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在江南已是綠滿天涯、羣鶯亂飛的深春時節。可在京畿的永定河畔,樹葉柳絲還是一片嫩綠,壠裏的麥苗也才剛剛拔節,儘管天空的太陽照得暖融融的,拂面而來的春風裏,卻還帶着微微的寒意。太陽已經偏西,永定河邊通向西去的古道上,蹄聲噠噠,有一騎從東緩緩馳來。那馬矯健異常,全身一片烏黑。馬背上坐着一個後生,頭上綠綢束髮,背後背一頂青紗遮陽笠帽,身穿淡藍色短衣,鹿皮腕套扎袖,醬色絲帶緊腰。那後生生得細眉入鬢,眼朗如星,秀俊中隱隱露出一種使人難近難犯的英氣,悠然裏微微含帶着幾分機警戒備的神情。鞍後兩旁配掛着兩個鼓鼓囊襄的褡褳,鞍旁懸掛着一柄長長的寶劍。這後生不是別人,正是在妙峯山投崖未死,乘機出走的玉嬌龍。玉嬌龍投崖前,確也經過一番精心縝密的安排籌劃,雖然意圖僥倖,卻也抱了個寧死的決心。當她在半崖中竟然抓住了樹枝,並順着藤蔓平安地下到崖腳以後,就在那一瞬間,她真是有如絕處逢主,悲喜交集,不禁合掌仰禱,感謝上蒼。十日來,她將從破廟裏偷偷牽來的大黑馬寄養在永定門外一家馬棧裏。一直混跡在京城中辦理她在投崖前無法辦理的事情。白天,她一反江湖上那些秘傳戒忌,或臍身於上等的歌館書坊,或踽踽於鬧市茶樓;夜晚則或潛回玉府,仍宿在舊日居住的樓上,或隱入舅父黃大人府裏,寄住在他花園書房,她知道自己從此已經不能再獲得父親的蔭庇,一切只有全靠自己去闖。因此,她渴望能有一件像羅小虎那柄寶刀一般可恃以橫行天下的利器。她便於初七深夜潛入王府,偷來了王爺那柄她久已羨慕的寶劍。玉嬌龍把一切事情均已準備妥當,決心次晨離京,當十四晚上她最後去拜辭父親時,她久久偷立窗外,聽到了父親對她那番祝告,她完全理解父親那祝告中的一切暗示,對玉府那榮極一時而又岌岌可危、眾口爭奪而又危機暗伏的處境,她哪能不悚然心動,哪能不惕惕於懷。為了不使父親為難,她本已決心立即將劍送還王府,但正當她要抽身離去時,忽又聽到父親説出了李慕白來,説王爺為了尋劍,已派人去九華山聘請李慕白去了,並説“此人難犯”,要她“務宜迴避”。這卻有如針一般地刺着了她的舊痛,重又挑開了她那屈辱的傷疤。玉嬌龍一咬唇,猛然間,將一切顧忌全拋腦後。心裏只閃起一個念頭:“我正想找他李慕白去哩!”隨即憤然離去。這時玉嬌龍正策馬馳向王莊。她現在在馬上的心情,是既感到自由自在,又感到陷阱重重。她有如逸脱鐵籠的囚獸,又似離羣的孤鴻,一路行來,瞻前顧後,警戒着任何一點鳳吹草動。當她看到周圍都無人跡的時候,她那暫時緩馳下來的心境,卻又激起一陣述醉的顫動。計程越近王莊,心頭的蜜意也越釀越濃,甚至另有一種莫名的情怯,又緊緊扣住她的心頭。玉嬌龍策馬行着行着,道旁出現了一片廣闊而平坦的草地。遠遠一叢樹林中,露出一排綠瓦紅牆,她的心不禁怦然一動,暗自驚呼了聲:“啊,王莊到了。”幽燕的春風裏,總是帶有涼意和夾着塵沙。玉嬌龍經過一天的奔馳,已經是風塵僕僕,臉上亦蒙上一層薄薄的輕沙。她可以這樣在四處馳奔,但卻不能這樣去進入王莊。再説,趕了一天路,也該飲馬了。她立馬沿河畔張望,準備選個好的所在,坐下來洗一洗臉,讓馬也飲個暢快。突然,她看到上游不遠處,有兩個營卒模樣的人正坐在河邊掬水解渴,靠近道旁的一徘楊柳樹上拴着幾匹雄健的駿馬。玉嬌龍留心察看片刻,料定那兩人必是王莊的營兵馬卒,她正好藉此探詢一下羅小虎的情況,於是便翻下鞍來,牽着馬緩緩地走上前去。這時,那兩人正在打趣,沒注意玉嬌龍已經來到他二人身後。玉嬌龍開口剛説出“勞駕”二字,那兩人猛然回過頭來,就在一瞬間,三個人都全愣住了。玉嬌龍立即認出了這二人原來是烏都奈和艾彌爾。