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這句話奇特之極,她不罵別的,一張口就罵笑傲乾坤“油頭粉面”。不錯,笑傲乾坤是個英俊的美少年,但他也是個武林中人交口稱譽的正派俠士,有生以來,還從來沒有人這樣罵過他。“油頭粉面”這四個字加在他的身上,當真是令他啼笑皆非。
可是時間已不容他與這老婆婆爭辯,這老婆婆掌力一發,便似排山倒海般狂湧過來。笑傲乾坤一個“盤龍繞步”,閃開正面,隨即一招“神龍擺尾”,雙掌一擋,化解對方掌力。但饒是他解拆得宜,也不禁連退三步,略感呼吸不舒。
蓬萊魔女道:“老前輩,你怎能不分青紅皂白,就張口罵人,動手打人?他不是歹徒,他是和我——”活猶未了,老婆婆已是向笑傲乾坤連劈三掌,一掌緊於一掌,當真是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蓬萊魔女見笑傲乾坤形勢危急,只好出手相助,四掌齊推,這才消解了老婆婆的掌力。但在她凝神發掌之時,她的説話就不能不突然中斷了。
蓬萊魔女一停止説話,這老婆婆立即繼續罵道:“你這小妮了懂得什麼?越漂亮的男人心腸越壞,你還要護着他?哼,這等油頭粉面的少年,我一見就生氣!你快快滾開,否則我連你也傷了!”這老婆婆的內功,差不多已是到了登峯造極的境界,她力敵兩名高手,竟然還是能夠一面動手,一面罵人,而且罵得滔滔不絕。
笑傲乾坤笑道:“老媽媽,你這話可不能一概而論!”老婆婆斥道:“油頭粉面就必定是油嘴滑舌。我不聽你的,總之你不是好人。接招!”一招“白猿探路”,合着雙掌,倏然一分,雙“剪”笑傲乾坤兩肩,倘若給她“剪”着,以她的功力,笑傲乾坤的琵琶骨必將破碎無疑。笑傲乾坤見她使出如此辣招,大吃一驚,再也笑不出來。百忙中連用“三環套月”,“風拂垂楊”兩招,再加上蓬萊魔女從旁牽制,這才堪堪把老婆婆的這一招殺手化解開去。
原來這老婆婆在少年時候上過一個美少年的當,以至心理失常。今晚她給女兒觸及了心頭的隱痛,勾起了心頭的舊恨,如今她是要把這一腔怨氣,都發泄在笑傲乾坤身上。她越打越是火起,在她眼中的笑傲乾坤已變成了昔日曾經欺騙過她的那個美少年了。
蓬萊魔女人急計生,抽了個空,忙用“傳音入密”的內功叫道:“二嬸,我是柳元宗的女兒!你不是要知道我爹爹來意的麼?如今我就是代我爹爹來和你説的!”蓬萊魔女已經知道屋中的女人與柳元甲並非夫妻一路,故而願以嬸嬸相稱。
不料她剛説出“二嬸”兩字,這老婆婆己是發出了一連串的冷笑聲,老婆婆的功力比她高,笑聲擾亂了她的話語,蓬萊魔女雖然把要説的活講完,但屋中的女人卻只聽到“二嬸”兩字。
柳元甲的妻子聽得蓬萊魔女叫她“二嬸”,不覺怔了一怔,心中想道:“哪裏鑽出來的這位侄小姐?”要知她退出江湖已經十年有多,蓬萊魔女身為綠林盟主則還未過五年。柳元甲之妻所知道的只是柳家的往事,對近事則毫無所知。她只道大伯柳元宗早已全家遭害?怎想得到今晚來的這個女子竟是柳元宗的女兒,而且又是綠林盟主?民間的習慣,較為親近的晚輩,通常都是稱前輩為叔、伯與嬸嬸的。柳元甲的妻子心中想道:“莫非他們是元甲派來的人?元甲心還未息,要他的手下前來窺伺?”
