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中小樓一角,燈火猶明,那是她師兄的卧室。斷斷續續的叫聲又從這卧室中傳出來了:“虹妹,虹妹,你下毒手,我不怨你,但在我臨死之前,你也不出來見我一面麼?咱,咱們畢竟是十年夫妻,你竟不來和我訣別?”聲如三峽猿啼,哀怨欲絕,令人酸楚。蓬萊魔女心裏一沉,“果然是師嫂下了毒手了!”心念未已,只見一條人影,疾若流星,從蓬萊魔女前頭那假山飛過,眨眼間便上了樓台,不是別人,正是蓬萊魔女的師嫂桑白虹,她被丈夫悽楚的呼喚叫出來了。
蓬萊魔女武學深湛,從聲音可以察覺傷勢,暗自想道:“聽師兄的聲音,雖然中氣已衰,但似乎還未傷及臟腑。”心中燃起一線希望,尋思:“師嫂的原意,本是在迫不得已之時,至多令師兄終身殘廢的。但願她不改原意,那麼師兄雖然殘廢也勝於身敗名裂。師嫂是愛之深,恨之切,但想來決不至於就忍心取了丈夫的性命。”又再想道:“師嫂迫不得已下手懲戒了她的丈夫,心中也定是十分難過。我師兄此時真情流露,並不恨她,還對她念念不忘。可見他還不是壞到透頂,對師嫂也原來還有一片深情!説不定他經過這次教訓,從此就悔改前非。嗯,他們夫去此時定有一番説話,我可不好打攪他門了。”於是蓬萊魔女停下腳步,隱身在假山石後,遙遙觀望。
且説桑白虹進了卧室,只見丈夫躺在牀上,面如金紙,氣若游絲,臉上的肌肉都痙孿了。桑白虹又是驚奇,又是心痛,叫道:“大哥,你——”公孫奇眼中藴着淚光,説道:“虹妹,你對我説一聲,你還是愛你丈夫的,那我就死也瞑目了。”
桑白虹步到牀前,神情驚駭,急聲叫道:“不,不!大哥,大哥,這不是我,不是我……”公孫奇道:“你説什麼?”桑白虹道:“這不是我下的毒手!”公孫奇苦笑道:“這不是你下的毒乎?虹妹,我過往對不起你,曾經想謀害過你,就是你下的毒手,我也死而無怨!”桑白虹是又着急,又感動,心想“他終於悔悟了。”説道:“大哥,此時無暇追查兇手,待我先給你拔毒療傷吧。”公孫奇怔怔説道:“虹妹,原來當真不是你嗎?”桑白虹道:“當然不是我!倘若是我,我也不會來了。”公孫奇臉上現出一絲微笑,説道:“不管是誰,我心中都不會恨他。因為我若不是這次受傷,你也不會出來見我的了。”桑白虹道:“哦,原來你早知道我回到家裏了。”公孫奇道:“夫妻心靈相通,我怎會不知道呢?虹妹,你肯原諒我,我真是高興得很。”桑白虹的眼淚也一顆顆滴了下來,説道:“大哥,你知道悔過,那就好了。你別要掙扎起來,讓我先給你看看。哎呀,這人好狠!奇怪,奇怪!你是怎麼中了他的毒的?”
你道桑白虹何以連呼奇怪,原來她看出了丈夫所中的毒,乃是一種名為“魅域神砂”的劇毒暗器,這種暗器要用一百種毒蟲研成粉未,和砂練成。桑白虹的父親桑見田生時是使毒大師,並世無倫,“魅域神砂”就是他著名的十二種毒藥暗器之一,煉砂之訣,乃是他家的不傳之秘,只有大女兒桑白虹得其所傳,連小女兒桑青虹都是不知道的。
桑白虹怔了一怔,心道:“怪不得他以為是我下的毒手。”還有一樣奇怪之處,因為這種毒砂份量很輕,不能及遠,最少要在一丈距離之內,才有把握打中敵人。公孫奇身具上乘武功,在剛中神砂的時候,只要一記劈空掌發出,在這短距離之內,除非對方是武林天驕、笑傲乾坤這流人物,否則一定會給他的劈空掌擊倒。桑白虹心想:“習武之人,受到突如其來的攻擊,反擊敵人乃是一種本能。難道大哥在那剎那間,還有空暇思索是誰打他的,因而遲疑不敢還手?又即使如此,但在這樣一丈之內的距離,難道他竟看不出不是他的妻子嗎?”
