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姑把從蔡幺妹處聽來的有關羅小虎被害的詳細經過,一句一淚地轉訴出來。玉嬌龍紋絲不動地端坐那兒,只默默地聽着,表面上顯得異常平靜。其實,她的心已被搗得粉碎,魄亦已散了,只木然坐在那兒,一切都是空空的。在她心裏首先浮起的一絲哀怨,就是羅小虎不該去和官府作對,以致死了還要落個叛逆的罪名!但她浮起的這一絲哀怨,只短短的一瞬間就過去了,接着從她心裏浸溢出來的,還是椎心位血的哀悼。她呆然凝視窗外天邊,眼前閃現着已往的歷歷情景:草原上,沙漠中,坪台邊,帳篷裏,……還有迪化城邊的林蔭小道,張家口外的風雪岡頭。……她還想起了在帳篷外面草地上的那段情景:羅小虎躺在她身邊,悠閒地閉着眼睛。她默默地拔着草玩,心裏充滿了寧靜和甜蜜。羅小虎突然問她:“如果昨晚我被你刺死了呢?”她從地上捧起一捧沙,半玩笑半認真地對他説:“我就把你埋在這兒。”同時,把沙灑落在羅小虎的身上,又説,“就這樣親手把你埋好。然後,我為你守孝。”她當時,本來想説“守寡”的,但她羞得礙了口,把“寡”字改説成了“孝”字。她沒想到,定情後的幾句戲謔,竟成了懺語。想到這裏,她突然閃起一個念頭,這才回頭去問香姑道:“你羅大哥的屍體呢?他們是怎樣處置的?”香姑恨恨地説道:“他們把羅大哥的頭割下來送到保定府。保定府衙驗明確是滄州、德州正在懸賞捉拿的要犯羅虎。保定府除上奏朝廷和知會滄州、德州外,還把羅大哥的頭高懸保定城外示眾三天。”香姑説到這裏,又悲痛得泣不成聲。玉嬌龍:“屍體和頭有人掩埋沒有?”香姑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忙忍住哭聲,嗚咽地説:“蔡家姐姐還説,羅大哥的頭剛懸出來,當天晚上就被人偷走了。他的屍身,滿城的百姓們把他掩埋了,就埋在城邊那株大樹下。聽説,每天都有不少的人去祭奠他呢。”玉嬌龍眼裏掠過一絲驚異的神色,接着又變得黯然了。不知不覺間,窗外已是暮色蒼茫,牆邊柳樹上桂着一彎新月。房裏尚未點燈,玉嬌龍和香姑相對默默地坐着,都陷入一種衷痛的沉思。牆外傳來了二更梆鑼的聲音。玉嬌龍這才微微一震,輕聲説道:“香姑,你回房安息去罷。”香姑帶着憂傷和央求的聲音道:“今晚我要睡在你身邊。”玉嬌龍已經明白了香姑的心意,她懷着領謝的心意安詳地説道:“不,我只想一個人呆一呆。”香姑輕輕地退出去了。玉嬌龍房裏一夜沒有點燈,她呆坐窗前,直到天亮。第二天中午,玉璣奉召上朝陛見後,帶着皇上的特殊嘉獎和恩寵,回府來了。一個外任的四品知府,能獲得這種殊榮,這在同僚中還是少有的。只因今年夏初,承德府城西郊灤河岸邊,有片土地上的麥苗竟生雙穗,這確是百年少見的奇異。古籍記載上卻把這種奇異稱為祥瑞。玉璣當即表奏朝廷,並選擷了百株雙穗,隨表貢獻皇上。玉璣在表奏上歌頌這是“聖德感天,兆示祥瑞,澤及萬民,普天同慶”。聖上見了表奏,欣喜萬分,當即把百株雙穗分賜朝中大臣,以示聖上願與羣臣共沾天恩、同享福澤。同時馳詔承德府,宣玉璣進京陛見。玉璣回府用過午飯,便叫鸞英去將嬌龍請到他房裏來,將晨早入朝陛見那種極一時榮寵的盛況告她,同時也給她講了一些榮辱興衰和為人處世的道理。最後,玉璣不無感慨他説道:“樹大招風,位顯遭讒,人以殊恩為榮,我以殊恩為憂。想我玉家世代簪纓,先祖捐軀沙場,父親蔭封侯爵,已極人臣之貴,我們作子女的,雖不能繼揚祖業,亦當不貽笑於人才是。”玉嬌龍心裏明白,哥哥這席話都是為她而説的。她覺得哥哥説得含蓄婉轉,語重心長。她端坐聽着,從哥哥這番談話的用心裏,使她感到一種同胞骨肉之情,同時又體念到了皇恩的浩蕩,玉府的尊榮,父親的權勢,哥哥的聲名。