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奇援
風雲突變,紅石也是始料未及。他本就擔心拖宕日久,會生變數。現在方仙者橫空出世,更堅定他決心,即便傷亡半數,也要將斜坡碾平。而對付方仙者,遠程攻擊無疑是最佳途徑。
投石機運至五百步處,重裝上陣。如此距離,碎石彈能將斜坡籠罩,只要三輪攻擊,就可將迂難營屠戮。奇怪的是,這羣清蒙人竟不後撤,難道坐以待斃,又或想依靠一個方仙者,力挽敗局?
他令全軍弓弩上弦,嚴防方仙者突入。兩千支箭攢射,就是秦伯也要暫避其鋒,遑論那少年新近功成!想起這少年狙殺胞兄,更是切齒痛恨,只可惜不能手刃血仇。投石機壓下肱臂,一彈之後,石雨漫天,冰雹也似向斜坡砸落。就在此時,一聲長嘯直幹青雲,少年沖天而起,身在空中,兩手凝結星炁烈光,倏忽散成網狀,將碎若蝗雨的石彈擋飛。
紅石大駭,喝道:放箭!兩千張強弓早已彎開,松弦之聲有若潮嘯。勁矢密集,威力更甚於投石機轟炸。饒是葉浩神功初成,也不敢輕當其鋒,光翼刷地張開,往高空翔翥而去。他未習過雪式身法,本領卻如與生俱來,空中翩躚一折,又躲過一輪箭雨。迂難營眾屏息凝神,這時才轟然喝好。葉浩少年心性,頓起賣弄心思,在空中夭矯翻飛,縱橫裕如。飛鷹人前後十輪射擊,竟是片羽難沾,士氣為之大沮。紅石心驚不已,喝道:投石機繼續轟!工程兵如夢初醒,重新裝填石彈。
迂難營眾仰望天空,如痴如醉,不意禍從天降。隕石無孔不入,又無遮體掩蔽,登時死傷一片,哀號四起。葉浩懊悔已極,收了光翅,俯衝而下,直撲陣前投石機。身法之疾,如凝流星,飛鷹人不及放箭,忙亂一團。投石機又已上彈,肱臂恰恰半揚。紅石大公眯眼冷笑:此輪投畢,迂難營死傷過半,再也無力迴天了。此念才起,卻聞梆梆之聲疾響,如燃爆竹。抬眼去望,只見肱臂突然委靡,舉至半途,無勁墜落。石彈草草飛出,遠不及斜坡。
紅石目瞪口呆,駭然發覺,基座與肱臂間榫柱斷裂,斷口處平整若削。兩千鐵騎也自譁然,他們不明機械之學,只以為那少年巨力無比,能將十根肱臂同時壓斷,更是畏若神魔。一時心下惴惴,進退維谷。
葉浩得意一笑,家學淵源的他,深悉器械每處關節,漫説投石機,就算撞車火器,也是瞭如指掌。他揮手之間,氣隨意轉,十口光刃飛出,將榫柱一齊切斷。
饒是紅石心堅如鐵,也倒抽涼氣。
一個人對峙兩千騎,就這麼默然佇立。紅石心中躊躇,不知該暴起一擊,還是全軍後撤。若失此良機,形勢又千變萬化,迂難營萬一恢復元氣,又輪到飛鷹城有難了。他本殺伐決斷之人,從未如此猶豫過。
正當此時,隆隆巨響從天邊傳來。似有千萬鐵蹄齊奔,敲擊着廣袤大地。飛鷹人眺目遠望,越過斜坡,見到天地交接處,一線黑浪潮湧。其勢奔騰湍急,不會下於五千騎兵。清蒙人援兵!紅石耷然若喪,再顧不了許多,一揮手間,後隊變前鋒,朝飛鷹城瘋狂退卻。斜坡上傳來涕泣歡呼,援兵終於來了,苦難已成過去!士氣沸騰到極至!
