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嬌龍坐在花轎里正深深地為自己的不幸而哀感欲絕,她對於今後的一切已經不再存任何希冀,只橫下一條心,去聽天由命了。那一陣陣傳進轎裏來的鼓樂聲,在她聽來卻恰似送葬出殯的哀樂,她自己則有如獻到孔廟裏去的祭品一般。玉嬌龍早已暗下決心,她雖已由命,但卻定要求個兩全:既不有負於已死的羅小虎的情義,又不有違自己在母親臨終前的諾言。正在這時,她忽然聽到街上響起一片驚呼嘈雜之聲,接着又感到轎子劇烈地一震,正在向前移動的轎子竟突然停頓下來。玉嬌龍正詫異間,猛從轎外傳來一聲大喝:“噫,你……你變心啦!”那聲音裏充滿了怨憤,滿含着悲涼,有如平地滾來一聲悶雷,使得玉嬌龍的整個身心都顫抖起來。她已經分不清是醒是夢,是驚是喜,只情不自禁地雙手合掌,默默唸道:“天啦,他還活着!”隨着便是兩行淚水從她那垂下的眼簾裏直滾下來。再説羅小虎乘着酒興從酒樓上跳到街心,排開聚看鬧熱的羣眾,直撲到花轎前面,抓住轎杆,滿腔悲憤地向轎內進行責問,幾名護轎的漢子竟被驚懵了,一時回不過神來,只瞪大了眼睛呆望着,緊跟在花轎後面的魯翰林,在馬上見狀。氣得紫紅了臉,對着那幾名驚呆了的護轎漢子怒喝道:“你們這些奴才,看着做啥,還不上前將那惡漢捉了送官去!”那幾名漢子這才驚醒過來,一齊向羅小虎撲去。羅小虎圓睜雙眼,大吼一聲:“鼠輩,敢來犯我!”隨即揮臂掄拳,只幾眨眼間,便將那幾名漢子打倒在地。抬轎的八名轎伕,在眼前展開的一陣衝撞中,立腳不住,只得將花轎停放下來,在旁吼喝助威。魯翰林氣極,一面高聲呼喊後面的兵勇,一面催馬來到羅小虎身邊,舉起馬鞭劈頭蓋腦地向羅小虎頭上抽去。羅小虎一手抓住他的馬鞭,喝問道:“你是何人?”魯翰林怒極:“你膽敢攔轎,膽敢奪魯老爺的鞭子,你……你這匹夫!野種!”羅小虎知他就是魯翰林,又聽他這般唾罵,頓時,他那雙已經醉紅的眼裏差點噴出火來。他不禁發出幾聲狂笑,忿然切齒道:“你連別人的人都奪得,難道你的一根鞭子都奪不得!”隨即用力將鞭子一拉,趁魯翰林被拉得彎下身腰時,跨前一步,一手揪住他的胸襟,將他摔下馬來。只見魯翰林倒在地上,略微掙扎了下,隨即兩眼一翻,臉上泛起一層豬肝般的顏色,便躺着不動了。就在魯翰林被羅小虎揪下馬來的一瞬,馬受驚一閃,竟將花轎亦撞翻在地。羅小虎也顧不上去理睬魯翰林了,忙轉身扶起花轎,伸手將轎簾撩開,俯身一看,只見玉嬌龍端坐轎內,面色慘白,大張着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直視着他。一瞬間,竟使得羅小虎這個連在刀刃前都不會眨眼的漢子,卻在玉嬌尤那雙眼睛的直視下也不禁微微翠縮了一下。他鬱積在心裏的滿腔怨憤,這時卻連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只望着玉嬌龍不停地喘着粗氣。玉嬌龍將他看着看着,眼裏突然閃出一種狂喜的光芒,接着便低低地驚呼了聲:“啊,天!你真的還活着!”那聲音雖低得有如蚊聲一般,但羅小虎卻聽得清清楚楚,他感到茫然了。他想問個究竟,但處在這樣的時刻,又從何問起呢?就在這一瞬間,他看到玉嬌龍的嘴唇又微微動了動,一絲微弱的聲音又清楚地傳入他耳裏:“你快走!”同時,他見玉嬌龍以手指心,眼裏露出一種急切和哀懇的神色。羅小虎正猶豫間,忽聽背後響起一陣疾驟的腳步聲,同時又從人羣裏傳來幾聲砰喊:“快跑,官兵來了!”羅小虎這才猛轉過身來,忽見已有幾名兵勇舉刀向他撲來。羅小虎順手抓起一名轎伕,向撲來的幾名兵勇掄去。兵勇怕傷着轎伕,退後幾步,橫刀瞪視着他。彼此僵持片刻,又有幾名兵勇跟了上來,繞到他的背後,企圖夾擊。