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江本已閉目受死,聞言大驚,睜眼看時,只見晁十三身形已然靜止墜地,長刃下垂,一動不動。黎歸彥和黎歸童原本一同甩藤迎向半空中的晁十三,此刻晁十三驟然收手,雙藤在空中啪啪響了數下,竟纏攪在了一起。但兩人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法,手腕一抖,雙藤又倏地分開,旋即同時纏在了晁十三的身上。
黎歸章見二兄弟已然得手,也不想和李白再做糾纏,收藤跳出圈外,那李白顯是醉得很了,竟仍自顧自的舞劍如風,嘴裏還唸唸有詞,甚是古怪可笑。
韓江心下感激莫名,同時又替晁十三深深惋惜,近日來一直盤旋腦際的一個念頭又猛然湧上:“若僥倖這些鳳凰教中人不食言殺我,我定當千方百計學得高明武功,替晁十三報了此仇。”
晁十三從頸項處起直到腳踝,被兩根“天蛛藤”密密匝匝地纏緊,但口仍能言:“便請幾位兑了此諾,放了這位韓兄弟吧。”宋越哈哈笑道:“我是説饒了這小子,此刻便不殺他,但並不見得就放了他,等帶回京中細加拷問後無罪才得放還,嘿嘿,這個規矩淮陽君難道忘了不成。哈哈,哈哈。”
黎氏兄弟聞言也都哈哈大笑。忽然一旁倪奐叫了一聲:“諸位小心了!”但出語已晚,眾人耳中“譁啷啷”幾響,一個人影已迅如閃電般晃過,只在晁十三面前頓了一下,又欺至宋越身邊。宋越情知不妙,但他因前胸帶傷,閃轉極是不便,來人身法又是快極,因此未及出手自保,一個冷冰冰鋒利無比的物事已抵在了脖頸處。
眾人對這一突起變故均未始料,一時間都僵在當地,只見一個少女手持一個亮閃閃的環兒逼住了宋越,正是殊兒,而晁十三此刻縛在身上的“天蛛藤”突然一齊鬆開,原來是剛才殊兒飛身到他身前以快絕無倫的手法將“天蛛藤”割開。此時最驚的是倪奐,指着殊兒道:“你……你怎生從鐵鏈的綁縛中脱身的?”殊兒笑道:“你還想繼續聽驢兒的故事是不是,告訴你,小仙姑我被綁得累了,再也不給你講了。”黎歸章道:“萬殊兒,原來你竟練成了縮骨神功,我等竟還都蒙在鼓中。”殊兒笑道:“這是你們自己糊塗,我可傳了你這縮骨神功,你再從鼓裏鑽出來就是。”
宋越因脖頸被殊兒圓環抵住,連喉頭也不敢動一下,逼了聲音問道於盲:“殊兒姑娘,你待要怎樣?”殊兒笑道:“我知你近來因智計百出,頗受教主賞識,便正好拿你做個要挾,讓黎家三位哥哥和這些屬下盡數退出一里之外,我定保得你平安,近來小妹我受阿江哥哥的教誨,卻是要洗面修臉,重新做人的,多半不會再殺你。”
一旁晁十三聽到“洗面修臉”,饒是他素來不苟言笑,此刻也忍俊不禁樂出聲來。黎氏兄弟分明被要挾,卻哪裏還笑得出聲,心想若換了旁人,大可不必顧慮太多,偏生正如殊兒所言,這宋越雖武功平平,但因心智過人,大受教主器重,看來還是得投鼠忌器,委曲求全一次,何況三人中兩根“天蛛藤”已斷,殊兒也非易與之輩,再計較起來多半也是己方吃虧,眾人腳下雖有陷阱,宋越遭執,卻也沒法下令使用。
當下黎歸彥無可奈何道:“好好,晁十三、萬殊兒,算你們命多救星,但不要得意太早,我們鳳凰教行事的風格你們也清楚得很,今日就認你們的上風。倪將軍,撤場!”
倪奐“吭吭”叫了兩聲,眾人只聽身周林中踏步聲細碎,立刻便去得遠了。倪奐和黎氏兄弟也飛身拔步而去。晁十三忙上前替韓江和獨孤鳴解開身上鐵鏈,又笑着止住仍在舞劍不輟的李白,那李白一旦停下,竟就地一躺,鼾聲大作起來。
韓江向晁十三深深一揖道:“晁兄相救之恩,韓江定銘記在心,他日必將相報。”晁十三還了一揖道:“韓兄弟,自我第一次見你起便知你為人忠厚可交,大是投緣,何況你當初替我擋敵,也不曾有過猶豫,那日若不是你,晁某早已喪命在韋京布等一干鼠輩手下。”韓江想起當時助晁十三時滿心的不情願,心下深覺慚愧,暗自嘆道:“這江湖上又怎麼去辨個是非善惡?”不由得怔住了。
殊兒笑道:“你們兩個,便這般躬來躬去的,好有趣麼?”獨孤鳴道:“殊兒姑娘説的有理,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先走上官道的好。”
眾人押着宋越,將李白也扶上馬,走不多時,便上了官道,前面一個漢子策馬跑來,下馬後向眾人唱了一喏道:“幾位爺台請了,如今既已上了官道,還望將宋先生賜還。”殊兒笑道:“那你是沒將小仙姑我放在眼裏了。”那漢子一愣,見分明是殊兒逼住了宋越,暗罵自己糊塗,忙道:“不敢,不敢,萬姑娘大人大量,便不要計較了罷。”殊兒道:“你倒是伶俐,你是那驢子將軍手下的麼,他可是個有趣的人。”那漢子道:“回萬姑娘的話,小的正是倪將軍手下。”
晁十三出指點了宋越幾處穴道,因見這來迎接的漢子行走之間不象身負上乘武功,便請殊兒將宋越交付給那漢子,那漢子謝過眾人,將宋越扶上坐騎,立刻奔跑離去。
韓江笑道:“晁兄,真是巧得緊了,正如那宋越所言,殊兒也是鳳凰教的十三散人,而你們兩個都是叛教而出,又都是我韓江的好朋友。”殊兒笑道:“看來大人大量的倒該是你了,我曾要殺你的,難道忘了麼?”晁十三笑道:“這又是巧了,晁某當初也是要殺韓兄弟的,因為他知道鳳凰琴的下落,哈哈。”殊兒奇道:“這有什麼可笑的?”晁十三道:“晁某現下心中高興,便想笑上一笑,有什麼不妥麼?”又笑了兩聲,忽然放低了聲音道:“殊兒姑娘,你可是喜歡環兒麼?”殊兒道:“你怎麼知曉的?”
