讓你跑一趟,卑職感激不盡。

    常櫻當時見到薛懷安一副要去與人打架拼命的模樣,想也沒想便跟了來,如今也覺得自己繼續留在這裡,微微有些尷尬,明明還在生他的氣,這又是人家的家事,做好人也做得沒什麼立場,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為這人著的哪門子急,於是淡淡說:薛校尉太客氣,既然令妹無事,我就先告辭了。

    薛懷安道謝相送,初荷卻覺得有些不妥,對他說:花兒哥哥,這個常百戶也算是你的上司吧,難為人家和你一同跑來,你還是與她一起回去吧,路上多謝謝她,方便的話,請人家喝個茶吃個飯都好。你這麼木呆呆地,該怎麼升職呢?

    薛懷安想起前一刻才和常櫻打過架,如此簡單地謝一聲的確是有些不好,只是他心上記掛初荷,便說:那你呢,我這不是擔心你麼。

    初荷指指本傑明道:有小笨呢。小笨是我的騎士,他會陪我去銀號的。

    本傑明看見初荷指向自己,雖然不懂唇語,但也大約明白其意,拍拍胸脯說:萬事有我在,壯,你放心!

    薛懷安點點頭,知道這樣的安排也許更好,但是心底卻隱隱有莫名的失落。

    有一天,公主終將遇到她自己的騎士,到了那時候,是不是要微笑著鬆開手將公主交出去,並且送上自己最真摯的祝福呢?

    心中忽然生出的閒愁讓年輕的錦衣衛神色沉悶下來,初荷見了,以為他依舊不放心,輕輕擁住他,把面孔扎進他的胸口,唇齒輕動:放心。放心,我會照顧自己的。

    他看不見她的唇,不知道她在低語著什麼,只感覺有細微的呼吸透過輕薄的衣料撲在自己的胸口,那些微小的氣流滲透進皮膚,遊走於血液,堆積在心口,讓他無法再去思考更深刻或者更遙遠的問題。

    初荷,至少你現在的騎士還很不靠譜兒,我沒辦法把你交出去。他低低地說。

    半個時辰之後,初荷終於親身體驗到自己的騎士究竟有多麼的不靠譜兒了。

    此刻,本傑明陪著她在銀號認證杜小月遺產繼承人的身份,他順便拿出祁天給的銀票,要提些銀子。

    銀號夥計看看銀票,指著票據邊上一個紅彤彤的承字印記說:這位小爺您看好了,有這個印記的銀票是不能隨便提錢的,一定是要有當初的開票人,喏、就是票底這裡簽了字的這位叫祁天的人親自給最初發出這張票的銀號許可,那個銀號再給我們轉了銀子,我們這才能夠付錢。

    你什麼意思,就是說這個銀票提不了錢?本傑明不解地問。

    銀號夥計的性子極好,繼續解釋說:對,就是這意思。一般的銀票只要是我們德茂開出去的,不管是哪地分號開的,見票我們就給銀子。但是這一種承字票不一樣,必須是將銀子由開票人撥到我們的賬上,我們才能給出去。這是一般生意人喜歡用的。比如,您答應賣給一家貴陽商號一百擔茶,先要了對方一千兩定金,人家怕您拿錢跑了,就會給您這樣的銀票。您想要提錢,先要讓對方把錢通過貴陽的開票銀號劃給我們,等到賬了,我們就知會您一聲。兌現的時候,同時會送來開票那位客人提出的付款條件。以這個茶葉生意來說,可能就是您這個茶裝運上船的船運單子,我們票號核實了,見您滿足條件就能給您錢了。這下,您懂了麼?

    不懂。本傑明漂亮的大眼睛閃爍著,懵懂地搖了搖頭。

    銀號的夥計有點兒失去了耐性,但還是保持著應有的客氣:要再不懂我也沒法子了,您只好去問問給您銀票的人。小爺怎麼不問問清楚就拿了人家的銀票,又不是什麼小數目。

    本傑明苦著臉看向初荷,問:怎麼辦,初荷,我們沒錢可怎麼開始研究呀?

    初荷聽得明白,暗想祁天不該是忘記了解釋銀票的事,難不成他是在試探小笨是不是真的很笨?如若真是如此,小笨就算是完全暴露了。只是,今日看祁天的樣子,似乎並不以為意,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本傑明見初荷不說話,急得團團轉,嘟嚷著:不行,不行。我要去找那個姓祁的。他留了地址的,我要去找他!

    初荷掏出本子寫道:不著急,先用小月留給我的錢吧。

    你不是說不想要麼?

