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破曉,大海潮生,海面湧起千條白練,隱隱聞得轟轟隆隆之聲,轉眼之間,浪頭打到,衝擊海堤,捲起千堆白浪,浪花如雨,有如飛珠濺玉,濕頰沾衣,有幾點濺到於承珠面上,冷沁沁的令人精神一爽,於承珠不覺朗聲念道:“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幹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這是蘇東坡“大江東去”的名句,於承珠心中笑道:“大江怎如大海,蘇東坡還沒有我的眼福!”但吟到“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等句,心中的感慨,不殊蘇老當年。痴痴想道:“比如在義軍之中,多少英豪之士,但又有誰像公瑾當年的風流人物?配得上大好江山的真英雄、大豪傑?”只覺自離開師門之後,就沒有遇過一個值得自己傾心的人物。鐵鏡心、畢擎天等人的影子,一一隨着波濤消逝,葉宗留雖然值得佩服,但那卻不是少女心目中的“英雄”。想到此時,不禁暗暗羨慕自已的師母,真有福氣。
東邊漸漸露出魚肚白色,海浪奔騰呼嘯,愈來愈急,浪頭卷得更高,曙色波光相映,但見天連水、水連天,白茫茫一片,浩藏無涯。於承珠目眩神迷,震驚於大海的雄奇壯闊,只見波翻浪湧之中,那羣海鷗還是一樣的掠水戲波,迴翔如意,於承珠胸襟一爽,鬱悶頓消,自顧自地笑道:“海鷗尚自能夠衝波衝浪,展翼凌雲,我難道就不能像它?”忽然有了一種輕快之感,疾向前行。
曙光顯現,不但大海泛起清光,海邊山地,也像突然間被無形的巨手,揭去了一層薄霧輕綃,輪廓一豁。於承珠正自醉心觀賞這海濱的清晨景色,忽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飛奔而來,於承珠吃了一驚,心道:“難道是葉大哥派人來追我回去?”但聽那腳步之聲,卻不是從後面來的,心中一寬,卻又暗暗起疑:“怎麼這樣早就有人趕路?”腳步漸來漸近,只聽得一個人氣呼呼地叫道:“躲在暗中偷襲,算哪門子的好漢?有膽的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來比劃比劃麼?”聲音好熟,聽清楚了竟是御林軍統領婁桐孫的聲音!於承珠驚奇之極!以婁侗孫的本領,還遠在她與鐵鏡心、畢擎天諸人之上,有誰敢在暗中向他偷襲?
霎眼之間,人影已在路邊轉角之處現出,不是婁桐孫是誰?於承珠急忙覓地躲藏,恰好路邊山腳有兩塊相連的大石,中間縫隙,剛可容身,於承珠鑽了進去,婁桐孫亦已來到,只見他披頭散髮,面上青一塊,黑一塊,衣服上也沾滿污泥,樣子竟是十分狼狽。於承珠更是驚奇不已!心道:縱使是石驚濤石老前輩,也未必能把婁桐孫弄成這個模樣!何況石驚濤心灰意冷,也沒有這樣的閒心!於承珠自知不是婁桐孫的對手,躲在大石縫中,連呼吸也不敢大聲,生怕給他發覺。
你道婁桐孫何以狼狽如斯?原來他取得大內寶劍之後,聽得山寨派出人來尋覓鐵鏡心的聲音,急急拋下王安,連夜飛逃,他怕在海濱路上會撞到哨兵,雖然不懼,動起手來,總惹麻煩,於是專揀靠近山邊的小路行走,那條小路要通過一片山崗,婁桐孫鑽入林子,估量離開義軍營地已有十里之遙。於是放鬆腳步,抽出寶劍一看,但見一縷寒光,脱匣飛出,在黑沉沉的樹林中,宛如照路的夜明珠,離身五步之內,可以看得相當清晰,婁桐孫大喜讚道:“大內寶劍,果然名不虛傳!怪不得石驚濤這老兒為它大鬧皇宮!”想到將寶劍繳呈皇上,定有重賞,心中狂喜,咧開嘴巴笑個不停,又自言自語道:“幸虧陽宗海沒有同來,若然給他有這把寶劍,我看他連大內總管這個官職也不稀罕,準會挾帶了這把寶劍私逃。嘿,可惜我當年沒有學劍,要不然我也捨不得繳回大內。”他雖然不擅長劍法,但一些普通的招式還是會的,寶劍在手,禁不住亂舞一通,忽聽得“叮”的一聲,不知從何處擲來一粒石子,恰恰碰着劍尖,震得嗡嗡作響,婁桐孫一驚,叫道:“哪條線上的朋友,請出來一見。”林子裏寂然無聲,婁桐孫舞劍護身,四面探望,忽聽得東邊隱有笑聲,婁桐孫飛撲過去,揚聲叫道:“婁桐孫在此候教!”他亮出“萬兒”(名頭),以為不論黑道白道,總得賣他的帳,哪料話猶未了,又是一粒石子飛來,這一次勁道比前更大,碰得寶劍反彈起來,連虎口也有點發麻!