晁十三道:“只是隨口猜猜,因見姑娘腕上套了各式鐲兒,腳踝之上也套了數只鐲兒,頸上套了自小到大五隻環兒,才有此問。”殊兒輕“啊”一聲,轉而嗔道:“你這人,怎的眼如此之尖!”韓江也是一般想法,自己和殊兒處了數日,也只是知她腕臂上有幾隻鐲子,可從來看不見她頸上有項圈,該是戴在衣內的,晁十三不知是怎生看出另有那麼多環兒的?忽然心中又是一動,自己和晁十三相處時日不多,但總見他似乎鬱鬱寡歡,何以今日一見之後竟顯得快樂了許多,再看他瞧着殊兒的眼神滿布笑意,卻是有很大的反常。
韓江對男女之情原本知之不多,倒是和小云的一場變故使他成熟不少。若放在一月前,他是斷不會有這個念頭的,當下緊走幾步跟上了獨孤鳴。
眾人在天近黑時入了長安城門,獨孤鳴告訴韓江,長安中唯有葛修一乃自己足可信賴之人,正好韓江也要去看羽兒,殊兒卻要跟着韓江,韓江便和晁十三等告辭,晁十三説不日定要和韓江一聚。
眾人別過,獨孤鳴等三人一路來到葛府。有紫衣家人見到三人,尤其看到獨孤鳴這副模樣,大吃了一驚,向三人道:“葛先生在秘室中,小的這就去稟知。”獨孤鳴攔住道:“不必討擾了,韓少俠只是想見見羽兒。”
那家人帶着三人到了後院,邊走邊道:“自小姐、柴先生和齊嫂去向不明後,這些日葛先生心緒極是不佳,再難專心思考如何給羽兒排病氣,無奈只得又請了顧先生、廖先生、王先生、魏先生他們來,這樣一來,對羽兒倒是好了。”説話間到了一間朝南小房,推門進入,一箇中年僕婦忙起身在一邊站了,韓江和獨孤鳴從小軟榻上抱起羽兒,見他微睜了雙眼,雖仍似精神不濟,但看來已較早先好了許多。韓江搭脈凝神,覺出羽兒的脈象已是正脈多於病脈,心頭大喜,知道照此下去,不久羽兒就能痊癒。
獨孤鳴對韓江道:“這可要多謝那幾位先生了,那幾位先生又是贈書,又是出手救治羽兒,韓少俠倒是該前往登門造謝,也算是個禮數。”韓江正有此意,便向獨孤鳴問清那幾位御醫府的方向。獨孤鳴請那家人拿來了紙筆,將四位御醫的府邸標明瞭方向位置,並道:“長安城道路錯綜,老夫只引你走些通衢大道,便於尋找。今日天色已晚,韓少俠也不急在這半日,還是先休息吧。”殊兒笑道:“有沒有別處可歇的,阿江哥哥一回這葛府心裏就會隱隱不快。”那家人橫了殊兒一眼,韓江也道:“殊兒不要信口胡言!”
殊兒聽韓江喝斥她,原本笑吟吟的臉兒突然沉下,瞪大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韓江,顫聲道:“你……你是什麼人來了,如此教訓於我,你當你真是什麼教主麼?你自打離開那土地廟,對我可曾有過一點笑臉麼?悔不當初就殺了你。”韓江心頭一凜,再看殊兒眼圈中已是濕濕的,雖未見有淚落下,但顯得更是悽楚,再聽她説“悔不當初就殺了你”這句話,和在土地廟中的聲色俱厲又大大不同,倒似真的傷感了。他立時想起一路上確實從未向殊兒賠笑過,只是因為自己心緒本就不佳,又想起剛才晁十三對殊兒的神態,自己卻是顯得生硬了些,殊兒還只是個女娃兒,自己便是哄也得哄着,更何況她願隨自己一路來長安,也有照應相護之好意,如此看來,倒真是自己量小了。
想通此節,韓江低下頭輕聲道:“好殊兒,是我的不是,適才我已向晁兄説過,咱們是極好的朋友,我便是把你當了親近的人待,説話便不拘禮了。”殊兒背過身去,仍氣憤憤地説道:“你當初把小云當了親近的人待,説話也不拘禮麼?”韓江一愣,登時無言可對。
獨孤鳴忙將那家人叫至一邊,拜託他替韓江和殊兒安頓下食宿,又上前對殊兒道:“殊兒姑娘,那晚在集山上,韓少俠一聽到你被‘籬圃二老’中的花婆婆所擾,便奮不顧身地趕了過去,依老夫看來,韓少俠對你也是安危在心的,姑娘便息怒吧。”
殊兒回過臉來,已綻開笑容,説道:“還是你這個老郎中的話兒中聽,多謝你啦。”韓江見她臉上仍掛着淚珠,卻笑意天然,煞是可愛,心中一動。外面又傳來一個聲音道:“這裏有位萬姑娘麼?”只見又一位家人走了進來,看到殊兒笑道:“府外有個小廝,捧着個錦盒求見萬姑娘,説非得親手交給了萬姑娘才行。”殊兒拍手道:“好玩!”歡躍而出,韓江在後面叫道:“殊兒小心!”
府門口果然站了個小廝,將手中一個一尺見方的錦盒遞給殊兒,説道:“是一個叫十三爺的讓小的來送的。”説完,轉頭便走了。殊兒打開錦盒,見裏面竟是大大小小二三十個鐲子、項圈,有金的、銀的、諸色玉石制的,有的雕着祥鳥吉獸,有的刻着明花麗草,無一不是珍品。韓江心道:“這十三爺自然就是晁兄了,他對殊兒果然有一番心意。”
殊兒自是愛不釋手,拿起一件看看,又拿起一件套在腕上試試,喜不自勝,一個勁地問韓江“這個好看麼”,或“這個戴着可好”,韓江只是那一句:“你的手兒生得那麼好,自然戴哪個都是極美的。”又説:“下回見到晁兄,定得好好謝謝他。”殊兒卻道:“又不是我求他買的,謝他做甚?”
