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滾!”
“小主子──哎唷!”內侍路公公和他方才端進去的湯碗,一起被扔了出來。
正在生病的小主子鬧脾氣,誰也拿他沒辦法。
“小主子,您這樣不吃東西也不喝藥,身子是不會好的。”他不死心,爬起來又朝裏面勸道。
“餓死算了,反正也沒人會理我!”咳咳咳……一使力大吼,他就咳得更厲害。
“小主子,您別激動呀!奴婢説過,昀妃和聖上不是不理您,而是昀妃才剛產下五皇子,身子都還沒復原,所以聖上才一直陪在她身旁……”
昀妃才剛生產,這時誰敢去打擾皇上?
“那秦嬤嬤呢?快教她過來!”除了自己的親爹孃,他只信賴、依賴這位打從他出生起,便悉心照顧他的嬤嬤。
“這……真的很不湊巧,秦嬤嬤也病着呢。”她方才還想爬下牀來服侍皇子,但根本病得連牀都下不了。
“既然都病倒了,那就別理我,讓我病死算了!”
賭氣的怒吼傳來,幾位奴僕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怎麼辦。
“路公公。”這時,一道細細的稚嫩嗓音,自後頭傳來。
路公公轉頭一看,一名身穿淺藍棉布短襖,腦後扎着雙髻、面容白皙清秀的小女孩,出現了。“小晴兒,妳來這兒做什麼?”他詫異地看着對方。
他認得她,她是秦嬤嬤侄兒之女,名叫秦晴,今年還未滿七歲。
她打小沒了爹,去年又沒了娘,所以進宮投靠秦嬤嬤,跟着學些宮女的活兒;年紀小小,手腳卻很利落,性子又乖巧討喜。
“姑婆要我送熱粥與湯藥過來。”秦晴臉上堆着軟軟的、討人喜歡的甜笑。
“熱粥與湯藥?”路公公這才注意到,她小小的手上,穩穩地端着一隻擱着吃食與湯藥的托盤。
“是啊。姑婆雖卧病在牀,但非常擔心小主子的身體,聽聞他不肯喝藥,所以特地要我為二殿下,送點熱粥和湯藥過來。”
“可是……”路公公萬分遲疑,這小秦晴,靈巧歸靈巧,但再靈巧也不過是個七歲不到的小女娃,秦嬤嬤怎會要她過來?萬一開罪了小主子,那可怎麼得了!
“路公公,不如就讓小晴兒試試吧。反正小主子也不肯讓咱們進去;秦嬤嬤是小晴兒的姑婆,説不準,小主子會賣秦嬤嬤的面子,讓小晴兒服侍他。”旁邊一位資深宮女勸道。
“這……好吧。”路公公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
本來,實在不該讓這麼一個孩子,去服侍尊貴的二皇子的,但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他也只能勉為其難答應了。
“謝謝路公公。”秦晴可愛地朝路公公一笑,才端着對她而言還太大的托盤,一步一步,穩穩地朝暴怒的主子房間走去。
她跟在姑婆身旁將近一年,姑婆極疼愛她,教了她不少東西,但她一直沒什麼機會實際上陣;這回,要不是姑婆病得連牀都下不了,也決計不敢讓她這個黃毛小丫頭,來服侍二皇子的。
“小主子──”走到門前,秦晴將托盤抵在胸前,騰出一隻手來敲門,但小手才剛拍上門板,沙啞、暴躁卻仍帶着稚氣的嘶啞咆哮,便從裏頭傳來。
“滾出去!”
“啊?”秦晴愣了下,小腦袋歪了歪,猶豫着該不該“聽從命令”。
不過想起姑婆的叮囑,她心裏雖有點怕,但還是堅定地將小手按在門板上,一吸氣,然後用力推開。“小主子,我替您送熱粥和湯藥來了喔。”
她當作沒看見牀榻上那雙,幾乎要將她瞪穿的恐怖目光,徑自將手上端着的大托盤,擱到圓几上。
“妳是誰?誰教妳來的?妳是聾子嗎?我教妳滾,妳聽不懂嗎?!”一個年約七、八歲的俊秀男孩,半卧在牀榻上,背靠雕着精美花紋的牀板。
他那雙噴火的眼眸,像要殺人似的,惡狠狠地直瞪着她。
這兇蠻的語氣,哪裏像個尋常的七歲孩子?
