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成仲那日並沒有喝下贏雁飛賜的那盅酒,他轉身過去就吐在了衣襟內。並不是他對贏雁飛有什麼疑心,只是習慣了,當年楊放作鐵風軍的統領時就是從不沾一滴酒的,這已是老規矩。那夜他送雲行天進了後宮,就在交輝門上守着。因這些時日實是累的很了,不小心還是打了個盹,濛濛朧朧間聽得一個再熟不過的聲音在説:好象是昏過去了,把他帶走吧!是放到暖曦閣裏去麼?不,他是不會投向我們這一邊的,把他關別處吧。他辨出這兩個人,一個是楊放,一個是令狐鋒。電光火石間他什麼都明白了。楊放與雲行天的爭執他是親見的,這些日子的不祥之感終於找到了源頭。魯成仲想道:是了是了,以楊放的性子,不會就這麼罷休的,那日以後他就沒再為此事勸諫過,這不對勁,再就是軍師的事出來他微微的睜開一隻眼睛,見整個城樓上都是兵刃的寒光閃動,心知在這裏是不可以動彈的。於是就由人把他架起來,扔在一宮城處一處待衞們休息的房裏。魯成仲想道:楊大將軍呀楊大將軍,我是你一手帶出來的,果然是深知我性,沒來勸降。忠於皇上,是過去那些年你一點一滴的教我們的,我也總不能負了你的心血不是?他趁守衞的一時疏忽殺了守衞逃出來。他想道:眼下只有鐵風軍是肯定不會叛的,要緊的保全了這支強軍。楊放雖着大批人馬在鐵風軍營外看守,但魯成仲在這營裏住了多年,知曉幾個隱秘的通道,於是私下裏潛了回去,鐵風軍裏的人見了他終於得知出了什麼事。當下紛紛嚷嚷着要殺進宮去,被魯成仲攔住了,魯成仲道:他們敢作這事,定是雲行風也叛了,城外的雲軍就不是很可靠,我來的路上,城裏各處要道都被楊軍守住了,我軍以騎兵為主,在這城裏和他們打,是不化算的。眼下衝進去救皇上出來是不成了,我們得活下來,出去找個安身的地方。他們不敢殺皇上的,相信天下有不少忠義之士會與我們一道擁戴皇上共同平叛,我們自然是打頭的。我們先衝出去再説。
鐵風軍突如其來的衝刺讓楊軍措手不及,沒能攔的住。他們到城外時,秋波道:雲行風縱是靠不住,雲軍的士卒總不會個個背叛皇上,我們不妨把消息傳給他們,由他們與那妖后鬧去。若是出了死傷,正好是羣情激憤,我們再當頭一呼,有了這二萬雲軍未必攻不下宮城。魯成仲深以為然,於是就出了朝天門下那一幕。卻沒料到贏雁飛一席話就讓一場風波平息了,於是只好逃開。楊軍和令狐軍的騎兵一直在追他們,魯成仲領着鐵風軍打了幾個漂亮的伏擊戰,楊軍和令狐軍吃了幾次虧後不敢分兵,小心謹慎,就一直沒能追上他們。不過兩軍也是久歷戰陣的,在他們身後幾步處吊着,使得他們沒法弄到一個落腳的地方。就這麼一路追一路逃的橫過了明淩河銀河風南草原,一直逃到了雁脊關下,奉命駐守雁脊關的本是雲軍的一位副將,此人曾為雲行天親手所救,又與雲行風甚有嫌隙,一聽此事就概然讓他們入了關城。楊軍和令狐軍中人追至,一日攻不下母堡,便掃蕩了外圍的子堡。魯成仲和雁脊關的兵力合起來只有不到七千人,無奈只得棄守子堡,龜縮於母堡之中,雖然楊令兩軍一時攻不上來,他們也出不去。好在母堡中糧食充足,一時倒也安全。
