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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幽門

    第二章幽門

    紅石穿過幾重院落,愈往裏僕役越少,月色溶溶,四下分外靜謐。開戰之前,王都特使就把他的族人一併接走,説是斷了後顧之憂,紅石心中瞭然,無非扣作人質。飛鷹立城百年,戰火無算,從未有此例,紅氏家族忠心可昭日月,王都也甚明白,仍有此舉,可見對此戰之重視。

    推開虛掩的院門,紅石小心落腳。這是一座獨立院落,原為族中祭祀之所,最是樞要,守衞森嚴,機關重重,更有薩滿團所設陣法,端是飛鳥難越。現時侍衞盡撤,仍隱隱透着殺機。半月前,那兩人一到城中,便安置此處,隔絕內外。紅石仍不放心,尋常飯食也是親自送去。

    嚓,一片白楊葉落下,打在肩膀,紅石猝然一驚,旋即搖頭苦笑:思小姐,你又不在屋子中待著。一團白影從樹梢掠下,快捷得匪夷所思,身形現處,卻是一個梳着雙丫髻的小姑娘,眉目如畫,清秀可人,只是小嘴嘟着,刁蠻無邪。

    整日悶在這鬼地方,換你不難受呀!思小姐跺着小腳。紅石素來冷峻,對這冰雪漂亮的女孩兒卻板不起臉,寬聲道:思小姐再忍耐幾日,等打退迂難營,就可出去打獵。思小姐轉動眼珠,道:你就騙人吧,過幾日怕是城就被攻下了。

    紅石霍然一驚:誰跟你説的?此處下了禁令,沒人能靠近,這女孩兒從哪得到消息?思小姐得意洋洋:這城方圓不過數里,什麼事能瞞得過本小姐天視地聽之術。紅石松口氣,道:外邊兵兇戰危,小姐萬不可涉險。思小姐捂住耳朵,道:煩死啦,翻來覆去就這兩句,秦伯也整天把人關在院子裏。

    前方屋門無風自動,徐徐打開,蒼老聲音排闥而出:小姐嫌老奴煩您呢!思小姐臉色一緊,嗓音變得甜美:哪能呢,秦伯!從來都是您説我煩。快步走向屋子,不忘回眸一眼,警告紅石別亂説話。

    紅石也跟進去,屋中擺設簡單,兩張榻靠牆擺放,地上置着幾個蒲團,皓首白鬚的老者趺坐其上,眼簾倏忽睜開,目光冷電也似,令人凜然。思小姐乖巧坐到榻上,道:秦伯,您老也該走動一下,活絡筋脈。

    那老者冷着臉:老奴靜坐慣了,未覺不適。思小姐扮個鬼臉,熟知他脾性,當下不再言語,也學樣靜坐,只是眼神靈動,院中一片葉子凋落,也能惹她分神。紅石施了一禮,坐到老者對面。他雖為一城之主,又承大公爵位,對這自稱老奴的秦伯,都不敢有半分疏忽。

    外頭情況不太妙吧!老者問道。很不妙,紅石一皺眉,當着部屬苦撐硬挨的心思,消融無蹤,疲憊異常地道,今日折了三十騎羽威,軍心更受打擊。因把今日之事詳細説了。

    老者眼神如電,嘿聲笑道:有些意思。這小子竟能捨你而射飛鷹,頗堪玩味。清蒙果然英傑輩出,死囚營中也有此等人才。紅石嘆道:上次家兄也是為他狙殺。思小姐截問道:那小子只有十幾歲?紅石頷首:看身形不會超過十六,手段卻狠辣無比。思小姐歪頭一笑,眼中閃過異彩:倒要看看他的射術高,還是我的身法快。

    老者毫不留情,瞪她一眼:還請小姐老實呆在院中。思小姐撒嬌道:人家隨口一説,秦伯就會管人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瞟,媚態宛然,看得紅石一怔。這思小姐果然是那處的傳人,小小年紀,就天然嬌媚,再長大幾歲,只怕要禍水傾國。

    老者不為所動,對紅石道:若沒其他事,你可以退下了。紅石卻沒起身,自顧道:後天就是月圓之夜,太陰之力最盛,蓬萊仙宗無暇顧及他處。與星宿海相似,中原各國奉為宗主的蓬萊仙宗修煉日昴之力,月圓之夜陰氣最盛,門人都要守神抱虛,無暇他及。

    仙宗向以方仙正統自居,在蓬萊山陽設置觀仙台,以太陽之力運轉,掃描六合之廣,可監視天下方仙者異動,一如上古傳説中的千里眼,且如蜃景演化般,可以記錄影像。如此按圖索驥,只要方仙者在中原過分干擾塵俗,仙宗即可臨機處置。而每逢月中,陰氣最盛,太陽之力微弱,觀仙台也要暫停,無法監視天下。紅石意即指此,此戰雖限于飛鷹一城,但只要清蒙帝國找不到證據,也只能接受敗局。

    老者嘴角微動:要我在月圓之夜去迂難營走一遭麼?仙宗既無法監視,又在塞外草海,這一場賭局雖嚴禁方仙者出手,否則以戰敗論處,但只要不被抓住把柄,來個死無對證,對頭也無法可施。

    紅石因正視老者,任對方目光如電,也不顧忌:是!