他兩人只覺站在背後這人有些眼熟,卻想不起曾在哪裏見過面來。兩人四隻眼睛,滴溜溜地望着玉嬌龍轉了一會,又把眼光移向她牽着的那匹大黑馬身上去。突然,他二人一下站起身來,迅即向旁退開兩步,驚疑而又警覺地打量着玉嬌龍。玉嬌龍毫不在意,只略帶笑意地瞅着他二人,不再吭聲了。艾彌爾又看了看大黑馬,問道:“請問客官從哪裏來?又到何處去?”玉嬌龍並不回他問話,卻反問道:“這兒可是鐵貝勒玉爺的王莊?”艾彌爾:“正是。客官問王莊何事?”玉嬌龍仍不回話,只説道:“是鐵貝勒王爺的王莊就好了。”説完,將手裏繮繩一鬆,大黑馬就徑直走到河邊,悠遊地飲水去了。玉嬌龍也跟着走到一塊半浸在河裏的石頭上,從容掬水洗起臉來。艾彌爾、烏都奈站在一旁註視着玉嬌龍,兩人不時還互相眨遞着眼睛。艾彌爾示意烏都奈要他注意着玉嬌龍,他便走到那大黑馬身旁,輕輕吹了,一聲口哨,伸手去撫拍着那馬的項脖。那大黑馬停住飲水,回過頭來不斷地用它的鼻樑碰擦着艾彌爾的肩膀,顯得十分親暱。艾彌爾和大黑馬親熱一陣,他順手拾起繮繩,牽着馬來到玉嬌龍身邊,説道:“這馬真駿!不知客官是從哪裏買得?”玉嬌龍已經洗過了臉,站起身來漫不經心地説道:“從一個朋友那裏暫借來的。”烏都奈在旁給艾彌爾投來一道警惕的眼神,隨即把眼光落到鞍旁那柄長劍和鞍後那兩副鼓鼓囊囊的褡褳上。玉嬌龍走到艾彌爾面前,突然問道:“請問,王莊裏可有個馴馬手?”艾彌爾遲疑來答。一直在旁冷然不語的烏都奈卻接過話去,問道:“客宮問他何事?”玉嬌龍:“我聽説他是條好漢,想見一見他。”烏都奈,“客官和他有親?”玉嬌龍似笑非笑地搖搖頭。烏都奈:“有舊?”玉嬌龍還是搖搖頭。烏都奈狡黠地笑了笑,用手指着站在她身旁的艾彌爾説道:“不識遠在天邊,相識近在眼前,他就是咱王莊裏的馴馬手。”玉嬌龍回頭瞟了眼艾彌爾,她忍俊不禁宜想笑,可仍強忍住沒笑出來。又問道:“請問王莊裏有幾位馴馬手?”艾彌爾已經會意,忙接過話來答道:“就我一個,怎麼樣?”玉嬌龍轉過身來,似奉承又似認真地説道:“聽説你騎木高超,深受王爺賞識,特來向你請教如何選馬的見識。”艾彌爾:“不敢!我哪有什麼高超騎術和選馬見識,感王爺恩典,不過在王莊混碗飯吃罷了。”玉嬌龍也不和他客套,岔開話題問道:“莊宅管事拉達可在莊裏?”艾彌爾:“他奉王爺召喚:已於前日動身到王府去了。”玉嬌龍瞅着艾彌爾看了看:“啊,有這等巧事!我既遠道而來,就請讓我進莊住宿一宵,我還有些事要問問你呢。”説完就從艾彌爾手裏接過緩繩,牽馬欲行。烏都奈冷冷地説道:“王莊從不留宿外人,客官還請自便。”玉嬌龍回眸瞅着烏都奈:“你倆不也是外人?!我時在王府進出,怎從未見過你二位來?!”烏都奈不禁一怔,回頭望望艾彌爾,臉色也有些變了。玉嬌龍只微微地笑了笑,也不理他,牽着馬徑直走上河岸,緩緩向王莊行去。烏都奈和艾彌爾趕忙交換了眼色,解下拴在抑樹上的那幾匹駿馬,也跟着趕了上去。在快走近王莊大門時,艾彌爾趕到玉嬌龍身旁,為難地對她説道:“王莊的確不準外人進出,拉達老爺回來會怪罪我倆,客官有話就請在這裏談談。”玉嬌龍:“拉達果真不在?”文彌爾:“確是不在。”玉嬌龍眼裏閃起一絲亮光,唇邊頓露出一道淺淺的笑容:“不在更好。他如回來怪罪你倆,自有我去承擔。”又牽馬向莊門走去。烏都奈忙將馬往樹上一拴,趕上前來,對艾彌爾説道,“既然這位客官和王府也有來往,我看不妨事的。”又回頭對玉嬌龍略帶央求地説道,“大門進去多有不便,就請走那邊後門好了。那兒離我兄弟住房又近,出入也方便些。”玉嬌龍點點頭:“也好。就勞二位帶路。”於是,艾彌爾在前,烏都奈隨後,轉身向東,沿着牆外林中小道向前走會。一路上,玉嬌龍只默默地走着。