消息傳到了西京,贏雁飛在鳳明宮怡性閣召眾人商議。楊放有些感慨道:沒曾想當初親手督造的這座雄關,還未能抵擋一次蠻族的入侵,倒先作了自家人殘殺的戰場。雲行風一旁冷言冷語道:對你,也真是自家人了,鐵風軍那些人哪一個不是你一手帶出來的?你如今可是有些悔了麼?袁兆周道:雲將軍這是什麼話?難道鐵風軍於你不是自家人麼?當初他挑近衞之時,十之四五出自雲軍。雲行風對袁兆周怒目而視,令狐鋒打斷了他們,道:還好鎮風堡的守將未放鐵風軍入城,否則就大不一樣了。袁兆周點頭道:是呀,鎮風堡中的糧食足以供三萬大軍一年之需,城堅地闊,若是他們得了鎮風堡,樹勤王之旗,只怕會有不少崇他之名的流民聚來,那就真是有些麻煩。楊放道:正是!好在眼下他們躲在雁脊關的母堡之中,我們固然不易攻下,他們也沒了出路。堡中糧食只夠他們食用年餘,不必攻打,圍上幾個月,他們自然是降了。贏雁飛本一直沒出聲,這時卻道:你們可知道,這鎮風堡的的守將本不是定的這一個,而正是雁脊關的那一個。眾人俱怔住了,贏雁飛淡淡的道:他定人的那日,泌和正在他身邊,因贏泌和在那一帶與蠻族周旋良久,便問他何人堪當鎮風堡守將,贏泌和見了這兩個名字,便舉薦了這一個。這是因我曾對他説過,鎮風堡極要緊,若是落在他的死忠部下手裏,便是我得了西京,也難説平定了北方。
幾個人聽了這話,都默然了片刻,袁兆周道:太后果然深思熟慮,想的長遠。這鐵風軍眼下是不必管他們了。雁脊關的子堡都在我們手上,又有鎮風堡的支援,他們出不來的。倒是民政上頭的事,更是要緊。當下便細細道來,今年年成甚平,北方各省都只夠口糧,各軍大都願駐南方,中洲這些年來都是各軍就近在駐地徵糧,南方百姓甚多怨言,便有為沐家報仇的各股小亂此起彼伏,又聽人傳説是石頭營尚在嶺東一帶山中活動,有不少南方青壯都跑去嶺東,盼能尋着石頭營,加入起事。楊放聽到這裏時,眉頭不由一皺。袁兆周又一一述了今年的各項收支,説了大半個時辰才道:大略就是如此了,細帳在泌和那裏,他這幾日在總着,太后看該如何處置?贏雁飛凝神細聽,令狐鋒也是竭力想弄明白,一時聽不懂的就問了出來,雲行風坐得倒端正,楊放卻看出來他已是一團迷糊,至於楊放自已,卻是懶得傷這個神,索性琢磨着這幾個人的心思,倒也悠閒。
贏雁飛聽罷了想了片刻,還是把問題又拋了回去,問道:袁先生以為如何?袁兆周苦笑了一下道:於今之計,惟有降下軍負,才可使民生安樂。只消讓百姓過上一兩年的太平日子,他也好,沐家也好,都是無法叫人再為之作亂的。這降軍負不處兩條,即然是戰亂已平,就不妨減兵,着軍中壯年男子回家勞作;再就是收回各軍的就地徵糧之權,由中軍部一併調撥,也可少去擾民之事,太后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頓時冷了場。需知減兵一事,本是該的,不過,能減誰家的兵馬?誰又情願減自家的兵馬?而收回就地徵糧之權,與收兵權也沒什麼不同了。贏雁飛權位初定,安撫眾將還來不及,又那裏可以做出如此犯眾怒的事?楊放頓時明白袁兆周方才的苦笑是什麼意思,那是因贏雁飛自已不願説出這種話,就要着他説出來。果然贏雁飛道:茲事體大,緩一緩吧,先把宮裏的用度減一減。自今日起,宮中不再徵絹綢,宮女們自已織布著衣,由我帶個頭吧。
好呀,太后之仁德定讓天下百姓更是感激涕零,可少去不少怨言的。令狐鋒道,楊放聽他的話,有那麼點譏諷贏雁飛又在市惠收買人心的意思,不過,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吧?喔?贏雁飛看了他一眼道:難道令狐將軍有意為我分憂,從自家減起?令狐鋒本是想探一探她的意思,卻得了這麼一句,一時也難以回覆,只得道:令狐鋒怎敢為人之先,自是與大家一起的。贏雁飛一笑,道:既是安定了一時,就該把事情上了正道。袁先生一直是無官身的,總該有個名分了,過幾日擬詔下去,袁先生就委屈將就一下中書令一職吧。袁兆周頓了一頓,這才道:謝太后恩典。然在坐的都明白,以往在雲行天手下時,袁兆周等於是他副手,只要是雲行天要管的事,袁兆周就能管。而這一定下了中書令的職位,雖是極品的官,卻也是文官,不可以再參與軍務了。贏雁飛又對楊放令狐鋒雲行風道:你們幾位晉元帥的事,也是早該辦了的,就一起吧,一應有功之將均升上一級。楊放想起雲行天那日説的馬上就要是楊帥了吧"的話,只有苦笑的份,心知此次奪權有功之臣,自以自已楊軍中最多。