羅小虎舉着轎伕掃了一圈,趁兵勇們潰避時,他猛然大吼一聲,用力將轎伕向靠近街心的兩名兵勇拋去,兩名兵勇嚇得趕忙閃躲一旁,羅小虎趁勢縱身上前,只一拳一腳,將兩名兵勇打倒、踢翻在地,隨即跳過街心,向人羣跑去。聚立在街邊看鬧熱的人羣,立即閃開一條巷路,羅小虎剛一鑽進入巷,人羣立即又圍台攏來,把口子封得嚴嚴實實。等那七八個兵勇撲過去時,羅小虎早已被裹進人潮中去了。不管兵勇怎樣唬喝,人羣總是湧來湧去,就是不肯讓開一條缺口。坐在花轎裏的玉嬌龍,這時也輕輕撥開一絲簾縫,注視着外面的動靜。她把羅小虎如何擊退兵勇,又如何逃脱險境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她心裏明白了:街上那些因聚着看鬧熱的百姓們,似乎一個個都在向着羅小虎,也似乎都在巧妙地掩護着羅小虎。她不覺暗暗奇怪起來,心想:“這些人與羅小虎有何瓜葛,為何他們都那樣維護着他?”玉嬌龍正困惑不解間,突然看見在那些堵住兵勇前進的人羣中,有一張她熟悉的女人的商孔:圓圓的臉蛋上嵌着一雙大大的眼睛。那女人正在和兩名吆喝着令人讓路的兵勇吵嚷着,她那顯得焦急和帶怒的面容上,還不時露出一絲詭請的神情。玉嬌龍心裏怦然一動,她認出來了,那女人正是蔡幺妹。她再注意一看,見那些緊靠在蔡幺妹身旁身後的,都是一些年輕壯漢,也都在和蔡幺妹吆喝砰應着。正在這時,玉嬌龍又看見了街口那邊,有兩個人影,一前一後地竄進一條衚衕去了,前面那個身材魁偉的背影,她一眼就認出了正是羅小虎,後面那人又是誰呢?她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這人的身影,但一時卻想不起來了。玉嬌龍又轉眼看看蔡幺妹,心裏猛然閃過一個念頭:那個跟在羅小虎後面的漢子興許就是劉泰保。玉嬌龍不禁輕輕舒了口氣,她已不再為羅小虎的安危揪心了。她再看看那七八名兵勇,見他們有的已被捲進人潮,在人潮中浪來浪去,直被顛得衣斜帽落,狼狽不堪,有的則仍被擋在街心,被嘲弄得進退不得。玉嬌龍不禁感到開心,她幾乎想笑,但卻笑不出來。驀然間,西疆沙漠鏖兵的情景又出現在她眼前:幾百名神鋭的官兵,竟被羅小虎一幫人衝殺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今天,也是父親所轄的部卒,又被這個羅小虎掃盡了威風,她心裏不禁隱隱地浮起了一種莫名的羞愧。再説魯翰林被羅小虎揪下馬後,竟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急壞了隨行親友和執事人等,趕忙上前圍着他,又是呼喚,又是按穴,折騰了半天,他才慢慢地張開了一隻眼睛,總算甦醒過來。只見他微微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魯翰林已經不能説話了。守在他身旁的一位年紀較大的管事説:“魯老爺多半是中風。魯翰林已成半身不遂,連站立都已不能,更不用説騎馬了。於是,執事、管家只好就近僱來一輛馬車,由幾個親友攙扶着送回府去。魯府的一場喜變作了一場憂。府門前雖然張燈結綵,但鼓樂卻停奏了;迎賓、贊禮、司儀一干執事人等,一個個愁眉苦臉,無所適從;滿堂賓客,有的藉故告辭,有的不辭而去,陰溜一個,陽走一個,不到半個時辰,除了魯翰林的幾個至親好友和翰林院的幾位同年知交外,也都紛紛離去。整座魯府突然變得空蕩蕩、冷清清的。所以弄成這般狼狽的局面,倒也怪不得那些賓客。原來魯府自魯翰林排着全堂執事到玉府去迎親時起,就在沿街派出了探報,玉府幾時發親,花轎行到了哪裏,都由探報飛訣報到府裏。因此,花轎在街口被人阻攔以及魯翰林墜馬之事,也都很快就傳到魯府。口傳消息本來就有如放轉手高利貸一般,幾翻幾滾就成倍增加,何況這事確也算得稀奇,在京城裏真可説是百年難遇。報信人只説了當時發生事情的經過情景,可在賓客中利上滾利,很快就變成了各種傳説,而且還有情有節,有根有據。