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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前愆力贖射臂阻惡 一怒難犯折柳懲頑

    這些天來,玉府裏籠罩着一種神秘和不祥的氣氛,上下人等,只隱隱地感到似乎出什麼事,但卻又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府門前突然增加了一隊帶刀的兵衞,都是從提督衙署選調來的軍校;府內亦加派了夜巡家丁。一向威嚴凜肅的玉大人,近來變得更嚴峻了,每日上衙回府,總是眼合冷光,面隱怒氣,不僅府內各房管事差丁見到他時都是屏氣肅立,不敢仰視,就連他平時最寵愛的黑犬,也知趣地只遠遠向他搖搖尾便各自走開了。平時大事管不了小事又不屑管的管事肖二爺,現在卻突然忙了起來,府內各房的大小事情都是他在安排,家丁營兵都由他提調,他一下變成了府裏的紅人,簡直是以大總管自居了。特別是自從玉大人兩次破例於晚上在書房單獨召見他以後,他好像立即成了玉大人的心腹,奉了玉大人的什麼密令,手裏握有除玉大人外就無可比擬的權力了。每當他碰到府裏的下人們三三兩兩在閒談時,他總要上前盤問一陣,喝斥一番,然後又聲色俱厲地告誡説:“聽着!外面的流言蜚語不準往府裏傳;府裏的任何事情也不準往外去説,不然,當心你們的狗命!”這一來,就更加弄得府里人心惶惶,也越更加濃了那種神秘莫測的氣氛。正在玉府罩着一片陰雲的時候,沈班頭回府來了,這個平常並不引人注意的瘸子,不知為什麼,府裏一些下人這時看到他,好像心裏才感到踏實一些似的。平日裏和他較為親近的馬伕更夫,偷偷地把蔡九在狀元墳比武身亡,以及街上一些閒漢到牆外來吆喝鬧事的情況告訴了他。沈班頭聽了既不驚怪,也不憤慨,只冷冷地説:“井水不通湖水,何必自己去搞渾。常言説得好:‘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由它去吧!”沈班頭仍和往常一樣,悠閒自在,瘸着腿在府內上房下房、花園後院走來走去,好像在巡查,又好像在散步。偌大一座玉府,他每個角落幾乎都要走到,可就是後花園他自從上次被玉小姐怒斥過後,就再也沒有去過了。他這次回府後,雖然肖二爺也曾專門給他打過招呼,要他特別留意巡查後花園的動靜,他卻只默默地聽着,不説是,也不説不是。這天下午快黑時,沈班頭剛穿過花園,正碰上玉大人回府來了。他忙上前給玉大人情了個安,然後肅立一旁讓道。玉大人仍和往常一樣,只點了點頭,徑直走過去了。可走了幾步,卻又回過頭來叫住他,説:“你隨我來!”沈班頭跟在玉大人身後,一直來到書房門口,他不敢貿然地跟了進去,只站在門外恭恭敬敬地候着。玉大人坐定以後,待僕婢們奉茶送中畢,才揮手把僕婢們打發開去,並把沈班頭叫了進來。玉大人用手撫弄着茶懷,沉吟片刻,才説道:“你走後,府裏發生的事情你可都知道了?”沈班頭説:“都知道了。”“你有何看法?”沈班頭沒答話。“蔡九之死,是否真與那個耿六娘有關?”“小人認為確與耿六娘有關。”玉大人又沉吟了會,問道:“你認為高師孃有無可疑之處?”沈班頭默然片刻,説:“小人不敢這樣想,也從不這樣看。”“高先生在西疆和我相處多時,我深知他的為人,決不會娶賊作妻。但享有這般湊巧,實實令人不安。”“依小人看來,此事確也蹊蹺。‘無風不起浪’,大人不得不防!”又是一陣沉默。