見諸事已畢,贏雁飛着令他們回去。楊放卻沒有直接出宮,而是繞了一大圈,在宮西最為隱蔽的一處宮城外站了良久,側耳聽裏頭的一動一靜。他身後的親衞曉得他的心事,問道:大將軍想進去嗎?守衞都是我家軍的不,我們走!楊放打斷了他的話,快步走開。楊放心知,多見一次面,對他對自已都是不堪忍受之事,還不如就當這個人不在了的好。不過,楊放總覺得,這個人不會就此無聲無息的埋沒在這荒宮之中,那薄薄的紅牆,真能把他困住一輩子麼?楊放很怕他出來,卻更怕他當真就再也不會出現了。
雁脊關下之事,果如眾人所料,僵持在那裏,沒有什麼大的戰事。南方雖有小亂,然有大軍駐守,也就是旋起旋平。眾將互相打量着,都沒有掃蕩羣雄的能耐,於是尚算安分,這一年便成了中洲五十餘年來最為安寧的年頭。太平年頭日子過的飛快,轉眼就是重光五年的春天,又到了青黃不接的三四月,北方不少地方又出了饑荒,贏雁飛與袁兆周贏泌和等幾個民政部的大臣連日連夜設法調運糧食,然而各軍自徵之糧已佔去了南方賦税的半壁江山,使得他們大有捉襟見肘之感。袁兆周嘆道:這是個難處,拖着不辦,終不是個辦法。贏泌和接話道:可眼下又能怎樣,看看吧,又是百姓赴京請願的聯名狀子,太后好不容易才把他們安撫了下去。倒真巴望着打一場戰,也教這些太爺們有點事做,省得他們整日裏無事生非。語音未落,就聽得門外傳來急急的腳步聲,一名渾身浴血的侍衞跑過來道:稟太后,有人衝進宮城!在座諸人立即站起,問道:衝進了那裏?侍衞道:宮城西側那處廢了好久的地方,叫什麼來着喔,想起來了,是紫晨宮!
贏雁飛等人趕至紫晨宮時,楊放雲行風和令狐鋒已然到了,他們看着院子裏的大灘鮮血,數百具屍首,都是面色鐵青,一言不發。宮城的防衞,因他們三個誰都不放心誰,於是分作了三層,由外自內,各守一層,讓人如此輕易的衝了進來,他們三個都不由的想道:在我的部下里,還有多少忠於他,只是掩的極深,瞧不出來的?其中以楊放的心思更為複雜,他想道:若我不是楊軍的主帥,若我在守宮城,我會不會全力阻他逃走?楊放搖了搖頭,他難以回答自已。
有受了傷的守衞跪在地上稟道:這些日子他一直都沒什麼異動,兄弟們也都懈怠了,今早他到門口與兄弟們閒談,兄弟們都挺樂意,沒曾想他突然發難,奪過一柄長矛,一下子就捅了三個弟兄,其它的一時沒回過神來,就被他把門給打開了,外頭已埋伏了三四百人令狐鋒突然打斷他問道:他一下子就殺了你們三個?他的力道如何?那守衞現出極恐懼的神色,道:有如天神下凡,非人力可擋!幾人對視一眼,向贏雁飛問道:太后,那解藥是你保管的贏雁飛卻神色大變地勿勿離開。贏雁飛趕回了鳳明宮裏,一邊逐屋探視,一邊大叫:朱紋!朱紋!你出來,你出來,我知道是你,你不要
贏雁飛的聲音僵住了,朱紋背向着她站在窗口前,聽到了贏雁飛的聲音,她緩緩的轉過身來,身後是晨時的初陽,染的她髮梢面龐俱成緋紅,而她的胸膛上更是殷紅一片,一把匕首插在她的胸口正中,鮮血從那裏一直淌了下來,積在地上。見到了贏雁飛,朱紋苦笑了一下,倒在血泊之中。贏雁飛走到她的身邊,伏下身去,顫抖着問道:你這是為何?這是為何?朱紋神色恍惚道:項王,他是一頭鷹呀。他可以可以死,卻卻不能夠被關關在籠子裏。小姐,朱紋對不住你,他們來來宮裏尋解藥,我給了他們小姐,朱紋不能伏侍你了你如今的處境還險的很,你你要當心!朱紋頭一偏,合上了眼睛。贏雁飛猛的搖着她叫道: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樣!你明知曉我的處境,為什麼要離我而去。雲行天,有那麼多人願為他死,你為什麼還要去湊這個熱鬧!為什麼就一個你,他也不給我留下來!蒼天啦,這世上真就沒一個我可信的人了嗎?贏雁飛緊緊地閉上眼睛大叫,卻有大滴的眼淚從她眼中湧出。