艾彌爾雖不時回過頭來問她幾句,她也只是或點點頭,或淡淡一笑應付了事。烏都奈在後,不時吹起口哨,都是一些西疆的歌調,玉嬌龍聽了特別感到親切,但她卻並不回過頭來望他一望。王莊真大,沿牆足足走了約一里來地,才又繞向北去。轉過彎去,只見那邊樹林更加茂密,小道也顯得愈更荒靜。走着走着,烏都奈突然吹起一聲尖厲的口哨,隨着哨聲,他猛地跳到玉嬌龍身後,使出全身力氣,一把將她緊緊抱住。説時遲,那時快,艾彌爾亦同時迅即轉過身來,從懷中拔出一柄鋒利匕首,直向玉嬌龍胸口刺去。就在這快似閃電迅雷、勢如千鈞一髮之際,玉嬌龍卻不慌不忙,只將兩臂一分,隨即側身一抖,便將烏都奈甩出一丈開外,同時伸出左手,握住艾彌爾持刀的右腕,只輕輕一扣,他手中匕首便即落到地上去了。烏都奈突又猛撲過來,正俯身去拾那地上匕首,玉嬌龍早已一腳將匕首踏着,烏都奈急了,騰躍起身,一拳向她迎面擊來,玉嬌龍一伸右手,輕輕將他拳頭接住,烏都奈想收回拳頭,卻任他如何用力,那拳頭竟似被鉗住一般,掙脱不得。從他二人開始動手,只不過幾眨眼工夫,一個右腕被扣住,一個右拳被抓着。艾彌爾和烏都奈都拼命掙扎着,玉嬌龍只是站穩不動,臉上也毫無怒容,只是略帶好玩地看着他二人。艾彌爾滿面漲得通紅,烏都奈鐵青了臉,兩雙眼睛怒視着玉嬌龍。烏都奈邊喘着氣,邊恨恨地問道:“你是誰?究竟來幹什麼?”玉嬌龍笑了笑:“來找你們的馴馬手。”同時將兩手一鬆。不料他二人剛一脱手,又立即同時猛撲上來。玉嬌龍迅即閃身往後一退,低聲喝道,“住手!”就趁他二人突然停住的那一瞬,玉嬌龍緊瞅着他二人,又低聲喝道,“艾彌爾、烏都奈!怎麼,不認識我啦?!”艾彌爾、烏都奈像被烙着一般,猛然連退幾步,瞪圓了眼瞠直視着玉嬌龍。玉嬌龍睬視着他二人,不禁嫣然地笑了。艾彌爾就在她這嫣然一笑中,突然將她認出來了。他趕忙搶前兩步:“你是玉小……”玉嬌龍迅即用話將他截住:“我姓春,名龍。”艾彌爾也立即警醒過來:“啊,是春個……春大官人。你來得正好,我們那位虎哥正……正煩惱着,你來……來勸勸他就好了。”烏都奈仍站在原地,驚詫地打量了她一一會後,仍不冷不熱地問道:“不都説你在妙峯山跳崖死了嗎?”玉嬌龍有些不快他説道:“那投崖的是玉小姐,死的也是玉嬌龍,與我何干!”烏都奈揉揉他那還在發痛的手,不再吭聲了。艾彌爾忙接過話去:“死了的就休再去提了,我們那位虎哥見了你定會把冷臉變成熱臉的。走,快到莊裏再説。”玉嬌龍又跟着艾彌爾向前走了一段路,才來到一道小門前。門是緊閉着的,艾彌爾邊捶着門,邊大聲地呼喊了幾聲,才聽到裏面遠處有人應聲。趁着等開門之機,玉嬌龍低聲問道:“有個名叫梁巢父的梁大爺是否來過?”艾彌爾:“來過。梁大爺已同哈里木哥哥和香姑一道到西疆去了。”説着,一個馬伕模樣的莊丁把門打開了。他見到玉嬌龍那身打扮和她牽着的那匹大黑馬,顯出一些驚詫的神色。艾彌爾對男莊丁説道:“這位官人是來請咱馴馬大哥給相相這匹馬的。”那莊丁把大黑馬打量一番,面露驚羨之色,説道:“好一匹駿馬!簡直可以和王爺身邊那赤龍駒和白龍駒比美了。”艾彌爾把玉嬌龍讓進門後,趁莊丁關門時,又問道:“馴馬大哥可在舍裏?”莊丁:“到馬場馴馬去了,還未回來。”玉嬌龍跟隨艾彌爾經過一徘整齊的馬廄,又穿過一片柏林,來到一個小院門前,艾彌爾指着院內左邊那間房説:“咱大哥住在院內那間房裏。”玉嬌龍站在門前向院內院外一看,只見一道矮矮的土牆圍着那個小院,院壩裏擺了一張桌子,桌上放着一把茶壺和一個酒罐。正對石級上是一排三間房舍,正中是堂屋。院壩左側還有兩間敝房,一間房裏堆放一些柴火,一間房裏備有鍋灶。牆外種着一些不高的龍柏。四周是一片雜草叢生的曠地。小院在這曠地裏雖顯得孤零零的,但住在這裏卻有如置身世外一般,倒也十分安靜。