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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護舅出關沿途懷警 飛騎接箭眾寇心驚(下)

    第二十四章

    鸞英臉上閃現出驚異和欽佩的神色,她嘴唇微微啓動了下,似乎還想説點什麼,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下去了,終於沒有説出口來。最後只輕輕地嘆息一聲,便不再説什麼了。

    玉璣在旁一直沉吟未語,過了一會,他才淡淡地問道:“春姑娘説那半天雲一直孤身未娶,這話可確?”

    春雪瓶:“半天雲曾否娶過妻子我雖不甚清楚,但他多年來確是孤身一人,這是西疆許多人都知道的。”

    玉璣眼裏不禁露出些兒困惑的神情,默然片刻,忽又問道:“春姑娘是否見過那半天雲?”

    春雪瓶:“見過。還曾和他並馬追擊過一股竄犯到了烏蘇裏的外寇。”

    玉璣聽了並未感到驚訝,只點了點頭,便不再深問下去了。一會兒,翠蘭來稟告玉夫人説飯已備好,三人便一同來到客廳用飯。席間,春雪瓶再次示意玉璣對田項應多加防範,並問他準備隨身帶去多少校衞?玉璣卻不勝感慨地説道:“若像春姑娘這樣的巾幗豪傑,我身邊只需一個就足夠了!若是一般平庸之輩,多帶也

    是枉然,反而沿途招事!”他悵然片刻,又説道:“我要能像德秀峯那樣,身邊也有一雙像德幼銘和羅燕那樣的兒子兒媳就好了。”

    鸞英:“花點銀兩去鏢行聘請幾位鏢師隨你前去,如何?”玉璣搖了搖頭:“真正的高手豈是銀兩所能聘得!我平時從不結交江湖豪傑,急時相求,誰願前來為我賣命!”春雪瓶這才察覺玉璣這番去到西疆,他對閂身的安危仍是心懷隱隴,並不像鸞英所説的那般有恃無恐,那樣的高枕無憂。春雪瓶不禁想起了母親對她的囑託,她見到眼前玉璣這種顯得一籌奠展的情景,也不禁有觸於懷。她忙停下箸來,望着玉璣充滿信心地説

    道:“玉伯只要能對田項有所警惕,沿途多加戒備也就行了,安危之事不必過慮!那田項曾在西疆多行不義,他也,一定有了剋星。我量他縱有千般陰謀也必定不能得逞的!玉伯儘管放心前去好了。”

    春雪瓶這幾句聽去似覺平常的寬慰話語,進入玉璣耳裏卻感到句句有力,擲地有聲!這幾句話語在他心裏竟如金剛咒語一般,使他頓覺似有佛法保體,從中感到一種神秘的寧靜。玉璣在一陣莫名的驚訝中舉眼向春雪瓶望去,但見她仍自從容進食,神態是那樣的漫不經心,那樣的怡然自若!一瞬間,春雪瓶在玉璣眼裏競忽

    然變得靈光四照,神秘莫測起來!午飯後,春雪瓶又和鸞英閒聊一會,便告辭出府,回到蔡幺妹家裏去了。

    第二天,春雪瓶去王府給王妃辭行。王妃一聽她説要動身回到西疆,立即愁上眉頭,憂上心來。她拉着春雪瓶,默默無語地看了許久,才噙着滿臉淚水對她説道:“你終歸是要走的。留你在京,我雖然感到欣慰,但卻苦了你母親。,她的處境不如我好,受的磨難也比我多,你應該早些回到她身邊去。”

    春雪瓶不禁被王妃那一片真誠的好心所感動,對她也真的感到有些依依不捨起來。她緊偎在王妃身邊,親切地叫了她一聲“姨母”,説道:“我知道你心裏很孤獨,也很悽苦,我會時時惦念着你,只要有機會,我還會來看望你的。”

    王妃淒涼地笑了笑:“你有這番心意就夠了,這京城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我知道你以後也不會再來了。回去告訴你母親,説我惦着她,時時都在為她祈福,願她多珍重!”