玉大人起身離座,在房內踱了幾轉,説道:“你説得極是,肖衝也顧慮及此。他説了兩個辦法,一是給些銀兩將她遣出府去了事。肖衝此説,實無遠慮。高師孃若是無辜,她又無依無靠,我就有負高先生之託,則將陷於不義;若她實屬是賊,一出我府,終必被擒,則有如授人以柄,這決非萬全之計。”玉大人説到這裏便停住了。沈班頭問道:“肖二爺的第二個辦法呢?”玉大人帶愠説道:“肖衝的另一辦法不提也罷!這豈是君子所為之事!”沈班頭:“大人雖未説出,小人卻已猜到幾分。肖衝所提,無非是‘滅口’之計。我也知道大人是斷斷不會這般作為的。不過,肖二爺還有所不知,就是把疑人除了,也未必就能滅口,因親手殺死蔡九的卻並非耿六娘,而是隱在耿六娘背後的另一個高手。”玉大人實出意外,大吃一驚。忙問道:“你這一説可是真的?”“確是真的。”“殺究蔡九的人是誰??”“只知是耿六孃的幫手,不知是誰。”“是怎樣一個人物?”“全身衣白,黑紗罩面,來如閃電,去似飛魂,劍術精絕,連蔡九的女兒蔡幺妹都未看清那人的面目。”一向以沉毅自負的玉帥,聽了沈班頭這番話後,臉色都微微發白了。一時間,他閃過許多疑念,有如困進了諸葛孔明的八陣圖一般,眼前出現的是一團團迷霧,他真不知該從何門而入,又從何門而出了。高師孃是真是假?蔡九之死與高師孃是否有關?那隱匿在耿六娘背後的又是何人?一想起那來去飄忽身懷絕技的白衣人,真比他當年聽到半天雲時還要驚心,半天雲雖然勇悍,而且出沒無常,但他感到畢竟還是個血肉之軀,可以和他交鋒接戰,而這個白衣人,給他的感覺則有如幽魂一般,也許就隱在他府內,潛在他身旁,使他如入幽谷,如臨深淵,不由感到一陣陣心悸。等玉大人回過神來,見沈班頭仍垂手恭立一旁,臉上毫無慮俱之色,近似呆了一般的平靜。玉大人向他揮揮手,自語般他説。“你去吧,我看這簡直是在庸人自擾!”沈班頭退出房門,瘸着腿走下台階,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了。玉大人轉身進入內室,玉夫人剛唸完經,正在收拾佛珠。她一眼就看出了玉大人的神色有些異樣,又不敢動問,只在心裏忐志不安。玉大人在室裏踱了一會,突然問道:“夫人,你看高師孃為人如何?行跡有無什麼可疑乏處?”玉夫人很感驚異地答道:“一個孤零零的婦道人家,怪可憐的,有什麼可疑之處?!至於她的為人,倒也和順能幹,就是稍缺禮規。”玉大人:“近來外面頗有流言,説有個碧眼狐躲藏在我府裏……”玉夫人被驚呆了,不等玉大人説完,忙以手台掌,連唸了聲“阿彌陀佛”後,説道:“天啦,難道我們府裏出了狐妖不成?!”玉大人苦笑了笑,説:“夫人,我説的不是真狐,而是一個人的綽號。就是陝西行文緝捕的那個耿六娘。”玉夫人這才明白過來,也不禁失笑道:“府裏哪來耿六娘!我早説過,高師孃哪能會是耿六娘。”玉大人:“人言可畏!戰陣之上,難防暗箭,官場之中,最忌流言,還是多多留神為好。夫人可向嬌龍仔細查問一下,也找鸞英商量商量,如能給高師孃找個妥善去處,送她遠離京城就好了。”玉大人和夫人又商談一陣,直至深夜方才安寢。再説玉嬌龍自從那晚在狀元墳墳台失手誤傷蔡九致死以來,她真是悔恨交集,整個心魂都有如被打入陰山一般。蔡九獻技時那滿身風塵和忍苦含辛的面容,以及他受傷時大張着那雙驚詫的眼睛;蔡幺妹那純樸而又略帶靦腆的模樣,那對天真而又好奇的眼神,總是不時閃現在她眼前,常常使她通夜不能閤眼。她知道,自己已經鑄成的這一過錯,是再也無法彌補的了,但她還是希圖儘量去予以彌補。