贏雁飛回到紫晨宮中時,她的眼神已是澄靜如初。楊放三人都不在了,留下的守衞道:三位大帥已去了,他們留下話來,説是西京城的守軍們只怕都靠不住,得親自趕過去壓住陣腳。宮裏的善後之事,就請太后處置。宮城的防衞眼下如何?由魯將軍帶人加緊了守備。受了傷的弟兄們都安頓好了麼?是,御醫來看過了。那,陣亡的收殮撫卹之事可有人管?"袁大人已安排下去了。那還有什麼需善後的?贏雁飛轉頭問他。守衞有些為難的道:就是這個女人!他招了招手,一個女人被提到了贏雁飛面前來。
漆雕寶日梅?漆雕寶日梅抬起了頭,眼中滿是得意的神色。她身子笨重,贏雁飛是過來人,一眼就看出她已有了六七個月的身孕。守衞道:這個女人助雲嗯,那人逃走,她使箭傷了我們十來個兄弟。漆雕寶日梅傲然笑道:除了皇上,中洲男人就是這麼沒用,我們莫真的女人你們也打不過的。好久沒有摸過弓箭,生疏了,要不然還要乾的好些。贏雁飛瞧着她笑笑道:喔,他倒底沒帶你走麼?漆雕寶日梅臉色微微變了變,大聲道:我眼下會拖累他的,自然不能和他一起走。殺了我吧,皇上日後會為我報仇的。
贏雁飛屈下腰,有些憐惜的看了看她,替她拉緊了被扯破的衣襟,道:你大約還想着,他此後一生一世都會記得你吧。唉,不明白,人都死了,旁人記得住,記不住,又有什麼分別?你若是想着他日後會回來救你出去,就好好將養自個的身子,把孩子生下來,少逞點強吧。贏雁飛起身對着守衞道:紫晨宮裏的一應供應,依舊如同往日一般。然後轉身走了出去。漆雕寶日梅怔怔地看着她走遠,覺得贏雁飛身邊空寂無比,那個總在她身後一步的貼身待女不見了,所有的宮女太監們都離得她好遠,她的身姿卻挺得更直。
西京城外,一彪騎兵飛縱于田原上,遠處隱隱的山脈之下,一小隊騎者在山影中奔逃。統領,看,那那就是他們吧?一名兵士小心翼翼地問道。統領不發一言,面上難辨喜悲。前頭的騎者們雖然馬匹高健,騎術精湛,然而這隊追來的騎兵卻佔到了極好的方位,終是漸漸追近了,眼見着只有一箭之地,那小隊騎者卻突然整齊化一地撥轉了馬頭,在原地頓了一頓,馬蹄幾乎的同時一撤,向着追兵衝過來。雖只是百餘騎的衝鋒,卻如同千軍萬馬般威勢,馬蹄蹬在地上大地都在顫抖,馬尾與披風一併拖的筆直,如同乘風而來,順流而下,騎兵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散開了,不敢當其鋒芒。統領大聲喝斥者自已的手下,而只是指顧間,他就發覺,自已獨自一個面對着那衝在最前之人,那人信手揮出一矛,統領猝不及防地以刀柄相擊,兩樣兵刃一觸,統領手臂傾刻間不似自家所有,手一鬆,大刀落下,他左手一抄,復將刀柄撈在手中,雙腿一夾,馬匹竄出數步,才得停下。
用矛的人冷冷地盯着他,道:還不錯,能接我一招,你叫雲際未吧,是七房裏的。那年與蠻族決戰之日,你一人殺了蠻族可汗的親衞十餘人,我當即下令升了你做統領。看在這點功勞份上,再接我兩招,若是不死,就饒你一命。雲際未在面色慘白,在馬上晃了一晃,扔了刀,翻身下馬,跪下,道:皇上!今日終又叫未將見到了皇上!雲行天睥視於他,道:你還認我是你的皇帝麼?雲際升仰頭大聲喝道:我等永是皇上的人!這些日子得不到皇上的音信,不得不與雲行風一時周旋,只要皇上一聲令下,我等必追隨皇上,萬死不辭!