    春雪瓶知道王妃這幾句話是她積在心裏多年的話語,春雪瓶帶着十分愧疚的心情聽着.、應着,她總覺自己好像是在做着一樁損德的錯事似的,要不是因為這事涉及母親,甚至還可能引出更為慘烈的後果,她真想把一切真實情況對王妃和盤托出,以求得心境的安泰。

    春雪瓶在王妃身邊呆了整整一個上午,直到和王妃一道用過午飯,方才告辭出府。王妃親自將她由內園便殿送至前園正殿階前,二人才依依分手。

    春雪瓶匆匆趕回“四海春”,剛進後院,便見羅燕正坐在東屋裏和蔡幺妹談話。她心裏不由一詫,忙走進屋去和她招呼。蔡幺妹還不等羅燕開口,便忙對春雪瓶説道:“你羅燕姑姑還是第一次到我家裏來,只是她卻並不是來看我,是來找你的!”她説完後仍在樂哈哈地笑個不停。

    羅燕被蔡幺妹説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不知如何答話才好。春雪瓶忙接過話去,説道:“我既然住在蔡姑家裏,就算蔡姑家裏的人了。羅燕姑姑來看我不是和看蔡姑一樣嗎!”她這幾句話説得蔡幺妹和羅燕兩人都樂了起來。蔡幺妹又和羅燕寒喧了幾句,便稱説店裏需要她照應轉身出院去了。春雪瓶便將羅燕請到西屋她住的那間房裏,讓她坐定後,才問她道:“姑姑找我必有什麼事情?”

    羅燕笑了笑:“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知道你就要回到西疆去了,特來看看你的。”

    春雪瓶不由一怔:“是誰告訴姑姑説我就要回西疆去了?”羅燕:“誰也沒有告訴我,是我自己猜出來的。”

    春雪瓶感到十分驚奇地:“姑姑怎麼會突然猜到我要回西疆?”羅燕:“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自那天我一聽説玉璣大人即將調赴西疆,心裏便突然浮起你也快離開我們了的念頭;前天玉璣大人去拜訪我爹爹,説他已定在二十五日起程,我心裏突又浮起你亦就要回到西疆去了的那個念頭。後天便是二十

    五日了,我怕你不告而別,才趕來看看你的。”

    春雪瓶緊緊地瞅着羅燕,心裏感到十分奇怪,真不知她怎的會把自己的行動和玉璣的行動聯起來猜,而且竟被她猜準了!她對此真是感到不解,便又問羅燕道:“玉璣大人去西疆與我何干!姑姑怎麼把我回西疆的事和他聯在一起?”

    羅燕顯得心事重重地:“不能説無關!當然也不能説一定有關。自你來京後,我也不知為什麼總是把你和玉府的人聯在一起,一想到你便會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們,想到他們也不由又想到你。”

    春雪瓶不由暗暗吃了一驚,她覺得羅燕這種想法應該説是有道理的。春雪瓶弄不清楚的只是她產生這種聯想的原因!她是已經知道了一切內情,還是僅僅出於她那敏鋭的感覺?春雪瓶也想趁此探出個究竟,便瞅着羅燕含嗔帶嬌地説道:“姑姑怎不時時想着把我和姑姑聯在一起,卻把我往玉府那些人的身上聯呢?!”

    羅燕伸過手來將她緊緊地摟住,説道:“我早就把你和我聯在一起了!我的親人!”

    春雪瓶低聲地:“我也一直是把姑姑看成是我的親人的!”

    羅燕凝視着春雪瓶,不知她是由於過分高興還是激動,她的嘴唇也微微顫抖起來。她緊緊地盯着春雪瓶,忽然問道:“告訴我,羅大伯究竟是你什麼人?”

    春雪瓶微微一怔:“羅大伯沒有告訴姑姑嗎?”

    羅燕搖搖頭:“沒有。”

    春雪瓶:“姑姑也沒有問過羅大伯嗎?”

    羅燕又搖搖頭:“沒有。”

    春雪瓶默然片刻,是説出真情還是隱秘不談?她的心在翻騰着。她隨即又想道:王妃明明是假姨,卻偏偏要當作真姨認,眼前羅燕明明是親姑,卻又只能當作假姑看,這是為了什麼!這在良心和道義上又豈能説得過去!春雪瓶心一橫,抬起頭來,兩眼迎着羅燕,坦然而又真誠地説道:“羅大伯就是我的父親!我就是你的親

    侄女!”

    羅燕雖未感到十分意外,卻仍不免顯得有些驚訝,只見她眼睛忽地一亮,嘴也微微地張開了。她將春雪瓶的頭按在自己的懷裏,摟着她,輕聲在她耳邊説道:“我猜也是這樣!在塔城時我就已經猜出來了!’

    房裏突然靜了下來。二人就在這寂靜中互相偎依着,一直過了許久,許久。羅燕才又輕聲問她道:“你們怎的沒有和你羅大伯住在一起?”

    春雪瓶:“就要住在一起了。等我這次回到西疆,我們便遷到烏倫古湖去,永遠和他在一起。”

    羅燕:“你母親呢,她一向可好?”