玉嬌龍心想:“這確也是個安全所在,不過,他怎能禁得這般閒寂!”她站在門口,把周圍環顧一番之後,又望着羅小虎住的那間西屋,一瞬間心裏不禁感到一陣微微的顫動和羞澀,眼前又浮現了草原上那小小的帳篷,那充滿了焦悔和柔情的一夜。在這漫長的兩年多來,自己朝思暮想,夢繞魂牽的,都是那草原上的相依,都是那林中分手的誓言;在這漫長的兩年多來,自己含苦茹辛,歷盡艱險,以至寧可九死一生來換取的,正是這割不斷的一縷柔情,正是這曾使自己那麼醉心的蜜意。而這一天終於來了,就在這間小屋裏,自己將以身相許,成為他的妻子,並將終身跟隨着他,回到那一望無垠的草原,回到那恬靜温暖的帳篷,把自己這顆一直擔驚受怕着的心,揣進他的懷裏,去享受他那有力的撫愛,自己也將竭盡一個妻子應有的温柔,去酬謝他的情義,讓他那苦難的一生,得以度到和美幸福的時光。玉嬌龍想得呆呆入神,她臉上也不知何時泛起了朵朵紅暈。艾彌爾站在一旁不時向烏都奈擠眉弄眼,烏都奈卻不加理睬,仍在撫揉着他那還在發痛的手。那馬不知為了什麼,卻突然不安靜起來,不住刨蹄的同時,還昂起頭來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玉嬌龍這才回過神來,將繮繩遞給艾彌爾,由他牽到堆放柴火的那間敝房裏去了。玉嬌龍移步登上石階,進到羅小虎房裏,見房裏零亂異常,一張大木牀上,被蓋未疊,換下的衣衫丟滿牀頭;靠窗處擺了一張長條桌,上面只放着幾個陶瓷杯碗;牆壁上桂着一柄刀和兩副馴馬用的高轎馬鞍。她再一巡視,見屋角靠牆處,也擺有一張方桌,桌上端端正正地井放着兩隻門似盛有食物的碗,碗旁還放了兩雙筷子和兩隻酒杯;桌上正中,並立着兩塊木削的牌位,牌位前還有插香泥座,泥座下撒滿香灰。玉嬌龍十分驚詫,正欲近前細看時,艾彌爾提着褡褳和劍進屋來了。他把那兩件東西放到桌上後,説道:“你先歇息。烏都奈取馬料去了,回來就弄飯;我這就叫咱大哥去。”玉嬌龍還不等他轉身,忙叫住他説道:“一會兒他自會回來的,你就不用去叫他了”。她看了看桌上那些懷碗,問道:“這附近可有村店酒家?”艾彌爾:“倒有一户酒家,只是離莊太遠。”玉嬌龍:“多遠?”艾彌爾:“來回約五六里路。”玉嬌龍立即從身邊取出一些散碎銀兩,放到桌上,説:“你騎大黑馬去,多多買些酒萊回來。”艾彌爾高高興興地拿起銀兩就向門外跑去。一會兒,從院壩裏傳來了他説話的聲音:“你呀,為啥這樣不安分,興許是聞出咱大哥的氣味來了!難怪咱大哥也那麼念你,你也通人性,比有些人還強。”玉嬌龍忙走到窗前一看,原來他是在對着大黑馬説話。她不禁想笑,但心裏卻又滲出一股悽酸,把笑意抑止下去了。她等艾彌爾牽着馬出了院門以後,才又轉身去到屋角那張桌前,俯身往那兩塊牌位上一瞧,見一塊刀削的木牌上寫着“亡弟之靈位”五字,雖然寫得無名無姓,她一望而知是祭的羅豹;另一塊上寫的卻是“亡妻之靈位”五字。玉嬌龍一陣駭然之後,一種人倫之念在她心中油然升起,情隨義發,不覺滿懷愴楚,抱牌於胸,淚下如雨。玉嬌龍站立桌旁,悲愴許久,感到羅小虎對她的一片深情厚義,沒想到自己出於無奈的一場險舉,竟給他引來這般悲痛,甚至還給她設了靈位,對她寄託如此哀思。靈牌雖削得祖糙,碗裏奉祭的也只是幾個饅頭,比起設在玉府裏讓公卿世宦前去祭弔的那種排場,簡直有如天壤,但在玉嬌龍心裏,這才真使她沁心感肺,滿懷幽怨一瀉都消。這時,她心裏泛起的已經不是自己所遭的悽若,而是對羅小虎身世的悲憐。她想到他幼遭不幸,少泊江湖,長年呼沙飲露,時時冒死犯危,從未得到一夕安寧。