    倒是個法子,老者嘿然一笑,你想得簡單了!萬一被發現,你明白後果麼?紅石冷笑:無非飛鷹城被碾為焦土,從此除名草原。若然死守,也是一般。

    老者搖頭:飛鷹城彈丸之地,不足一論。此次賭鬥牽涉天下,若是仙宗一怒,又佔着理直,薩滿團也無法護你。你要記住,這次戰局禁制森嚴,誰也不能稍違,否則突古一族都要從草原除名。沉下臉色,厲聲道,不要心存僥倖,你們飛鷹即便遭屠城,我也不會出手。

    紅石霍然站起,臉色森冷,老者無動於衷,閉目暝心而坐,再不言語。紅石驀地一笑,道:我就是跟前輩您商量一下,若不同意,也就罷了。本人職責所在,定會拼死堅守。他目光掃過思小姐,頷首一笑,待轉過身子,眼中只剩下幽邃,似有深沉的念頭打轉,就要付諸實行。

    翌日清晨,迂難營早早埋鍋造飯,飽食後的軍士列隊開至城下,左中右三部陣形儼然,兵鋒直指飛鷹城。擂鼓聲咚咚響起,似敲在大地深處,震動了城堡守軍,困頓的飛鷹戰士急匆匆趕赴堞垛,煙熏火燎的面孔後,掩藏着深深的疲倦。

    老黃一身破爛盔甲,神色卻是振奮,策着黃驃馬巡弋陣前:弟兄們,這狗孃養的飛鷹城就快不行了,都給老子加把勁兒。你們都是死囚,他媽的一條賤命,但攻下這座城,就不同了。朝廷早發下批文,有赦免令,到時候咱們就是正規邊軍。

    五千軍士只是默然,並無太大振奮,稀寥地響起幾句彩聲。葉浩站在他老子旁邊,打了個哈欠:媽的,老黃翻來覆去就這幾句,聽得老子耳朵長繭。不是説今日全軍休整麼,怎麼又要打戰?

    葉護沒理會,一邊鄧麻子低聲道:他昨天半夜傳下軍令,未經圓桌會議商討,説是一鼓作氣,廢了紅石那老不死的。葉浩哧聲笑道:就憑他?千軍萬馬取上將首級,這種高難度的事情,還是要老子來。

    還待再吹,那邊老黃高聲叫道:老葉過來!葉護一怔,行將攻城,節骨眼上,他還要鬧事麼?催馬上前,問道:營長有何要事?

    老黃目光如刀,直逼人心:葉護,我們再賭一場。他壓低嗓音,只兩人聽得清楚。葉護見他眼充血絲,虯髯凌亂,顯然一夜未眠,不由啞然失笑:犯得着麼?老黃。

    你給老子離開她,否則不死不休。老黃雙拳攥緊,氣勢洶洶,恨不能徒手將情敵撕成兩半。葉護臉色轉冷,道:要怎麼比?

    老黃道:你我各率一部,分攻東西城門,看誰殺敵多。葉護冷笑道:你連夜下令攻城,就為這場比鬥?老黃嘿然一笑,臉皮微紅:不敢比就是孫子!你這番用心,如果被圓桌會議知道,營長位子就不穩當了。葉護眯眼打量。迂難營首領是推選舉讓,以威望服眾,若名聲敗壞,也就無法為繼。老黃大嘴一咧:你葉護不是長舌婦,這點我還是信得過。葉護頷首道:衝你這句話,我跟你比一場又何妨。

    東曦初升,霞光萬道,染在陣前兩騎上。葉護伸出左掌,與老黃相擊,掌聲清脆,穿透三軍。昨日一鬧,全營皆知兩位首領不和,此刻見他們擊掌一處,均莫名其妙,只苦於陣列之中,無法起鬨譁然。

    葉浩喃喃道:老爹搗什麼鬼?和老黃拍掌作甚。右部頭領鄭青是好事之人,一臉興奮:有熱鬧可瞧了,媽的,老黃不是要在全軍陣前和你老子決鬥吧?葉浩瞪他一眼:老爹吃飽撐着了!嘿,不過這種場面下,老黃如果輸了,再也別想抬頭做人!兩人相視一眼,一起鬼笑,瞧得鄧麻子直搖頭。

    葉護策馬轉回,道:鄭兄、鄧兄,右部人馬暫歸我調派,攻打東門。鄭青一怔:老葉,你可從沒指揮過。葉護一笑:無妨,我自能周旋。老黃率左部攻打西門,留下中軍策應。你們可別弱了聲勢,叫左部騎在頭上。

    葉護傳下軍令,右部一千五百人,並隨武器輜重,一併向東門開去。飛鷹城堡圍長裏許,與中原城池一般,分有四門,護城河一道,引西原河水灌注。深秋水淺,只剩灘塗,步軍不攜器具,直接可涉過。

    待部眾列陣完畢,葉護招來鄭鄧二人,道:攻城已有半月,城中守軍傷亡甚巨,合該三千之數,分到東門,不足一千人馬。兵書有云,倍攻十圍,刻下我部未及此數,硬攻非智者所為,得想個巧妙法子才成。

    鄧麻子咧嘴笑道:老葉你説個計較,弟兄們無不遵行。葉護目測一番,道:飛鷹城硬弩能射多遠?葉浩隨侍老爹左右,搶先答道:草原人拙於武器製造,居高臨下,也不會超過六百步。

    葉護瞪他一眼:不是問你!轉首一笑,攻城吊車能及八百步,若是瞄準守軍多的地方狂轟,會有什麼效果?鄭青眼睛一亮,旋即搖頭:我們是仰攻,攻城車最多五百步,若是頂事,早被用上了。

    葉護胸有成竹:把攻城車放到高處,問題不就解決了?鄭青訝異道:老葉,你不是要築高台吧,這可不是晝夜之功。葉護斜睨一眼:老鄭,別人都説你頭腦靈活,如今看來很是一般。

    鄭青訕訕一笑,知道他狷狂性子,沒往心裏去。葉浩一臉崇拜:老爹,你肯定有什麼好法子。葉護負手一笑:前幾天運來的武器輜重中,有一具檑木樓車,還記得嗎?鄧麻子憨聲道:這是你特意要的。鄭青卻有些明白了,暗自頷首,口中猶自不言。

    此次出征草原,西路都護府慷慨之極,舉凡糧草武器,有求必應。葉護特意要了輛檑木樓車,長及十丈,高可五人,中設數千斤巨木,需百人之力方可推用,再堅固的城門也經不起轟擊。一般數萬大軍征伐,才應用得上,迂難營五千人馬,終是水淺難活蛟龍。圓桌會議很是不解,但葉護一意堅持,也就上報匠器司,為此特意留派一小隊人馬押送,前幾日才到達。更奇怪的是,葉護竟卸了檑木,只要一具空殼。