當然,這些傳説卻大大有損於玉府的尊榮,更是有污於玉嬌龍的清白。不少賓客也都是因此而忿然離去。也有一些賓客是出於一片好心,或不忍睹此不幸情景;或不欲主人再為酬客分心;或體念魯翰林病體急需安靜,因而各自識趣地走開。魯府的人都忙着照看魯翰林去了,對玉嬌龍卻十分冷落。花轎到後,只由一個伴娘迎扶着,把她領到一間靠近洞房的耳室裏。伴娘很覺過意不去他説:“因為還未行大禮,只好請少夫人暫時屈就一下了。這也是老夫人的吩咐。”説完,便顧自退出去了。房裏就只剩下玉嬌龍和香姑二人了。香姑心魂不定地走到門前探望一下,忙又轉身靠近玉嬌龍,悽惶而急促地説:“小姐,這下如何辦啊!”玉嬌龍沒吭聲。香姑焦急不安、語無倫次他説:“羅大哥竟給你闖下這大的禍來!他真不該!……他平時也不是這樣的人,興許……不過,他竟還活着,這就好了,太好了!”玉嬌龍還是默然不語。香姑又説道:“我在後面轎子裏看得清楚:魯翰林去打他,他才把他揪下馬的。魯翰林已經癱得連話都説不出來了。”玉嬌龍似乎並未留心聽她這些訴説,只輕輕説了句:“興許這時全城正在捉拿他。”香姑毫不在意地:“羅大哥既然敢來,他就不怕。我量他們也捉不到他。”玉嬌龍:“京城不比西疆,他人單勢孤。”香姑:“羅大哥才不孤單哩!我看剛才那些人羣裏就有不少人是他的朋友,”玉嬌龍:“除了劉泰保和蔡幺妹還有誰?”香姑驚異地:“你也看見他們了?!羅大哥就是多虧劉掌櫃領着他往東街口那邊跑掉的。”她停了停,又帶着困惑他説:“還有件怪事:我還看見沈班頭也混在人羣裏。後來他又擠到那幾個兵勇面前和他們談話。我當時心裏直亂跳,以為要壞事,可他卻偏偏指引那幾個兵勇往西街口追去了。也不知沈瘸子是看錯了,還是故意乾的。”玉嬌龍聽了不禁吃了一驚:沈班頭竟然也擠在人羣中青鬧熱來了,而恰恰又碰上發生了這場事情。這是巧合,還是他早就聽到了什麼風聲?出事後,他為何又護着羅小虎?是僅僅出於他對羅小虎的好心和義氣,還是為了維護玉府的聲譽?玉嬌龍心裏明白,以沈班頭對她父親的忠心,眼看羅小虎惹下這樣大的禍來,他是會奮不顧身地去擒拿這個禍首的。但他卻反而維護着他,這隻能是沈班頭已經洞察了其中隱情,為維護玉府的聲譽才採取了這樣的行動。果如此,那就是自己和羅小虎的隱私他都知道了。玉嬌龍想到這裏,不禁打了個寒戰。這沈班頭真令人莫測高深。當然,她也知道,若論武藝,沈班頭遠非自己的敵手,他如敢於滋事,無異以卵擊石,自尋破敗,但他那隱鋒藏芒,忍辱任踐,不憂不怒的神色態貌,卻使她感到難於捉摸,她似乎突然從他身上感到一種使人警懼的力量。玉嬌龍正沉思間,隨着一陣腳步聲,魯老夫人陪着送親的鸞英進房來了。魯老夫人陰沉着臉,將玉嬌龍上下打量一番,又白了眼香姑,這才對鸞英説:“我魯家也是積德積善之家,怎會鬧出這樣的事來!丟人現眼這且不説,可憐寧軒也遭了罪,癱在書房裏,是死是活都難料。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這可怎了!”鸞英嘆了口氣,嚅嚅地説:“這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啊!事情已經出了,怨怪都無補於事,還是商量一下如何處置的好。”魯老夫人:“寧軒此刻連話都還説不出來,眼看是無法親行交拜大禮的了。他又無妹無弟,眼前也沒個替身。實在無法,就只有把他的冠服取來代他行禮了。”鸞英沉吟片刻,説道:“魯妹夫只是一時受驚犯病,人還在,哪有這般成禮之説。”魯老夫人:“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只有從權了。行過禮才好同處一室,以便有個照應。”正在這時,一個丫環來到房門口,目視着魯老夫人,似有所稟。