不用説,秦晴也知道,他便是大理皇宮內,呼風喚雨、地位崇高的二皇子──段子訓。
秦晴沒被人如此對待過,心裏當然會怕,不過她不讓自己露出害怕的樣子。
她不能就這麼逃出去。
秦晴嚥下驚慌,假裝沒看見對方一副要撕碎她的狠戾,仍好聲好氣地道:“啓稟小主子,我叫秦晴,是姑婆要我來服侍小主子喝粥和吃藥的。只要小主子您喝下熱粥和湯藥,我就會出去了。”
“不許喊我小主子!”她對自己的稱謂,讓段子訓嗤之以鼻。
稱他為“小”主子,她以為自個兒又有多大?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小丫頭!
“是,那請二殿下喝粥吃藥。”秦晴從善如流,立即柔順改口。
“我吃不吃粥、喝不喝藥,需要妳來管嗎?給我滾出去!”段子訓指着房門的方向命令。
“但是我姑婆説,一定得請二殿下喝下熱粥和湯藥才行,我不能不聽姑婆的吩咐。”秦晴眨巴着圓圓的大眼,眼神透出為難。
她記着姑婆的請託,半點也不敢輕忽,但──他卻不肯吃藥……
她為何滿嘴的姑婆……段子訓擰着眉,不耐煩地質問:“妳姑婆是誰?”
“我姑婆就是秦嬤嬤呀。”秦晴微笑回答。
“原來是秦嬤嬤……”聽見是自己打小信賴的秦嬤嬤,段子訓的臉色稍霽,但心裏還是很不高興。
“她自己都病得下不了牀了,還管我的事做什麼?我──咳咳!我不想吃藥,就是不想吃藥,妳端出去!”段子訓一面罵、一面咳,弄到滿臉通紅。
“瞧!您就是不喝藥,才會咳得這麼厲害,您一定得乖乖喝藥才行。”秦晴把他當成三歲孩子哄。
“我就是不喝,妳能拿我怎樣!”覺得她太囉嗦,他瞪着她,不耐煩地吼。
秦晴看着任性蠻拗的段子訓,絞扭小手,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但她的責任感提醒她,自己對姑婆承諾過,一定得做到才行。
沒有把事情做好,她不能離開。
秦晴咬咬柔嫩唇瓣,垂下頭、搖晃小腦袋。“不行……”她細若蚊蚋地低喃。
“什麼不行?”段子訓耳尖,聽見了她蚊子般細小的聲音。
“我答應過姑婆,一定要服侍二殿下您喝粥吃藥才行;如果您不肯喝粥吃藥,那秦晴就不能離開。”她苦着臉,擺出可憐兮兮的表情。
“妳──”段子訓倏地瞪大眼,不敢置信地指着她的鼻子。“妳威脅我?!”
瞧這小丫頭温順呆蠢,他原以為她是個泥塑人偶,沒想到她竟敢威脅他!
“秦晴沒有威脅二殿下呀……”秦晴猛搖頭,臉色看起來很慌張。“秦晴只是遵從姑婆的指示,在這裏等候二殿下喝粥服藥罷了,怎敢威脅二殿下?”
“妳方才那些話就是威脅!”段子訓氣乎乎地瞪着她,惱她膽大包天。
“我……我沒有……我只是説,二殿下沒喝藥,我就不能離開……”
秦晴惶恐地站在一旁,看起來確實乖順得很,還壓根瞧不出半點威脅性,但段子訓就是瞧她不順眼,故意賴定她威脅自己。
“好!妳愛等,那妳便等,我不喝粥吃藥就是不喝粥吃藥!咳咳咳……”段子訓倒頭卧回鋪上,捲起錦被矇頭就睡,不理會對方。
她愛等就等吧,他要睡他的大頭覺,隨她高興等到地老天荒。
秦晴也老實,他睡,她就乖乖地站在他牀邊等,半聲也不敢吭。
段子訓只是閉眼卧着,沒真的睡着。
因為生了病,他胸口悶得難受,而且斷斷續續的咳嗽,也讓他極不舒服;再加上有個人站在牀邊看他,活像索命的鬼魂一樣,誰能安然酣眠?
“妳怎麼還不滾出去?!”一刻鐘過去,他猛然睜開眼,怒瞪秦晴。
“二殿下還沒喝粥吃藥,秦晴不能出去。”她還是這麼回答。
“隨便妳!”段子訓翻個身,假意酣眠。
而秦晴也老實地繼續站着。
半個時辰後──
知道身後那個小人兒依然動也不動、活像尊石雕般杵在他牀邊,段子訓的忍耐終於到達極限,他──徹底發狂了。
“妳到底想──咳咳!想怎樣?!”他掀開錦被,朝她咆哮。
“秦晴要服侍二殿下喝粥吃藥,只要二殿下乖乖吃完,秦晴就會出去了。”秦晴的表情,很是迷惑茫然。
她也不曉得,這任務為什麼這麼難達成?
