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早上,我要老香火給煮來一碗粥,親自給她送進屋去,她什麼話也沒説,接過碗去,慢慢地把它喝下了。我見她神態還安詳,這才對她説道:‘前輩病得不輕,須得請個郎中來看看才行。如前輩不見棄,我去給你請個郎中來。’她遲疑了下,説道:不必了。我這病不礙事,過兩天自會好的。’我又再三相勸,説我一定要等她病好後才離開那兒。她才又説道:‘你既是一片好心,我自己處張方,你去給我把藥買來就行了。’我立即去向老香火要來紙筆,她一會就把處方開好交給了我,我便照着老香火的指引,騎馬趕到三十
餘里以外的一個小鎮上去把藥買來,交給老香火熬好後,又由我親自給她送到屋裏去。
“就這樣,我每天都騎馬到鎮上去給她買藥,有時還給她買回一些滋養食物,一連過了十天,她的病才漸漸好轉起來。
“在這十天中,儘管我和她每天都要見幾次面,有時還在一起呆上許久,卻還是很少交談。她沉默寡言,有時顯得很憂鬱,有時又好像心事重重似的。我也曾試着想問問她的來歷和姓名,可話剛出口,她的神情立即變得嚴厲起來,只冷冷地説道:‘你問這幹什麼?!這與你無關,對你也無好處!’我便不敢再問了。
“我在和她相處的那些日子中,她雖然很少和我説話,卻並沒有使我有受到冷遇和淡漠的感覺,她總愛默默無語地凝視着我,她那雙深邃得令人看不透的眼裏也總是充滿着慈柔,就像冬天的陽光一樣,使人感到暖暖的。我雖然對她十分敬畏,但卻無拘束的感覺我也喜歡呆在她的身邊,只要坐在她身邊,便會感到一種説不出的親切和温暖,這種親切和温暖使我不由對她生起一種依戀之情,這是我一生中還不曾有過的。
“她有時也偶爾問起我的身世。像我那樣屈辱而又不幸的身世,我又能告訴她些什麼呢!我就只好支吾其詞,或含糊以應了。
“在分手的前一天,她忽然問我怎不在家好好讀書以求上進,卻在外面東遊西蕩?我只説我已沒有家了。她顯得很難過地默然片刻,又問我今後作何打算?我説到京城去看望一下一位姓德名秀峯的老前輩後,準備回洛陽看看,然後便重返西疆去了。她聽説我要重返西疆,顯得很驚異,便問我為何要重返西疆?我只含糊應
道:‘與人有約。’她又緊問了句:‘是誰?’我只好説:‘在塔城認識的一位姑娘。’不料她一聽這話竟忽然惱了起來,怒視着我,説道:‘沒想到你原是個紈絝子弟!’我見她發怒,便忙説道:‘前輩別誤會,我與她有約是誠心誠意去向她學習武藝的!’她似乎吃了一驚,忙又問道:‘那姑娘是誰?’我説:‘姓春,西疆人都稱她飛駱駝。’她立即像呆了似地注視着我,眼裏露出驚詫的神情。過了一會,她才又淡淡地問了句:‘你是怎麼認識那姑娘的?’我便把在塔城摔跤場上發生的那件事情告訴了她,以後發生的事情因多涉及我那不幸的身世,我也就不便對她説了。她聽了後只輕輕嘆息了聲,説她想靜養一下,我便退出屋外去了。
“我和她分手那天是三十。我給她把馬備好,一同離開關帝廟,走到岔路口,她準備往北,我是往東,我懷着一種不勝依依之情,只好和她分手了。臨別時,她也露出十分難過的神情,在馬上久久地凝望着我,還語重心長地對我説道:‘你為人信義誠仁,我已深知,希你好自為之,將來定有好的前程!’她隨即一縱大黑馬,飛一般地向北絕塵而去。我立馬道上,目送着她,一會兒便消失到樹林那邊去了。
“她臨行穿的就是一身黑色衣裳,披裹在身上的也是一件大黑氅。
“我前兩天聽人傳説妙峯山上出現了仙女顯靈,又説是已經死了多年的玉小姐現身,心裏有些不信,今日特地趕來看看,聽元君廟裏的道士們説了當時情景,我疑他們看到那位站在雲中的仙女,興許就是我在關帝廟內遇到的那個神秘的女人。”
鐵芳講完了這段長長的話後,舉眼望着身旁還在出神的春雪瓶,又説道:“這就是我如何遇上那女人以及和她相處那段時間的情景。”
春雪瓶一直只默默留心地聽着,隨着鐵芳的敍述,突然的驚訝,深沉的思念,揪心的擔憂以及惱人的悵惘,暗暗的羞怯都不斷在心頭潮湧。但她仍只靜靜地聽着,沒有插話,也沒有打斷他的敍述。當鐵芳已將全部經過娓娓講完時,她才悵然若失地説了句:“要是我也能碰上她該有多好啊!”