公孫奇斷斷續續地呻吟道:“哎喲,哎喲,我、我渾身發癢,好不難受。不過,不過,也高興得很,我畢竟知道不是你下的毒手了。當時,我一中暗器,身上的痛苦倒沒有什麼,心中可是傷痛到了極點,我一直以為你潛回家中,是要向我報復,我也一直在等待着你的報復,這是我罪有應得,死而無怨。但當我身中你的暗器時,我還是心頭有如刀絞,痛惜咱們的夫妻之情。好了,好了,現在畢竟知道不是你了。”桑白虹聽了這番説話,感動非常,心中想道:“原來如此。他當時心中傷痛,神智已經昏迷,怪不得看不出那是別人了。”“嗯,這個人又是誰呢,他怎麼懂得使用我家的獨門暗器?”
公孫奇説了這一串説話,早已是上氣不接下氣,額角的汗珠,黃豆粒似的一顆一顆地滴下來,臉上的肌肉也痙孿得幾乎扭曲變形了。桑白虹心中充滿憐惜,早已把一切仇恨拋進東洋大海,她眼中藴着淚珠,柔聲説道:“大哥,你中了暗器,以為是我,不肯還手,只此一點,我已經可以完全原諒你了。你別説別動,我來給你治傷。”
伏在外面假山石後的蓬萊魔女,聽了這番説話,也是驚奇之極,心道:“原來不是師嫂下的毒手!”她心思細密,立即想到:“這暗算師兄的人,一定還藏在堡中。我師嫂給師兄治傷,只怕他又來暗算,我一定要給他們防護。”她悄悄走近幾步,在樓下埋伏,手中捏着一把石子,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師兄的卧室,只要一發現敵蹤,她便要立下殺手。從紗窗上望進去,只見她的師嫂已彎腰立在牀前,看得出是正在給她師兄治傷了。
蓬萊魔女一面是緊張的戒備,一面又有輕鬆的愉快,心道:“師兄師嫂和好如初,我也可以放下一重心事了。”
別種毒藥暗器都有解藥,只有這“魅域神砂”之毒,卻是要靠手術治療的。當下,桑白虹掌貼丈夫傷處,默運玄功,推拿有關穴道,一面柔聲安慰她的丈夫道:“若是感到疼痛,你別害怕,大約只需一盞茶的時刻,我就可以把魅域神砂吸出來了。”
肌膚相接,桑白虹只覺掌按之處,熱得燙手,心裏頗為奇怪,“魅域神砂”的毒性,初着體時,全身發熱,但很快就會過去,漸漸轉為冰涼。大哥中這毒砂,最少也過了半燭香時刻,為何此刻還是熱得駭人?難道那人所配製的魅域神砂,和我家所傳的義有不同?她推拿了幾下,又覺得丈夫的肌肉頗有彈性,本來習武之人,肌肉是比常人更寓於彈性,但中了魅域神砂毒後,彈性就必然消失的,桑白虹更感惶惑:“難道中的不是魅域神砂?但其他的跡象,卻又分明是中此毒。這是什麼緣故?”
正在心頭惶惑,捉摸不走之際,忽聽得公孫奇一聲冷笑,忽地長身而起,桑自虹道:“大哥,你、你痛……”她還以為是丈夫痛得難受,跳起身來,哪知話猶未了,公孫奇已是出指如電,倏的就點了她的穴道,冷笑説道:“你潛回家中,暗地裏算讓我,你當我是傻瓜嗎?哼,現在我也讓你嚐嚐暗算的滋味!對不住,這兩大毒功秘訣。我可要不問自取了!”一把揪僕妻子,迅即就剝去了她的上衣,在她的貼身衣袋,搜出了那本毒功秘籍,哈哈大笑,啐了妻子一口,説道:“你把丈夫當作外人,將這秘籍視如寶貝,連丈夫也不肯給。好,你就滾吧,如今我也不要你這妻子了!”