    葉浩一拍大腿,道:老爹真是英明,這傢伙足有四丈高,下面又有輪子,活像一個移動高台。媽的,突古狗有難了。興沖沖喊過一隊人,立時要去推樓車,卻被葉護叫住:叫他們去就行,你另有活計。

    葉浩眼珠一轉,道:老爹是要我潛伏進去,伺機幹掉幾個將領?葉護一搖頭,從懷中掏出面銅鏡,在鄭青、鄧麻子詫異的目光中,遞給自己兒子。這小子立馬明白,掏出油彩抹個花臉,一貓腰向草叢深處潛去,片刻不見蹤影。鄭青也摸不着頭腦:老葉,你們父子打什麼啞謎?這小子做什麼去?葉護笑語晏晏:攻城車距城太遠,難以精準轟炸,要考慮風速、仰角、肱長,必需一名近距離的斥候。鄧麻子若有所悟:就像超遠狙擊一般,需要旁人確定方位。

    鄭青疑問道:他潛伏到城下,如何把信息傳回?葉護答道:我剛給了他枚銅鏡,陽光折射,就能反饋過來。他語焉不詳,倒非賣關子,其中關節繁複,就是幾天也交代不清。

    正此時,檑木樓車從轅門推出,果然龐大無匹,長几十丈,就如一進廂房般。光車輪就設了數十個,一色花梨木,輻輳堅固高大,旁有半百兵士吃力推動。幸好草地平坦如砥,不一刻就到陣前。

    葉護用眼一瞄:不錯!至順三年制作,依足我的圖紙設計,匠作司那般蠢貨,我離開之後,就沒一絲長進了。鄭青嘿然一笑:攻下飛鷹城,你老葉指不定就官復原職,再去訓示他們不遲。

    什麼!他們把樓車推出來,難道要去撞城?老黃聽了探子回報,莫名所以。左部頭領袁遠道:那酸秀才肚中機巧多,可能又有什麼詭計。迂難營全軍繞着這樓車轉,也未必玩得動。老黃一皺濃眉:媽的,定有他用,叫人再去探!

    袁遠道:不管這賊廝鳥。老黃,我們該怎麼搞?老黃控着繮轡,道:不只他葉護會些奇技淫巧,老子今天也玩點新鮮的。

    袁遠來了興趣,道:老黃,你從來可是説兵者正合,也要玩花樣?老黃罵咧咧道:正合外還有奇勝呢!今日我特意挑了西門,城牆有處薄弱,前次攻擊時留下的豁口。等會兒主攻這處,爭取一氣破城。

    袁遠瞠目結舌:這也叫奇勝?老黃,你真他孃的是個天才!老黃嘿然不言,揮動旗語,左部將士調動,工程兵最前,扛着雲梯,持着盾牌;步軍隨後,手擎長刀;弓箭兵壓陣,向城頭射擊,掩護攻城部隊。

    老黃下了黃驃馬,揮動招牌樣的巨劍。迂難營講究身先士卒,將領衝在最前,一則激勵士氣,二則樹立威信,如此全軍用命,方可戰無不勝。葉護倒是個例外,經圓桌會議特准,只在後方指揮。以他的匠心巧思,製造出一樣武器,足抵一部人馬。

    全軍浩蕩向前,老黃不停揮手,煽動將士,遇到跑得慢的,便一腳踹去。枯草乾地處,漫起沖天煙塵,隨着鐵甲巨浪,活似一條大龍。

    探子策馬衝過來,截住一臉振奮的老黃:營長,右部那羣兔崽子把投石機架到樓車上,看樣子是要遠城投彈。老黃怔愣一陣,罵道:這酸秀才虧他想得出來!孃的,這是不費一兵一卒,攪得狼煙四起。

    袁遠也在一旁,問道:咱們該咋辦?老黃卸下盔甲,摜到地上,袒露精赤上身,刀疤縱橫交錯,狠聲道:一力降十會,咱們攻破西門,不知要殺多少敵軍!豈是幾架投石機能比的?

    負責東門的是克勤,此刻吊着右膀,憂心忡忡看着城下。迂難營集結右部,已有半個時辰,卻列陣不動,壓在七百步處,西門那邊已殺聲震天,此處卻渾無動靜。戰場上寂靜得瘮人,就像烏雲摧城一般,指不準下一刻,就是雷霆驟雨齊至。

    一名百夫長惑然道:到底怎麼回事?這羣死囚搞什麼花樣?克勤眉頭一皺,血腥衝殺反而爽烈,敵人一味隱忍,卻鼓譟着奇怪的不安。連他手心都冷汗直沁,遑論一般將士。驀地,迂難營陣列中開,巨型檑木樓車轟然駛來。數十名軍士喊着整齊號子,吃力推動,樓車緩慢而沉穩,似乎碾在草原深處。隔着七百步遠,克勤已經感到城門在震顫。

    老天,檑木樓車!那名百夫長驚呼。城頭騷動,士兵俱探出頭,眼神惶恐,雙股戰慄。飛鷹這種小城堡,一輩子休想見這般龐然大物。然而,迂難營的瘋子竟推到陣前,難道要把飛鷹城槌為焦土麼?