    我改主意了。

    初荷原本的確存了將錢轉給杜小月她哥的心思,只是見到小月留給自己的信,卻覺得這錢似乎還是留在自己的手上最好。

    那信是在公證人和銀號的共同見證下所寫的,內容很是簡單:

    如本人杜小月不幸身故,自願將存於惠安德茂銀號的全部七百銀元贈與泉州崇武人士夏初荷,以資助其研習探究自然和自然律之用。

    初荷躺在床上,把這信來來回回又讀了數遍。仍然看不出任何可供參考的解謎線索。

    如今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小月的的確確早就料到也許自己會出什麼意外,故此才會事先做了周密的安排。然而為什麼不將錢留給她自己的家人呢?難道她是認為我更需要這筆錢?

    七百兩銀子大約就是在書院學習生活一年的費用了,小月確實說過,她自己已經沒有可能繼續去書院深造了,希望我能有這樣的機會。但是論及親厚,她哥哥總算是她的血親,為什麼不多少留一些給他呢?他是個病人,也很需要錢吧?難不成真如花兒哥哥所說,她嫂子就是害她的人,而我是唯一可以幫她伸冤的人?這麼說,那時候小月執意要搬來我家,難不成也是早就想好的?

    初荷越想越覺得心寒,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把兩張密碼紙平鋪在桌案上,又拿出一張紙,用毛筆寫下一個大大的i字,然後深深呼吸,對自己說:好吧,不要亂,重新推演一次。

    小月留下三本未還的書,書裡有第一張密碼紙,之後,通過三本書,可以找到第二張密碼紙,到此為止,線索中斷。

    但是,我還有另一個線索,就是記號i。如果根據這個提示,加上第二張密碼紙夾在《無窮算術》這本特殊的書中,我能想到的就是牛頓,從而得到《廣義算術》這本書。

    思路整理到這裡,初荷才想起來忘了把從書閣帶回的《廣義算術》擺出來,趕忙找到書,也放在桌面上,想了想,又把杜小月的信也一併擱在桌面,確定再無任何遺漏,自語道:好,都在這裡了,繼續來。

    線索到《廣義算術》這裡中斷了,但是我之後又得到一封信和一些錢。信的內容是

    初荷想到此處,眼睛落在《廣義算術》這本書的封皮上。

    書是牛頓去世以後才發行的紀念版,在精緻的小牛皮封面上,有幾行燙金的小字:

    自然和自然律隱沒在黑暗中;

    神說,讓牛頓去吧!

    於是一切豁然開朗。

    這是牛頓的墓誌銘,是對這位開創了一個時代的偉大人物最高的讚美,這是一是巧合麼?小月在信裡寫著以資助其研習探究自然和自然律之用。

    自然和自然律,這絕對不是用詞上的巧合。

    難道,一切馬上就要豁然開朗了嗎?

    茶

    薛懷安緊趕慢趕,總算在常櫻回百戶所之前追上了她。

    常櫻看見氣喘吁吁、一腦門子汗的薛懷安有些詫異:薛校尉,有什麼急事,令妹那裡不要緊了麼?

    都安排好了,初荷讓我特別來謝謝你。

    常櫻聽了,淡淡哦一聲。轉身又要往前走。

    薛懷安見她不鹹不淡的神色,想著剛才她還氣得打自己,有點兒不知該如何是好,記起初荷的囑咐,忙說:常大人,等等,暑熱難當,卑職請大人喝杯茶,解解暑吧。

    常櫻轉回身,一挑眉毛問:薛校尉何時這麼客氣了,昨日分明還對我的邀約很是不屑。

    薛懷安於人情世故頗為遲鈍,一般來說,要是相邀某人,人家說不去。他根本不會去想這人是真的不願意去,還是另有文章。故此原本按他的脾性。這邀請也就這樣算了,只是這次是初荷囑咐的,他習慣性地要堅決完成任務,也不管常櫻到底是啥意思,執著地說:不是才得罪了大人麼,卑職敬上一杯賠罪茶也是應該的吧,更何況還要再謝謝大人,方才仗義相助。

    常櫻看著眼前明明吃了閉門羹還無知無覺的傢伙,心頭一陣煩躁,可是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見了他,就這麼容易煩躁。

    她搖搖頭道:罷了,罷了,就吃你一杯茶吧。

    兩人在茶樓找了個僻靜處坐下。

    說是僻靜,也不過是相對而言。

    南方的茶樓並非什麼大雅之處,市井小民常常在這裡聽戲吃茶,一泡就是一天。載著小籠包和燕餃等各色小吃的推車在茶桌間緩緩穿行,推車的夥計時不時吆喝上一句,聲調一如戲文般抑揚頓挫。