魯老夫人忙跨出門去,丫環在她耳邊悄悄説了幾句,魯老夫人便匆匆帶着丫環離去了。鸞英趁此走到玉嬌龍身旁,略帶咽哽地對她説:“妹妹,你是個有性子的人,你可千萬要想開些啊!”玉嬌龍只默默地聽着,沒應聲。鸞英又説道:“狂風暴雨總會停,事情總要過去的。這兒不比在咱家裏,我可沒法給你分憂啊!”鸞英説到這兒,她那眼淚再也噙不住了,順着臉頰直淌下來。玉嬌龍被嫂嫂的好心感動了,她低聲説道:“嫂嫂,別為我難過,我已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你自回府去吧,留在這兒難處。”鸞英:“我怎能忍心在這樣的時候丟下你呢!雖然我知道誰也奈何不了你,可我總難放下心來。”香姑在一旁插話説:“少夫人,這兒還有我呢,你就放心回府去吧。你留在這兒反而成了她們的出氣筒,多難堪。”鸞英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悄聲對玉嬌龍説:“妹妹,你要拿定主意,千萬別聽任她們擺佈,去和什麼冠呀服呀行交拜大禮。一切都得等妹夫康復後再説。”玉嬌龍點了點頭。鸞英陪着玉嬌龍不斷地尋些話來安慰她,勸解她。鸞英也明知説的都是一些不痛不癢的話,説了也等於白説,但她還是説了。房裏也並未因她説了這多話而增添半點鬆快氣氛,還是顯得悶沉沉、冷清清的。已經是下午申時了,也沒有人送來一壺茶和一點食物,香姑也不禁嘀咕起來。鸞英也感到有些憤慨,認為魯府也做得未免太絕情了。正在這時,伴娘進房來對鸞英説道:“我家老夫人請玉少夫人到堂上去有事相商。”鸞英問道:“你家魯老爺怎樣了?”伴娘道:“太醫來切過脈,説是中風。適才服了蔘湯,已能説話了,只是還動彈不得。”鸞英這才略略放下心來。她語重心長地對玉嬌龍説了句“妹妹珍重”,便隨着伴娘出房去了。過了一會,伴娘又帶着兩個丫環進房來。她笑嘻嘻地對玉嬌龍説道:“玉少夫人已回府去了。請少夫人動駕到堂上行禮。”玉嬌龍沒理睬她,仍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香姑問道:“你不是説魯……魯姑老爺還動彈不得嗎,行什麼禮?”伴娘白了香姑一眼,説:“老夫人已把魯老爺的四品袍服都請到堂上來了,那就是魯老爺堂堂正正的替身,就由它和少夫人行交拜大禮。”香姑嘟着嘴,帶着氣憤地説:“我家小姐是人。要是説衣服也能替人,我家小姐也有衣服,也拿件衣服去替她好了。”隨着伴娘來的那兩個丫環,聽了香姑這話,不禁掩口而笑。伴娘卻羞惱起來,指着香姑訓斥道:“有你什麼話説,你也太放肆了!”香姑反唇相譏道:“又有你什麼話説,要拜堂就去請新姑老爺來。”伴娘大怒,但礙着新少夫人在旁,也不便發作,只恨恨地説道:“我不和你鬥嘴。我是奉老夫人的派遣而來,該如何拜,你去對老夫人説去。”伴娘又回頭促玉嬌龍道:“請新夫人動駕。”玉嬌龍仍端坐不動,不應不理。伴娘急了,對隨她來的兩個丫環説道:“你二人楞着做啥,還不快來攙扶新夫人前去行禮!”説着便和兩個丫環一齊前去攙扶玉嬌龍。不料玉嬌龍端坐椅上,卻如生了根一般,任伴娘和兩個丫環怎樣強扶力攙,只是紋絲不動。伴娘不禁暗暗吃驚,心想:“看新夫人身材這般窈窕,卻如何生得如此氣力?正僵持間,魯老夫人又帶着兩名僕婢進房來了。她把房內環視了一眼,略帶不快地問伴娘道:“親友們都等在堂上了,你還在磨蹭什麼?”伴娘:“回稟老夫人,新娘不肯動駕。”魯老夫人瞅住玉嬌龍問道:“嬌龍,這是為着何來?于歸乃你終身大事,也是人倫之始,難道禮都不成了!”一直端坐不動、一言不發的玉嬌龍,這時才欠了欠身,不忙不迫地應道:“嬌龍尚有母孝在身,本不當臨喜;今日平地風波,恐是天譴;嬌龍自知罪孽深重,已覺萬念俱灰,但求賜一淨室,讓嬌龍齋戒唸佛一生,願已足矣。”魯老夫人十分吃驚而又不悦地説道:“你怎的説出這等話來!