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書生喝道:“叫你們的通譯來。”他雖然懂得日語,在倭寇面前,如一句也不肯説,那些日本浪人有一半以上懂得中國話,用中國話道:“看你也是一個英雄,你有什麼後事可要交代,説與我們聽也是一樣,何必要什麼通譯?”那書生雙眼一翻,朗聲笑道:“我上了這條船來,本來就不打算活着回去,可也得邀你們這一干人陪我到陰間走走。”劍把一翻,銀光驟起,出其不意地一舉將兩名四段武士的倭刀削斷,那名七段武士大吼一聲,長劍一振“唰”的一聲,反手刺扎,七段高手,功力果是不凡,只聽得“當”一聲,火花飛濺,那書生倏地騰空飛起,幾柄倭刀從他的腳下砍過。交換了一招,大家都知道對方不好相與,那名七段武土恃着人多,無須防禦,連進幾手招數,乘着那扦生身子懸空,難以用力,挽了一個劍花,轉瞬之間,連刺了五六劍,那書生在半空中翻了一個筋斗,頭下腳上,一口劍如銀蛇亂掣,向下疾刺,也是轉瞬之間,就連刺了五六劍,每一次都是書生的劍尖觸到七段武士的圓頭劍,便借力飛起,連擋了五六劍都未沾地,真如蒼鷹撲擊,蜻蜒點水,仙鶴迴翔,日本的武士們,哪曾見過這樣的輕功絕技配上絕妙的劍法,嚇得目瞪口呆,竟有一大半人忘了動手,只有那名七段高手,全神貫注,一劍緊似一劍,心中想道:“憑你這樣身子懸空,如何能夠擋得住我的連環攻擊?”外圍的那些武土,驚魂稍定,也發一聲喊,紛紛把倭刀砍來!
忽聽得那書生猛喝一聲,他相貌清秀,看來身材瘦弱,這一喝卻如晴天起了個霹靂,連那個七段武士也嚇了一跳,只覺得耳鼓給震得嗡嗡作響,説時遲,那時快,但見那書生在半空中旋風一轉,兩名三段武士眼前一黑,被他扯着和服的箍腰提了起來,那名七段高手收手不及,唰唰兩劍,都刺到同伴身上,幸他見機得快,劍鋒稍偏,饒是如此,那兩名武士的腳筋也已被劍鋒挑斷。
那書生動作快似電光石火,將兩名武土一拋,逼得那些包圍的武士紛紛閃避,一轉身又將兩名倭寇踢下長江,待那七段武士睜眼看時,只見他已背倚着船樓的鐵欄杆,手中長劍兀自顛動不休,嗡嗡作響,大聲喝道:“好呀,誰陪我到陰間走走?”一副拼命的神氣,他背面是長江,無後顧之憂,日本的貢使也自心慌,想道:“若然合眾武士齊上,縱能將他殺死,自己這邊的武士,只恐也得傷亡過半!”
船樓裏走出一個人來,這人卻是明朝官員的眼飾,原來是台州知府派來陪同日本的貢使進京的,這官員一見書生,面色刷地一下變得蒼白,低聲呼道:“鐵公子!”
被稱做“鐵公子”的書生按劍喝道:“你是誰?”那名官員施禮道:“台州守備黃大慶,我和尊翁相識多年。”那書生沉聲説道:“那更好了,聽説你們正要找我?”黃守備打了個千道:“不敢!”那書生道:“有什麼敢不敢的?我如今是自己投案來了。你與倭奴的貢使説去,我自到台州投案,叫他派一條小船送我去。再不放心,加派幾名武士與我同去也行。若然他們走要在這裏擒我,殺我,那也行,我一概奉陪,只是刀劍無情,我就是命喪長江,這條倭船的貢使也未必能保着頭顱到北京進貢!”長劍一抖,又是嗡嗡作響。
那貢使粗曉漢語,聽了這番説話,又驚又喜,將那黃守備拉過一邊,悄聲説道:“原來他就是那個殺人越貨,膽敢撕毀我們太陽旗的鐵鏡心?”守備道:“他説——”貢使道:“他説的我知道啦。你看他是真心投案嗎?”黃守備道:“中國的讀書人最講重尊君孝親之道。我看他是真心投案的。”那貢使點了點頭道:“好,我們尊敬他是條好漢,就這樣辦啦。等下我們放一條橡皮艇,由大門衞和你押他去。現在請他先用酒飯。”大門衞就是那個七段武士的名字。黃守備將貢使的話轉述了,那書生哈哈笑道:“我死亦不懼,何怕喝他的酒,叫他拿出來,陪着我喝!”笑聲震盪長江,隨着江風直送到於承珠的耳中。
於承珠這隻小舟,已撐出了二三里的江面之遙,聽得那書生的笑聲,於承珠站在船頭,極目遠眺,依稀見到那書生在倭寇的簇擁之下舉起一個大紅葫蘆,往口裏倒,似是喝酒,不禁大為奇怪,心道:“怎麼適才打生打死,現在又與倭奴喝起酒來了。”於承珠心恐書生中了倭奴的詭計,依她的心意,還想撐回去看。張黑苦笑道:“咱們大事在身,怎好回去,再説這條船就快沉啦,逃命還不能夠呢,尚説回去?”
船艙的那條裂縫現在已漸漸擴大,江水汩汩浸入,張黑舀水潑出,入多出少。原來這兩條裂縫是適才打鬥之時,那兩個日本武士腳上穿着釘鞋,故意用力踏裂船板的。在這大江之上,船到中流,如何補漏!