而今,她已效法了《封神榜》上的哪吒,“割骨”還了父,“割肉”還了母,她已不再是玉門的閨秀,也不再任父兄的拘束,從此可以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她決心為羅小虎獻出全部柔情,讓他從此甘食安枕,日子過得歡暢恰然。玉嬌龍甩了靈牌,換了衣衫,取鏡理鬢,還復女妝。她捲起衫袖,將屋裏零散什物略加理檢,又走到牀前去疊好被蓋,收拾起那些換下未洗的衣衫。當她掀折着那些衣被時,一股帶着馬革的汗味,陣陣沁人她的心頭。這略帶酸澀的氣味,對她是那樣的熟悉,又使她是那樣的動心。她沉入一片情漪,感到一陣無法自持的神搖。正在這時,院壩裏響起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玉嬌龍頓感一陣心跳,趕忙放下揉抱在懷的衣衫,隱身窗旁望去,卻是烏都奈提着一桶水正向敝房走去。他將要升火做飯了。玉嬌龍雖感有些悵悵,卻也定下心來。她趁此舉目向院壩四周凝望,貝樹梢嫩葉被已快落士的陽光灑染成一片金黃,整個小院顯得異常寧靜。玉嬌龍那久已張繃得欲裂的心,這時竟已如小院一般的靜寧。玉嬌龍正佇立出神,突然院門口映出來一個長長的身影。那身影雖被落日拉得變了模樣,但玉嬌龍卻一眼就認了出來:羅小虎歸來了。她趕忙隱身窗後,心裏又是一陣撲騰。影子爬上牆壁,羅小虎已出現在門前。玉嬌龍睨眸睇視,見羅小虎青布包頭,蠶眉微鎖,圓圓的大眼裏隱露着一種黯然的神情;頜下密密須茬,掩映着他那張紅潤的嘴唇,更顯出一種特別祖獷的氣概。他肩披醬色罩衫,內穿白色排扣緊褂,胸前鈕釦敞開,那鼓聳的胸肌,閃着古銅似的光彩。在玉嬌龍眼裏,他還是那樣的虎虎英姿,還是那樣的堂堂威武。羅小虎邁到院壩中央,警覺地向四周看了一看,向正在灶旁煮飯的烏都奈問了一句:“飯可已煮熟?”烏都奈也是悶聲回了一句:“快了。”就不再吭聲了。羅小虎這才跨上石階,向房裏走來,玉嬌龍忙站到房屋中央,迎面向着房門,一任心頭咚咚直跳。羅小虎一步邁進房門,猛然一驚,手裏的馬鞭也落到地上。但他卻毫無轉身退出之意,只大睜着驚疑的圓眼,緊緊地盯住玉嬌龍。玉嬌龍再也按捺不住那久已積縈在心的思念,只低低地喚了一聲“小虎”,便撲到他的懷裏,貼着他那寬厚的胸膛,低低啜泣起來。羅小虎默默撫擁着她,過了許久,才説:“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接着,又用手抬起她的臉來,為她拭去眼淚,也略帶哽咽地又説道:“其實我也疑你未死,果然如此,這就好了,還哭什麼!過兩天我就帶你回到西疆去。”玉嬌龍帶嬌地:“為什麼要過兩天?明天就走不成?!”羅小虎:“去來總要説個明白。拉達老爺不在,哪能偷偷離去。”他把玉嬌龍帶到牀前坐定,他也挨坐到她身邊,二人又説了一些那晚在魯府分手後各自的情景。真是各有各的悲酸,各有各的艱險。玉嬌龍在談了她決心犯險投崖的那段情景以後,忽又問道:“你然何也疑我來死?”羅小虎:“你跳崖的消息傳到王府,那已是你跳崖後的第五天了。我當即趕至谷口,躲在密林叢中,見他們正把你的內棺從谷里抬了出來。直到他們又將它啓運下山去後,我又沿着那條洞道進入峽谷,在棘叢中尋遍谷底,都不曾見到一些血跡。出谷後,我又去到破廟,卻連馬匹和老道都不見了,我見到牆上留字,心裏就犯起疑來。”玉嬌龍嬌嗔地:“你既疑我未死,然何又給我設了靈位,這豈不是存心詛我!”羅小虎憨然一笑:“論情論理你也早該來了。靈位也才剛設了兩日,害得我也減肉十斤。”玉嬌龍笑了,笑得滿含酸澀。羅小虎也笑了,笑得也帶有餘悲。恰在這時,院外揚起一聲長長的馬嘶,羅小虎一下掀開玉嬌龍,猛地站起身來,歡呼一聲:“我的大黑馬!”便衝出房門去了。