桑白虹這才知道上當,氣得雙眼發白,幾乎失了知覺;原來公孫奇的那些“中毒跡象”都是假裝出來。他內功深厚,要令全身發燙,肌肉痙孿,都非難事。但他對於“魅域神砂”的特殊毒性和中毒之後的現象,知得還不很周全,故而也還露出一兩處馬腳。可惜桑白虹被丈夫“深情脈脈”的言語所騙,發現了疑點,也依然對丈夫毫無防範。
公孫奇盡情將妻子侮辱了一番,正要一掌將她推出。屏風後忽地躍出一人,冷冷笑道:“捉虎容易放虎難,你還要顧念夫妻之情,給自己留下心腹大患嗎?”話聲未了,已是把手一揚。
嗤嗤嗤三枚毒針,射進了桑白虹的背心大穴。這人正是玉面妖狐連清波!
當那三枚毒針射來之時,公孫奇本已揚起衣袖,想要把毒針拂開的,但聽得連清波“捉虎容易放虎難”那句活,不禁呆了一呆,略一遲疑,那三枚毒針都已射進去了。公孫奇面色灰白,頹然坐下,喃喃説道:“白虹,白虹,你別怨我!”
玉面妖狐媚眼流波,嬌聲笑道:“大丈夫何患無妻,你怕沒人喜歡你嗎?”公孫奇在她一笑之下,銷魂蕩魄,哀寂之容,頓時收斂,抓着了連清波的手,吃吃笑道:“你肯賠我一個妻子,我也就不怪你了。”
桑白虹一聲厲叫,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聲音中充滿怨毒,叫道,“公孫奇,你、你好!你這妖狐,我。我恨。恨不得食你的肉,我、我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呀!”原來她被毒針刺進穴道,劇痛攻心,以畢生功力,作臨死前的掙扎,竟把穴道解開了。忽地在地上一滾,張口一咬,咬着了玉面妖狐的腳踝。
玉面妖狐用力一蹬,罵道:“好狠的妖婦,臨死還敢傷人。”桑白虹中了毒針,已無法凝聚功力,被玉面妖狐蹬一腳,登時又再跌倒,血如泉水般地噴了出來。玉面妖狐“嗖”的拔出佩劍,冷笑説道:“免得你受苦,我超渡了你吧!”
公孫奇轉過了臉、玉面妖狐挽了朵劍花,卻停在半空,未即刺下,冷笑道:“公孫奇,你捨不得嗎?”公孫奇道:“畢竟是一場夫妻,總也有點難過,你,你就趕快下手吧,早點了結,免得我多受折磨。”玉面妖狐嘿嘿笑道:“真是個多情夫婿,嘿嘿。
既然如此,你何必與我合謀?哼,哼,我偏要你受點折磨,你若是真心喜歡我,我要你親手了結這個賊人!你殺不殺她?”公孫奇道:“哎呀,你別難為我了!”玉面妖狐道:“好,你不下手,咱們就一拍兩散!”公孫奇無可奈何,接過利劍,閉了眼睛,正要一劍向他妻子的心胸刺下,忽聽得錚錚兩聲,一枚石子盪開了公孫奇的劍尖,另一枚石子則向着玉面妖狐打來,玉面妖狐揚袖一拂,這枚石子的力道大得出奇,這一拂仍然阻不着它的去勢,玉面妖狐的額角給石子打個正着,登時也是血流如注。還幸虧她這一拂減弱了石子的勁道,要不然己是頭破腦裂之災。
這一剎那,公孫奇嚇得呆了,長劍噹啷墜地,只見蓬萊魔女已從窗口闖進,戟指罵道:“你,你。你不是我的師兄,你是禽獸!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情,天道難容!”她激動之極,聲音都顫抖了!
