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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紫府神簫寒敵膽 紅羅鴛枕系深情

    西門牧野怒道:“檀貝子一再戲弄,未免太過小覷老朽了。檀貝子,你固然是金國第一高手,老夫也不是無名之輩,今日有幸相逢,咱們就在這裏比劃比劃如何?”

    武林天驕笑道:“剛才請我吹簫的是你,現在不許我吹簫的又是你,管你愛不愛聽,我這支曲是非吹不可。”説罷把玉簫湊到口邊,又吹起來,蕭聲清冷,響徹行雲。吹的是唐人王之渙的一首絕句。一面吹簫,一面緩緩地走出茶館。

    王之渙這首七絕題名《出塞》,詩道: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清冷激越的簫聲,端的是有如“黃河之水天上來”,令人恍似被捲入激流急湍之中,饒是西門牧野那樣精純的內功,也是不禁心神為之一亂!

    西門牧野連忙鎮懾心神,喝道:“你敢藐視於我!”立即使出第八重的“化血刀”功夫,呼的一掌便向武林天驕打去!

    武林天驕剛剛吹到這首濤的第二句“一片孤城萬仞山。”當下微微一笑。説道:“不敢。”玉簫一揮,登時幻出了千重蕭影,西門牧野發出的那股腥風給他吹散,碧森森的簫影反而把西門牧野的身形罩住。

    簫聲雖歇,餘音未絕。西門牧野但覺簫聲中似有森森劍氣,心神幾乎又為之一亂,不知不覺之間,他那第八重的“化血刀”功夫已給武林天驕破了。西門牧野大吃一驚,連忙退出三步,方才穩住了身形,重攝了心神。

    原來武林天驕的祖師乃是個文武全才的異人,當年創這套“紫府神簫”的簫法之時,每一記招數都用一句唐詩為名,出招之時,也都暗合節拍,武林天驕吹這支曲子,倒不是有心輕視西門牧野,而是先行培養自己的感情,待到興會淋漓之際,再行出招,方能收得上乘武功中“心物合一,意與神會”之妙。

    西門牧野畢竟是個武學的大行家,雖慌不亂,喝道:“你這是什麼鬼門道,敢與我見個真章麼?”喝聲中退而覆上,雙掌齊出,左掌是大擒拿手中的手法,右掌使的仍是“化血刀”的邪派毒功。

    武林天驕笑道:“你不懂得這套紫府神簫,卻來怪我!”簫聲再起,從容的吹了一句曲調,這是詩中的第三句“羌笛何須怨楊柳”,音韻悠揚之中使出了絕妙的輕功,當真是有如柳絮輕飄,驚鴻掠水,簫聲和身法配合得妙到毫巔,西門牧野的大擒拿手法,連他的衣角都未沾着。

    武林天驕緩緩的吹出了最後一句“春風不度玉門關”,這才把玉簫橫胸一擋,這是一招絕妙的防禦招數,內中暗藏着幾個反擊的後着。

    西門牧野識得厲害,右掌的“化血刀”不敢硬劈過去,連忙變招。武林天驕哈哈一笑,説道:“你要與我見個真章是不是,好,就叫你這老魔頭識得我的厲害!”

    笑聲中簫影縱橫,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端的是變幻莫測,奇妙無窮。一支小小的玉簫在他的手中竟然使出了好幾種不同的兵器的招數,時而當作五行劍使,時而當作判官筆用,縱橫揮舞,指的全是對方的要害穴道。

    西門牧野的化血刀無法施展,給他攻得只有招架的份兒,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心裏想道:“這檀羽衝果然名不虛傳,不愧武林天驕的外號!”

    那隊蒙古騎兵初時不以為意,如今看西門牧野給這個書生迫得步步後退,顯然是處在下風,這才聳然動容,個個吃驚,在樹林裏睡懶覺的也都圍攏來了。

    朱九穆當然更是個“識貨”的行家,心裏暗叫不妙,想道:“看來我只好不顧身份,和西門牧野聯手方能擊敗這武林天驕了。否則待他勝了西門牧野,我更是孤掌難鳴!”打定了主意,立即喝道:“把這三人拿下!”大喝聲中,一躍而出,揮掌偷襲武林天驕。

    谷嘯風“呸”了一聲,罵道:“不要臉!”唰的一劍如影隨形的跟着刺出,朱九穆反手—掌,迫退了谷嘯風,腳步不停的仍然向前撲去。此時那些蒙古兵已是刀槍並舉,圍攏殺來。

    武林天驕笑道:“少符,你們不取寶藏,還待何時?”仲少符應道:“是!”兩夫妻拔出劍來,轉眼問刺傷了幾個士兵,殺到了谷嘯風身邊,説道:“兩個老魔頭雖然厲害,料想不是檀大俠的對手,咱們先奪寶車!”