驕陽要至中天,投石機若馴服巨獸,匍匐在地,閃爍着鐵石光澤。少年也是欣喜之極,正要奔上斜坡,突然身形一滯,眼睛瞪得溜圓,難以思議地望着遠方
兵士不管傷得再重,都掙扎爬起,並肩眺望遠方。有了援軍,他們就可再度攻城,為死難袍澤復仇,為迂難營重振威名。這一仗敗得莫名其妙,兵士都覺非戰之罪,甚不甘心,援軍又燃起了他們熊熊戰意。
驀然,最前的圓桌會議驚呼出聲。緊接着,劫後餘生的兵士也張大嘴巴。彷彿溺水之人,以為攀住浮舟,結果卻是一根稻草。世上最大的慘事,莫過於給絕境中人希望,又將這希望徹底碾碎。
迂難營就不幸罹此遠處奔騰而來的戰馬,背上空無一人,都拖着巨大的輜重。且遠沒五千之巨,只是一字排開,造成恢宏之勢。沒有一兵一卒補充,縱使糧草充棟,武器精良,又有何用?
袁遠失聲叫道:這難道就是老葉説的強援?眾人都未搭腔,沒從破裂美夢中驚醒。馬隊由遠及近,這才看清,兩端各有一人,維持浩大隊形。迂難營眾呆若木雞,沒有一人上前迎接。倒是左邊騎士策馬衝來,登上斜坡。卻是一年輕公子,輕袍緩帶,五官俊秀之極,從容策馬而行,不似穿過烽火煙塵,而像在朱雀大街上行吟。
誰是迂難營長?那公子在千百道目光凝視下,從容問道。老黃越眾而出:你是西北都護府哪部?押糧官中從未見過。
那公子高踞馬上,啞然失笑:西北都護府?我從帝都來,順路運送輜重。老黃皺眉問:都護府可知我軍戰況?何時派援軍來救?
我就是援軍,那公子一蹬馬鞍,躍了下來,這些馬匹真是累贅,否則昨天可到,你們也不至於傷亡慘重。
一語既出,四遭皆驚。這年輕公子難道犯了失心瘋,單人只騎押解輜重、越過千里草原不説,竟大言炎炎,宣稱援軍。我迂難營雖慘敗,也容不得人輕侮。老黃不動聲色,仍以為這年輕人是押糧官。都護府各路人馬並不以戰績尊重迂難營,反因死囚之故,每有壓制戲弄言語。
那公子不答話,從袖中取出一卷錦軸:五軍都督府制令,迂難營拜接!徐徐展開卷軸,背面碩大印文,正是五軍都督府字樣。覷那鏨金文彩作派,莊重典雅,不似有假。
迂難營刑劫之徒,罪在不赦,國朝念聖人治世之旨,在乎仁恕之道,故擢於屠刀之下,徙乎邊軍之列。皇恩優蒙厚恤,奸如張姚,亦應伏首涕泣,慷慨蹈死。奈其陣前兩端,猶豫逡巡,至坐失良機,一敗飛鷹城下,再敗潰軍之中。國法軍紀,昭昭難遁。念彼等銜命襲遠,孤軍出塞,功雖不烈,忠心可嘉,着待罪立功于軍前,受持命之人節制。那公子緩緩唸完,將卷軸遞給老黃。眾頭領湊上前來,仔細分辨。老黃獲罪前曾是一府都統,見過世面,認真端詳後,點頭確認無誤。
鄭青打量一回,道:受持命之人節制?你要統領我迂難營?那公子淡然笑道:營長之稱不合帝國官制,可改為都統。至於圓桌會議云云,更是妨礙軍機,即日起廢除。軍令無論大小,皆由本人頒發為準。
袁遠嘿然笑道:我迂難營是刑劫之徒,粗莽鄙陋,只怕受不起貴人指揮。那公子擺手道:巧得很,本人也是近日獲罪,充軍來此,不存在貴賤之分。袁遠瞪大眼睛:你也是刺配來的?這身行頭不像吧。那公子尷尬一笑:離京匆忙,不及更換囚衣,倒叫眾位見笑。