此時蓬萊魔女與笑傲乾坤聯手,與那老婆婆已訂了將近半炷香的時刻。柳元甲的妻子不由得好生驚異,心想:“當今之世的前輩高手,能夠抵敵我的母親的也不過寥寥數人,怎的這兩個年輕男女卻是這麼了得!”她最害佰的一件事就是柳元甲要搶她的兒子,如今她既然疑心蓬萊魔女與笑傲乾坤是她丈夫派來的人,她當然也就不敢離開屋子了。
那老婆婆似是要防範蓬萊魔女再與她的女兒通話,掌力越發催緊,叫蓬萊魔女無法分神。但她對蓬萊魔女只是掌力加強而已,對笑傲乾坤則更為狠辣,所使的殺手,十之七八都是攻向笑傲乾坤。
笑傲乾坤向蓬萊魔女使了一個眼色,兩人心意相通,同時反守為攻。笑傲乾坤取出摺扇,倏地一張,發出一股冷風、蓬萊魔女五指一拂、瞬息之間遍襲那老婆婆的七處穴道,這一招點穴功夫,是柳元宗所授的世上無雙的“驚神指法”。
那老婆婆的武功雖然差不多已是登峯造極;也不禁屹了一驚,只得斜閃兩步,以鐵袖神功化解蓬萊魔女的點穴,説時遲,那時快,笑傲乾坤的摺扇倏張倏合,小小一柄扇子使出了五行劍的招數又兼有點穴的手法,也是在瞬息之間,遍襲那老婆婆的七處要穴,把這老婆婆又迫得退後三步。笑傲乾坤一聲笑道:“後會有期,暫且失陪了!”原來笑傲乾坤與蓬萊魔女見這老婆婆步步緊迫,他們是不想與這老婆婆拼命的,只怕打她不過,遭她毒手,因此,只好各出絕招,以求脱身。把老婆婆迫退之後,二人立即飛逃。
老婆婆大怒,還想去追。她女兒已在窗口叫道:“媽媽、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兩個小子咱們雖然還沒有知道底細,可是他們也沒有得罪咱們啊!”這老婆婆呆了一呆,夜鳳吹來,老婆婆清醒了些,才發覺自己剛才的暴怒失常,是有點不合情理,下覺瞰然失笑,心道:“怪只怪這小子長得俊,我把他當作了害我的那個人了。”當下止步不追,只遠遠地揚聲説道:“什麼後會有期?你們還想再來?哼,你們再來我就打斷你們的腿!”
兩入逃人樹林,喘息過後,不禁相視而笑,不約而同他説道:“這老婆婆好凶!”
笑傲乾坤笑道:“你聽見他説的最後那一句話沒有?她説咱們再去,她就要打斷咱們的腿呢。這事怎麼辦,咱們撒不撒手?”
“撒不撒手”即是還管不管的意思。
蓬萊魔女道:“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們,哪能就此撒手不管?最少我得和柳元甲的妻子説個清楚。還有,柳元甲曾經回來看過她們,説不定她們也可能知道這老賊的去向。”
笑傲乾坤懂得她的意思,説道:“不錯,柳元甲老奸巨滑,比公孫奇更難對付。着是任由他與金虜勾結,也是一個極大的禍患。倘若能夠探出他的下落,把他除去,咱們也可早日安心。
只是這老婆婆一見咱們就要驅趕,卻焉能容得你向她的女兒細問其詳?”
蓬萊魔女道:“奇怪,這老婆婆武功如此高強,在武林中卻是藉藉無名?她應該是與我的爹爹,我的師父同一輩的,他們也從沒説過有這個一位前輩女傑。她躲避我的爹爹,想來其中也是定有因由。”笑傲乾坤道:“這老婆婆定是少年時候吃過男子的虧,心灰意冷,退出江湖,故而無人知道。”蓬萊魔女道。
“我也是這樣想,但卻不知道這人是誰?”
笑傲乾坤笑道:“你懷疑是你爹爹嗎?我想決不至於。”蓬萊魔女“啐”了一口道:“你説到哪裏去了,我怎能猜疑我的爹爹?我爹對我媽情深義重,我媽死後,他做了二十年的和尚,要不是知道我還活在人間,他還不肯還俗呢。”
笑傲乾坤道:“我也説決不至於。但你以為她躲避你的爹爹,卻是為了什麼?”蓬萊魔女道:“我猜想不透。不過依我看來,我爹爹可能知道她當年之事。這隻有問我爹爹才能明白了。”
笑傲乾坤道:“難道咱們再回轉光明寺問你爹爹嗎?”
蓬萊魔女道:“當然不能這樣耽誤行程。嗯,我倒有個辦法。這老婆婆只是痛恨男子,對我似乎還客氣一些,待我單獨前去,再試一試如何?”
笑傲乾坤道:“我不放心。這老婆婆有點瘋瘋癲癲的,要是她突然發起瘋來……”蓬萊魔女笑道:“這都是因為是你這油頭粉面的小子惹她發瘋的!”笑傲乾坤佯怒道:“好呀,你拿了瘋婦人的話來罵我,看我不撕破你小嘴?”兩口子正在打情罵俏,蓬萊魔女忽地“噓”了一聲,悄悄説道:“別鬧,像是有人來了。”
笑傲乾坤亦已聽到山腳下有輕微的腳步聲,遂與蓬萊魔女跳上一棵大樹,這時天上烏雲盡散,月色明亮,隱約可以看見兩個影子,其中有個身材高大的駝背老人更是引人注意。笑傲乾坤大吃一驚,説道:“一個是柳元甲,一個是神駝太乙!”