鐵芳:“我看她行蹤極為隱秘,你在人稠的京都恐是很難遇上她的。”
春雪瓶顯得極為關切地:“你和她分手時,她的病體可已痊癒?”
鐵芳:“我看也只是減輕了許多,並未痊癒。”
春雪瓶不禁發出一聲呻吟般的哀嘆喃喃説道:“啊,我可憐的……可憐的人!願上天保佑你平安無恙吧!”
二人又談了一些各自別後的情況,各自都在那些聽去非常平淡的話語中,滲入了也露出了相互的思念和彼此隱藏的心中的情意……
春雪瓶:“你和那女前輩也談了你要去西疆的事,你真已下定了決心?”
鐵芳:“豈止是決心!我原和你約定是明年入冬時到達西疆,後來我真後悔,該約為明年春天到達就好了。”
春雪瓶:“若是那樣,我也只有過了新春就該回去了。”
……
鐵芳:“我將來找到母親後,便永遠住在西疆了。”
春雪瓶:“我一定隨你去尋到你的母親,不管是走到哪裏!”
二人只顧互相傾訴各自積在心裏的那些説不完的話語,不知不覺間,天色已近黃昏,從元君廟裏傳來的磬聲,一聲聲飄過樹林,又散向四野,墜人溝壑。春雪瓶這才猛然驚覺過來,望着鐵芳一笑
説:“看,天已快黑,你也該下山了!”
鐵芳:“你呢?”
春雪瓶:“我不走了。今晚就住在元君廟裏,明天還準備到各處看看,興許要後天才回城去。”她隨即站起身來,牽過大白馬,和鐵芳一道走出樹林,向元君廟那邊走去。他倆一邊走一邊約定:鐵芳兩天後便去阜城門看望德秀峯一家,春雪瓶也於那天去德府和他相會。
二人來到元君廟門外壩上,鐵芳去壩邊敞篷裏牽來坐馬,便告別春雪瓶上馬下山去了。春雪瓶一直望着他已走下山坡,才去把馬寄好,進廟求宿。’負責支客的道士便將她帶到廟後一座小樓上;打開一間客房,讓她住進那間房裏。,春雪瓶拿出二兩碎銀交與支客道士,要他去準備一些茶水飯菜送上樓來。支客道士見出手大方,便忙高高興興地下樓準備飯菜去了。春雪瓶這才安下心來將客房仔細打量一遍,只見客房雖不算大,佈置得卻很精雅,壁上掛有字畫,桌上還備有文房四寶,牀上擺的都是細軟枕被、門窗椅凳也都潔淨無塵。春雪瓶看着看着,忽然發現窗邊牆壁上有一長條石灰已剝落,一望而知是新被颳去的痕跡。她心裏不由感到有些奇怪,卻猜不出為何要颳去的緣由。一會兒,支客道士送飯來了,他一邊擺飯,_邊問這説那,顯得十分殷勤。春雪瓶用飯時,他也在桌旁坐下來,給春雪瓶講述那天玉小姐現身顯聖的情景。他講完後又指着房裏對春雪瓶説道:“十八年前玉小姐第一次上山給玉老夫人做道場時,就是住在這間房裏。”
春雪瓶一聽,竟突然對這間房裏的一切都感到親切起來。她情不自禁地又舉目將房間四面環視了下,牆上那條新刮的痕跡又躍進眼來,她便指着那條刮痕問道:“那裏怎麼有條新刮的痕跡?”