那好,雲行天斷喝道:你如想重歸於我麾下,就拿出點作為來,去,把那邊追來的人給我打發回去。雲際未不著一言,翻身上馬,舉刀一揮,喝道:兄弟們,跟我來!殺這幾千騎兵毫不猶豫的齊衝了過去。令狐鋒措手不及的撥開了馬頭,看了看身後千餘騎兵,有些懊惱的想道:太託大了,原想着跟他一起的只有上百人,帶這麼多足夠了,沒料到好不容易追上來,這一下,只怕是攔不住他了。令狐鋒心上雖在想,動作卻毫不遲緩,領着部下調了一下馬頭,堪堪地避過了幾千雲軍騎兵的鋒頭,錯身掠過,令狐鋒在馬上遠遠與雲行天對視一眼,飛奔逃去。
暖曦閣中,各家將領環坐,彼此打量着,都有些沮喪的情神,又大都回思起數月前在此處發生的事,想想眼下的處境,即便是再粗魯的人,也難免有些感慨。大門洞開,贏雁飛走了進來。她沒有坐下,站在諸將之中,環視一眼,然後發出一聲輕笑,道:怎麼了,都蔫了勁了?都怕了?你們想怎麼樣?爬到雁脊關去跪在雲行天那裏求饒?想去的快去呀?沒人攔你們!
也不見得就是怕了。令狐鋒沉聲道,只是他會逃掉,太后管教宮人不嚴,應是最大的原因吧?喔,楊放反詰道:又是誰追上了他,卻讓人從眼皮底下逃掉了?令狐鋒狠聲道:這就要問雲帥了,你手下如今還有幾個人是靠得住的?你只怕是不敢再讓一騎出營門了,只怕是一去不返!你雲行風離席而起,便欲與令狐鋒理論。
吵這些有什麼意思?責任是誰都逃不掉的。贏雁飛打斷了他們,道:若説我們與雲行天交手,最弱的是什麼?就是號令不統,眾心不齊!贏雁飛坐下道:若是他現下發一道明詔下來,説些什麼,嗯,比如各將多有受挾不得已而附逆,如能幡然悔悟,勤王起義的前罪一律免去,並以功記這種話,你們信也不信?贏雁飛逼視諸將的眼睛,過了半晌,有將領道:未將未將不信。他他眼睛裏是不摻沙子的正是!贏雁飛道:這謀反的事,只要是做過了,就如墨污白絹,再也洗不淨的。就是他當真不追究,你們這此後半生,得背上個不忠之名,縮手縮腳做人那還有什麼意思!所以各位,我們是在一張船上,雲行天若是回來了,大家都全完了,若是他這一次敗亡了,就再也起不來了,這中洲就是各位的中洲。你們得記住,你們是為了自家打這一戰,而不是為了我贏雁飛而打這一戰!所以你們彼此不服也好,猜忌也罷,都等打完這一戰再説!只要你們能合作,我們就能贏!