她也曾帶着深深痛悔的心情,流着真誠愧疚的眼淚,咬破中指,寫下懺悔的血書,帶上身邊所能拿出的金銀,甘冒不測親自乘夜送至蔡幺妹的房裏。她這樣作,心想縱不能取得蔡幺妹的寬恕,也略可減輕一些良心上的負擔。結果是蔡幺妹被驚醒了,她自己也受了一場虛驚。玉嬌龍所承擔的還不只是良心上對蔡幺妹父女的負疚,還要承受着對高師孃的憎恨和厭惡。而這種心情還只能隱藏在心裏,決不能輕易地顯露出來。她知道,高師孃是隻狼,是隻豹,甚至比狼豹還要陰狠。高師孃又是那種喜人過失的魑魅,她這一過失,又等於讓高師孃在自己的頸項上架了把利刀,套了圈繩索,她又多墜入一層孽障了。玉嬌龍儘管在內心裏裝滿了無從訴説的痛苦,可在表面上她仍似平時一般雍容嫺靜,每天總有好幾番來到房外走廊上,伏靠欄杆,以手托腮,望着遠處出神。誰又能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呢?還在西疆的時候,她就已經有了這樣的習慣,也是這樣的身姿,也是樣的神情。香姑已經察覺出了她隱藏在眼神里的微妙變化。一天,玉嬌龍正坐在書案旁掩卷出神,香姑捧着一懷熱茶來到她身邊,説:“小姐,你在想什麼?”玉嬌龍抬起頭來看了看香姑,漫不經心地笑了笑,説:“沒想什麼,我有些倦了。”香姑已從她那漫不經心的一笑中,觸到一絲悽然的神色,便滿懷關切和憂慮地問道:“小姐,你心裏一定擱着什麼事情,我已經看出來了。”玉嬌龍仍然是淡淡地笑了笑,沒開腔。香姑説:“你不説我也知道。多半是為着高師孃來。”玉嬌龍:“高師孃怎麼啦?”香姑:“高師孃平日很少上樓來,這些天老往小姐房裏跑,且都揹着我。幾次她下樓時我都碰着她,滿臉陰氣,一對眼睛綠閃閃的,就像貓頭鷹,叫人害怕。我總覺不是好兆頭,不知她和你説些什麼來。”玉嬌龍笑了。笑得那樣開心、温和。她拉着香姑的手,親切而好奇地反問道:“你先説説,高師孃曾和你説過什麼沒有?”香姑想了想,説:“高師孃這些天來性情變得更古怪了,對府裏的任何人都不順眼,連趙媽房裏都不去了。兩天前,她突然沒頭沒尾地對我説:‘香姑,你不要以為高老師走了我就沒有親人了,就在這京城裏我也還有親人。要是哪一天我不明不白地死了,就會有一場好戲看了!’我覺得她這話説得奇怪,便問她:‘高師孃,你為何説出這等話來?’她鬼頭鬼腦地笑了兩聲,説:‘不知為啥,我近來老想到死。其實,我哪裏含得死啊!玉小姐待我這樣好,我還想親眼……’”香姑説到這兒便把話停住了。玉嬌龍不忙不迫地問道:“説下去。她想親眼怎麼樣?”香姑:“想親眼看到小姐嫁個如意郎,她還要給小姐當伴娘哩。”玉嬌龍沒有羞澀,也沒有愠意,臉上卻泛起微微的紅暈。她笑了笑,只説:“休要聽她胡言。”玉嬌龍從香姑口中聽來的這些話裏,已經掂出了高師孃那幾句話的用意和份量。她心裏明白,高師孃已經成了自己身邊的一顆釘子,成了自己身上的一個癰。以自己的本領,要拔掉這顆釘,割除這個癰,簡直易如反掌。但自己不能這樣做啊!這種蓄意殺人的行動,豈是正人所為。誤殺了蔡九,已經使自己在良心上負下一筆孽債,墮入了一層地獄,如再殺了高師孃,自己簡直就成了一個兇犯。再説,自己對於高老師,已經負疚很深,若再除掉高師孃,就未免太絕情義了,玉嬌龍倒是起過這樣的念頭:最好是高師孃走來對自己下手,自己儘可先讓幾刀,然後,只需幾劍便可將他了結。這樣,既可除掉這個隱患,又可減輕自己一些良心上的重負。但這只是一種妄想。因她諒定高師孃是決不敢來對她下手的。何況,高師孃正賴她庇護,哪能自毀屏依。