玉面妖狐背靠牆壁,壁上忽地現出一道暗門,原來她這幾天一直就是躲藏在複壁之中的,這道暗門和複壁是桑白虹離家之後,公孫奇才作的秘密佈置,所以連桑白虹也不知道。這次她潛回家中,暗中監視丈夫,卻想不到玉面妖狐早就藏在她丈夫的房中,而且也在暗中監視她了。公孫奇假裝中毒誘妻,就是玉面妖狐給他出的主意。
玉面妖狐想要從暗門榴走,蓬萊魔女怎能容她?她比玉面妖狐更快,拂塵一展,已是閃電般地擊下,玉面妖狐不敢背向着她走進暗門,只好回過頭來招架。
只所得“刷”的一聲,玉面妖狐的衣袖被拂塵一掃,已是片片碎裂,雪白的手臂上現出了幾道血痕。玉面妖狐疾退幾步,一把金針撤出,蓬萊魔女冷笑道:“你用毒針害死我的師嫂,好,我就叫你嚐嚐自己毒針的滋味!”拂塵一揮,呼呼風響,十枚中有七八枚反射回去,餘下的也都給拂塵打落了。
公孫奇展開摺扇,當中一隔,叫道:“師妹手下留情!”他的武功雖然不及蓬萊魔女,也還差得不是太遠,那一把金針射到了摺扇上,發出了一連串爆豆似的聲響,紛紛落在地上,蓬菜魔女斥道:“滾開,誰是你的師妹!”話雖如此,蓬萊魔女到底還是看在恩師份上,不願對師兄即下殺手,所以只是叫師兄“滾開”。
玉面妖狐叫道:“事已如斯,你還想你的師妹嫁給你嗎?”説時遲,那時快,蓬萊魔女身形一側,已從公孫奇身旁掠過,拂塵再展,向玉面妖狐追擊。公孫奇咬一咬牙,摺扇一合,突然向蓬萊魔女的後心大穴點下。
蓬萊魔女一覺微風颯然,知道是師兄偷襲,心中又是傷痛。又是氣憤,但也只得放鬆了五面妖狐,反手一拂,塵扇相交,蓬萊魔女未用全力,雙方的招數部給對方化解了。
蓬萊魔女柳眉一豎,冷冷笑道:“公孫奇,你、你當真要給這妖狐陪葬?”她實在還不忍反臉無情,聲音都已有點顫抖了。
公孫奇何等聰明,聽出了師妹還有幾分情份,這剎那間,他已轉了無數次念頭。要是他立即表示悔過,願從此洗心革而,料想蓬萊魔女會饒恕他。但如此一來,他夢寐以求的榮華富貴、功名事業,也都要付之流水,以後只能跟隨蓬萊魔女走同一條道路了,而蓬萊魔女又是決不會愛上他的。
這是兩條道路的抉擇,這是人獸夫頭,可惜公孫奇利令智昏,終於想道:“要是她還沒有發現今晚之事,我還可以騙她。
如今她親眼看到我殺害妻子,她縱然饒我,也一定是鄙視我的為人了。我還能指望她愛上我麼?我跟隨她,至多是在她手下做一個頭目,受她管束,遭她鄙視,一世也抬不起頭來。但我若和連清波一條路走,我還可以在綠林中稱霸一方,説不定藉助金人之力,還有裂土封王之望。大丈夫豈能俯仰隨人,不思青雲直上?何況連清波的美貌,也並不輸於師妹!”思念及此,心意立決,冷然説道:“師妹,你都不肯認我作師兄了,還多説作甚?從今之後,你走你的陽關路,我走我的獨木橋。我不管你,你也別冉管我了吧!”蓬萊魔女氣往上衝,不由得怒聲説道:“你既執意叛國投敵,那就是國人皆曰可殺的了。我為什麼不能管你?”但話雖如此,她還是未下殺手。公孫奇趁她未有防備,摺扇一張,倏的向她面門一撥。就在此時,玉面妖狐拾起地上的長劍,也已一劍向她刺來。