    春雪瓶默不吭聲。

    羅燕輕輕嘆息一聲,又説了句:“她這些年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啊!”便不再問起她母親了。

    春雪瓶:“姑姑,我後天便要起程了,你來得正好,德老前輩和幼銘叔面前請姑姑代我致意,我就不再去向他們辭行告別了。”

    羅燕點點頭,忽又問道:“你究竟是不是為了護送玉璣才趕在這時起程回西疆的?”

    春雪瓶點點頭。

    羅燕沉吟片刻,説道:“你為玉璣的安全着想,也該護送他上路才是。”她停了停,忽又冷冷地説道:“不過,我為你羅大伯的安全着想,總覺玉璣去西疆似比田項在西疆還更令人感到焦慮和不安一些。”

    春雪瓶感到驚訝而又不解地:“這是為什麼?”

    羅燕嘴邊掠過一絲冷冷而又輕蔑的笑容,説道:“我也説不清楚。我只覺得那些讀書多的人,他們口裏説的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並不是我們想的那麼一回事!你回去告訴你羅大伯,要他多提防着點才是!”

    春雪瓶簡直猜不出羅燕在想些什麼,也不知她説的是怎麼回事,只張着一雙亮亮的眼睛,困惑地望着羅燕。

    羅燕凝思片刻,才又對她説道:“我倒不是説所有讀書多的人都不好,我只是説有些讀書多的人幹起壞事來比誰都絕!他們今天可以慷慨悲歌地給你講大義滅親,明天又可以義憤填膺地對你説大孝逃國奔吳。他們口裏的君父只是虛招,擊中別人護住自己才是實路。你還年輕,不懂這些。我在京城看得多了,也就知道了

    什麼事都得多長個心眼。”

    春雪瓶也知道羅燕不是臨危驚惶失措,遇事多疑好忌的人,她今天為玉璣去西疆的事卻顯得這麼焦慮不安,這不禁在春雪瓶的心裏罩上一層陰影,也給她增添了幾分心事。

    二人又親親切切地交談了會,羅燕一直惦掛在心裏是羅小虎處境的安危,她幾乎把一個細心的女人所能想到的種種注意事項和防範措施都想到了,也都反覆地給春雪瓶叮囑過了,可她仍然是顯得放心不下,深為羅小虎的安危擔心,她好像已看到在羅小虎的周圍到處都佈滿陷阱似的。這也難怪羅燕,她一家人都死得那麼

    慘烈,現在就只剩下她哥哥這一個親人了:而她哥哥又是一個為朝廷不容和外寇銜恨的馬賊!

    店夥計過院來報,德府來接羅燕的馬車已停在客棧門口,羅燕又抓緊時機給春雪瓶叮囑一一番,這才起身離房向院外走去。春雪瓶一直將她送上馬車,眼看着車子已經駛過街口,才悵然若失地回到後院。

    晚飯時,春雪瓶將自己已決定於後日起程回西疆的事告訴了蔡幺妹和劉泰保,並對他二人説了些感謝的話語。蔡幺妹夫婦二人對此感到十分突然,難捨之情溢於言表。他二人知道強留也是無用,便只好對她説了許多真誠的希望和美好的祝願,以及對香姑的思念之情,就由她去了。

    第二天,春雪瓶將一切上路的東西收拾停當後,又到她曾多次去過的天橋、前門等處走走看看,這也算是她對京城所表示的一種告別之意。

    京城城廓的巍峨雄偉,皇家宮殿的莊嚴豪華,街市百業的繁榮興盛,這些在春雪瓶心裏也並未留下多少難忘的印象,更沒有什麼值得她流連忘返的地方,她在京城逗留的兩個月中,經常感到的是壓抑和沉悶,有時甚至還有一種孤獨之感襲上心來。春雪瓶早就想離開這使人厭倦的地方,回到那無拘無束使她感到心曠神怡的

    西疆去了!可正當她要離開京城時,心裏又不禁生起一縷悵悵的離愁,眼前一街一巷也變得多情起來。春雪瓶對此也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啊!她畢竟在這兒住了這些日子,這一街一巷朝朝夕夕都在她腳下走來走去,哪會不熟,又哪能無情?更何況這兒還住着羅燕、蔡幺妹、劉泰保、王妃以及德秀峯這

    麼一些使她感到可敬和可親的人們!晚上,蔡幺妹夫婦備了酒菜給春雪瓶餞行。三人一直談到深夜方才各自回房安寢。

    第二天一早,春雪瓶告別蔡幺妹夫婦,跨上大白馬,出了西直門馳過青龍橋,放馬直奔南口。她來到南口,見天色尚早,便下馬尋一食店打尖小歇。她從店家口裏探知玉璣一行尚未到來,便坐在店角的一張桌上,一邊吃着湯餅,一邊注視着外面路上的動靜。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外面道路上忽然傳來呼喝開道之聲,春雪瓶忙側目望去,不一會兒功夫,便見有兩名衙役在前開道,後面是四名衙役抬着一乘綠紗官轎,官轎門簾高卷,玉璣身著官袍端坐轎內,神情已略帶倦意。緊緊跟隨在官轎後面的是八騎帶刀校衞。這時日已西斜,春雪瓶估計玉璣一行人已是走不過這四十里關溝了。

