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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刑之苦

    三、千刑之苦

    他慢騰騰地穿行於街巷,直到天色漸明,才磨到了皂角巷。皂角巷是條彎彎長長的巷子,老王夫婦的家就在巷子的半中間,每天清早,老王便推着小推車到巷口賣些米麪吃食,江浪上衙門還來得及時,便會在那兒吃上一碗麪。這天早上,當江浪伸手拍嘴打着哈欠經過巷口時,並沒看到老王的小推車。他沒有在意,老人家有時難免起晚了。

    走進巷來,遠遠地,一個少女坐在老王家半開的屋門口的石階上。江浪一眼看見,頓時頭痛了起來。少女自然是馬惜香,看那架勢似乎從昨晚的三更等到了現在。他苦笑着走過去,準備好馬惜香撲上來把他撕成碎片。

    馬惜香沒有動。他在她面前蹲了下來,眼睛對着她的眼睛,笑道:生氣了,香香?今兒中午我請你吃鹽水鴨。馬惜香臉色很白,大眼睛裏的神氣有些古怪,好在她並沒大發雷霆,只道:俞姑娘呢?

    江浪自然不能説出夜裏所見之事,柔聲道:你放心,她已經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有愧在心,親熱地挽住她胳膊,道,起來,我讓王大嬸給咱們煮豆漿,我可是餓了。

    馬惜香聽話地站了起來,道:我喝過了。王大叔王大嬸一大早去鄉下親戚家,才走一會子,桌上還給你留了一碗豆漿。桌上那碗豆漿還是温的,江浪確實又渴又餓了,端起來咕嘟咕嘟喝了個碗底朝天。他放下碗時,馬惜香忽道: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江浪奇道:怪了,我為什麼要殺你?馬惜香眼光在他臉上滾來滾去,烏溜溜的眼珠裏有迷惑,也有傷心和憤怒。她審視他一陣,大聲道:殺了我,就沒人知道是你去劫了獄啊!江浪笑道:咱們倆誰跟誰啊,我怎麼捨得殺你?他一心想安慰受傷的姑娘,居然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臉蛋。

    馬惜香的臉倏然通紅,又倏然蒼白,在她臉色變幻之際,她的人退到了大門口,眼淚也跟着落了下來。她擦了擦淚水,吸了吸鼻子,道:既然你這麼信得過我,那你説,你把俞姑娘安置在哪兒了?有沒有見着那個曾經劫過法場的女子?

    江浪眨了眨眼,忽道:這些事是你想知道,還是你爹想知道?馬惜香的臉又倏然通紅,江浪這句話已經直接指穿了她父女二人的用心。可是,她臉上的紅並非羞愧,而是憤怒的顏色,她的怒不再是平時小兒女的嬌嗔,而是隱含着厭惡和戒懼,我當真看錯了你,沒想到你這般心狠手辣!

    她紅着臉怒喝,江浪忽然發覺有些不對了,皺眉道:我怎麼心狠手辣了?你給我説清楚。馬惜香大聲冷笑,叫道:你要救那姓俞的女子也就罷了,為什麼要將老三老四和在場的衙役通通殺死?連看門的老薑、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也不放過!

    江浪大大一驚,難怪跟蹤湯逸臣時,曾聞得濃濃的血腥氣,想是他劫獄殺人時沾上了血,只是他身着黑衣,夜色里根本看不出血跡,江浪也只道那血腥氣是受了酷刑的俞碧溪所發。他跟七小名捕中的老三老四原本最是投合,頓覺胸口大痛,衝口道:我沒有殺人!沒有劫獄!是

    他突然又住了嘴。他發現實在不能説出什麼來,湯逸臣還可以不在乎,但此時此刻,林煙翠和俞碧溪必定還在湯家,牽連出二人,只怕連過堂審問這一節也免了,直接當場殺死。雖然林煙翠、湯逸臣俱是武功高強,但一個傷重,一個毒發,未必擋得住馬捕頭的狂蟒之鞭,何況高舉的八卦棍,韓威的補天刀,顧東、顧西兩兄弟的鳳鶴雙劍,都有獨到之絕,不容小覷。

    他頭腦中微微發暈,苦笑道:香香,你要相信我,我連一個嬰兒的性命都不忍傷害,又怎麼對那些弟兄下得了手?馬惜香冷笑道:安知你不是假借嬰兒存心破壞烏衣巷之局?安知你跟那女兇犯不是早有干連?

