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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守素藏真藏情育愛 助紂為虐責女言恩

    玉嬌龍帶着一身疲憊一身風雪回到艾比湖畔,已是初冬。香姑一直住在她的家裏,把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條。雪瓶也撫育得天真活潑,靈性極了。她見玉嬌龍尋子未得,鬱郁歸來,對她更是百般體貼,千般解慰,惟恐她墮了鋭志,損了身體。好在雪瓶己能走步學語,她和母親雖已分離數月,可她對母親的音容笑貌卻毫未淡忘,一見她歸來,還不等她開口近身,便搖着一雙小手,從台奴手裏直向她懷裏撲了過來,口中不斷地呼着“姆媽”,那神情親熱極了。玉嬌龍連忙緊緊將她摟在懷裏,親呢地呼喚着她,偎撫着她。一瞬間,她一身的疲勞,滿懷的悽楚,全都盪滌無存,吹入胸懷的又是縷縷的柔情,流進心頭的又是涓涓的憐愛。晚上,玉嬌龍把她這番入關尋子的經過,細細地告訴了香姑。當她談了她從黑三口裏聽到的那番情況,並説她已認定秦媽懷裏抱着的那個孩子就是她的兒子時,香姑焦急而難過他説道:“若還留在祁連山中,興許還可尋得,如果已出山,這麼大個天下,你到哪裏尋去?”玉嬌龍緊鎖着眉,該然欲淚。香姑想了想,又説道:“姐姐也不必過於憂傷,孩子要是真的落到秦媽手裏,倒是他的造化,這比仍在那姓方的女人身邊強多了。”玉嬌龍:“這是為何?”香姑:“秦媽也是窮人家出身,心地總是良善一些,不會把孩子當注擲。她既然要了孩子,就會疼他的。你就由他去罷!”玉嬌龍一咬唇,説道:“自己的親生兒子,哪能由他去任人作踐!我已立下誓願,等過些年我把雪瓶撫養大後,還將重進關去,哪怕走盡天涯海角,也要尋他回來。”接着玉嬌龍也從香姑口裏得知:羅小虎前番為救香姑,在古爾圖被圍,他率領着幾十騎精鋭突圍,將肖準主力引向自己,朝精河方向退去。他們終於擺脱了肖準的追擊,又從小道殺了回來,招集分散在附近一帶的弟兄,攻入烏蘇,殺了伯克,又打了幾個部落,救出許多被那些頭人擄去做苦役的牧民和流人,聚集在昌吉西北一帶,人強馬壯,聲勢浩大,連肖準也不敢正眼相看,只縮守昌吉城裏,不敢出來。一月前,聽説有一部外邦的遊騎犯界入侵,竄到烏倫古湖一帶,姦淫燒殺,大肆擄掠,逼得一些牧民村眾,扶老攜幼,紛紛穿過沙漠,向昌吉一帶逃來。肖準雖然得報,卻以防患馬賊為辭,按兵不動;塔城駐軍,亦只逡巡觀望,不肯馳援。烏倫古湖一帶的馬賊弟兄,奮起抗擊,無奈人少勢孤,只在烏倫古河河邊一戰,便折了十餘騎馬賊弟兄。羅小虎激於忠義,率領着二百餘騎馬賊弟兄,拔寨馳援,兩日兩夜便穿過沙漠,第四日即趕到烏倫古河,正好截住那部遊騎。羅小虎一馬當先,沖人敵騎,奮勇砍殺,不消一個時辰,便將遊騎殺得大敗,奪回大批牛羊財物。隨又乘勝追擊,終於將那部遊騎逐出界外去了。羅小虎為護衞那一帶牧民村眾,便在烏倫古湖湖畔紮下寨來。香姑還告訴玉嬌龍説,拉欽亦已跟隨着羅小虎到烏倫古湖去了。玉嬌龍沒想到,她離開西疆不過才三月,西疆卻又開始動亂起來,要是她父親仍坐鎮西疆,哪容羅小虎在烏倫古湖立足,外邦侵境犯界之事更是不容得逞的了,她聽着香姑所談的這些消息,心裏不但並未感到一點欣慰,反而引起陣陣隱憂。她聽香姑一直未曾有半句談到哈里木的情況,不禁問道:“哈里木已知你住在這兒,來見過你了?!”香姑燦然一笑,瞅着她,驚詫地問道:“你怎知他已來過這裏?”玉嬌龍笑了笑:“你對他們的情況知道得這般清楚,除了他,你向誰打聽去。”香姑嬌嗔地:“難道我就不可向拉欽大叔打聽?!”玉嬌龍瞅了她一眼:“你心裏最惦掛的人卻只語不提,如尚未露面,你能有這耐性!”香姑啐了一口,臉上泛起紅暈。停了一會兒,她又半打趣半怨怪地説道:“我這人是個死心眼,沒有耐心,可姐姐你呢?你又太有耐性了。”玉嬌龍心裏一動,不吭聲了。香姑移過身來,懇切而低聲地説道:“姐姐,你從死裏闖過來,已如同是脱過胎換過骨的人了。而今你手無繩,腳無索,頭上另是一塊天,腳下另是一塊地,一切全憑自己做主,羅大哥就在你身邊,你為何不投到他那裏去,卻偏在這裏守孤悽?”玉嬌龍只搖搖頭,不應聲。香姑又動情他説道:“人生一世,草生一春,要愛就愛,要恨就恨,還守着你那些歪禮幹什麼!