於承珠不諳水性,羅襪被水浸濕,腳板冰涼,心頭也感到一股涼意。忽見一條小船斜刺駛來,原來是那條老漁夫的船。老漁夫在船頭上長揖説道:“多謝相公救命之恩,請過來受我父女一拜。”這條小船來得正是時候,張黑立刻和於承珠過去,該船不久就在江心沉沒了。
那漁家女加張黑把艇划槳,於承珠和那漁翁在船艙中敍話,原來那漁翁是台州人氏,談起倭寇在台州一帶的橫行無忌,那漁翁嘆口氣道:“台州今日雖然有朝廷的知府大衙,倭寇卻成了太上皇啦,別説我們,連官家也怕他!”
於承珠道:“倭寇猖撅竟一至於斯麼?”那漁翁道:“誰説不是呢。上個月有條走私貨的倭船,駛至寧海,寧海有個商人,貪圖小利,上了他的鈎,在港口講明以貨易貨,那倭船竟然強賣強買,抬高自己的物價,壓低那商人的貨價,那商人當然不允,倭船的船主就在港口眾目睽睽之下,居然恃強行兇,硬指那商人違反合約,將商人打得死去活來,把商人的貨船鑿沉,船上的貸物全部劫上倭船。這還不算,那商人的妻女也在貨船之上,倭船的船主連他的妻女都劫了過來,説是要抵償損失,那商人身受毒打,又目睹妻女被劫,一口氣轉不過來,立刻投江死了。這時,已惹起了公憤,在港口圍觀的閒人,紛紛喝打,那條倭船,僱有十多個中國腳伕,這時船到港口,理應結清腳力,那倭船船主又恃強不給,腳伕也紛紛和他理論;這樣一來,船上的腳伕和岸上抱不平的閒人,都圍着那個倭船,那艘倭船的浪人忽的拔出倭刀,指着船上的膏藥旗,哈哈笑道:‘有這面旗子便可橫行中國,你們的官府見了這面旗子,都要恭恭敬敬禮待我們,你們敢在這面旗子之下鼓譟?’腳伕和閒人不理他這面旗子,仍然和他理論,那倭船上的浪人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為強,竟然揮刀亂斬,腳伕和抱不平的閒人手無寸鐵,立刻給殺傷了十多個,那些浪人還要追殺。這時忽然在岸上圍觀的閒人中走出一個少年,大聲喝道:‘憑這面旗子就可以橫行無忌了麼?’只見他飛身一躍,捷似猴猿,上了倭船,爬上桅杆,將那面膏藥旗取下來,撕成四片,那倭船的船主拔刀斫他,被他一劍揮為兩段,接着把那十幾個行兇的浪人,個個打倒,將那些浪人的倭刀,全部折斷,拋下江中,放了那商人的妻女,哈哈大笑,便揚長走了。”
於承珠聽得眉飛色舞,連聲叫道:“痛快,痛快!這青年是誰?”那漁翁道:“本來沒人知道這青年是誰,不知怎的被一個漢奸打聽到了,這青年原來是台州一個告老回鄉的御史的兒子。這老御史姓鐵,名叫鐵銥,在台州算得是名門大族,世代為官,鐵銥做到左都御吏,據説是二品大官了。前年才告老回鄉的。這漢奸密報給倭奴在台州的市舶使(管領貿易的官,相當於今日領事館的商業參贊)。倭奴的市舶使逼台州知府要人,但那青年已找不到了。台州知府無可奈何,竟把鐵老御史軟禁起來,逼着他交出兒子。這件事情轟動了台州,現在還未了結呢。你説倭寇是不是太上皇,連台州府也不敢對他們有半點違抗。”説罷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於承珠心中一動,想起適才那同船少年自稱鐵鏡心,失聲叫道:“莫非他就是鐵銥的兒子?”
老漁翁問道:“你説的是哪一位?”於承珠道:“就是適才大殺倭寇,跳上倭船的那個少年書生。”老漁翁道:“果然好俊的身手。台州的知府被倭奴威脅,正要拿他歸案呢,若然真的是他,這回獨上倭船,豈非自投羅網。”於承珠不知怎的,一路悶悶不樂,為那少年書生擔心。
渡江之後,於承珠與那漁家父女分手,與張黑匆匆趕路,數日之後,來到台州,台州在浙江沿海,倭寇正在台州附近一帶糾纏騷擾,台州人心惶惶,市面一片蕭條,雖在白天,十一家商店,倒有六七家是關上店門的。
張黑帶於承珠到一位同伴家中住下,準備與義軍聯絡好後,便即動身。過了兩天,忽聽得市上紛傳,説是鐵公子已自行到台州投案,也有人説是給日本的武土押解來的,於承珠聽了,便叫張黑去打聽,張黑在台州的朋友甚多,衙役中也有熟人,晚上回來一説,果然是實,聽衙役所描繪的形貌,確是舟中的書生無疑,並且據衙役所報的消息,鐵鏡心現在還扣押在衙中,三兩日後就恐怕要移交給日本人了。還聽説知府大人因為他是鐵御史的公子,對他甚為優待,並不關在牢房中,是軟禁在知府大人的花廳內。
於承珠一打聽清楚,並叫張黑再仔細探明,繪出了一份知府衙門的圖,當晚過了三更,於承珠便換上了夜行衣,獨自去探知府衙門。張黑雖然不大讚同於承珠前去冒險,但想到若能將鐵鏡心救出,對義軍抗倭,亦是大有幫助,因此也就不阻攔了。
於承珠早把知府衙門的地圖熟記心中,按圖索驥,毫不費事地就混入內衙,來到花廳,她的輕功雖然還未到來去無蹤、飛行絕跡的境界,但要瞞過府衙的那些捕頭護院,卻是綽綽有餘。
花廳內燈火未滅,從窗外望進去,隱約可見到鐵鏡心那清秀的影子,於承珠正待破窗而入,忽聽得裏面有人咳了一聲,於承珠怔了一怔,只見屋中又多了一個人影,穿的是五品官服,想來當是那台州知府,於承珠一縱身跳上屋檐,用一個“珍珠倒捲簾”的姿勢,足突勾着檐角,探頭內窺,心中想道:“且聽這官兒和他説些什麼?”