支客道士:“那兒牆上原寫有一首詩,也不知是誰在何時寫上去的。昨日玉大人上山給玉小姐進香,聽道長説起這事,便親來房裏看看。玉大人對着牆上那首詩看了一會,神色忽然變得驚詫不安,髓即吩咐道長説:‘這詩有鬼氣,不宜留在壁上,快快命人颳去’玉大人的吩咐哪敢不從!道長隨即命人颳去了那詩,散爾才留下那條痕跡。”
春雪瓶:“玉大人昨日也到山上來過?”
支客道士:“玉大人乃是玉小姐胞兄,聽到山上出現這樣的靈異,哪能不來看看!”
春雪瓶:“牆上那首詩你可記得?”
支客道士:“我對那詩本未在意,一聽玉大人要命人颳去,便偷
偷抄了下來,現正好帶在身邊。”他隨即從懷裏取出一張紙條遞給
春雪瓶。“請居士一觀。”
春雪瓶接過紙條一看,只見上面所抄的四句是:飛沙踏雪九千里,隱跡埋蹤十八年。風靜魂歸猶帶怨,霜天殘月照關山。
春雪瓶反覆看了幾遍,她對全詩雖不甚了了,但對其中第一二兩句還是懂得的。她就從這兩句來猜斷,已經明白這詩是母親所留。她想母親一向行事謹慎,特別是對她過去的身世更是諱莫如深,怎會在這房裏留下這首詩來!?她為此感到驚疑不解。春雪瓶隨又將詩交還支客道士,對他説道:“這詩確有鬼氣,你切勿將它傳
揚出去,若讓外人知道,誰還敢到這樓上來住!這廟裏的香火也就要冷落了!”
支客道士聽了,連聲稱是,並當着春雪瓶的面立即將紙條撕碎。
春雪瓶等支客道士收拾碗筷下樓去後,又將詩句玩味幾遍,聯想起她已經知道了的有關母親的身世,以及母親這些年來的處境,她不禁想道:母親心裏不知裝了多少哀傷,也不知積了多少憂愁!一直從不向人傾訴,只能鬱在心裏,這真叫她如何忍受!天山積雪過多也會雪崩,艾比湖積水過滿也會溢,母親心裏又能裝下多少哀愁!她不覺忽然憬悟過來:母親在這房裏寫下那詩也如崩雪溢水,實出情不自禁!她想到此處,又不禁為母親那悲慘的境遇而悽楚傷懷!
第二天清早,春雪瓶便走出廟外,隻身到山前山後,把所有的廟宇、崖穴以及峯巒、溝壑都走遍尋遍,仍未發現半點有關母親的蹤跡。直到天已薄暮,她才帶着一身疲憊和滿懷失望回到廟後樓上,用過支客道士送來的晚飯便上牀睡去。
第二天,春雪瓶一早起牀;吃過早飯,便離開妙峯山,騎上大白馬馳回京城去了。她回到蔡幺妹家裏時,蔡幺妹和劉泰保正在吃午飯,見她回來了,二人都很高興,蔡幺妹一邊給她盛飯一邊告訴她説:王妃昨日派人給她送來一盒糕點,説是內廷供奉食品,特送來給她嚐嚐。蔡幺妹還告訴她説:王妃叫那人傳了話來,要她日內進府去見王妃。春雪瓶聽了心裏不覺一動:王妃要她進府,是僅僅出於對她的思念,還是又發生了什麼新的事情?一種隱隱的憂慮不禁又給她罩上心來。