    江浪吸一口冷氣,沉聲道:馬捕頭也是這樣想的麼?我本來不想這樣想,本來是希望你立功的。馬太平的聲音和人一起從裏間出來,高舉、韓威、顧東、顧西則忽然出現在了門口,他們手裏都拿着各自的兵刃,眼裏都燃燒着怒火。

    江浪頭腦中更暈了,眼前也有些模糊了。他使勁眨了眨眼,努力想看清馬太平的表情,可是總看不清,只感到對方模糊的臉上射出兩道痛心的、冰冷的眼光。他身子晃了一晃,忙伸手按到桌上,正好按在了豆漿碗的邊沿,一聲脆響,碗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江浪神志完全清醒時,發現自己被關在衙門監牢中,身上倒沒有鐐銬枷鎖,只是全身軟若無骨,懶洋洋地提不起半分力道。他看清了自己的處境的同時,也看到一個人跟他坐在同一個監牢內,這人頭髮梳得一絲不亂,上唇的一字胡修剪得整整齊齊,正是捕頭馬太平。

    馬太平手提一隻青花陶甕,正往二人中間一張矮几上的兩個海碗中斟酒,斟滿了,他放下陶甕,一手端起一碗,一手將另一碗朝江浪面前推了推。喝。他説。江浪慢慢端起酒碗,沒有喝。馬太平道:豆漿裏下了我特製的迷藥,五天之內你不會有半分氣力。這碗裏只有酒我希望酒能讓你的血熱起來。江浪胸口一酸,舉碗就口,將酒喝得涓滴不剩。

    馬太平也將酒飲盡,邊往碗裏斟酒,邊道:十名衙役盡數斃命,老三的肚腸拖了一地,老四的屍身在門口,腦袋在屋頂上。衙門裏到處死屍鮮血,當真前所未有的好看,可惜天氣太熱,現場已經打掃過了,否則真該讓你親眼瞧瞧。

    江浪凝視馬太平,道:我沒有殺人劫獄。馬太平笑了笑,道:你喝下豆漿倒下後,我就突然清醒過來,殺人劫獄的一定不是你,不過,你一定知道很多事情,你把看到的説出來,別讓老三老四白跟你兄弟一場。

    他再次讓酒,江浪端住酒碗的手不住發抖,抖了半天,放下碗來,澀然道:馬大人,老三老四的仇我會親手去報,其餘的請恕江浪無可奉告。

    馬太平泛起酒紅的臉倏然轉青,眼裏痛心疾首,怒道:你這糊塗小子!你本來會有大好前程,為什麼不加珍惜?難道你不想有朝一日坐上金陵捕頭、甚至天下總捕頭的位子?

    江浪道:我幹這行只圖個懲兇除惡的快活,倒沒有那麼遠大的志向,何況我已想通了,當真要懲兇除惡,連這捕快也是做不得的,吃了皇家糧,變了皇家狗,沒準兒就做出些欺善害民的事來,你説是不是,馬大人?

    他是有感而發,馬太平聽來便是火辣辣的諷刺,神色一變,冷冷道:我磨破了嘴皮,吳大人才同意讓我先來勸勸你,此刻他已在堂上,他發下話來,哪怕你是塊石頭,今日也要叫你開口。江浪竟然笑了笑,道:我不是一塊石頭。

    馬太平嘆了口氣,起身出去了。兩名衙役隨即進來,將江浪拖上了堂。吳錯問了幾句碰壁後,發下了第一支籤,令當堂杖責人犯江浪二百。兩百大板打過,江浪的背、臀、腿部腫脹破爛,昏了過去。他被冷水潑醒後,高舉、韓威親自給他十指套上拶子,吳錯一聲令下,二人別開頭去狠命一拉,江浪慘叫,年輕健壯的身體掛在一副細細的拶子間,抖得簌簌作響。

    大堂門口的馬惜香掩住嘴,轉身大步逃開。奔出數十步後,這才哇地哭了出來。她不明白江浪為什麼要護着那些兇犯,難道他不想立功受賞,不想做上捕頭,不想娶她為妻?