只聽得鐵鏡心微微笑道:“府台大人日夜辛勞,為晚生的事情大費精神,晚生真是過意不去呵!”那知府面上一紅,乾咳兩聲,尷尬説道:“好説,好説,這回實在是委屈世兄了。”鐵鏡心道:“家父是否還在府衙,可否讓晚生見他一面?”知府道:“尊大人已釋放回府了。世兄的案件尚未結果,按朝廷律例,暫時還是不見為宜。以免反累了尊大人。”鐵鏡心哼了一聲,道:“兒子縱然有罪,也不應難為他的父親,你們這次扣押家父,不知是依據哪一條律例?”
那知府漲紅了臉,攏袖作揖道:“世兄息怒,這次我實是情非得已,世兄,你要緊諒我的苦衷啊!”鐵鏡心道:“你是朝廷的官還是倭寇的官?”那知府道:“我當然是朝廷的官。可是鐵世兄,你也不是不知道,台州城外,便是倭寇的世界,這城內日本官又催逼得緊,朝廷又沒發兵襲倭,布舶司還在恭迎日本的使者,你,你,你叫我怎生去做?咳,我的為難之處,有誰能夠明白?”看他可憐的樣子,於承珠初來之時,本來也惱恨這個知府,本想把他一刀殺掉,便搶鐵鏡心出去,如今聽了他這一番訴苦的説話,雖然仍是覺得他可憐可鄙,但一腔怒氣,已全轉移為痛恨倭寇了。
鐵鏡心憤然説道:“好,我都明白啦,那你準備將我怎中處置?”那知府捋了一捋花白的鬍子,低聲説道:“這裏的日本市舶使一定要得世兄,請世兄念在台州父老的份上,委屈一些,明日換個地方吧。”鐵鏡心冷笑道:“我是大明的子民,有罪也只應由你來審,你口口聲聲説朝廷的王法律例,請問朝廷的法律,可以由外國人來審問本國的人麼?”那洲府連忙作揖道:“世兄,話是這麼説。但你也要念到我的為難之處,若然我不依從他們的意思,他們叫城外的倭寇打進來,那時豈不連累了全城百姓?世兄,你是明白人,你,你,你要體諒下官的苦衷啊!”
鐵鏡心無限激憤,心中想道:“我怎麼不明白,無非是你自己要保全頭上的烏紗,所以怕倭寇怕成這個樣子!”但見地那副可憐的樣子,卻也不忍再將他責難。那知府用哀求的眼光看着他,鐵鏡心忽地昂頭説道:“我性命不足惜,但由你交給倭奴,這朝廷的尊嚴,你將置於何地?你也確實為難,好吧,那我就替你想個兩全之道。”那知府忙道:“願聞其詳。”鐵鏡心道:“由你主審,讓日本的市舶使來陪你聽審,他們既然控告我,那麼也得傳他們的‘原告’出庭,審判之時,應準台州百姓聽審!”知府道:“這,這——”鐵鏡心道:“這什麼?這顧全了朝廷的‘王法’,也顧全了日本使者的面子,讓你在日本人面前交代得過去,這還不好麼?你若不從,我就一跑了事,千百倭寇尚自攔我不住,你攔得住我麼?”越説越氣憤,“砰”的一聲,一掌擊下,將一張檀木茶几,削了一角。
那知府深知鐵鏡心本領非凡,又曾聽到他連殺幾個日本武士的故事,見他發怒,心中害怕,忙作揖道:“既然世兄是這個意思,那麼我明日和日本的使者説去,還望世兄千萬以台州的父老為念啊!”作出一副可憐相躡手躡腳地回內室去。
知府一走,於承珠飄身躍下,破窗而入。鐵鏡心笑道:“你來了許久了,都聽見了嗎?”
於承珠吃了一驚,心中想道:“我只道是人不知鬼不覺,卻原來早已被他看破了。”對鐵鏡心的本領好生佩服,只聽得鐵鏡心又道:“你既然都聽見了,還進來做什麼?”於承珠説道:“特來探望你啊。”鐵鏡心笑道:“那日在長江之上,多承搭渡;如今弟在縲紲之中,又承於兄探望,高誼隆情,小弟在這廂謝過了。”於承珠正自氣惱他説話沒有禮貌,忽見他又酸溜溜地作揖道謝,忍不住噗嗤一笑,説道:“你説我不該進來,我説你也不該留在這裏。”鐵鏡心道:“怎麼?”於承珠道:“你的父親既已釋放出去了,你為何還要留在這兒受氣?你當真能夠忍受倭奴的使者高踞堂上,看你受審麼?”鐵鏡心道:“知府大人説的話你還沒有聽明白麼?”於承珠道:“他害怕倭寇,簡直害怕得魂魄不齊,難道你我世害怕倭寇?自主道兵來將擋,水來士掩,倭寇若真的敢來攻城,咱們就不能設法將它打退麼?”鐵鏡心一笑説道:“你我二人當然不懼倭寇,但只你我二人就能打退倭寇麼?請問若倭寇大舉攻城,吾兄有何破敵良策?”於承珠只是憑着一股少年的衝動,問到她破敵之策,卻是沒有想過,反問道:“難道你甘願受審,也沒有什麼破敵之策麼?”鐵鏡心一笑説道:“彎弓欲射南山虎,磨劍思除北海蛟。