獨孤鳴微笑着和二人作別。一旁家人領了韓江和殊兒去就餐洗沐,並安頓下住處,一切周到,只是自始至終也沒見到葛修一的面。
次日天明,韓江起身出屋,迎面便遇上了殊兒,向他問道:“阿江哥哥,咱們什麼時候動身去逛逛長安啊?”韓江一怔,説道:“我若得閒,定會陪你逛長安,只是今日還要上各御醫府登門致謝,一圈走下來,怕是要大半天了。”殊兒道:“我到長安就是來玩的,和你一路去御醫家玩最好。”韓江一呆,心道:“我帶着個非親非故的姑娘去向眾御醫道謝,又象什麼話來?”殊兒卻似看穿了韓江的猶豫,笑道:“你便説我是你遠房的小姑,特來照顧你的就是。”韓江明知拗不過她,便應允了。
二人用罷早餐,正準備動身,家人又來報説一個小女子求見萬姑娘。殊兒笑道:“定是又有妙物到了。”
只見一個少女手捧着一束花兒,笑容可掬地站在府門口,見殊兒出來,笑道:“這是一位叫十三爺的公子讓捎給萬姑娘的,萬姑娘長得真是好看得緊,難怪那位公子看重。”殊兒接過那束花兒仔細一看,輕輕“呀”了一聲,問那送花少女道:“這些花兒是哪兒採的?”那少女道:“這個小女子卻是不知,那位十三爺只是將花兒交在小女子手裏。其實在長安城,只要有銀子,天上的月亮也買得來。那位公子出手真是闊綽得緊,恭喜姑娘了。”殊兒臉兒一紅,輕聲道:“恭喜什麼?姐姐嘴上也忒快了。”那少女一笑,向二人一福,便翩然離去。殊兒道:“阿江哥哥,那晁十三果然有些名堂,你知我為何看到這些花兒吃驚不小?只因這些花兒都是稀世珍品,旁人識不得,我卻是從小在‘籬圃二老’花婆婆、水先生的花園中胡鬧慣了的,因此識得這些。”説着,便告訴韓江這一朵叫“鐵馬”的芍藥是什麼來歷,那一枝叫“巫山一片雲”的海棠又是什麼説法,韓江哪裏懂得這些,便唯唯而應,殊兒見狀,笑道:“好了,這便起身吧。”
韓江和殊兒又上了馬,信馬由繮地向最近的魏緒府中蕩去,殊兒看着長安城的繁華景象,顯得興奮不已,韓江總算心情較前些日輕鬆了許多,再看身遭一切,這等物茂人豐,不禁感嘆盛世難逢,這般景象能持續得越久越好。兩人不久便來到魏緒府門口,叫了門後出來了一位青衣家人,這家人卻是上回迎韓江和晁十三時遇見過的,笑道:“原來是韓少俠,請堂上坐,魏先生定在書房內,小的這就去稟知魏先生。”
到了廳中落座,有丫鬟送上茶來,韓江和殊兒等了片刻,仍不見魏緒過來,殊兒便有些不耐起來,説道:“這長安芝麻大小的一個官也這般大架十足麼?”又等了片刻,仍沒有人出來,連那個家人也不見回來。韓江也暗暗覺得有些古怪,看殊兒在廳裏游來蕩去好不焦急,便道:“那我們同去魏先生的書房看看就是。”
兩人順着那家人走去的方向,過了一扇小門,只見一間朝東的小屋,屋門虛掩,韓江道:“就是這裏麼?”提聲叫道:“魏先生,小子韓江前來道謝。”並無答應之聲。殊兒道:“進去看看就是。”韓江道:“這般私自闖入可不太好。”殊兒一推他,兩人已到了門口,韓江正要扣門,殊兒突叫:“不好!”一腳踢開房門。韓江正要怨她鹵莽,一陣強烈的血腥之氣已撲鼻而來。兩人小心翼翼往房中一看,只見一個人趴在一張書案上,正是御醫魏緒,另一人則躺在地上,卻是剛才前來報訊的青衣家人。韓江忙搶入屋內,只見兩人均是胸口被利器貫入,出手者看來極為果斷,兩人均無武功在身,身體雖尚温熱,卻早已氣絕。韓江一時有些亂了手腳,忙道:“需得快些告訴家人們來料理。”殊兒立時打斷道:“你若想惹是非,便叫出聲,我們該回原位坐着,要不就會疑到咱們頭上。”不等韓江分説,拉起韓江便往回跑,回至廳上坐下。恰好那小丫鬟又來續茶,殊兒道:“大姐,煩你再去通稟一聲,我們在此已等了小半個時辰了。”那丫鬟想是也覺奇怪,答應了一聲便下去了。
兩人側耳傾聽,果然過了不久,耳中先是陶瓷落地破碎之聲,接着是一聲驚叫,殊兒又一拉他的手道:“過去看看。”兩人又跑回書房,見已圍了一堆家人,看見二人都是一驚。剛才那丫鬟已驚嚇得不住抽泣,見到二人後指着魏緒的屍道:“我家老爺已被人害了!”韓江還想説什麼,被殊兒輕輕一拽,也就不再説什麼,轉身向府外走出。
跑出了魏府,只聽裏面已哭聲一片,韓江和殊兒忙上馬前行,好久均不發一語。還是韓江先道:“這魏先生和武林人物從無瓜葛,又是誰加害於他?”但旋即想起那孫尚軒也非武林中人,最後也是捲入如此大的一個旋渦中。殊兒這次卻沒了話,又想了一會兒才道:“殺魏太醫定是有所圖,他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沒有?”韓江道:“這我又從何而知,只記得他有個‘脈診測微儀’,是診脈用的,武林中人要它也無用。”
按着獨孤鳴所畫的路線,二人又找到廖荻萍府上,應門的家人聽韓江自報上姓名,笑道:“韓少俠來得巧了,廖先生剛從宮中給楊貴妃看視返回,請稍候片刻,小的這就去通稟。”將二人延入客廳,不久就聽見廖荻萍的聲音從後廳傳來:“韓少俠是貴客,喝這等茶太粗陋,去取‘珍霧茶’來重煎過吧。”有人應了一聲,便聽腳步聲走近,想是廖荻萍來了。
殊兒輕聲説道:“我倒要看看這女御醫是怎麼樣的威風。”誰知一句話説完,就再也沒有聽到腳步聲了,殊兒奇道:“難道這女御醫又躲了起來?”隱隱一些異樣的聲音傳來,兩人幾乎同時暗叫不妙,循聲而去,剛繞過廳堂,立時被眼前景象驚得不知所以,若不是兩人也算見多識廣,當場便會驚叫出聲。
只見廖荻萍僕在地上,背心上殷紅一片,但兀自在一寸寸地向前爬,看到韓江和殊兒,舉起一隻手,如同溺水之人向岸上求救,眼光卻已黯淡,喉中荷荷作響,卻發不出一聲。
殊兒叫道:“她被點了啞穴!”忙上前替她解穴,韓江也過去欲施急救,卻發現廖荻萍自後心至前胸已被穿透,顯然再無生望。殊兒連拍帶弄,總算將她啞穴解開,但她只“哼”了一聲,半揚的手便軟軟垂下。恰於此時,剛才那個家人又走了過來,見狀一聲尖叫,險些跌坐在地。韓江道:“廖先生已為人所害,大哥可見到有可疑的人物出沒?”那家人看着二人,滿臉的驚恐,使勁地搖頭。韓江還欲再問,又被殊兒一拽衣袖,一個念頭閃過:“殺人者下手無聲無息,定不會讓這家人看見,若説可疑人物,還不就是我和殊兒,還是先脱離是非之地再做商量。”
腳步紛雜,更多的家人奔至,韓江和殊兒飛快地尋路而出,好在坐騎就在門外拴着,兩人匆匆上路,也不再顧什麼方向,只想遠離為妙。
跑過了幾個路口,兩人才慢下馬來,互視了一下,幾乎同時説道:“此事蹊蹺!”韓江道:“顧太醫府和王老太醫府還是不要去了。”殊兒道:“那是自然,只怕又是一去他們便死在你我面前。”韓江心下悵然,説道:“這兩位御醫對我和羽兒都有恩德,如此慘死,卻是大大不該。”殊兒道:“你先不忙着感嘆,官府定會拿我等去審,多半也認定了是你我乾的,咱們還是躲出京城再説,可惜又沒得玩了。”韓江奇道:“即便去見官,難道還分説不得,當真會屈打成招麼?”殊兒道:“那你只管去試試,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兩個御醫死時都是你在場?”