公孫奇情知不是師妹的對手,故此猝然發難,意圖僥倖,縱然不能制勝,也可引開師妹的視線,好讓玉面妖狐逃走。哪知蓬萊魔女武功己臻化境,眼看摺扇就要撲到她的面門,她忽地身形一仰,硬生生使出了“鐵板橋”的功夫,雙足釘牢,腰軀後彎,只聽得“叮”的一聲,玉面妖狐一劍刺來,公孫奇這一扇也恰好從她面門上掠過,卻和玉面妖狐的青鋼劍碰上了。
説時遲、那時快,蓬萊魔女拂塵一面,驀地長身而起,拂塵裹住了玉面妖狐的長劍,飛足又踢公孫奇的手腕。公孫奇用“盤龍繞步”的身法,繞過側邊,摺扇用力一撥,勁風發出,塵尾飄散,那拂塵收束的力道已被卸去幾分,玉面妖狐也非弱者,趨勢用個“夜叉探海”的招式,長劍往前一送,解開了拂塵的纏繞。
蓬萊魔女氣怒交加,喝道:“好個妖狐,你還想逃嗎?”佩劍鏗然出鞘,一手揮舞拂塵,一手展開劍式,使到疾處,拂塵有如黑雲壓頂,劍氣宛若玉龍夭矯,將公孫奇與玉面妖狐的身形都罩在千絲萬縷的拂塵與寒氣森森的劍光之下。
玉面妖狐忽地笑道:“柳清瑤,你和武林天驕的交情很不錯啊,説來咱們也不是外人,何必苦苦相迫?”蓬萊魔女斥道:“無恥妖狐,誰和你是一路人?莫説武林天驕不是和你一路,即使你是他的朋友,我也不能饒你!”口中説話,手底絲毫不緩,運劍如風,剎那之間,連攻了六六三十六劍,玉面妖狐竭盡所能,全力防禦,擋開了三十五劍,最後一劍終於未能閃開,“哨”的一聲,劍尖已被蓬萊魔女削去,幸虧公孫奇的摺扇當中隔開,替她擋過了蓬萊魔女的第三十七劍。
蓬萊魔女心裏也不禁起疑。尋思:“這妖狐要和我套交情,論理應該提出她對我闔寨之恩,助我山寨逃過危難之事。她不提此事,卻要借重武林天驕,轉彎抹角地來套交憎,這不是輕重倒置了嗎?嗯,難道來向玳瑁暗通消息的那個‘妖狐’,不是同一個人!”
公孫奇道:“師妹,你不看武林天驕的情份,難道我爹爹的情份你也不顧?”蓬萊魔女又氣又恨,又是悲痛,説道:“公孫奇,你若還記得你的爹爹,你怎可這樣辜負他的期望?倘若冰爹爹在此,他早已把你打死了。”但蓬萊魔女雖然硬起心腸,心裏不住地自己對自己説道:“他已是叛國從賊的敵人了,決不能放過他。”但終是心中悲痛,攻勢不由得略略一緩。公孫奇何等機靈,一見有機可乘,摺扇疾揮,把蓬萊魔女也迫得退了一步。
玉面妖孤立即飛身掠起,“砰”的一聲,擊碎了窗户,從窗口跳了出去。蓬萊魔女大怒,追上去就是一劍,但終是遲了一步,未刺着玉面妖狐,卻刺了掩護玉面妖狐的公孫奇。
只聽得一聲低沉而又急促的尖叫,突然間爆發出來,卻不是受了傷的公孫奇的叫聲,而是桑白虹驚惶失措,不由自上地呼喊。她心中本是充滿了對丈夫的恨意,但不知怎的,到了這緊要關頭,眼看着丈夫就要喪命在蓬萊魔女劍下,她仍是下由自主的發了驚呼!