你不慣住洞宿林,你不耐混居雜處,而今羅大哥已在烏倫古湖安營立寨,雖沒有牙牀錦被,卻也是寬篷大帳,你一到那兒就是實實在在的壓寨二首領,弟兄們誰敢對你不尊,總比在這裏做個冒名公主強,你還有什麼猶豫的?”玉嬌龍微微嘆了口氣,説道:“香姑,我籌思已久,人是既不能違心,又不能違命的。我這番在進關途中住店時所遇的那樁異事,使我悚然心驚,每一思及,猶感心有餘悸。常言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如稍有不慎,難免不被人知,一旦禍及父兄,那就追悔莫及。我與你羅大哥不但有夫妻之情,且有夫妻之義,自當從一而終,此心無二。只是,我可作婁妻,決不做賊婦!“香姑見她説得果決,知道勸説也是無用,只好默然一陣,説道:“你呀,你!其實你的所作所為,與羅大哥的行事也相差無幾,卻為何偏去咬嚼一個‘賊’字?”玉嬌龍怔了怔,沒理她。香姑又説道:“這道理我也説不清楚,你以後興許會明白的。過幾天哈里木又要來這裏,我準備隨他到烏倫古湖去了。我這孩子還沒取名,就請姐姐給她取個好了。以後我會帶着她來看你的。”玉嬌龍聽香姑説她要走,心裏又不禁依依,感到一陣惆悵。但她想到人各有志,也就抑制住自己的愁緒。她俯身過去,將正熟睡在香姑懷裏的孩子看了看,孩子那無憂無慮的面容,使她無由地生起一種悲憫之情,心想:“這孩子不僅出身馬賊,而且還將在賊巢長大,將來不知會養成什麼心性?”她想了片刻,説道:“我就給她取個蓮字,今後就叫她蓮姑。願她亦如這花中君子,潔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香姑笑着説:“沒想到一個名字也有這多講究!其實出污泥而不染倒沒啥稀奇,要入污泥而不染才算好漢!”玉嬌龍:“哪有入污泥而不染的?”香姑:“就是有。”玉嬌龍:“什麼東西?”香姑:“泥鰍。”玉嬌龍也不禁被香姑這句話逗得啞然失笑起來。房裏又增添了幾分融融的暖意,過了幾天,哈里木果然來了。香姑在辭別玉嬌龍時,語重心長地對她説道:“姐姐,哈里木説羅大哥心裏裝着你的情義,他時時都在惦掛着你。羅大哥還要哈里木告訴你,説西疆各部又將叛亂,他已得到馬強探報,説朝廷已調任田項為將軍,率領兩萬軍馬,不久即可來到西疆,要你多加註意。羅大哥説,你在這裏萬一立足不住,就到烏倫古湖去。”玉嬌龍一顆平靜的心,又被攪亂了。她只默默地聽着,不時咬咬唇,沒吭一聲。可香姑卻已看出,她的心正在淌着血,她已辨不出悲和樂,感不到死與生。玉嬌龍剛一送走香姑,便騎上大黑馬,獨自到艾比湖畔,尋了個幽靜的地方,坐下來,把長期以來鬱積在心裏的悲哀,壓在心裏的幽怨,對羅小虎的相思,對失子的痛念,一齊化作淚水,讓它盡情地傾瀉出來。她那陣陣制止不住的抽泣,聲聲強嚥不下的嗚咽,是那樣的折肺摧肝,似乎結了冰的艾比湖水,都欲為她蕩起漣漪。玉嬌龍獨自一人在湖邊坐了整整一天。等她回到家裏時,除了兩眼顯得有些紅腫外,她已抹去了臉上的哀愁,在台奴面前卻又顯得雍容嫺靜,嘴邊掛着一絲淡淡的笑容。她對羅小虎帶來的消息,説田項已奉朝廷調任,又將率軍人疆一事,雖感到惕然不釋,但也並未引起多大不安。心想,只要自己潛心隱跡,不去惹尋煩惱,諒那田項也奈何自己不得。玉嬌龍自從香姑走後,更加韜光養晦,平時只在家中撫育雪瓶,馳騎不出十里,偶遇外地來村生人,她總是立即趨避。阿倫偏也機警,他似乎亦已領會到了玉嬌龍的心意,無須她多加吩咐,總是把他從外面聽來的一些消息,報告給玉嬌龍。因此,玉嬌龍雖然隱伏荒村,與世隔絕,但對外面發生的種種情況卻大都瞭解。玉嬌龍度着寧靜而又孤悽的歲月,日子一天天在神馳中消逝過去。春風吹綠了草地,吹皺了湖水;冰雪染白了山林,封凍了大地。玉嬌龍好似村旁的艾比湖,好似湖邊的阿拉山,容顏依然未改。雪瓶卻已漸漸長大,而今己滿過了六歲。這孩子心性十分聰靈,長得也極秀麗。她終日依繞在玉嬌龍身邊,懂得如何去向母親嬌索,知道如何去討母親歡喜。玉嬌龍偶然托腮沉思,一陣難禁的悵恫使她鎖住眉頭,雪瓶總是不聲不響地來到她的身邊,輕輕撲進她的懷裏,仰起頭,張着一雙探究的眼睛望着她,説道:“母親,你在想什麼?女兒來了,來和母親在一起。”玉嬌龍心中泛起的愁波便立即平靜下來,解了雙眉,心裏充滿了柔情蜜意。玉嬌龍把雪瓶視若明珠,在她身上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對她是無微不至的關懷,無所不包的疼愛。