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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青眼高歌

    十、青眼高歌

    灰衣人揀拾老道殘骸安葬,江浪雖然不捨,亦只得攜了林煙翠離去。二人挽着手穿行林間,忽見林淵坐在一株烏桕樹下,面色頗為蒼白。原來他後頸、胸口被老道所傷,傷勢甚是不輕,出洞之後,便在樹下服藥調息。他對二人視若無睹,林煙翠亦是咬住了牙一聲不吭,反是江浪有些不自在,走出幾步後,忍不住回頭看住林淵,道:我與九九已決定結為夫婦,從今以後,她不會再回幽冥谷了。

    林淵哼了一聲,道:你二人生米煮成熟飯,老夫還有什麼話説?他只道女兒乃是失身於江浪,哪想到其中另有曲折?江浪聞言一愕,正色道:我同九九清清白白,你休往她身上潑髒水。林淵嘿嘿一笑,冷冷道:事到如今,你還有臉自誇清白,當真好笑。睨了女兒一眼,道:幽冥谷從此沒你這個人了,好自為之吧。站起身來一拂袖,冷笑而去。

    林煙翠臉色發白,慢慢捋起右臂袖管,向江浪道:你看我手臂上少了什麼?江浪見她一臂嫩白如雪,並無半個傷疤瑕疵,怔怔道:少了什麼?林煙翠雙唇微顫,道:那日老道點在我臂上的守宮砂不見了。江浪有些糊塗,道:不見了便如何?

    林煙翠嘆了口氣,顫聲道:你,你當真不懂麼?這守宮砂只在女子失身之後,才會消失。江浪一震,道: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他神情迷惑,林煙翠低下了頭,輕輕道:老道沒有拿我祭爐,便是因我已非處子之身,我也是也是今日才確知。一定是那日我去湯家中了迷藥之後當時我醒後也發覺有些不對勁,可是我沒沒想到她羞不可抑,這番話説得艱澀無比。

    江浪腦中嗡的一響,隨即想起那日湯逸臣那句奇怪的言語你去問問林姑娘,她身上少了什麼。原來他説的便是此事!一時心中怒恨狂卷,可是湯逸臣已經死了,可是哪怕親手將他殺死一千次一萬次,也改變不了林煙翠失身於他的事實!

    他難以自制,突然一掌劈斷了身旁一棵楓樹,猶不解恨,口中大喝怪叫,將身周樹木盡數劈斷。他捏拳呼呼喘氣,半晌忽覺有異,抬眼看去,正遇上林煙翠的目光,但見她眼中充滿傷心失望,一張俏臉再無一絲血色。他喉中一窒,轉開眼光,艱難道:這不怪你,全是那姓湯的

    林煙翠一眼不眨地凝視着他,慢慢道:你明知不該怪我,但你心裏還是忍不住怪我,是不是?江浪一怔,強笑道:你多心了,我怎是這等心胸狹窄之人?

    林煙翠眼神幽冷,靜靜道:我明白你對我的感情,也知道你是個等閒生死的鐵血男兒,可是一個男人寧願他的女人死去,也不願她失身於人,是不是?

    她神情冷靜得令江浪不寒而慄,一時竟無言語。她淡淡一笑,又道:不管什麼原因,總之我已失了身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本來只當自己是被瘋狗咬了一口,是你讓我感到,狗咬也會致命。到得這時,她的神情變得冷厲起來,一如當初在玄妙觀初遇時的樣子。

    江浪心中一虛,又聽她冷冷道:如果我是個性情軟弱的女子,或許我就羞愧絕望得只好去死,可是我不會,我該殺的不是自己,而是你!

    她的眼神如寒冰冷電,彷彿面前的江浪不再是那曾生死相許的情侶,而是凌虐世間女子的惡人。她那斷了大半截鋒刃的斬月刀沒有丟棄,此時慢慢解鏈在手。

    江浪見她如此,血氣上湧,冷笑道:旁人玷污了你,你竟要來殺我,當真莫名其妙!林煙翠道:旁人玷污的是我的身子,你的眼光卻能傷心害命!她藴滿寒光的眼中淚光隱約,深吸一口氣,似將所有傷心委屈吞下,臉色白裏泛青,透出來冰冷的怒氣和凜冽的殺氣。她舞動銀鏈,鏈端斷刃幽光閃爍,哧地疾射江浪面門。

    江浪臉上寒氣割膚,忙後躍避過,喝道:你當真殺我麼!林煙翠厲笑不答,斷刃飛舞,揮鏈進攻。江浪腳下不再移動,只是身形搖晃,避開她的攻擊,在她絕不容情的一再搏殺之下,忽然一陣衝動,罵道:瘋子!