蓬萊魔女道:“咦,果然是這兩個老賊!他們走在一起,咱們怎辦?”要知神駝太乙的武功更在柳元甲之上,蓬萊魔女與笑傲乾坤聯手,可以制服得了柳元甲,也可以稍稍勝過太乙。但如今是柳元甲與太乙同在一起,他們就決計打不過這兩個老賊了。
笑傲乾坤道:“柳元甲把這老賊請來,想必是要這老賊給他助陣,好讓他奪回孩子的。咱們且先看看動靜。”
蓬萊魔女道:“不錯,那老婆婆也非易與之輩,想必還有一場好戲可看。倘若他們真的打了起來,咱們倒可以助那老婆婆一臂之力。”
柳元甲與太乙已經走上山坡,山坡上的一條小路就是通往老婆婆那間屋子的。蓬萊魔女與笑傲乾坤躲在樹上,停止説話,屏息呼吸。柳元甲與太乙正好從大樹底下經過,他們心中有事,井未發現樹上有人。
柳元甲向前一指,説道:“她們就是住在這間屋子。”太乙道:“多謝你給我帶路,倘沒有你,我真想不到她們是躲在這荒僻的山村。嘿,嘿!今天總能找着她了!”
柳元甲哈哈笑道:“最想不到的是你我相識多年,卻不知原來竟是翁婿!岳父有事,小婿理當效勞。岳丈大人何須客氣?”
太乙似乎有點尷尬,説道:“是呀,老朋友變了翁婿,這可真是再也滑稽不過的事。但我有你這樣一位賢婿,可也心滿意足了。”
柳元甲道:“可惜咱們一家子還不知能不能團圓呢?”
蓬萊魔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時柳元甲與太乙已經走過,蓬萊魔女悄聲問道:“他們説的什麼?他們竟然是翁婿嗎?”笑傲乾坤笑道:“這也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老夫少妻之事,世間在所多有。”蓬萊魔女道:“話是不錯。但我還是意想不到。唉!這兩母女嫁的都是老奸巨滑的大壞蛋,母女同命,這不是太可悲了嗎?”
話猶未了,只聽得那老婆婆的聲音喝道:“你這兩個小子真的是不知死活,還敢回來麼?哼,看我打不打斷你們的腿!”原來這老婆婆聽得屋後面的山路上有人走動的聲息,還以為是笑傲乾坤與蓬萊魔女去而復來。
老婆婆挾了一根枴杖,從後門飛跑出來,上了山坡,正好與太乙打了一個照面。老婆婆如遇鬼魅,登時呆了!
太乙笑道:“咱們都老啦,再不是什麼小子了,小鈴子,但你在我的心目中還是當年那個小鈴子!唉,小鈴子,這些年來我找得你好苦!如今端的是蒼天不負苦心人,終於還是讓我見着你了。過了這麼多年,你的心頭之氣也該平下來了吧?我是來向你請罪的。咱們老夫老妻可應該團圓了!”
蓬萊魔女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老婆婆就是明明大師所説的那個“小鈴子”!
月光下只見老婆婆白髮如銀,亂單般地散亂開來,無風自抖。蓬萊魔女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卻可以想得到她心中的氣惱。“小鈴子”這樣的呢稱,用在一個雞皮鶴髮的老婆婆身上,蓬萊魔女乍聽之初,不禁大有滑稽之感,但蓬萊魔女隨即想起明明大師在提起他的“小鈴子”之時,那一片又痛苦又深情的黯然神色,蓬萊魔女又不禁深深地為老婆婆感到難過了。明明大師那日沒有講出來的心頭隱痛,蓬萊魔女也頓然明白了。
那老婆婆呆了半晌,忽然一頓枴杖,怒聲説道:“你害了我的一生,我已經認命了,你還不許我過一個安靜的晚年麼?哼,小鈴子?小鈴子早已給你害死了!我不要見你!你是人面獸心的畜牲!”
太乙變了面色,説道:“小鈴子,當初是我做錯了事,但後來你不是也甘心情願嫁了我麼?俗語説得好?一夜夫妻百夜恩,咱們可是做了好幾年夫妻的啊!”
老婆婆氣得話聲顫戰,説道:“我只恨當初吃了你的虧,把持不定,無可奈何地依從了你。哼,你還敢提起舊事?那幾年我吃了多少苦!”