這一切都使她在京城官宦人家中可以睥睨眾眷,也使她成為玉府中的天之驕子。她又想起了她在出走途中所受的種種屈辱。要是那些人知道她是玉府侯門的千金,不管是酒店裏的那羣鏢師,還是瀦龍河畔的惡霸陶馱,甚至連李慕白,就誰也不敢那樣對她了。這一切,她都是為了羅小虎才不顧的,也是為了他才招來的,如果他還在,她可以為他而忍受,可他已經死了,一切都成空了。此刻,藏滿在她胸懷的是對自己失去依戀的哀痛和對骨肉的負疚。玉璣陛見後本應立即返回承德,為了母親的病,他已經在家裏滯留五天了。玉母的病勢不但毫無好轉,而且日更沉重,已經處於彌留狀態。平時給玉母看病的徐老先生,已經不肯用藥,鸞英設法,想起了日前請來與母親看過病的那位梁郎中,似還有些醫理,便又派聽差去高廟請他。過了一會,派去的人回府稟告説:“梁郎中不肯來府。”鸞英不解地問道:“他為何不肯來府?是否你請得不恭?”聽差答道:“小人哪敢不恭。那梁郎中原是要來的,小人已經隨他出了高廟,他忽然停步問小人道:‘貴府玉少老爺是否任過滄州州官?’小人應了聲‘正是滄州前任州官’。不知為何,梁郎中就返身進廟,説什麼也不肯來了。”鸞英正詫異間,玉璣在房裏問道:“梁郎中叫何名號?”鸞英一時記不起來,玉嬌龍一旁插話道:“名巢父。”玉璣訝然道:“梁巢父。原來是他!”接着,他在房中踱了幾步,又説:“我已料到他不來的緣故了。”鸞英困惑地望着丈夫;玉嬌龍垂下眼簾背過臉去。玉璣神態慢慢肅然起來,説道:“去年中秋我改調承德回府時,談起過羅虎在德州白天闖入公堂殺死府官孫人仲為父報仇的事情。這位梁巢父原來就是羅虎父親的交好,也是羅虎的恩人。羅虎的父親被害後,孫人仲還欲加害羅虎兄妹,就是這位梁巢父救了他們。羅虎的弟妹也是梁巢父送到外鄉隱匿下來的。梁後來為避禍逃離了滄州,不知去向,原來卻在這裏!”鸞英性急,反問道:“這與我玉府何干?”玉璣感嘆一聲,説道:“我半月前看到保定府送來的塘報,説羅虎因在滿城聚眾抗提鹽價,殺官劫獄,已被官兵所殺。因我在滄州時,曾懸榜捉拿過羅虎,梁巢父多是遷怨於我了。”鸞英委屈地:“你當時懸榜,明是捉拿,實是暗縱,哪能怨你!”玉璣感慨他説道:“作事全憑天理,哪能儘讓人知。這梁巢父雖只是個師爺,倒也算得上是個忠義之士,實實令人敬佩。”鸞英見丈夫對他這般稱讚,心腸也熱了起來,説道:“天下多有幾個梁郎中這樣的人就好了。羅虎也算得上是個孝烈的漢子。去年聽你説過,我和趙媽都老惦着他呢!千不該萬不該,他就不該去殺官劫獄,這就犯了叛逆大罪,死了也只落得個壞名聲。要是他去投軍,説不定還能當個副將、總兵。一旦邊塞有事,戰死了也不失為忠臣烈士,還能留芳千古。真是可惜!”玉璣不勝感慨:“據説羅虎死得也極壯烈。同是一死,泰山鴻毛,相去天壤,令人慨嘆!”鸞英見玉嬌龍埋頭端坐,默然不語,問她道:“妹妹,何不談談你的高見。”玉嬌龍悽然一笑:“哥哥、嫂嫂説得極是。他該去投軍。”説完,又低下頭去。玉璣若有所思,默然片刻後,對鸞英道:“你去包封五十兩紋銀,選取蜀麻細布兩匹,命人送去高廟面呈梁郎中,就説是我叫送去的。至於給母親看病之事,他願來則來,不必再提。”鸞英正欲轉身,玉嬌龍説道:“哥哥此舉,用心極善。只是那梁巢父從他為羅家之事的所作所為來看,當不是一個為財禮所動的人。萬一又生誤解,引起疑慮,反而不美。”玉璣猛然醒悟,忙道:“妹妹所慮極是。”又回頭對鸞英道:“我本欲以此表我對他傾慕,兼示羅虎之被害與我無關,卻來慮及也可能引起他的疑忌,或誤以為我對羅虎之死有責於心,以贖內疚;或疑我是在收買堵口,勢將對他不利。若被張楊出去,為人所乘,豈不有損我的清譽。”鸞英瞅着玉嬌龍有意無意地説道:“妹妹有見識,心又細,那天我還對你哥哥説,要他不要小覷你,你簡直可比花木蘭呢。”