婁桐孫大怒,飛身撲去,那笑聲忽地又轉到西邊,婁桐孫破口罵道:“鬼鬼祟祟,再不出來,我可要罵啦!”忽地一股污泥的臭味攻入咽喉,一團濕漉漉的東西,塞入了口中,婁桐孫哇的一聲嘔吐出來,可不是污泥是什麼?還想再罵,第二團污泥又到,打得他面上火辣辣的,笑聲又轉到南邊了。
試想婁侗孫是何等武功,尋常暗器,隨發隨接,永無失手,竟然給人接連打中兩次,心中不禁由怒生懼,想道:“莫非這是鬼魅不成?”不敢再罵,只求走出這片林子,哪知才走得幾步,猛聽得一個低沉的聲音喝道:“回去!”呼的一聲,又是暗器破空之聲,勁道比前幾次更大,婁桐孫逼得向後倒縱避開,前幾次是小石子和濕泥團,這次卻是鵝卵般的石塊,以那人的勁力,給打中了,骨頭也會碎裂。
就這樣的,婁桐孫被這個不露面的怪人趕得直往回頭就走,時不時還飛來幾團濕泥,無聲無息地打到他的身上,把他的衣服上面弄得泥水淋漓,天色未亮,婁桐孫空自氣礙七竅生煙,不敢發惡,原來他練的分筋錯骨手雖然獨步武林,這種功夫,卻只能近身肉搏,而且他不是打暗器的高手,沒練有“夜眼”(一流暗器高手,在黑夜之中也百發百中),在黑夜裏更是吃虧。
好容易捱到天亮,婁桐孫打得昏頭昏腦,海風吹來,精神一爽,把眼看時,只見已回到海濱路上,心中暗暗吃驚,想道:“再過數里之遙,就可望到義軍營地,幸在而今天色已亮,要不然被他趕到營前,那可不是惹人笑話!”大色一亮,他膽氣頓壯,四面一望,晨曝初現,路上還沒有行人,那個怪人,也始終沒有露面。
婁桐孫罵了一通,吁了口氣,椅着路邊的岩石休息,他跑了半夜,腹中己是有些飢餓,於是把劍插在地上,掏出乾糧來吃,他卻沒有細心察視,那塊岩石其實是兩石相連,在側面有一道窄縫,縫隙中藏有一個少女。
卻説於承珠藏在石縫之中,忽聽得婁桐孫的喘息之聲,這一嚇非同小可,過了一陣,未見動靜,想是他未發現石頭側面有縫,略略寬心,仍是不敢大聲呼吸,忽然眼睛一亮,從石縫中望出,但見那把寶劍插在地上,伸手可及。
於承珠心念一動,想道:“我何不把寶劍偷了,將他一劍刺倒!”意動手動,倏地抓着劍柄,哪知剛剛拔起,婁桐孫已是聽到聲息,側身一抓,於承珠的手腕上好似突然加了一層鐵箍,婁桐孫一看,哈哈笑道:“原來是你!”用力一拖,於承珠不待他力道用足,倏然趁勢跳出。
好個於承珠,真不愧是久經張丹楓薰陶的名家弟子,臨危不亂,應招機警之極,就在趁勢跳出的一瞬之間,青冥寶劍已是脱鞘而出,她右手手腕被婁桐孫抓着,身形本己向前傾俯,重心不穩,但左手寶劍這麼一刺,卻正好加強了向前衝刺之力,只見青光一閃,劍尖幾乎觸及了婁桐孫的咽喉,婁桐孫將於承珠的手腕一扭,於承珠右手仍然握緊那把大內寶劍,被他一扭,劍身翻了上來,哨的一聲,與青冥寶劍碰個正着,於承珠手被婁桐孫制住,雖然兩手都握有寶劍,卻非但刺不着敵人,反而左右手的寶劍交起鋒來。
不過這樣一來,於承珠的那條右手,倒可以保全,本來婁桐孫可以拗折她的手腕,但為了要借她右手的寶劍,擋着左手的寶劍,只能用陰柔之力移轉操縱她的手腕。於承珠擺脱不開,又氣又憤,猛地銀牙一咬,左手的青冥劍用力一彈,竟然向着自己右手的手腕橫切下去,婁桐孫的手指若不鬆開,就連他的手指也一齊斬斷!