太乙道:“小鈴子,即使我有千般不是,也總有好處吧。我沒打你,沒罵你,何曾給你吃了什麼苦了?”
老婆婆提起了枴杖,指着太乙冷笑道:“你的所作所為比打我罵我還要令我難過百倍!我最痛恨的事,你就偏偏去做。嘿,嘿!你現在已是新皇帝的新國師啦,你還來找我這老婆子做甚?”
太乙道:“找你去同享榮華富貴呀!小鈴子,你在這山溝裏受苦多年,如今我貴為國師,你也該讓我有個機會為你盡點心力了。”
老婆婆道:“我才不稀罕這樣的榮華富貴,我也不是你的小鈴子,你給我滾!”
太乙面色越來越是難看,説道:“你不是我的小鈴子?嘿,嘿,你是還未忘情於你的那位明哥吧?可惜他已經做了和尚,他也不能再要你啦!”
老婆婆顛巍巍地舉起枴杖,喝道:“你再多説半句,我,我與你拼了!”
太乙連忙門開,冷冷説道:“好,不説就不説。你不願跟我,我也不勉強你。但我的女兒,你總該還給我吧!”
老婆婆道:“你的女兒?你沒有女兒,你休想從我這裏把她搶走!”
太乙冷笑道:“我沒有女兒?難道她不是我生的嗎?”
老婆婆道:“她的爹爹早已死了。你懂不懂,我不能讓她有一個給人鄙視的爹爹,你是活着也好,死了也好,總之我是在我女兒的心中把你埋葬了!”
太乙怒道:“小鈴子,你做得未免太過份了吧?你我夫妻失和,你怎能欺騙女兒説我已經死了?”
柳元甲忽地上前,向那老婆婆行了個禮,説道:“岳母大人在上,小婿參見。咱們都是一家子,有事總好商量。請你們兩位老人家別再爭吵了。”柳元甲年已六旬,太乙與那老婆婆也不過六十多歲年紀,比他大不了幾歲,他口口聲聲,自稱“小婿”,聽得那老婆婆起了雞皮疙瘩,又是討厭,又是氣憤,忍不住舉起枴杖就要打他。柳元甲倒縱避開,説道:“岳母大人,請容小婿説話。”太乙在旁冷笑道:“當真要打,你恐怕還不是我們翁婿對手吧?”
老婆婆大怒道:“滾開,你們翁婿是一丘之貉,你們就狼狽為奸吧。你岳父認你,我可不能認你!”
柳元甲笑道:“古語有云: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岳母大人,你不認我不打緊,只要瑛妹認我就行。嘿,嘿,你的女兒嫁了我就是我的人,我如今要會妻兒,可由不得你攔阻了。”
柳元甲説了話,就要跑進那間屋子,老婆婆喝道:“你這潑皮無賴,吃我一拐!”柳元甲一招“天王託塔”,以裂石開碑的掌力化解這一招,但饒是他內功深厚,也撥不開老婆婆的枴杖,眼看就要給老婆婆狠狠地打他一拐,太乙一指戳出,一股冷風箭射去,老婆婆的功力雖然要比柳元甲稍勝兩分,但在她與柳元甲相持的時候,卻禁不起太乙的玄陰指力,雖不至於便受內傷,也不由得機伶憐地打了一個冷顫。她要運功抵禦太乙的玄陰指力,杖頭的勁道一鬆,柳元甲已是脱身而去。太乙哈哈笑道:“賢婿,你儘管去接你的妻兒,我來對付這個潑婦。”
原來太乙自從在首陽山吃了柳元宗的虧之後,自付單打獨鬥,絕勝不過柳元宗,但倘若能夠夫妻複合,那就多了一個大大得力的幫手,不但不用再懼柳元宗,普天之下,也無人能勝得過他們夫妻聯手了。因此他這次旨柳元甲同來,是打好了如意算盤的,第一步動之以情,希望這老婆婆再次上他的當;倘若這一步棋子走不成功,那麼第二步就用武力硬來,由柳元甲去劫奪妻兒,只要柳元甲能帶走她的女兒,這老婆婆愛女情深,不怕她不就範。
老婆婆無法阻攔柳元甲,一腔怒氣,不由得都發泄在太乙身上,大怒罵道:“好呀,你害了我一生,我還未曾與你算帳,你卻又來搶我女兒,哼,哼!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揮杖痛擊太乙,兩人登時動起手來。太乙的本領稍有不如,但他畢竟是與這老婆婆做了幾年夫妻,彼此熟知對方的武功,既然相差有限,老婆婆要想勝他,也就很不容易了。
他們是在屋後門的山坡上撕打,太乙纏着那老婆婆,柳元甲便向那間屋子跑去。還未跑到,後門忽地推開,一個女人走了出來,正是他的妻子。柳元甲呆了一呆,只聽得他的妻子已是尖聲叫道:“媽,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聲音硬嚥,無限悽楚。
蓬萊魔女從樹上望下去,這時才看清楚了她這“二嬸”的容貌。只見她荊釵裙布,淡掃蛐眉,年紀大約是三十開外,未到四旬。雖是徐娘半老,而風韻猶存。此時她臉有淚痕,更增了幾分楚楚可憐之態。端的是個美人胚子。
蓬萊魔女只是震驚於她的美貌,神駝太乙則從她的身上看見了當年的那個“小鈴子”的影子,這個他從沒見過的女兒,簡直就像是她母親的化身,兩母女長得一模一樣。這剎那間,神駝大乙也不禁動了父女之情,叫道:“瑛兒,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話猶未了,那老婆婆疾風暴雨般地一陣亂拐打下,將太乙的話頭打斷,迫得他倒退三步,老婆婆一面重拐打去,一面喝道:“不許你説!”