玉嬌龍微微一怔,不在意地説:“嫂嫂太過獎了,我哪能比得花木蘭。”晚上,玉嬌龍回到樓上,把玉璣上朝陛見、承德麥出雙穗以及梁巢父拒不來府給玉母看病的事,一一告訴了香姑。最引香姑動情的還是梁巢父過去仗義匿藏羅家兄妹和不願來府的事兒。當玉嬌龍談到玉璣和鸞英也對梁巢父的義行十分讚歎時,香姑似信非信地問道:“少老爺、少夫人對梁先生是如何稱讚的呢?”玉嬌龍道:“少老爺説他雖是師爺,也算得上是個忠義之士;少夫人又説天下多幾個這樣的人就好了。”香姑猶嫌贊得不夠,氣憤不平地説道:“什麼‘師爺’,什麼‘也算’,我看梁先生就遠比那些自稱飽讀詩書、官高位顯的人強多了。別看那些大人們滿口的忠孝節義,私下裏卻是一肚子的狗肺狼心。就以這次少老爺管的承德地方出了雙穗來説,卻把它説成是百年難得的祥兆,讀書人還把它説成是什麼國瑞,皇上也高興萬分,大加賞賜。其實這也沒什麼稀奇,我看世上出了梁先生這樣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祥瑞,真正的國瑞。我要是皇上,我就要大大的賞賜這樣的人。”玉嬌龍雖然覺得香姑這番話説得也有些道理,但總覺得她説得太刺耳了。特別是認為她不該借題發揮,罵得越乎情悖於禮了。她心裏感到有些不訣,責備香姑道:“你嘴也太尖刻。聖上宣渝以仁孝治天下,滿朝文武官員,誰家又不是以仁孝教子孫,哪能以一管之見,信口胡説。”香姑本想頂她幾句,但想到小姐日來心境,不忍再去惹她生氣傷心,各自怏怏出房去了。半夜,趙媽踢踢踵踵上樓來報,説玉夫人病情突然轉惡,已是彌留,少老爺和少奶奶都守在身旁,要小姐立即過去。玉嬌龍聞報大驚,急忙披上衣服,匆匆奔到玉母房裏,見玉母仰卧牀上,雙目緊閉,臉色慘白,一動不動,有如死了一般。哥哥、嫂嫂恭立牀前,滿面淚痕,悲慼萬分。丫頭、僕婦們屏息靜氣立在門外。玉嬌龍神情慘切,木然地俯身下去,用手在玉母鼻下一試,只微微感到還有一絲氣息。她心裏已經明白,把自己撫育成人、一慣疼憐自己並大自己擔驚受伯的母親,就快和自己永訣了。玉嬌龍想湊上前去呼喚母親,可她感到自己的喉裏好像被一團什麼東西堵住了,出不了聲;她想撲下身去哀泣,卻又已經流不出一滴眼淚。她只感到心裏一陣陣劇痛,好似整顆心都在於裂一般。玉嬌龍只俯着身子,不叫不哭,目不轉晴地看着玉母。突然,玉母嘴唇微微一動,緊閉着的雙眼卻慢慢地睜開了。睜得那樣大,又那樣有神,就好像睡醒過來一般,眼裏閃着光彩。玉母先看了看玉璣和鸞英,露出慈祥的笑意,微微地點了點頭。當玉母又抬起眼來看玉嬌龍時,她那慈祥的笑意消失了,眼裏卻露出一種悲憫和希望的神色。玉母從被裏伸出手來,緊緊地抓住玉嬌龍的手,用一種十分微弱但卻十分清楚的聲音説道:“女兒,母親要走了,可心裏掛着你,上不了路。在這與你最後訣別的時刻,只求你聽母親一句話:允了魯家的婚事。”玉嬌龍還是一動也不動地盯着玉母,流不出一滴眼淚,發不出一點聲音。臉有如玉雕一般。鸞英察覺情況有異,一顆哀痛的心有如被封入冰塊一般。她忙俯下身來,對玉母説道:“母親,你放心,妹妹的事就交給媳婦好了。”玉母搖搖頭:“嬌龍尚幼,任性,又不甚知禮。我走後,就把她託給你了。魯家的婚事,一定要她當面答應我。”鸞英輕輕搖了搖玉嬌龍:“妹妹,你就討母親一個歡心吧,這比服藥還見效!”玉璣也在旁説道:“妹妹,我玉門世代忠孝傳家,你快盡了這點孝心吧!”玉嬌龍痴痴望着玉母,神志似乎也顯得昏亂了。她拼命地張着嘴,好容易才從喉嚨裏進出幾句斷續的咽啞聲:“…他死了,…我……守孝……”玉璣和鸞英聽得莫名其妙,相互看了一寸已,彼此臉上都露出困惑和略帶驚恐的神色。