午間街上發生的事情已經夠不吉利的了,寧軒的病正需要大喜來衝一衝,哪能再容得這等晦氣。”玉嬌龍:“嬌龍寧願終身唸佛,不願成親。”魯老夫人帶愠説道:“我魯府又非寺廟,容不得僧尼,若未過門之前,你要皈依佛門也好,出家修行也好,我都管你不着,如今既然過了門來,也就由不得你了。”魯老夫人説完,回頭吩咐伴娘和幾個僕婢道:“你們看着做什麼,還不訣把少夫人扶到堂上行禮去!”幾個僕婢哪敢怠慢,忙一齊上前去扶玉嬌龍。有的在前面拉,有的從後面推,一時間,伴娘和僕婢五人,有如螞蟻搬食一般,把玉嬌龍緊緊圍住,手忙腳亂攪成一團。玉嬌龍卻仍端坐那裏,任她們怎樣推拉,只是全然不動。伴娘累得面紅耳赤,不禁羞惱起來,她把衣袖一捲,忿然説道:“難道你會使定身法不成,我就不信拉你不動!”説着,她用雙手抓住玉嬌龍的右腕,拼命往懷裏一拖。玉嬌龍被她這粗野無禮的舉動激怒了。她只順勢將手一抬,伴娘立即便跌倒到屋子中間去了。玉嬌龍隨即突然站立起來,用手揭掉頭上的紅蓋中,面帶怒容,神清凜肅,指着正躺在地上呻吟的伴娘斥道:“你怎敢這般放肆無禮!我生在將門,千軍萬馬都見過,豈是你幾個奴婢所能動撼得了的!”伴娘從玉嬌龍那閃亮着的眼光裏,感到一種悚然的威嚴,她竟沒敢站起身來,只伏在地上膝行着向門外退去。四個僕婢也驚驚惶惶地退到屋角,在一旁屏息不動。魯老夫人又驚又惱,又急又氣,她煞白着臉,渾身都顫抖起來,指着玉嬌龍説道:“好呀,好呀,我去告訴親友們,玉府養了個好千金,我魯門娶了個好媳婦!”魯老夫人邊説邊走,跌跌踵瞳地出房去了,四名僕婢也一窩蜂地跟隨着她退了出去。房裏只剩下玉嬌龍和香姑兩人,頓時又變得靜悄悄的。香姑不知事情還要怎樣發展下去,心裏七上八下,神色也顯得有些惶惶不安。玉嬌龍已在一怒之下揭下了蓋巾,在香姑眼裏,她又恢復了在玉府時那種見慣了的神態、容顏,這也才使香姑感到了她二人之間又恢復了過去出走時在路上的那種親近。香姑心裏也感到奇怪,搭上一塊紅蓋巾,只隔一層綢,但她和小姐之間竟突然變得疏遠起來,而今,揭開了那層綢,她們又親近了,香姑那惶惶不安的心情也因此而漸漸又平靜下來。香姑不時偷眼去看玉小姐,見她適才浮上臉來的怒容,很快便消失下去了,平靜而端肅的面容上,隱隱露出一絲哀愁,這是隻有香姑才能察覺得出來的。香姑從她那凝眸的神情裏,知她沉思馳唸的並非自己的處境和眼前的憂患,而是在惦掛着羅小虎的安危。這使香姑感到一種莫名的欣慰,同時也從這種欣慰中更加鎮定了自己的情緒。玉嬌龍和香姑誰也沒有説話。玉嬌龍是胸有成竹呢,還是真把一切都已置之度外?香姑是猜不透的。她也不去多想多猜,她反正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玉小姐是吃不了虧的。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了,香姑點燃桌上的蠟燭,讓房裏照得亮亮的。她突然感到肚子有些餓了,這才想到自己和小姐還是早上吃了點湯餅,已經一天未吃東西了。她突然想起上午臨上轎前,少夫人曾遞給她一盒“一口酥”,要她伺機送給小姐進用。於是,她便忙把“一口酥”從她隨帶的包袱中取了出來,揭開盒蓋,送到小姐的面前,低聲説道:“你也該吃點東西了。這是少奶奶專門為你要我給帶在身邊的。”玉嬌龍只撫愛地看了香姑一眼,搖搖頭:“我不想吃。”香姑:“吃點再説,身子要緊。”説着,又把點心盒遞到她面前,“看,這是你過去最愛吃的‘一口酥’呢。”玉嬌龍身子微微一震,迅即用手一推,略帶激忿地説:“拿開,我永不再吃這東西的了。”香姑搖搖頭,輕輕嘆息一聲:“你不吃我吃。我吃給你看看。”説完,便一口一個地吃了起來。再説魯府中,穿過花廳,繞過一片幽靜回曲的庭園,便是正堂。在正堂旁邊的一問書房裏,正燈火輝煌。書房中聚集着十多位衣冠楚楚的名流新貴,都是魯翰林的至親好友。