    嘣的一聲,崩緊的拶子終於在良久的劇烈張弛後散裂開來,江浪失去控制,朽木般栽倒在地。那無色無臭的迷藥令他失去了力量,既不能運功抵禦,他所受的痛苦便與常人無異。吳錯再次下令拶人,這次異想天開拶的卻是江浪的腳趾。動手的仍然是高舉和韓威。在幾乎衝破屋頂的慘叫聲中,江浪痙攣着再次昏迷。憤怒的吳錯走下堂來,扯過一條殺威棒,朝着江浪夾頭夾腦擊下,江浪頭臉頓時鮮血四濺。

    眼見知府大人如此煩惱,七小名捕中的老六顧西獻上一計,將人犯脱盡衣衫裝入麻袋,只露出頭臉,再以蛇、蜈蚣、蠍子、蜘蛛、蟾蜍五樣毒物放入袋中,紮緊袋口,這叫五寶朝聖,口緊似鐵澆的大盜李鐵花在五寶還沒入袋朝聖時,就嚇破膽招供了。顧西津津有味地獻計時,馬太平的臉頰忍不住微微抽搐。他知道江浪已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必須放棄了。

    吳錯採納了顧西的五寶朝聖計,只是一時間湊不齊五寶,更掃興的是,潑了幾盆冷水,江浪都沒有醒來。這一招的功效全在一個嚇字,人犯既然昏死不醒,又哪裏理會得怕與不怕?

    吳錯又熱又累又餓,吩咐等江浪醒轉時升堂再審,叫過馬太平,附耳道:本府得到最新密報,大將軍半月前便離了大部隊,只帶了小隊親信快馬輕騎而來,説不準已近金陵,馬捕頭啊,咱二人的身家性命可全在江浪這廝身上了。

    他搖頭唏噓離去,剩下馬太平半身發冷,滿臉黑氣。

    當天夜裏,昏迷多時的江浪終於醒了過來,吳錯接報後,放下剛喝了兩口的冰糖銀耳湯,立刻擺轎進衙,這早晚也不用升堂了,便在監牢外院子裏擺張太師椅坐下,乘着涼風,繼續審問。

    江浪被拖出來時,一股又腥又臭的濃濃濁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燻得吳錯掩住了鼻子,皺起了眉頭。此時的江浪手腳腫大、肢體僵硬,全身破爛,身上哪裏挨着碰着,都痛得嘴裏噝噝吸氣。他頭上被殺威棒打破很多處,黑血沾得亂髮像個破草窩,口鼻臉面腫脹破損得像個爛柿子,一隻眼睛被血封得不能看了,另一隻眼睛翻起來看着夜空的繁星。無數綠頭蒼蠅鑽在他頭髮裏,叮在他傷口上,他也沒有力氣伸手趕一趕。

    吳錯捏着鼻子喝道:江浪,你招是不招?江浪理也不理。吳錯連喝三遍沒有回應,神情變得十分猙獰,衝顧西一擺手。

    顧西提着麻袋過去,放下袋子,先動手去撕江浪上身衣服。衣服被血沾在傷口上已經幹了,這麼一撕,頓時痛得江浪連眼淚都流了出來。他獨眼瞧瞧空的大麻袋和那隻蠕蠕而動的小麻袋,心下明白,嗄嗄笑道:五寶朝聖,顧老六的好手段!

    顧西撕扯衣服之際,裝着毒物的麻袋口鬆了開來,裏面的毒物聞得濃烈的血腥氣,紛紛爬出來遊向江浪,頃刻間,二三十隻蛇蟲叮在了他身上。五寶提前朝聖,顧西一時亂了手腳,不知是順其自然,還是捉它們回去按正常順序進行。江浪倒幫他解了疑難,只聽他一聲怪叫,也不知哪來的狠勁蠻勁,伸手扯下一條小青蛇便往嘴裏送。那小蛇被他咬去半截,剩下的半截摔在地上血淋淋地不住扭動。江浪發了性,一伸手,又是一條長毛茸茸的大蜘蛛,跟着又是一條須足支稜的紅頭蜈蚣。一時間,但見他口邊污血橫溢,漿汁四濺。