玉嬌龍這些日子來,真鹹自己有如被火燎爐烤,翻覆的心。偌大一座玉府裏,儘管父母愛愛她似明珠,兄嫂疼她如骨肉,僕婢敬她若天仙,但她卻不僅滿腹心事無處傾訴,身遇憂患無人與共,面臨危難無可求援,反而使她日夜都處於惴惴不安之中,對人人都得提防戒備一二。她真感到比隻身跋行在草原和沙漠上還要孤獨。玉嬌龍這時不由得又想起羅小虎:那個全身都聚蓄着力量、履險如夷,無所畏懼的漢子,要是這時能在她身邊,那正在向她逼來的狼羣就會立即潰逃,那正在向她包來的陰霞就會悄悄飄散。他那寬厚柔實的胸膛,不僅使她感到迷醉,更使她感到安全。偎依在他懷裏,可以忘掉一切煩惱,留在心裏的只是信任,一種甘願為他融為水、化為煙的信任。枉自這偌大的一座侯門帥府,卻遠遠不如那漢子兩尺寬的一個胸膛。可羅小虎這時又在何方?他又是否知道自己身邊已經發生的這些事情?那個不知何時就已偷偷潛入而後來又驀然闖進她心裏來的漢子啊,竟是那樣的讓她傾心,使她神馳!玉嬌龍正黯然遐想間,香姑輕輕進房來到她身邊報説:“小姐,夫人派人傳話,請小姐到她房裏去。”玉嬌龍斂神收心,略一整裝,便帶着香姑到玉母房中去了。鸞英亦在玉母房裏,玉母正在和她敍話,見嬌龍來到,便把話打住了。鸞英忙起身過來拉住嬌龍的手,把她注視了會兒,説道:“妹妹,兩天不曾見你,怎的就消瘦了許多?”玉嬌龍笑了笑,沒應聲。鸞英還是一個勁地看着她,以致看得玉嬌龍都有些不自在起來。但她卻不肯把頭低下去,略帶撒嬌他説:“嫂嫂,你為何老是這樣看人?”鸞英打趣地説:“你就是好看,叫人怎樣看也看不夠。”玉嬌龍掙脱手,笑吟吟地走到玉母身邊,伏靠在玉母肩上,側着臉瞅住鸞英説:“嫂嫂,你這話可是真的?”鸞英清脆地笑了兩聲,説:“我幾時説過假來?我不但當着你面説,背了你也是這樣説。昨天母親要我伴她老人家去花園賞梅花,我就説過:‘賞梅花還不如去看妹妹,妹妹比花更耐看。’你不信,當面問母親。”玉母點點頭,慈祥地笑了。玉嬌龍半嬌半嗔他説:“母親,我倒希望還是長得平庸點的好。你不是常説‘紅顏命薄’嗎,看來,我也許也是個薄命。”玉母唸了聲“阿彌陀佛”,説:“女兒説些啥來!我們是積德積善之家,託祖宗的餘蔭,才有這世代簪纓。你父親功高望重,為官清正廉明,我玉家自然福澤綿綿,哪能談到薄命二字。”鸞英也感到有些驚詫地説道:“妹妹,這樣的話豈是隨便説的!在府裏除了父母親大人外,誰還比你造化!如有什麼不稱心的,儘管説來,誰還會不依着你!”玉嬌龍笑了笑,把頭藏到玉母身後去了。在她笑着的嘴角邊留下一絲淡淡的苦味。她母女姑嫂三人又閒敍一陣,玉母才轉過話題,對嬌龍説道:“女兒,我叫你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情:近日來外邊流言四起,説前些日子曾進府來獻技的那個老頭,最近被人殺死了。説殺死他的人叫什麼碧眼狐,又謠傳説那個碧眼狐就躲藏在我們府裏。你父親為此非常震怒,也很感憂心。常言説‘權重遭讒,官高遭忌’,自古以來都是如此。因此,雖是流言,也不得不防。想我府婢僕,都是舊人,底細全都清楚,不甚清楚的就是高師孃,你和她朝夕相處,看看有無令人可疑之處?”玉嬌龍聽了玉母這番話後,毫無驚詫之色,只回説:“父親統領京畿十萬兵馬,難道還怕市井幾句流言!高師孃雖常在女兒身邊,可女兒並不喜歡她。記得年前她曾在迪化失足墜樓,差點把她跌個半死,這樣的婦人也能殺人,那女兒也可伏虎了。”玉嬌龍談到這兒突然把話打住,臉也不禁紅了起來。玉母帶着責備的眼光看了她一眼,説:“你的嘴也太利了!