我們能贏?有將道,聲音裏透着止不住的惶惑,他如今一舉大旗,萬眾響應,與他交手的軍隊大都畏縮不前,逃兵日增。我們能贏?贏雁飛冷冷的笑道:逃兵多了也不是壞事,雁脊關裏的糧食會消耗的更快。他逃進了雁脊關,就是進了死路!我原想他不會做這等蠢事,卻不想他當真會這麼做了。楊放在一邊插言道:不是他看不出來進雁脊關會束手束腳,而是他不得不如此。鐵風軍是他最要緊的兵力,他如不和鐵風軍匯合一處,就難以成事。他本想接應鐵風軍出來,但幾次都不成,只好自已進去。眼下正是青黃不接的當口,民間沒有餘糧,以他的身份,總不好硬搶民糧,也就是隻有雁脊關還有糧食,是以他不得不進去。
贏雁飛點頭道:原來如此。我是不大懂打戰的事,戰事就由三位元帥共議,不過為了統一佈置,我提議由令狐元帥拿個總,如何?雲行風和楊放互望了一眼,道:令狐元帥資歷最老,就由他來總籌此戰吧。我等都願聽從調度。令狐鋒不露聲色道:各位這是不放心我麼?那好,就由我來當這個惡名就是。於是向贏雁飛一施禮道:未將領命。如此甚好。我是女流之輩,沒打過戰,可我知道,任他鐵風軍再強,十個打一個打不過,百個打一個總成了;任他雲行天能耐再大,總不能憑空變出糧食來。雲行天他眼下的兵力,不過是二三萬人,可我們手裏,有五十萬大軍!他手中只有幾千石糧食,而我們能徵到幾十萬擔糧食!為什麼我們打不贏?他再強,也未必強的過當年蠻族大軍,可你們都親眼見了,蠻族大軍是如何死在無糧無草的風南草原上的,為什麼就不可以讓他也困死在那裏?贏雁飛目中射出迫人的神采,道:至於士卒的的畏懼,那也沒什麼。發下令去,果敢殺敵者,重獎!我的國庫裏還有的珠寶悉數拿出來,一點不留。如有臨陣退卻者,投敵叛變者,着其家人代服勞役!世上惜忠心勝於錢財者,愛旁人勝於親人者,或有十個百個如此,卻不會千個萬個如是!
諸將聽此言忍不住站起,齊聲道:太后説的是!楊放猶豫了下下,道:只是着逃兵家人代服勞役這一條,不要以聖旨發,而以中軍部發下令去比較好。贏雁飛淡然笑道:你這是為我分謗麼?這道令一下,必有冤屈受累的,挾私報復的,這可是會惹民憤的事。正是因如此,才不可讓太后清譽受損。楊放道:如今太后是中洲民心所繫,民意所託,若是太后的德望不在,中洲百姓就再無依仗。贏雁飛嘆了口氣道:你説的是,就這樣吧。你這個人的性子會害了你自已的。
雁脊關上,雲行天傲然而立,關城之下是數萬騎兵例陣而迎。雲行天大聲道:我雲行天自十六歲起轉戰天下,歷十四載而一統中洲。如今我只有你們相隨,其它的什麼都沒有了。但那又怎麼樣?那也不過是重頭再來,再用十四年!你們可願隨我再來一次?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雲行天聽到這歡呼聲,卻沒有半點激動,他想到登基那夜在朝天門上聽到的如潮呼聲,現下的他終於明瞭,這些歡呼聲並沒有什麼實在的用意。雲行天雙手向下一壓,止住了眾人,道:從現在起,我們要讓中洲再翻一次天地!