這一招大有“毒蛇纏臂,壯士斷腕”之慨,婁桐孫大吃一驚,手指急松,於承珠早料到他會如此,哈哈一笑。兩口寶劍都旋風般地殺了過來,婁桐孫罵道:“好狡猾的小子!”使出分筋錯骨的擒拿手法,竟然在兩口寶劍縱橫交擊之下,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可是於承珠的玄機劍法,變化無方,婁桐孫的武功雖然比她高出許多,一時之間,卻也不能將她制伏。霎時間鬥了三五十招,兩人都感焦躁不安,婁桐孫顧忌那神出鬼沒的怪人,於承珠也怕畢擎天追來,對她糾纏。百變玄機劍法,以兩人合使,威力最大,於承珠一人使左右雙劍,右手劍招有如流水行雲,左手劍招卻還不能隨心如意,婁桐孫窺破弱點,忽地欺身一拍,左掌引開於承珠的青冥寶劍,右掌突然化抓為拿,大喝一聲:“撒劍!”中食二指在她手腕上一敲,反手一奪,那一大內寶劍到了他的手中。婁桐孫哈哈大笑,舉劍一擋,左掌又用分筋錯骨的手法來扭於承珠的臂膊,又喝道:“撒劍!”竟想把青冥寶劍也奪過來!哪料於承珠一劍在手,卻比前更為靈活,左手虛捏劍訣,一招“白虹貫日”,劍光一絞,立即分心便刺,婁桐孫劍法本非所長,雙劍一交,竟被於承珠的劍直壓下去,劍尖堪堪刺到他的胸前,婁桐孫顧不得奪劍傷敵,逼得撤掌回防。於承珠得理不饒人,唰唰唰一連三劍,把婁桐孫逼得連退數步,婁桐新大怒喝道:“我若奪不了你的劍,我婁字倒寫!”正擬插回寶劍,仍用分筋錯骨手法勝他,忽聽得一人叫道:“好劍法!”一顆石子突然飛來,叮噹一聲,把兩口寶劍都盪開來。
婁桐孫急忙跳出圈子,回頭一望,只見離身十步之外,有一對中年男女,負手旁觀,意態閒適,似乎已在旁邊看了多時,男的衣飾特別,似是回疆裝束,女的背插雙鈎,穿的裙子也非漢人打扮,婁桐孫不禁大吃一驚,憑他這一身武功,敵人來到身前,竟然毫無知覺!不問可知,這男的定是昨晚在林中擲石的怪人了!
忽見那男的指着於承珠道:“喂,你這個女娃兒是張丹楓的徒弟嗎?”於承珠怔了一怔,心道:“他怎麼一眼就看出我是女扮男裝。又知道我的師門宗派?”猛地一醒,叫道:“你是烏伯伯,烏蒙夫伯伯!”原來烏蒙夫是上官天野的衣缽傳人,比他的大師兄澹台滅明武功還強,那女的則是他的師妹金鈎仙子林仙韻,上官天野與張丹楓的師祖玄機逸士齊名,脾氣極怪,不許門下弟子結婚,後來全靠張丹楓之助,又講服了上官天野,烏蒙夫與他的師妹才得以結成夫婦,是故烏蒙夫與張丹楓不論班輩,結為好友,兄弟相稱。(詳見《萍蹤俠影錄》)。於承珠日常也聽師父談過,所以一見了他們二人的兵器和裝束,便猜到他們是誰。
烏蒙夫、張丹楓、石驚濤、陽宗海同稱天下四大劍客,婁桐孫聽了,心中自是大驚,但自恃分筋錯骨的功夫天下無敵,在白日晴天之下,卻也並不怎樣畏懼,冷冷説道:“烏蒙夫,想你也是個成名人物,怎麼卻專在黑暗之中不敢拋頭露面,我婁某今日算是教了!”
烏蒙夫冷冷地看了婁桐孫一眼,卻問於承珠道:“你知道這廝是什麼人?來這裏做什麼?”於承珠道:“他是御林軍統領,奉了皇命來捉拿石驚濤石老前輩的,還想搶我的寶劍,哼,哼!是個大壞蛋。”烏蒙夫冷笑一聲,轉向婁桐孫道:“昨晚我不知道你的來歷,所以手下留情,哼,你卻反而罵我?你一心要搶別人的寶劍,我也想要你這把寶劍,來,來,咱娩劃比劃!”岩石旁邊有一叢野竹,烏蒙夫説到“比劃”二字,哈哈一笑,隨手摺下一株嫩竹,手掌削了幾削,變成了一柄不到三尺長的竹劍,虛劈一下,朗聲説道:“你用你的寶劍,若能打敗我的竹劍,我立刻重回漠北,從此不到江南!”
婁桐孫氣往上衝,道:“若是你的竹劍給我削斷了又如何?”烏蒙夫道:“那自然算我輸了。”婁桐孫心道:“我雖然劍學不精,但這柄劍削鐵如泥,吹毛立斷,豈有削不斷你的竹劍之理?“衝口説道:“好,你也是個成名人物,咱們一言為定,你若用竹劍打敗我,這柄大內寶劍雙手奉送!”
説到一個“送”字,劍訣一領,倏地一招“橫雲斷峯”,攔腰疾斬,烏蒙夫笑道:“嚇,好快!”一閃身就到了婁桐孫背後,竹劍刺他腦後的“風府穴”,婁桐孫的劍招用老,急切之間撤不回來,暗叫一聲不妙,慌忙反手一抓,這一招使出的卻是“分筋錯骨手”的功夫,烏蒙夫大笑道:“説是比劍,狗爪子也伸出來啦!”婁桐孫臉上一熱,雖然事先並未説明不許用掌,但以彼此成名人物的身份,這一下總是失了顏面!