    蛇蟲遭到反噬,忙鬆了口四下逃竄。吳錯見一蛇一蜈蚣直奔他來,嚇得嗷嗷怪叫着爬上椅子,慌張之下失了重心,連人帶椅摔倒在地。馬太平衝上前伸足踏死蛇蟲,顧西等人忙也跟着將其餘蛇蟲踩死。吳錯臉色雪白,心口突突亂跳,眼見那瘋狂的人犯張着大嘴呵呵而笑,黑綠的汁液和着白花花的口沫直往外冒,胃裏一抽一緊,撐不住扭過頭哇哇嘔吐起來。

    上官出醜,馬太平只有裝沒看見,眼見江浪獨眼上翻,身體一跳一跳,嘴裏只有白沫沒了笑聲,便知他咬嚼蛇蟲已經中毒。這個時候江浪自是不能死的,忙摸出幾粒家傳解毒丹丸喂入他口中。過得一會,江浪的眼珠又能轉了。

    馬太平盯着他,眼裏光芒爍爍,道:為了旁人這般受苦,值得麼?江浪心道:她不是旁人,她是九九啊。一時間,彷彿林煙翠就在這院裏看着他,看到他這麼受苦,興許也會為他掉下眼淚吧。他心中升起一股暖意,眨着獨眼嬉笑道:我是為了一口氣,沒人能逼老子説出不想説的話。

    他口舌兀自僵硬,説話含混不清,馬太平卻也聽得明白,心頭暗怒:當真冥頑不靈!他臉色仍是沉沉鬱鬱的,淡淡道:你年輕骨頭硬,咱們瞧瞧老年人骨頭硬不硬。回身朝韓威道:帶兩名從犯來!

    不一會兒,從犯帶到,江浪一見,一股寒氣直冒上來,原來從犯便是老王夫婦。兩人跪在地上不住發抖,王大嬸認出了江浪,低着頭不敢多看,嘴裏喃喃唸叨不是人,也不知是説江浪不是人,還是説折磨他的不是人。

    馬太平道:念你二人一把年紀,收監以來未曾動刑,現今主犯江浪不肯招供,你二人若不招來,立刻便各打五十大板。他心裏自知老王夫婦與此事並無關係,拷打二人,也不過是威嚇江浪就犯。

    老王夫婦哭喊叫冤,早有如狼似虎的衙役過來將二人按翻在地,一板一板結結實實打將起來。二老的慘叫從江浪耳朵利箭般直往腦心裏鑽,血嗖嗖地往頭頂上衝。他仰天狂叫,聲音如颶風在衙門上空呼嘯。他掙扎着爬起來,被拶過的雙足使他東倒西歪像個不倒翁。他還沒有搖晃出半步,幾名衙役揮起憤怒的殺威棒將他打倒。一陣砰砰亂響,江浪獨眼上翻,死過去般一動不動了。

    馬太平一直瞧着江浪的動靜,此時不禁懸心,難道這條唯一的線索也斷了?他正要過去看個究竟,奇蹟出現了!血人似的江浪爬了起來,衝了出去,伸手抬臂,震飛了四名施刑的衙役,跟着兩臂一圈,將老王夫婦一左一右挾住,縱身跳上房頂,嗖地一聲射入黑夜,不見了。馬太平眨了眨眼睛,以為是幻覺,瞧向吳錯,後者正抬手揉眼,好像也在眼花,然而,當他看到院裏散落的四名衙役的屍身時,終於確信,適才電光石火的一幕是真的。

    江浪也不知道那股力量是如何生出的,他體內迷藥並沒消解,也許是他所中蛇蟲之毒以毒攻毒,也許是馬太平的解毒藥誤打誤撞,也許是他貫天徹地的憤怒使然,也許這些原因都有,令他突然獲得了一些力量和生機。這時他沒法分辨方向,也不能動腦思考,只往最黑最深的夜色裏衝去。奔行之際,全身每一寸都如燃燒般烈痛,每一步都像踩在了刀尖上,如果只為了自己,他寧願放棄脱逃而就此躺下!