都已長大成人,還是那麼任性。”鸞英接過話説:“妹妹,這事不是父親驚怪在意,確也疏忽不得。兩月前陝西通碟緝拿的那個耿六娘,文上説的相貌就和高師孃一般模樣。最近又發生了那個獻技老頭被殺的事,卻也蹊蹺。父親一身老成持重,但近來也憂形於色,我們做晚輩的應該給他老人家分憂才是。”玉母:“你父親連日來寢不安枕,食不甘味,我看得出他有後顧之憂。我想高師孃如果不在我們府裏,流言也就與我們無關了。”玉嬌龍想了想,説:“高師孃已無家可歸,能叫她到哪兒去?難道讓她去流落天涯不成!”鸞英:“妹妹説到哪兒去了。我們怎能做出這等不情不義之事。我倒給她想好了一個去處,只是看妹妹的意下如何?”玉嬌龍淡然地説:“嫂嫂是不是想把她送去哥哥那裏?這樣難道就不怕累及哥哥?”鸞英沒想到玉嬌龍竟能一下就猜中她的心意,並説出這樣的話來,心裏暗吃一驚。她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嬌龍,突然覺得坐在她面前的這位一向天真嫺靜、不解煩愁的妹妹,好像有着父親的氣度了。鸞英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的好,只好坦率他説:“所以父親才要我先和妹妹商量商量。”玉嬌龍仍然淡淡他説:“這事為何要和我商量?難道這真是父親本意?!”鸞英顯得有些窘了,忙看了看玉母。玉母説:“其實這也不是你父親的主意。聽你父親説,是沈班頭的主意。”玉嬌龍暗吃一驚,隨即帶愠地説:“哼,一個家院,竟管起我家裏的事來了!”玉母:“沈班頭也是好意,他興許是怕你捨不得高師孃。”玉嬌龍不再應聲,玉母和鸞英也不再繼續往下談論這事。過了一會,玉嬌龍又恢復了平時舊態,和鸞英説説笑笑,在玉母身邊撒了一陣嬌,便又帶着香姑回到後樓去了。晚上,玉嬌龍剛練完武從花園回到房裏,高師孃也跟着上樓來了。過去她在玉嬌龍面前也還顯得恭順,有時甚至還做出親熱體貼的樣子。自從她逼使玉嬌龍介入狀元墳墳台決鬥,並乘機弄詭造成蔡九死於玉嬌龍劍下以後,她完全一抹偽態,露出一副窮兇險惡的面目。就在決鬥後的第二天,玉嬌龍在萬分悔痛之餘,恨恨地怨怪了她幾句,她卻惡狠狠地指着玉嬌龍説:“我是個黑人,有過命債,而今你也挪了命債,要還都得還,大家結個伴,到陰曹地府也不孤單。”玉嬌龍恨得把嘴唇都咬破了,可仍只好看着她悻悻地走出房去。這時,玉嬌龍見她又到房裏來了,忙聚神斂所冷冷地問道:“你來有什麼事?”高師孃:“我來問問你,這事你究竟打算如何了結?”玉嬌龍:“玉大人有意把你送到承德府我哥哥處去。”高師孃:“大樹林不藏去藏茅草坡!我沒那麼傻,實話告訴你,單是官府的追捕我倒並不十分在乎,真正令我膽寒的卻是李慕白。萬一落到他手裏,就是十個耿六娘也沒命了。”玉嬌龍裝作什麼都不知地問道:“李慕白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你為何這般伯他?”高師孃:“這人威震江湖十幾年,是九華派的嫡傳正宗,他那劍術的高妙、簡直叫人難測。十三年前和一個叫俞秀蓮的姑姑娘鬧了一段風流事,後來又出家當道人去了。我看他也是個五花道人,説不定暗地裏還在和俞秀蓮勾勾搭搭。這也不奇怪,真有幾個男人能斷得七情六慾!其實我和他也無怨無仇,他到處追我還不是為了一本書。那本書本來在你高老師手裏,可已在烏蘇帥府那次失火中燒掉了。