韓江一時無話可辯,心中也深以為然,正思忖着究竟是誰欲陷害自己,忽聽身後有人叫道:“前面可是韓少俠麼?有幾日不見了。”韓江一驚,回頭看時,卻正是“七大御醫”中的年輕太醫顧倫。
顧倫騎在馬上,身邊帶着四個家人,看到韓江一臉驚異之色,奇道:“韓少俠莫非不記得在下了?”本來太醫至宮中會診都是做官轎的,只是適逢春光大好,顧倫又年輕力盛,自不願悶在轎中,於是騎馬成行。
韓江卻是在想:“謝天謝地,總算你還健在。”忙下馬施禮道:“顧先生對小子大恩大義,怎敢忘卻,小子正是要往府上去拜謝對羽兒的施治之恩。”顧倫忙下馬還禮道:“韓少俠不必如此多禮,這些均是我輩分內之事。看這路徑,韓少俠可是剛從廖先生家出來麼?廖先生和在下不久前還在宮內為貴妃娘娘把診,我因替貴妃針了一會兒,便出來得晚了。”
韓江忍了一忍,終於還是説道:“小子確是剛從魏先生和廖先生府上出來,不巧的是,發現二位均為人所暗害,都已仙去了。小子請顧先生歸家後也要多多小心。”顧倫心裏毫無防備,乍聞兩位御醫幾乎同時死去,立刻驚得向後退了幾步,張了嘴久久無法合攏。但看韓江一臉沉穆,也十成地信了。他想起自己素來自恃才高藝精,和其餘幾位御醫彼此都有芥蒂,但畢竟有同事之誼,因此也覺傷懷,同時也微微有些膽寒,忙轉頭吩咐兩個家人道:“你等速去邀龐侍官和田侍官到府中,説我有急事相央。”兩個家人應聲而去。
原來御醫的官銜在朝中只能算得箇中下之等,但因有此一技之長,各級官員也多傾心結交,尤其是宮外北羽林軍、南營和宮內飛龍禁軍的一些侍衞,由於免不了會常受些內外傷,更是對幾名御醫恭敬無違,顧倫發聲話,他們若不在當值,自是心甘情願前來相助。
顧倫安排既定,又向韓江拱手道:“多謝韓少俠提醒。還有一事相問,在下家傳的一點薄技不知韓少俠是否看得上眼。”韓江知他定是指的那本針灸之學,正好自己有些疑難處想做請教,便道:“顧先生不吝以家傳絕學相授,小子幸何如之。但因根基太差,正有些不明之處請顧先生幫着打通關竅。”便將一些有疑問處一一向顧倫討教。顧倫聽韓江所問,言談之中對醫道各門均頗有素養,儼然已有良醫風範,心中暗自稱奇,興致也被引起。
兩人一問一答,竟在街上立了半個時辰,殊兒在一旁暗暗着急,只怕時間再長一些,魏、廖二府報官後便會有麻煩上身,輕輕拉扯韓江衣袖,韓江雖也在興頭上,但一經提醒,回過頭來,便立時打住話頭,再三謝過顧倫,就在當街分手。
韓江心內稍定,對殊兒道:“那顧太醫請了侍官將軍到府,該無大事了。”殊兒卻道:“其實請侍衞倒也不必,只要你不登門,他就無恙了。”韓江正琢磨殊兒此話之意,忽聽身後有人叫道:“了不得了,死人了!”韓江耳中“嗡”地一響,回頭看時,只見地上已躺了兩人,正是那兩個仍跟着顧倫的家人。再看顧倫一手握着馬繮繩,一手撫胸,搖搖欲倒,後心一個傷口,鮮血正汩汩而出。韓江飛身躍至,出手飛快點了顧倫背心的穴道以求止血,但這血並非自肌膚而出,卻是從被刺穿的心臟中湧出,瞬息之間,顧倫已血盡而亡。殊兒已拉住一個路人問道:“你看見是誰殺的人?”那路人已嚇得面無人色,結結巴巴地説道:“哪……哪有什……什麼別人,這位老爺和你們一分手,還……還未上馬,便……便是這般了。”殊兒冷笑道:“那就是我們殺的?”那路人更是驚懼,除了搖頭外,再説不出一個字。
殊兒放開那人,招呼韓江快走,卻見韓江轉過頭來,眼中已噙着淚水,知他眼看三個對自己有恩之人都死於面前,自是悲憤莫名,只得軟語道:“阿江哥哥,明瞭是有人妄圖加害於你,咱們還是先保全自己,再圖報復吧。”韓江點點頭,對着地上顧倫的屍身道:“三位先生,我韓江定會擒得真兇,哪怕他武功再高,我也捨命而為。”
兩人知道在如此鬧市,不久便會有官兵趕到,便上了馬,再不想去找哪位御醫,向葛府返回。殊兒力勸韓江出城,但韓江惦記着羽兒,因幾位御醫已身亡,自己多少繼承了他們的一些衣缽,所知已算廣博,料想已能對羽兒調養,葛修一公物繁多,齊嫂和小云又都不在,留着羽兒怕也是負累,不如自己帶了走。
殊兒拗不過韓江,便道:“你不怕那葛老兒也死在你面前麼?”韓江道:“葛先生的武功高極,何況我不必一定要見他,只管帶了羽兒走,留封書信也就是了。”
兩人快馬返回葛府,徑直走到羽兒的那間小房,推門而入時,卻見小暖榻上早已沒了羽兒的蹤影,那個奶媽也不見了。殊兒道:“阿江哥哥,這事又透着古怪,依我看咱們還是不要再多耽擱,快些離開了吧。”韓江找不到羽兒,哪裏肯依,説道:“殊兒,連累你了,這裏確是有異,你可先出城,我找到了羽兒就來會你。”殊兒道:“我不走。”
韓江不再多説,走出小屋,發現小屋正對着後花園,走入花園,忽聽前面傳來枝葉摩挲之聲,忙循聲而去,卻沒見到一個人影,心道:“當初柴思南就是隱身這樹叢之中,我怎麼也看不見他,如今這裏若埋伏一高手,我命休矣。”但哪裏還顧得許多,繼續向前找去。