婁桐孫想仗寶劍之利,連施攻擊,卻不料烏蒙夫身法怪極,閃展騰挪,無不恰到好處,婁桐孫反而有幾次險險給他的竹劍刺中穴道,心中一凜,想道:“如此下去,總有疏失之處,別要上他的當。”劍法一變,舞成了一圈銀虹,他劍學雖然不精,但防身的劍法,只守不攻,卻遮攔得甚為嚴密。心中想道:“看你如何攻得進來。只要給我寶劍的鋒芒沾上,你的竹劍就要被削為兩段。”哪知他劍勢方自急攻改為固守,轉換之間,劍勢稍慢,烏蒙夫竹劍一伸,搭上了他的長劍。
婁桐孫急忙轉動劍身,想削斷他的竹劍,那柄竹劍竟似乎粘在他的劍上,輕飄飄地全不受力,婁桐孫接連變了十幾種招式,總是擺脱不開。這尤不已,粘在劍上的竹劍,初時本如一張薄紙,類桐孫的劍身並不受力,過了一陣,那竹劍卻忽而變得沉重起來,再過一會,婁桐孫的劍尖竟似挽了千斤重物一樣,漸漸連招式也施展不開!婁桐孫大大吃驚,想不到敵人的內力運用得如此神妙!烏蒙夫道:“你還有何話説?”婁桐孫咬牙説道:“寶劍給你!”猛地往前一送,寶劍脱手向烏蒙夫心房插去。
於承珠不禁驚呼,只見烏蒙夫竹劍輕輕一引,一眨眼,那柄大內寶劍便到了烏蒙夫手上,連於承珠也看不清楚他用的是什麼手法。心中大為歎服:世上竟有這樣奇妙的武功。想道:“怪不得他能與師父齊名了。”其實鳥蒙未的輩份比她的師父張丹楓還高一輩,烏蒙夫這手竹劍克敵的功夫,乃是從他師父的好友,當今輩份最高的女俠蕭韻蘭那裏學來的,蕭韻蘭當年曾用一枝竹劍和謝天華、葉盈盈的雙劍合壁打成平手(事詳《萍蹤俠影錄》),那更是天下罕見的武功了。
烏蒙夫接劍在手,哈哈大笑,婁桐孫面色一沉,冷冷笑道:“你用竹劍奪劍,何足為奇?看我空手奪你的寶劍!”雙掌一錯,淬然發招。於承珠喊道:“呸,不要臉!”烏蒙夫笑道:“不讓他施展他那點看家本領,他輸了也不甘心。好,且見識見識你鷹爪門獨步天下的分筋錯骨手的功夫。”説話之間,婁桐孫已是狂風暴雨般地接連攻了七八招,烏蒙夫道:“咱們在掌法上再比劃比劃!”將長劍銜在口中,凝神接招,把類桐孫的攻勢一化解,烏蒙夫是天下知名的劍客,他如今舍長取短,那自然是明讓婁桐孫了。
婁桐孫一聲不響,雙臂箕張,手腳起處,全帶勁風,果然好一派粗獷凌厲之勢,烏蒙夫四面遊走,不讓他近身肉搏,一攻一守,轉眼間鬥了三五十招,婁桐孫心中煩躁,大聲喝道:“烏蒙夫你不敢接我的掌,這樣鬥法,鬥到何時?”烏蒙夫笑道:“我讓你多玩一會,你還不領我的情,我若要打倒你,何須用一掌之力!”他口中銜劍,聲音從牙縫中透出來,顯得詭秘之極,説話之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胸前竟是露出破綻,雙掌都側向一邊,婁桐孫大喝一聲:“着,左掌一託,右掌穿出,疾抓烏蒙夫脅下的那三條軟骨,這一招正是分筋錯骨手中最厲害的一招殺手,若然被他用上,烏蒙夫必將筋斷骨折,縱有多好功夫,也是終身殘廢的了。
於承珠看得驚心動魄,正自不明烏蒙夫何以如此疏失大意,忽見婁桐孫那一抓,指尖堪堪沾着烏蒙夫的衣裳,烏蒙夫突然反指一彈,姿勢美妙之極,婁侗孫一聲慘叫,倒縱出數丈之外,烏蒙夫笑道:“你居然挺得住我的一指彈功,也算難得,饒你不死,回去好好養息七日吧!寶劍拜領了。”左手一舉,手中已多了一把劍鞘,原來他石手使出一指彈功,左手也在同一瞬間,抓到了婁桐孫腰間懸着的劍鞘,兩招最上乘的武功同時使出,如此功夫,婁桐孫望塵莫及,哪裏還敢再鬥。烏蒙夫取下寶劍,插入劍鞘,婁桐孫已逃得沒了影兒。於承珠喜不自勝,跑上前去迎接烏蒙夫。
“金鈎仙子”林仙韻拉着於承珠笑道:“長得真像當年的雲蕾,你師母當年也是女扮男裝,闖蕩江湖,和你一模一樣,蒙夫,你瞧丹楓收的徒弟多好,咱們可沒有這樣的福氣,好像天下雖大,好徒弟都給別人搶光啦。”於承珠兀是想不明白,何以他們一見,就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裝。問道:“烏伯伯、伯母,我的師父師母到蒼山去,你們見着了沒有?”烏蒙夫笑道:“要不是見了你的師父,我還不會到江南來呢。嗯,你師母聽説你加入了義軍,又是歡喜,又是擔憂,怕你失事。哈,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已盡得師門心法,連婁桐孫這老賊也難奈你何,真是可喜可賀。”林仙韻也笑道:“我回去和你的師父師母一説,保管樂壞他們,你師母也不用掛心啦。”