    克勤穩定心緒,道:看樓車頂部!眾人循他所指,只見五架投石機一字列開,置在樓車頂,遠遠望去,竟似與城樓同高。肱臂壓得很低,囊兜中已裝滿石彈,工程兵低頭忙碌,似在校正方向。一長袍人立在最前,衣襟飛揚,赫然是迂難營匠師葉護。

    克勤身軀一震,念頭閃電劃過,拼命喝道:趴下!率先往牆緣一蹲,低頭縮腰,如臨大難。反應遲滯的猶自怔愣,便見遠處投石機彈起肱臂,天空中響起巨大轟鳴,黑壓壓的彈雨掠過七百步,冰雹一般砸下。

    砰聲不絕,戰士哀號,交織在一處,儼然地獄慘象。克勤四遭環顧,但見軍士如霜欺殘菊,四處凋亡。石彈鋒利,都磨有稜角,一旦砸中,絕無幸理。敵人更瞄準了方位,盡往密集處轟擊,傷亡了六七十人。

    士兵鬨然亂擠,只想掩體遮身,竟至相互踐踏,一片狼藉。

    克勤拔刀斫石,高聲喝道:都別亂動,靠牆趴着!但城頭慌亂嘈雜,聲音無法及遠,根本沒人理會。他還待維持秩序,身後親兵一個虎撲,將他壓在牆角,卻是迂難營第二輪轟擊已至。

    城頭士兵擁擠熙攘,石彈幾無虛發,此輪傷亡更重,幾達百人。當其鋒者尤為慘烈,中彈數十塊,身似蜂巢。

    克勤欲哭無淚,東門守軍不足千人,兩輪投彈,就傷亡了十之二三,叫他如何向城主交代。一剎那,他只覺天昏地暗,失魂落魄地站起來,不顧城下刀兵。兵士更顯淆亂,不知是誰帶頭,竟潮水般向樓階擁去。

    忽然間,人潮堵住,半天不獲疏通,更有甚者,竟一步步退後,又回到城台上來。最後一個兵士後腳剛露,腦袋卻平空飛起,一腔血雨過處,雪亮的刀鋒擁上城台。卻是一排羽威衝上,鐵甲鋥亮,步履整齊,彷彿一座移動的刀山。城頭守軍步步後退,克勤長舒口氣,羽威乃城主親衞,兼有陣前執法之責,尋常兵士見之驚懼,混亂秩序應能平定。轉念心頭卻一驚,羽衞既至,城主定然親來,自己在東門惹下大亂,有何面目相見。他低垂腦袋,羞慚難當,不敢再看。

    羽威中開甬道,紅石大公雙手負背,緩慢踱上城堞,隨他目光掃處,兵士無不垂頭。克勤偷覷一眼,見他竟笑容和悦,不似尋常冰冷,不由心中更驚。這是城主震怒徵兆,每當此時,總要有人倒黴。

    紅石不發一言,走到垛口,與他並肩而立。克勤結巴道:城主末將指揮不力紅石置若罔聞,眯起鷹隼般雙眼,鋭利目光梭巡城下,最終凝定檑木樓車。隔着城牆曠地,那葉護長袍飄然,也自舉眼相望,兩人竟似久久對視,誰也不願片刻松神。

    終於,葉護揮下右臂,五具投石車早校準方位,一起朝紅石立身處轟擊。蝗蟲般密集的石彈,怒挾風雷,眼看一起砸下。紅石卻不驚慌,一掠躲過,隨克勤避往城樓檐下。那角城堞崩塌,石彈激射,粉塵漫天。紅石嘆道:血肉之軀終難抵擋機械!要是薩滿勇士在此就好了。

    克勤悶聲道:以往戰事吃緊,薩滿團總有人馳援,這次真古怪。紅石挺直腰背,道:休要胡想!你這東門該如何守住?任由這般轟擊,遲早要壞大事。克勤望向城下,恨聲道:都是這樓車作怪,我率人去沖垮它!紅石冷笑一聲:沖垮?你看看城下陣勢,能靠近就不錯了。

    迂難營右部一千五百人,列陣三方,左右兩翼騎兵包夾,中間是步兵長戈以待,兼有重弩弓箭,從城頭俯瞰,就像一口張開的布袋,東門所部全軍出動,也是被囫圇吞噬的下場。

    克勤倒吸一口冷氣:孃的,這是誰想的詭計,我們只能當活靶子。紅石面容冷峻,只把目光望向那長袍人,只見他不停揮手,石彈冰雹一般砸向城池。守軍雖撐了巨盾,又貼牆蹲踞,但石彈若有神助,恰恰越過防守,就四下炸開。兵士傷亡仍在劇增,呻吟痛苦之聲不絕如縷。

    克勤目瞪口呆,難以思議地望着城下。紅石聲音響起:看出古怪了?克勤雖是憨直,終究統領一軍,答道:應該有近距離斥候,否則不能如此精準。紅石頷首道:只要把那斥候捉出,投石機威脅立減。

    話雖如此,但城下空闊,又是初秋草茂時節,一頭駿馬隱藏其間,也難輕易覓到。何況是諳習隱匿之術的斥候。迂難營既重兵以待,出兵搜索也不可能。克勤忿忿一拳,砸在城牆上,罵道:要有一名薩滿勇士在就好了,眼下城中可沒人擔當此任。紅石仰首望天,嘆道:城中並非沒有,只是不願出手罷了。克勤震驚抬頭,要在長草漫膝的數里方圓,迅雷一般擊殺隱匿者,非方仙者不能。就他所知,城中並無此道者。他愚蠢地問道:是誰?城主您下令了,他還敢不遵?

    紅石不接話茬,自顧道:能夠觀風識向,這斥候可不是一般人。他朝天喃喃,不似説與克勤聽,倒像在冥冥祈禱。克勤身軀一震:城主是説前次那個狙擊手?還真只有他具這般本領。

    紅石嘆道:除他還有誰?這狙擊手真是心腹大患,只恨除他不掉。

    克勤正要接話,驀地身旁光暈氤氲,絢爛奪目,刺得他掩目以避。卻聽耳邊銀鈴聲音響起:紅老頭,你是説我麼?