她不過是希望對方補充體力而已呀!他為什麼要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
只要他肯花一點點時間吃東西,她就會立刻出去,不會再煩他了説……
她真的不曉得,他幹麼死撐着不吃藥,這樣她不能離開,他也不能好好休息,不是嗎?
“妳、妳──”段子訓氣得渾身發抖,用顫抖的手指着她,簡直快暈死了。
她的腦子是石塊做的嗎?要是他永遠不喝粥吃藥,她就永遠不出去嗎?
好!好!算他怕她了!
她不在乎在他房裏站一整晚,但他困了,一點也不希望有個人站在牀邊看他睡覺;如果喝藥就可以打發她,那他願意立刻喝藥,只求把她攆出去。
“湯藥拿來!”他忿恨地朝她吼。“反正妳就是要我喝藥?我喝了藥,妳是不是就可以滾了?”
秦晴對他惡劣的態度,一點也不生氣,還露出欣喜的微笑。“我姑婆説,藥涼了藥效不好,我再去把藥熱過,順便換一碗熱粥──”
“不必!冷了就冷了,妳再囉哩叭嗦不端過來,等會兒就算妳站斷腿,本殿下也不會喝進一口藥!”
段子訓發誓,他真的受夠了,要是她再不乖乖把藥端過來,他就不喝了。
大概是發現他快氣炸了,秦晴一咬小嘴,大眼咕溜溜轉,不敢再多話。
藥是冷的,多少還有藥效,要是一口也不喝,那才真是半點藥效也沒有。
“藥端來!”段子訓不耐地伸出手。
“空着肚子喝藥會傷胃,得先喝點粥才行。”秦晴輕輕搖頭,對於這點,她很堅持。
她端起僅剩微温的粥,舀起一匙,抬高小手,送到他嘴邊。“二殿下請用。”
段子訓臭着臉悶不吭聲,只顧瞪着她。
秦晴也不放棄,繼續高舉着小手,將熱粥送到他嘴邊。
段子訓故意不理她,而她也當真不收回手,就這麼僵持着,直到她的小手愈來愈酸,甚至開始顫抖起來。
段子訓見了,感到好生氣。
這女的是笨蛋嗎?明明手已經很酸,臉上都開始冒冷汗了,還不曉得收回手?
那匙粥,在他眼前抖呀抖,説不準一個不小心,就要灑到他身上來了──
愈瞧,他臉愈臭。
好,算他又輸給她了!
段子訓告訴自己:我只是不想被粥搞得一身黏膩膩的。
“哼!”段子訓伸手要搶過那碗粥,但秦晴突然收回了手。
“不,請讓秦晴服侍二殿下喝粥。”姑婆一再吩咐,他身體不適,別讓他太勞累,她都牢牢記住了。
她再次將舀起的粥,送到他嘴邊,這回段子訓連瞪都懶,直接張嘴吞下。
如果喝粥吃藥,是趕走這煩人笨蛋唯一的方法,那麼他願意立即妥協。
可綿密香濃的粥一入口,他臉上惡劣的表情立緩,甚至帶着驚喜。“這是我母妃最拿手的肉粥!是我母妃熬的?”
他們幾個孩子都和父皇一樣,喜愛母妃親手熬煮的肉粥。
“不,這是我煮的,但和昀妃娘娘煮的方法是一樣的。”秦晴沒有邀功意圖,只是照實回答。
因為聽聞二皇子喜愛這肉粥,所以她特地去請教御膳房的廚娘,只為了讓他有胃口多吃點;而廚娘們因為常看昀妃熬粥,所以煮粥的方法,多少都學了一點。
“哼。”段子訓頓時覺得嘴裏的粥味道差了許多,但他仍忍耐地繼續吃。
待粥一吃完,他立刻推開碗,粗聲粗氣地道:“可以了吧?”