    朱九穆運起第九重的“修羅陰煞功”,呼的一掌向武林天驕背心擊下。他這“修羅陰煞功”能以奇寒之氣傷人,武功等閒之輩,莫説給他打中,只須受了他的掌風侵襲,血液也會為之冷凝。

    武林天驕待他的掌鋒堪堪打到,這才驀地移形換位,玉簫湊到口邊,向他一吹。

    朱九穆只覺一股熱風迎面吹來,呼吸不舒,就好像從冰窟中走出來突然置身於洪爐的旁邊似的!他所發的陰寒之氣,非但未能傷及對方,反而似烈日卜的冰雪一樣,霎時間便給烈日熔化了。

    原來武林天驕這支“暖玉簫”乃是一件寶物,武林天驕從“暖玉簫”中吹出的純陽罡氣恰恰是“修羅陰煞功”的剋星。

    假如是單打獨鬥的話,朱九穆早已不是武林天驕的對手,但國有西門牧野的相助,兩人合力,這才剛好抵敵得住,打成了平手的局面。

    朱九穆的“修羅陰煞功”寒飆卷地,西門牧野的“化血刀”腥氣瀰漫,武林天驕從“暖玉簫”中吹出的純陽罡氣則是熱炎逼人。這三太高手惡鬥起來,方圓數上之內,忽而變作冰窟,忽而好似洪爐,武功稍弱之輩,走近了也會感到呼吸不舒,那班蒙古士兵更是不能插足其間的了!

    但這班士兵卻也是從蒙古人軍中精選出來的勁卒,其中且有成吉思汗舊屬的“金帳武士”在內,仲少符夫妻與谷嘯風三人要殺散這數十名勁卒,奪回寶車,卻也是殊非容易。但説也奇怪,激戰展開之後,未及半柱香的時刻,有一半以上的士兵,忽地感到精神恍惚,氣力不加,竟似喝醉了之後的感覺一樣。原來他們是因為體質較弱,聽了武林天驕的簫聲,精神業已渙散,難以在激鬥之中支持下去了。

    仲少符等三人奮力衝殺,三柄長劍有如蛟龍出誨,縱橫飛舞,蒙古士兵的傷亡漸漸增加。統率這隊蒙古兵的長官正是那日射傷谷嘯風坐騎的人,這人名叫畢魯花,是曾經跟隨成吉思汗南征北戰的一名“金帳武上”。

    中魯花見情勢不妙,故技重施,跨上戰馬,拉開了鐵胎弓,嗖的一箭向谷嘯風射去。此時正有兩個蒙古士兵用月牙彎刀向谷嘯風斫來,谷嘯風猿臂輕舒,擒了一個蒙古兵拋出,迅即又奪了第二個士兵的彎刀。

    只聽得一聲慘呼,畢魯花射來的那一枝箭,恰恰給谷嘯風拋擲出去的那個蒙古兵擋住,利箭穿胸,登時一命嗚呼。

    畢魯花大怒,連珠發箭,弓如霹靂,箭似流星,第二枝、第三枝相繼射來,谷嘯風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霍的一個鳳點頭躲過第二枝飛箭,跟着第三枝箭也給他揮劍撥落了。谷嘯風左手一揚,把奪自蒙古兵的那柄月牙彎刀飛出。這柄飛刀來得太快,畢魯花只好用鐵胎弓抵擋,只聽得“咔喀”一聲,畢魯花手中的鐵胎弓竟給這口飛刀劈為兩段!