玉母也張大了眼,死死盯住玉嬌龍。老人家這時的神志特別清楚,雖沒聽懂玉嬌龍説的什麼,但她卻明白女兒還沒有應允。玉母又用一種迫促的聲音央求道:“嬌龍,快,母親就等你一句話了。”接着呻吟了聲,又痛苦地説,“我心裏難過啊!”玉嬌龍打了個寒戰,全身微微一震,好像突然清醒過來。她回頭看了看玉璣和鸞英,見他們都正在以期待和催促的眼光看着她。她又看了看玉母,沙啞地説道:“母親,我一世不嫁人,也不再離玉門一步。”玉母:“你父親……父親……設過誓……你定要應允……”玉母説到這幾時,喉裏響起了一陣低沉的痰喘聲,她再也説不下去了,只大睜着眼盯住玉嬌龍,在等待她應允。玉母幾次張了嘴。可她已經説不出話來了。慢慢地,玉母喉裏的痰喘聲越來越響,老人家的眼也越張越大,眼珠都像快突出來似的。玉璣見母親被折磨得這般痛苦,真是肝膽俱碎,哀痛萬分,鸞英也感到心如刀割。她一時情急,忙轉身對着玉嬌龍一下跪倒在她面前,哀求道:“妹妹,你看母親已被析磨成那樣,你難道竟這樣忍心!”玉璣也上前一步,對着玉嬌龍雙膝跪地,泣不成聲地説:“妹妹,你快應允了吧!為兄都給你跪下了!”玉嬌龍頓時只感到耳朵裏響起一陣雷鳴般的聲音,眼前只見無數道金光亂閃,她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了。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她已如被獻入孔廟的三牲,只有甘當祭品了。驀然間,出現在她眼裏的,卻是懸掛侯府正廳那塊金匾上的“忠孝傳家”四個大字。玉嬌龍木然地站起身來,跪在母親面前,雙手合掌,莊嚴地説道:“母親,魯府婚約,女兒遵命允從,你老人家放心去吧!”玉嬌龍話音剛落,玉母嘴邊露出一絲笑容,接着喉嚨裏發出一聲悶響,眼晴也隨即閉下了。玉嬌龍撲上前去,撕心裂肺地呼了聲“母親”,玉母眼角邊立即滾出兩顆大大的眼淚。玉嬌龍整個心都像被壓成一團了。她睜圓了眼死死地盯着玉母那兩顆往下流去的淚水,屋裏頓時響起一片哭聲。那哭聲在玉嬌龍的耳裏卻越來越覺遙遠,漸漸地,她只感到周圍一片寂靜,接着她便什麼也不知道了。玉嬌龍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又漸漸地聽到了一陣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傳進她耳裏。她用力張開了眼,一看,她卻睡在自己的牀上,香姑正伏在她身旁啜泣。玉嬌龍想坐起身來,剛一轉動,卻感到一陣難堪的疲乏襲上身來,全身軟綿綿的,只是動彈不得。她只好用微弱的聲音喚了聲“香姑”。香姑忽地抬起頭來,愣愣地望着她,驚異的神色很快變成狂了般的欣喜,喊了聲“姐姐”,便撲到她懷裏又哭泣起來。香姑哭得那樣傷心,那樣牽人肌腑,這過於高興的哭泣,卻比不幸的哭泣還要傷心。玉嬌龍迷惘茫然,簡直不清是怎麼回事。她想仔細問問香姑,可香姑只是一個勁地痛哭,她無從插問,同時她也感到自己問話吃力。香姑哭了很久,才又抬起頭來,眼巴巴地看着她,臉上露出童稚般的依依,咽哽地説:“你已昏迷了三天,差點把我急死了。謝夭謝地,你終於醒轉來了。”玉嬌龍這才明白過來。她儘量去回憶是怎樣發生的事情,記憶裏卻是一片迷亂。她隱隱能夠記起的是:閃光的金匾上“忠孝傳家”四個大字;母親眼角邊兩顆大大的眼淚。香姑像想起什麼似的,立起身未,邊擦淚邊跑出房去。一會兒,冬梅、秋菊進房來了,二人捧來了蔘湯,冬梅上前攙扶起玉小姐,秋菊正準備喂她時,玉嬌龍驀然發現了她二人穿着一身孝服,不覺吃了一驚,忙問道:“你二人穿淮的孝服?誰去世了?”秋菊驚詫地答道:“老夫人呀!”