鄭青嘻嘻笑道:公子莫不是流連青樓,叫都御史衙門奏了一本,避難來此?迂難營有個不成文規矩,選舉頭領時,除了韜略威望,還講究獲罪輕重。拇指一翹,端指自己,老鄭不才,曾是西南節度使帳前參軍,剋扣軍餉三十萬之巨,目前忝為左部頭領。袁遠神采飛揚接口:老子犯的事也不大,青樓爭風吃醋時,打死當朝禮部尚書之子。中部頭領也氣宇昂揚:某家劫了漕銀,鑿沉官船十三艘,溺死河兵三千。
其餘頭領也一一説了,輪到鄧麻子,羞愧難當道:俺最沒用,只是抗不納糧,錯手打死知縣。迂難營眾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喝彩一番。馬隊右邊一騎也馳來,卻是個憨實壯漢,旁邊聽得冷汗泠泠,雙股亂顫。
那公子卻饒有興味:不錯,有殺人的,有貪污的,有江洋大盜,有村野暴民。不知營長犯了何等大罪,能號令三軍?
老黃摸着虎髭,悵惘道:都是陳年舊事啦。八年前,代王殿下舉兵起事,我任右路招討使,一直攻到京畿。敗軍之將羞於言勇呀!那公子讚許道:篡逆大罪,只怕真要冠甲全軍。
老黃連連擺手,正色道:我軍陣亡匠師,犯的是裏通外國之罪,黃某甘拜下風。那憨實壯漢目瞪口呆,裏通外國之罪,更在篡逆之上,清蒙律法之中,再無匹敵之例。這迂難營真把罪犯絕了。
鄭青問道:看公子斯文恭良,莫不是受人迫害?那公子嘆息道:我獲罪之時,在御宴之中,百官都作見證,百般努力也難打通關節。
眾人心中一緊,老黃忙問道:你莫不是輕薄皇妃?那公子搖頭道:那倒不曾。本人供職於弘武館,那日蓬萊仙宗來使,我多貪了幾杯,竟對那仙使出言輕薄。以致於龍顏大怒,立貶下殿,充軍來此。
輪到迂難營傻眼了。仙宗凌駕塵世之上,中原各國新君登基,必要致胙蓬萊,得到丹書冊封,才可接受羣臣朝賀。若説通敵罪誅九族,塵世之極,輕侮仙宗則是死難超脱,人神共棄。高下之分,一目瞭然。
老黃吞了口唾沫,道:人嘴兩張皮,吹牛誰都會!終究底氣不足,顯露怯意。一邊雪姨卻開口道:這位公子神通高明,難測深淺,至少已臻周天之境。那公子輕咦一聲,道:迂難營果然藏龍卧虎,竟有黎族後裔。雪姨震驚之下,道:公子眼力高明。
迂難營眾人大不甘心,即使潰敗之下,桀驁性子仍在,不願屈服於陌生人指揮。尤其這年輕公子清華高貴,與迂難營格格不入。
老黃道:公子要當都統也可以,只是軍中最重武力,須使我等心服口服。那公子望雪姨一眼,道:她不行,未臻周天境界。
老黃嘿然一笑,高聲喊道:小浩!葉浩已到坡頂,抱臂而觀,聞聲走將出來。老黃把他拉到一邊,低聲道:你剛才也聽到了,這傢伙一來,就要騎在我們頭上拉屎。迂難營從來就是自己説了算,哪輪到外人作威作福。葉浩經歷劇變,心性沉穩許多,已非當初莽撞。見他神色着緊,故作不解:他可持着帝都的文書,佔了名分,再説誰來指揮不都一樣。老黃大搖其頭:這人如何看也不像囚徒,未必能體恤將士。
葉浩嘿嘿一笑:老黃,你當營長有十年了吧?老黃頷首:就快十年了,怎麼?葉浩惋惜道:做得夠久了,該給年輕人騰騰位置,別老戀棧不去。他一副老成模樣,卻是學了葉護口吻。