射虎除蛟還待彎弓磨劍,何況是要驅逐比猛虎長蛟更兇殘的倭寇。”於承珠聽他説得好似胸中早有成竹,心道:“難道他的甘心受審,也等於彎弓磨劍一樣,是在做準備的功夫麼?這倒令人莫測高深了!”但見鐵鏡心眼光中充滿自信,又微笑道:“多謝你來探望我,現在你可以走啦,到我受審那天,你再來看我吧。”於承珠意有不快,道:“鐵兄有何囑託,小弟願盡綿力。”鐵鏡心有點奇怪,想道:“這少年倒是性情中人,萍水相逢,便把我當知己看待。”眼光睨去,和於承珠碰個正着,忽見於承珠轉頭避開,臉上似泛起一片紅霞,鐵鏡心暗笑道:“真是小孩子,剛才還説得那麼慷慨激昂,似個大人,現在卻又害羞了。”鐵鏡心可沒有想到於承珠竟是個女子。
鐵鏡心略一沉吟,抬頭笑道:“多謝吾兄心意,那麼就請吾兄給小弟帶一個口信吧。”於承珠道:“帶給誰?”鐵鏡心道:“在離城東郊七八里的地方,有一個小村叫做白沙村,村子西邊,靠山的所在,有一家人家,這家門前有三棵白楊樹,門首有一對石獅子,最易辨認。你見着這家主人,就把你今晚聽到看到的事告訴他吧。”於承珠道:“這家主人是什麼人?”鐵鏡心道:“你見着了自然就知道啦。”説話之間,忍不着微微一笑,笑得頗為神秘。於承珠回到居處,兀是想不明他這一笑是什麼意思。
第二日,派去和義軍聯絡的人,還沒有音訊回報,於承珠便獨自一人到白沙村去。
時序正是深秋,郊外田甫金黃,蟬鳴稻熟,一派天然景色,令人心醉,只是路上卻冷冷清清的,甚少行人,於承珠心中嘆道:“若無倭寇侵擾,這裏倒真是無殊世外桃源。”白沙村離城不到十里,於承珠問明道路,不一刻便走到了。
那是一個小小的山村,村中只有十數家人家,東一家,西一家,疏疏落落。於承珠走了一段盤旋曲折的山路,在兩山合抱的山坳處,只見一家人家倚山建築,孤零零的無鄰無舍,山披着種滿桂花,山風吹來,香氣襲人,有説不出的舒服,於承珠心道:“這家主人定然是個風雅之士了。”穿過那一片桂花林子,果然見着一對石獅子在石階上面,門前三棵垂楊,遮着了紅樓一角,於承珠端詳了好一會子,心中想道:“這必定是鐵鏡心所説的那家人家了,為什麼他不肯告訴我屋中的主人是什麼人呢?”
於承珠正待扣門,忽覺背後微風颯然,有一個嬌滴滴的聲音斥道:“什麼人鬼鬼祟祟地來此窺探?”於承珠身形一閃,回頭看時,只見一個俏麗的小姑娘,穿着短袖的杏黃衫子,頭髮梳成兩個叉角,看來稚氣未除,年紀和自己也不相上下,可是卻板起面孔,裝出一副大人的腔調,於承珠萬萬料想不到屋中的主人竟是這樣的一位小姑娘,只見那小姑娘聲到人到,石臂一圈,左掌穿出,用的竟是七絕手小擒拿手法,把自己當成一個小偷。
本來於承珠只要一説出鐵鏡心的名字便可以無事,但她一想到鐵鏡心在縲紲之中,誰都不記掛,只託自己帶信給這個小姑娘,不知怎的,突然童心大起,要試試這小姑娘的本事,當下雙掌一起,一招“烘雲托月”,化解了那小姑娘的擒拿手法。這招“烘雲托月”,是左掌託開敵人的肘尖,右掌跟着反抓,左掌是虛,右掌是實。那小姑娘冷不防被她托起手肘,“噫”了一聲,雙肩一沉,迅即還了一招“七星手”,反擊於承珠前胸,於承珠右掌那一抓竟然落空,心中也不禁暗暗佩眼那小姑娘變招的迅速,當下立即雙掌一分,左臂如弓,右手五指如箭,從“烘雲托月”一變而為“彎弓射鵰”,於承珠對於掌法雖非所長,但她師承的“百變玄機劍法”,最講究身手的快捷,這一下出手如風,左臂攔着了那小姑娘的雙掌,右手中食二指倏的點到了那小姑娘胸前的“乳突穴”,那小姑娘杏面飛紅,突然伸口一咬。於承珠猛地醒起,自己現在是男子打扮,這一招“彎弓射鵰”,大是無禮。
那小女猝然張口一咬,這一下”怪招”大出於承珠意料之外,幸而於承珠縮手得快,要不然兩根指頭幾乎給她咬斷。於承珠心中好笑,正想説話,那少女掌法一變,左掌一拍,右掌疾上,一掌接着一掌,竟似狂濤駭浪般地翻翻滾滾而來,絕無半點空隙,於承珠吃了一驚,仗着身法輕靈,騰挪閃展,轉瞬之間,躲過了她的七七四十九掌,幾乎給她逼得透不過氣來,心中暗暗驚奇:這少女的功力顯然較自己為淺,但掌法的凌厲迅速卻遠在自己之上,而且她每次出掌都是雙掌相連,形成一個個的圓圈,不住地向前推逼,就如一個波浪接着一個波浪,前浪未逝,後浪又來,當真是見所未見。於承珠的師父張丹楓博識各家武學,平日也常與於承珠談論,但卻從來沒有説過這種掌法。