    克勤一驚,強自睜眼,彩光散處,顯出眉目如畫的小姑娘,一手叉腰,神色間滿是得意。克勤不假思索,拔出長刀,驚喝道:方仙者!旋身讓步,將城主護在身後。

    那小姑娘鄙夷看他,不作任何防備。紅石一把將克勤推開,驚道:思小姐,你怎麼能隨便出來?刀箭無情,你若受傷,飛鷹上下萬死難辭其咎。思小姐一擺手,道:本小姐早前就説過要會會那狙擊手,哪能不算數?現下秦伯正在靜坐,沒空理會,我下城一趟,幫你們殺了他。紅石面色如土,告饒道:思小姐,你千萬不能冒險,我送你回小院吧。

    克勤還沒緩過神,見城主這樣服軟,不由大是好奇,這小姑娘從未見過,究竟什麼身份,能讓冷麪大公如此低聲下氣。

    思小姐一嘟嘴:紅老頭,我原以為你是個有趣的人。真是沒勁。紅石賠笑着,上前要捉她袖子,卻被她一個旋身閃開,復聽她嘻嘻笑道:本姑娘去也!又是一陣霞光瀲灩,紅石探手再度抓空,身前空蕩,已不見思小姐人影。他跌足一嘆:這下要壞大事了。

    鄭青持着水囊,屁顛屁顛上了樓車,老遠喊道:老葉,您老渴了吧,小的給您送水來了。葉護睨他一眼:身為主將,端茶送水可不是你的本分。如此説着,解開囊蓋喝了一口。

    鄭青賠笑道:我是來犒勞功臣呀,哈哈,不費一兵一卒,這幫突古狗傷亡慘重,除了你老葉誰能辦到。葉護似瞭然於心,道:左部那邊攻擊不順暢吧?鄭青不停點頭,道:老黃那傻鳥,沒有一點腦筋,仍是指揮全軍硬攻,前後衝了三次,雲梯毀了十幾具,兄弟傷亡上百,只幹掉了幾十人。葉護一笑:各人總有各人的辦法,不能勉強嘛。

    鄭青一臉賤笑:甚是甚是,老葉,我們該幹掉兩三百人了吧?這法子真管用,只是弟兄們寂寞難耐,紛紛請戰呀。陡覺眼睛一晃,忍不住眯眼,竟是一道陽光逆射而來,正自詫異,卻見葉護凝神細察,末了更屈指推算。好一會兒,葉護方自轉身,揮動旗語,工程兵一陣忙碌,調節臂高、方向。鄭青好奇道:那小子送來的暗號?見葉護懶得理會,只好訕然一笑,循着光線來向,想找出那小子隱匿之處。

    驀然,他驚咦出聲。城下長草間一處彩光閃爍,初秋日頭仍盛,幾百步外一片白熾,但那彩光亮得更劇,竟不為所掩。鄭青大驚失色,那處正是葉浩最可能隱匿的地方,而那團亮光,無巧不巧蓬然升起

    他倒抽一口涼氣:方仙者!

    葉浩只覺光亮逼人,似乎月華繚繞,聚集一處,刺眼而寒冷,剎那間幾不能動彈。他不假思索,一手按向腰間,細碎針雨蓬蓬飛出,而後疾滾向一邊,這幾下反應委實不慢。

    彩光中輕咦一聲,似也吃驚,方顯身形的思小姐一抖手,半尺光盾閃現眼前,數蓬針雨擊在其上,激起漣漪無數,旋即消融無形。

    葉浩一個怔愣,嚇得不輕:小娘們?方仙者!轉身就往回跑,恨不得老爹多給他生兩條腿。方仙者一現,除非內功已至先天,根本無法抗衡。迂難營中老黃修為最高,遇到這小女孩,也只有望風而逃的份兒。

    思小姐一嘟嘴:沒意思,只會逃跑的小鬼頭。嬌軀一橫,掠在長草之上,竟御風追來。葉浩不用回頭,也知危險在即,撤下身後硬弩,同時搭上長箭,疾轉方向之時,憑着眼角餘光,就松弦射去。

    思小姐毫不避讓,仍是一團光盾,勁矢射在其上,寸寸碎裂。葉浩瞠目結舌:媽的,這也行?兩人相距十丈,箭矢瞬息可至,也被她輕鬆化解。這死小娘們哪裏冒出來的,竟這麼厲害?雪姨也算半個方仙者,比起她來,似乎差距甚遠。葉浩怪叫一聲,硬弩脱手擲去,啪的一聲,似也被拍得粉碎。他已不管一切,只知逆着長風蔓草,一徑奔跑。只有到了右部兵士射程內,才有一線活命希望。

    思小姐不緊不慢追在後邊,在葉浩恰要越界之時,纖手翻掌一轟,頓時土草橫飛,數道坑壑橫亙在前。葉浩顧不上震驚,罵道:連掌心雷都能用,還讓不讓人活了。只好撒開腳丫,往另一個方向遁避。

    思小姐見他一驚一乍,狼狽之極,不由咯咯嬌笑,似遇到再好玩不過的物事。如此一追一逃,也不逼迫,只在葉浩即將越界之時,思小姐才會將他轟回。這倒不像一場追殺,而似貓捉老鼠的遊戲。

    城樓之上,克勤驚愣半晌,陡然憶起昨夜談話,知道這小姑娘可能就是隱藏後院、秘而不宣的兩人之一。狙擊手狼狽逃竄,缺了觀風斥候,投石機威脅大減,守軍也能暫緩口氣。克勤劈手奪過張弓,此時狙擊手溜到城下三百步,正是射程之內,他一箭射去,眼見要中獵物後心,但光芒一閃,卻被思小姐化去。

    克勤莫名其妙,這小女孩在玩什麼把戲?兵兇戰危之時,可經不起拖延,他再度拉弓,卻被一隻手按住。回頭去看,卻是城主到了身邊,道:且不忙射,思小姐悶在屋中許久,也讓她散散心。

    可是克勤為難道。紅石瞪了他一眼,隱含厲色,克勤只能把話憋在肚中,忿忿收了弓,在一邊作壁上觀。

    那廂葉浩索性停下來,扶着雙膝喘氣,道:臭娘們兒,你到底要怎麼樣?要命沒有,要色拿去!思小姐也佇立當地,奇怪道:怎麼就跑不動了?真沒意思。

    葉浩哭笑不得:你玩夠了吧,我就不送,姑奶奶您從哪兒來,還是在哪兒消失吧。思小姐撲哧一笑:人家才沒跟你玩呢,我可是來殺你的。她囂張地照葉浩脖子比個手勢,一匕光刃飛過,竟留下道血痕。