那中年婦人淚珠晶然,説道:“我知道你是誰!”但她卻沒有叫出“爹爹”二字。
柳元甲邁上一步,説道:“阿瑛,咱們的孩兒好麼?我來接你們了。”伸手要抓他的妻子,那中年婦人如遇鬼魅,急忙閃開,忍不着失聲喊道:“媽,你女兒的命好苦!”
那老婆婆一頓亂拐迫退了太乙,回身一掠,已是到了女兒跟前,將女兒擁入懷中,説道:“別怕,別怕,媽在這兒,誰敢碰我女兒一下,我就和他拼了!”
太乙跟着過來,冷冷説道:“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金鈴,你怎可以不讓他們夫妻説話。”
那老婆婆對太乙的話不理不睬,只是擁着她的女兒説道:“瑛兒,都是媽的不好,早知如此,媽當年應該留你在媽身旁,不讓你到江南去的。”那中年婦人哽咽説道:“怪不得媽,都是女兒有眼無珠,上了壞人的當!”
上文表過,這老婆婆名叫聶金鈴,四十年前與明明大師本來是一對情投意台的愛侶,後來着了太乙的**,受他污辱,無可奈何,嫁給了太乙的。
聶金鈴嫁後三年,身懷有孕,此時她早已看清楚了太乙的面目,夫妻的感情已是壞到無可收拾的地步,聶金鈴不願她將來的女兒有這樣一個父親,懷胎三月,便跑了出來。這時她也知道了她舊日的愛侶早已削髮為僧,她不願再去擾亂明明大師的清修,遂去投奔她一位姓石的義姐,便是這家人家。她的女兒出世之後,做了這家人家的義女,聶金鈴不願要她父親的姓,將她女兒取名石瑛。她讓女兒改姓,一來是為了憎恨太乙,二來是為了報答她的義狙,三來也是希望躲過太乙的偵查,讓他永遠不知道石瑛是他女兒。
石瑛的義父義母是江湖遊快,在江南的快義道上也有他們的朋友。石瑛長大之後,聶金鈴便拜託她的義父把她帶到江南去。聶金鈴的用意是想女兒遠遠地離開生身之父,二來也好讓女兒在江湖歷練一番,養成獨立能力。臨行前夕,做母親的且曾叮囑女兒,叫她留心物色佳婿,最好在江南成家立室,不必再回北方。倘若女兒有了歸宿她也願意到江南安享晚年。
石瑛到了江南,不久便成為豔名遠播的女俠,不知多少英雄豪傑追逐在她的裙下。但她一個也不合意,卻偏偏選中了一個比她年紀大二十多歲的柳元甲。
柳元甲當時已是江南的武林盟主,用假仁假義的手段籠絡了一班豪傑,不是深知他的底細的人,誰都把他當作一個英雄人物。他雖然比石瑛大二十多歲,但當時也不過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為人又極工心計,起初是以長輩的身份接近石瑛,漸漸就大獻殷勤。他對少女的體貼入微的手段,更不是一些年輕小夥子比得上的。日子一久。石瑛不由得不上了他的圈套,由於崇拜“英雄”的心理,也由於感激他的“照顧”,竟然嫁了給他,陷入了與她母親相同的命運,終於也是攜兒出走,迴轉北方,母女外孫,相獻為命。
書接前文,且説聶金鈴正在擁着女兒,兩母女心傷淚咽。太乙冷冷説道:“今日一家於團圓,你們還哭些什麼?金鈴,你不願與我破鏡重圓,那也罷了。瑾兒有她的丈夫,你怎可禁止她夫妻相會。”伸手便要拉開他的妻子。老婆婆擁着女兒,一拐打出,喝道,“老匹夫,氣死我也,你敢碰一碰我的女兒,我就與你拼了。”柳元甲笑道:“岳父岳母,你們老夫妻,何苦見面就罵,動手就打?好吧,岳母既然不肯聽小婿之勸,小婿只好先討回妻子了。”石瑛喝道:“滾開!”一抖手飛了三把飛刀。
老婆婆的本領高於她的丈夫,但石瑛的本領卻是遠遠不如柳元甲。三柄飛刀都給柳元甲打落。
柳元甲笑道:“我可不願與娘子動手。好吧,我且待你氣平下來再説,我先去看看我們的孩子!”