“還有藥,也得喝完才行。”秦晴小手放下空的粥碗,又盡責地端起藥碗。
段子訓惡狠狠地瞪她,但秦晴臉色未變;她一心只想完成姑婆的吩咐,所以對於他惡劣的態度,也就不太在意了。
發覺自己嚇不着她,段子訓有點氣悶;這回不用她喂,他就徑自搶過盛藥的湯碗,一口飲盡苦澀的茶黑色湯藥,也不在乎那味道有多苦嗆難受。
“哪!碗還妳,快滾!”段子訓把藥碗扔還給她,然後扭頭不再搭理對方。
“二殿下?”秦晴忽然喊道。
還叫?叫啥!
“做什──唔!”段子訓正欲臭罵她一頓,一轉頭,忽然一個小玩意兒被扔進他嘴裏;他瞪大眼,嚐到舌尖傳來桂花的香氣與甘甜的滋味。
是糖?“妳扔了什麼進我嘴裏?”他怒問。
雖然知道不是壞東西,但他還是很生氣她擅作主張。
“只是一塊糖飴。喝了藥嘴苦難受,含點桂花糖飴,可以去掉苦味,會舒服些喔。”秦晴收起放有桂花糖飴的小袋子,笑着回答。
這些糖飴,可是她表現良好,宮裏的公公嬤嬤們賞的點心,她很寶貝,自己都不太捨得吃呢。
糖飴?段子訓呸地一口,吐出桂花糖,嗔怒大罵。“誰要妳多管閒事!我喝藥從不需要糖飴潤口,妳不必自作主張!”
他都快八歲了,要是還吃那些甜膩膩的糖飴,傳出去準會讓兄弟恥笑,他才不需要她多事呢!
“啊……”秦晴盯着被他吐出的糖飴,萬分可惜。
“我是想,藥那麼苦……”她眨眨無辜的眼,心裏覺得委屈,
她是為他着想,沒想到他卻不領情……
“我説不必就不必!好了,我已經喝粥也吃藥了,妳馬上給我滾出去!”段子訓不客氣地指着房門,下逐客令。
“是。”秦晴沒動怒,只是輕嘆一聲,便輕緩但手腳利落地收好湯碗,然後順從地聽令離開他的房間。
只不過在離開前,秦晴説了一句話:“二殿下,您好好休憩,晚點,我再送晚膳和湯藥過來。”
“什麼?!”段子訓不敢相信她還要來?
“不準!不許妳再踏進我房門一步,聽見沒有?”他怒吼。
秦晴置若罔聞,屈屈膝,微微一福,然後重複一次:“我晚膳時會再過來。”
説完,他就轉頭走出段子訓的房間。
關上門後,仍聽得見裏面傳來咒罵不斷的咆哮聲。
秦晴擔心地回頭看了會兒,才端着空碗與托盤離開。
過了好一會兒,等段子訓睡着後,她又悄悄折回來,坐在他牀邊繡帕子,同時守着他。
他正病着,卻不肯讓人靠近,偏姑婆掛念他,連她自個兒都躺在病牀上了,還心繫着這個小主子。
為了讓姑婆安心養病,她才代替姑婆來。
坐在牀邊,望着睡得很沉,完全沒察覺她到來的彆扭小主子,她露出包容又無奈的笑容。
等他醒來,發現她在這兒,少不得又是一頓大罵吧?
她真沒見過脾氣這麼壞的人,不過,誰讓他是高高在上的二皇子呢?
就算脾氣恁大,他們這些小奴小婢,也只能忍耐了。
果然,段子訓醒來,發覺秦晴就在自己牀邊,立刻火氣飆竄。“妳在這裏做什麼?”他瞪着對方,活像看見最厭惡的蟲子。
“該喝藥了,秦晴已經把藥準備好了,不過在喝藥前,還是得喝點粥才行。”秦晴選擇對他的瞪眼視而不見,只是忙碌地將放在小炭爐上的温熱肉粥端下,然後改放湯藥上去。
這是她為了讓任性的小主子,隨時都能吃到熱粥和熱呼呼的湯藥,所想出的辦法;路公公見了,還直誇她聰明呢。
“妳在這裏很久了?”段子訓瞪着圓桌,上頭除了湯湯藥藥,還有繡了一半的帕子與針黹等工具,不覺感到驚訝。
“嗯……”秦晴遲疑地點頭,怕他又要生氣。
原來在他睡着時,她一直都在他牀邊守着……
除了詫異之外,段子訓感覺胸口有股熱熱脹脹的感覺。
“妳真的很愛多管閒事耶!我不是要妳出去嗎?妳又回來做什麼?”他發誓,自己真的很生氣,很想好好臭罵她一頓,但不知是習以為常,還是對她的自作主張麻痹了,他竟不太氣得起來,只有一種奇怪的──
不知是無力感還是什麼的感覺,讓他原本應該兇狠的語氣,虛軟了幾分。
“我……秦晴擔心二殿下一個人在房裏,身旁沒人照顧,萬一有了狀況,那就不好了,所以才偷偷跑回來,請二殿下不要生氣……”秦晴微微縮着脖子,怯生生地道。
“生氣?哼!最好我有那麼多氣好生,如果妳每回擅作主張,我都要生氣,只怕我早就給氣死了!”段子訓諷刺她。
“咦?”秦晴意外地眨眨眼。
他的意思是──他不生氣嗎?