於承珠靦腆一笑,道:“我也要趕到雲南蒼山給太師祖拜壽。”烏蒙夫道:“我正想去找石驚濤,聽説他在義軍之中,是麼?”於承珠道:“不錯。”烏蒙夫笑道:“我和他素未謀面,這回張丹楓叫我到江南找他,碰巧我而今給他追回寶劍,正好作個見面之禮。就煩你給我引見如何?”於承珠道:“石老前輩只怕如今已不在這兒,我猜他是回到台州老家去啦。”烏蒙夫道:“他的寶劍怎麼會到了婁桐孫的手中?”於承珠將昨晚之事約略説了一遍,烏蒙夫笑道:“我道以婁桐孫那點微未之技,他怎敢去搶石驚濤的寶劍,原來如此。昨晚我就是因為不明他的來歷,想把他趕回到義軍的營地,查問個明白,再作處置。幸虧遇見了你,石驚濤既不在此,我也費事在此耽擱啦。”
於承珠苦有所思,忽道:“烏伯伯,你給他送回這把寶劍,他定然不受,徒惹他的傷心。”烏蒙夫道:“那怎麼辦?這樣的神物利器總該有個主兒,我卻不能要他的。”於承珠道:“你給我吧,我給你交給妥當的人。”烏蒙夫道:“那是最好不過。但聽你所説,他的那個什麼姓鐵的徒弟也不配有這一把寶劍。”於承珠面上一紅,道:“我不是交給他。”
烏蒙夫將寶劍交給於承珠,對林仙韻道:“那麼咱們趁早走吧,先找石驚濤,再尋陽宗海,把事情辦好,免得誤了回去給玄機前輩拜壽之期。”於承珠心中一動,道:“你們還要去找陽宗海。”烏蒙夫道:“是呀,石、陽二人和我們同稱四大劍客,在我來説,那是武林朋友給我面上貼金,但他們可是名實相副,我也該見見他們呀。”於承珠小嘴一撇,道:“陽宗海才不配和你們並稱四大劍客。”烏蒙夫道:“是麼?你和他交過手了?”於承珠道:“據我看來,他的武功與婁桐孫不過在伯仲之間。”烏蒙夫面色沉重,道:“如此説來,這事情倒棘手了。”於承珠奇道:“這怎麼説?”烏蒙夫道:“他的武功已經如此,他背後的人物厲害可知。”
於承珠道:“難道還有什麼人能強過上官前輩不成?”烏蒙夫笑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話也很難説。陽宗海是赤城派第二代中有頭面的人物,他敢胡作非為,自然是有所恃的了。”於承珠心中一凜,想起師父曾和她提過赤城派的創派祖師赤城子,曾説赤城子也是一個武林怪傑,曾先後三次拜訪過自己的太師祖玄機逸士,每一次玄機逸士都請他到靜室之中,第一次留了一日,第二次兩日,第三次三日,當時玄機逸士門下,還只有董嶽一人,奉命守在門外,不準旁人進來干擾,連董嶽也不知道他們二人在裏面做什麼,若説是較量武功,卻又絲毫不聞動拳腳的聲息,只是每一次赤城子走時,都露出垂頭喪氣的樣子,過了三次之後,就再也不來了。最後那次,兩人呆在靜室之中三日,大家都是滴水不進,只是這一份功夫,就足以驚世駭俗。於承珠心道:“莫非烏伯伯所説的,陽宗海背後的厲害人物,就是赤城子不成?”但見烏蒙夫行色匆匆,自己又心中有事,不便再詳細查問。
烏蒙夫夫婦走後,於承珠捧起那把大內寶劍,劍柄上攜有“紫虹”二字,匣中隱隱露出淡淡的紫色光芒,於承珠想起昨晚之事,心中不勝慨嘆。這時天色已是大白,遠遠望去,一輪旭日好像從海中升起,海面上金霞萬道,麗彩霞輝,耀眼生輝。義軍的營地已響起晨操的號角,於承珠急忙趕路,忽聽得背後馬蹄疾響,回頭一望,只見一雙青年男女,飛馬趕來,男的是成海山,女的是石文紈。於承珠見不是葉宗留和畢擎天,心中一鬆,轉身迎接他們。
只聽得石文紈嚷道:“我説這小子不是好人,師哥,你還不信?嚎,你為什麼私自逃走?”説到後面這句話時,於承珠已走到了她的面前,她這句話是向於承珠喝問的,於承珠棒起寶劍,悽然一笑,萬語千言,正不知從何説起,忽見石文紈似乎怔了一怔,呆呆的看着自己,突然嚷道:“怎麼,你是一個女的?於承珠吃了一驚,不自覺地隨着她的目光所注,一掠雲發,卻原來自己的頭巾,不知什麼時候裂了一角,秀髮露了出來,不知是給婁桐孫抓裂的,還是在石縫中躍出之時給勾破的,於承珠這才恍然大悟,烏蒙夫為什麼一眼就看破她女扮男裝,而石文紈也是恍然大悟,原來以前怪他輕薄是怪錯人了。
於承珠微微一笑,道:“妹妹,這把劍你拿去!”石文紈驚詫之極,顧不得道問於承珠是男是女,急忙問道:“我爹爹的劍怎麼到了你的手中?”於承珠道:“你不要問,這把劍你只管收下,當作是我轉送你的好了。你爹爹現在傷心之極,正要你在身旁慰解。你快回家去看他吧,我也要走了。文紈妹妹,你要好好侍奉他老人家,勸他開懷啊!”