    薛懷安點了茶樓最好的明前龍井和幾樣精緻小吃,常櫻卻只是喝茶,並不動筷子,眼神飄忽,似乎魂遊天外。

    常大人這次的事務是不是有些棘手?薛懷安見了常櫻的樣子,關心地問,隨即又想到綠騎的身份不同,處理的很多任務都不便對外人道,忙說,大人不方便說就算了。

    沒什麼不方便的,還是上次那件事。今天一早,我們收到帝都來的六百里加緊快報,說我們在北明安插的間諜回報,崇武這邊還是有情報漏了出去。

    上次的事情?你的意思是說,莫五在死之前已經把崇武水軍的情報傳遞出去了?

    常櫻一皺眉,不悅地說:就是這意思。你小聲點兒。

    這件事如今可謂是她的心頭刺。莫五這個間諜被她挖出來非常不容易,原本想要出其不意地將他捕獲,不料莫五竟然機警至此,只是見了她手下幾個換了崇武水軍軍服的錦衣衛就起了疑心,匆忙逃跑。

    但即便如此,她這一路從崇武追到惠安,半分喘息的機會也沒給莫五留下,到底情報是如何在他倉皇逃命的途中被安全送出去的,著實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莫五地下有知,這時候,一定是在嘲笑我吧,常櫻自嘲地想。

    薛懷安也覺得事情十分不尋常,壓低聲音問:難不成崇武水軍內部還有其他的間諜?

    常櫻搖搖頭,斟酌了一會兒,終於決定還是和薛懷安探討一下:雖然不該和你多說,可是我想,也許你熟悉惠安,能幫得上忙。根據北明傳回的消息,就是莫五把情報遞出的,至於遞出了些什麼,我們在那邊的人也無從得知。但是,據推測,北明收到的情報應該有什麼問題,比如只得到了一半,或者是錯誤的情報。如若真是如此,那麼還有很重要的東西仍然留在這裡。

    薛懷安明白以自己的身份,很多事不能多問,但又想多少幫一點兒忙,便問:那麼,現在常大人準備怎麼做?卑職有什麼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

    我如今只想到一個笨辦法,就是讓手下人沿著從崇武到惠安莫五逃亡的這一條路,把所有他經過的地方都仔細巡查一番,看看能不能有所發現。我在想,也許莫五在逃亡的路上把帶出來的情報藏在什麼地方,比如一個路經的樹洞之類,然後刻上只有他們的人才能認出的記號,這樣情報才方便被取走。不過事情已經過去了月餘,說起來簡單,實則卻太難查了。

    薛懷安聽了,不自覺地搖搖頭說:如果卑職是莫五,應該不會這麼幹。

    常櫻秀目一亮,脫口問:你怎麼想?

    假使我是莫五,且不說在路上被常大人追趕的時候很難有工夫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藏匿情報,只要想一想從崇武到這裡這麼長的路程,讓另一個北明間諜找到這個記號,便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而且,從崇武到惠安僅大路就有三條,山野小路則更不用說了。我怎麼知道我的同夥能正確判斷哪一條路才是我的逃亡路線呢?除非我的同夥就混在常大人的隊伍裡。

    常櫻略微一想道:這不可能,我的人不可能有問題。

    薛懷安見常櫻說這話的時候,眉宇間有一股難以言表的篤定與信任,不同於有時候她因為過分執著於自己的意念而在神色間染上的斷然。此時的她,眉目舒展,堅定而不執拗,在嘈雜的茶樓裡,凝然如玉。不為外物所動,倒叫人忽生出幾分好感來。

    能得大人如此信任,真是部下之幸。薛懷安由衷地讚道,那麼,既然沒有內應,莫五這樣老道的間諜,一定不會首先選擇把重要的情報以大人說的方法傳遞出去,除非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才會走這樣的下下之策。

    常櫻點點頭說:我就是想不出來除了這下下策之外,他還能如何。

    薛懷安道:一般來說,下下策總是在最後關頭不得已才用,對莫五來說,最後關頭就該是在慧馨女學的時候,大人派人去那裡檢查了麼?

    這是自然。你不知道我行事的規矩,當時莫五的事情一結束,我的人就已經仔細檢查過他在女學的所經各處,以防有任何不宜外洩的東西不慎洩露。這次我們回來,我第一步還是派人檢查那裡去了,估計一會兒我們回百戶所,派去的人便能回報。但我的人向來細緻,不大會遺漏可疑之處,如若當時沒有發現什麼,現在也很難再發現什麼。

    常櫻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薛懷安,他道:說起來,和那時候相比,倒是有一個接觸過莫五的人消失不見了。

    常櫻神色一動,問:誰?