石瑛大為着急,連忙追上去道:“我決不能讓你搶我的孩子!”老婆婆也要過去阻攔。但卻給太乙纏住,一時之間不能脱身。
柳元甲笑道:“娘子,你不想我使用硬功,那麼咱門夫妻倆就該好好地談一談了。”
石瑛心亂如麻,想了一想,説道:“好吧,你要説些什麼,到那邊去説吧。”柳元甲笑道:“進屋子裏坐着舒舒服服他説不好嗎?為什麼要到林子裏去。”
石瑛一掠雲發,低聲説道:“孩子睡了,別驚醒他。”柳元甲見她説話平和,心中甚是歡喜,想道:“看來她似乎尚有夫妻之情,倘得她心甘情願地與我言歸於好,那可勝於強迫多了。”
石瑛抹去淚痕,平平靜靜地走入林中。老婆婆叫道:“瑛兒,不可再上壞人的當!”石瑛道:“媽,孩兒自有主意。”柳元甲笑道:“我們夫妻的事,岳母大人,你可不用費神多管啦!”老婆婆氣得七竅生煙,但給太乙纏住,卻是無可奈何。
石瑛在前,柳元甲在後,走過蓬萊魔女與笑傲乾坤藏身的那棵大樹,蓬萊魔女心想:“卻不知我這二嬸是作何打算,我倒不便立即動手。”石瑛走過那棵大樹十多步路,這才停了下來。
柳元甲嘻皮笑臉作了個揖,説道:“請娘子念在夫妻之情,與我回去。岳母執迷不悟,以後咱們慢慢勸她。”他一把年紀,向年輕的妻子打恭作揖,形狀甚是難堪。
石瑛臉上木然毫無表情,淡淡説道:“你為什麼要來接我?當真是為了夫妻之情麼?”柳元甲指天誓日他説道:“怎麼不是?夫妻總不能一輩子不和的,是不是?”
石瑛道:“不對吧?你是因為在江南立不住足,這才想到要找我們母子的吧?”
柳元甲怔了一怔,心道:“她躲在荒谷之中,我只道她已是不聞外事,卻怎的還是消息如此靈通?”當下説道:“娘子,你既然知道,那我也不必瞞你,江南那些武林人物,受人挑撥,另奉鐵筆書生文逸凡作為盟主,都背叛我啦。但只要咱們夫妻和好,再打天下,又有何難?”
石瑛道:“你不是一向自誇在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嗎?怎的江南的俠義道卻要叛你?”
柳元甲苦笑道:“娘子,你不用挖苦我了。可是,我即使不配做江南的武林盟主,你我夫妻,卻倒是一條路上的了。”
石瑛冷冷説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柳元甲説道:“你現在已經知道你的父親是誰了,你父親是金國國師,你根本就不是漢人,難道你還能和江南的一班所謂俠義道混在一起嗎?我與你的爹爹來此,就是想讓你知道你的本來身份,接你出去同享榮華的。”
石瑛道:“哦,這麼説你對我倒是一番好意了,真是多謝你啦!”
柳元甲眉開眼笑地道:“誰説不是呢?你以前不知自己是什麼人,跟着一班所謂俠義道反金猶有可説。如今你已知道你是金國國師之女,卻何苦還在這荒谷里受苦?你想想值得嗎?”
石瑛道:“好,你容我想想。”手託香腮,似作沉思之狀,卻忽地一抖袖子,一蓬金芒突然從袖管中射出來!