玉嬌龍懶懶地走到窗前,但見那大黑馬一看到羅小虎時,掙脱艾彌爾手裏的繮繩,快步跑到羅小虎身旁,刨蹄抖尾,一陣緊挨緊擦,親熱已極。玉嬌龍看到這一情景,不禁感到有些悵然若失。一會兒,艾彌爾提着酒,端了一大盤羊肉進房來了;羅小虎跟在後面也端來了一大碗炒肝和葱餅;烏都奈也拿來了碗筷。玉嬌龍見烏都奈在桌上擺了四副碗筷時,她覺得十分驚詫,不禁問道:“怎麼,都在一起用飯?”羅小虎毫不在意地:“都是自己兄弟,吃飯何用分開!”他抬頭望望玉嬌龍,眼睛裏又閃露出她所熟悉的那種略帶嘲弄的神色,他把玉嬌龍拉到自己身旁坐定,又半打趣半認真地説道:“都是自己的兄弟,以後回到西疆,有時説不定睡覺還得困在一起呢!你又何必見怪!”玉嬌龍頓時羞得紅暈滿頰,她臉上雖然是火辣辣的,但心頭卻頓覺有股涼氣透滿全身。羅小虎雙手端起滿滿一碗酒來,高舉過額,又似向着蒼天,又似對着在座的三人説道,“沒想到我羅小虎也有今天!我能娶得玉嬌龍為妻,何異於身插雙翅。從今後,我不須鐵騎三千,也能橫行沙漠。這不僅是我羅小虎的福份,也是西疆弟兄們的好運!”説完,他仰起頸項,把滿碗酒一氣喝了下去,埋頭望着玉嬌龍得意自豪地笑了。艾彌爾也端起碗來,説了一些既討羅大哥高興又不惹玉嬌龍羞惱的吉利話,也把酒一飲而盡。烏都奈也徐徐端起酒碗,説道:“願玉小姐象文成公主那樣永留西域;莫學蔡文姬那樣一心歸漢;我只望羅大哥早日動身,免西疆的弟兄們望眼欲穿。”玉嬌龍聽烏都奈説得不倫不類,不禁想笑,但對他竟也知道這些史實,不覺詫異起來。羅小虎説道:“等我辭過拉達老爺,立即就走。”接着,他又打趣地問道,“烏都奈兄弟,你從哪裏聽來這些故事?”艾彌爾:“還不是在這次來的路上,從那些在客棧裏賣唱的瞎子那兒聽來的。”羅小虎放下碗來,對烏都奈説道:“我是漢人,你是回人,艾彌爾兄弟是回回,咱三人都不同種同族,咱們卻成了生死兄弟。管她文成文姬,何用和她相比。”一直微低着頭,含羞帶愠默默不語的玉嬌龍,忽然抬起頭來,正色説道:“玉嬌龍已投崖身死,此事已傳遍幽燕,我乃春龍,今後你二人就叫我春……”她一時説不上來,艾彌爾立即接過話去:“乾脆就稱嫂子好了,這樣更親熱些。”羅小虎:“若講親熱,還是稱她姐姐為好。”玉嬌龍羞中帶愧,總覺不是滋味。大家又商量了一陣如何上路以及如何闖關過卡等事後,酒飯已足,艾彌爾和烏都奈便收拾起碗筷退出房門去了。屋裏又只剩下羅小虎和玉嬌龍兩人。這時,月光正照滿花窗,無端添起一種融融的春意。玉嬌龍那侷促不安的心情也逐漸又歸平靜,她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境地,就是這樣的時刻。十天來,任何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都使她惕然心悸,自從投崖之後,在她心裏,除了羅小虎和香姑,任何人對她都是累贅。羅小虎拉着她並肩坐到牀上,撫着她的肩問道:“那麼高的崖,你可曾傷着哪裏?”他聲音裏充滿了憐惜。玉嬌龍低聲答道:“隻手上掛破些兒皮,不妨事,早已愈口了。”羅小虎:“那麼幽深的荒谷,你一個人在亂棘叢中獨行,該多驚心!”玉嬌龍仰起臉來:“想着你,我把命都豁出去,也就什麼都不怕了。”羅小虎笑了,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眼裏又閃出那略帶嘲弄的神情,他埋下頭來,緊瞅着玉嬌龍那脈脈合情的眼睛説道:“你已承認了馬賊是好人?!”玉嬌龍不做聲,忙將臉緊緊躲入他的懷裏,一任羅小虎那充滿柔情的愛撫。一時間,房裏是那樣的安謐,她又好象回到了郊靜靜的草原,回到了那也是這麼安謐的帳篷,也是這麼令人醉心的夜晚。