他臉色雖然很不太好看,但他確實沒有大聲罵人,秦晴不覺感到驚訝。
她詫異的表情,讓段子訓很是尷尬。“那樣看着我做什麼?是不是還要我趕妳出去!”
見他又開始罵人,可見是恢復正常了,秦晴奇異地安下心來。
“沒有。”秦晴搖搖頭,露齒一笑。
那笑容純真又可愛,讓段子訓瞧得愣怔了好一會兒。
“啊!粥還熱着,請二殿下趁熱吃吧。”秦晴兩手捧起一旁的粥碗,恭敬地端到他面前。
“誰要吃──那是什麼?”段子訓斜眼瞄去,忽然頓住,兩眼直瞪着她的手。
“什麼?”秦晴順着他的視線,望向自己的手,看見先前搬運小炭爐時,不小心被燙傷的紅腫。
大塊腫脹的燙傷痕跡,映在白皙的皮膚上,看起來特別顯眼。
“啊,您是問這個?”她眨眨眼,臉上的表情很是詫異。
他……可是在關心她?
“廢話!不然我問的是什麼?”段子訓不耐地低吼,臉上有着隱隱的臊紅。
“這是搬這個小炭爐時,不小心給燙着的。”秦晴照實回答。
“誰教妳去搬?外頭那麼多人,妳不會找個人幫妳嗎?笨死了!”他也不曉得自己在氣什麼。
其實她笨得燙着自己,是她的事,但他就是氣,還氣到想狠狠痛罵她一頓,才感到痛快。
其實,她有沒有燙着自己,似乎沒礙着對面那位皇子……
不過見他那麼生氣,秦晴只得好脾氣地,為自己的笨拙向他道歉。“對不住,是我不小心。”
“哼!”段子訓憤然扭過頭,不想理會她這笨蛋。
“既然我都辛苦把炭爐搬來了,就請二殿下把粥喝了吧?”秦晴再次捧高熱粥獻上。
段子訓仍處於憤怒中,兩眼瞪着她,許久沒有任何動作。
他應該發怒,把粥打翻,趕她出去,就像趕走那些煩人的內侍和宮女一樣。
但不知怎的,看見她手上的紅腫,他的手竟不聽使喚,自作主張接過她手中的粥碗;更誇張的是,他把粥喝完了。
他告訴自己:是因為中午喝了粥、吃了藥,一覺起來,確實舒坦多了,所以他何必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這回的肉粥,我有多熬一些時間,味道是不是好多了?”秦晴看他緩慢喝下粥,一臉期待地問。
為了讓他願意把粥吃完,她可花了不少心思呢。
“和中午煮的一樣難吃。”雖然嘴裏這般惡毒説着,但他還是吃光了粥。
秦晴欣喜地接過空碗,換上滾熱的湯藥。
“藥很燙,我先吹涼。”她將湯藥熟練地倒入碗裏,然後小心吹涼。
這幾日她都衣不解帶照顧病倒的姑婆,已經很有經驗了。
段子訓定定的,看着她忙着吹涼藥湯的認真神情,詭異地沉默了;他微瞇着兩隻説不出是冷漠,還是懶得搭理的幽黑眼眸,一徑兒盯着她。
“呃,好……好了,湯藥已經涼了。”他……幹麼那樣盯着她?
秦晴被他瞧得渾身不自在,急忙將湯藥遞給他,結果差點打翻藥碗。
可更令秦晴驚訝的是,段子訓這回也不囉嗦,接過藥碗一口飲盡,然後還朝她伸出手。
“什麼?”秦晴眨眨眼,盯着那隻上翻的手掌。
“糖飴呢?”他惡聲惡氣地討糖,活像她早該雙手奉上,卻翫忽職守。
“啊,在這裏……”秦晴趕緊解開隨身的小荷包,從裏頭取出她最喜愛的桂花糖飴──幸好她忙得沒時間將糖飴拿回房裏放。
不過──他中午不是還因為她拿糖喂他,而暴跳如雷嗎?這會兒為何又要糖?