    葉浩忙不迭退後:你還玩真的呀!思小姐抬頭望日,哎呀一聲,道:快到午時了,秦伯坐禪就快完了,我得快些回去。

    她手中光芒一閃,掌心雷隱挾山嶽,壓向葉浩所在之處。烈火熊熊,塵埃四起,威力比投石機還要厲害。思小姐一拍小手,也不去看,蹦蹦跳跳往回走去。卻聽一聲怪叫,火堆中竟閃出一人,正是葉浩,眉目漆黑,衣衫襤褸,只是未見傷痕,顯然炸開的當兒掠將出來。思小姐一驚,臉露喜色:原來你還藏着一手。當下連發兩記掌心雷,留神觀察對手身法,只見他滴溜溜一轉,竟逸將出去,不由驚歎出聲。掌心雷是秘術中最基礎招式,威力卻頗大,未至已將對手籠罩,哪能輕易逃脱?這身法定有古怪,思小姐靈光一閃,脱口喊道:鶴雪身法!

    葉浩見這小娘皮震驚,頗為得意,大言不慚道:小姑娘倒有些見識,不如你跟我道個歉,我們一拍兩散得了。思小姐掃他一眼,道:你連黎人都不是,這鶴雪身法雖厲害,卻只能用一招,休要得意。

    她嬌叱一聲,身上泛起層幽光,竟似月華環繞千匝,烈日下斂聚不散,纖手連揮中,九柄幽光小劍凝成,朝葉浩攢射,速度卻不甚快。葉浩搖頭冷笑,隨意往右一掠,不想光劍也改變方向,速度驟增一倍,嗚嗚划動空氣。葉浩正待喘氣,光劍卻無休止,似乎每避過一次,速度便要快上一分,不死不休。也顧不了雪姨警戒,接連施展鶴雪身法。傷筋動脈總比亂劍分屍要強。身子滴溜溜轉開,光劍再度襲空。尚未落地,陡覺丹田萬刃攢刺,筋脈寸寸斷裂,冰冷痛楚的感覺散佈全身。這豈只是傷筋動脈,凌遲亂剮也不過如此。待要張口痛叫,卻覺綿軟無力,似乎身處夢魘,種種魔怖生畏,只有自己知道,外人無從體會。

    他險些一痛暈厥,但見光劍耀眼,無論如何躲不開去,索性不再掙扎。他年紀雖小,已在死人堆中爬過數回,也不太恐懼,只是非常想念老爹。往事歷歷淌過心間,老爹平素對他冷淡,其實心中關切,自己若死了,想必他會很傷心吧。還有雪姨,真懷戀她做的紅燒肉。鄭青、鄧麻子一干面孔,此時也覺異常親切。甚至老黃也不那麼討厭。

    老子不能就這麼掛了,他只想朝天吶喊,求生慾望陡盛,也就此時,泥丸宮中劇烈跳動,一股熱流湧遍全身,痛楚寒冷不翼而飛,手腳筋脈充盈力量。就地滾動而起,恰恰將九柄光劍避開。

    思小姐一去玩興,顯露慎重神色:鶴雪身法第二式。須知非星宿海中人,不能接連施展,而這少年一瞬苦痛,就若無其事,着實怪異。她凝定目光,只見少年身遭似泛起點點星光,有若銀河裹卷。

    思小姐手掐劍訣,不留餘力,光劍倏地漲大,來去飛快,且各有招路,仿若九大高手操控,封堵前後去路。空中響起疾勁氣旋,劍芒霍霍,一起絞向那少年。

    孰知葉浩料敵機先,光劍未合,已展開身形,有若雨霽銀虹,一遁而至五丈外。思小姐喊道:鶴飛九天纖手劍訣一變,緊攥成拳,僅尾指翹起,九柄光劍旋轉再襲,竟幻出燦爛彗尾,快到肉眼難辨。

    葉浩沖天而起,身形如陀螺旋轉,星芒帶動,身邊颶風捲湧,光劍未能及體,一一帶飛。那廂思小姐喊破招式:鶴入青溟。劍訣再換,九劍尾追擊去,少年身在空中,無處借力,卻見他雙臂一張,若鶴展健翼,滑翔丈外。鶴翥鷹翔思小姐手口不停,變化劍訣,竟不讓對手着地。而葉浩有若神助,每於瀕險處,總能恰恰躲開。

    女孩仰首望空,一一喊破招式,鶴濯仙足、鶴棲蒼松直到鶴壽永年,卻已是最後一式,少年身遭星芒愈來愈盛,已在空中盤旋半刻。兩軍兵士凝首而望,只覺兩小相爭,絢麗奪目,遠非人力可及。

    思小姐嬌叱一聲,纖手猛地一攏,九劍合一,長大輝煌,庶幾三丈,當空朝葉浩斬去,竟要趁他身法已盡,一舉擊殺。葉浩雖未回首,也覺危機洶湧,身遭星芒陡地一斂,朝兩肋處湧去,繼而猛地一張,兩扇巨大光翅伸開,翱翔而上,再不受時空侷限。

    思小姐臉色劇變:天下有雪常人只道鶴雪身法只是一套,殊不知分為兩層,鶴式身法修習星力者便可使用,而雪式身法只為星宿海中人所擅,且須星力達到周天境界,才可幻化翅膀。她幾乎呆滯,渾沒察覺空中異響,霰雪般的石彈劃過百丈,當頭墜落。恍然醒悟時,只及將光盾一張,但機械之力巨偉,雖堪堪擋開,卻五腑易位,哼也不及一聲,倒地暈厥。卻是葉護候得機會,在兒子與敵人隔遠之時,投石轟擊。