    這一聲喝罵出口,銀鏈一垂,斷刃頹然落地。林煙翠低頭而立,強忍已久的淚水撲簌簌落到地面落葉上,雙肩微微向裏收去,彷彿無形的山嶽壓在她肩上,讓那嬌怯怯的身子不勝迫壓,瑟縮着便要摧折、破碎。

    江浪心神一震。自相識以來,她在他心目中,一直都是戰士般堅強倔傲的女子,是一朵開在血雨腥風之中帶刺的花,他沒有見過她脆弱至此的模樣!他訥訥開口,想要安慰她,嘴裏空空的卻找不到言辭。

    漸漸地,她的戰慄平息下來,雙肩終又一寸寸展開。她盈盈抬起頭,沾滿淚水的臉上分明一片雨後落紅般的悽豔。忽然,她笑了,笑得温柔,笑得辛酸,姐姐啊她輕笑着、嘆息着低喚。

    江浪的心猛地火灼般一燙,就想跳起身來,就想把她緊擁到胸前,只是,他的雙足一動不動,生根一般。

    忽然,她右手一振,銀鏈倒飛回去,斷刃握在了左手上。她烏黑幽深的眸子凝注着他,那一刻,彷彿有什麼穿越了今生來世般深長、纏綿。

    今生今世,永不相見!她一笑而言,雙手忽分,銀鏈崩作數截散落於地。她拋下手中斷鏈,飛身掠往山下。

    江浪眼睜睜看她決絕而去,既開不了口留她,也動不了腳步追她。他在原地呆站許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他從沒有懷疑自己是個胸襟磊落的男子漢,他吃得苦受得罪,世間沒有什麼能難住他嚇倒他,可是為什麼只要想到她已失身於湯逸臣,他心中就貓抓般難受?如她所言,他明知那不是她的錯,心裏還是忍不住隱隱怪她,怪她生得太美?怪她太不小心?他説不清楚,總之她失身於人,這就是可怪之處。

    他深深呼吸,山林中的新鮮之氣吸入體內,卻絲毫化不開他胸中濁氣。他的眼光在落葉上找到了幾點鮮血,那是從她握住斷刃的左手上滴下來的,一時間,他想起了與她定情那夜她自刺向心窩的那一刀,想起了她飛身投向烈焰飛騰的丹爐的那一霎,他的眼中忽然聚滿了淚水。他知道自己是不該如此傷她心的,可是他有什麼辦法?他也拼命想拋開它,忘記它,可它就如一棵毒草,在他心裏肆無忌憚地破土萌芽!

    江浪踉蹌着行走在烈日下,絲毫不覺得熱,他覺得自己像被什麼困住了,令他從所未有地壓抑、苦惱、迷惘。他胡亂走着,忽然發現又走回了南京城。他投了家小客棧,喝了不知道多少壇酒後,醉卧在房間地板上,晚間店伴送水,才將他從惡臭不堪的嘔吐物中抬到了涼榻上。

    夜深了,他劇痛的頭腦慢慢被一個低低的哭聲驚醒,他心中一動,隨即辨出那不是林煙翠的聲音。九九即使在哭,哭裏也有着冰冷的刀光、火熱的力量,這一個哭聲卻是無助的,柔弱的,絕望的。他的頭實在很痛,也實在疲憊不堪,所以很快又昏睡過去。模模糊糊中,忽近忽遠的哭聲、喊聲、喝罵聲,好像嘈亂了很久很久。

    次早江浪醒後,支撐着到客店大堂去用早飯。大堂裏停了一具薄棺,一對半老夫婦抱着棺材不住落淚。棺中人便是那個哭了半夜的外鄉姑娘,她同父母來南京投親,不巧被官兵看上了,官兵説要將她獻給皇帝,外鄉姑娘哭了很久,在官兵掠擄之前自盡了。

    原來,那夜馬太平攜鐵盒逃去,被假扮江彬的林淵殺死後又遭毀屍滅跡,朱厚照雖然派了重兵四處搜索,卻哪裏查找得到?而江彬竟也隨之失蹤。他只道馬太平已遠走高飛,三寶合一長生不老只怕是再也無望,心中惱恨欲狂,雖將馬家滿門抄斬,到底意氣難平。既然長生難求,那就在有生之年縱情享樂,即令知府吳錯速將美女獻上。那吳錯得此機會,當即大張聲勢,滿城搜索年輕貌美的未婚女子。這一個日夜,也不知有多少姑娘被捉到了各處尼庵中等候遴選,如這外鄉姑娘般寧死不從的,大約也不下十數個吧。

    江浪的頭被怒火燃燒得更痛了,握着拳頭衝到了街上。這世道讓人受盡苦難,這世間女子更如魚肉般任憑宰割!剎那間,他徹底理解了林煙翠,也明白了自己最終在她眼裏變得多麼不堪!他的熱淚不知不覺滑了下來,心中愧悔作痛他怎麼能同這世道合起來欺負她呢?