説起那次失火,鬼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高師孃説到這兒時,閃着眼睛望着玉嬌龍。玉嬌龍並不理睬她,從她口裏談出的李慕白和俞秀蓮,只引起玉嬌龍心裏對她一陣陣的不快和厭惡。她不想聽高師孃再談下去了,忙把話岔開,問道:“你既不願到我哥哥處去,你看這事將如何了結?”高師孃眼裏突然閃着綠光,陰森森他説:“眼下只有一條路,把蔡九的女兒一起除掉!”玉嬌龍打了個寒戰,一下站起身來;用於指着她説:“你,你未免太狠毒了!”高師孃斬釘般地説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我不能作她菜板上的肉。眼下,趲上了臊的就只剩這條小母狗了!宰了她,就斷了線,萬事也就大吉了。這事無須你出馬,對付她,我還行。我只是先給你説一聲。明人不做暗事,這也是我們的規矩。”玉嬌龍感到全身一陣發冷,站在她面前的這個高師孃,已經不只是使她鄙夷,使她厭惡,使她憤怒,而是使她感到震撼心靈的恐怖了。她已經不是一隻餓饞刁惡在草原上跟蹤單身旅客的狼,也不是殘忍陰猛潛伏在草叢中守候過路人的豹,而是一條的蜒吐舌正從幽谷裏爬出來的毒蟒。玉嬌龍極力鎮靜住自己的心悸,用一種已經變得暗啞的聲音説:“我不能容許你這樣做。這是傷天害理的事情。我也決不會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不然,我早就也這樣做了。你聽好,我不准你傷蔡幺妹一根毫毛。再則你也想一想,蔡幺妹明知你背後還有個決非她所能鬥得過的人,可她竟仍留在玉府旁的客棧裏,難道她無準備!你要好好三思!”高師孃沒再説什麼,鐵青着臉下樓去了。玉嬌龍掩好門,心有餘悸地掌着燈,親自檢查了下門窗插閂,然後坐到桌邊,托腮出神。蔡幺妹的一顰一笑,她在西疆荒村上賣技時那矯健的身姿,進至府裏獻技時那張略帶風塵而又純良天真的笑臉,都是那樣惹起自己的遐想與憐愛。誤殺她父親,這已經使自己遺恨終身,嘔心瀝血也都無法彌救的了。一錯不能再錯,這次若再讓高師孃毒計得手,自己的罪孽就更深重了。自己雖已對高師孃提出了警告,但她是否畏惕?玉嬌龍愈想愈覺可慮,愈想愈覺心驚。於是她忙起身來到書桌面前,提起筆,匆匆在一張白紙條上寫了四句:“人妖易混,徑渭難分。危機夜伏,爾應留心。”玉嬌龍輕輕開門出房,來到走廊上一看,只見天上陰雲密佈,園裏一片漆黑,預示着明天將有一場大雪。玉府裏萬籟俱寂,只遠遠正院玉母窗前還露着燈光。玉嬌龍遲疑片該,一咬唇,返身閃入房裏,取出早在西疆騎馬時穿的一套緊身扎袖棗紅色衣褲,換裝束扎停當,也不帶劍,只將羅小虎贈給她的那張小弓插在腰間,另配三支鵝羽小箭,吹熄燈,閂好房門,輕輕推開窗子,閃跳出去,又將窗子掩好,然後下樓來到高師孃房門外面側耳一聽,房裏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她又轉到窗前凝神聽了一會,還是那樣靜得出奇。她不由心裏一動,用手輕輕推了推窗門,發現窗門卻是虛掩着的。這一下,玉嬌龍心裏明白了,她只感到一顆心有如被攫住似的,頓時間,她已置一切顧忌於腦後,一步跳下台階,風一般地向園角牆頭奔去。不消片刻功夫,玉嬌龍便已來到“四海春”客棧後三院東屋房上。她伏身瓦上,頭倚屋脊,注意着對屋蔡幺妹房裏的動靜。就在這一瞬之間,她見到一個黑影從行院進到三院院壩來了。那黑影在院壩裏東探西聽,正在猶豫遲疑。玉嬌龍已經辨認出那黑影正是高師孃。