這一蓬金芒乃是石瑛苦心所練的梅花針,針尖上含有劇毒,敵人若給射中,見血封喉。
原來石瑛見柳元甲與太乙同來,她的母親只能抵敵太乙,看來是無法顧全她們母子的了。石瑛不願兒子被柳元甲搶去,因之早就存了與柳元甲一拼之心。
但她也還不忍立下殺手,故此一再用言語試探,試探她的丈夫有無悔悟之心,結果是證實了她母親的活,她的丈夫果然是壞到無可收拾,不但是自己甘心依附暴君,為虎作倀,而且,還勸她同流合污,石瑛灰心已極,這才發出暗器,拼着與柳元甲同歸於盡!
石瑛當然知道她的丈夫武功高強,絕不是普通暗器所能對付,但她這蓬梅花針是藏在袖管之中的,梅花針是極細小的暗器,她假作輕掠雲鬟,突然間出其不意地發射出來,事先毫無徵兆,無聲無息,料想柳元甲武功再高,至少也有一兩支射中。
但她卻設想到她的丈夫機警之極,她雖然盡力抑制自己,不露神色,但當她立下決心,準備與丈夫同歸於盡的那一剎那,她的眼睛還是不自覺地透露出來,柳元甲一接觸到她這悲憤怨毒的異樣眼光,心中一凜,登時拔起身形。石瑛的金針射出,他的雙腳已經離地尺許。
就這尺許的距離,柳元甲已免了殺身之禍。柳元甲一身深厚的內功,倘若毒針是射中他的眼睛或者是射中他的咽喉,他有可能斃命,射着他的身體卻是無妨。因為他的身形已經撥高了尺許,只聽得“嗤嗤”聲響,柳元甲的衣裳上插滿了梅花針,但在咽喉以上,卻未中一支。
柳元甲玄功一運,他身穿的那襲青袍,登時就似漲滿的風帆鼓起,梅花針插滿他的衣裳,卻沒有一根能刺着他的皮肉。他一抖衣裳,身形一落,滿身的梅花針也都跟着抖落了。
柳元甲冷笑道:“小賤人你下得辣手,我也不能和你客氣了!”石瑛毒針無效,方自一呆,柳元甲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點了她的穴道。
柳元甲揚聲笑道:“岳母大人,你的女兒已經願意跟我回去了,我勸你也不要和岳父鬧啦!”話猶未了,忽覺勁風颯然,笑做乾坤與蓬萊魔女從那棵樹上雙雙跳下,箭一般地向他射來。
柳元甲笑聲頓斂,喝道:“什麼人躲在這兒?”蓬萊魔女喝道:“老賊,你看看我是誰?我是還沒有給你害死的柳清瑤!”聲到人到,揮劍便攻柳元甲。笑傲乾坤過去解開了石瑛的穴道,立即也加入戰團。
柳元甲倒抽了一口冷氣,但一看他堂兄並沒同來,這才減了幾分驚恐,勉強打了個哈哈説道:“原來是清瑤侄女,咱們都是一家人,有話好説。”
蓬萊魔女罵道:“誰和你一家人?你和太乙才是一家,和完顏亮才是一家!”揮劍如鳳,劍劍直指柳元甲的要害!
柳元甲又驚又怒,氣得“哇哇”大叫:“無禮小輩,膽敢目無尊長!”大袖一揮,盪開蓬萊魔女的拂塵,“呼”的一掌拍出。
他與蓬萊魔女、笑傲乾坤都曾數度交手,知道蓬萊魔女功力較弱,是以立意先擊破較弱的一環,這一掌全力施為,掌力有如排山倒海,打得沙飛石走,周圍數丈之內,樹葉紛落如雨,林鳥驚飛。
哪知蓬萊魔女今非昔比,這一掌只能令她身形搖晃,卻不能將她擊倒。蓬萊魔女身形一晃,隨即藉着對方攻來的掌力,倏地身形平地拔起,一招“玉女投梭”,挽了一朵劍花,凌空刺下,斥道:“什麼尊長?我認得你,我的寶劍認不得你!”