老黃一愣,笑道:好小子,這是學誰的舌?葉浩一撇嘴:難道不是麼?若我老爹統領迂難營,豈有今日之敗!老黃臉色一暗,艱難道:我是比不上匠師。葉浩未料他直承其事,無法作難,暗忖道:這老傢伙被騸了麼?老爹在世時,他什麼都要爭個高下,現下竟直接認輸,毫無大丈夫氣概。一口悶氣憋在胸間,發泄不出,越發難受。
這營長位置遲早都是你的。此戰功成,迂難營改為邊軍,你做了都統,也算個出身。老黃拍他肩膀,語重心長。
他擺出長輩身份,又是關懷口吻,葉浩無法反駁,只好悶聲道:也罷,我跟那人幹一架。不是圖你的營長位置,只為了弟兄們不受氣。老黃寬和一笑,像是受子侄頂嘴的長輩,並不計較。
那公子凝視葉浩,驚疑不定,倏地讚道:黎人純正血胤,已臻周天境界,真是明珠暗投,清蒙這般不珍惜人才!眉頭一皺,喃喃道,營中有如此高手,如何會敗得這般慘?葉浩在營眾擁戴目光中趨前,不耐道:要打就打,恁地囉唆!那公子不作理會,倏地一掌前擊,罡風猛烈,葉浩猝不及防,一式鶴雪身法,狼狽躲開去。
你講不講規矩,竟然偷襲!葉浩怒氣衝衝。那公子撫掌笑道:原來才臻周天境界,無怪一敗塗地!葉浩雙手叉腰:打你足夠了,娘娘腔!那公子温文一笑:不夠,不夠,還差得遠呢。也算人才難得,本公子抬舉你,做個副都統吧!
葉浩一翻白眼:留着你自己做吧!小爺不稀罕。那公子淡然道:這卻由不得你!好好幹,回頭我保舉你入弘武館,榮華富貴享用不盡。那架勢作派,只有久居上位,才能侃侃道來。
葉浩生性桀驁,豈容得別人拿大,冷笑道:廢話少説,接招!星力從神庭浩然奔出,掌風洶湧,使足了八成勁。那公子不閃不避,一袖輕拂,洶湧星炁化於無形,連衣襬也未動分毫。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那公子搖頭一笑。葉浩神通大進,分外自信,不想奮力一擊,受到如此輕蔑。身後一千營眾,都在看着自己,顏面如何丟得!不由怒吼一聲:且看這招!調動神庭、氣海,左手星炁,右手烈光,輝煌盛大,較之前一擊,威力倍增不止。
那公子幡然色變,低聲喝道:太初之氣!不及揮掌抵擋,就勢掠向一邊。罡風襲過之處,犁出長長一條深壑。葉浩得意大笑:知道厲害了吧,娘娘腔!那公子急喝道:你分明是黎人,如何會太初之氣?葉浩摸不着頭腦:太初之氣?什麼玩意,我不知道。
那公子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太初之氣,星辰之力,怎麼可能集於一身?除非是心念電轉,突然想起一項禁忌,也只是隱約聽説。傳聞的片鱗只爪紛沓湧來,匯聚成形,他前思後想,愈發確定,不由噓口長氣:想不到在這裏,能見到她的後人。迂難營眾以為他膽怯,大聲鼓譟起來。雪姨耳目靈通,聽到那公子自語,心中打了個突:太初之氣?這不是仙宗絕學麼,小浩怎麼會?覷那烈光,倒真有幾分像。葉護説這是小浩孃親傳承好奇心起,恨不得立時拆閲錦囊。
葉浩洋洋得意:還要不要繼續,娘娘腔?