    她隨即走到店門前探身望去,果見玉璣一行已離開大道,正在向道旁左側的驛舍走去。春雪瓶也走出食店,就在近旁找了一家客店住上。次日一早,她等玉璣等人已經起程了大約半個時辰,方才騎上大白馬隨後跟去。

    過了南口,前面便是四十里關溝;一路全是峽谷,蜿蜒曲折,險境叢生,直至居庸關口。春雪瓶一路行去,時而路只一線僅可容馬,時而絕壁懸崖令人神搖目眩。峽谷兩旁或是危崖夾道,晦暗無光,或又斜坡幽林,藤蘿遍野。春雪瓶雖長住天山,卻也未曾見這般出奇景色。她一路舉目四望,心裏也不禁暗暗驚歎這四十里關溝真是天險自成,不愧為京城屏障。她勒馬行了一程,轉過一片峽谷,北面忽然出現一脈山巒,疊疊重重綿延不斷,向北伸去,極目無極!灰白色的雄偉長城,有如一條巨龍,從北蜿蜒而來,又沿着山脊向西蜿蜒而去。春雪瓶身歷其境,竟不禁生起一種念天地造化之宏悠、嘆自身之渺小的感慨來了!她立馬道上,正舉目向那層層峯巒凝望問,忽然看見遠處一峯頂上,有一騎人影,正勒馬凝立,舉手篷眉向她這邊遙望,滿天的朝霞把騎影和山峯映成一片奇彩。

    那騎影的面目雖然看不清楚,但那雄健的馬身,纖秀的人影,春雪瓶已認出是她母親來了。她趕忙迎着那峯頂騎影揮動雙臂,她幾次張口欲口乎,又幾次強嚥下話去。要不是玉璣一行就在前面不遠,要不是這峽谷還有過往行人,她早已高聲呼喊出“母親”二字來了。那騎影顯然亦已看到春雪瓶了,只見她高舉左手向着春雪瓶揮動數下,隨即帶轉馬頭,馳下峯頂去了。

    春雪瓶凝望着那已經空無人影的山峯,雖然感到惆悵難禁,但她也為母親能看到她確在遵囑行事而感到欣慰萬分。她想:母親這下也該放心了!母親也可毫無牽掛地早日辦完她的事情,早日回到西疆與她和羅大伯團聚。

    過了關溝,出了居庸關,便一路直向山西進發。春雪瓶知道在這秦晉道上,到處都駐有朝廷軍馬,各驛舍官廳也有官兵護衞,一般盜賊不敢妄劫朝廷官員,田項縱慾暗算玉璣也決不會選在這秦晉道上行事。因此,春雪瓶或策馬於玉璣之前,或尾隨於玉璣身後,相隔一箭之距不嫌其近,遠離十里之外,也不憂其遙,她時而男扮,時還女裝,一路逍逍遙遙,穿過山西,進入陝西,行了不過二十餘日便來到甘肅境內,玉璣一行人只在涇川休息一天,便又向西行去。

    這日,春雪瓶緊跟玉璣一行人身後,剛剛進入涼州,雖然天色尚早,卻不料忽然下起漫天大雪來了。她見玉璣並未下榻驛館,卻在街上覓了一家上等客店停車住下。春雪瓶這天恰好穿的一身男裝,便也跟着投宿到那店裏。客店共有二進,正堂是一樓一底。內堂樓為上等官房,分設客廳卧室,壁上掛有名人字畫。玉璣就住在內堂樓上。他隨行眾人除了一名管家和一名隨侍衙役住在樓上內堂正房裏外,其餘眾人均分住內堂兩側。春雪瓶在內堂樓下要了一間正房,緊靠在那管家和衙役隔壁,大家住定之後,那些衙役、校衞閒着無事,都到堂前廳裏來圍爐取暖,閒聊一些消勞取樂的事兒。春雪瓶坐在廳角一隻小炭爐旁,一邊打量着那些前來投宿的旅客,一邊聽那些衙役校衞談笑。忽然透過內廳耳門瞥見外廳臨街店門走進來一位身披羊皮大褂、腳穿長統氈靴的漢子。春雪瓶從那漢子腰帶的花紋上,一眼就認出他是格桑部落裏的莊勇來了。那格桑雖已於八年多前因攔路截刺玉帥被她母親殺死,可現在統領那個部落的頭人卻仍是格桑的弟弟。春雪瓶心裏不由一怔:他到這涼州幹什麼來了?她隨即警惕起來,凝神注視着他的舉止動靜。那漢子進客廳,停下步來,舉眼向四隅環視一遍,然後才徑直走到櫃枱前面,向正坐在櫃枱裏算賬的掌櫃説道:“請問掌櫃大哥,剛才住進貴店來的那位官員,是不是欽差玉大人?”