    谷嘯風跨上了“小白龍”,喝道:“哪裏跑!”此時在他周圍的蒙古兵已經給仲少符夫妻殺得七零八落,谷嘯風飛騎便追,畢魯花胯下的戰馬跑不過“小白龍”,不消片刻,便給追上,畢魯花是蒙古有名的“神箭手”,但本身的武功卻是遠遠不如谷嘯風,他失了鐵胎弓,如何敵得住谷嘯風那狠辣的“七修劍法”?雙馬盤旋,交手不過幾個回合,谷嘯風唰的一劍,已是把畢魯花刺於馬下。

    畢魯花一死,羣龍無首,這隊蒙佔兵士無鬥志,登時給殺得四散奔逃。

    眼看就可以大功告成,奪回寶車,忽見旌旗招展,又來了一隊士兵。谷嘯風吃了一驚,心裏想道:“若是韃子援軍來到,只怕就要夜長夢多了。”

    心念末已,只聽得仲少符人叫道:“來的是蒙舵主麼?小弟仲少符在此!”此言一出,那支人馬登時風馳電掣殷的向他們這邊殺來,為首的一人答道:“不錯。杜八哥也來了。”

    此時米的這支人馬已是到了他們目力所及之處,看得相當清楚下。谷嘯風定睛一看,只見為首那人是個虯髯漢子,在他旁邊的卻是個面目無須貌似儒生的中午人,谷嘯風認得這人是金雞嶺的大頭目杜復。

    谷嘯風大喜道:“仲大俠,這位蒙舵主是哪一家寨主?”仲少符道:“哦,原來你還未認識蒙舵主嗎?他是紫蘿山的義軍首領蒙厥。”

    那隊蒙古騎兵失了首領,早已無心戀戰,一見紫事山的義軍到來,便即四散奔逃,轉眼間走得乾乾淨淨。

    西門牧野與朱九穆聯手,兀自勝不了武林天驕,不約而同的俱是想道:“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兩人四掌,同時攻出。

    這兩大魔頭要勝武林天驕固然很難,但他們要走,武林天驕卻也阻攔他們不了。武林天驕在那兩股掌力衝擊之下,只好退了一步,玉簫—揮,使出了“一片孤城萬仞山”的防身招數,那兩個魔頭趁勢便從缺口衝了出去。

    四門牧野連劈兩招“化血刀”,朱九穆發出了第九重“修羅陰煞功”掌力,仲少符夫妻功力較弱,給這腥氣一衝,抵受不住,也只好讓開了。武林天驕道:“窮寇莫迫,由他去吧。”仲少符夫妻運氣三轉,方始消除了胸中的一股煩悶之感,亦是不禁駭然。

    蒙厥、杜復這支人馬來到,他們都是和武林天驕相識多年的朋友,相見之下,自是不勝歡喜。

    杜複道:“我本是和楊四哥一同來的,昨天才到紫蘿山找着了蒙大哥,楊四哥有事到別的地方去了,蒙大哥卻要我多留兩天,幫幫他的忙,想不到今天就碰見了你們。”原來蒙厥聽得蒙古的大軍已經過境,是以特地趕來青龍口想打聽丐幫寶車被劫的消息的。無巧不巧,未到青龍口,就碰上了這場廝殺,奪回了那批寶藏了。

    仲少符道:“我給你們介紹一位朋友,這位就是近年來在江湖上聲譽鵲起的谷少俠谷嘯風。”

    杜復笑道:“我和谷少俠是在百花谷見過面的朋友。谷少俠,聽説你在青龍口遇難,我一直為你擔心呢,恭喜你脱險了啊!”

    蒙厥道:“原來這位就是谷少俠,前兩天還有兩位到過我那兒打聽你呢!”

    谷嘯風詫道:“杜香主,是誰告訴你我在青龍口遇難的?蒙舵主,不知找我的那兩位朋友卻又是誰?”

    蒙厥説道:“是一男一女。男的名叫辛龍生,女的名叫奚玉瑾。”

    谷嘯風正在掛念奚玉瑾,聽説奚玉瑾曾經到過蒙厥那裏找他,不覺又驚又喜,啊呀一聲,叫了出來。

    杜復説道:“正是這位奚姑娘告訴我,説是你已經在青龍口遇難的。”

    谷嘯風怔了一怔,説道:“她怎的以為我已經死了?”

    杜複道:“我也沒有仔細問她,不過聽她説得似乎十分確實,當時她是從青龍門那裏出來的,可能是聽到了謠傳吧?”