    他竭盡全力向前奔行,不多久已出得城去,越過一片鄉村,穿入山嶺之中。老王夫婦各捱了二十多板,又驚又痛之下早就昏厥,在江浪臂抱裏越來越重。他正自焦灼,轉過一處山嶺,忽見一座小小寺廟便在那半山腰上。他是身罹重傷的要犯,老王夫婦跟他一起只會受到牽連,狠了狠心,爬上山腰,將二老放在廟門口,忍痛拍門,聽得裏面和尚出聲,這才下山離去。

    他的功力原本恢復了不到三成,這番傷後狂奔又將那點內力消耗得乾乾淨淨,勉強又支撐了幾里地,終於倒下。他一日一夜飽受酷刑,內外皆傷,此時傷勢大發,神志漸漸模糊,只覺喉中熱漉漉的不斷往外湧,獨眼裏的星星越來越多,越來越矇矓。

    他醒來時,天色已大亮了,山地裏空氣新鮮,鳥雀聲清脆,一時間竟忘了身在何處。不過片刻,周身的麻癢隨着意識的清醒而漸漸強烈起來,抬手想到身上抓撓,忽見腫爛的手上爬滿細小的黑粒,跟着發現身上也多是這樣的黑粒。

    原來他身上傷處開始化膿,引來了大批的山蟻,他被蛇蟲噬咬過,許多傷口留下了蛇蟲毒液,不少山蟻被毒死,難以計數的山蟻仍在他身上流連不去。他曾將蛇蟲生吞活吃,可那是在無法可想之下激出的無可理喻的悍勇,這時見了羣蟻密密麻麻蠕蠕而動的情形,心裏便是一陣悚然發毛。他頭臉上也是麻麻癢癢的,想來也爬滿了山蟻。耳中隱隱聽得水聲,當下咬緊牙關強忍煩惡支起身來,朝着水聲處連滾帶爬而去。

    出得山坳,一條大江便在山崖之下。夏季多雨,江面極是寬闊,水平面較往常高出許多,距江浪立處也不過數尺。渾黃急速的江流令江浪一陣暈眩。他趴下來,雙手攀着山崖,慢慢將身體滑入水中,試着腳下踩住了礁石,便將全身都浸了下去。山蟻頃刻被流水沖刷掉,癢痛火燙的身體被清涼的江水環繞摩挲,只覺十分舒適。他心念忽動,腳下微松,身體便被江流帶走,須臾衝入一處回水沱,一下被捲到江心。他修習過龜息功,不懼水,便放鬆了肢體仰躺在水波上,這般順流而下,快而省力,遠勝陸路。

    他眼上凝結的血塊已經化掉,雙眼看去,不是無涯的藍天,便是浩蕩的江水,天水之間,便只得他江浪一人。隱隱約約中,聽得一個温婉而淒涼的聲音説道:你將姐姐沉入水中,水裏魚兒吃了姐姐,或許下輩子姐姐就能託生成魚。

    他心一凜。原來他在水波間載浮載沉時,依稀覺得自己化身成魚了,不知不覺便想起了當年林霜紅臨死前説過的話來。那時他年紀幼小,不明白姐姐為什麼甘願託生成魚,這時體會到,人活在這世間上,多苦多憂,多難多痛,原本不如魚悠遊快活。馬捕頭的翻臉無情,眾弟兄的辣手相摧,這實在是他第一次親身經歷的背叛,他活了二十一歲,感情上仍然不過是個大孩子,在暫時忘記肉體疼痛時,內心便開始劇痛起來。

    他隱隱有自暴自棄之念,乾脆運上龜息功,絕了呼吸和心智,死屍般順流漂行,如此再不知時日。第一次功消醒轉時是夜裏,第二次醒轉時則是日光夕暮,第三次醒來卻是上午。

    他身上瘡口被水泡得發白腐爛,這時也沒了痛覺,龜息之中也不知肚餓。他不再運功,瞧了一陣天空,漸漸眼花,閉上了眼。忽覺身上有什麼在碰觸,一驚睜眼,眼前一暗,卻是一艘艨艟大船擋住了半邊天。他還沒看清那船是官船還是商船,腿上又被重重戳了一下。