    店掌櫃抬起頭來警惕地看了那漢子一眼,反問他道:“你問這幹什麼?”

    那漢子衝着店掌櫃笑了笑,又説道:“小弟在甘州府衙聽差,奉命前來打聽玉大人的行止,以便迎候。”

    店掌櫃又將他打量了下,才應道:“正是玉大人。”

    那漢子隨又問道:“請問玉大人帶了多少隨從和護衞?”

    店掌櫃:“從人不多,只帶了六七個衙役和七八名校衞。”

    那漢子一抱拳,説了聲“有勞掌櫃大哥了!”隨即轉身走出店去。春雪瓶趕忙起身走出店去,只見那漢子已跨上馬鞍,冒着大雪匆匆向西馳去。她望着那漢子的背影,心裏已經明白了幾分,猜他多是田項派來的奸細,打探玉大人的行程兵力,以便策謀如何下手。春雪瓶不覺輕輕一聲冷笑,暗暗説道:“我算沒有白走這一趟了!”

    晚上,街上已經敲過二更,店裏外堂內的旅客都早已入睡,雪夜特別冷,也顯得特別靜,廳裏四廂除了響起陣陣鼾聲外,幾乎就沒有別的聲息。春雪瓶因想着那漢予來打探玉璣消息的事情,在牀上翻來覆去老是不能入睡。她透過窗欞,見房檐的一角被照得亮亮的,她猜出那是從玉璣房裏射出的燈光。玉璣大人為何還未

    就寢?他這時又在做些什麼?強烈的好奇心,使春雪瓶急欲知道個究竟。於是,她便披衣起牀,輕輕打開房門,隱身暗處,又輕輕地向樓上走去。她上了樓口,轉過走廊,見亮着燈光的那扇窗户正是玉璣所住的那間客房。春雪瓶移身走近窗前,將窗紙潤戳一個小孔,湊近往房裏一看,見玉璣滿面愁容,揹着手在房中踱來踱去。

    窗前書桌上燭已半殘,桌上展開一張白紙,猶未着墨。玉璣來回踱了一會,忽又坐到桌前,取出筆來,蘸飽墨汁,望窗凝思,也不知他是要修寫家書還是要作詩填詞!春雪瓶屏息靜氣地站在窗前,看他究竟要寫些什麼。玉璣凝神片刻,隨即落筆紙上,寫出的竟是“玉嬌龍”三字。接着他又一連信筆寫去。紙上出現的還是大大小小,草草棣棣的“玉嬌龍”三字。玉璣寫了一會,忽又停下筆來,對字長嘆一聲,隨即又將那些字一一塗去。春雪瓶已從玉璣那憂愁中帶有幾分哀傷的神情中,看出他是帶着天涯孤旅的心情在懷念着他的妹妹——自己的母親了。春雪瓶心裏忽然蕩起一陣暖意,她不禁雙手合掌,暗謝上蒼,感到自己也不枉奔勞數千裏,她已從玉璣對她母親的懷念中得到補償和酬勞!也為她母親感到心滿意足了!春雪瓶帶着滿懷欣慰回到房裏,一會兒便沉沉入睡。

    第二天早晨,長雲漸散,雪已初停,玉璣吃過早飯便催促着從人起程上路。春雪瓶已不敢再像在秦晉道上那般大意,也忙離店上馬,緊緊跟隨在玉璣身後,一路向前趕去。四日便到甘州,又五日即到了肅州城內,在過祁連山時,春雪瓶特別小心,一路上歇腳打尖都和玉璣只隔一望之地。她見到祁連山道上沒有出事,便估