    谷嘯風恍然大悟,説道:“哦,原來她已經到過青龍口了,想必是碰上了受傷的丐幫弟子告訴她的吧?當時我的坐騎中箭,我墜下懸崖,也怪不得他們以為我已經死掉的。但不知那位姓辛的又是什麼人?”

    杜復説道:“辛龍生是江南武林盟主文逸凡的掌門大弟子。”

    谷嘯風頗感詫異,心裏想道:“玉瑾從沒到過江南,平日也沒聽説她和江南文大俠的掌門弟子相識,他們是怎樣會走在一起的?”

    杜復因為韓大維是他一向佩服的老英雄,故此對谷嘯風的退婚之事,心裏其實是很不贊同的,當日在百花谷之時,只因不便干預別人的私事,故此隱忍不説罷了。此時見谷嘯風面有詫異的神色,便忍不住説道:“谷少俠,請你莫怪我交淺言深,在這種亂世,男女離合之事亦是尋常,不值得為一個女子誤了自己。我不知你已經向韓家退了婚沒有?但聽説韓老英雄遭遇意外,如今生死未卜,以你們兩家的交情,你似乎也不應袖手旁觀。奚姑娘既然另有去處,我以為你也就不必管了。”

    杜復雖然沒有明言,但話語之中卻不啻向谷嘯風暗示:奚玉瑾業已移情別戀!谷嘯風聽了這話,恍如利箭攢心,心裏想道:“不會的不會的!玉瑾為了我不惜鬧出偌大風波,她豈能移情別戀?”想是這樣想,其實內心深處,卻已是不能無疑。因為他知道杜復的身份,不會是胡亂説話的人,想必他是有所見而云然的了。

    谷嘯風默然半響,説道:“韓伯伯的下落我已經有了線索,我當然是要去查個水落石出的。但不知奚玉瑾是往哪兒,她可有告訴你嗎?”

    杜復説道:“我曾請她往金雞嶺安身,她不肯去。她也沒有告訴我要去哪兒,不過辛龍生是要回江南的,他們是好朋友,奚姑娘不用説是跟辛龍生一同回去的了。”

    谷嘯風道:“好,我就先回去找尋韓伯伯吧。”杜複道:“要不要我幫你的忙?”谷嘯風心煩意亂,説道:“不敢勞煩杜香主。”

    武林天驕問道:“韓老英雄究竟是落在何人手裏?”谷嘯風道:“我也未知道得十分清楚,不過,從已知的線索推測,他如今是被囚在一個隱秘的地方,這個地方就在他家不遠之處的山上,主人是個來歷不明武功奇高的女子!西門牧野與朱九穆這兩個魔頭是她的助手。”武林天驕詫道:“有這樣的事?”谷嘯風將在水簾洞發現孟七娘蹤跡的經過説了出來,除了杜復之外,眾人都大為詫異。

    杜復點了點頭,説道;“我也曾聽到一點關於韓老英雄的消息,與你説的大致相同,只是沒有你説的仔細。”杜復的消息就是從奚玉瑾口中聽來的,但他不想在谷嘯風面前再提她的名字,是以含糊其辭。

    武林天驕道:“奇怪,當今之世,可以列入一流高手的女子寥寥可數,怎的我卻從未聽過有這樣一個女人?”

    谷嘯風道:“這女人本領很高,但似乎不是一個壞人,説起來她還救過我的性命呢。”當下又把幼年那段往事告訴了大家。

    武林天驕説道:“如此説來,這個女人倒是心地善良的了,但卻何以她又與這兩個魔頭勾結,去和韓老英雄為難呢?”谷嘯風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如今這兩個魔頭已經離開了那個地方,我獨自去找她,料想她不會加害我的。”

    杜複本來也有另外的事情要辦,聽他説得甚有把握,便道:“既然你用不着我的幫忙,那你就趕快回去吧。但願你找到了韓老英雄,和他一同到金雞嶺來。”