    葉浩從空中掠下,一徑夾起少女,往右部所在冉冉飛去。

    長虹墜地,葉浩顯出身形,右部軍士瞠目以望,都沒想到,這無賴少年竟諳通秘術。鄭青還在車頂,罵道:老葉,你兒子從哪兒練來的?媽的,方仙者呀,帝國弘武館也就供奉着幾十人,個個比王公還尊貴,你發達指日可待呀。他又羨又妒,要捶葉護一拳,孰見對方臉沉似水,似壓着極重心事,不由訝異。正此時,卻見陣前葉浩光芒斂去,立時拿樁不穩,直挺挺暈厥在地。所挾少女不及放下,一併壓倒,滾成一處。

    兵士紛紛上前,不敢妄動,自在一旁圍觀。葉護與鄭青分開甬道,來到圈中,葉護力持淡定,雙手卻微微顫抖,顯然關心已極。他蹲下身去,一探兒子脈息,臉色一變:老鄭,你快些去叫阿雪來。鄭青不敢怠慢,奪過一匹馬,徑往轅營奔去。

    此時,少女卻悠悠醒來,呻吟一聲,見被那臭小子壓在身下,又為一眾人圍觀,饒她潑辣無忌,也窘紅了小臉,就要伸手去推。孰知內腑劇疼,根本無法動彈,軟塌在地上。葉護忙道:老鄧,點了她穴道!鄧麻子一口氣封了幾處大穴,憨問道:點穴對方仙者管用嗎?

    葉護答道:總比沒點好。轉對思小姐道,姑娘,犬子現在不能驚動,委屈你片刻。思小姐何曾受過這般委屈,惱怒道:這臭小子,我遲早要殺了他。你們快把我放了,否則迂難營全要被夷平。

    眾軍士鬨笑,刻薄者調戲道:這小姑娘長得不賴,葉浩也該找個婆娘,等他醒了,就洞房吧。眼含曖昧,還要再奚落幾句,卻被葉護打了個嘴巴:不得無禮,這位姑娘身份尊貴,不是我迂難營能得罪的。鄧麻子慎重問道:老葉,你知道她是誰?葉護含糊以對:回頭再説吧。這時,兩匹快馬旋風衝來,雪姨飛身甩鐙,來到近前,也不及多問,探手搭視葉浩脈象。眾人覷她臉色,竟是古怪之極,未幾竟驚歎出聲。

    鄭青性子急躁,問道:雪姨,這小子怎麼了?雪姨沉吟問道:你方才説他竟能翱翔空中,最後幻化出光翅來?鄭青看葉護一眼,見他神色淡然,只好答道:對,這小子剛才很出風頭。雪姨意味深長地掃葉護一眼,道:葉浩沒事,只是脱力而已,休息幾天就好。掏出隨行布囊,用銀針封了幾處大穴,將葉浩小心抱起,放在擔架上。

    鄭青長噓口氣,嘿然笑道:你們一家子的事,害老子乾着急半天。雪姨冷淡以應,鄭青微覺怪異,平時這般調笑,總要遭她反諷駁回。

    鄧麻子道:這小姑娘怎麼辦?思小姐見這班死囚終於惦起自己,大聲囔道:你們這般賤民,快把我送回城去,否則叫你們死得難看。鄭青惡形惡相,唬道:閉嘴!再叫就把你剝光了,吊在轅門口。

    思小姐豈聽過這般粗魯話語,嚇得不敢再言,小嘴微撇,眼中微紅。雪姨瞪了鄭青一眼,和聲道:姑娘,我們不會為難你,明日就送你回去。思小姐見她形容可親,所受委屈不由發作,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人家再不跑出來了!我要回家。

    雪姨又叫一副擔架,將思小姐置於其上,末了手中銀光一現,幾根針封入大穴。思小姐嬌軀一滯,停止哽咽,驚道:你怎麼知道我的脈位?雪姨撫着她頭,笑道:姑娘出自至尊之門,這點傷勢運功就好,為免傷和氣,只得委屈片時。

    圓桌會議在中軍帳中召開,粗糙桌凳散落放着,隱成弧拱,眾人坐姿不羈,或蹺着二郎腿,或擱腳於桌面,放蕩形骸,無有一絲莊嚴肅穆。只雪姨與葉護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老黃一拍桌子:大家靜靜,孃的,趕集也沒這麼鬧。待嘈雜聲漸低,複道,今天攻城右部收穫頗豐,除殺敵數百外,更捉了一個方仙者,很是難得。覷了葉護一眼,目光復雜難明。

    鄭青大咧咧地道:那是當然,右部戰力在西北都護府都是響噹噹的。袁遠嘿然一笑:似乎你們今天沒動一兵一卒!鄭青一翻白眼:那些戰功又是誰立的?你們左部還能隔山打牛嗎?老黃咳嗽一聲,截下兩人搶白:會議是應老葉要求召開。老葉,你不只是自矜功績吧?葉護淡然道:那女俘虜如何處置,大家要拿個章程出來。

    袁遠道:我營雖未俘過薩滿團中人,兵部卻有明文,戰陣中虜獲方仙者,功同克城,派一隊人馬押赴都護府請功便是。今日左部攻擊不順,傷亡兩百餘人,未有絲毫進展,與右部一比,黯然失色太多,無怪他語含酸意。若俘虜不是薩滿團的呢?葉護淡然道。

    扯淡,不是薩滿團的,誰會助突古人守城?袁遠滿不在乎地道。老黃卻神色一動:薩滿團都是些蠻功,不適合女人修煉,聽説這女娃子長得俊秀,不像草原人?葉護望向雪姨道:方仙者的事你最清楚,不妨説説。尋常兩人總是鄰座,今日雪姨卻躲到對面,老黃原來沒注意,此刻目放奇光,不住端詳兩人。