她一心要將自己的全身拳技劍法傳授給她,讓她在武功上登峯造極,超凡人聖,將來縱橫西疆,走遍天下,也沒有人敢欺負她。因此,玉嬌龍從雪瓶學步時起,就開始教她箭步,誘她習練功樁。到雪瓶五歲時,便已學會騎馬,並已記下幾套《秘傳拳劍全書》上的拳路劍法。玉嬌龍在傳授雪瓶的武藝時,不求快,但求精,一招一式,一進一退,一縱一挑,一送一收,以及身、步、手、眼、器,一一依法循序,不容絲毫差謬。雪瓶年紀雖小,卻也勤奮認真。因此,她眼前剛過六歲,便已矯健非常,要不是因她年小乏力,就是一般成年壯漢也是奈何她不得的了。一天,雪瓶在外玩耍,忽然追捕得一隻學飛墜地的雛鳥,她撫弄着它,喜愛極了。不料那隻母鳥卻在天空盤旋哀鳴,幾番冒死撲下地來,妄圖救走雛鳥,情態聲音,令人可憫。和她在一起玩耍的幾個小子,都要求雪瓶把那雛鳥放了,雪瓶只是不肯,便和一個小子爭吵起來。那小子仗他人高力大,伸手來奪雛鳥,惹怒了雪瓶,只三拳兩腳,便將那小子打翻在地,嘴裏,鼻裏都被打出血來。其餘幾個小子都被嚇跑了,那被打翻在地的小子邊哭邊指着雪瓶罵道:“你奪走母鳥的娃鳥就是狠心,你要遭報的。”雪瓶忿忿地回到家裏,把為奪鳥打架的事情告訴了母親,玉嬌龍責備她説:“習武原為防身,你怎能輕易出手!女子以柔為性,以順為德;逞強爭勝,都是陽剛之氣,這是女子所不宜有的,你今後不得再去惹事。”雪瓶聽了,雖未了然,但卻也知道母親並非是向着她的,她噘着嘴説道:“那小子還罵我呢!説我奪走母鳥的娃鳥就是狠心,還説我要遭報哩!”玉嬌龍不覺一怔,臉色突然發白起來,她木然片刻,忽又自語般地哺喃説道:“究竟是誰奪走了誰的娃鳥?”雪瓶張大着一雙困惑的眼睛望着母親。又過了一些天,雪瓶馳馬回來,剛走到木柵門前,正碰上村裏一羣孩子在那裏嬉戲。大家見雪瓶來了,都爭着上前邀她參加殺仗打玩。雪瓶記起了母親前番的教誨,不願參加。一個黑黑的小子對大家説道:“她不敢參加就算啦,這殺仗本來就不是姑娘們的事兒!”雪瓶覺得很刺耳,丟開馬繮,氣沖沖他説道:“打就打,有什麼不敢參加的!”黑小子問道:“你當什麼?”雪瓶不知道該當什麼,只望着大家,答不上話來。另兩個小子忙跑到她身邊説:“來,我們在一起,都當馬賊。”雪瓶不知道馬賊是什麼,正在遲疑,另幾個小子立即爭吵開了,都不願當官兵,爭着要當馬賊。雪瓶這才明白過來:殺仗原來是馬賊為一方,官兵為一方。黑小子見大家爭執不下,又對雪瓶説道:“你敢不敢來當官兵,當玉帥?”雪瓶問道:“玉帥是什麼人?”黑小子説道:“是西疆過去最有名的人,是官兵的大帥,馬賊、頭人們都怕他。”雪瓶將袖子一挽,説道:“好,我就當玉帥。”於是,雪瓶一人為一方,其餘五六個小子為一方,在木柵門前擺開陣勢,打了起來。雪瓶不慌不忙,馬步作樁,拳端腰際,按照母親平時教給她的拳法路數,施展開來。出拳如鷹隼投林,起腿似蛟龍出水,閃躍騰飛,虛實莫測。只幾眨眼間,便將五六個平時在同輩中占強好勝的小子打翻在地。雪瓶還不肯罷手,一直逼着他們口稱服輸,點頭應降,方才心滿意足地離去。雪瓶在木柵門前打玩的事,已被阿倫遠遠看見,還不等她回到家裏,阿倫便已把這事告訴給她母親了。等雪瓶興沖沖地來到母親面前時,卻見母親對她投來的眼光中,既帶有幾分欣慰之色,又含有幾分温意。雪瓶雖然一向恃着母親嬌寵,不把母親嗔怪放在眼裏,但這時她卻從母親那帶有愠意的眼光中,感到有些不妙。她只好低下頭來,在房中逡巡着,等候母親的責問。玉嬌龍並未立即發話,仍像往日那樣,走到她的面前,為她理好散亂的頭髮,拂去身上的塵沙,直至雪瓶己不再感到侷促,臉上又露出了嬌態,才問她道:“你又去和誰打架了?”雪瓶得意地説道:“不是打架,是打仗。”玉嬌龍也被雪瓶的天真和憨態消散了猶留在心中的一絲愠意。又好奇地問道:“打仗?!和誰打仗?”雪瓶驕傲地:“馬賊。”玉嬌龍猛然一怔:“馬賊?!”雪瓶:“是馬賊。我一個人把五六個馬賊都打敗了。”玉嬌龍抱怨地:“你怎能把他們當作馬賊呢?!”雪瓶:“不是我,是他們自己爭着要當馬賊的。”玉嬌龍:“那你呢?你又當的什麼?”雪瓶把頭一揚:“我當官兵,玉帥。”玉嬌龍吃了一驚,眼裏閃着光,聲音也顫抖起來,惕然問道:“玉帥?!誰叫你當的玉帥?”雪瓶又己感到母親神情有異,她的聲音也放低下來,困惑地説道:“村頭那黑小子。”玉嬌龍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她知道雪瓶所説的那黑小子乃是拉欽的兒子,他要雪瓶當玉帥,只是偶然作戲,並非有意伏機,也非含沙射影。