她不覺移過手來,輕輕撫着羅小虎的胸脯,低聲問道:“還疼嗎?這兒。”羅小虎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説道:“疼,疼在心頭,疼的是你!”玉嬌龍閉下了眼睛,她感到一陣顫動,心頭浸透了蜜意。月光已移過牀頭,燈也不知何時熄滅,靜靜的房裏,只響跳着兩顆相印共鳴的心。半夜,玉嬌龍從迷濛中醒來,她張開眼,周圍一片幽暗,觸目的卻是窗外一片晴朗的夜空。一瞬間,她恍疑卧身幽谷,心裏不由一怔,她略一鎮神,耳胖卻正響起羅小虎那均勻而低微的鼾聲,鼾聲中還散發出一縷微微的酒氣。驀然間,玉嬌龍心頭無端感到一陣莫名的煩亂,她有如過去在荒原失馬一般,好似突然又失去了一件足以自恃和賴以自持的東西,心頭只覺空蕩蕩的。她正煩亂着,忽聽院壩裏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不由一驚,忙翻身下牀,側身窗旁一看,卻原是艾彌爾正在給大黑馬加夜草去。玉嬌龍不知為何,竟突然想起了香姑,她心裏又是一陣無端的煩亂。她已無心回到牀上,只站立窗旁,讓微微吹來的帶有露意的春風,理一理自己的思緒。一時間,不斷閃現在她眼前的已不是草原沙漠、荒村帳篷,而是元君廟裏那莊嚴的道場,玉府裏為她設立的那肅穆而悲沉的靈位,以及高奉在靈前那副御筆親書的輓聯。玉嬌龍不禁一陣陣感到寒慄起來。艾彌爾加過馬草回到東屋去了。過了片刻,玉嬌龍躡腳出房,來到院壩,瞥見東屋裏還亮着燈光,烏都奈和艾彌爾還在竊竊交談。她想,月已西斜,他二人還在做甚?於是便輕輕走到窗前,側目望去,見艾彌爾正在收拾行囊,烏都奈卻坐在燈旁縫補汗褂。艾彌爾在旁打趣地説:“針在你手裏都變成撥火棍了,還能補好疤!還是明天拿去請新嫂子給你補吧!”烏都奈把嘴一撇:“哼,你想得多美!她能給你我補衣服?!若是香姑嫂子倒還差不多。”艾彌爾:“烏都奈哥,你總是對誰都不順眼!今晚大家都高興,你卻在旁馬着臉嘴,新嫂子會怎麼想呢?還説你我見外她。”烏都奈:“隨她怎麼想去,反正我不象她,心裏臉上都假不來。”艾彌爾有些不高興了:“你説話總帶刺,她剛來,義對你假了什麼?”烏都奈也有些激動起來:“你總護着她!明明沒死,卻當着我弟兄的面硬説自己死了;她本來姓玉,卻偏説姓春;自己原是個女人,卻要裝成個男子像,這還不假!可笑她那位當年威鎮西疆、四處追剿你我弟兄的帥父,假得更認真,明明知道她未死,卻一本正經地把她裝進一口棺材裏,給她大開祭奠,大做道場,還討了個什麼‘孝烈’的封號,真是捏着鼻子哄眼睛!他哪知道他這位‘孝烈’卻在這兒和咱羅大哥成親了!”烏都奈説到這裏,也不禁咧嘴笑起來,“我看,他們真叫假得出了奇,假得比真的還真!那位皇帝老官也是麻扎扎的。”玉嬌龍屏立窗外,由羞變惱,由惱變怒,幾次都想闖進房,把他打個半死,可她終於緊咬嘴唇把自己強抑住了。她最後心裏只感到一陣無比的難堪和屈辱!她不禁暗暗思忖道:“原來我在這些人中卻已無可存身之地了!”她正煎熬着,艾彌爾在房裏又説話了:“烏都奈哥,你也説得未免過偏,人各有各的難處,哪能一點都不假一下。你和我現在不都換了名姓,羅大哥也不姓羅了。聽香姑嫂子説,玉小姐確是個好人,她過的日子也是夠可憐的了!她來奔投羅大哥,我看是真心,哪能不把她當自己人看待。”烏都奈還是冷冷地:“不是自己身上的肉,總是生不攏的,咱們走着瞧吧!”艾彌爾搖搖頭:“那也不一定。再説,她也只有這一條路了!”玉嬌龍不覺一震,心頭感到一陣刺痛,她忿然轉過身來,走回羅小虎的房裏去了。玉嬌龍一下坐到牀上,她剛想躺下身去,可卻又突然停住了。恰在這時,羅小虎已被她微微地一動驚醒過來,伸出他那巨大的手,一把拉着她的爰臂:“你怎麼不睡?”