於承珠這幾句話説得誠摯非常,真情畢露,有如自己也是石驚濤的女兒一樣,石文紈聳然動容,對於承珠再無半點懷疑。她思念老父,心中如焚,接過寶劍,道聲:“多謝!”急急忙忙與成海山策馬飛馳,並轡而去。
於承珠目送馬蹄揚塵,人影消逝,幽幽嘆了口氣,心道:“這小姐倒有眼光,成海山的質樸實勝過他的師兄!”成海山的樣子看來笨頭笨腦,與鐵鏡心的瀟灑聰明相比,不啻天淵之別,於承珠以前曾對石文紈之選擇成海山大惑不解,如今想來,不禁黯然自傷。但覺過去與鐵鏡心相處的幾個月有如一場夢境。
猛一抬頭,只見紅日東昇,海波如鏡,是一個大好的晴天,大海極目無邊,海上的天空,也顯得特別蔚藍,令人心胸開闊明淨,藍天白雲之上,海燕飛翔,於承珠抖落身上的泥塵,猛然間心情輕快,似衝波穿雲的海燕,頭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數日之後,她渡過長江,船到中流,仍不自禁地想起與鐵鏡心初會的情景,但這些前上往事,也只是一閃即過,好像隨着大江東逝了。
於承珠的“照夜獅子馬”當日因為渡江不便,寄養在長江岸邊的張黑家中。於承珠渡江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到張黑家中去取回自己的寶馬,張黑的家人對這匹馬照料得非常周到,養息幾月,比前更加神駿了,見着主人,歡嘶不已,於承珠又不禁暗生感慨,想起自己,自離開師門之後,雖然認識了不少人,但最要好的朋友,還是這匹白馬。
張黑的家人紛紛探問抗倭的消息,聽得於承珠説倭寇已被驅逐下海,張黑不日也將回來,歡聲雷動,紛紛誇讚抗倭的英雄,對於承珠更是讚揚備至。於承珠又是慚愧,又是興奮,想起這幾個月火熱的生活,想起那些激動心絃,永不能忘的戰鬥,雖然這一次在她心上留下的創痕也永不能磨滅,但她卻絕不後悔此行。
於承珠在張黑家住了一天,第二日便策馬西行,離開了江南的山明水秀之鄉,經過了一個多月的旅程,進入了西南的丘陵山區,風景迥然不同,若把江南比做明媚動人的少女,則西南應是質樸豪曠的男兒。於承珠心中忽然有一個奇怪的聯想:鐵鏡心似是江南園林中的牡丹,而葉宗留等義軍的首領則似雲貴高原上的松杉。
於承珠取道貴州前往雲南,到了貴州,山嶺更多,到處都是綿亙峻峭的峯巒,到處都是葱鬱茂密的松林,山嶺上隨處可聞苗族婦女的山歌,健碩的苗族姑娘像男人一樣在山間操作,與江南足不出門的閨秀,大不相類。於承珠年來女扮裏裝,總有拘束之感,到了貴州之後,見男女都是一樣操作,便索性回覆了女兒身份,收起了男子的衣裝。
苗人最為喜客,山路邊的涼亭常常放着從山下挑來的泉水,還放着草鞋,讓過路的旅人口渴了可飲清涼的泉水,鞋破了可換合適的草鞋。縱是最窮的人家,有陌生的旅人投宿,他們也奉如貴賓,悉心照料,家中沒有吃的也會到外面張羅,務必令到客人稱心滿意為止,所以於承珠以一個孤身少女,通過山巒重疊的苗區,卻也沒有感到什麼不便。
在苗區走了半月,到了貴州西部的野馬川,大約還有六七日路程,就可以穿過苗區,進入雲南邊境了。這一晚於承珠在山邊一家苗家投宿,這一家苗家本有母子二人,兒子到土司家執役去了。家中只剩下老大娘一人,對於承珠殷勤招待,為她殺了家中僅有的一隻老母雞,於承珠過意不去。幫她淘米煮飯。
黔西漢苗雜處,苗人多懂得漢語,這位老大娘説得雖然不大流暢,彼此卻也能夠交談。吃過晚飯之後,兩人坐在門外的大樹下閒話家常,這位老大娘非常歡喜於承珠,拉着她的手不住地讚歎:“我也曾見過許多漢人姑娘,只有你比我們苗族最美的姑娘還美,這雙手怎麼長得這樣白又這樣嫩,就像鼓兒詞裏面所歌唱的公主一般。”於承珠被她一讚,反而覺得有些慚愧,笑道:“我哪兒比得上你們苗族的姑娘,你們的姑娘那雙手才真是能幹呢,又會做飯,又會種地,還會繡花,我才真是羨慕得不得了。”老大娘笑了一笑,道:“你不笑話我們命苦,真是難得。”拉着於承珠的手問道:“你今年幾歲啦?”於承珠道:“十六歲啦。”老大娘道:“有婆家沒有?”於承珠面上一紅,道:“沒有。”老大娘道:“我們這裏的姑娘七八歲,很少沒有婆家的,尤其像你這樣長得美麗的姑娘,求親的早就擠破門啦!”於承珠道:“這麼小的年紀就結婚?”其實在那個時候,漢人也是盛行早婚,十六七歲做新嫁娘是很普通的事,不過於承珠一心學文練武,沒有留意到這上頭罷了。