    當下眾人分道揚鑣,武林天驕與仲少符夫婦押運那批寶藏回祁連山,杜復也與蒙厥告辭,趕回金雞嶺向蓬萊魔女覆命。按下不表。

    且説谷嘯風單騎獨行,幸好蒙古大軍已經西去,洛陽城內只餘下少數精兵駐紮,閉關自守,很少出城。谷嘯風一路行來,未遇敵騎,平安無事。

    路上幸很平安,但谷嘯風的心頭卻是極不寧靜!這一日終於回到了韓家。

    舊地重遊,谷嘯風不禁觸目神傷,心裏想道:“這幾月的變化真是太大了,我本來是和玉瑾約好了在韓伯伯家中會面的,想不到韓家已是變作一堆瓦礫,而玉瑾又不知去向,唉,難道她真的如杜復所説那樣,業已移情別戀,和那個文大俠的掌門弟子去了江南麼?不,不,玉瑾豈能如此輕易變心,即使她以為我是死了,也不可能這樣快就另外找到了意中人的。”

    此時天已近黃昏時分,谷嘯風心裏想道:“我且住宿一宵,明天再去找韓伯伯吧。”原來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抱着一個幻想,幻想奚玉瑾説不定還在韓家等他會面。

    韓大維的家給西門牧野放火焚燒,業已毀了十之七八,但也還有幾間房間幸未波及,保留完整的,韓佩瑛的卧房就是其中的一間。

    谷嘯風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連日趕路,雖然身體強壯,也不免感到有點疲勞。此時到了韓家,於是信步就走入了韓佩瑛的繡房。

    谷嘯風心裏想道:“玉瑾的消息不知是真是假,但總算有人見到了她,韓佩瑛卻不知到了哪裏去了。萬一她回到家裏,見我睡在她的房中,只怕一定要大發嬌嗔的了。”躊躇片刻,又再想道:“天下哪有這樣湊巧的事情,既來之,則安之,我且睡一覺再説。”

    谷嘯風揭開蚊帳,只覺一股幽香,沁入鼻觀,不覺暗自好笑:“我本來是要來退婚的,想不到今晚卻會睡在她的牀一,若給人知,我可真是無地自容了。”當下隨手把枕頭放好,目光觸處,只見那枕頭套顏色鮮豔,上面繡的竟是一對鴛鴦,看得出是新繡未久的。左面上角,還用紅綠絲線繡有蘇東坡的兩句詩:“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原來這本是韓佩瑛偷偷繡的枕套,準備作嫁妝的。有一天給丫頭看見,笑了她幾句,韓佩瑛害臊,就把這枕頭留下,沒有帶去。

    谷嘯風見了這鏽着鴛鴦的枕套,不禁呆了一呆,突然感到內疚於心,想道;“佩瑛繡這鴛鴦時,一針一線,不知織了多少女孩兒家的柔情蜜意,怎會想得到後來我會令她那樣難堪?唉,我也真是太對不住佩瑛了。”

    谷嘯風並不是一個用情不專的人,但因為一來他的確是感到這件事對韓佩瑛不住。二來他與韓佩瑛真正相識之後,發覺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好得多,這負罪的感情就更加深了。三來他聽到了奚玉瑾移情別戀的消息,內心深處,不能無所懷疑,因此也就不自覺的在韓佩瑛的閨房觸目生情,想念起韓佩瑛來了。

    谷嘯風卻不知道韓佩瑛此時也正在想念着他。她的父親在辛十四姑家裏養傷,父女分手之時,韓大維一再叮囑,要她去把谷嘯風找來。

    為了恐怕刺激父親的病體,韓佩瑛一直未曾將婚變之事告訴父親,此日下山,心中也是茫然一片,暗自思量:“卻叫我何處去找嘯風,唉,即使我知道他的去處,我也是不願去找他了。”

    可是當真就永遠不願再見谷嘯風麼?在她的內心深處,恐怕還不敢肯定的説—個“是”字的。

    韓佩瑛這一感情變化的經過,説起來恰恰也是和谷嘯風一樣。

    她自小便和谷嘯風訂了婚,但是小時候的谷嘯風在她的眼中只是一個比她大幾歲的頑皮孩子而已,根本就談不上什麼認識的。後來她從父親的口中,聽説谷嘯風已變成了一個名聞江湖的少年俠客,芳心自是暗暗歡喜。在她腦海中不時浮現出來的影子,也就從頑皮的孩子變成了英姿颯爽的少年了。不過這也只是她從父親的話中虛構出來的形象,並非是真正認識了谷嘯風這個人。因此當她懷着少女的幻想出嫁,到了突然遭受婚變的打擊之時,少女的幻想固然是完全破滅,對谷嘯風的印象也就突然為之—變了。