繼續?那公子莞爾一笑,你身兼太初、星辰兩大絕學,際遇之奇,絕無僅有,我甘拜下風。從容道來,毫無氣餒,不似認輸模樣。
葉浩正要説話,老黃已走上前,哈哈笑道:點到為止,認輸就好。大家兄弟袍澤,萬不可傷了和氣。小兄弟一身神通,將是絕大臂助。
那公子淡然道:技不如人,這都統不當也罷。不過,我有兩個條件。老黃目光一凝:入我迂難營,就要遵圓桌會議之命,卻不是個講價錢的地方。那公子自顧説道:首先,都統由他出任。一指葉浩,斬釘截鐵。此議一出,迂難營靜無聲息。葉浩是匠師之子,適才力挽狂瀾,有若天人,擁護敬畏自不待言。經歷大變之後,圓桌會議威望劇降,營眾捫心自問,若真由葉浩當首領,當是服眾結果。
老黃心中一沉,眯眼笑道:還有呢?那公子侃侃道:我出任監軍,督導攻城之戰,一應大小軍令,由我二人決定。
老黃負手身後,道:有一句話,不知你聽過沒有?不等答話,徑道,敗軍之將,何敢言勇?你既伏首認輸,遵從軍令便是。
那公子反問道:迂難營只剩一千人馬,不知營長如何攻城?老黃頓時語塞,歸根結底,破城才是首要之務。而迂難營新敗,沒有援軍奔赴,想要自保已難,何談破城之功。半晌才道:難道你行?
那公子回首吩咐:伍漢!隨他而來的壯漢躬身答應,驀地發出長嘯,聲若驚雷,竟含跌宕起伏。眾人為之一驚,莫名所以,忽見原野上馬隊散開,分成十羣,進趨之間秩序井然,儼然如同軍隊。
那壯漢嘯聲不住,十隊駿騎擺成長列,奔馳之間,首尾竟能呼應。鄭青頭腦最靈光,首先看出門道,低喝道:一字長蛇陣!眾人大感奇怪,馴獸者再厲害,也不過調教幾頭,而這人竟同時驅使千騎。
那壯漢嘯聲再轉,駿騎分成兩隊,前窄後方,如探出兩把尖銼。鄭青再度驚呼:二龍出水陣!騎陣轉換之間,毫不滯澀,宛然天成。這壯漢同馭千騎,竟能兼顧細微,如臂使指,委實不可思議。
騎陣隨嘯聲轉變。二龍出水化為天地三才,繼而演化四象方圓,不加絲毫停頓,又轉為五行相生,變化之奇之精,縱使帝國最精鋭的龍驤衞親至,也未必能做到。眾人目不轉睛,屏氣凝聲,生怕錯過這一幕。
待九宮連環演畢,千騎騰空長嘶,壯烈激昂,人立成陣,卻是天地歸一之陣。壯漢嘯聲也歇,退立一旁。迂難營眾歎為觀止,良久之後,不知誰先出聲,喝彩有若驚雷,久久不收。鄭青振奮之極:如此騎陣相助,飛鷹人再多一倍,又有何懼!眾人心有慼慼,不住頷首稱讚。
老黃嘴中發苦,許久才道:你既有此利器,的確可破飛鷹城。那公子不愠不火:如此説來,你是沒異議了?老黃話頭一轉:這事須得徵詢小浩意見。無計可施之下,只能冀望於那小傢伙推拒,如此迂難營方不會淪為外人指揮。眾人也目光凝定,只等葉浩出言。
做都統倒也不錯。葉浩面無表情説道。營中立時鼎沸,不論失望擁戴,議論紛紛。老黃跌足道:營長之位遲早是你的,何必在外人面前爭。葉浩瞥他一眼,糾正道:是都統,不是營長。這一語如瓢潑大水,澆在熾熱的爭論上,一時火燼全熄,只剩下全場人倒抽冷氣。千餘人不解望向葉浩,當初親切的無賴少年,而今陌生得幡然兩人。