這少女的掌法以七七四十九掌成一段落,循環反覆連用,四十九掌一過,稍微一遏。於承珠立刻用“小天星”掌力,將內家真力凝於掌心,輕輕一引,把那少女的雙掌封出外門,笑道:“好掌法,咱們不必再打啦。我是給你帶信來的。”
那少女用力一掙,沒有掙脱,但覺對方的掌心似有一股粘力,將自己手掌吸住,牢不可脱。要知張丹楓自得了彭和尚的遺書——“玄功要訣”之後,經過了十年來的靜心參悟,已練成了最上乘的玄宗內功,於承珠雖然年幼,功力未到,但所得的是張丹楓的真傳,已是非同小可。
那少女頗感詫異,問道:“帶什麼信?”於承珠道:“鐵鏡心的口信。”那小女道:“鐵鏡心託你帶信給我?你在什麼地方見着他了?”於承珠道:“在知府的衙門,他明天就要被知府交給日本人呢!”那少女秀眉微蹙,憂形於色,於承珠見了,不知怎的,心中微感酸意。那少女忽道:“當真是鐵鏡心託你帶信?你叫什麼名字?”於承珠道:“我姓於名叫承珠。你呢?”那少女道:“於承珠?沒聽他説過這個名字。”於承珠道:“我們是新認識的好朋友。”那少女忽地一聲冷笑,道:“鐵鏡心怎會有你這樣的朋友?輕薄狂徒,冒名騙子,吃我一劍!”於承珠和她一邊説話,不免分心,那少女驟出不意地雙掌一沉,擺脱了於承珠的掌力,倏然之間就拔出劍來,當真是快如閃電!説到那個“劍”字,劍尖晃動,身形未換,已接連地刺了三劍。
於承珠心中生氣,想道:“你劍法雖然厲害,難道我會怕你不成?”正想拔劍抵敵,忽聽得山背後一陣追逐喊叫之聲,那少女突然收劍,叫道:“是成二哥嗎?”於承珠與她不約而同地回頭望去,只見山坳已轉出兩個人來,一個軍官挺着長劍正在追逐一個少年漢子。
那少年漢子生得濃眉大眼,穿着一件打開鈕釦的開胸短衣,一張面孔曬得黑裏泛紅,完全是濱海漁民的打扮,樣子樸實無華,功夫卻頗有根底,只見他手使一根纏頭金絲桿棒,被那軍官追得急了,時不時地突然回頭就是一棒,那軍官使的是一炳月牙彎刀,招數精奇之極,少年漢子的突襲每每被他輕描淡寫地化開,但那漢子慣於行走山路,他的輕功不及對方,就用突襲來阻止對方的追擊,只要阻得一阻,便立即跳到地形崎嶇、荊棘尖石密佈之處,那軍官往往要繞路來追,因此竟給他逃到了石屋的面前。
這時於承珠和那少女已經罷鬥,不約而同地往前迎上,那軍官見了於承珠,似乎頗為吃驚,嚷道:“哼,你這小子也在這裏,你是石老頭的什麼人?”於承珠這時已認出這軍官不是別人,正是御林軍的副統領東方洛,於承珠在京城偷父親的首級時,曾與他交過手,深知他的厲害,她雖然不知“石老頭”是什麼人,料想東方洛來此必無好事,當下立即揮動青冥寶劍,便待與那少女聯手夾攻強敵。
卻不料那少女已搶快一步,唰唰兩劍,刺到了東方洛胸前,與東方洛先交上了手,同時大聲叫道:“成師哥,你給我對付這個小子,這小子膽敢來欺侮我,他不是好人!”口中説話,手底毫不放鬆,一口青鋼劍緊緊地纏上了東方洛的月牙刀,叮叮噹噹地打得好不激烈。
於承珠怔了一怔,那少年漢子非常聽他的師妹的話,竟然拋開了當前的強敵,杆棒一壓,就將於承珠的青冥寶劍壓着,於承珠怒道:“你們怎麼這祥不識好壞!我是來幫你的!”寶劍一揉,化解了杆棒的壓力,那少年頗出意外,但仍是不敢放鬆,追上兩步,杆棒一橫,遮住門户,睜大眼睛,喝道:“你是什麼人?”那少女叫道:“成師哥不要聽這小子的花言巧語,他剛才還膽敢對我無禮呢,你給我先將他打走。”那少年漢子一聽説於承珠曾對他的師妹“無禮”,勃然大怒,冷不防又是當頭一棒,於承珠大為生氣,施展出移形換步的上乘身法,在棒底一鑽,滑似遊龜地一閃閃開,反手一劍,唰的一聲,將那少年衣服的兩顆鈕釦挑開,冷氣森森,直沁肌肉,那少年吃了一驚,卻見於承珠突然地將寶劍抽回,冷笑説道:“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不看在鐵鏡心面上,我這一劍就將你刺了個透明的窟窿!”那少年漢子心頭一震,急忙問道:“哪個鐵鏡心?”於承珠冷笑道:“還有哪個鐵鏡心?還不就是現在正被監禁在知府衙門的那個鐵鏡心!”