再往前走,己近院牆,韓江一眼看到了那秘道的門户假山,奇怪的是這次假山卻大開着。韓江情知有異,仍是走了進去,後面傳來殊兒的聲音:“你可要小心了。”也跟了過來。
韓江跨入秘室,突然鼻中又傳來了已熟悉的血腥之氣,不由得驚叫一聲:“葛先生!”幾步衝到那秘室的小門口,推門而入,最怕看到的景象終於又出現在眼前:只見葛修一側身立在屋中,一柄長劍自背心貫入,劍尖已自前心透出,劍身兀自在顫動,地上鮮血已流了一灘。殊兒隨後跟到,見狀不妙,忙一拉韓江,叫聲:“快走!”韓江雖然心中氣苦,但心念卻也轉得快:“此秘道比不得外面的大街,想脱身可不容易。”
兩人剛躍出秘室,尚未到秘道口,耳中突然傳來人語:“在這裏了!”立刻閃出幾名白衣漢子,手持各色兵刃,擋在了秘道口。韓江一怔,待要分辯時,殊兒已是三枚銀環連珠介地飛出,立刻將為首二人射倒,另幾人各挺刀劍上前,殊兒舞動雙環,一輪精妙的強攻,竟將幾人逼到牆邊,口中叫道:“你快出去。”韓江心中感激,知道耽誤不得,縱身出了秘道,腳一邁出,一柄大刀已摟頭砍下,韓江早知外面定然也會有伏擊,跨出秘道時便就地一滾,誰知尚未起身,七八柄刀、劍、戟等兵刃已團團抵在了前胸,只消動一動,便會送了性命。韓江知道逃生無望,高聲叫道:“殊兒,莫再戀戰,快些走開吧。”
殊兒對敵的幾名白衣漢子武功都頗不弱,殊兒雖較之高出許多,但想再救出韓江已無可能,身軀一擰,已躍出秘道,外面的幾名漢子待要攔截,被殊兒打出幾枚銀環,立刻又被傷了幾人。殊兒縱身躍上花園中的桂樹,正準備再作跳躍,忽見桂數上已坐了一人,白衫白帽,低了頭看不見面貌。殊兒暗驚,兩枚銀環擲出,又躍向旁邊的一棵榆樹,誰知腳尚未着樹,那白衫白帽之人又已坐在面前,心頭一沉:“此人武功當真詭秘難言。”身子也往下沉去。
底下兩名白衣漢子已揮劍上劈,殊兒手持銀環在樹身上一撐,突然又轉回到秘道口,假山旁的一名漢子猝不及防,被殊兒飛快點住“期門”穴,立時動彈不得,殊兒用銀環抵住那漢子後心道:“快快退開,否則便要了他的命!”忽見那樹上的白衫人幾乎身形不動地自上飄下,直逼過來,殊兒看他起動之態,便深明厲害,將逼住的漢子往前一推,自己便飛身出園。
那落下的白衫人本是想來拿殊兒的,沒料到那漢子撲來,暗暗罵了聲:“好生狡猾的丫頭!”揚手輕輕一拍,已將那漢子頭顱擊得粉碎。韓江在地上看得真切,心頭凜然:“此人武功不但比殊兒高出許多,比沈不予、王天梁等也不惶多讓。”慶幸總算殊兒逃脱了。
那白衫人背對韓江,輕輕吐出一個字:“問。”一個用刀抵住韓江的漢子便喝道:“小子,邢公公問你話來,為何殺了葛太醫。”韓江心道:“原來是個宮中太監。太監原來也有這麼高的武功。”再次感嘆李驥“長安城高手如雲”的説法。聽這麼一問,便道:“葛先生對我恩德深重,我報答還來不及,怎會加害?請諸位明察。”
那被喚做邢公公的又説了一個字:“劍。”那發話的漢子又道:“小子還想賴,你可是茅山派的麼?”韓江一聽這般問,又想到那個“劍”字,腦中突然一震,依稀記得剛才看到葛修一的後心所插的那柄劍上墜着個小小的卵石,正是自己的長劍,那晚在秘道坐宿,長劍解開了,就放在秘道中,定是有人用這柄長劍殺了葛修一,移禍到自己頭上,此人當真處心積慮得可怕。
“倉啷”一聲,一柄長劍已擲在頭邊,韓江掙扎看時,只見長劍劍身頗窄,上面血跡斑斑,劍柄上拴着一枚小小的卵石,可不正是自己的那柄茅山派長劍!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聽那邢公公又説了一個字:“傷。”旁邊那漢子道:“你不但殺了葛太醫,魏太醫、顧太醫和廖太醫也是你殺的,是也不是?幾位御醫都是被人從身後一劍貫入,從傷口看都是被劍身較窄,不開血槽的長劍所傷的,你們茅山派的長劍就是如此,你還有什麼抵賴麼?”
韓江正想大叫:“自然不是!”那邢公公又説:“認!”只聽旁邊有人道:“回邢公公的話,廖先生被害現場確是見到這位韓……韓相公來着。”另一個女子的聲音道:“魏先生被害時也是這位韓相公在府裏。”另一人道:“沒錯,是他,那個女娃子還兇巴巴地拉住小人。”韓江不用看也知道是在三位御醫被害時見過自己和殊兒的家人、丫鬟和路人,心想如此證據確鑿,自己哪裏還有指望洗得脱罪名,便淡淡地説了句:“此事絕非韓某所為,定是有人陷害。”
邢公公“哼”了一聲,説道:“回!”一個白衣漢子罵了聲:“好小子,人證物證都齊全卻還嘴硬,當真找死。”一腳踢去,韓江登時昏暈過去。
韓江再次甦醒,發現自己已身在一個大鐵籠中,身上倒沒有鐐銬之屬,只是這鐵籠以兩寸粗細的鐵條密密鑄成,掛着拳頭大小的一把鎖,要想出去卻談何容易。身邊光線甚是黯淡,只是頭頂處有個小小的窗子,透入一些微光。韓江手抓鐵籠,大聲叫道:“這是何處,快放我出去,我沒有殺太醫,讓我過堂説明白!”