一片寂靜中,那公子躬身拜道:迂難營監軍子蘇拜見都統!他手持帝都文書,身兼方仙神通,掌握輜重奇士,分量不言而喻。
鄭青、鄧麻子互覷一眼,也跟着拜倒,目光滿是欣慰。故人之子茁壯成長,方才又力挽敗局,這都統大可做得。所有人中他們心思最純,一如見到嫡親子侄功成名就,只會激動興奮。
其餘人等則是一番心機權衡:憑迂難營殘軍,萬難攻克飛鷹城。手握勝負契機的,便是這子蘇公子,但讓他統率全軍,既不甘心也不安心,而葉浩終歸自己人,擔任都統之職,是再好不過結果。
千餘人盡皆伏身下拜,只剩下老黃、袁遠、雪姨三人。袁遠是老黃心腹,愧疚望他一眼,也緩緩屈身。
老黃頓覺眾叛親離,煢煢孑立。憑心而論,他對葉浩所言,非有半分虛假,俱出自真心。但人情冷暖,竟無一人念舊,不由傷透心懷,倔強脾性一起,硬是梗脖橫眉,傲然立於當地,更目光凌厲,投向葉浩。
葉浩與他對視片刻,畢竟年少臉薄,抵擋不過,轉首避將開去。他性子也犟,愛鑽牛角尖,當着迂難營眾,萬萬不願退讓半分。若是稍有城府,略用懷柔手段,不怕老黃不下台階。兩人鬥敗公雞般,冷眼僵持。
公子子蘇挪步上前:都統新立,宜重威權,此人不嚴懲,無以明軍紀。葉浩心中一動,便想答應下來,卻覺不妥之極,一時逡巡不決。
雪姨忽然上前,一扯老黃衣袖,笑吟吟道:你跟一個後輩賭氣作甚!小浩作營長,與我們有什麼區別。老黃最聽她話,雖覺不甘,還是遙遙抱拳:拜見營長!
葉浩見他讓步,志得意滿,學老爹平日氣度:大家請起!
飛鷹城守軍一夜醒來,發覺夷為廢墟的空地上,又樹立起綿延營寨。工事之堅固高大,遠非從前可比。獵獵軍旗隨風招展,上書醒目葉字。駿馬成羣,炊煙裊裊,一隊隊兵士來往巡弋,平和中自有森然氣象。
軍士飛快傳訊城主府,不一刻,紅石大公在羽威簇擁下到來,隨行還有夜鷹、克勤二人。眼見一夜高樓,眾人俱心生虛幻,彷彿前幾日追亡逐北,都不過南柯一夢。而今寐醒,飛鷹仍在兵鋒之下,危若累卵。
紅石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夜鷹從未見他如此失態,道:定是清蒙人增援,昨日看那陣勢,至少有五千鐵騎。克勤附和道:城主,是時候了。我們應飛報王都,或者向附近幾座城池求救。
紅石搖頭道:決無可能。就算清蒙另派援軍,對壘者仍只能是迂難營。夜鷹訝道:為什麼?迂難營不到一千殘兵,憑什麼來叫陣!
紅石嘆道:你們恐怕也已隱約猜到,這是一場賭局。不單飛鷹城,突古和清蒙也是棋子。克勤震驚道:那下注者是誰?難道是遲疑片刻,薩滿團麼?
比薩滿團更高更神秘的存在。紅石苦笑,換而言之,清蒙也無權增援。這場戰爭,只有一萬人在打,卻牽涉到整個天下。無論中原冠蓋之室、草原控弦之族、南疆山居黎人,誰都逃脱不過。
夜鷹悚然動容:到底是什麼?紅石深吸口氣:明白越多,徒亂心意,你們到時自知。飛鷹城既能擊潰迂難營一次,就能有第二次。勝利最終會屬於我們,鷹神庇佑子民!