蓬萊魔女霍然一驚,心道:“不好,還是救師嫂要緊!”心如亂麻,第二劍就沒有再刺出去,公孫奇已是在他妻子的驚叫聲中,跟在玉面妖狐後面,也從窗口跳出去了。蓬萊魔女望着他們二人的影於在黑暗之中消失,心中一片茫然。她沒有再刺一劍,是為了看她恩師的情份?是為了還顧念同門之誼?是為了免她師嫂再受刺激?是為了急着要先教師嫂的性命?還是這種種因素都有着一些?總之在這瞬間,她也像她師嫂一樣,情緒錯綜複雜,心中難過非常。蓬萊魔女定了定神,回過頭來,見了她師嫂那個模樣,心神剛定,又不禁大吃一驚,桑白虹原來的樣子雖説不上怎樣美貌,但卻是體態豐盈,肌膚紅潤的,但如今蓬萊魔女眼前的師嫂,卻是個皮膚起皺,形容枯槁,消瘦不堪,難看已極的一個小婦人!從她中了毒針之後,還不到一炷香的時刻,在這短短的時間,她簡直是完全變了樣子!玉面妖狐那毒針的厲害,可想而知!
桑白虹用顫抖的聲音,斷斷續續他説道:“清瑤妹子,我錯怪你了。你快過來,我有心腹話要和你説。”蓬萊魔女將她扶起,一掌抵着她的背心,説道:“別忙説話,你要把一切事情拋之腦後,養好了傷再説。”
蓬萊魔女默運玄功,一股真氣輸進她師嫂體內。桑白虹掙扎了幾下,似乎添了一兩分活力,聲音比前稍微清亮,但卻更覺淒涼,説道:“多謝你了,但還是沒有用的。”她抖抖索索,從懷中摸出一隻哨子,約有五寸來長,黑黝黝的,也不知是什麼金屬。蓬萊魔女道:“師嫂,你要什麼?”桑白虹道:“我要了結此間未了之事。”
桑白虹正把那哨子湊到口邊,眼光一瞥,忽見在她腳邊有一隻玉釵,這是公孫奇當年送給她的定情之物,她本是套在臂上的,如今她肌肉消瘦,這玉訓不知不覺地褪落下來,她一直未曾發覺。幾顆淚水從她於澀的眼中滴了下來,桑白虹驀地把那玉釵拾起,使一把勁,摔出了窗外,頓時間心如刀絞,人也累得氣喘吁吁。蓬萊魔女道:“師嫂,你這是何苦來呢?還值得為這薄倖人生氣嗎?”
桑白虹道:“我沒氣力了。你替我吹這哨子,三長兩短,連吹三遍!”蓬萊魔女怕她多説話傷神,雖然不懂它的作用如何,卻也不願多問,接過哨子便吹。
桑白虹在一旁急促地喘氣,呼出來的口氣熱得駭人。蓬萊魔女吹了三遍,放下哨子,忙又出掌,抵着她的背心,以真氣輸送進去。桑白虹道:“清瑤妹子,你別浪耗功力了,我已不中用的了。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請你聽我臨終一語。”蓬萊魔女察覺師嫂的脈息已亂,心跳也在若斷若續的狀態之中,知她所言不假,自己給她輸送真氣,也只能讓她暫延殘喘,要想保存她的性命,那是千難萬難的了。
蓬萊魔女心頭沉重之極,低聲説道:“師嫂説吧,我聽你的。”桑白虹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緩緩説道:“我的遭遇,你已看見了。
天下男兒多薄倖,女子擇人而事,需要特別小心!我師兄對你衷心愛慕,我知道這是真的。我但願你也成為我的師嫂,我就可以放心了。那、那笑傲乾坤,不是你的良配,你嫁了他,只怕將來要會後悔!你肯聽我的勸告嗎?”