    谷嘯風給了她平生從所未受的難堪,大大損傷了她少女的自尊,儘管她不願意和奚玉瑾爭奪丈夫,甚至還盡力幫助了他們,調停了百花谷偌大的一場風波,但無論如何,她總是不能不感到屈辱,也絕不是真正的諒解了谷嘯風的。

    當她從百花谷中出來,獨自回家的時候,在她心目中的谷嘯風,已經再也不是她所佩服的少年俠客,而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了。

    後來她在自己的家中碰上了朱九穆的襲擊,谷嘯風來到,拼了性命與她聯手打退強敵,又為了她父親的事情,不辭奔走,要查究真相,追緝兇手,併為她父辯冤,種種的表現,都表現出他不愧是個少年俠士,而且也並非不關心她的。至此,她對谷嘯風的印象又為之一變,覺得谷嘯風並不如她所想象的是“無情無義”之人了。

    這日她從山上下來,回到自己的家中,不覺想起了那日在她家中等候谷嘯風回來之事,暗自思量:“他從丐幫回來,不見了我,絕不會想到我是給西門牧野騙去,一定以為是我還在恨他,不願見他而走了。現在隔了這許多天,他當然不會在家中等我的了。爹爹叫我找他,卻叫我到何處去找他呢?”

    驀地又想起了辛十四站的丫頭侍梅告訴她的那樁事情:“侍梅説奚玉瑾已經和她主人的侄兒訂了婚,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但從孟七娘見了那枚戒指便突然住手饒了玉瑾的事看來,侍梅的話,也似乎不是空穴來風。唉,倘若這件事是真的,給谷嘯風知道,他不知要多傷心了。”

    韓佩瑛心事如麻,悵悵惘惘的回到自己的家中,忽見卧房裏有燈光明亮,碧紗窗上現出一個人影。原來谷嘯風因為見了她所繡的鴛鴦枕套,此時也正是思如潮湧,睡不着覺,獨坐宵前。

    韓佩瑛大吃一驚,幾疑是夢。就在此時,谷嘯風已發覺外面有人,跳了出來,兩人打了—個照面,不覺都是呆了。谷嘯風失聲叫道:“咦,是你!”

    韓佩瑛定了定神,嗔道:“你還沒有走麼?卻為何躲在我的房中?”

    谷嘯風滿面通紅,説道:“我那天回來,找不見你,後來碰上了許多意想不到之事,今日方才回來的。我,我找不着房間睡覺。想,想不到你也突然回來,真是對不住。”

    韓佩瑛道:“我也碰到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你既然來了,咱們光明匯大,也用不着避嫌,請進來吧,咱們好好談談。”

    谷嘯風見她並不怪責,方安心跟她進房。韓佩瑛是因為見他滿面通紅,不願令他太過難堪,這才邀他進房坐談的。進了房中,看見牀上那個繡着鴛鴦的枕頭,韓佩瑛卻是不禁自己也面紅起來了。

    谷嘯風好不尷尬,只好裝作不知,咳了一聲,説道:“你碰到了什麼意外之事,可以對我説麼?”

    韓佩英笑道:“我先問你,你剛才以為我是誰?”

    谷嘯風不禁又是面上一紅,期期艾艾,半晌説不出話來。韓佩瑛笑道:“你以為我是奚玉瑾,對嗎?我知道你們是約好了在我家中見面的,是不是?”谷嘯風滿面通紅的點了點頭。

    韓佩瑛笑道:“這我真令你失望了。不過我卻曾見了玉瑾姐姐呢,你要不要知道?”

    當下韓佩瑛從自己給西門牧野誘騙到孟七娘家中,如何在囚房中父女重逢,後來又如何見着了奚玉瑾,以及她的父親如何喝了奚玉瑾送來的九天回陽百花酒而中毒,以及後來辛十四姑又怎樣和孟七娘聯手打敗了那兩個魔頭,現在自己的父親,正在辛十四姑家養病等等事情,都對谷嘯風説了。

    谷嘯風驚異不已,説道:“想不到有這許多離奇古怪之事,但聽你所説的看來,那個孟七娘的確是我童年所碰到的那個救命恩人了。我想她不會害你爹爹的,奚玉瑾更不會害你爹爹,為什麼九天回陽百花酒卻變了毒酒呢?”

