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太——不,蘇小姐!你要搬家嗎?”
薛雅箏一走進,就發現蘇美玉家門前有部搬家車。
“啊,薛律師!”正在將東西搬上車的蘇美玉轉頭看見她,立即詫異地喊道。
“你在搬家嗎?”薛雅箏驚訝地看着滿車的傢俱用品。
“是啊!其實這房子是登記在我名下,但是我不想再住在這個傷心地,所以決定賣了它,另外找房子住。”她轉頭看看住了多年的老房子。
“對不起,我失敗了!不但害你敗訴,還必須搬離自己的家……”薛雅箏沉痛地説道,愧疚地垂下頭,向蘇美玉道歉。
她知道她有多麼不願意離婚,但她卻搞砸了一切……
沒想到,蘇美玉竟然笑了。
“沒關係的,薛律師!我並不怪你,是我丈夫太無情,不是你的錯。我已經想通了,其實這樣也好,這種婚姻不要也罷,現在被判決離婚,我突然覺得鬆了一口氣,以後再也不用擔心,會有幾隻狐狸精找到家裏來。”
“張太太……”
“該改口了,以後請叫我蘇小姐。”蘇美玉笑着説道。
“是的,蘇小姐。你能夠想通很好,不過以後你打算怎麼辦?”薛雅箏關心地問。
“未來也不能坐吃山空,我打算去找工作,幸好孩子都大了,也不需要我太操心。”
“工作?那太好了!”
她連忙打開自己的公事包,從裏頭取出早就準備好的東西。
“這是我替你找的一些就業資料,有婦女二度就業的雜誌探討,還有勞委會的職業輔導,以及民間徵才的資訊等等,希望對你有幫助。”她誠心地將東西交給蘇美玉。
蘇美玉欣喜地接下資料,頻頻道謝:“我才剛想到,你就都替我準備好了,你真的很費心,謝謝你!”
“沒什麼啦,我只是……”
只是正好梁爾競丟下這本雜誌,她看見封面的報導專題,忽然想到還能為她做點事罷了……等等!梁爾競一來不失業,二來不是婦女,他看這種婦女二度就業相關報導的雜誌做什麼?
薛雅箏詫異地想到,這會不會就是梁爾競留下這本雜誌的原因?要敗訴的蘇美玉振作起來,重新出發?
有可能嗎?黑心的他,其實是個面惡心善的大好人?
薛雅箏這麼想着,倏然一陣惡寒竄過心頭。
想到他勝訴時得意的嘴臉,她猛力搖頭。
不,不可能!他不是這種人,她不相信!
絕對不是——
所謂的冤家路窄,就是不管走到哪裏都會遇到對方。
而薛雅箏與梁爾競正是標準的冤家路窄。
兩人的辦公室比鄰而居,三天兩頭在門口或窗口撞見就算了,怎麼連到律師公會圖書館找資料,都會遇到他?
“你怎麼會在這裏?”她剛從圖書館出來,就在走廊上撞見他。
“我是律師公會的理監事,今天正好過來開會。”他假裝沒看見她撞鬼似的表情,淡淡地微笑。
“喔,你居然能被選為理監事,該不會是用錢買來的吧?”黑心的律師怎能擔任律師公會舵手的理監事呢?
“不好意思!你也知道我對金錢錙銖必較,要我用錢收買頭銜,我可沒那麼慷慨,如果是被別人收買放棄頭銜,那還比較有可能。”
薛雅箏忍不住翻翻白眼。
“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愛錢?”她很無奈地問。“該不會你正好有過飢寒交迫、三餐不繼的童年,所以才對金錢沒有安全感啊?”
薛雅箏隨口胡謅,雖然從沒聽梁爾競提過他家的事,不過她想他應該至少是在小康家庭成長的,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家庭主婦那種一般的家庭。
梁爾競眼眸略黯了黯,不過隨即痞痞地扯開嘴角,斜睨着她道:“我這人生來就愛錢,不行嗎?”
“行行行!你愛錢是好事,我祝你永遠賺大錢、發大財。”走人了!
哎哎,一提起錢她就難受,人家不是説錢財是身外之物嗎?真不懂為什麼有人會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呢?
不懂!不懂!
走出律師公會大樓,望着馬路思忖着,是要攔計程車好還是去搭捷運好時,身旁忽然傳來一道曾經熟悉的聲音,別有意圖地道:“要回辦公室嗎?我送你吧!”
薛雅箏先是宛如遭受電擊般,全身僵硬,然後很緩慢地轉頭,看着身旁稍微染上一點歲月的痕跡,但依然斯文俊雅的男人。
“是你?”薛雅箏茫然地看着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裏不斷想着:他怎麼會在這裏?