    戳他的是一根長長的竹竿,竹竿從船頭探下來,另一端握在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手上。不想淹死就抓住竿子!男子喝道,竹竿又在江浪胸口重重一捅。江浪恨他粗魯,怒叫道:老子甘願水上漂,關你屁事!伸手抓住竿頭猛地一拖。男子不提防他使橫,竹竿雖沒脱手,卻一個趔趄。他旁邊站着個手搖摺扇的青年公子,見狀哈哈大笑道:好玩好玩,這小子不想上來,看你有什麼法子!

    那船是逆流而上,江浪是順流漂行,説話間兩下一錯,江浪漂過船頭接近船尾,竹竿已經夠不着他。那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因受了那公子嘲笑,一聲大喝,竹竿打橫擲出,竿身裹挾淒厲勁風在江浪腳前半尺處着水,原本輕飄飄的竹竿竟擊起兩丈餘的水牆,江浪也被掀得浪花般飛起。那男子便在這當口飛身而出,一手揪住他亂髮反手一擲,江浪便如死魚般飛上船頭落上甲板,餘勢不歇,直從一側船舷滑到了另一側。那男子也在擲出江浪時凌空翻身後縱,倏地落回船頭。青年公子擊掌大讚:江統領好功夫!

    江浪傷重力竭,極是虛弱,才給這男子玩弄於股掌之間,不過此人一身武功確實出類拔萃,不在馬太平之下。那公子稱其為統領,顯然是官府中人,不料自己一番奪命奔逃,到頭來卻是自投羅網。他想想有趣,忍不住怪笑起來。

    船頭甲板上除卻江統領和那青年公子,還有十數人,其中三人與那江統領服色相似,武功當在伯仲之間,其餘諸人手中都牽了一物,那物乍見江浪飛上船時俱都嗚嗚低鳴,卻是十來頭虎豹猛獸。野獸也知識人衣冠,見江浪狼狽不堪,一個個齜牙咧嘴,猛力前撲,頸中鏈條崩得溜直。一頭雄豹掙得尤其兇猛,鏈條竟從皮套環扣上崩開,但見一道斑斕光電急射江浪,頃刻之間,江浪便被豹子口中噴出的烈臭燻得頭昏眼花。

    那豹子血盆大口正要往他臉上咬落,千鈞一髮之際,江浪血糊糊的雙手掰住了它上下牙巴。豹子怒吼着搖頭擺腦,只是掙扎不脱。江浪突然怪叫發力,咔嚓一聲,那豹子頸骨折斷下巴斷裂,霎時斃命。

    船上諸人俱各意外,本道江浪遍身傷患,氣息奄奄,縱然捨命相搏,最終必會葬身豹吻,哪想到才剛照面,兇豹反而命喪他手。青年公子初時一驚,隨即眉飛色舞叫道:好傢伙!好力氣!

    他彩聲方落,兩頭吊睛白額大虎風一樣撲向江浪。江浪大怒,剛才那頭豹子還是自行掙脱了鏈條,這兩隻大虎明明便是有意縱來。他不知道,這船上人伸竿救他,本就不是心存善念,只不過想看他這塊活肉如何垂死掙扎,如何葬身獸腹而已。

    虎不如豹矯健,卻多了霸氣和猛勁,這時殺氣騰騰猛撲上來,風聲凜冽,勢若雷霆,一虎往他頭頂撲落,一虎雙爪按上他左腿低頭便咬。江浪上身滾動,避開了虎撲,雙手插入虎頸中拽住了皮套,大喝力奮處,猛虎竟被他揮了起來,狠狠砸向堪堪咬住他小腿的那虎。一砸之下,二虎內臟被齊齊震破,口中鮮血泉水般流過森森白牙,不住滾動哀嚎。

    若在往日,江浪搏殺一豹二虎不費吹灰之力,這時力用得猛了,便覺身上痠軟難支,喉間亦有腥甜湧動,雙手雙足更是痛得沒了知覺。他天生是越挫越強的性格,這時便攀着船舷爬起身來,一雙眼睛在亂髮間光焰灼灼,怒嘯道:狗畜生,過來!老子殺光你們!