笑傲乾坤也在同時發動攻勢,摺扇一指,以閃電般的手法,剎那之間,遍襲柳元甲的十三處大穴。柳元甲腳踏五行八卦方位,雙掌如環,使出於生本領,化解對方攻勢。但饒是他化解得宜,也禁不住步步後退,只聽得“嗤”的一聲,衣袖已被蓬萊魔女的劍鋒削去了一截,“肩井穴”也險被笑傲乾坤的摺扇點中,肩背一陣痠麻。
石瑛是給柳元甲用重手法點了穴道的,此時穴道雖解,血脈一時間尚未暢通,正倚着大樹調勻氣息。柳元甲歹念再起,驀然一個倒縱,反手抓出,意欲拿住他的妻子作為盾牌。
幸而蓬萊魔女甚為譏警,見他肩頭一聳,已識破他的惡毒心腸。他快蓬萊魔女更快,飛身一掠,恰恰攔在石瑛面前,一劍就朝着他的手腕切下。笑傲乾坤也是如影隨形,跟蹤急上,揮扇點他背心的“懸樞穴”。這是人身死穴之一,柳元甲縱有閉穴功夫,也不敢讓笑傲乾坤點中。
柳元甲武功委實了得,就在這危機重重的剎那,腳尖尚未着地,已是硬生生地把身軀扭轉,斜竄出數丈開外,避開了利劍切腕之危。笑傲乾坤的摺扇也差了三寸,點了個空。
石瑛氣得雙眼翻白,罵道:“你,你簡直是畜牲!”蓬萊魔女與笑傲乾坤聯手夾攻,把柳元甲困在當中,再也不讓他有偷襲石瑛的機會。
蓬萊魔女道:“二嬸不必氣惱,我們絕不容他再欺負你了。
我是你大伯柳元宗的女兒,奉了爹爹之命,特來探望你的,咱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石瑛又是傷心,又是感動,眼淚奪眶而出,硬嚥説道:“多謝你啦。我,我不願再看見他了,任憑你們怎樣處置他吧!”俺面大哭,飛快地跑回家去。
柳元甲抓不着妻子,圖謀不遂,已無鬥志。他本來就難敵二人,此時鬥志一失,更是招架不住,只想脱身。
蓬萊魔女哪肯讓他逃跑,左手拂塵,右手長劍,使得凌厲無前,當真是有若神龍夭矯,雄鷹展翼。她的“天罡拂塵三十六式”也還罷了,那手“驚神劍法”,是跟她父親新近練成的最上乘的刺穴劍法,卻正好是柳元甲的剋星。若不是因為她功力稍差,不必笑傲乾坤幫忙,柳元甲已經不是她的對手。
柳元甲倒抽一口冷氣,心道:“若不拼着耗點元氣脱身,只怕這次真會八十歲老孃倒繃孩兒了。”激戰中他為了躲避蓬萊魔女的刺穴劍招,左肩又給笑傲乾坤的折鐵扇重重地敲了一記。饒是他練有護體神功,這一下重手法也敲得他疼痛難當。
柳元甲驀地一聲大吼,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便似一枝血箭似的向蓬萊魔女射去,蓬萊魔女吃了一驚,側身一問,臉上濺着幾點血點,竟然火辣辣作痛。笑傲乾坤見多識廣,知他是要施展邪派的“天魔解體大法”傷人,忙把摺扇一張,給蓬萊魔女撥開血筋。柳元甲雙掌齊推,掌力大得出奇,笑做乾坤與蓬萊魔女都不禁退後幾步,説時遲,那時快,柳元甲已是突破包圍,如飛逃跑,下山去了。原來他這“大魔解體大法”極傷元氣,只能在最危急之時用來救急,卻不能持久的。
笑傲乾坤扶住蓬萊魔女,説道:“想不到這老賊還有這麼一招,瑤妹,你沒事麼?”蓬萊魔女道:“沒事。只可惜讓他跑了。”
笑傲乾坤道:“他跑得了今次,跑不了下次。下次若再碰上咱們。
我有辦法破他這招。好,你既然沒事,咱們該去助那老婆婆一臂之力啦。”蓬萊魔女笑道:“那老婆婆驕傲得緊,她的本領也勝過她的丈夫,恐怕她未必樂意咱們去幫忙她呢。”
話猶未了,只聽得太乙一聲厲叫,原來他見柳元甲已經敗走,心裏一慌,他本來就打不過他的妻子,心裏一着慌就更加抵擋不住,給老婆婆在他背脊上重重打了一拐。
老婆婆喝道:“這次我饒你性命,你給我滾開,以後可別讓我見着!”原來她這一拐雖然打得很重,卻也頗有分寸,只是令他受傷,並未將他的背梁打斷。
太乙如奉綸音,忙不迭地飛跑。蓬萊魔女與笑傲乾坤因為是老婆婆有言在先,放太乙逃跑的,當然也就不便去追擊了。
老婆婆見他們二人走來,不覺有點尷尬,當下淡淡説道:“你們救了我的女兒,我以後會報答你們。你們還來纏我做什麼?”
蓬萊魔女道:“聶老前輩,你打了神駝太乙一拐,已經是幫了我們的大忙了。剛才我們未得你的允許,擅自闖入貴府,還望老前輩恕過。”者婆婆聽她叫出了自己的姓氏,雖然知道蓬萊魔女是柳元宗女兒,也不禁吃了一驚,説道:“哦,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正是:舊夢塵封休再啓,此心如水只東流。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