那少女一面揮劍抵擋着東方洛的攻勢,一面卻仍在留神地聽他們談話,這時又叫道:“不要聽他胡説,鐵師哥哪有這樣的朋友。”忽聽得嚓的一聲,原來是東方洛趁那少女説話分神之際,猛斫一刀,幾乎把那少女手中的青鋼劍震得脱手飛去。
那少年吃了一驚,金絲桿棒轉了一個方向,那少女又問道:“不必管我,我對付得了,你替我打發那個小子。”她竟然十分好勝,不願要師兄相助。那少年稍一躊躇,結果還是聽了師妹的話,霍地一捧,又向於承珠的下三路捲來,於承珠大怒,騰身一躍,一招“金針度線”,想索性把那少年的鈕釦全都挑開,教他知難而退。那少年的功夫遠不如鐵鏡心,亦不如他的師妹,但究竟是曾得名師傳授,剛才吃了於承珠的虧,這次已有了防備,他輕功稍遜,臂力卻是極為雄渾,杆棒一個盤旋,將全身遮得風雨不透,於承珠的室劍竟然刺不進去,那少年居然還乘隙進攻,於承珠劍走輕靈,和他拆了十多招,忽地用了一招絕妙的劍法,將他的杆棒迫住,寶劍一個迴環反削,嗚的一聲,將他的杆棒削去了一截。於承珠叫道:“你不信我,也該信你的師兄鐵鏡心。”
那少年漢子貌似粗魯,人卻樸實,不似他師妹那樣猜疑,心中想道:“這小子劍法不在我鐵師兄之下,若然他真是懷有壞意,剛才那兩劍豈能對我留情?”雖然仍未放鬆戒備,手中杆棒卻已按着不動,睜着兩個大眼睛問道:“你到底是幹什麼來的?”於承珠道:“是給你的師兄帶口信來的。”那少年道:“帶什麼口信?”於承珠道:“他被禁在知府衙門,明日可要交給日本人了。”那少年“哼”了一聲,道:“就是這麼幾句麼?”聽他語氣,瞧他神色,似乎這些事情他早已知道。於承珠道:“你還要問什麼?”那少年略一沉吟,昂頭問道:“依你所説,我的師兄是被軟禁在知府衙門?”於承珠道:“不錯。”那少年道:“我師兄有降龍伏虎之能,草上飛行之技,何以他肯讓知府交與倭奴?”於承珠道:“這是他自己的意思,什麼用意我也不知道。他向我念過兩句詩,説是要彎弓欲射南山虎,拔劍思除北海蛟,聽來好橡他別有打算呢!”那少年眼睛一亮,忽地叫道:“師妹,這人説得不錯,他確實是替咱們的師兄帶口信來的。”
那少女一聲不響,於承珠心中奇怪,抬頭望時,看見她和東方洛打得非常激烈,一片刀光劍影,耀眼欲花,兩人相鬥,竟化出了十數條人影,卻又全不聞兵刃碰擊之聲,但站在離他們十數丈之處,也感覺到寒風颯颯,冷氣逼人。於承珠是個劍法上的大行家,只一看,便知道他們各以最迅捷的招數廝拼,兩方都在乘埠抵隙,避招進招,看似遊鬥,其實卻兇險之極。哪一方稍有不慎,只怕就要立刻血濺黃沙!
那少女的劍法和掌法同一路數,一招未盡,第二招又已發出,連綿不斷,而每一劍招劃成一圓圈,一個圓圈接着一個圓圈,有如後浪之推前浪,與任何一家劍法,都絕無半點相類之處。東方洛也使出了極其飄忽不定的刀法,行前忽後,行左忽右,每劈一刀,都挾着呼呼的風聲,但碰着了少女這種驚濤駭浪般滾滾而上的劍招,也給逼得四邊遊走,刀鋒挑不離劍圈。於承珠看得目眩神搖,心中暗道:“若然這少女功力稍高,樂方洛絕不是她的對手!”猛地想起一人,衝口問道:“你們是石驚濤的弟子麼?”那少女詫道:“你怎認得家師?”
當時天下有四位著名的劍客,南邊是張丹楓,北邊是烏蒙夫,西邊是陽宗海,東邊是石驚濤。四大劍客之中,以張丹楓的年紀最小,聲名卻最大,石驚濤的年紀最大,知道他的人反而不很多。因為他在二十多年之前,就曾因為盜了大內的寶劍,犯了重案,逃亡海外,二十年來江湖上不聞他的消息。所以後一輩的許多都未聽過池的名字。張丹楓也只知道他創有一套“驚濤劍法”,年輕之時,曾執晚輩之禮向自己的師祖玄機逸士請教,玄機逸士那時正練成了白雲青冥兩把寶劍,就隨便拿起了一把青冥寶劍和他試招,在十招之內,將他的長劍削斷。當時玄機逸士便曾大大地稱讚過石驚濤的劍法,那時也給他指出了劍法中的許多破綻。玄機逸士的話絕無半點客套,要知玄機逸土那時已是天下第一高手,晚一輩的能夠和他拆到十招,那確是絕無僅有,但石驚濤卻甚感羞愧,同時又羨慕玄機逸士所練的寶劍。雖然他也深深佩服玄機劍法的精妙,但私心裏卻認為玄機逸士之所以能在十招之內削斷他的兵刃,那還是靠寶劍之力(殊不知玄機逸士只因為恰好有這兩把寶劍在手邊,所以便順手拿來過招。若用普通的刀劍,也同樣可以削斷石驚濤的兵刃)。因此他後來才動了到大內盜劍的念頭。
於承珠是見了少女這套獨特的劍法,儼似驚濤駭浪,聽得東方洛説出“石老頭”三字,這才想起來的。果然一猜便中,那少年漢子甚是驚詫,正在追問,忽聽得叮噹一聲,火星飛處,東方洛橫刀疾斫,自己的師妹卻不住地後退。原來那少女劍法雖妙,氣力卻是大不如人,東方洛趁着她氣力不繼,四十九路劍法告一段落之際,突然反撲,驚濤劍法全在那股凌厲的去勢,忽然受阻,就似波濤碰到了石堤一般,衝不過去,浪頭反而倒拋回來。那少女給東方洛連逼數招,劍鋒反彈回來,幾乎傷了自己。那少年大叫一聲:“不好”,正待上前助戰,忽聽得“嗤”的一聲,東方洛刀上的月牙,已勾破了少女的衣袖。