第二天,春雪瓶仍又換回女妝,也不騎馬,一路向德秀峯家裏走去。她剛一走到德府門前,便見牆壁拴馬環上拴着一匹坐馬,她一眼就認出是鐵芳坐騎來了,心裏不由一陣暗喜,向看門管家含笑打過招呼,便忙向內院走去。她來到後廳,還在台階上便聽到廳內傳來德秀峯那開心爽朗的笑聲。春雪瓶正要邁步進廳,卻突然
感到有些情怯起來,心也在怦怦跳動,她自己也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忙又停下步來,讓自己平靜一下才又走進廳去。德秀峯一見到她時又是幾聲朗笑,説道:“剛才正在談你,不想你就來了。”
羅燕也忙來到她身旁,低聲在她耳邊説了句:“我正要派人去請你哩!”隨即將她拉去人坐。春雪瓶這才抬起頭來向鐵芳望去,見鐵芳還拱手站在座前,正愣愣地望着她,不知説甚才好。春雪瓶不禁笑了起來,瞅着他説道:“你剛到京城怎就學得這般多禮!”惹得羅燕也不禁笑了。鐵芳這才垂手坐回椅上。
廳裏男女老少、主客六人,大家敍舊問談,一直話音不停,笑聲不斷,廳裏充滿了歡樂和諧的氣氛。羅燕雖是坐在春雪瓶身旁,卻和春雪瓶談話不多,只是不停地向鐵芳問這問那,當鐵芳和德秀峯談話時,她也總是帶着一種審究的神情久久地疑望着他。春雪瓶與鐵芳則極少談話,只不時偷眼向他望去。春雪瓶見羅燕對鐵芳顯得特別親切,便湊近羅燕耳邊輕聲對她説道:“我已看出了,姑姑喜愛鐵芳更勝於喜愛我!我都已經吃醋來了!”
羅燕回過頭來瞬了她一眼,也在她耳旁輕聲説道:“興許我越喜愛他你心裏才越高興哩!”
春雪瓶一下把臉伏到羅燕肩後去了,為了不讓人看到她那突然浮上臉來的紅暈。
大家又談了一會,便開始吃午飯了。桌上擺滿了菜,德秀峯不斷舉起杯來向鐵芳勸酒。羅燕則不停地給鐵芳奉菜。平時不大説話的德幼銘,也對鐵芳説了不少的讚揚話。德秀峯上桌前已是談笑風生,上桌後幾杯酒下肚,更是滔滔不絕。他重説了鐵芳在祁連山谷挺身相救之事後,又對鐵芳談起上月春雪瓶和巫朵司比武之
事來。他談得繪聲繪色,聽得沒有看到那天比武的德五奶奶和鐵芳也如親臨目睹一般。德秀峯談完以後,舉起杯來,將鐵芳注視了會,又把目光轉向春雪瓶,眯着眼睛,略帶些兒感慨地説道:“春姑娘要是我的女兒就好了!”春雪瓶正不知怎樣答話才好時,卻驀然想起她上次來到德家,曾聽德秀峯在誇獎鐵芳時説過,他如有女就招鐵芳為婿的那句話來,她不禁趕忙低下頭去,不覺已滿面紅霞。德秀峯卻並不罷休,又望着春雪瓶緊緊迫問了句:“你説呢,春姑娘?”
春雪瓶心裏一急,忙又抬起頭來,説道:“羅燕是我姑姑,老前輩該是我爺爺!這怎使得!”
德秀峯不禁哈哈大笑,直笑得杯裏的酒也潑了出來。他笑過之後,又轉過頭來對羅燕説道:“春姑娘伶俐過人!其實我剛才説的那話卻是另有一番含義!”
羅燕會心會意地點點頭,説道:“我明白爹爹的意思!”