但他為何偏偏要雪瓶充當官兵,又偏偏要她扮作玉帥?這顯然是在敵視官軍,也是對自己父親的不敬!玉嬌龍想到這些,心裏感到十分不悦。她不想再多問下去了,只説道:“母親已經給你説過了,習武是為了防身,哪有女孩子去打仗的!”雪瓶心裏的困惑猶未解開,又間道:“母親,官兵、玉帥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玉嬌龍:“官兵是朝廷所養,自是好人。玉帥是朝廷所封,為三軍所仰,萬人尊敬,更是值得敬重的人。”雪瓶:“馬賊呢?”玉嬌龍遲疑片刻,説道:“若專事打家劫舍,到處殺人放火,殘害百姓,叛逆朝廷,便是賊子,便是壞人。”雪瓶似解非解,還欲再問,玉嬌龍不等她啓口,忙又説道:“你也該讀點書,學點禮義了。從明天起,我便教你讀書。”雪瓶聽母親説要教她讀書,滿心高興,也不再間,便蹦跳着尋樂去了。第二天,玉嬌龍果然開始了教雪瓶識字讀書。荒村裏沒有書,玉嬌龍便將她過去從玉母和高先生那裏學到的書文背寫出來,一字一句教給雪瓶。村居閒來無事,她又常將《列女傳》上的故事一一講給雪瓶聽。一天,她給雪瓶講木蘭從軍的故事。雪瓶聽完後,忽然問道:“母親,你不是曾對我説過‘哪有女孩子去打仗的’話嗎?木蘭為何又去打仗了呢?”玉嬌龍:“木蘭是替父從軍,是為了盡孝才去打仗的。”雪瓶想了會兒,忽又間道:“我怎麼沒有父親?”玉嬌龍默然無語地看着雪瓶,心裏充滿了對她的憐憫,也充滿了對自己的感傷。雪瓶閃着探詢的眼光,又問道:“我父親是不是打仗去了?我長大了也去替他從軍,把父親換回家來。”玉嬌龍眼裏噙滿了淚水,只凝視着她,不知怎樣回答才好。過了許久她才低沉地説道:“不,雪瓶,你沒有父親。你只有我,只有母親。”雪瓶失望地:“我除了母親就沒有別的親人了?!”玉嬌龍突然俯下身來,摟着她,輕聲在她耳邊説道:“不,你還有個親人,是你弟弟,他在關內,等你長大了,我一定去把他找回來,讓他和你在一起。”雪瓶不知是喜是驚,她那顆幼稚的心也猛然地跳起來,趕忙央求道:“母親,為什麼要等我長大了才去找他呢?現在就去找回來,我可以帶着他到湖邊去玩。”玉嬌龍不再應聲了。雪瓶還想再撒出平時的嬌嗔,苦苦向母親央求,可她忽然感到母親那雙摟着她的手和緊貼着她的胸懷都在微微地顫動,她沒有仰起頭來,也不再吭聲了。夜裏,玉嬌龍直至深夜都未能入睡,她心裏又在哭泣。她背向雪瓶,將嘴唇緊緊咬住,不讓自己迸出半聲哽咽,透出一絲喘氣。多年來,她常是這般,把哀怨隱在眼底,把苦痛藏在心頭。玉嬌龍正悽楚不勝間,忽覺一隻小手悄悄伸了過來,她還沒來得及把頭偏開,那手指便己觸摸到了她的眼簾。玉嬌龍被這迅捷的動作驚呆了,只裝做睡着,仍然一絲不動。這時,她身後傳來雪瓶小聲的問話:“母親,你又哭了?!”玉嬌龍含糊應道:“我做了個夢。”雪瓶移過身來,緊偎着她,説道:“不,母親,你一直醒着的,你常常這樣,我知道。”玉嬌龍震驚了,羞慚了,感動了。她轉過身來,將雪瓶摟在懷裏,哽咽地説道:“雪瓶,好好睡覺,這不關你的事。”雪瓶只緊緊偎在玉嬌龍的懷裏,不再説話了。沉沉的夜,房裏靜得沒有任何聲息。嬌龍只感到自己的身子在顫動,她己分不清是自己在吞聲,還是雪瓶在飲泣。艾比湖周圍的秋雪已經融化,草地現了綠意、春天又回到這世外的荒村裏來了。一天,玉嬌龍正被雪瓶纏着要她帶着一道去馳馬時,阿倫去烏蘇購物回來了。他帶來一個使玉嬌龍感到震驚和不安的消息:西疆各部頭人對朝廷派田項入疆,心懷戒惕,加以田項為人驕橫,生性殘暴,自入疆後,不加安撫,反縱部為虐,各部頭人乘機作亂,率領部勇攻佔城營,殺了朝廷官吏,致使西疆戰禍四起,百業調敝,民不聊生。格桑也帶領千餘部勇,強行進入烏蘇,與肖準連成一氣,一面與田項修好,一面又暗與各叛部勾結,身跨雙鞍,心懷叵測。近來烏蘇已有傳聞,説朝廷已得急報,又將調派玉帥率兵入疆平亂,總攝西疆軍政,見機便宜行事。玉嬌龍聽了這一消息,心裏不覺由驚到喜,又由喜到悲。驚的是父親又將重鎮西疆,使她不禁感到惶然無措;喜的是父親既然尚能掛帥入疆,想他身體定然矍健!悲的是父親一旦來到西疆,父女縱然相隔咫尺,也如雲天泉壤,永無相見之日了。玉嬌龍為此終日懸心,愀然不樂。雪瓶見母親鬱鬱寡歡,便總在她身旁繞來繞去,尋些事來使她開心,挑些話來惹她發笑。