    韓佩瑛道:“我當然信得過玉瑾姐姐,所以這件事,我也覺得莫名其妙。”驀地心頭一動,説道:“聽你的口氣,你是不是有點懷疑那個辛十四姑?”

    谷嘯風道:“我沒有見過她,也不知她的為人,不過,聽你所説的情形加以推敲,似乎還是以辛十四姑的嫌疑最大。”韓佩瑛道:“但她卻又的確是救了我的爹爹,而且對我爹爹很是細心照料。為何她又要害他,又要救他?”

    谷嘯風道:“人心難測,我也只是一個推測而已。好在明天我就可以和你去找那個辛十四姑,弄個明白了。”説到此處,忽地想起一事,問道:“你説那個辛十四姑有個侄兒,她這個侄兒,是不是名叫辛龍生?”

    韓佩瑛吃了一驚,説道:“不錯,你怎麼知道?”

    谷嘯風看了看她那掩飾不住的驚惶臉色,不由得心裏一涼,想道:“杜復説的那些話只怕是真的了。”遲疑了半響,問道:“佩瑛,你不要瞞我,玉瑾她,她是不是和這個辛龍生要好?”

    韓佩瑛的確是想瞞着谷嘯風的,所以她一直沒有將侍梅所説的辛、奚二人已經訂婚之事告訴谷嘯風。想不到谷嘯風先自知道,盯着她問,韓佩瑛無可奈何,只好支吾以應,説道:“嘯風,你從哪裏聽來的閒話?玉瑾姐姐對你這樣好,你可不要瞎猜疑!”

    谷嘯風甚為苦惱,説道:“這可不是我的瞎猜疑,説這個話的人是我信得過的一位武林豪傑。”當下將他在青龍門脱險之後碰見杜復,杜復又如何向他暗示奚玉瑾已經移情別戀等事情告訴了韓佩瑛。

    韓佩瑛呆了半響,想道:“如此説來,只怕侍梅告訴我的這件事是真的了。”

    但是韓佩瑛卻仍不能不為奚玉瑾辯護,因為以她曾經是過谷嘯風的未婚妻的身份,任何對於奚玉瑾不利的謠言都是不該由她來證實的。

    谷嘯風道:“你不知道他們是否要好,那麼他們是不是一道走的,你總應該知道的吧?”

    韓佩瑛不慣説謊,谷嘯風問到了這一點,她只能據實回答了:“那晚玉瑾姐姐逃出了孟七娘那座堡壘,據説是和這個辛龍生一同下山去了。”

    谷嘯風嘆了口氣,説道:“世事變化,往往出人意料之外。但這也怪不得玉瑾,因為她一定是以為我已經死了。”他説出了這樣的話,顯然是相信了奚玉瑾業已移情別戀了。而且他口裏説是原諒奚玉瑾,其實心裏卻是不大原諒的。“即使她當我真的死了,也不該這樣快就忘記了以往的山盟海誓,另找新人啊!”谷嘯風心想。

    韓佩瑛道:“玉瑾姐和他同行,不見得就是移情別戀。我看你不必先自猜疑,還是找到了玉瑾姐姐再説吧。”

    谷嘯風聽得她一再為奚玉瑾辯護,不覺對她更為欽佩,想道:“她不恨玉瑾搶了她的丈夫,反而為她辯護,當真是令人可敬!”

    韓佩瑛見他呆呆的望着自己若有所思,不禁面上一紅,就也不再説話。

    靜寂中忽聽得外而似乎有人説話的聲音,不過片刻,腳步聲亦已聽得清楚了。

    谷嘯風吃了一驚,説道:“來的是蒙古韃子!他們好像是來捉什麼人的。”原來谷嘯風稍微懂得一點蒙古話。

    當下谷嘯風連忙把燈吹熄,從窗口望出去,只見有四個蒙古武士已經進了院子。正是:

    亂世情緣多變化,悲歡離合亦尋常。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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