德五奶奶心直口快,隨即從羅燕口裏接過話去:“你爹爹那話的意思,我看這桌上除了鐵芳外,誰都心裏明白。”
春雪瓶又忙低下頭去。鐵芳愣着大家,如在雲裏霧裏。吃過午飯,德秀峯因衙裏有事,便動身到衙裏去了。他臨走時拉着鐵芳,一再關照,要鐵芳就在他家多住幾日;直到鐵芳點頭應允他才離去。
天將晚時,春雪瓶也起身告辭,準備回到蔡幺妹家去了。羅燕雖再三挽留,卻因明日要去王府,與羅燕約好後日再來,仍自出府去了。
次日清晨,春雪瓶用過早飯,‘換上一身合體衣服便向王府走去。王府門官見是春雪瓶,毫未留難,便讓她進府去了。王妃正坐在房裏看書解悶,一見春雪瓶到來,真是高興萬分,連忙揮退身旁宮女,二人便親親熱熱地談問起來。王妃問的也多是春雪瓶的起居動止,冷暖衣食等生活情況,未再提起密報的事情。春雪瓶這才放下心來,對王妃説了許多她從劉泰保口裏聽來的各種奇聞異事,直聽得王妃滿心歡暢,感到新奇已極。談着談着,王妃話題漸漸轉到西疆。她向春雪瓶細細問了一些西疆的民情風俗以及外寇竄掠的情況後,又問起馬賊在西疆的所行所為來了。春雪瓶毫不掩飾地把她所知道的情況,邊民對馬賊的擁戴,以及馬賊的種種義行勇為,一一告訴了王妃。王妃聽後才告訴她説:“王爺將德秀峯去西疆探查所得情況已奏聞聖上,聖上為整肅西疆各營軍紀,加強防務,懷柔各部,已下旨命田項去調集隴西、甘肅兩州軍馬,進駐迪化,坐鎮西疆。田項已於前日出京到隴西調集軍馬去了。”春雪瓶聽了不由吃了一驚,忙對王妃説道:“聽説田項過去在西疆時就與各叛部暗有勾結,上瞞朝廷,下壓百姓,西疆百姓對他怨恨很深,今又派他去鎮守西疆,豈不誤事!”
王妃:“王爺對此亦略有所聞,奈無證據。王爺曾向聖上保舉玉璣總督西疆各事,因王爺深知玉帥多年鎮守西疆,恩威並用,各部畏服,邊民懷感,且各營校尉亦多是玉帥舊部,若派玉璣前去,各部懾玉帥餘威,各營校念玉帥舊恩,可望穩定西疆局勢。聖上卻以玉璣乃是文官,從不諳於武事,未準王爺所請。后王爺又相機向聖上陳奏利害,聖上才決定派玉璣督巡西疆,除稽查各州府道政績以備銓敍外,特授權參贊軍務,這樣,也可監督田項,以免釀成大誤!”
春雪瓶這才稍稍寬下心來。只是她對玉璣雖因母親的關係而懷有一種親切之感,但他一旦去了西疆,對母親的處境以及羅大伯的安危是利是害,是禍是福,她還是一片茫然!春雪瓶陪着王妃玩了一天,直至近暮方才出府回家。
第二天她又去德秀峯家和羅燕、鐵芳歡聚一日。她在告辭回家離開德府時,鐵芳將她送至門外,對她説道:“我在京城亦無他事,久往只覺煩悶無聊,我想後日便起程離京,取道大同,再南下洛陽,在洛陽停留半月,料理一些未了事宜,然後便一直往西,沿途尋訪母親下落,併力爭早日入疆,候你歸來。”
春雪瓶略想片刻,説道:“這樣也好。我亦早就想回西疆了,只是我要辦的事尚猶未了,還得再留一些時日。儘管如此,先到西疆的可能還是我呢!”
鐵芳聽了雖覺安慰,卻仍不禁悵然説道:“那咱倆就此一別,只有等到了西疆才能再見面了!”