她遲疑是因她並未摸清蔡幺妹所住房間,不然,自已就又會因來遲一步而遺恨一生了。玉嬌龍正暗暗慶幸,只見高師孃似已從東房屋裏那微微的鼾聲中辨察出是劉泰保的住處,因而便轉身直向西屋蔡幺妹窗前竄去,玉嬌龍屏息凝神地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當她小心翼翼地用刀撥開門閂,又輕輕地推開了房門,正要閃身進屋時,玉嬌龍早已取弓在手,扣弦一箭,正好射中高師孃的右膀。高師孃痛得不禁“哎喲”一聲,刀也同時掉在地上,高師孃忙用左手護着右膀,一步縱到壩心,隨即竄到牆邊,跳到隔院去了。就在高師孃失聲呼叫之後,只幾眨眼之間,蔡幺妹已掉刀跳出門外,緊接着劉泰保也手握鐵尺衝了出來。這時,高師孃已經跳到牆外去了。玉嬌龍趁蔡幺妹和劉泰保正張惶四顧間,輕輕揭起一片瓦向前院擲去。蔡幺妹和劉泰保便立即隨聲追了過去。玉嬌龍趁此飄身下來,閃入蔡幺妹房裏,將紙條放在她的枕頭旁邊,然後才返身出房,沿來路飛奔回去。第二天早上,玉嬌龍用過早點,正在房裏看書,香姑進來報説,高師孃因風寒病復發,右膀疼痛,起牀不得。玉嬌龍叫香姑去到玉母房中要來兩包上等名貴的“虎骨銑鄉麝香止痛散”給高師孃送去。玉嬌龍獨坐房中,把昨夜的經過又仔細回憶一番,她不禁得意而又寬慰地笑了。唯一使她感到不快和惋惜的是那支鵝羽小箭,它和那張小弓是羅小虎贈給她的定情之物啊!她平時是那樣的珍惜它們,每當她懷念着羅小虎時,總要偷偷地把它們取出來,一個人躲在羅帳裏深情地玩弄一番,以至那些鋒利的鏃鋒,都是她用羅帕擦拭出來的。而今卻失去了一支,並且落到高師孃手裏了。玉嬌龍愈想愈難割捨,她便打定主意,去把它從高師孃手中追索回來。於是,她便站起身來向高師孃房中走去。高師孃睡在牀上,蒙着頭,輕輕地呻吟着。玉嬌龍走到她的牀前,伸手掀開被角,問道:“高師孃,你怎麼啦?”高師孃止住呻吟,閃着一種古怪的眼神,説:“右臂疼得厲害,風寒病犯了。”玉嬌龍:“原是老病犯了,難怪疼得這般突然。”玉嬌龍一句平常話,可高師孃聽在耳裏總覺不甚自在。她不説話了,又低低呻吟起來。玉嬌龍:“來,讓我給你揉一揉,也許就會好點的。”説着就伸過手去。高師孃忙用左於護住痛處,説:“不行,觸動不得,觸着更痛。”玉嬌龍笑了笑,説:“那就不是風寒痛了。”高師孃又不答話了。玉嬌龍:“犯病總有因,説出來才好用藥,不然,釀成大病,就難治了。”玉嬌龍説完這幾句話後,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高師孃。高師孃遲疑了會,當她從玉嬌龍的眼神里感到一種似探詢又似嘲諷的神情時,才莫可奈何地説:“我昨夜去找過姓蔡那丫頭來,不料反而中了暗箭,你大概已經知道了。”玉嬌龍毫不驚異地説:“我已經猜到了。”高師孃:“都怪我量大,沒提防背後高處。”玉嬌龍:“中的可是袖箭?”高師孃:“不是袖箭,像是彎弓。一般江湖人是不用這玩意的。”玉嬌龍:“彎弓,我怎從未聽高老師談起過?”高師孃瞅了玉嬌龍一眼,半認真半試探他説:“所以我才沒有疑心你。高先生曾説過,那本書上是不寫暗器的。”玉嬌龍忙順話一轉:“高師孃,你把那支箭給我看看,讓我也見識見識。”高師孃伸手從枕頭底下取出那支還帶血跡的短箭遞給玉嬌龍。玉嬌龍當着高師孃仔細地把玩着,眼裏閃着讚羨的眼光。玩了一會,才略帶惋惜地説:“要能在箭鏃上加鑄個倒鈎就厲害了。”高師孃不禁失聲道:“我的天,還不厲害呀!我已經痛得個半死了。