他們在魯府迎親出事後,並沒有隨着眾賓客一齊散去,卻義不容辭地留了下來,有心分擔魯翰林所遭到的不幸和憂患。魯翰林靠卧在一張檀木雕制的逍遙牀上。他經過太醫的診療,服過一碗人蔘再造湯,雖然神志已漸清醒過來,並能開口含糊説話了,可精神仍然十分萎頓,目光也顯得呆滯,對親友們的寬慰和勸告,也只能用微微點頭來以示應酬。魯翰林平日高談闊論時那種眉宇飛揚、縱橫才氣、旁若無人、一瀉千里的氣概,已經跡影全無,而今躺在牀上的只不過是一團有着些兒生氣的錦衣包肉而已。那些陪守在他牀前至今還不忍離去的親友,他們剛才口含帶澀回酸的苦果,臉面上卻裝成勃勃高興,齊聚到結綵張燈的堂上,慶賀以衣冠代人蔘拜天地的成婚大禮。可等了許久,忽又傳出新娘抗禮不從的話來,親友們有的感到掃興異常,有的又如釋重負,各自懷着不同的心事,又退回書房來了。他們對於今天街上發生的事情,心裏也感到蹊蹺,覺得其中定有緣故。但究竟事出何因,則是他們誰也無法料測的。玉帥在他們眼裏,乃是朝廷屏障,國之干城,德高望重,威厲嚴明;玉嬌龍在他們心中,則是瑤台謫降,國色天姿,一代尤物,孝烈無雙。玉府父女,在京華豪門望族中,都享有無可非議的聲譽,誰能相信一個亡命的浪蕩漢子竟會與玉府侯門有什麼瓜葛。但事情畢竟發生了,而那個彪悍粗野的漢子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對九門提督的千金攔輿撤野,捲簾示辱,甚至將天子的門生魯翰林拉下馬來,摔成癱廢。若非出於深仇大恨或積怨奇嫉,豈能做出這等事來!這真使那些親友們感到迷惆和不解了。他們只希望京城九門兵馬以及提督衙署捕快能迅速將那肇事的漢子捉拿到案,那時,一切真相都會大白。因此,他們陪守在魯翰林身邊,雖搜索枯思,説了不少寬慰勸告之詞,卻都是些既不解痛也不止癢的浮泛話語,並未給魯府分去半分憂愁。眼看已經天黑,魯老夫人命人在書房內擺下兩桌酒筵,親友們一邊飲酒,一邊閒話一些朝野瑣聞,酒餘耳熱,談興漸濃,一直籠罩着不祥氣氛的魯府,這才略略增添了點兒喜慶之意。正當親友們談得鬧熱時,突聽得伺候在書房門外的幾名丫環一聲驚叫,隨即使見一位身軀奇偉、敞胸挽袖的彪形漢子闖進房來。眾親友被這突然降臨的不速之客愣住了,一個個像呆了似的望着他。那漢子圓睜雙眼,滿臉怒容中,帶着一種激昂慷慨之色,他兩手叉腰,昂然而立,把眾親友環視一遍後,發出一種沉鬱的聲音説道:“我是來找魯翰林算賬的,與諸位無關!”説完,邁開大步直向魯翰林牀前走去。眾親友中,有的雖已明白過來,知道這就是午間在街上攔轎尋釁的漢子,可懾於他那威猛彪悍的氣概,誰敢前去攔他,只限睜睜看着他向魯翰林逼去。那漢子走到魯翰林牀前,用手指着他喝道:“你憑什麼要強娶玉嬌龍為妻!是你那頂壓人的紗帽,還是你那一肚酸腐的文章?”魯翰林大張着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呆望着他。接着,只見他嘴唇又是一陣張合,費了好大的勁,才只説出一個“你……你……你”來。漢子臉上露出十分憤懣而厭惡的神情,伸手抓住魯翰林的衣領,把他從牀上提了起來,説道:“你把玉嬌龍藏到哪裏去了,我要問問她,她如心甘情願嫁你,由你娶去;她如不是心甘情願,你休敢動她一根毛髮!”説完,將手一甩,迴轉身,大踏步出房去了。再説玉嬌龍房裏,直到天黑以後,才由一個丫環送來一盤面點。那丫環小心翼翼地將麪點放到桌上,只説了句“請新少夫人用點”,便退出房外去了。玉嬌龍仍默坐燈前,未予理睬。香姑卻走到桌前,往盤內看了看,含諷帶趣地説道:“我不信翰林老爺平時吃的竟是這樣的麪點。若是這樣,他就長不出那樣大個肚子來。”説完,她順手端起一碟炸卷,送到玉嬌龍面前:“小姐,你還是將就用點吧,這雖不如咱府裏做的合口,可也比在留村時吃的強多了。”