東方洛這手刀法當真是使得非常狠毒,刀上的月牙勾着了少女的衣袖,明晃晃的刀尖直往裏扎,少女的半邊身子受了牽制,手臂轉動不靈,青鋼劍也被東方洛的刀柄鉻住,急切之間,不能撤劍回防,眼見那刀尖扎下,便將是斷腕折臂之災。於承珠一聲長笑,叫道:“好妹子,你們師兄妹敍敍,讓我接替你吧。”長笑聲中,金花脱手飛出,噹的一聲,第一朵金花將東方洛的刀尖打歪,第二朵金花把少女的衣抽割斷,那少女手臂活動,急忙反手一劍,東方洛跳過一邊,卻被於承珠截着了去路,那少女回劍再前,於承珠已與東方洛交上了手。
那少女呆了一呆,只見於承珠劍勢輕靈翔動,轉瞬之間,已與東方洛拆了七八招,那少年漢子抹了口額冷汗,上前拉着他的師妹道:“我看這位少年英雄是真心真意來幫你的。”少女“哼”了一聲,杏臉飛紅,不發言語。那少年又道:“他説是咱們鐵師哥的好友,我看並非虛假。”少女怒氣未消,含糊説道:“怎麼見得?”那少年將她拉過一邊,嘟嘟咕咕地低聲説話。於承珠一面抵擋東方洛的攻勢,一面冷眼偷窺,心中暗暗好笑。見他們二人交頭授頸地談笑,態度甚為親熱,心中忽地一鬆,想道:“原來她和這位師兄,交情更好。那少女適才出言不遜,屢次要驅逐她。於承珠本來有點生氣,這時卻不知怎的忽然對她好感起來,覺得她稚氣未消,大是惹人憐愛(其實於承珠與她一般年紀,同樣也是稚氣未消)。
於承珠分了心神,胡思亂想,劍勢稍松,東方洛立刻乘機反撲,月牙刀一伸一踞,儼如毒蛇吐信,幾乎刺到了於承珠的咽喉。那少年漢子一眼瞥見,叫聲不好,杆棒一揮,奔上幾步,忽聽得“叮噹”一聲,火星飛濺,東方洛刀上的月牙,已被於承珠的青冥寶劍削去了兩齒。原來於承珠自出道之後,經過了大小十數次的廝殺,實戰的經驗增長了許多,而且又得黑白摩訶講授五行拳精義,武功上也有增益,與第一次鬥東方洛之時,已是大不相同,那一次她與東方洛只不過交換了十來招,打成平手。這一次東方洛仍想欺她年輕識淺,用繁複的進手刀法,趁她分神之際,欺身劈祈,哪知招數用老,於承珠突然使出玄機劍法中內八圈的精妙劍法,一舉反擊,若非東方洛經驗豐富,武功也確有造詣,變招得快,月牙刀也幾乎被她削斷。
那少年不禁大聲叫道:“好!”他的師妹雖然沒有喝彩,心中卻也暗暗佩服。只聽得於承珠揚聲叫道:“你們師兄妹都打得累啦,好好地歇歇談談吧。”哈哈地笑了幾聲,那少年漢子面紅耳熱,但見他師妹瞪眼鼓腮,卻是目不旁瞬。
於承珠和東方洛這時已鬥了一百來招,大家都出了全力廝拼,越鬥越烈。但見於承珠那口寶劍翻騰飛舞,倏進倏退,時如彩蝶穿花,時如蜻蜒點水,劍光霍霍,賽如冷電寒霜,繽紛飛舞,那少女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心道:“我只道我們的驚濤劍法,已是天上無雙,哪知世間上還有如此精妙的劍法!”東方洛的月牙刀法,亦是自成一家,刀口背和刀上的月牙,都有不同的功用,或劈或斫,或拍或勾,一口刀兼有鈎劍之長,每一招都是陰狠惡毒,亦確是武林罕見的刀法。但比起於承珠的“百變玄機劍法”,卻還是不免相形見絀。本來東方洛的功力和經驗要比於承珠稍勝一籌,他原可以以這兩樣長處,善自運用,來抵消招數上的吃虧。但於承珠除了招數精奇之外,還兼有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東方洛的月牙刀不敢和他硬碰,刀上的月牙,不能近身,功用減了幾分,這樣在兵器上又吃了虧,更是相形見絀了。
鬥了一百來招,於承珠漸漸搶到了上風,精神大振,劍勢如虹,變幻無方,越發凌厲。那少女看得出了神,心中的怒氣,早已化為烏有。那少年漢子見於承珠佔盡上風;心頭一鬆,忽而問道:“師妹,師父他老人家是不是真的回來了?”少女一心觀戰,正看到緊張之處,信口答道:“來了,來了!”原來她正看到於承珠使出一招絕妙的劍法,這一劍本來是自左而右,劃成半個圓弧,劍到中途,卻忽然一變,劍鋒突然一顫,從右邊反削過來,以少女這樣的全神貫注,竟然看不出於承珠的手法如何變化,是以禁不住叫出聲來。
這一叫不打緊,卻把東方洛嚇了一大跳,心中想道:“這幾個小畜生分明是石驚濤的晚輩,已這樣厲害,石驚濤來了,那還了得?”他本來是奉皇命來搜捕石驚濤的,初來之時,還恃着本身技業,以為石驚濤雖是久已成名,但而今年老力衰,未必是自己的對手,哪知初碰到少年漢子,捉他不着,再碰那個少女,已是難鬥,如今戰於承珠,要保持不敗,亦恐不能,心中早是氣餒,一聽説石驚濤來了,吃一大驚,於承珠唰地一劍反削,“咋”的一聲,將他肩上的兩根骨頭,削去了一大截。東方洛反身一躍,顧不着疼痛就急忙滾下山坡。於承珠收劍不追,哈哈大笑,轉過身來,對那少女道:“如今你該相信我了吧?”