    雪姨不動聲色:方仙者所宗,不外乎四派。中原諸國包括我清蒙,都敬祀蓬萊仙宗,他們修習太陽之力,秘術之神之奇,堪稱天下第一。草原各族則奉薩滿團為主,以崇峻山峯為圖騰,多修蠻力悍能,也不可低估。至於星宿海則直接統御黎族,吸納周天星辰之力,雖遠處南夷,也不容輕侮。但總體而言,較之仙宗,這兩派都要弱上一線。

    眾人聽得入神,方仙者超脱塵世之上,天下皆仰望景從。縱使貴為至尊,在這些仙人面前,也是碌碌平凡。鄭青咂摸出味道:那女娃秀美非常,只有黎人才出這般人才吧?雪姨搖頭:她身上凝聚的不是星力,幽光千匝,只有一門才具這般神通。眾人心中震驚,目光對視,都看出彼此忐忑。老黃吞口唾沫,艱難地道:你是説西邊那個

    幽門!雪姨斬釘截鐵道,正是仙宗之天敵幽門,普天下只他們能與蓬萊對抗。這女孩來自崑崙山上,廣漠天宮。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無論仙宗、星宿海還是薩滿團,都在世人視野,雖神通無敵,卻遠不及幽門神秘。傳説其修習太陰之力,吐納月華,並無屬國從隨,單憑一己之力,就能與仙宗對抗千年。勢力之強橫,可見一斑。中原各國即使有仙宗之命,征伐幽門之時,也不敢抗擊過甚。幽門的報復令天下人膽寒,當年西邊大衍國截殺三位方仙,恰是幽門之人,結果一夕之間,皇族皆被刺殺,五位大將擁兵反叛,偌大王朝分崩離析。一門之力竟可顛覆一國,天下為之側目,俱不敢招惹幽門過甚。

    袁遠艱難地道:那我們快放了她,媽的,怎麼招惹這煞星!

    決沒放的道理!朝廷若知道我們私縱戰俘,下場大家都清楚。葉護冷聲道。鄭青若有所思:八百里加急,請都護府做主如何?葉護搖頭嘆道:一來一去,就需三日,而且事關重大,都護府也要奏稟朝廷,延宕之日太久,而禍患就在眼前。鄧麻子倒反應快,悚然道:幽門報復這麼快麼?連雪姨也惑然不解,一齊望向葉護。葉護道:幽門如何我不知道,但那少女口中得知,城中還有一個秦伯,若惹出這人來,迂難營縱使勁卒五千,也不堪一擊。

    老黃煩躁地立起踱步,突然問道:老葉,你家那小子怎麼突然會秘術?以前從沒聽説。葉護避開眾人目光:這是寒傢俬事,與外人無關。他處之淡然,一語抹去,眾人竟不好再問。只雪姨冷哼一聲,轉頭不理,竟似少女負氣一般。一番議論,眾人無計可施,只好先關押那少女。同時加強警哨,小心戒備,另外又封鎖消息,不至動搖軍心。

    邁出中軍帳之時,一輪滿月已至中天。眾人不禁仰望銀河,再過兩日就要月圓,聯想起修煉太陰的幽門,皆覺身軀一冷,如浸冰河。

    與此同時,城主府後院。秦伯聽完紅石敍述,閉目暝心,半晌不言。紅石一城之主,殺伐決斷,在這個老僕面前,卻覺莫名壓力,站在堂下垂首以待。彷彿易位顛倒,他倒是僕從一般。

    你故意引小姐出城的?秦伯驀然睜眼,目光冷若霜雪。紅石一觸之下,背脊全濕,怔然道:思小姐呆在院中,我縱是有心求助,也分身不開。秦伯只是冷笑:天視地聽之術,你在城頭説上一句,小姐也能聽到,何必屈尊親自來求?小姐與那狙擊手搏鬥之時,城上一根箭矢,就能將那人射殺,你為何沒發箭?憑你那些小伎倆,豈能瞞過老夫。

    紅石挺胸直腰,淡然道:若就這兩點,先生就要論定我設計,未免太過牽強。秦伯站起身來,身遭幽光卷湧,將紅石鎖定:你倒是做得滴水不漏,卻未免將幽門看得太低。真是好算計,正午之時,老夫恰好靜修,倒讓你鑽了空子。

    紅石嘆息道:現下不是爭論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要將思小姐救回。迂難營中都是粗鄙之徒,思小姐萬金之軀,即便受了毫末損傷,老先生回去也無法交代。秦伯胸間起伏,幽光隨之漲落,紅石觸到邊緣,竟無法站穩,只得強自拿樁,倍加艱苦,卻聽秦伯怒笑道:竟然連環算計,老夫終究還是要出馬麼?你期待已久了吧!

    紅石鎮定道:幽門縱使威凌天下,也要服個理字。老先生一味臆測,要冷了盟友之心。此戰原與我草原、我飛鷹無涉,只是貴門與仙宗的事,現時刀兵所及,飛鷹險為廢墟,我等無一句怨言,説到底,只是迫於王都之令。秦伯大怒,幽光幻化巨手,將紅石擎向半空:你以為自己是誰?就是薩滿團首領在此,也不敢跟老夫這般説話。

    紅石呼吸緊迫,臉色漲紅,目光卻依舊鎮定,與秦伯對視,分毫不讓。秦伯略微遲疑,道:老夫如果出手,就要違背此戰禁例,飛鷹城固然暫時保全,突古一族卻極可能滅亡!紅石眼神凌厲,道:紅氏家族鎮守飛鷹百年,這要塞説是突古的,還不如説是紅家的實在。家都滅了,還要國作什麼!其中決絕,讓人忽略了語聲不暢。

    秦伯心中一震,勁道鬆開,紅石跌落在地,大口喘氣。

    你走吧!秦伯稍顯疲倦,背部微微佝僂,揮手示意。紅石躬身一禮,突然道:後天就是月圓之夜,仙宗觀星台暫停。若找不到證據,對頭也是無可奈何。秦伯一挑蠶眉:你要説什麼?

    紅石一笑置之:先生以為呢?他一束盔甲,轉身向外行去,秦伯久久凝視,見他穿過重重拱門,直至被夜色完全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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