接着又用力一帶,就把她擁入懷裏去了。玉嬌龍也沒有掙扎,只木然地任他温存。羅小虎帶着憐愛責怪她説道:“看,渾身都是涼涼的,你不比我壯,謹防受寒。”玉嬌龍不吭聲,心裏還在為艾彌爾那句話隱隱作痛。羅小虎擁着她,默默地過了一會,卻突然發出數聲微微的笑聲。玉嬌龍漠然地問道:“你笑什麼?”羅小虎在她耳邊低聲説道:“我想,如果你給我生下個小子來,咱們就把他好好撫養成人,把你的劍法傳給他,讓他隨着我橫行西疆,狠很地收拾收拾那些巴依、伯克,為那些受苦受難的弟兄楊眉吐氣!”玉嬌龍雖感到臉上一下變得火辣辣的,但心裏卻又不禁打了個寒戰。她猛然一驚,想道:“天啦,我竟會為他生個兒子,而且仍然是個馬賊!”她甚至不禁為此感到惶恐起來。又是一陣沉默之後,玉嬌龍傷心而又無可奈何地問道:“你回西疆後仍然去作馬賊?”羅小虎:“那裏的弟兄們需要我,我也別無他路了。”玉嬌龍懇求般地温聲説道:“我已交香姑帶去了一些金銀,這次我又帶來了許多值錢的東西,足夠我二人過一輩子了。我們去尋個幽靜的所在,隱姓埋名,平平安安地過一生,豈不更好!”羅小虎:“哪有那樣的樂土?!那些巴依、伯克們,就連狼不能去的地方也能去,鷹飛不到的地方也能來,哪能容你平平安安地過日子!”玉嬌龍默然片刻,又試探地問道:“你可知道虯髯客這個人物?”羅小虎:“莫不是説書人説的《風塵三俠》中的那位好漢?”玉嬌龍急切地:“正是他。你認為他怎麼樣?”羅小虎:“説書人把他吹得神玄,我看他也是一名巨賊,不然,他哪來那麼多財寶送給李靖。”玉嬌龍:“你難道就不能學他那樣,遠離朝廷王土,自己去建立一番功業?!”羅小虎:“遠離朝廷王土?!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官,就有王;要去建立功業,就是取而代之,自立為王;我恨的正是這般東西,我也不去立這樣的功業。”玉嬌龍默然了。羅小虎也帶着悶悶不樂的聲音説道:“好啦,睡吧,別胡思亂想了。回西疆,仍當馬賊去,我們都只有這條路了。”説完,他翻過身去,一會兒便又響起了微微的鼾聲。玉嬌龍卻張着雙眼,毫無睡意。她只感到眼前一片茫然,心裏又是空蕩蕩的。她耳邊不斷響起艾彌爾和羅小虎那句“只有這條路了”的話音,她心裏也不斷暗暗自問:“難道我真的就只有這條路了?!難道我命裏註定了就是賊婦?!”她的心在隱隱作痛,時而感到羞愧難禁,時而又感到悲憤、屈辱。不知不覺間,窗上已漸漸露出曙色。她穿好衣裳,躡腳走出院壩,但見晨星來隱,露掛樹枝,不遠處,王爺偶來居住的府第,綠瓦紅牆,雕欄玉砌,在晨霧隱隱中,顯得特別莊嚴雄偉,別有一番尊榮氣概。玉嬌龍若在平日看來,亦只如山上望嶺,不覺其高,可她此時望去,卻竟似淵底看峯,高不可仰。一種卑微和自慚形穢之感突然襲上心來,她的心又是一陣隱隱作痛。玉嬌龍悵然若失地回到院裏,正碰上烏都奈睡眼惺鬆地提着水桶出來,他和玉嬌龍擦身柏過時,既未給她請安,也不給她讓道,只冷冷他説了句:“王莊人多嘴雜,你休去亂走!”便揚長地出院打水去了。一股無名的怒火,驀然升上玉嬌龍的心頭,她一咬嘴唇,恨恨地想道:“我豈能和他們一道,又焉能與他們為伍!”她疾步回到房中,站在牀邊,默默地凝視羅小虎片刻,俯身將半落牀下的被蓋拉起給他蓋好,然後,又輕輕呼喚了聲“小虎”説道:“你多珍重,恕我不與你同行了!”説完,她毅然提起褡褳、寶劍,返身去到敝房,匆匆備好大黑馬,牽着它沿舊路出了王莊,然後翻身上馬,一揮鞭,立即響起一串清脆的蹄聲。那蹄聲穿過樹林,越來越小,漸漸地消失在林外的晨霧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