    計田項可能是選在西疆界口下手了。

    玉璣決定在肅州歇馬一天,肅州州官已將他迎往官署。春雪瓶不必再為玉璣在肅州的安危擔心了。她便策馬向西門小街劉婆開的那家“故人來客店”走去。她來到客店前剛一下馬,劉婆在店堂裏早已看見了她,急忙迎出店來,先是一聲爽朗的哈哈,隨即説道:“難怪昨夜燈花爆,卻把春雪瓶爆來了!”春雪瓶也忙上前給她見禮,並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姥姥”。劉婆將春雪瓶迎進後院,把她安排在上次艾彌爾曾住過的那間屋裏。晚飯時,劉婆給她送來幾樣可口的菜餚,陪着她一起用飯。劉婆這才告訴她説,她上次救出來的那位趙家姑娘,一直在店裏隱藏了十多天,最後將她打扮成個後生,才得以混出關去。劉婆還告訴她説,艾彌爾已帶着趙家父女去西邊投奔羅小虎去了。

    第二天,春雪瓶起牀較晚。她穿好衣服,準備去豹二太太宅院周圍看看。她剛走出店堂,忽然瞥見一個身披羊皮大褂的漢子背對着她正和另一個漢子悄聲談話。她從那漢子的背影上便已認出,他正是自己在涼州客店裏見過的那漢子。春雪瓶若不在意地靠近身去,只隱隱聽到“三十騎便足夠了”一句,那漢子便把話頭打

    住,回過頭來看看她,不再吭聲。春雪瓶心裏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只是不知他們究竟選定在何處下手。三十騎一般的莊勇對春雪瓶來説算不了什麼,她也並未在意,仍放心大膽地向南街走去。

    她來到南街巷口,見祁連客店門前仍然是人進人出,顯得熱鬧非常,巷口對面豹二太太所住的那家大院,外面朱門粉牆,牆內隱露樓閣,景色雖都依然如舊,卻只見朱門緊閉牆內蕭索無聲,顯出一派清悽景象。春雪瓶感到有些驚詫,便向巷口店鋪打聽,才知道豹二太太自數月前被她和鐵芳進院去大鬧一番以後,已無臉再在肅州居住,隨即和她兒子馮元霸一道回到祁連山裏去了。春雪瓶站在那緊緊關閉着的大院門前,回想着她當時去救趙窈的那些情景,回憶起豹二太太在見到她時所表露出的那些古怪神情,以及她那些沒頭沒緒的話語,一種莫名的煩亂還帶着些兒莫名的憂傷,直向她心頭襲來。

    春雪瓶穿過小巷,來到大院後門,見到那株曾拴過她大白馬的古樹,不禁又想起當時鐵芳和她讓馬的那番情景。鐵芳那憨厚而略帶迂腐的情性,那坦誠而又略略帶愣的神情,都還歷歷在目,她甚至覺得耳邊還在響起他那純樸帶怯的聲音。春雪瓶站在那兒神馳久久,心裏蕩起一片清波。

    第二天,春雪瓶一早起牀,匆匆用過早飯,便告辭劉婆,牽馬候在關口。一會兒,玉璣已換乘一輛馬車,由十餘名衙役和校衞簇擁着向關口走來。春雪瓶隱身馬旁,等他一行人已走出半里之遙,才上馬隨後跟去。出了嘉峪關,過了玉門,沿途多是戈壁,四野更見荒涼。路上堅砂卵石,把大地染成一片鐵青。右眺蘆葦蕭蕭,左眺遼廓無邊,冷風撲面,寒氣逼人,玉璣為趁天睛趕路,常是兼程進發,不過數日便已到了紅柳園,再西去百餘里便是西疆地界。春雪瓶估料田項若要加害玉璣,可能就選在這一帶動手。因此,她也倍加警惕起來,取出黑色紗帕,蓋在頭上,將前幅紗帕下垂齊唇,遮住面孔,再戴上貂皮圓帽,讓人看不清她的面容。收拾停當,便策馬靠近玉璣身後校衞,緊緊跟隨着玉璣一行人向前走去。那些校衞見她來得突然,不住回過頭來審究和打量着她。校衞們因見她是個年輕少女,不但未加惕戒,反而來了興致,話也多了起來。當然,他們説的也無非是些無聊的逗樂話語,倒也不傷大雅。春雪瓶也不理睬他們,只凝神注目暗暗察看周圍動靜。春雪瓶隨着他們又行了一程,來到一個所在,只見前面是兩排山巒夾道,形成一條長長的峽谷。山巒上寸草不生,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堆,星羅棋佈,從峯巒直至山腳。玉璣在車裏看到那些顯然是人工堆成的石堆感到十分不解,他問隨行衙役,誰也不知;衙役又問後面的校衞,校衞們也是結舌。一名校衞靈機一動,信口説道:“那滿山石堆定是早年打仗用的擂石。”春雪瓶聽了不禁掩口而笑,説道:“那是土人為了