猛然間,玉嬌龍一切都回憶起來了。那天在玉母房裏發生的全部情景,又一一再現在她眼前。她推開了蔘湯,用雙手矇住了臉。玉嬌龍沒有哭泣,她已經沒有了淚水。她只在心裏默默唸着:“天啦,我的命為何這樣薄,這樣苦!”死了羅小虎,已經搗碎了玉嬌龍的心,母親又去世,她感到擎個五臟都空了。而今,她只剩下了一個軀殼。她已經在母親彌留之際允了魯府的婚約,這是她在母親生前唯一所盡的孝道了。這是命,她只能由命了。就用這個軀殼去格守玉門的“忠孝傳家”吧。玉嬌龍正哀嘆間,玉父聞訊趕到她房裏來了。玉父邁步來到她的牀前,無言地注視着她。他那因消瘦而更顯得嚴峻的面容,隱隱露出一抹哀傷和欣慰之色。玉嬌龍仰起臉來,帶怯地叫了聲“父親”。玉父眼裏突然一亮,他迅即轉過身去,將手一揮,把香姑、冬梅、秋菊都遣出房去。玉父又停了片刻,這才轉過身來,用手貼在嬌龍的額上試了試,然後又在自己的額上也貼了貼,眼裏露出了微微的笑意。玉嬌龍已經有幾月沒見到過父親了。此刻,她見父親白鬢蓬鬆,形容憔悴,舉動遲緩,背也微顯佝僂,往日在西疆那種指揮若定、叱吒三軍的氣概,已經在衰老中消減下去。她又想到父親的衰老和母親的死,其咎多由己起,一種深深負罪的心情又在她心裏沉重起來。玉嬌龍情不自禁地對父親説道:“父親,女兒不孝,有負雙親養育之恩。”玉父將手一擺,説:“你能迴心,深慰我懷,過去之事就不再提了。”玉嬌龍慘然道:“母親喪事全勞哥哥、嫂嫂,女兒少時便去靈堂拜守。”玉父:“女兒,你為母親逝世,昏迷三日,足見孝心。你剛剛甦醒過來,還宜靜靜調養,就不必去守靈了。”玉嬌龍暗存希望,充滿了感傷地説道:“父親,母親已死,女兒但望能像在西疆時那樣常常得依膝下。”玉父也有些黯然了:“你哥哥志在四方,我不能誤他前程。對你我已籌思甚久了,將來我就將這座後花園賜贈給你,還將為你修建一座庭院,將來你和寧軒就搬過來住。”玉嬌龍神色悽然地埋下頭去。玉父又慰勉幾句,便下樓去了。玉母的喪事辦得極盡榮哀。京城的文武官員和與玉府有交的豪門望族都來設祭弔孝,整整忙了半月。玉大人祖籍遼東,玉夫人生前曾留下遺言,望將遺骨運回遼東安葬。玉大人不忍違她意願,只好將靈樞運往妙峯山上元君廟裏暫時安放,等將來告老辭官後,再送回遼東入土。玉嬌龍一直病卧在牀,只在玉母啓靈那天,才由香姑扶到府門拜送。且説玉夫人啓靈出喪那天,玉府門前鬧熱非凡。地壩上,拜團成排成行擺滿一地,各部院同僚,各門部屬,以及權門親友都來拜送,真是冠蓋摩肩,仕女如雲。再加上那班聚來看鬧熱的街坊百姓,更是人上重人,層層密密,把兩邊街口圍得水泄不通。前來送靈的僚屬親眷祭奠已畢,肅立兩旁。啓靈時間已到,一陣鞭炮響過,玉嬌龍頭頂白冠,身穿縞服,由香姑扶着出府來了。只見她愁鎖雙眉,哀含兩目,面容慘白如雕玉,神情悲慼似凝霜。玉嬌龍本就步履輕盈,體態炯娜,不料病後姍姍行來,幾度搖搖欲墜,有如凌風仙子飄飄隨靈慾去一般,更增一種楚楚之態。前來送靈的僚屬親眷,以及圍觀的街坊百姓,都被玉嬌龍這哀哀感人的面容和楚楚動人的神態吸引住了,一個個都屏息凝神地注視着她。玉嬌龍卻如獨行幽澗,旁若無人一般,來到靈樞之前,盈盈下跪,泣不成聲。直到靈樞已經抬出街口,才由香姑強把她挾起送回府去。就在這片刻間,玉嬌龍因玉母去世昏迷三日之事,便在僚屬親眷中傳開了。繼上次在鐵貝勒玉府攔馬救母之後,玉嬌龍又一次贏得了孝女的名聲。玉夫人喪事已畢,玉府又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玉璣因母喪開缺守制在家,玉父亦稱病告假一月,在家調攝。玉嬌龍在香姑的體貼照料下,身體已漸復元,不時還到花園走走坐坐,藉以解悶排憂。