玉嬌龍:“香姑,我真的不想吃,也一點不餓,你自己吃吧。”香姑:“他們也不多送一份麪點來,又不見有人來帶我去吃飯,我這個陪房丫頭好像變成護法菩薩了。”玉嬌龍不由想笑,卻笑不起來,只瞪了香姑一眼,説道:“都到什麼境地了,還那樣滑舌。”香姑:“我這個人呀,從小就在逆境里長大的。我啥也沒有,就啥也不怕。不像你瞻前顧後,自己挽些圈圈來套自己。我要有你那身本事,我早遠走高飛自由自在了。”玉嬌龍有些動容了,眼裏忽然閃起一縷亮光,略帶傷感地説:“別説了,香姑。這是命。已經走到這步境地來,只有聽天由命了。”香姑放下碟子,探身往門外看了看,又忙靠近玉嬌龍身邊,低聲説道:“羅大哥既然還活着,你就不該由命,就不該聽魯家的人擺佈。”玉嬌龍感到心裏一陣煩亂,她默然片刻,無可奈何地説道:“我和你不同,我是身不由己啊!”她停了停,又沉痛地説道:“我父親這時不知氣惱成什麼樣子了。”香姑也明白,這確是壓在小姐心上的一座雷峯塔,祭不倒這座雷峯塔,出頭也就難了。可誰來祭呢?香姑也覺茫然了。玉嬌龍和香姑都沉默下來,房裏又陷入一片寂靜。街上隱隱傳來二更鼓響,香姑已耐不住一陣陣襲來的倦意,她便移過身子,緊靠在玉小姐身旁,一會兒便朦朦睡去。玉嬌龍卻仍端然危坐,心頭撩起萬縷思緒。她時而擔念父親的心境,不知被激怒到何等地步。她想到歷歷的往事,對父親總懷有一種罪疚的心情。但她捫心自問,又覺自己並未做過有違心性的事情,而今弄成這等局面,究竟又該誰負其咎?她時而又深深為羅小虎的安危揪心,不知他此時此刻竟在何處。他對自己的一片苦心是否已經鑑察,又是否能夠寬恕?自己為他已死的訛傳曾悲痛得死去活來,對他確是一往情深,身心相許,於心無愧。她只盼望能有個與他再見之機,仍像從前在草原那樣,四圍是茫茫曠野,儘可毫無顧忌地偎在他的身旁,把自己一片含血帶淚的衷情,向他盡情傾吐,然後,就是死在他的懷裏,也心甘情願。玉嬌龍全神注入沉思,已把眼前冷落難堪的處境忘記。房內房外都靜得出奇,簡直有如重又置身於沙漠裏一般死寂。要不是身旁偎着個香姑,特別是從她身上傳來的暖氣和均勻的呼吸,真會使她懷疑這竟是在京都,而且還是花燭之夜。玉嬌龍正浮想間,忽聽得從房外傳來一種異常的聲息。她忙側耳注意一聽,聽出了,是一陣輕微的、但卻是沉重的腳步聲正向她房門逼來。玉嬌龍感到有異,趕忙搖醒香姑,驀然站起身來,凝神向門外注視,就在這一瞬間,她看到了走廊上有個魁偉的身影正搖晃着向門前走來,玉嬌龍的心猛然一縮,全身的血都湧上頭來,她感到一陣昏眩,幾乎跌倒下去。那身影對她是那樣熟悉,她只需一瞥便認出來了,那正是使她位血揪心的羅小虎!一向端重沉凝的玉嬌龍,這時也覺芳心亂了。她想撲過去,把他阻留暗處,可她腳沒有動;她想搖手示意叫他不要進來,可她手也未能伸出。只幾眨眼問,那黑影便已到了門口,羅小虎的面孔在燈光下已清楚地顯露出來:還是那樣虎虎氣概,還是那樣勃勃英氣。他緊閉着嘴唇,眼裏含着怨怒,停在門口,緊緊地瞪着玉嬌龍。從他那雙充血閃亮的眼光裏,投射出來的,既有憤撼和責問,也有探詢和悲憫。玉嬌龍木然不動地凝視着他,眼裏立即閃露出來的,是一種頂禮的虔誠和望外的喜悦。他二人就這樣默默地對視着,只短短的一瞬間,燃燒在羅小虎眼裏的火焰,逐漸地熄滅下去了。他邁開沉重的步子跨進房來,一直走到玉嬌龍的面前,用一種略帶沙啞而愴涼的聲音問道:“你為何揹我?”玉嬌龍沒應聲,只垂下眼簾,讓兩行早強忍在心頭的淚水直淌下來。已經清醒過來的香姑,在旁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當她剛被玉嬌龍搖醒時,羅小虎便已在門口出現了。香姑被這突然發生的意外所愣住,真是又驚又喜,又憂又怕,心裏慌亂異常,不知如何是好。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特別是當她從羅小虎的神色中,看出他不致有暴烈之舉時,她的心就更加平靜了。