“我剛參加完會議出來,遠遠就看見你,你是個讓人很難忽視的女孩。”
眼前的男人,曾經是她的男朋友——噢,不!該説是她的交往對象會比較好。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他叫曹明捷,大三暑假那年,她到他開的律師事務所實習打工,他對她驚為天人,立刻展開熱烈追求。
因為他英俊有才能,再加上很會甜言蜜語,所以她也被他打動芳心,同意與他交往。然而才剛開始交往沒多久,就有一位平素沒什麼往來的學姊打電話約出去,她狐疑地赴約,才從學姊口中得知有關曹明捷的驚人內幕。
原來曹明捷早已結婚,妻子長年待在美國,而且他還是個外遇的累犯,不斷與身旁相識的年輕女孩大玩戀愛遊戲,等到膩了就一腳踢開,而女孩子礙於自己是人家的第三者,也大多不敢聲張,只能暗暗傷懷。
薛雅箏的那位學姊,就是最近剛被他甩掉的外遇對象,她得知薛雅箏是他最新一任“新歡”,一半為薛雅箏擔心,另一半也是為了報復曹明捷,所以她特地前來告知薛雅箏,希望她別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薛雅箏得知後震驚萬分,立刻跑去質問曹明捷事情是真是假,曹明捷見東窗事發只好坦承自己確實已婚,但卻執意不肯分手,跪在地上説他有多愛她,甚至還痛哭流涕地求她別離開他。
薛雅箏不管再怎麼愛對方,也不會去當人家的第三者,況且她與曹明捷才剛開始交往,感情其實還沒那麼深,所以立即快刀斬亂麻,離開他的律師事務所,並與他分手。
沒想到他不甘心被她甩了,還跑到學校四處亂放謠言,把她説成主動勾引他的無恥女人,讓她最後一年的求學生涯痛苦不堪。而今,他竟還有臉假裝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她面前?
“雅箏,你到哪裏去了?”曹明捷蹙着眉頭,一臉深情痛苦的模樣。“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想着你,可是你出國去了,如此狠心絕情……但是幸好,老天又將你還給了我!”
這句話若是從其他人口中説出來,薛雅箏一定當場放聲大笑,並且對這些老套八股的告白之詞嗤之以鼻,但是這個人不是別人,是她曾經交往、而且深深傷害過她的男人。過去的陰霾她無法擺脱,想到那段被大家指指點點、護罵諷刺的日子,她不由得一陣顫慄,渾身發抖。
“雅箏,回到我身邊吧,我們可以——”
曹明捷大膽地伸出手,正要抓住她的手臂時,忽然有另一隻大手搶先一步,攔截了她。
那人把她攬進懷裏,萬般輕柔地問:“雅箏,怎麼回事?”
薛雅箏錯愕地抬起頭,愣愣地看着那個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温柔男子。
他……吃錯藥了?
“我們不是要去吃飯嗎?你怎麼愣在這裏呢?遇到熟人了?”他更將她摟近,示威地朝愣在一旁的曹明捷投去一瞥,然後在她耳邊低語:“別怕他,配合我。”
薛雅箏頓時明白,他是在保護她。
一股深深的感動霎時湧來,讓她激動地紅了眼眶。
她用力點點頭,作戲地將頭偎近他的胸膛,意外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梁爾競覺得自己簡直是鬼上身,他幾時變成這種多管閒事的人了?然而低頭看看懷中的她,他的眼神不覺變得柔和。
他從沒看過這樣的她,脆弱、無助,等待他伸出援手,他怎麼可能丟下這樣的她不管?
“噢,是梁學弟。”曹明捷認出他來,鏡片後的眼神閃了閃,走上前來,故意熱絡地喊道。
曹明捷與他們正是同一所學校畢業的,只是長他們多屆,過去根本毫無交集,但他還是自稱學長,有拿前輩的身分壓梁爾競的意味。
但梁爾競根本不甩他,也不與他攀親帶故,只冷淡地喊了聲:“曹律師。”
他的回答也明白地告訴曹明捷,他與他毫無瓜葛。
曹明捷恨恨地咬咬牙,又隨即擠出笑容,虛偽地笑着問:“梁學弟,我和雅箏有些話想説,你可不可以……”
“這點恐怕有困難。”梁爾競很不識相地立即拒絕。“抱歉,曹律師,我看得出來她並不想跟你説話,再説——雅箏是我的女朋友,曹律師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和我的‘女朋友’説呢?”
“我——”人家都説是女朋友了,曹明捷還能説什麼,但他又不甘心,於是悻悻然哼了口氣。
“走吧!”梁爾競懶得理他,拉着薛雅箏的手就走。
而他不是隨便説説,還真的帶着她去吃飯。
“喏,吃吧!”