要是真加有倒鈎,我這隻膀子準廢了。”玉嬌龍:“這樣看來,那個造箭和射箭的也還不是狠毒人。不然,加上倒鈎並射你咽喉,你就沒命了。”高師孃打了個寒戰,臉變得更灰白了。玉嬌龍:“我曾告誡過你,要你三思,你卻不聽,自找苦吃。我房裏還藏有一些金創藥,等會叫香姑給你送來。你就安心將養吧,切勿妄動。”説完站起身來,又看了看手中的短箭,若不在意地説:“這玩意怪好玩的,你就留給我吧。”玉嬌龍也不等高師孃答話,便徑自回房去了。過了幾天,也不見蔡幺妹有什麼舉動,玉府裏也逐漸平靜下來。肖衝還是趾高氣揚地在府裏盪來盪去,到處挑剔下人。這天,他多喝了幾懷酒,乘着酒興,要到後花園去看看。沈班頭好意地勸阻了他,可他滿不在意他説:“後花園有什麼不能去的?就是玉大人的內廳書房都可由我隨意進去!”肖衝果然闖進後花園來了,他正在園裏東張西望,恰好被正在亭子裏賞雪的玉小姐看見。玉小姐一下站起身來,眉毛不由挑了兩挑,回頭對香姑説:“去,把那人給我叫來。”肖衝跟隨着香姑來到亭前,貌似恭敬,眼裏卻露着桀驁之色,説:“我來巡查,該沒有打擾玉小姐的清興吧!”玉嬌龍:“這後花園不許人來,難道你不知道?!”肖衝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説:“難道連我肖某也不許來?!”玉嬌龍被他這滿不在乎的語氣激怒了:“你算什麼人?”肖衝羞惱了,翻眼朝天,陰陽怪氣他説:“我肖某雖不算什麼,可這玉府的榮辱我也要擔待三分!”玉嬌龍怒極,搶步下階,指着肖衝喝道:“你也配談玉府的榮辱!快給我滾出去!”肖衝古怪地笑了笑,説:“這後園還未查完呢,小姐有話對玉大人説去。”説完,一甩手,不張不睬地向園裏走去。玉嬌龍眼裏突然閃着冷光,順手摺下一技早已枯敗的柳條,怒喝一聲:“回來!”趁肖衝回頭之際,跨上前去,猛地向他頭上抽去。肖衝慌忙抬手去護,柳條恰好落在他的肘袖上面。只見肖衝有如受刃一般,發出一聲慘叫,抱手於懷,沒命地跑出花園去了。香姑在一旁驚呆了,沒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過了一會,等她向過神來,卻又忍不住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直把眼淚都笑了出來。玉嬌龍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她見香姑笑成那副模樣,略帶嗔怪他説道:“傻丫頭,這有什麼可笑的!”香姑強忍住笑:“這肖二爺真算得上是個大膿包,一枝枯柳條竟打得他殺豬般地叫!”玉嬌龍只微微地笑了笑,便帶着香姑回樓去了。肖衝跑出花園,正碰上沈班頭。沈班頭看到他那喪魂失魄的樣子,便知道他準是碰上玉小姐那顆釘子了。肖衝把剛才在後花園發生的事情講了,並把那隻已經痛得發麻的手肘伸出來一看,只見裏外幾層袖布棉花全都破透,有如刀斬一般。手肘上印下一條深深的裂口,血還在不斷地流。沈班頭託着肖衝的手,神色驚異地問道:“這真是用柳枝打的?”肖衝:“我看得清楚,確是柳條。”沈班頭的臉一下變白了。他驚惶地退後兩步,説:“肖二爺,你怕是着魔了,哪有這等事來。”説完,一轉身,瘸着腿各自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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