    就是那個被扣做人質的女孩兒,叫杜小月,她前天傍晚死於謀殺。

    明

    薛懷安和常櫻互看對方,一時間都沒有再說什麼。

    這個發現對於二人來說都是一個不小的衝擊,迫使他們快速地去重新整理手中已經掌握的所有線索。

    緘默之中,鄰座兩個茶客的談笑顯得格外清晰。

    其中一個說:現在這世道真是人心不古,你看看現在這些罪案,一件比一件邪乎。

    可不是,我看都是因為那些種地的不去種地,都跑到城裡來做傭工,這世道才會這麼亂的。你想想啊,那些男人把老婆扔在家裡,一年到頭幾十個大男人擠在一起,還能不出事兒?你瞧瞧最近採花大盜的案子鬧的,我看沒準兒就和這些傭工有關。

    有理有理。不過,現在這人也是越來越厚臉皮了,你說要是早些年,要是誰家的女人被採花賊光顧了,咱能知道不?那是決計不能啊,還不被瞞得嚴嚴實實的,連官都不敢告。現在可好,這種丟人的事情都搞得盡人皆知。

    茶客的閒言碎語鑽入薛懷安的耳中,關於採花賊的案子他熟悉至極,杜小月出事前這案子一直是他探查的重點,然而方才茶客們的思考角度,他卻從未想到過。

    此時聽了這些話,他如醍醐灌頂,心中一直解不開的困惑頓時豁然明朗,忍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衝那兩個人大聲說:二位,你們這麼看人未免太過鄙俗,誠然傭工勞作辛苦,收人微薄,卻不能以此推斷其品格。

    那兩個茶客正聊到興頭上,被人這麼一插話,俱都十分不悅,然而轉臉一看,說話之人是穿赤黃官服的緹騎,旁邊還坐著一個穿暗綠官服的綠騎,想想錦衣衛一貫的名聲,便都不敢作聲,匆匆結賬走了。

    常櫻看了輕笑道:難得薛校尉還有扶助弱小的俠義之心,如此熱血青年,當錦衣衛倒是可惜了,可曾想過去爭爭武林盟主的位子。

    薛懷現出慣常的嘻皮笑臉:其實我當年人送外號鐵膽獅子,號令三十路白道,人人見我都要敬稱一聲大俠。若不是被黑道妖女,就是那個從來都穿一身綠衣的常綠衣以美色暗算,中了她的連環奪命十八掌,哪會隱居於此地,做一個小小的錦衣衛校尉。

    常櫻杏眼一瞪,道:我哪裡打了你十八掌,不過給了你兩三拳而已。

    這話才一出口,常櫻就知道說錯了,如此一來,豈不是認了自己用美色暗算薛懷安來著。

    想到這裡,她臉上騰起紅雲,轉念又一想,薛懷安這麼個促狹的人,恐怕又要借題發揮,說出什麼揶揄調侃自己的渾話來了。

    不想做好了心理準備,那人卻正經了起來,沒再和她糾纏於此,轉而正色道:常大人,關於莫五的事情,卑職有個也許大膽,但是看上去很合理的想法,這事要和常大人還有李大人詳談,我們這就速速回去吧。

    常櫻當下應允,但心上卻是莫名的一空,彷彿是做好了捱打的準備,卻沒有等到該來的那一拳,如此輾轉之感倒叫人好一陣無端的悵惘。

    兩人回去一看,見還沒有綠騎回來覆命,緹騎也已經悉數被派出,只有李抗一人留守在百戶所。

    三人在屋中坐定,薛懷安慢條斯理地說:二位大人,卑職在想,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們兩邊的案子是有聯繫的?

    李抗不知道這事的前因,不解地問:懷安你什麼意思,我們哪個案子和常百戶那邊有聯繫,採花大盜案還是杜小月的謀殺案?

    卑職先從採花大盜案說起吧。這案子發生在莫五劫持人質事件之後沒幾天,今日卑職在茶館聽茶客閒聊,猛然發覺這案子有一個極特別之處,被我等忽略了。

    何處?