梁爾競將服務生剛送來的簡餐推到她面前,然後忙碌地替她張羅餐具,遞送紙巾,偶爾説個幾句無關緊要的話,曹明捷的事半句都沒提,彷彿剛才的事根本沒發生過。
薛雅箏鼻頭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謝謝……”她喃喃道謝,感謝他的體貼,也感謝他的沉默。
這個時候,他的沉默就是最真實的仁慈,沒有追根究柢地探問過去,免去了她的難堪。不過——
“我沒有當人家的第三者!”她急促地解釋。
這件事經過這麼多年,她從來不曾對任何人詳細解釋過,惟獨他——不知為什麼,她不願他以為她搶人家老公,是個寡廉鮮恥的狐狸精。
梁爾競沒有説話,只是略微挑眉看着她,好像有點訝異她為何對他解釋這個。
薛雅箏也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她根本沒必要對他解釋的,但是……她不願被他誤會,如果被他誤會,那讓她比死還難受。
“真的……”她低下頭看着桌面,吶吶道:“當初,我確實和他短暫交往過,但是我不知道他已經結婚了。”想到當年的自己,她依然感到萬般羞憤,為何自己會那麼笨,那麼容易受騙呢?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女人!即使在謠言最沸沸揚揚的時候,我依然一直相信,你是無辜的,其中必定有什麼誤會。”他堅定地道。
“你為什麼這麼信任我?”薛雅箏激動地看着他,粲然明亮的眸子,眨也不眨地凝望着他,裏面充滿戚悄。
難道他……
“因為你的驕傲呀。”
“啊?”我的驕傲?薛雅箏張開嘴,呆愣地望着他。
“沒錯!你太驕傲了,要你屈居人家的第三者,你怎麼肯?以你的個性,非爭到老大的位置來坐不可,哪有正妻不做,要當小老婆的道理呢?”又不是腦袋瓜壞了。
“是嗎?我很驕傲?”燦亮的眸子瞬間蒙塵,心中激動澎湃的情緒落入谷底,凍結成冰。接着一股灼熱從胸口慢慢上升,怒火開始像岩漿一樣噴湧而出。
“我哪裏驕傲了?”少血口噴人了!
“你哪裏不驕傲?哪回見了我,你不是下巴抬得高高?這不叫驕傲是什麼?”還真敢説。
“我……”那不叫驕傲,那是看不順眼好不好?“好,就算我驕傲,那又怎麼樣?驕傲有什麼不好嗎?”
“驕傲沒什麼不好,但是驕傲的女人,就是特別不可愛!”
“那又怎麼樣?”敢説她不可愛?
要知道,她可是人見人愛,當初在國外,追她的人起碼十來個,若不是曹明捷留給她的陰影還在,哪輪得到他在這裏評論她可不可愛呀?
“哼,我要走了!”她從公事包裏取出自己的餐費,放在桌上。
“喂!你要去哪裏?”他詫異地問。
“你管不着!”她拎起包包,扭頭就走。
“欸——”他看着她氣嘟嘟的背影,重嘆了口氣。
這女人怎麼那麼難搞?為什麼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樣温馴可愛呢?
話説回來,她在別人面前好像也不是這副潑辣樣,為何在他面前就這樣難以溝通呢?
真是!
“可惡!”薛雅箏急促地走在街上,氣嘟嘟地咕噥着,牙齒咬得吱咯作響。
什麼嘛!説她驕傲,還説她不可愛?驕傲就驕傲,不可愛就不可愛,誰稀罕他來讚美呀?反正他從來就沒把她放在心上。
不知為什麼,想到這兒,心裏竟浮現一抹淡淡的酸澀。
剛才的“氣”勢一下子消了氣,像扁掉的氣球,縮得小小的。她的步伐慢了下來,懶洋洋地踱着步,有一下沒一下地踢着人行磚上的小石頭。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類似步履急促奔跑的噠噠聲,接着一隻大手攀上她的肩,強自將她扭過身來。“薛雅箏!”
梁爾競大概跑得很急,半彎下腰,急促喘息着。
“你到底是用走的還是用飛的?怎麼跑得這麼快,害我追都追不到!”
“你、你追我幹什麼?”薛雅箏一陣臉紅心跳,結結巴巴地問。
“這給你!”他不由分説地把一袋温熱的東西塞到她手上。“你不是什麼都沒吃嗎?想讓自己餓死呀?我請店家替你打包起來了,你帶回去吃吧!”
“你……你還特地替我打包?”她低頭看着手裏的食物,暖烘烘的感覺,從手上傳遞到心裏。“謝謝!”
“總不能浪費了。”
這句話無疑又像盆冷水,兜頭直下,潑得人渾身發涼。但是這回薛雅箏不但沒生氣,還噗地一聲笑出來。
她終於明白,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心腸軟卻嘴巴壞,要他説些甜言蜜語討人歡心,大概會要他的命吧?
第一次,她覺得自己開始瞭解這個人,所以也不會再為了他的毒嘴而生氣。
“謝了!”她笑着晃晃手中的提袋,悠然轉身離去。
烈日當空,陽光正炙,但她的步履卻是前所未有的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