春雪瓶:“不,後天我還來送你。”她略一思索,隨又説道:“後天一早我到西直門外道旁候你,也像你在甘州送我那樣,我也還你一程!”她這才告別鐵芳,轉身向虎幄街方向走去。
轉瞬已到第三天,春雪瓶一早起牀,換上一身男裝,去馬房將大白馬牽出備好,也不等早飯,便騎上大白馬向西直門馳去。她來到西直門時,道旁店鋪才剛開門,道上也只有西去的商旅,尚無東來的車馬肩輿。她見時間尚早,便下馬立候道旁,不多一會,鐵芳便策馬來到她的面前。春雪瓶隨即跨上大白馬和鐵芳並騎向西
騎去。一路上,二人都很少説話,只覺陣陣寒風迎面撲來,道路兩旁草枯樹黃,一片淒涼景色,更給他二人增添了不少離愁。鐵芳也曾多次停下馬來要春雪瓶回城,春雪瓶也不答話仍逕
自放馬前行。二人一路並馬馳去,不覺已過了黑龍潭來到大覺寺,這裏已離京城數十里,前面不遠便是妙峯山的進山路口了。鐵芳又停下馬來正要勸春雪瓶回馬進城,忽見路上有不少男女老少手拿香燭向前面道旁不遠處的一片松林走去。他感到有些奇怪,便問春雪瓶道:“這些人到那林裏去敬誰?”
春雪瓶向松林望了望,説道:“聽説玉嬌龍小姐的墳墓就在這附近,我猜他們多是去玉小姐墓前燒香的。”
鐵芳:“我已久聞玉小姐孝烈,死後十八年來,墓前吊者不絕,咱倆也不妨前去看看。”
春雪瓶也是早有此心的了,只是尚無適當機會,聽鐵芳這樣一説,便欣然同意了。二人隨即撥馬去到松林外面,一齊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又沿着一條小道向林裏走去。走了不過百步,忽見有一巍峨牌坊立於道上,牌坊上下全用白色漢玉砌成,坊上刻有“聖旨”“旌表孝烈”大字。行人到此,抬頭仰望一,立即便會生起一種肅然起敬之感。穿過牌坊,前面出現一片空地,空地上並建着兩座巨大的墳墓,墳台墓碑也都全是用白色漢玉裝嵌雕砌,遠遠望去,顯得十分莊嚴肅穆。左邊那座墳前,正有一些人在那裏燒香叩拜,一望便猜到那定是玉小姐的墓地。春雪瓶和鐵芳邁步走近那墓前一看,見漢白墳石碑上刻着“欽賜孝女玉嬌龍之墓”九個大字。鐵芳站在墓前,心裏不由激起一陣崇敬之情,還帶着些兒蒼涼悲壯之感,他不禁對着墓碑屈膝跪地,口裏喃喃祝禱:“晚生鐵芳,久仰小姐孝烈高風,今趁過此之機,特來墓前一拜。願小姐魂歸天界,願小姐鑑我心誠佑助我早日尋到母親!”他祝禱已畢,又恭恭敬敬地叩首三叩,才站起身來,眼裏竟充滿了淚水。他又望着墓碑默默出神了會,才回頭對春雪瓶説道:“你也該來拜拜。”
春雪瓶只凝望着墳墓沉思,沒有應聲。她這時的心情更是複雜,觸景生情,悲傷中又覺有些可笑,哀感裏還帶着幾分滑稽。她想得更多的還是墓中人目前的處境,還是對母親安危的惦念。鐵芳見她久久不答,不禁感到困惑起來,又説道:“拜墓不是信神,只是表表對玉小姐孝烈的尊敬!”
春雪瓶:“心到也就行了,拜了反而不祥!”