西京的會議之後,幸朝的兵馬就開始了大轉移。因為大軍南方駐的多,所以連日連夜北上。其實以雲行天手下現有的不足三萬人馬論,眼下聚在雁脊關下的六萬兵馬已是夠了,但令狐鋒還是下令着所有的大軍小軍都要出人往雁脊關下作戰。這用意就如同當年雲行天令諸將每人射哈爾可達一箭。這些將領們看到人人都得與雲行天作戰,沒有人可以乘機保存實力,也就少去了許多猜忌。令狐鋒當然知曉要這些各懷異志的人通力合作是不大可能的事,但在這一戰中,需遠騎奔襲長程包抄的運動作戰並不多,令狐鋒的想法是,這麼多少軍隊擠到雁脊關下去,把所有的路都堵死,雲行天就出不來,雲行天若出不來,他就得不到糧食,就會困死在那裏。
但各路大軍一動,就地徵糧是不成了,諸將們心不甘情不願地交出了就地徵糧之權,而由中軍統一徵收上來,儲在鎮風堡裏,再分下去。因糧草被劫的事發生了多次,鎮風堡裏總管糧秣的贏泌和着各軍抽調精鋭,組成專一運糧到各子堡的運糧軍,各軍雖有些不太情願,但糧草是大事,只得從命。這支新軍因也是從各軍中抽出的精鋭,又裝備了上好的馬匹兵器,與當年的鐵風軍成軍時一般,又因此軍衣甲如銀,來來往往總是運送米麪而來,於是被戲稱作為銀霜軍。
而在各路大軍到來之前,駐守在子堡的守軍已是疲於奔命。自從雲行天進了雁脊關,安分守已的躲在雁脊關中數月之久的鐵風軍突然如睡醒了似的活動起來。時常有子堡被攻下,堡中儲糧被劫走的事發生,若不是這些山中小道於騎兵奔襲甚是不利,幾次險險就被雲行天衝出去。之所以沒讓他衝出去,是因這種小道上只能以小股軍馬活動,若是過了千人就施展不開,且極易被發覺,難以一次用上大隊騎兵衝鋒,無法盡展鐵風軍所長,每每被就近趕來的援軍逼了回去。雲行天想道:這是當初我用來對付蠻族的法子,如今倒過來讓我自家受了,也算是報應不爽。直到雁脊關下聚上了全中洲一半的兵馬,他可迴旋機動的餘地就更少,而兵士們在將官的眼皮底下,也不得不全力作戰。
數月征戰之下,楊放有時感慨地私下對雲軍裏的老人們道:現時的他就讓我想到當年初率雲軍征戰的他,總是以極少兵力周旋於大軍之中,糧食奇缺,而又地勢不利,卻總是攻多守少,神出鬼沒,讓對手疲於奔命。我來了這許多時日,竟沒打過一場勝戰,回回他想劫糧也好,攻堡也罷,待我去了,只餘下收拾殘局的份。
正在諸將都對雲行天無可奈何的當兒,傳來了更壞的消息,雲行風被他殺了,奪到了雲軍大營!這是怎麼回事?令狐鋒厲聲問道,幾個逃出來的雲軍將領默然不語。楊放突然道:是雲帥讓他進來的吧?雲軍將領們神色一黯,道:你是深知行風的性子的。他們略略述起了那日的情形。
雲行風在親衞供護下向雲行天叫道:你心裏應明白,不是我故意放你進來,你是攻不到這裏的。看看你自家的處境吧!便是你再如何英明神武,也是無用武之地,投降於我吧,我放你出去。如何?我知曉你最想要的不是重登大寶,而是殺了贏氏!我給你這個機會如何?
雲行天默然了半會,問道:你當真?雲行風道:這個自然。我當了皇帝,也還是雲家的人當皇帝,那時,我也對你分外照顧,如何?哈哈哈他説到分外照顧這四個字,咬牙切齒,滿懷怨毒。雲行天嘆道:我沒想到,你會恨我如此之深,我過去竟從沒發覺過。不過,你也聲音愈來愈低,漸不可聞,什麼?雲行風問道,雲行天突然挺矛直刺,一下子貫過了雲行風身前數人,雲行風的親衞們正拼死衝過去擋開他,雲行天突然大叫:雲行風,你不敢與我一戰麼?你不是向來自負勇武麼?我雲行天便是投降,也萬不能投一個什麼都不如我的人罷?雲行風面色漲紅,衝過身前的守衞,道:你總覺着什麼都比我強麼?戰就戰罷!
雲行風與雲行天的長矛交錯戰過三回,雲行風就被挑落馬下,雲行天的矛尖抵在他喉頭上,道:你總是改不了這毛躁脾氣,難道我當年教你時沒有再三説過,用矛之術不光在蠻力,當看準時機,一發即至麼?雲行風竭力地躲着喉頭半寸之處的尖刃,大聲道:我不明白,難道殺了我,能比殺了贏氏更讓你解恨麼?雲行天伏下身去,道:你不明白,是嗎?我讓你明白吧。為何我要殺贏氏,不是為她搶了我的江山,是為了她竟想握我於指掌之間!我雲行天今生最不能忍者,便是為他人掌握,你竟想掌控住我為你效力麼?雲行天矛尖一挺,刺入了雲行風的喉中,雲行風大喝一聲,似是叫了句父親,你還是看錯了我,我就連蠻後面的話雲軍將領們不知,楊放卻是心知,那定是連蠻勁也敵不過人。想想雲代遙臨終前對雲行風説的那番話,楊放心中透涼,雲代遙看的何其之準!