一天,玉嬌龍正在房裏默然沉思,雪瓶來到她身邊忽然問道:“母親,你不是曾對我説,玉帥是位受萬人敬重的好人嗎,為何你聽説他要來這裏反而悶悶不樂?”玉嬌龍不禁哆嗦一下,説道:“我近來只因身體感到有些不適,哪關玉帥來與不來的事!”雪瓶眨眨眼,把頭一偏,説道:“母親休哄我,你道我看不出來?”説完便跑出房外去了。玉嬌龍不禁又哆嗦了一下,她望着雪瓶那靈活的背影,心裏真感驚詫萬分。她沒料到,自己隱藏在心裏的秘密,竟被這不滿七歲的雪瓶窺察出來,是自己韜隱不善,疏於慎惕?還是雪瓶心有靈犀,別具慧眼?玉嬌龍茫然不解。又過了幾天,玉嬌龍正在教雪瓶讀書,阿倫怒衝衝地來到房裏,報説:“公主,格桑部勇四出搶劫牧民牛羊馬匹,剛才有二十餘騎竄來村裏,趕去公主的牛羊二十餘頭,還奪去好馬五匹。我上前和他們爭論,又險被他們殺傷,現在那二十餘騎出村未遠,請公主定奪!”玉嬌龍還未開口,雪瓶已從椅上站了起來,圓睜一雙秀眼,將袖一挽,説道:“母親,快追去把牛羊馬匹奪回來!”玉嬌龍瞥了她一眼,仍毫不動容地坐在案旁,又沉思片刻,才對阿倫説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格桑乘機猖撅,人多勢眾,由他去吧!”阿倫點頭會意,正欲退出,雪瓶漲紅着臉,忿忿地問道:“這些人是否就是馬賊?”阿倫不高興他説道:“他們也配稱馬賊!”説完就匆匆出房去了。雪瓶不解地望着母親。玉嬌龍説道:“這些人才是馬賊!真正的馬賊!”雪瓶:“我將來就當玉帥,專打這些馬賊!”玉嬌龍欣然地笑了。雪瓶從母親眼裏感到了讚賞和鼓勵。艾比湖周圍的山林由青翠變成濃綠,草地上的花又染淡了綠意,荒村已是夏天,太陽把人曬得懶洋洋的。玉嬌龍暗暗憂懸着的一樁心事,終於又由阿倫傳來了:玉帥率軍入疆已到伊犁,皇上欽命他為西疆總督,加賜太子太保,授權“釐治軍民,綜制文武”,着他“提督軍務,勘亂彌禍,便宜行事”,並將田項設在迪化的將軍衙署也權歸玉帥統轄。他這番重鎮西疆,較前更是地動天驚,威風赫赫。玉帥一到伊犁,立即調遣兩營精騎來到古爾圖,在那裏立寨安營,四處佈哨設卡,把通向艾比湖,精河的路口一概扼封,只許由西向東的行人通過,卻不放過一人向艾比湖、精河方向去。玉嬌龍聞知後,心想:古爾圖並非咽喉要地,父親過去從未在那裏駐過騎營,這些卻是為何?她隱隱間似已體察到了父親的心意,他可能已經探知自己隱身在這荒村,駐軍封路正是為了掩護自己。一瞬間,父親那種舐犢之情使玉嬌龍感到自己好似有了憑依,心中也充滿了感激,充滿了温暖。不管艾比湖外如何兵荒馬亂,四處屋毀屍橫,這荒村依然雞犬不驚,仍是一片樂土。玉嬌龍也漸漸放下心來,一切安居若素,泰然自處。又過了一些日子。一大清晨,玉嬌龍站在門外眺望四周景色,忽見村外草地上出現了三四十匹備好鞍鐙的健馬在自由牧放,她心裏一驚,再舉目向村裏各處看去,原來各家門前都坐有三五個漢子,正在和村人敍話。玉嬌龍十分詫異,心想:這是些什麼人?又是從哪裏來的?她正驚疑問,忽又見阿倫帶着幾個漢子走進柵門,向附近一家村民走去。玉嬌龍一下就把那幾個漢子認出來了:原來是幾年前她曾在草澤裏看到過的那些馬賊。玉嬌龍也立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知道定是阿倫偷偷地把他們從草澤帶進村裏來的。她隨即轉身進屋,叫台奴把阿倫喚來,帶怒地問道:“你為何把這些馬賊帶進村裏來了?!”阿倫毫不氣餒地説道:“玉帥率兵入疆,只是按兵不動,意在安撫各部;田項卻調了數千官兵,向烏倫古湖進逼,羅大哥見官兵勢大,怕殃及百姓,不願和他們交鋒,將手下弟兄分成多股,命他們暫各散去。這幫弟兄被官兵追趕到古爾圖這片沙漠上來了。都是窮苦弟兄,眼看他們處境危急,我才將他們帶來這裏,讓他們暫避一時,等羅大哥立了新寨,就立即離去。”玉嬌龍聽了這一情況,不便發作,沉吟一會兒,説道:“你叫他們多加檢點,這風聲千萬不能走漏出去。”不過幾天,拉欽也帶着十餘騎弟兄回村來了。他也未來見玉嬌龍,只在家宿了一夜,第二天便又由阿倫把他一人送出草澤,向東北方向弛去。玉嬌龍聞知後,心裏十分納悶,去叫台奴把阿倫喚來,問道:“拉欽為何不來見我?”阿倫遲疑片刻,説道:“拉欽大叔可能是心裏有事。”玉嬌龍見阿倫言語遊離,神情躲閃,心裏一怔,想到:莫非他已識破自己不是駝鈴公主?!她將阿倫凝視一會,又間道:“他多年未歸,為何走得這般匆忙?]