黑暗中一個聲音傳來:“韓少俠不必叫了,這裏是飛龍坊的私刑牢獄,和尋常的衙門不同,進這裏便是生望渺渺了。”韓江一驚,聽這聲音正是獨孤鳴!忙道:“獨孤先生,慚愧,總算您還健在!那幾位御醫都已……”忽然喉中有些哽噎,竟泫然而涕。
只見獨孤鳴就在離自己兩尺遠近的另一個鐵籠中,兩丈遠處似乎仍有一個鐵籠。獨孤鳴嘆了口氣道:“韓少俠聰明人物,該猜到老夫為何也被關了進來,還是索問摩雲教線人之事,老夫越分辨,他們越相信老夫和摩雲教大有勾結,倒真是應了殊兒姑娘所説,越辨越胡塗了。那幾位世兄之死我早知道了,甚至他們未死之前我便知道了。”
韓江登時詫異萬分,問道:“怎麼未死之前獨孤先生就知道了?”獨孤鳴道:“讓老夫先告訴韓少俠此乃何處。這飛龍坊乃宮中豢養高手侍衞官的所在,飛龍坊出來的侍官組成的便是飛龍禁軍,此項外人多不知道,飛龍坊侍官們的武功較北羽林軍的將士高出不少,只因近數十年來北羽林軍的部分高手參與過幾次謀反之舉,因此皇上特設此飛龍坊,由宮中宦官執掌,算是皇上的貼心衞士,所以即便羽林軍有變,這些飛龍禁軍的高手還可與之抗衡。昨日老夫回到家中不久,尚未熄燈就寢,便有數名飛龍坊高手湧入,不由分説便將老夫綁了。一來老夫自認無理虧處,二來單人也確是鬥不過這些飛龍坊高手,所以便坦然就綁。誰知幾位公公連夜拷問,老夫百般辨説無用,便被下在這地牢裏。他們押解我時,我正好聽到幾名侍衞的議論,説今日要抓的就是你,好象是為了鳳凰琴的緣故,説你知道了鳳凰琴的許多秘密,準備細加盤查,然後找個原由將你定罪處死,這原由就是你殺了那幾位手無寸鐵的太醫,如果老夫不曾聽錯的話,他們預備先逐一將幾位太醫殺害,最後在葛府秘道內將你擒獲,誣為你下的手。可是如此説來,難道,難道葛先生他真的……”
韓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就為要陷害自己卻犧牲四位御醫的性命?但獨孤鳴説得如此明白,自是不會有假。他曾聽小云説過,獨孤鳴和葛修一雖然時常鬥口,其實交情深重,此刻聽獨孤鳴説到後來已語帶嗚咽之聲,想起幾位御醫對自己的種種好處,兩行熱淚也無聲而落,一拳砸在鐵籠的欄杆之上,口中不自覺地説道:“這些人怎的如此狡詐,但這……這可是有些有悖常理了。”獨孤鳴道:“飛龍坊行事可不是按了常理來的,何況,在朝廷眼裏,四位御醫的性命又怎值得上鳳凰琴的萬一?”
“鳳凰琴”這三個字在韓江耳中一炸,立刻又想起王天梁所説的“這鳳凰琴並非祥物”,雖然當時只是為掩世人及雙子的耳目,但這句話卻也説出了些道理。只是飛龍坊的人這次卻是大大打錯了主意,鳳凰琴早在秦慕牙手中,自己也根本不知道鳳凰琴本身還有什麼秘密。
獨孤鳴又道:“韓少俠,你看這個。”韓江走到籠邊,藉着微光仔細看去,心頭不禁一陣驚悸,只見獨孤鳴雙手手腕間和腳踝處都有食指粗細的鐵條穿過,鐵條着肌膚處腫起,顯是施刑不久。看來獨孤鳴輕輕一句“幾位公公連夜拷問”,其時所受的苦楚還不知有多少。獨孤鳴道:“這是飛龍坊的拿手酷刑,有個名號叫‘斷魂籤’,受些苦倒也罷了,可惜我一身武功已然盡廢。”
韓江道:“獨孤先生,這鐵條插入尚不久,小子已粗學了些王先生的外科之術,要不要小子替您取出,以免日久天長,更受苦痛。”獨孤鳴嘆道:“老夫自己倒也能取出,但一來身邊無良藥可敷,二來那些飛龍坊的牢頭看見了,還會再插一次,更受一次罪。”韓江心下不忍,暗道:“若拿我去拷問,也要這般對我麼?”想到此,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問道:“獨孤先生,若他們弄清了真相,是否會將咱們釋放,有些事一天兩天無法明白,時間長了自然就有分曉了。”
獨孤鳴嘆道:“真若這麼簡單明瞭,我們當初就不會被擒來,飛龍坊認定了的便是死理。你想鳳凰琴已落入秦慕牙之手一事,滿江湖皆知,飛龍坊耳目聰敏,也絕無不聞之理,他們既有心將你擒來,當然是認準了你對鳳凰琴所知頗多,若得不到他們想知道之事,絕不會善罷甘休。據老夫所知,關入這個地牢的,還沒有人能活着出去過,連當年的太子也不得幸免。”韓江如遭當頭棒擊,心道:“難道真的就不明不白冤死在這裏不成?”他畢竟尚在少年,涉世不深,沒那份定力,更不想無緣無故失去這大好年華,狠狠搖了幾下頭,突然使勁敲打鐵欄,高聲大叫:“放我出去,我沒有殺太醫,我也不知道什麼鳳凰琴!該死的鳳凰琴!我當真不知道該死的鳳凰琴!”