那少女瞪了瞪眼,她的師兄已搶前一步,施禮説道:“多承相助,小弟在這廂謝過了。”於承珠道:“咱們忙着和這廝打了半天,還沒有請教姓名呢。”那少女仍不出聲,那少年卻爽爽快快地笑道:“我的師妹叫石文紈,我叫成海山。我師妹就是石老劍客的女兒。”石文紈雙辮一甩,鼓氣説道:“你又不是和他對親,向他背家譜作甚?”於承珠“咭”地笑了一聲,石文紈言語出後,才覺得自己太沒遮攔,羞得滿面通紅。
成海山被師妹責備,不敢回嘴,但低下頭低聲下氣地辯解道:“別人早已知道咱們師父的名字,何況又不是外人,説與他聽有何妨礙?”於承珠接口道:“我叫於承珠,我的師父叫張丹楓,説起來當真不是外人。”
成海山“啊呀”一聲跳了起來,叫道:“原來是張大俠的弟子,怪不得如此本事!”石文紈抬頭瞧了於承珠一眼,心中想道:“張丹楓名震當世,義俠無雙,卻怎麼收了這麼一個輕薄小子為徒。”
於承珠道:“我師父久仰尊師大名,無緣相會,今日我自當代表我師父謁見石老劍客,就請文紈姐姐為我引見。”成海山忙道:“不敢當,不敢當!”須知張丹楓雖然年輕,卻是四大劍客之首,於承珠説得太客氣了,成海山是個老實人,故此立即替自己的師父謙謝,同時心中想道:“這姓於的文質彬彬,怎麼我師妹卻説他無禮?”
石文紈冷冷説道:“即算我父親在家,他也不會見你!”成海山道:“師妹,你,你怎可……”石文紈瞪他一眼,道:“你,你,你什麼?”成海山本想説道:“你怎可如此失言?”見他師妹一瞪眼睛,後半截話縮了回去,改口問道:“師父他老人家不是回來了嗎?怎麼又不在家中?”石丈紈道:“誰説他回來了?”成海山一怔,道:“你説的啊!”石文紈道:“你見了鬼啦,我幾時説過?”成海山大奇,道:“那麼敢情是我聽錯了?那個鷹爪子也聽説是他老人家回來了,這才追着我來啊。”石文紈道:“我父親數日前曾託人捎了信來,説是不日就要搭海船回來,卻還沒有來到啊。哼,哼,那鷹爪子耳口倒真靈,活該他送上門來受這一劍。”忽而想起“這一劍”乃是於承珠刺的,又不言語了。
於承珠道:“如此説來,我也無緣拜見了。”石文紈一面孔的冷意,並不回答。於承珠站在她的門前,見她並不邀自己進門去坐,情知她是恨自己適才出招“輕薄”,卻苦於無法向她解釋,訕訕地甚覺不好意思,停了一停,見石文紈仍無言語,只得拱手説道:“你的口信已帶到了,沒什麼事,我告辭啦。”成海山拱手説道:“多謝你今日拔劍相助。咱們鐵師兄的事,我們早已知道啦,鐵師兄特意讓你帶口信來,讓咱們認識,可見鐵師兄確是不把你當作外人。鐵師兄之事,自然逢凶化吉,你放心好啦!”成海山此話,特意點明鐵鏡心不把於承珠“當作外人”,其實是説給他的師妹聽的,於承珠聽了,心中卻好生奇怪。
於承珠不禁想道:“原來鐵鏡心的打算他們早已知道了,而且看來是早已有了安排。既然如此,那何必還叫我帶什麼口信?”她卻不知,鐵鏡心是因為見他盛意拳拳,好像若不給他了些事情代做,他就不安心似的,因此特地叫她到白沙村來會見自己的師妹,卻料不到於承珠胡裏糊塗和他的師妹結下隙怨。
於承珠回到城中,與張黑説了這兩日的經過。張黑也猜不透鐵鏡心打的是什麼算盤,告訴於承珠道:“葉大哥那邊已有了消息,説是大後天就一準有人來與咱們聯絡,可是大後天恰巧是台州知府和日本人‘會審’鐵鏡心的日期。”於承珠忙問道:“你怎麼知道?”張黑道:“外面出了告示啦。許多人都説要去看會審呢。”原來這公開會審乃是鐵鏡心力爭得來的,日本人自恃勢力,不慮有它,也就答應下來了。於承珠道:“既然如此,到了那天,你留在家中等待葉大哥派來的人,我去看審。”
中國的知府會同日本的市舶使會審犯人,而又準人觀審,這乃是台州從來所無的事,羣情洶湧,都在惱恨日本官的兇橫,不滿知府的怯懦,讓外人干預司法。這一日一大早就有無數人湧到衙門,於承珠亦混在其中。午時一到,只見台州的知府伴着一個肥肥矮矮的日本官升堂,眾人指點説道:“這就是日本的市舶使高橋了。”高橋帶有兩名武士隨侍,其中一人於承珠認得那是貢船中的七段劍客江口,另一個聽旁人所説,卻是日本駐在台州的武官瀚越,據説也是一位六段的武士。
知府升堂,裝模作樣地一拍驚堂木,從籤筒中抽出一支籤一摔,喝道:“將犯人帶上!”不一刻差役將鐵鏡心帶到,只見他昂然直立,雙目炯炯,盯着那個日本官,正氣凜然,毫無懼色。高橋給他瞪得反而有些怯意,拍案喝道:“好大膽的支那犯人,你知罪嗎?”他這話是用日語説的,自有通譯譯成漢語,鐵鏡心朗聲説道:“不知!”高橋道:“你殺人越貨,打死了我們日本的船主,搶了我們日本船的貨物,還膽敢扯下我們大日本的太陽旗,罪證確鑿,當受極刑。支那的知府官兒,我説這不必審啦,就由頒越大佐監斬了吧。”後面半段是面向知府説的,一副驕橫之氣,咄咄逼人!
鐵鏡心一聲冷笑,説道:“你們的船長先打死了我們的中國人,搶了他的貨物,另外還傷了十多個人,我路見不平,即算打死你們的船長,也只是一命賠一命。我們搶回來的是中國船自己的貨物,你們的船當日就溜走了,哪曾有什麼損失?”高橋勃然大怒,面向台州知府斥道:“貴知府豈可容犯人咆哮公堂,給我拿下!”正是:
城中究是誰天下?咆哮公堂倭焰張。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