接着她便很機警地閃到門外去了。當她站在門外聽到羅大哥這麼一問,而玉小姐並不答話,只是無聲地飲泣時,她急了,立即又探身進房,代她申辯道:“小姐並沒有負你,我可以代她發誓。你不知道!你哪知道啊!她受了多少罪!都説你在滿城被殺死了,她的心比黃連還苦。”香姑急於想幾句話把事情説清,可這哪是幾句話所能説清的呢,因此,她顯得語無倫次了。玉嬌龍雖仍閉着眼簾,淚也仍在不斷地直淌,可羅小虎還是望着她説:“被官兵殺害在滿城的是羅豹,那些雜種竟把他誤認成我了。我到留村去尋你,才知道你中了圈套,被送回京城來了。我一心惦掛着你,便隨着趕來京城,不料正遇上這晦氣的日子。”香姑站在門口,一邊注視着外面的動靜,一邊又探進頭來説道:“原來是這樣。不過,羅大哥,你今天在大街上也未免做得太莽撞了!你也該為小姐想一想。”羅小虎默默不語了。正在這時,廳堂那邊,隱隱傳來啼哭和嘈雜之聲,玉嬌龍猛然張開了眼,對站在門口的香姑説:“香姑,快看看去。”香姑敏捷地轉過身去,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了。羅小虎對這扣人心絃的緊張氣氛毫不在乎,仍緊緊地盯着玉嬌龍,探手從懷裏取出那一直掛在他胸前的小布包,悲愴地説道:“我只問你一句話:嫁給這個魯翰林,你是願還是不願?你如願,我把你的這鬢髮還你,從此一刀兩斷,彼此就是路人了;你如不願,就隨我走,我們一道回西疆,我仍當我的馬賊去。”玉嬌龍傷心地説道:“蒼天在上!我決不會和魯翰林成親。我以為你真的已死,我立志終身為你守……守孝,決不失身。事情已鬧到如此地步,我再不忍有辱玉門,貽羞父母。你快離開京城,千萬不要落到官家手裏!”羅小虎:“你在這兒怎處?還是隨我回西疆自在。”外面嘈雜聲越來越大,從門口望去,庭園那邊已出現許多搖曳着的火把燈光。正當這時,香姑神色倉惶地竄回房來報説:“魯翰林已經斷氣,魯老夫人已派出人去報官,府里正在四處搜拿兇手。”玉嬌龍兩步跨到羅小虎身旁,緊緊抓住他的雙臂,悲慟地央求説:“小虎,你快走,我只求你平安地活着,別再去當馬賊了!”羅小虎全然不動,脱出手來,摘下她頭上的珠冠,摔到地上,又充滿柔情地撫着她的鬢髮説道:“隨我去,我會疼你一輩子,何苦留下受活罪!”房外嘈雜聲已變成吼喝聲,燈籠火把的光照下,人影幢幢,已穿過庭園,向這邊奔來。玉嬌龍急了,一咬唇,用力將羅小虎一推,説:“你還不快走,我們都會被毀的!”羅小虎被推得倒退出幾步遠,可他剛站穩,卻又邁步走向前來。玉嬌龍還不等他靠近,猛然從懷裏抽出一柄七寸來長的短劍,用鋒利的劍尖貼着自己的胸窩,露出劍柄,直向羅小虎撲去。羅小虎被這突然意外的舉動驚呆了,趕忙向後退去。邊退邊説:“別這樣,我走,我走!”玉嬌龍臉色霜白,兩眼閃射出逼人的寒光,直把羅小虎逼出門外,才用一種夢語般的聲音説道:“只要你活着,終有一天我會來的。”羅小虎順從地點點頭,説:“好!我等你。”返身向暗隅跨去兩步,又回頭來補了句:“一輩子!”隨即,他那魁梧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去了。玉嬌龍迅速藏好短劍,全神貫注地傾聽着外面的動靜。不一會,庭壩那邊突然掀起一陣巨大的吶喊聲,接着就是一陣兵器碰擊聲和幾聲淒厲的慘叫,府庭裏頓時陷入一片驚慌,到處響起奔跑的腳步聲,點點燈籠火把從四面向府門湧去。遠遠的府門外,也同時掀起一排排人聲浪潮,瞬息間,好似把整座魯府都顛簸了起來,又好似有千軍萬馬已將魯府團團圍住。玉嬌龍一動不動地石立在房們前,香姑緊依在她身旁,她二人的手相互緊拉着,張大了眼,向遠處凝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