香姑是個伶俐人,雖然心直口快,卻也心細如髮,她見小姐自從上次在留村中套被解送回府後,情性大變,日漸頹沉,她心裏暗暗擔憂。特別是羅小虎被害的噩耗傳來,玉小姐當時那種悲痛的情景,直如剮心失魄一般。接着又為老夫人之死,小姐竟昏迷三天,不省人事。香姑心裏也很明白,小姐是個倔強人,平時喜怒不形於色,不是天大的危難和海樣的悲痛,是嚇她不住、壓她不倒的。她的昏迷三天,其中一定加有對羅小虎的悲痛。但小姐和羅小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香姑對此還是不甚了了。她只察覺到並認定了小姐在深深地惦戀着羅小虎,但這縷苦相思是怎樣惹出來的,香姑卻捉摸不出。她只隱隱猜疑可能與前番小姐在沙漠上走失有關,但香姑一想起當時的情景,出現在她眼前的便是一場悲壯慘烈的景象,和一片潔翰無邊的沙漠,她又倘恍迷離起來。小姐從未和她談起過羅小虎的事情,香姑也不敢問。只是彼此都心裏明自,彼此都不道破。特別經過這次變故,香姑在小姐面前分外體貼,分外小心,既要想盡辦法勸慰她,又要不致觸她痛處。這天,香姑陪着小姐在花園亭內閒坐,玉嬌龍雖仍似往常一般雍容嫺靜,但香姑卻已看出她在凝思馳神,眼裏含着茫然的神色。香姑便尋些話來岔她,玉嬌龍也只是望着她笑笑而已,不多理答。香姑正在津津樂道地向她談着幼年趣事,玉嬌龍突然打斷她的敍談,問道:“香姑,我問你,你是否喜歡哈里木?”香姑愣了愣後,爽朗地應道:“喜歡。”玉嬌龍:“你將來是否嫁他?”香姑想了片刻:“這我可從來沒想過。我沒有親人,一向是把他當成哥哥一般。”玉嬌龍:“如果他要娶你呢?”香姑的臉一下紅了:“我就嫁他!”玉嬌龍:“要是他死了呢?”香姑不禁哆嗦了下:“我就把他裝在我心裏。”玉嬌龍:“你還嫁不嫁?”香姑想了想,搖搖頭説:“只要心裏還裝着他,怎能嫁啊!”她話音剛落,眼裏已噙滿了眼淚。玉嬌龍舉頭望天,臉色微微發白。香姑立即暗悔起來,明白自己又觸到了小姐的痛處。因為她已經知道,老夫人臨死時,逼着小姐允了魯家的婚事。香姑默然一會,又自語般地説:“其實嫁不嫁也沒有什麼,有時候也是由不得自己的。可心裏裝着誰,這就誰也強不了。”她突然輕輕冷笑一聲,又望着玉嬌龍説,“我媽有個表妹,家裏把她許了人,沒過門,那男的就死了。男家父母強把她抬過去,讓她和靈牌拜了堂,就抱着靈牌過一輩子。其實我那表姑連他男的都未見過,聽説鄉里人都説她節孝哩!其實這又有啥用,她心裏連個人影都沒裝。”玉嬌龍的心被香姑這番話攪亂了。她覺得香姑説的雖也順情,卻有悸於禮。她本想對香姑講講“從一而終”的道理,可她説不出口來。什麼才算從,是身還是心?或只是一張婚紙!玉嬌龍有感於自己的命舛,對香姑不禁倍加同情起來,她忍下自己的哀傷,充滿温情地對香姑説:“香姑,別胡思亂想了,我一定成全你和哈里木,讓你們得團聚。我過天就去求父親,把你送回西疆。”香姑滿懷感激,但卻很堅決地説:“多謝姐姐的恩典,但我現在還不能回西疆去。”玉嬌龍:“為什麼?”香姑:“你的事還沒有完,我還不能離開你。我不放心。”玉嬌龍感動地説:“你留下來也沒用!我是命中註定了的,你也幫不了忙。”香姑充滿了真誠地説道:“姐姐,你應打起精神來。你有那麼好的本領,誰也欺負不了你。將來日子還長,哪能就這樣不死不活的過下去。”玉嬌龍無奈地:“你説該怎樣過?”香姑:“自己心裏認為該怎樣過,就怎樣過。這我辦不到,我是身不由己。你是行的,別人奈何不了你。”玉嬌龍自信地説:“是的,誰也奈何不了我。我做事都是憑着自己良心和循禮法去做的。”香姑不以為然地:“要全依禮法就顧不上良心,別捏着鼻子騙眼睛了。”就在這時,鸞英房裏的丫環捧着一個盒子走上亭子來了。她説:“少夫人特地命我給小姐送來一盒點心。