阿倫:“拉欽大叔只因一心惦掛着羅大哥,他和羅大哥是生死兄弟。”玉嬌龍的心猛然一動,問道:“他那位生死兄弟怎麼樣了?!”阿倫:“拉欽大叔説,羅大哥帶着十餘騎弟兄向西馳去,可能到塔城一帶去了。拉欽大叔説,羅大哥對那一帶地形不熟,怕他出事,忙着趕去尋他去了。”阿倫退出去後,玉嬌龍在房裏突然感到一陣無端的心煩意亂,以致坐立都感到不安起來。她慢慢踱到窗前,眺望村外景色,想極力讓自己重歸平靜,不料她眼前總是浮現羅小虎的身影。那身影既不是沙漠上躍馬揮刀的雄姿,也不是篷帳裏憨厚温存的笑臉,而是樹林中昂首帶枷的神態。這身影神態,她想驅散也驅散不開去,想變換也變換不過來。玉嬌龍正暗暗惱怒着自己時,猛然問,她胸中有如撞進只小鹿一般,突感一陣陣撲騰,還伴着一陣陣心悸。玉嬌龍不禁連連哆嗦幾下,摹然想起香姑曾對她説過關於心動的那番話來。她忙以手捫心,暗暗驚問自己:“這心動是為着誰來?這會兒連着的是正在流竄中的小虎,還是那不知下落的兒子?”她悵然呆立,不知所措。第二天,雪瓶在外馳過馬回到家裏,一進房就對玉嬌龍説道:“母親,我在艾比湖邊的樹林裏看到幾個外地來的陌生人,他們説是從古爾圖兵營來,要見這裏的頭人。”玉嬌龍微微一怔,説道:“我們這裏沒有頭人.”雪瓶:“我也是這樣告訴他們的,可他們不信,一個老爺子問我是誰家的姑娘,我不告訴他,他卻猜出來了,説:‘你母親想是駝鈴公主?’我問他來這裏做什麼?那老爺子説:‘你回去稟告你母親,説田項出兵去烏倫古湖征剿馬賊回來,現在烏蘇歇馬,過兩天將和格桑頭人一道來這湖邊打獵,通知全村的當地村民不必驚擾。’“玉嬌龍驚詫已極,忙問道:“那老爺子是怎樣一個人?”雪瓶毫不在意地説道:“是個瘸腿。”玉嬌龍一下愣住了,竟差點叫出聲來!她真沒料到,這個既使她感到厭惡而又感到欣慰的身影,竟像一個幽魂一般,又在這樣的時刻出現在這荒村裏了。她心裏明白,他來不是無因,更不是偶然。他是特意前來傳警。她也知道,他這樣做,並非是發乎他對自己的關切,而僅僅是出於對她父親的忠心。玉嬌龍對這位一向躲在背後使法,總是在陰暗裏時隱時現、神出鬼沒的瘸腿班頭,心裏充滿一種神秘的感覺,憎恨、感激、鄙夷、尊敬,這一切在她心裏都曾有過,有時她連自己也分辨不出。她凝神聚思,仔細推敲了他傳來的那番話語,立即便明白了他到艾比湖來的用心:他不僅已經知道自己是託名隱匿在這裏,興許還探知了馬賊紛紛前來隱蔽的消息,他為了父親的聲譽和前程,不能讓自己敗露在田項手裏。玉嬌龍略一思忖,便當機立斷,決定帶着雪瓶暫時離開荒村,到外面走走看看,藉以一抒自己胸中的鬱悶。便立即對雪瓶説道:“我將帶你出去走走,讓你見識見識世面,你今晚早些安睡,明天一早便隨我啓程。”雪瓶喜出望外,忙問道:“母親將帶我去向何處?”玉嬌龍含笑説道:“往北,到塔城去。”雪瓶不解地:“人人都説伊犁好,為何不到伊犁去?”玉嬌龍:“塔城更比伊犁好,那裏可以……可以買到自己稱心的東西。”説完,她便動手收拾行囊,雪瓶也興沖沖地幫着她清理上路用的衣物,當玉嬌龍正要將自己平時使用的那柄劍放進行囊時,雪瓶説道:“母親為何不帶那柄鞘上嵌有寶石的劍去?那劍利。”玉嬌龍:“制勝在技,不在利。”雪瓶:“技又高,劍又利,豈不更好!”玉嬌龍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説道:“那柄劍的劍鞘太刺眼,路上多有不便。”雪瓶:“把那劍鞘換換就不刺眼了。”玉嬌龍驚異地注視着她,臉上微微露出不悦的神色,説道:“劍和鞘是配就的,物也有情,豈能擅換?!”雪瓶嘟着嘴,説道:“母親常説做人要通達,你這就太不通達了。”玉嬌龍默默地注視着雪瓶,眼裏閃起一種異樣的神情,似愠非温,似憂非憂,過了片刻,才又説道:“我就依你,將這柄利劍帶去,只是鞘是不能換的。”第二天清早,玉嬌龍在動身前將阿倫喚來,對他説道:“我即將動身出外走走,家裏一切就託付給你了。我已得知,田項將於明天和格桑一道來湖邊射獵,你務於明天清早之前將所有從烏倫古湖來的人、馬,帶到草澤中去,不能留下一絲痕跡,不然,這村子就將永無寧日了。”玉嬌龍吩咐已畢,便帶着雪瓶上路了。她騎着大黑馬走在前面,雪瓶騎了一匹烏騅馬跟在後面。母女二人穿過草澤,進入沙漠,直向塔城方向馳去。一路上,玉嬌龍很少説話,每到人多熱鬧的城鎮,或繞道而行,或匆匆馳過,很少逗留。她在馬上有時顯得無精打采,任馬行去;有時又變得精神煥發,縱馬奔馳,好像在避開什麼,又好像在追尋什麼。