    那青年公子微微一怔,隨即道:好,咱們就較量較量。此人身份想是還在那統領之上,這話甫出口,手牽虎豹之人便都指着江浪呼喝發令,手中鏈條一鬆,羣獸咆哮着一步步圍向江浪。虎豹這等猛獸都極有靈性,見江浪打死同類,本有些膽寒,既受了號令,仗着勢眾,便自鼓勇而上。

    當第一頭豹子掙脱鏈條撲向江浪時,江統領及那三名服色相近之人便圍在了青年公子身周,防他為人獸所傷,這時羣獸盡出,各自更是凝神蓄勁而待。那青年公子自顧觀看,一時大聲叫好,一時指點發令,神情專注振奮,竟似恨不得是他身入羣獸當中。

    頓飯工夫後,這場人與獸的精彩搏殺終於結束,羣獸有的死於甲板上,有的落入了江中,江浪匍匐在地,渾身是血,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青年公子張嘴等了片刻,伸手指了指,道:看看他死沒死。江統領走上前,伸足踢了踢江浪腰際,忽地踝間一緊,卻被他一手握住,只是這手上已無半分力道,江統領輕輕掙脱,道:這小子當真命長,還有一口氣在。

    青年公子大喜道:好好好,這等勇將當真可遇不可求,朕要大大封賞!邊説邊走近江浪,在他身旁蹲下,道:朕要封賞你,快快報上名來。江浪三魂七魄已在飄飄蕩蕩,也不明白他口中稱朕是何意思,只隱約聽得問己姓名,遂拼力説道:老子江浪,狗畜生還沒死絕!他雖然説得斷斷續續,聲音低弱如蚊吶,但人人都聽到了,個個臉上變色。

    青年公子卻不以為忤,站起身大聲道:江浪聽封!朕封你為左武將軍,與右威將軍江彬同為朕之左右臂,官階俸祿與右威將軍相等。有了你左右二將,朕這威武大將軍可就如虎添翼、無往不勝了!哈哈,哈哈!

    原來,此人便是當今皇帝朱厚照。他年不滿十四繼位,少年人貪圖玩樂的脾性在十數年皇帝生涯中愈演愈烈。他看膩了宮女歌舞、倡優雜劇,玩厭了擎鷹搏兔、跑馬擊球,又將皇宮禁地變為戰場,身披鎧甲,自領中軍,馳馬舞劍,指揮演練,史載鼓鉦震於遠邇,火炮聲徹晝夜。朱厚照喜愛武將,也喜歡猛獸,近年來大興土木興建豹房,令各邊地進獻活虎活豹充實其中。他喜歡觀看勇士與猛獸搏鬥,也喜歡親身與虎豹嬉玩,曾為虎所傷,幸被統領江彬所救,江彬也是因此而被封為右威將軍。

    朱厚照厭惡上朝聽政,經年巡遊,樂此不疲。每次出遊,兵士隨從多達數萬,沿途擾民甚深。此番南巡,路途迢迢,行得極慢,他心儀南方風物已久,不堪忍耐大隊慢行,竟於半道棄隊快馬而走,隨身只帶了江彬、錢寧、許泰、神週四將,四名貼身太監,十二虎豹和馴獸師,兩名御醫及一百軍士。人獸一行趕至揚州,江彬向當地官府出示了威武大將軍朱壽的令旨,徵調了一艘大船,沿運河而入長江,再逆流駛往南京。

    船行了一日,朱厚照正有些拘悶,不意遇上江浪,當真如獲至寶,大是振奮。他雖然荒唐,卻有一個好處,沒甚皇帝架子,又極愛勇武之士,所以江浪雖然惡語辱罵,他也不放在心上,封賞完畢,便令御醫給江浪治傷,下令毫髮無損地救轉左武將軍。

    兩御醫得了聖旨,自然竭其所能,清洗傷口,內服外敷,親調湯水,照顧起居。雖見江浪身上傷勢多為刑傷,只怕是個極要緊的逃犯,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既有皇帝金口玉言,逃犯已經變成將軍,自然不必再嘵嘵多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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