少夫人説這是小姐最愛吃的東西。”玉嬌龍舉眼望去,見是一盒五芳齋的“一口酥”。她不禁勾起舊恨,頓時惱上心來,正欲搶過點盒甩出亭外,但她忽一轉念,又忙把怒火強忍下去,接過點盒後,對那丫環説:“回房去代我向你少夫人道聲謝,就説我領情了。”等那丫環走後,香姑瞟了那點盒一眼,恨恨地説:“前番就壞在這‘一口酥’上,不然,我們還自由自在地在外面呢!”玉嬌龍沒説話,只在心裏想:要是那次不被弄回家,將來又會落個什麼結局呢?她也感到茫然了。由於這盒“一口酥”,不禁又引起玉嬌龍一陣不快。她被綁卧在車上時,曾經暗下決心,一定要查出那個暗設圈套的人來,狠狠地懲處他。她曾疑心是肖衝所為,可聽嫂嫂説肖衝早已被打發出府了。那又是誰呢?這人肯定是在府裏。後來,她由於連連突遭不幸,就把這事丟到了一邊。她想起上月母親尚未去世時,她到內院去省候,曾兩度在迴廊上遠遠望見沈班頭,眼看他明明是朝自己這邊走來,可當他看到自己時,不是放遲腳步,便是折身轉到別處去了。她頓時便閃過一個念頭:莫非是他乾的?!玉嬌龍想起這事,便決定要試他一試。於是,她吩咐香姑道:“香姑,你去把沈班頭叫來。”香姑雖不解她意欲何為,但還是應了一聲“是”,就立即走出花園去了。不多一會,香姑便領着沈班頭向亭子走過來了。玉嬌龍見他仍然拄着那根粗大的煙桿,低着頭,一瘸一瘸,不忙不迫地向亭裏走來。玉嬌龍端坐亭中,凝神注目打量着他。見他直至走到自己面前時,方才抬起頭來,將腿微微一屈,向她請了個安。就在他抬頭那一瞬間,玉嬌龍已看出他眼神遊離閃爍,微微露出一絲警覺和驚懼的神情。但他很快就恢復了鎮靜,恭敬地問道:“小姐叫我來,不知有何吩咐?”玉嬌龍:“你為玉府多多辛勞,我準備賞你一件東西。”説完便將放置身旁的“一口酥”遞了過去。只見沈班頭一看到是“一口酥”來時,全身微微一震,略略猶豫了下,隨即伸出雙手,恭恭敬敬地把點盒接過手去。玉嬌龍同時也注意到了,沈班頭那雙手卻在微微地哆嗦着。沈班人稱過謝後,返身出亭,瘸出園外去了。玉嬌龍望着他已遠去的背影,得意地説道:“果然是他乾的!”香姑不解地問道:“沈班頭幹了什麼?”玉嬌龍:“‘一口酥’裏下藥的詭計。”香姑啐了一口,恨恨地罵道:“這該死的鬼老頭!”玉嬌龍寬恕地:“他也是各為其主啊!”香姑不高興地看了看玉嬌龍,搖搖頭,不再説什麼了。又過了一些日子,鸞英來到玉嬌龍房裏,告訴她説:“魯翰林請人來稟商父親,因母親剛剛去世不久,他又奉皇上欽命赴山東主考,要九月才能回京,提請將婚期改為十月初五。父親已經欣然應允,特命我來告知妹妹,並給妹妹道喜。”玉嬌龍只無言地聽着,不喜不憂,只淡淡説了一句:“母親屍骨未寒,哪能這快成禮!”鸞英:“我也將此意稟告過父親。父親説,從我家祖制,男孝一年,女孝百日,且尚可從權,當無不可。”玉嬌龍冷冷地:“請嫂嫂轉稟父親,就説我遵命就是。”鸞英見玉嬌龍神情冷漠,一反常態,憂心仲忡地説道:“妹妹是否身體不適?”玉嬌龍慘然一笑,説道:“嫂嫂不必多慮。我已在母親面前允了魯府婚事,這一天遲早總要來的。”鸞英總感放心不下,又娓娓勸慰半天,才下樓去。玉嬌龍等鸞英一走,便把香姑叫來,對她説道:“你我相處三年,也算緣分不淺,如今該分手了。我已為你備下紋銀千兩,你回西疆找哈里木去。”香姑:“少夫人適才對你説的話,我都聽見了。我要陪你到魯家去,侍候你一年再走。”玉嬌龍:“你不放心,怕我尋短見?!”香姑搖搖頭:“不。我知道你是不會走那條路的。你不是那種軟弱人。”玉嬌龍眼裏閃出了驚異的神色。她盯住香姑,好象從她身上看到了什麼似的。過了一會,她試探着反問道:“那我就只有和獸翰林成親了?!”香姑又搖搖頭:“你也不是那種人。”玉嬌龍更驚異了:“你想我該怎處?”