    他心神恍惚地行了一陣,忽然被人流擠到了街邊。但見兩匹白練自東方疾展而來,兩匹白馬通身素白披掛,馬上騎士也是白衣白帽,那白練一端就執在騎士手中,呼啦啦將行人攔在兩邊,另有六名白衣人分作兩隊,各捧物事,將展開的白練固定於街面做成了圍幕。不一刻,圍幕向西越扎越遠。街那頭哀樂嗚咽,白晃晃的旌幡車馬浩蕩而來,若無盡頭,卻是在為貴妃送殯出喪。

    合城文武官員、護殯軍士隨從盡皆穿孝,朱厚照為表對貴妃的一片傷悼之情,硬是不顧禮數,穿了一身白袍,坐了白色的大輿行在靈柩之後。俞碧溪是正式冊封的貴妃,為着皇家臉面,他自然要做足排場。

    皇帝的轎輿漸漸近了,江浪手心突然發熱。他本來就是去找皇帝,讓其放了一眾被捉女子,沒想到,這就遇上了。那帝輿四周戒備森嚴,有些面熟的,更有許多面生的,不少人雙目精光閃閃,太陽穴高高鼓起,顯然都是修為深湛的練家子。如果皇帝不肯答應他的請求,不知道將是他們的血染紅這一地素白,還是他江浪灑盡一腔熱血?

    清晨的陽光明亮温和,無邊的藍天淨潔清涼,天地之間,突然一道白影疾如利箭,直射帝輿。白影中寒光閃動,分明便是三尺青鋒!

    白影來勢快極,倏忽間距帝輿不過兩丈有餘。便在此際,一條巨蟒般的長鞭騰空而起,飛揚跋扈、聲勢猛惡地席捲白影。江浪心中一動,以為那是馬太平,定睛看去,那人面很生,手中長鞭比馬太平的狂蟒更長,也更狠辣、張狂!

    白影孤決悍勇,竟不避讓,長鞭堪堪捲住其腰,尚未迴帶,白影劍光如銀河揮轉,長鞭應勢裂斷,白影身形一沉,高舉的八卦棍,韓威的補天刀,顧氏兄弟的鳳鶴雙劍,許泰等將的長短兵刃一起飛舞迎上。白影輕靈如幻,腳尖蜻蜓點水在高舉棍端一踏,身形急拔斜飛,白鶴般停在了靈柩前的一道銘旌上。半空裏,白影青絲如雲,面孔白裏泛紅,一雙星眸光亮射人,單手挽住銘旌憑虛而立,風姿卓逸而氣勢凌人。

    江浪心旌搖盪,目眩神迷。這個女子啊,她根本就是冰雕的,玉琢的,世間又有什麼泥塵能將她染污?他叫一聲九九,卻哽咽着沒有發出聲來。

    林煙翠一聲長笑,厲聲叫道:惡賊,我為天下女子取你狗命!她不管面前橫亙着多少致命的危險,仗着三尺青鋒和一副肝膽,身形一彈,飛身躍往帝輿。

    江浪熱血如沸。他早該想到她會來的,他那心愛的姑娘呀,她最無情、最無畏的殺伐底下,藏着一顆多麼悲憫、多情的心啊!他深吸一口氣,縱聲叫道:九九,我來了!然後,像一頭巨鷹一樣飛騰而起,神勇無比地直撲向帝輿。

    光天化日之下行刺帝王,不成功,是死,便成功,天下雖大亦無立足之處。可是,她既無所畏懼,他又怎會遲疑不前?

    陽光漸漸灼熱,風裏淌着濃濃的血腥之氣,長街兩邊的百姓眼花了,手顫了,心跳了。他們顧不得馬匹踐踏、軍士驅趕,伸長了脖子,景仰無比地追望着刀劍叢中、那雙飛舞如天神的男女。

    從《神鵰俠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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