“二殿下,桂花糖飴在這裏。”她取出糖詒放在掌心,讓他自行拿取,但對方卻動也不動地斜瞄她。
“放進我嘴裏。”段子訓像沒長手似的,張開嘴,要她服務到家。
秦晴沒心思去猜測他的詭譎善變是怎麼回事,直接聽命將糖飴放到他嘴裏。
反正她只要將他伺候得妥妥貼貼,讓疼愛她的姑婆在病榻上也能放心,那她就算不辱使命了。
順利讓段子訓喝了粥也服了藥,秦晴輕手輕腳地,收拾桌上的湯碗,準備端回御膳房裏。
段子訓含着糖飴,瞧她一副準備離開的態勢,忽然像不經意似的開口:“今日的粥……味道太淡,明日多調些味兒。”
聽他這麼説,秦晴睜大眼,詫異地看他半晌,興奮感才遲鈍地慢慢擴散開來。
他的意思是──
他明日還願意讓她來服侍他?!
太好了!姑婆一定很高興!
“嗯!我知道了,我會多加點味兒的。”秦晴眉眼彎彎,紅嫩的小嘴兒勾起,黑亮澄澈的眼珠子,透出強烈的歡欣。
段子訓瞧見了,不禁眼眸轉柔,一直故意裝出的傲慢面孔,也不由得放鬆了。
“我願意讓妳服侍,妳這麼開心?”他心裏不免有點好奇,她真如此關心他?
“嗯!因為我姑婆,最關心二殿下您了,如果您肯乖乖用膳吃藥,那我姑婆就很開心;我姑婆開心,我也就會開心。”她傻氣地笑着道。
段子訓聽完,臉上的笑陡然僵住。
原來她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秦嬤嬤!
這個笨丫頭,簡直是──
可惱!可恨!
那天的事,徹底惹惱了段子訓。
為了不讓秦晴好過,他把她喚到了跟前來,幾乎凡事都點名要她做。
“茶──”剛跟着師父練完武的段子訓,滿身大汗,口乾舌燥。
可他才開口,秦晴就已將沁涼的冰鎮酸梅湯送上。“二殿下請用酸梅湯。”
段子訓接過來,一口飲盡,解了口渴,隨手將杯子遞還,而她則極有默契地接下來,放到一旁。
段子訓覺得滿臉黏膩,只想立刻有條布巾可以擦臉。
“請用布巾。”一雙小手早拿着以井水浸濕、冰鎮過的布巾等候在一旁。
段子訓沒有伸手去接,只是閉上眼,等對方伺候。
秦晴熟練地拿着涼涼的濕布巾,沿着他的臉龐輕輕拂拭,除了擦去汗水,也拂去灰塵與躁熱。
段子訓舒暢地嘆了口氣,他正在發育,這陣子長得很快,練完了武,立刻感到肚飢。“我要──”
話沒説完,秦晴已送上準備好的點心。
金銀酥卷、肉末燒餅、核桃酪、豆沙涼糕。
兩道咸、兩道甜;兩道熱、兩道冷,全是他偏愛的。
饒是宮裏公認最難伺候的二皇子段子訓,也不禁滿意地勾起嘴角。
一開始,他只是想為難對方,想整得她手忙腳亂、哭爹喊娘。
可沒想到她年紀雖小,手腳卻利落得很;漸漸地,他習慣了她的存在,進而依賴起她,只是他自己毫無所覺。
待段子訓休息得差不多了,路公公才上前提醒他:“小主子,該上御書房讀書了,太傅正等着呢。”
“唔。”段子訓吞下最後一口點心,接過秦晴送上的濕布巾擦過手和嘴,便起身準備上御書房。
他雖打小備受嬌寵,卻沒因此變成只知享受的廢人;他自律甚嚴,對於練武和讀書這兩件事,從不荒廢。
“秦晴,妳跟我一起去,替我磨墨。”他頭也不回地命令。
“是。”主子有令,秦晴當然只能乖乖跟着上御書房,充當他的書僮。
可另一方面,她也能借機跟着讀書習字,所以其實很高興。
本來是蓄意折磨的開端,卻演變為形影不離的朝夕相依。
日子一天天過去,連段子訓自己都沒發現,自己對秦晴的依賴,已經到了無比強大的地步。
可就在他依賴日深之時,分別之日,卻到來了。
那是他們十二歲那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