談笑間忽聽得山坡那邊飄來一陣陣的樂聲,非常好聽,樂聲中雜有苗族姑娘的歌聲,於承珠雖然聽不懂歌詞,但也感到歌聲中的歡愉情調,老大娘笑道:“你沒有看過咱們苗族的婚禮吧?”於承珠還未脱少女心情,喜歡新奇熱鬧,一聽説有人結婚,非常高興,立刻央求那老大娘帶她去看。
老大娘帶於承珠轉過山坡,只見前面一個大草坪,草坪中有幾棵花樹,小夥子和姑娘們都繞着花樹跳舞,有的彈奏古瓢琴,琴如瓢形,樂聲柔和;有的吹着長長的蘆笙,這是用六根竹子做成的樂器,吹出來的聲音雄渾粗曠,熱情洋溢,於承珠聽得入迷,忽然有兩個苗族青年走到她的面前。
於承珠一愕,只見那兩個苗族青年彎下了腰,面上堆着笑容,張開兩條臂膊,兩個人你擠我我擠你地急着要擠到於承珠面前。於承珠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那老大娘連忙説了幾句苗語,兩個青年顯出極其失望的樣子,怏怏不樂地走了。
那老大娘隨手摘下兩朵白花,給於承珠簪在鬢邊,微笑説道:“誰叫你長得這麼漂亮,小夥子們都急着請你跳花啦!”於承珠道:“什麼叫做跳花?”老大娘道:“喏,這不就是跳花?”場中的小夥子各持蘆笙,邊吹邊繞樹而行,古瓢琴的樂音也彈得更其悦耳,少女們邊唱邊跳,不久就各自配成了對兒,繞着場中花樹,翩翩起舞。於承珠笑道:“真好看,可惜我既不會唱歌,又不會跳舞。”老大娘笑道:“我知道你們漢人的姑娘多害羞,所以我給你簪上兩朵白花啦。”於承珠道:“簪上白花,別人就不會來邀請了,是麼?”老大娘道:“不錯。那是表示你已有了心上人,但心上人不在這兒,你只是來看熱鬧的罷了。你不要怪我,不這樣,任你怎樣推辭,小夥子們都不放過你的。喏,説真的,你有了心上人沒有?”於承珠杏臉泛紅,不知怎的,忽然覺得一陣愴涼,但草坪上歌舞正歡,蘆笙吹散了她淡淡的哀愁,轉瞬之間,她又轉為歡樂了。
月亮漸漸升高,到草坪來唱歌跳舞的小夥子和姑娘們更多了,時不時有一對對的青年男女攜手走入林中,他們的位置迅即被後來的補上。老大娘笑道:“我們這裏的風俗,有一時結婚,就可以撮合好多對姻緣。”於承珠羞不可抑,急忙轉掩話題道:“新娘子呢?還沒有出來麼?”
老大娘道:“快啦!”過了一會兒,忽見兩個穿着綵衣的壯漢,牽着一頭牛出來,繞場行了一匝,草坪上歡聲雷動,人們紛紛上去幫忙,把牛的四腳捆好,有一個巫師模樣的人走出來,用斧頭在牛的腦袋上擊了三下,那頭牛昏倒地上,場中的小夥子們立刻動手開膛剝皮,生火烤肉,原來這是苗族的婚宴,稱為“打牛”。老大娘道:“打牛之後,新郎新娘就要出來了。”
於承珠道:“是誰家結婚,場面真熱鬧!”老大娘笑道:“若是窮人家,哪捨得用這條肥牛?這是我們土司女兒的婚禮!”她留到現在才説,欲令於承珠意外歡喜,於承珠果然甚感興趣,目不轉睛地注視場心,等候新人出現。
忽地裏場中的歌舞都靜止下來,只見八對童男童女,簇擁着一對新人魚貫走來,新娘撐着一把彩色鮮明的紙傘,新郎胸結有大紅綢花,遮過了半邊臉孔,一到草坪,場上的青年男女立刻拍掌歡呼,新娘子把紙傘交給伴娘,有人把新郎的綢花解下,披到新娘身上。這一瞬間,於承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小新郎竟然是小虎子!
不見一年,小虎子已長得高多了,但比起新娘,卻還矮半個頭。世界上出人意表的事情很多,但眼前之事,卻是絕對難以想象——小虎子竟然會到苗族作新郎!要不是草坪上有這麼多狂歡慶祝的人羣,於承珠還以為是頑皮的小虎子在玩“娶新娘”的把戲,但擺在眼前的情景,這可不是小孩子的遊戲,而是實實在在的婚禮呀!“小虎子不是跟隨黑白摩訶到天竺去麼?怎的會單身一人來到這兒?”“黑白摩訶到哪裏去了?土司的女兒怎會嫁他?”一連串難以解答的疑問,做夢也想象不到的事情,把於承珠的腦袋都弄得昏眩了。
那位苗族的老大娘笑道:“怎麼啦,很令你驚奇了,是不是?小新郎是你們的漢人呢!”於承珠道:“這小孩子是怎麼來的?土司為什麼把女兒許配給他,你知道嗎?”老大娘搖搖頭笑道:“土司家裏的事情,咱們怎麼敢去打聽?在我們的上一輩,苗人漢人結親家的不多,近年來這卻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其實於承珠驚詫的並不是因為新郎是漢人,而是因為新郎是小虎子!