蓬萊魔女怔了怔,她感謝師嫂在這彌留的時候,還關心她的終身大事,但也不禁起了疑心,暗自尋思:“師嫂為什麼作這樣的勸告?只是因為武林天驕是她的師兄嗎?但她為什麼要説華谷涵的壞話?怎見得華谷涵不是我的良配?聽她的口氣,竟似認為華谷涵也是個薄倖男兒,她何所見而云然?”要知在蓬粱魔女心目之中,剛好和她師嫂所想的相反,儘管在感情上她比較接近武林天驕,但在理智上她卻更相信華谷涵,覺得華谷涵似乎更適宜於做她的配偶。這些日子來,她也一直感到感情的苦悶,武林天驕,笑傲乾坤,這兩個人在她心中的份量,連她自己也難以分別孰重孰輕。聽了師嫂的話,她心情一片混亂,但為了不想令師嫂失望,她只好含糊其辭,這樣答道:“師嫂,我會記着你的勸告,好好考慮的。”
桑白虹對這答語雖然不很滿意,但她已沒有精力再多説了,她自知離死不遠,只得趕快再説第二件事情,“你要告訴我的妹妹,叫她千萬不要上她姐夫的當,設法將那毒功秘籠奪回,立即焚燬,免得留在世上害人。”蓬萊魔女道:“你放心,我會助你妹妹一臂之力的。”
桑白虹正想説第三件事,只聽得樓下已是人聲嘈雜,腳步聲呼喝聲亂成一片,桑白虹霍地站了起來,叫道:“你們快來!”
話猶未了,只聽得轟隆一聲,房門踢破,進來的是四個老頭,手中都執着兵器,向蓬萊魔女怒目而視,但似手投鼠忌器,因為蓬萊魔女還在扶着桑白虹,他們不敢即行攻上。
桑白虹連忙説道:“這位是柳女俠,害我的人不是她,她是救我的,我死之後桑家堡上下人等,都要聽她的吩咐!你們快來見過新主人!”
這四人驚疑不定,面面相覷,一時間,誰都沒有説話。桑白虹喘着氣卻帶笑説道:“剛才這哨子是我教她吹的,你們還有什麼疑心?”此言一出,這四個老頭再也沒有懷疑,登時一齊跪下,向蓬萊魔女行參見主人的大禮。
原來這四人仍是桑家老僕,曾跟隨桑見田數十年,得過桑見田的傳授,而且在桑見田臨終之時,還有遣命託孤,請他們照顧桑白虹、桑青虹姐妹的。這四人對桑白虹最是忠心,桑白虹也自小就把他們當作叔叔看待,從來沒有端過主人的架子用哨子呼喚他們。
蓬萊魔女剛才吹的那個哨子乃是千年犀角,聲音特異,是專為召喚他們才吹的,那樣的吹法——三長兩短、連吹三遍也只有桑白虹才懂,那是桑見田臨終之時,將哨子與吹哨的方法一同授給桑白虹的。
這四個人最初還有懷疑,以為桑白虹是受了挾持,被迫出此。這時他們已看出了桑白虹受傷極重,絕計無力吹那哨子,始信她所言是實。要知她若不是出手自願,即使受了挾持,也無須教蓬萊魔女吹那哨子。
蓬萊鷹女慌道:“這如何使得?”衣袖一捲,發出一股潛力。
阻止那四人下跪。桑白虹道:“好妹子,你忍心讓桑家堡落在惡人之手麼?”蓬萊魔女霍然一驚,心道:“不錯,我若是不安置她這班舊屬,他們就要被玉面妖狐所用了。”一遲疑之間,那四個老頭都已行過禮了。
行過了禮,為首的老頭連忙問道:“大小姐,傷你的人是誰?我門誓必為你報仇!”第二個道:“姑爺剛才已經走了,他説的又不一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桑白虹道:“他説了什麼?”那老頭道:“他説小姐已被一個女賊害死,這女賊就是,就是——”眼望蓬萊魔女,沒有再説下去,蓬萊魔女柳眉一豎,氣起來道:“他竟敢誣指我是兇手!”那老頭惶恐之極,忙再跪下,説道:“現在我已經知道姑爺説的是假話了,但我卻不明白他何以要説假話?我只是轉述他的話,請主人恕過。”桑白虹咬牙説道:“因為害我的人就是那玉面妖狐!”這四人不約而同的“啊呀”一聲叫了出來。嚇得呆了。桑白虹提了口氣,説道:“今後你們都聽這位柳女俠的命令,報不報仇,怎樣報仇,柳女俠自有主意,你們可以不必多管。我最恨的是那妖狐!”蓬萊魔女暗暗嘆了口氣,心道:“到了這步田地,師嫂還是顧念看丈夫,怕這四個人找他算帳。聽她口氣,她分明是暗示我只可找那妖狐,唉,若論起罪惡,師兄之罪實不下於那玉面妖狐,又教我如何能放過了他?”