香姑:“魯胖子哪能近得你!你想心裏裝着一個人,依禮嫁給一個人,‘既憑了良心,又循了法禮’,你是想兩全。”玉嬌龍點點頭,默默地垂下眼去。香姑:“你這樣作,只有我知道。你的心也大苦了。”玉嬌龍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抱住香姑,無聲地湧出了一串淚水。香姑:“所以我不走。説不定我還可幫你作點什麼。”玉嬌龍不吭聲,只默默地接受了香姑的情意。日子很快過去,轉眼就到了十月初五,正是玉嬌龍于歸之期。玉府門前張燈結綵,鼓樂笙歌;府門外青石台階兩側,擺列出侯爵全堂執事;石獅旁高立紅牌金字,展示出玉門三代官銜爵祿、皇封御賜,這一切更顯出玉府侯門的豪華顯貴,喜慶威風。一來玉府是兩代侯門,在京華可稱顯貴;二來玉大人又是京畿三軍統式兼任京城九門提督,算得權重一時;三來玉嬌龍在滿城官宦人家中已被傳為孝女,可説婦孺景慕,上庶鹹欽。因此,前來登門道賀的人,從早至午,絡繹不絕,真是門前車水馬龍,忙得不暇迎接。午時快近,魯府擺着全堂執事旗傘,抬着七寶彩輿接人來了。玉嬌龍滿頭珠翠,身穿大紅軟緞金線繡花彩服,由香姑扶着拜祖辭家。玉嬌龍拜過堂上祖宗後,來到父親面前,低低叫了聲“父親”,便跪拜地上抱住父親雙膝泣不成聲。玉父眼看十八年來一直隨在身邊的女兒就要離去,也不禁該然欲淚。他忙扶起嬌龍,象在西疆還當她在幼時那樣,扯起袍袖親自為她拭去眼淚,並語重心長地對她説道:“女兒,託列祖列宗福澤,你要為玉門爭光!”臨上轎前,鸞英過來扶她,輕輕撩開她的紅蓋帕看了看,見妹妹未施脂粉,面色慘淡,神情冷漠。鸞英不覺一怔,低聲在她耳旁説道:“妹妹,你千萬珍重!”吉辰已到,在一片爆竹和鼓樂聲中,玉嬌龍坐在花轎裏,由八人抬扶着出府去了。玉府門前的虎幄大街上,那些市民百姓以至大户人家,聽説今天是玉府千金出嫁,都想一觀盛況,早已擠滿街頭。花轎過來了。但見前面是旗牌旗傘開路,後面是一隊帶刀兵勇護隨。魯翰林身着官袍,帽插官花,斜佩大紅扎花,跨騎金鞍駿馬,滿面春風,昂頭挺肚、顧盼自雄地跟在花轎後面。一路吹吹打打,逶迤前進。大街兩旁,茶樓酒肆內的那些閒人商旅,哪裏見過這等豪華氣派,也都湧上街來觀看熱鬧,更是隻見人頭攢動,擦踵摩肩。玉嬌龍坐在花轎裏,只感神情恍惚,有如夢裏一般。她沒有惶惶不安,也沒有悔恨。她認為這是自己命中註定,理應如此。她偶然想起俞秀蓮曾對她説過“要由已,不能由命”的話來,她不禁想笑。她突然感到一陣氣悶,便用手撩開蓋頭,眼前是一片昏黑,就象幾月前被囚在車上一般。轎外傳來一陣陣鼓樂之聲,她聽去是那樣噪耳、煩心。她又想起了草原的平靜。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片靜謐,一片綠茵,還有篷帳、密林、小道……她耳邊又響起了羅小虎的聲音:“兩心不變,後會有期。”頓時,玉嬌龍滿懷悲楚又漫上心來。她合着手默默地禱唸道:“小虎,你如有靈,應鑑我心!”花轎在人巷中緩緩而行,剛走完虎幄大街正到街口時,突然間,只聽街口酒樓上發出一聲怒吼:“停下轎來!”隨着便見有一彪形漢子從酒樓上跳了下來,分開人羣,直撲到花轎跟前,怒目圓睜,攔住去路。轎伕、護轎都被驚呆,不知所措。那漢子指着花轎忿然喝道:“噫!你……你變心啦!”玉嬌龍坐在轎裏,猛然聽得這聲責喝,她全身一震,頓時,整個身心都顫抖起來。這一瞬間,玉嬌龍已難分清自己是驚恐還是悲喜,只閉下眼來,雙手合掌,喃喃念道:“天啦!你還活着!”一任轎外天翻地覆,人喊馬嘶,隨着便是兩行淚水從眼裏直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