老大娘又笑道:“你説新郎是小孩子,你們漢人沒有取童養媳‘抱郎’的事情嗎?”以前有些人家,孩子只有兩三歲,父母就給他“娶媳婦”,媳婦比他大十幾歲,都不稀奇,媳婦娶了回來就像母親一樣照料小丈夫,這種風俗在苗漢都是有的。老大娘又道:“咱們土司的女兒今年十六歲,聽給兩人合八字的巫師透露,這小新郎是十四歲,年紀相差還不算大。”
草坪上的小夥子們把那條肥牛烤了,撕下一塊塊的牛肉喝酒,狂飲呼嘯,老大娘道:“咱們苗族的婚宴是不必人邀請的,你也去吃點烤牛肉吧。”於承珠道:“我不餓。”老大娘道:“你若不吃牛肉,又不喝酒,那就是不給主人面子了。好吧,你不好意思跟那些小孩子擠,我給你拿來。”於承珠任得那老大娘作主,她只是全神貫注在小虎子身上,只見小虎子目光呆滯,一點也不像以前那活潑頑皮的模樣,他呆呆地站在場中,就像一尊任人擺佈的木偶,於承珠大是起疑。忽聽得一個苗族的小夥子用漢語唱道:“天上的月亮伴彩霞,地下的鳳凰怎能配烏鴉?哈哈,漂亮的大姑娘為什麼配醜娃娃?”場中男女轟然大笑,那小夥子邊唱邊跑出來,於承珠心道:“哼,説小虎子是醜娃娃?小虎子可比你俊得多!”那小夥子喝得滿面通紅,醉態可掬,跑到小虎子跟前,伸手掌撥他下巴,叫道:“小娃娃,讓我看你的乳牙長齊沒有?”小虎子悶聲不響,忽然“啪”的一掌,把那小夥子打得跌出一丈開外,牙也掉了兩顆!
草坪上參加婚宴的人羣譁然笑叫。有人唱道:“這是麒麟龍鳳配,不是鳳凰配烏鴉。”於承珠從他們的眼光裏看得出來:適才他們對小虎子大半存有嘲弄的神氣,而今卻都是驚奇佩服的眼光了。那位苗族老大娘取了牛肉回來,將一個裝酒的竹筒和一塊烤牛肉遞給於承珠吃,笑道:“這小夥子若非喝醉了酒,也不敢這樣胡鬧!”於承珠道:“這小夥子是什麼人?”老大娘道:“這小夥於是土司屬下的一個頭人的兒子,他自小暗戀土司的女兒,前年還和土司的女兒跳過一次花,土司的女兒也像甚歡喜他,卻不料土司忽然將女兒配了這個來歷不明的漢人,想是他心中不憤,故此借酒行兇。嘿,這個漢人小娃娃還真有本事,你不知道,剛才那小夥子是我們苗族中出名的勇士呢!”
於承珠心中疑惑更甚,小虎子只有十四歲,他根本還未懂得結婚是什麼一回事兒。但若説他是全然不願吧,以他這身武藝,誰又能強迫他?他怎會與新娘一同走來,又為什麼要把那小夥子打跑?
忽聽得有人將一支長長的牛角嗚嗚地吹了幾下,一隊樂手又吹起蘆笙,彈起方瓢琴,老大娘道:“行婚禮啦!”只見一個苗族長老端出兩個牛角杯,杯中盛滿美酒,有人將牛血滴到杯中,長老唱道:“喝罷交杯酒,恩愛到白頭!”將兩杯血酒分遞給新人。新娘含羞答答,接過酒杯,小虎子卻忽然伸指一彈,道:“我爸爸吩咐過的,我還未長大,不許喝酒!”酒杯被彈,登時飛上半空,血酒傾灑,淋了長老滿頭!於承珠不禁失笑!小虎子竟然還記得他父親生前的教訓,那樣子你説他是傻又不像傻,説他不傻他卻在婚禮當中鬧出孩子的脾氣!
長老大驚失色,交杯酒被潑,這乃是大不吉之兆,於承珠暗暗好笑,和場中的青年男女一樣,都睜大了眼睛,看他怎麼辦?忽聽得一個低沉的聲音説道:“再斟一杯給他!”旁邊走出一人,貌似漢人,穿的卻是苗族服飾,約莫有四十多歲的樣子,相貌威嚴,令人望而生畏,只見他將一個盛滿了酒的牛角杯遞到小虎子面前,小虎子道:“我説過不喝酒嘛!”驀然伸出雙指,又向酒杯一彈,那人沉聲喝道:“不要胡鬧!”手掌一託,那酒杯到了小虎子手中,忽然向小虎子口中倒下,小虎子還未合嘴,吃得他噴了出來,但總算是喝了這杯“交杯酒”了。旁人看不清楚,還以為是小虎子自己倒入口中的。於承珠可是大吃一驚,那人用的竟是最上乘的“借刀殺人”的手法,比借力打人的功夫還要高明,竟然借小虎子的手逼他自己喝酒,真是匪夷所思。
場中青年男女歡呼跳叫,伴娘將紙傘汀開,遮着這對新人,小虎子似給人推着一般,陪着新娘緩緩走出草坪。老大娘道:“婚禮告成啦,等下子就是到土司府中去鬧新房啦!”正是:
少小未知人世事,這般婚禮太離奇。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