桑白虹説了這一連串話,已是風中之燭,搖搖欲墜。蓬萊魔女連忙將她抱起,桑白虹又掙扎着問道:“他、他還説了些什麼?”
為首的老頭道:“姑爺神色倉皇,和一個女子匆匆出走。他説小姐被害死,敵人太強,難以抵禦,要我們放一把火,將這桑家堡燒了,並叫堡中人眾,在各處點起火頭之後,立即撤離,由我率領,先找一個地方避難。日後他自然會來找我們,那時再商量給小姐復仇的大計。”桑白虹氣得兩眼翻肉,恨聲叫道:“公孫奇,你好狠毒!”蓬萊魔女也是毛骨悚然,“想不到師兄卑鄙狠毒,竟至如斯!他是怕我追來,將他懲處,所以不敢親自放火,卻命令手下行此毒計。這四老是桑家忠僕,他們放火要是給我發現,我將他們殺了,就正合師兄心意,免得他日東窗事發,這四老要為他們的小姐報仇。要是我不發現呢,那就連我和師嫂一同燒死!即使我能逃出火窟,師嫂不能行動,那是必死無疑了!”
那老頭續道:“幸虧姑爺説了之後,勿匆便走,沒有親自督促我們動手。我一想,小姐即使已被害死,我也應該見她一面,決不能就把她的屍體毀滅。何況這桑家堡是老爺數十年心血之所聚,我也不能就一把火將它焚了。因此,我想了又想,終於沒有接受他的命令。我們拼着一死報主、正待來看小姐,可巧那哨聲就響了。”第二個老頭道:“那女子想必就是玉面妖狐了。
她還給了我們一把毒針,叫我們若是見到柳女俠出來,就用毒針亂射。我們那時未知底細,還以為柳女俠真是害死我們小姐的兇手。幸虧我們到來的時候,柳女俠正扶着小姐,我們這才不敢下手。”原來玉面妖狐雖然來過幾次,但每次都是半夜潛來,除了公孫奇和他幾個心腹之外,其他人都未見過。蓬萊魔女上次來到桑家堡給公孫奇解圍,將羣雄逐走,因而這四老認得她,也識得她的厲害。
桑白虹雙眼翻白,忽地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叫道:“你告訴我的師兄,這妖狐,這妖狐……”話來説完,一口氣已經斷了。
蓬萊魔女連忙運掌抵她後心,在她耳邊喊道:“師嫂,你還有什麼要吩咐我的?”桑白虹身體抖動了一下,似是記起一件緊要之事,眼皮睜開一線,説道:“我,我忘了告訴你,你、你爹爹還在人間。”聲音斷續,細如蚊叫。蓬萊魔女心頭一震,叫道:“什麼?他,他在哪裏?”忽覺桑白虹全身冰冷,氣息毫無。蓬萊魔女再把真氣輸送進去,她也全無反應,原來早已死了!
蓬萊魔女是個棄嬰,一直不知自己父母的名字。自從她懂事以後,無日不以自己的父母為念,她的師父公孫隱也曾為她多方查探,總是得不到半點消息,也不知他們是否還在人間?想不到此際突然從桑白虹口中,第一次聽到她爹爹還活着的消息,只可惜桑白虹已經死了,她已是不能再向桑白虹多問半句了!正是。
言猶未盡幽冥隔,更向何人探隱情。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