喊聲迴旋在空蕩蕩的地牢中,便只聽見“鳳凰琴”、“鳳凰琴”的叫聲,夾着獨孤鳴的兩聲嘆息。誰知這“鳳凰琴”之聲竟不停息,卻換了一個人在叫,聽聲音蒼老渾厚,卻是從地牢的另一角傳來。
韓江剛才便已發現兩丈遠外也有個鐵籠,也似乎有人在內,但地牢內光線實在太過昏暗,也看不清籠中是誰,此刻聽聲音竟有幾分熟悉。一旁獨孤鳴道:“宇文將軍,您也是為了這個鳳凰琴落到現在這個模樣,好不令人扼腕。”韓江這才明白此人原來就是宇文無妄。
看到宇文無妄現在這個樣子,韓江不由百感叢生。想想不久前他一人獨擋數位黑道高手,何等的威勢,只因在王天梁府中莫名其妙地失蹤了一陣,再見時便是瘋瘋癲癲的模樣,現在竟被關到這個地牢裏來。他本對宇文無妄施用“幻語真言術”從自己口中套話一節甚是不忿,現在竟也有些同病相憐,心道:“他那個徒弟不知現在怎樣了。”
只聽獨孤鳴道:“這位獨孤將軍,韓少俠也是見過的,他不知着了什麼魔道,無法克己,竟闖上朝堂大鬧,打死了兩個侍官,被飛龍坊一眾高手合圍之下才得制服,便也押在這裏,可惜他是北羽林軍中的第一高手,再加上胡季、黃啓成兩人為秦慕牙所殺,北羽林軍中再無數得上的好手了。”
宇文無妄那邊忽然傳來一聲怒吼:“不可能,你若不施奸計,無法奈何了老夫!”又傳來一陣金屬撞擊之聲。獨孤鳴輕聲道:“因此人武功奇高,飛龍坊自不敢怠慢了他,便給他戴上重鐵鐐銬。”
韓江聽他自言自語,語氣中卻象是在和誰説話一般,心念一動:“那晚在王天梁府中忽然傳來一聲巨響,後來見到的段明圭、華師瀾、盧須於等人均無太大異樣,怎麼單是宇文無妄變瘋了?他在當晚所來的羣豪中應是武功最高的,卻反而受了傷害,當真奇了。”他既知王天梁是摩雲教中人,又是假死,那聲巨響和宇文無妄之瘋定是與王天梁和摩雲教有關了。
宇文無妄忽又叫道:“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來,咱們再比劃比劃,老夫倒不信怕了你這個毛孩子來。”韓江心道:“這話可是在跟我説的,但這話分明該我對你説才是,我從未風光過,幾次都險些喪命,哪象你有從前的氣派。”但同陷囹圄,哪還有心思做此口舌之爭,便揚聲道:“宇文將軍,令徒一向可好。”宇文無妄“哼”了一聲道:“他也非你對手,但你休想就此折辱我二人。”韓江暗暗好笑:“我又哪裏是你們的對手了?”情知瘋人瘋語,作不得數,便也不再理他。
忽然頭頂上響,那扇小窗打開,從上面垂下一個籃子,正落在韓江和獨孤鳴二人的鐵籠之間,又一個籃子垂下,輕輕一擺,落在宇文無妄的鐵籠前。隨即,窗子“砰”地一聲關上。
籃中有四個饅頭,兩碗稀粥,幾塊鹹菜,韓江正好腹中飢餓,便和獨孤鳴兩個伸出手將這些食物分吃。然後怔怔地坐在地上,不知該如何是好。不久,天窗再次打開,有人將籃子吊上,韓江藉機大叫:“告訴那些官人,快放我出去!”但又有誰理會。韓江悻悻跌坐,自言自語道:“莫非真的便糊里糊塗死在這個鬼地方麼?”
忽聽獨孤鳴輕聲道:“我看未必。”韓江一驚,知道獨孤鳴見多識廣,忙輕聲問道:“獨孤先生,可有什麼辦法?”獨孤鳴仍是壓低了聲音道:“韓少俠沒來之前,老夫倒是早已死心,眼下韓少俠既在此,卻是有些眉目了。”
韓江奇道:“小子倒是不明瞭,我武功低微,又能有什麼辦法了?”獨孤鳴嘿嘿一笑道:“在這樣一個籠子裏,便是武功再高,又有什麼能耐逃脱,因此必須智取,韓少俠難道不記得孫先生所授的毒譜了麼?”韓江點頭道:“當然記得。但在這空蕩蕩的地牢中,再毒的毒藥又如何施為,又如何煉製呢?”
獨孤鳴笑道:“只要韓少俠尚記得毒譜,這逃生之路便通了大半了。據我所知,眼下‘七大御醫’亡去了四位,孫先生被神農真君擄去,老夫被關押在此,而王老先生前幾日突然得了風癱,自己尚需人照料,如今宮中再有什麼疑難急診,便只有着落在老夫頭上,當然,韓少俠自己尚不知曉,你已算得是一位醫林高手,所欠只是實踐而已。老夫以為,不久便會有宮中人來找我看病,當然並不會給我出去之機,多半隻是將病人抬來或僅是使人來詢問。到那時老夫便可一賣關子,推説手頭家中無藥,需我貼身僮子來領命去煎製藥劑。於是韓少俠可以開出幾種毒方,我親自囑咐藥僮去煎了來,再帶到我處,藏在身邊,而看病開藥,儘可敷衍了事。隨後如何,韓少俠聰明絕頂,應該能想到了。”
韓江確是在連連稱妙,聽獨孤鳴一問,忙道:“小子僭妄胡猜一下,獨孤先生想是準備將這毒藥備在身側,等再有飛龍坊的宦官來提審我二人時,便放出毒來,將他們毒倒,若有機可乘便可逃脱,若當時不能逃脱,也可以此要挾。”獨孤鳴也暗叫韓江厲害,心道:“此子幸而見識有限,若長在豪門,或在江湖上浸淫日久,以此資質,定也是個高明的人物。”便道:“韓少俠果然高見,便一言為定,咱們且靜觀事態,明日一覺醒來,咱們便又可做郎中了。呵呵。”
兩人有了生機,心中便舒暢了不少,此時外面天色已黑,二人又議論了一陣醫學醫術,談得自然投機,又將策劃用毒之事前後的細節議定,覺得倦時便坦然睡去。
一覺醒來,自頭頂天窗處又有食物送下,韓江心道:“這裏總算還未滅絕人性,尚能讓人裹腹。”吃罷飯,想着昨日獨孤鳴的猜測,今日就會有人來求醫,便存了一份等待之心。
可是左等右等,並不見有人來,兩人雖還切磋些醫技,但心裏均不踏實,只盼快些傳來嘈雜人聲。這一日便在漫漫等待中度過,韓江雖經和獨孤鳴談醫,長進頗多,仍覺自己一生中從未有過如此漫長的一天。眼看晚飯已過,仍無動靜,兩人更是焦躁,都在籠中來回頻繁踱步。
又候了些許時間,本該是入睡之際,但二人卻均無睡意,翻來覆去,久久難以成寐,心中的希望越來越淡,及至渺茫。韓江更是奇怪:難道這些人也不審問,便將自己老死在此,又有何益?但想一旦提審,受了和獨孤鳴一樣的酷刑,豈不更是惡夢一場!