雲行風一死,雲軍中人再無人願與雲行天做對,紛紛望風而降。這幾個雲軍將領,率了自家的部下,逃了出來,略一清點,十萬雲軍跟在身後的只有不到四成。雲行天有了堅固的雲家大營,就此不再如先前般只能龜縮于山林之中,而可活躍於草原之上,令狐鋒與楊放不得不大大地調整了諸軍防線,把包圍的圈子擴大了許多,也就給了雲行天更大的迴旋餘地,戰事更見艱難。
軍報由袁兆周送到贏雁飛手上,贏雁飛只看了一眼就扔開,問道:用的不是十萬火急的封印,可見兩位元帥並不懼怕。他即沒能過得了鎮風堡那一帶,就無妨。風南草原本就是荒僻之所,早年蠻族在那裏燒掠,無人敢住,後來又是楊放燒了草場,又是蝗災,幾成白地,這幾年多次遷人過去居住,總沒能成了氣侯。鎮風堡以北的地方,是一顆糧食也沒有的,雁脊關上的糧食只怕是快要見底了。看看雲行天整日裏乾的都是些什麼吧?劫糧,劫糧,還是劫糧!他想打到西京來麼?先把糧食弄到手吧。倒是雲軍的事有些麻煩,着他們自家選個主將,若是選不出來,就拆散成小軍吧。袁兆周心道:那幾個人哪裏是相服的,雲軍就這麼被她給消解掉了。贏雁飛一邊説,他一邊把聖旨擬好了,贏雁飛接過來壓上玉璽,把聖旨遞與他,道:還有兩件事,要着中書令為我辦好。她從桌上取過兩封書信,交與袁兆周,道:一個在南邊,一個在北邊,把信交到收信的人手上去,這事不易為,中書令就費心了。袁兆週一見那兩封上的名字,面色一變,然後又是若有所思,道:太后的想法,真叫臣難以揣摩。贏雁飛淡淡一笑道:中書令的想法也是高深莫測呀。
贏雁飛站了起來,在屋子裏走動了幾下,突然道:這事,倒底是你,還是贏泌和提出來的?袁兆周臉色一變,突然一笑,跪下來叩頭道:太后,袁兆周這回是真的服了你了,中洲有不可欺瞞之主,不必袁兆周再操心了。贏雁飛聞言咬了咬唇,半晌才道:放他出來,這着棋,你們走的好險!你們就沒想到會收拾不了麼?袁兆周昂然道:長痛不如短痛,諸將兵權不解,天下總是不穩,若想教諸將伏首,就得讓他們有深畏的強敵,才能拿回就地徵糧之權。如今他們在風南草原上,太后只消着他們駐守北方邊境況且本就是隻有北方尚有強敵,否則不給糧草,他們也無可奈何。這一戰下來,死忠於他的人也全都浮出來了,日後可以少費多少心。贏雁飛飄忽一笑道:你跟着雲行天久了,也學着他賭上了癮,你這一注可下得沒把握呀。你還沒答我方才的話,是你,還是贏泌和提出來的?袁兆周猶豫了一下道:是贏泌和。
贏雁飛默然了半晌道:果然是他。你們揹着我幹這事也就罷了,可你們不該把朱紋也拖進去。袁兆周聽到這句話,有些喉頭發乾,道:原先沒想到過她會自盡,這事實是出乎意料。
贏雁飛卻沒有理他,揮揮着他下去。待他走後,贏雁飛自言自語道:朱紋死的時辰,我就有疑心,朱紋不是那麼大膽的人。朱紋喜歡他,那是有一點的,中洲那個女孩子不對他有一點心思。可朱紋跟了我這麼多年這事不對勁。朱紋的家人性命都在贏家手上兄長呀兄長,你們想以我為你的傀儡麼?我好不容易得來的,會這麼容易被你們拿過去麼?你太過份了,你太過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