    祈福禳禍而堆成的石堆,並非擂石。”其餘幾名校衞一齊訕笑起來,弄得那名信口胡言的校衞十分狼狽。春雪瓶隨又趁機説道:“石堆雖非用作擂石,但此地確曾多次有過爭殺,是個險地,你們也應多加提防才是。”一名校衞回過頭來衝着她滿不在意地説道:“千里涼州道、五百里祁連山我們都平平安安闖過來了,還在乎這條淺淺的峽谷!”春雪瓶不吭聲了。穿過峽口,前面出現一片荒野,道路左側’不遠處並列着一排土堡,土堡半無房蓋,牆壁亦多頹塌。春雪瓶舉目望去,忽從頹牆塌缺處瞥見有人馬身影在晃動。她不覺一驚,忙對前面的校衞説道:“住馬!當心,前面有伏!”幾名校衞也吃了一驚,忙舉目四望,可他們卻什麼也沒有看到。一名校衞回過頭來帶怒地斥問她道:“你是看花眼啦,還是存心作弄我等?驚了玉大人的大駕,你能吃罪得起?!”那校衞話音剛落,忽聽土堡裏響起一聲唿哨,隨即便見一羣騎在馬上的漢子從土堡裏湧了出來,在玉璣前面數十步遠的野地上一字兒排開,攔住了玉璣一行人的去路。一瞬間,衙役和校衞們全都傻眼了,呆呆地坐在馬上,顯得張惶失措。春雪瓶舉目看去,見攔在前面的漢子約有三十來騎,一個個都手執

    利刀,神情十分慻猛。居中的一位漢子,虯髯環眼,頭帶一頂黑熊皮帽,身穿豹皮背心,手握一張長弓,更是兇悍異常。玉璣雖然臉已發白,但他畢竟是朝廷大臣,又是出身將門,尚能臨危不亂,保持着應有的尊嚴氣度。他掀開車簾,挺身而出,立於車上,指着那幫漢子喝道:“我乃朝廷欽差,奉命督察西疆,爾等攔路,意欲何為?”

    居中那虯髯漢子説道:“玉帥早年在西疆統兵時,殺了我們許多弟兄,今天找你償命來了!”

    玉璣:“爾等是什麼人?”

    虯髯漢子大聲喝道:“你聽着:我就是馬賊半天雲!今天既是狹路相逢,便是你的末日到了!”

    玉璣已橫下一條心來,指着虯髯漢子喝道:“你原來惡性未改,竟敢圖謀截殺朝廷大臣,真是膽大包天!”

    虯髯漢子猙獰地一笑,説道:“是你自來送死,這也怪不得我了!”他隨即搭箭拉弓覷準玉璣一箭射來。那箭帶着一陣淒厲的嘯聲流星般地直向玉璣胸前飛來。早已撥馬來到玉璣身旁的春雪瓶,一聲呼叫:“玉大人休要驚慌!”隨即拔劍一揮,便將那箭擊落在地。虯髯漢子忙又射來一箭,春雪瓶等那箭已飛近玉璣胸前時,忽一伸臂,將箭接在手裏。虯髯漢子被驚呆了,停下手來愣愣地望着春雪瓶。春雪瓶趁他還在發愣,忙回頭對身後的衙役、校衞説道:“你等只須護着玉大人就行了,等我去收拾他們!”她一縱大白馬,旋風似的直向那虯髯漢子衝去。虯髯漢子見她來得迅猛,慌忙棄弓在地,拔刀相迎。春雪瓶還未容他將刀掄起,便已飛馬到了他的面前,只見劍鋒一閃,虯髯漢子的右臂已被刺傷,他一聲呼叫,刀也落到地上去了。他左右幾騎漢子忙撥馬揮刀齊向春雪瓶砍來。春雪瓶揮舞寶劍,有如閃電一般,側身一探,翻腕一刺,逼近她身旁的兩騎漢子便又栽下馬去。也就在這時,左右兩側的十餘騎漢子一齊縱馬向玉璣奔去。春雪瓶也忙帶轉馬頭,馳去救護玉璣。她一邊縱馬一邊取出弩弓,揚手向左右兩旁各發出兩箭,兩側跑在最前面的那兩騎漢子立即應弦落馬,跑在後面的幾騎漢子,嚇得趕忙勒住奔馬,十分驚恐地注視着她。春雪瓶隨又勒馬回身,向對面半環着她的那些漢子厲聲説道:“你等竟敢冒充馬賊,豈能瞞得過我!”