    就是這案子被人們傳得太過沸沸揚揚了。薛懷安說到此處,看看李抗,頓了頓,才繼續說,以大人多年的刑偵經驗,一定知道此類姦淫的案子,大多數受害人都因為好面子,連官都不願意去告,往往是自己忍了。故此,過去就算有這類案子發生,也很少被人知道,更別說被人們傳來傳去了。

    而這一次,我們先說第一個被害人郭員外家吧。說來,他家可算比較倒黴的,第一次兇犯去他家迷姦郭小姐,雖然沒有得逞,但是有魯莽僕婦在追打兇犯的時候高喊捉淫賊。當時正值靜夜,如此一來搞得街頭巷尾、盡人皆知。可既便如此,兇犯第二次在廟內得逞,他家還是想隱瞞,若非我們追查出來,他一定不會說。而現在,這案子還沒有了結,郭家已經舉家搬離惠安,根本就是躲開了是非。

    李抗點點頭道:的確,這是人之常情,更何況市井小民最喜歡議論這些事情,郭家也是不勝其擾吧。

    如今,我們抓到的人犯只承認自己迷姦過郭家小姐,後面兩樁迷姦案子則蓋不承認。這個咱們且不說,單說後兩樁案子。那犯人在逃跑的時候都弄出了很大的響動,令這兩家想瞞也瞞不住,這才最終搞出來一個讓人議論紛紛的採花大盜來。可是卑職現在想想,覺得這採花大盜也未免太過不濟,每一次都會在逃跑時被人發現。所以卑職有一個假設,會不會是有人故意要如此,從而造成在惠安有一個採花大盜在頻繁活動的假象呢?

    那麼,依你之見,這人為什麼要這樣做?

    大人記得卑職昨日說過,杜小月不是被人姦殺的,而是被人偽造成姦殺的假象。以此看來,這採花大盜案很有可能就是為了誤導我們查案所做的鋪墊。卑職以為,這人很有可能是恰巧發現郭家的案子可供利用,就在其後連續製造了兩起採花案來造聲勢,為最後杜小月的姦殺案做鋪墊。

    李抗在椅子上再也坐不安穩,起身來回踱了幾步,半晌才問:你這個假設,有個地方要給我解釋清楚,就是這人為何要花這麼大的心思去殺死杜小月。殺人必定要有動機,更何況是如此精心佈局去殺一個小姑娘。

    薛懷安看向一旁坐著的常櫻道:常大人,雖然綠騎處理的多為機密要務,可是這次,我們緹騎的案子恐怕和綠騎的案子息息相關,我們可否開誠佈公,互通消息?

    常櫻沒有答話,點了下頭,示意薛懷安繼續講下去。

    薛懷安默契地笑笑,繼續道:方才我和常大人聊天,得知莫五竟然還是把崇武軍港的消息送了出去,我們兩人探討,這消息該是如何送出去的,結果發現,最後和莫五接觸的兩個人都消失了,一個是杜小月。另一個就是門房老賈。

    李抗疑惑地問:這和老賈又有什麼關係?

    一直沒有作聲的常櫻此時開了口:莫五被擊斃之後,我們按照慣例檢查了他所經之路和接觸之人,查問到老賈的時候,我們問他為何會給莫五開門,他說莫五騙他說有東西要交給裡面的學生,可是待他一開門,莫五就用槍逼著他,讓他帶路去學生最多的地方。

    李抗仍是不明白:你們二人的意思是,這兩人一死一失蹤倒是與莫五的間諜案子有關啦?

    薛懷安道:正是。其一,最後接觸過莫五的兩個人都不見了,這難不成只是巧合?其二,雖然我們不知道莫五是用怎樣的方法將消息傳遞了出去,可是既然遞出去了,那麼他的逃亡過程就充滿了可疑之處,更何況最後接觸過他的人都消失了。

    為何殺杜小月的兇手不哥能是你讓我派人跟蹤的杜氏?

    現在看來,如果有人制造了採花大盜來避人耳目,誤導我們,那麼這人肯定不是杜氏。她沒有武功保證自己在逃跑途中既被人發現,又能全身而退。況且。我懷疑她也沒有那麼深的心智。你看她今日去搶奪杜小月的遺產,居然事先都沒有仔細調查清楚杜小月之前是如何安排遺產的,這樣的人,會設計那樣精巧的殺局麼?。

    李抗盯著面前目光炯炯、彷彿有成竹在胸的年輕錦衣衛。猛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掌,道:成了,別賣關子了。你還知道些什麼,全都給我說出來。

    薛懷安嘿嘿笑著,正要開口繼續講下去,卻聽常櫻突然急急插話進來道:薛校尉,最後接觸過莫五的人有三個,門房老賈、杜小月和令妹。現在前兩個人都在這兩天消失了,令妹會不會也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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