越想越覺無生望,韓江心中難過已極,難過在於自己生來就不曾享受過父母之關愛,卻眼看就要早亡,人世喜樂似乎從未有過便匆匆而別,當真無趣之至,可悲至極,即便自己曾傾心過的一個女子也轉眼變惡,這一切都是誰的過錯?是鳳凰琴麼?韓江突然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若得以生路,必當奪過鳳凰琴,背在身後縱橫萬里,看看究竟還會有什麼不祥之事臨身。
既想到了從未謀面的父母和從未得過的親情,迷夢中韓江又見到了從兒時起就出現夢中的景象,美貌温柔的母親和英武富貴的父親,只是奇怪的是隨着年齡的長大,夢中的父母卻似越來越真切,越來越似曾相識。“羅嗦什麼,快降下天梯,再等得片刻就沒得救了。”一
陣吵嚷將韓江從夢中驚醒,只聽頭上一陣“咣啷”“吱嘎”之聲大作。韓江已聽獨孤鳴説過,這地牢並非只有天窗一個門户,否則這四五丈的深淺不可能隨心出入。在牢頂一角蓋着一塊厚重鐵板,只需將那鐵板掀開,再降下一個鐵製天梯,來人便可從從容容地拾級而下。
韓江聽到“沒得救了”,立刻省起是求醫的到了,心頭一陣大樂,幾乎笑出聲來。再向旁邊瞧去,黑暗中只見獨孤鳴的雙眼爍爍放光,顯然也是興奮異常。頭上突然一片火光,照得地牢中大亮,韓江久在暗處,立時眯了眼睛。
果然一個之字鐵梯自牢頂降下,甫一着地,立刻有兩個人抬着一個架子走下鐵梯,將那架子在韓江和獨孤鳴的鐵籠間一放便退開。一個白衣人緩步走了過來,“哼”了一聲道:“獨孤鳴,當初沒將你的手腳剁去看來是做得對了,否則今晚也用不上你了,快些診治,廢話少説,否則再將你雙肩也插上鐵條,讓你覺也不得睡。”韓江聽此人話音尖利,走路形態扭捏,心道:“此人定是名宦官了。”
獨孤鳴道:“救死扶傷,醫家本務,吉公公不用惡語相逼,老夫自也會出手相治。”韓江暗暗稱讚,心道:“還是獨孤先生定力好,如此情形,説話兀自不卑不亢,且識得大體。若換成我,怕是要和那吉公公大吵一場。”獨孤鳴向那傷者細看了一下,輕“呀”了一聲:“有人居然把陳侍官這樣的好手打成如此慘狀,不知是哪路高手。”
韓江見那被傷的“陳侍官”雙眼均是血肉模糊,但除此之外並無別處外傷。獨孤鳴道:“韓少俠,以你此刻醫技,該是足能辨析此案了,不妨看一看。”韓江想起那日在集山上自己曾治好過一位被打傷了眼睛的侍衞,之後獨孤鳴曾和自己談了半日,詳細講述了哪些門派的招式和暗器是取眼的,此刻倒正是考較考較自己的機會。
翻過那陳侍官的眼皮,只見眼球似已被打爛,傷勢顯然比集山求醫的那個侍衞重得多,仔細看時傷口呈菱形,顯是為暗器所傷,再看傷口處似有焦灼的痕跡,心頭一動:“原來他還中了毒,需用藥解毒,一切便更是順理成章了。”
韓江略一思忖,説道:“獨孤先生,小子沒記錯的話,這位陳侍官所中的乃是劍南任家的獨門暗器‘金剛鑽’,也喚作‘奪目寒星’,而且喂上了本門特製毒藥‘苦蓮茶’,此類暗器專打雙眼,其毒經眼內血脈入腦,發作極快,所幸並非是見血封喉的奇毒,所以此刻這位陳侍官只是手足青黑,呼吸細弱,若不施救,當在一時三刻內斃命。”獨孤鳴讚道:“韓少俠記憶無誤,當真難得。”
兩人一拍一和,旁邊那吉公公等得好不耐煩,急道:“還羅嗦這些作甚,該怎麼治便怎麼治,治不好就把他抬回去收葬。”韓江道:“此刻想辦法自然還是有救的,需得先將那‘奪目寒星’的暗器從眼中取出,然後服藥解毒,暗器取出後,諸位常帶在身的尋常解毒藥只可將毒發延緩半日,若想解得專毒,可得向劍南任家去討了。”
吉公公尖聲道:“一派胡言,莫説任家門不肯給藥,即便肯給,劍南千里之遙,半日內又如何能趕個來回,你是在消譴某家不成?”獨孤鳴不失時機地説道:“吉公公息怒,這位韓少俠是個實誠人,其實半日內也有辦法,孫先生雖已失了蹤跡,但孫先生畢生所學,已盡傳給了這位韓少俠,如今只需喚老夫的藥僮來,讓藥僮按着韓少俠開的方子前去配置即可。”吉公公道:“那誰又能替他將眼中暗器取出?王太醫風癱在牀,自是動不了手的,他老先生連個徒弟也沒有,長安還有哪位郎中有此本領?”
獨孤鳴笑道:“這也要着落在這位韓少俠身上了,韓少俠聰明過人,已靠自修學得了王老先生的一些外傷之術,老夫本來也動得手,只是幾位公公拜賜了這幾根鐵條,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那吉公公看着韓江,“哼”了一聲:“想不到你還是個活寶,幸得這兩日不曾提審你,否則你也是要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快動手吧!”
韓江道:“施術的針石刀具這裏一概沒有,還是得等獨孤先生的藥僮來才行。而且需得向諸位有言在先,這位陳侍官的雙眼是絕對保不住了。”吉公公點頭吩咐道:“速去喚獨孤鳴的藥僮來,帶上手術所需的一切傢什。”
獨孤鳴和韓江互視一眼,果然一切進展如期,心內都好不欣喜。
不久獨孤鳴的藥僮被帶到,卻是被綁着,雙眼蒙布,顯然這地牢是個極隱秘的所在,常人不得知曉。韓江早已想好如何解“苦蓮茶”的方子,同時準備好了一種“百草千味毒譜”所載的毒方,等人拿過紙筆,便一併寫過,拿給獨孤鳴過目,獨孤鳴看後,連連點頭,韓江道:“請這位小哥將兩張方子一併配好拿來,待我和獨孤先生確證後再交與吉公公。”
那藥僮領了方子後被帶出,韓江便替那陳侍官取出了眼內的兩枚“奪目寒星”,因此人雙目已廢,取時也無太多麻煩。待做完手術,將雙眼包紮已定,韓江因覺他手冰冷得厲害,便貼掌至他“風府”穴,運起葛修一所授的“小子午脈流”功法,想調動此人體內真氣替他驅除些寒毒,誰知一運氣之下竟是毫無反應,心中登時疑竇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