    她又舉劍指着那正在撫臂呻吟的虯髯漢子喝道:“你不過是原格桑手下的一名莊勇,競來冒充是半天雲!你們妄圖謀害玉大人又嫁禍於馬賊的陰謀,有我在此就休想得逞!”虯髯漢子十分驚恐而又極為驚異地問道:“你是誰?”春雪瓶伸手揭起罩面青紗,直盯着他説道:“你看看我是誰?”虯髯漢子正在遲疑,騎眾中忽有人驚呼出一聲:“飛駱駝!”他聲音雖然不大,但傳人眾騎耳裏卻如一聲驚雷,大家立即顯得驚愕萬狀,兩側的幾騎漢子,有的已不禁帶轉馬頭準備逃走了。虯髯漢子色厲而內荏地對散立在他左右的二十餘騎漢子喝道:“她只一人,怕她則甚!大家一齊動手,先結果了她再説!”他身旁的幾騎漢子又催動坐馬一齊向春雪瓶奔來。春雪瓶躍馬迎去,只揮劍幾斬幾刺,便又見兩騎落馬。其餘幾騎忙帶馬竄開,只逡巡惶惶不敢向她靠近。春雪瓶縱馬直取虯髯漢子。虯髯漢子見狀大驚,趕快返身策馬逃走。其餘眾騎也如驚弓之鳥一般,狼狽四潰。春雪瓶亦不窮追,勒馬回頭來到玉璣面前,將面紗揭開,瞅着他笑吟吟地説道:“玉伯受驚了!”

    玉璣驚異已極,不禁一聲呼嘆:“啊,原來是春姑娘!”他隨又十分驚詫地説道:“怎的這般湊巧,竟在此時此地遇上了春姑娘!今日若不是你來相助,我一定就死在他們手裏了!”

    春雪瓶立馬含笑,悠閒自若,沒吭聲。玉璣忙指着春雪瓶對環立在他左右的那些衙役、校衞們説道:“這位就是三月前在京城裏打敗了巫朵司的春雪瓶姑娘。”那些衙役、校衞們聽了驚奇不已,一齊向她欠身拱手,交口贊謝。

    玉璣:“春姑娘是幾時離開北京的?”春雪瓶:“和玉伯同是一天。”

    玉璣:“走了這些日子,咱們在路上怎麼就從未有過一次碰面的機會?”

    春雪瓶笑了笑:“我可是天天都見到玉伯的呀!”

    玉璣不由一怔:“這麼説,春姑娘一路相隨,為的就是暗中保護我玉璣!”

    春雪瓶點點頭。玉璣:“我與姑娘非親非故,僅不久前才在京城與姑娘相識,我玉某何德何能,竟勞姑娘如此仗義,為護送我而跋涉數千裏,又在此將我救出危亡!”

    春雪瓶:“我護送你實非仗義,乃是受人之託。”玉璣不由一驚:“姑娘是受何人所託?”

    春雪瓶默然不語,只瞅着玉璣神秘地笑了笑。玉璣似已會意,便不再繼續追問她了。

    這時,一名衙役班頭在旁向玉璣大人稟請道:“啓稟玉大人:躺在地上的那八個賊子,有的尚還活着,是否將那活着的押來問問,要他招出為何前來謀害大人?他們又是受了誰人的指使?”玉璣正在猶豫沉吟,春雪瓶瞅着玉璣説道:“他們敢於如此目無朝廷,究竟是受了誰的指使,玉伯心裏一定明白。我想玉伯既然還要留在西疆為朝廷辦事,還是不加深究為好,以便留有餘地。”玉璣十分驚異地看了看春雪瓶,讚許地點了點頭,隨即對那衙役道:“不必查問了,由他們去吧!”

    春雪瓶見諸事已了,這才對玉璣説道:“劫危已解,此去哈密已經不遠,恕我不再相隨護送了,望玉伯前途珍重!”玉鞏情意依依地説道:“春姑娘如此大恩大德,我今後如何才能相報?”

    春雪瓶爽朗地一笑:“這實實不關我事,玉伯要報也不當報我。”她略一凝神,隨又説道:“適才攔路那幫漢予確非馬賊,那個自稱為半天雲的漢子實是冒充,他們只不過是重施八年多前謀刺玉帥的故伎罷了!玉伯休要中了他們的奸計!我去也!”春雪瓶一縱大白馬向荒涼的曠野飛馳而去!”

    玉璣凝望着春雪瓶那漸漸遠去的馳影,心裏不禁湧起思緒萬千。他又將春雪瓶適才所説的那些話語和她那隱而未露的情態,細細地揣度了番,他那顆適才還感十分慶幸的心不覺又慢慢地變得沉重起來,他不禁微微嘆息一聲,坐回車裏,招呼隨從人眾緩緩向前行去。

    春雪瓶呢,她感到自己是諸事已了,現在最要緊的是回到艾比湖去等待着她母親的歸來!期待着鐵芳的重至!她憧憬着未來的一切,心裏充滿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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