雪瓶則是興致勃勃,對什麼都感到稀奇新鮮,不停地纏着母親問這問那。玉嬌龍説的是去塔城,但當她已快到塔城時,卻又把馬轉到另外一條道上去了。她一直在塔城附近遊蕩徘徊。一天,玉嬌龍和雪瓶正策馬馳行在大道上,忽見道上有許多遠地商販,趕着駱駝,馬匹,馱運着各種各樣的貨物向塔城方向走去。當地的一些牧民百姓,也穿着新衣,三五成羣地在路上走着。玉嬌龍感到十分奇怪,向路人打聽,才知道當地一年一度的大趕集已於昨日開始,在塔城之外草壩上舉行。每年到了大趕集的這半個月,西疆各地的商販,牧民,從四面八方趕來,運來了各地的瓜果,皮毛、牛羊、藥材、布匹、珍珠,真是應有盡有,熱鬧非常。雪瓶一聽,便纏着母親要去塔城看看熱鬧。玉嬌龍被纏不過,只好依從。於是母女二人便撥轉馬頭,直向塔城馳去。集市設在離城約二里地的一片大草壩上。草壩四周早已搭起了一座座篷帳,每個篷帳旁邊都柵圍着一羣羣來自各地的良馬、牛羊;草壩中央扯着一張張篷蓋,篷蓋下就是擺設着各種物品的貨攤。那篷蓋雖然高低不一。大小各異,但貨攤卻擺得整齊成行,趕集的人熙熙攘攘,在集市上擠子擁去,真是熱鬧已極。玉嬌龍母女來到集市,己近中午,正是趕集的人最多的時刻。玉嬌龍厭倦喧囂,只揀人少處走去;雪瓶卻一路嘀咕着總是想向人多處湊。玉嬌龍並不留心攤上貨物,只暗暗向人羣中察看;雪瓶卻二者都不在意,眼睛只向稀奇處落去。母女二人正逛着,雪瓶忽然拉住母親的衣服,説道:“母親,你看那刀!”玉嬌龍循着她指向的一個攤子看去,見攤內站立個高翹着兩綹鬍鬚的彪形漢子,手裏正舉着一把長長的月形馬刀,刀鋒上閃着熠熠的青光,一望而知是把鋒利的好刀。那漢子將刀在手中抖了一抖,説道:“我家世代鑄刀,曾榮獲敝國皇上的嘉獎。聽説貴國的伊犁刀利,特專從敝國趕來貴地,欲和貴國的伊犁刀一比鋒利。我手中這把刀,乃是我爺爺當年鑄造,在比試刃利中,不知削斷過多少利刀。這刀刃卻毫無卷損。諸位身旁如帶有伊犁好刀,請未一較,只要能卷損我這刀刃,願將我攤上的二十把好刀相送;如被我這刀刃削斷,今後就休再自稱伊犁刀好,還不如買把我這攤上的刀去。”玉嬌龍聽了他這番話後,方才知道他原是這塔城近旁的鄰邦過界來賣刀的。她對他説的那番話雖也不禁感到惱怒,但還是沉下氣來,只遠遠地站在一座篷帳旁邊,冷眼看他動靜。攤旁漸漸圍滿了人,不少人臉上露出忿忿的神色,只是看着他手中那把閃着熠熠青光的馬刀,誰也不敢拔刀和他一較。賣刀漢子又把剛才所説的那番話重説了一遍後,帶着脾睨的神情,又補了一句:“諸位是不敢來較,還是未曾帶有伊犁刀?”這時,人羣中一位牧民打扮的年輕漢子被激怒了,拔出腰間短刀,分開眾人,上前對賣刀漢子説道:“我這刀也是我爺爺打的,讓它來和你那刀碰碰看。”賣刀漢子瞟了眼年輕漢子手中短刀,冷冷一笑,説道:“好,我還可讓你三分,我只端着這刀,就讓你用力來砍好了。”説完,他用雙手握緊馬刀,平端腰際,將刀刃向上。年輕漢子也不和他計較,將短刀高舉過頭,運足氣力,猛地一揮,向賣刀漢子的刀刃砍去。只聽“鏘”的一聲,年輕漢子手中短刀斷為兩截,賣刀漢子發出幾聲狂笑,隨即舉起刀來在他唇上親了一親,嘴邊掛着一絲輕蔑之意。年輕漢子羞得漲紅了臉,恨恨地將手中剩下的半截短刀往地下一摔,擠出人羣,頭也不回地走開了去。雪瓶把這一切看在眼裏,早已按捺不住她那股好強的心性,忙扯了扯玉嬌龍的衣角,央求道:“母親,取出你那柄劍去和他比試比試,我敢説,他那刀準不及你的劍利。”玉嬌龍好似沒聽着一般,不理,也不吭聲。雪瓶急了,又央求道:“母親,你不願去,我去。”玉嬌龍瞪了她一眼,説道:“他是什麼人,也配得上你去和他逞強鬥勝!”雪瓶見母親不樂意,只好嘟着嘴不説話,這時,攤後那賣刀漢子已從地下撿起斷刀,拿在手裏看了一看,説道:“在我家鄉割麥用的刀都比這刀利。”他話音剛落,忽從人羣后面傳子一聲響亮的話音:“你休誇口,我來和你比試比試。”這聲音剛一傳入玉嬌龍耳裏,她不禁猛然一怔,整個心立即收縮攏來,趕忙閃身躲到篷帳側後去了。雪瓶也茫然不解地跟着母親退去。她一面惶然地仰頭看看母親,一面忙又偷眼向那邊人羣望去。就在這一瞬間,只見人羣后面擠出一條漢子,濃黑的鬍鬚幾乎遮去了半個臉面,遠遠望去,只能看到額問那兩道漆黑的劍眉和劍眉下那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那漢子穿了一件白布排扣緊褂,鼓聳的胸肌將胸前褂扣全都綻開。