鐵芳愣住了,一點也不解她的話意。恰在這時,站在春雪瓶身旁的一位老者對與他同來的一位老婦説道:“聽説玉小姐前些日子曾在妙峯山上顯聖,我想她準是前來祭奠她父親的!”他隨即指着右旁那座墳墓説,“本月二十日便是玉帥週年忌辰,以玉小姐的孝烈,焉有不來一祭之理!”驀然間,一個新的念頭忽然浮上春雪瓶的心來:二十日那天潛來這裏等候母親的到來!是的,母親過去在天山時,每當逢年過節總要到屋後山頂上望北遙拜,如今她既已回到京城,焉有不親來玉帥墳前一祭之理!春雪瓶主意已定,眼前又重生起尋到母親的希望,心裏也頓覺輕快起來。
春雪瓶和鐵芳一同走出松林,西望羣山綿綿疊疊,眼前驛道蕭蕭漫漫,兩情雖感不勝依依,卻是勢已難留,互道一聲“珍重”,終於還是分手了。一個是馳行馬上頻頻回頭凝望,一個是立馬林邊呆呆目送神馳。蹄聲漸小,騎影漸迷,慢慢地消失到遠處去了。
日子在百無聊奈中過去,經過了十來個難捱的日日夜夜,春雪瓶終於盼來了十月二十日這天。她吃過午飯便騎上大白馬直向西直門外馳去。她出了西直門,行了不過十里,忽見前面道上有幾乘官轎在兩排執事衙役的鳴鑼開道下,正往這邊走來。她心裏一動,也許是玉府的人祭墳歸來了!便忙跳下馬來,躲在道旁一垛斷牆
後面,等那官轎來到近前,她才探頭舉目望去,見走在前面的一乘六抬大轎,轎前門簾高卷,端坐轎裏的正是玉璣。後面幾乘雖緊垂轎簾看不見轎內是誰,但已猜出定是鸞英和丫環僕婦等人了。玉府一行人剛一過完,她正要上馬,忽又見德秀峯、德幼銘和羅燕三人騎着三匹大馬也正向這邊走來。她又趕忙隱身牆後,直等他三人已經去遠,才轉出牆來,上馬向前馳去。不過兩個時辰便已到了大覺寺前。春雪瓶見時光尚早,便跳下馬來,牽馬入寺,尋了個僻靜之處,坐下身來細細地運籌着自己的動止步驟。她知道,這將是她尋得母親的最後一個時機了!自己的猜測會不會有誤?母親又是否會來?這在她,心裏也仍無把握。她不斷抬頭察看天色,心裏正受着焦躁和不安的折磨。
天色漸漸地黑下來了,春雪瓶的心情也隨着天色的幽暗而緊張起來。她已覺事不宜遲,便忙又站起身來。牽馬出寺,繞過大道小心地向松林走去。進了松林,她選了一處離墓不遠而又易於隱藏的地方,將大白馬拴在樹上,然後才移身躲到一株大樹背後。凝神側耳,靜靜地等着。時刻在靜靜地緊張中過去。初更,二更,四
周像死一樣的靜寂,她能聽到的只是她自己心的跳動。殘月已從東方升起,淡淡的清光斜斜地射入松林,一陣風來,寒透肌膚,春雪瓶不由一陣寒慄。她正想轉出身來活動一下身子,趕去已在向她襲來的倦意,驀然間,她聽到一陣隱隱的馬蹄聲從林外傳來!春雪瓶不由全身一震,趕忙屏息靜氣,凝神側耳,向林外注視着j細聽着。蹄聲越來越近,一瞬間,只見一個黑黑的騎影帶着清脆的蹄聲進林來了。那騎影來到她近旁不遠處才跳下馬來,一轉身將馬拴一在樹上。就在這一瞬間,她藉着淡淡地月光,已認出了那修長的身影正是她日夜思念的母親;那大黑馬在月光下依然是那麼神駿!春雪瓶緊咬牙,強按心,制住了自己的激動,仍靜靜地等待着,等待着一個最適宜的時機!這時,她看見母親已直向玉帥墓前奔去,剛一走到墓前,一下就撲向墓碑,雙膝跪地,將額頭緊緊貼在墓碑上,隨即傳來的便是一陣嚶嚶的撕碎人心的哀泣。母親哭呀哭,直哭
得寒風靜,松濤息,月光冷……。母親哭了許久許久,才漸漸嚥下悲哀,站起身來,在墓前喃喃禱祝。那禱祝聲細如遊絲,春雪瓶一字也聽不清楚。母親禱祝已畢,才轉身來到自己的墓前,手撫墓碑,默默站了片刻。只短短的片刻,她隨即又一轉身,快步向大黑馬走去。眼看她已快踏鐙上馬了,春雪瓶這才迅即轉身出樹,輕輕叫了一聲:“母親!”隨即撲上前去,雙膝跪地,緊緊地將母親的雙腳抱着,松林裏又響起一陣嚶嚶的哀哭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