那漢子分開眾人,來到賣刀漢子的前面,雙手抱胸,緊瞅着他,眼裏露出略帶嘲諷的神情,説道:“你賣刀就賣刀,比刀就比刀,為何説出這些話子,豈欺我塔城真無利刃?!”賣刀漢子將他全身打量一番,見他身旁並未帶有刀劍,説道:“我自誇我刀利,何損於你!你如真有利刃,就去拿來比比,如能勝過我手中這口馬刀,這攤上二十把刀全部歸你,並任你如何誇去。”説完,又將他全身上下看了一眼,説道:“我只比刀快,不鬥嘴利。”那漢子眨了眨眼,帶嘲諷地説道:“我來就是和你比刀的,只怪你眼淺,豈欺我無刀!”話音剛落,只見他將手一抬,迅即從項後抽出一把刀來。那刀長不過一尺五寸,厚背薄刃,閃閃的青光中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氣。賣刀漢子吃了一驚,不覺連連退後兩步,張大着一雙驚詫的眼睛望着那刀,説道:“你這可是伊犁刀?”那漢逡笑了笑,説道:“我這刀只是砍柴所用,哪能妄冒伊犁寶刀!”賣刀漢子望着那刀猶豫片刻,説道,“你這刀背厚,這樣比是不公平的。”那漢子:“我也讓你三分,照樣只端着它,讓你用刀來砍好了。”説完,只用一手握刀平端出去。賣刀漢子見事已至此,只好將心一橫,高高舉起手中馬刀,讓刀鋒在空中停了片刻,然後大吼一聲,拼力劈將下去。只見火光一閃,賣刀漢子就只剩下半截刀葉在手裏了,人羣中頓時爆響起一陣拍手叫好的聲聲。雪瓶看得呆了,正要跟着應和幾聲,突然被母親用手一拉制止住了。她抬起頭來,見母親臉色發白,眼裏閃着亮光,用一種微微顫抖的聲音對她説道:“休要出聲。我擔心這兒會出事的。”雪瓶驚疑不解他説道:“出什麼事?”玉嬌龍並不答話,只説道:“走,我們到僻靜處去歇息。”説完,也不管雪瓶樂意與否,便拉着她向草壩邊上走去。她尋了處可以看清集會上動靜而別人卻又不易注意的角落坐了下來,母女二人都默默無語,各自向場內窺探着、張望着。過了一會兒,場裏忽然騷亂起來,只見篷蓋紛紛拽倒,驚惶的人羣四散奔逃。場裏響起了一陣馬蹄聲和呼喝聲。玉嬌龍猛然站起身未,緊緊注視着場內的動靜。雪瓶忙問道:“母親,出了什麼事情?”玉嬌龍尚未答話,忽見剛才在攤前較刀的那位濃須漢子騎着一匹大紅馬,領着十來騎人從場裏衝殺出來。那漢子揮舞着那把閃閃發光的厚背短刀,所向無敵,勇猛絕倫。不料他剛衝到場口,便被從城裏趕來的三十餘騎官兵截住,一場惡戰便在壩上展開了。雙方在混戰中擠成一團,只見馬擠馬,人碰人,因此都施展不開,只是亂砍一氣。一瞬間,便已有幾人被砍下馬去。雪瓶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們拼殺,毫無一點驚懼之意。她見那濃須漢子雖被六七騎官兵前後圍攻,卻仍奮力衝殺,毫不在意。不一會,又有兩人被他砍翻落馬,其餘的幾騎竟被他嚇住,只圍住他,不敢再衝上前去。濃須漢子勒馬橫刀,仰天大笑,説道:“玉帥的守邊精騎,卻原都是一些膿包!”雪瓶聽了一驚,忙問道:“那漢子是什麼人?”玉嬌龍咬着唇,沒應聲。雪瓶只緊問道:“母親,他究竟是什麼人?為何嘲笑玉帥?”玉嬌龍被她追問不過,只得説了聲:“馬賊。”雪瓶豎起眉頭,張大了眼睛,又説道:“與他拼殺的那些人當然就是官兵了?”玉嬌龍點了點頭。雪瓶也不再問什麼,趁母親未防,輕輕從她懸佩在腰間的弓袋裏取出彎弓,覷準那漢子,暗暗罵了一聲:“讓你嚐嚐玉帥官兵的厲害!”隨即發出一箭,向那漢子射去,這箭不偏不倚,正中那漢子右臂。那漢子吃了一驚,手裏的刀也失落地上,他猛然回過頭來,一雙忿怒的眼睛正好和玉嬌龍那驚惶失措的眼光碰在一起。他膘了瞟雪瓶,心裏便一切都明白過來。他只瞪着玉嬌龍,忿忿地説道:“你養的好女兒!”雪瓶見他罵了母親,眉一豎,又端起了手中的彎弓。玉嬌龍迅即伸手將她彎弓往下一按,同時發出一聲慘切的哀吟,幾乎是帶哭地説道:“你……你做錯事了!他……他是你的恩人!”雪瓶驚恐地抬起頭來,見母親臉色慘白,嘴唇也在微微地顫抖,睜着一雙失神的眼睛,緊緊注視着前面。等她再回過頭來時,只見那漢子已落到那幾騎官兵的手裏,他們正在捆綁着他。一會兒,便由幾十騎官兵簇擁着押往塔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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