夜鷹知機沉默,克勤卻沒這般眼色,仍追問道:是否要向王都發出文書?紅石暴怒,一腳將他踹倒:蠢材!頭也不回,盔甲山響,徑直下城而去。
紅石快步衝向後院,臨近木門,忽地頓住腳步,整束衣甲,氣定神閒之後,才上前扣門。然而,觸環的手摸了個空,木門無風中開。
蒲團之上,秦伯神情平淡,彷彿不曾看見紅石。思小姐神思不屬,愣愣望着天空,眉目之間,少了往常靈動。真是難得,這隻金絲雀,也有飛下枝頭棲息的時候。你知道我的來意。紅石嘆口氣。那日破營之後,秦伯返回後院,既沒有動怒,也沒有責備,冷淡之意油然於表。紅石當時便明白,自己的罪過,在他眼中不可饒恕。但礙於形勢,偏生無可奈何。裂痕已清晰可見,戲弄欺瞞,對於煉神高手,是最大的輕侮。
良久無聲。秦伯淡然道:昔時種下禍因,今日便嘗惡果。若聽老夫勸戒,何至於此。紅石冷笑道:我如此籌劃,僅僅因為飛鷹麼?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突古不過一城得失,飛鷹也就是數千性命,紅石死後更能汗青留名。而幽門則不一樣了。
秦伯瞥他一眼:如此我還要多謝你了。
紅石徑直問道:既為太一初始之戰,清蒙怎麼能再派援軍?
秦伯嘿然笑道:月望之夜,太陰至盛,仙宗無法監視天下。但他們也不是傻子,前後揣摩,便能明白因果。若你那夜不襲營,仙宗還會假作不見。鬧出那麼大動靜,能要別人忍氣吞聲麼?
紅石抗聲道:他們沒有實證!妄自增兵,就是違反約定。我即日發函,請求王都救援!秦伯搖頭答道:只許你暗渡陳倉麼?中原人更擅詭道,他們未增一兵,只是貶了兩個犯人過來。紅石瞠目道:迂難營那陣勢,至少有雄兵五千!僅貶兩個死囚,能一夜之間搭建營寨?
秦伯緘聲不語,袖中籠出一方玉牒。紅石知道這是方仙者中通訊器具,相隔千里,也能瞬息互通。掃眼一看,卻是清蒙兵部職方司致王都樞密院信函,寫得淡遠而客氣,其中一節意味深長:
月望之夜,太初闇弱。飛鷹鐵騎,一鼓決蕩,迂難營亡北。兵家取勝之道,在乎天時人機。竊聞是夜囊時,隕石墜於中軍,幽華千匝,將士惴惴。貴部決瞬息之機,內外相攻,雖孫子再生,非能相抗。吾輩臨戟遙望,亦歎服太息。迂難營勢成衝風之末,強弩之極,原當罷戈止兵,顧念出塞千里,逐獵草原,殊為不易,當僕繼死戰。輜重既毀,糧草難銜,即日運赴。戰約之初,不增援軍,適二囚獲罪遭貶,着其隨隊押送。
紅石難以置信:他們只派來兩人?昨日竟然是糧隊?想起千騎奔騰景象,他如何也不信,僅是兩人押糧而至。
秦伯道:我運天視地聽之法察過,迂難營中確不滿千人。眉頭一皺,城主心亂了,沒看出別的麼?紅石又細閲一遍,頷首道:清蒙人是要揭過此節,不追究那日之事?秦伯應聲道:條件是他們再貶戍兩囚,倒不算過分。紅石深思片刻,道:此信是清蒙名義發出,遞送王都,僅限於兩國之間,沒牽扯到更高層面。嘿,其中微妙之處,頗值回味。他確認敵軍未增兵後,心中一鬆,腦子也活泛開來。
他們是後發制人。秦伯面露憂慮,雖僅派兩人,必有制勝之道,不可等閒視之!紅石不假思索:必是兩個方仙者!這倒不必擔心,有秦老坐鎮,若那兩人違約出手,也只是自尋死路。
秦伯也釋然道:敵軍中的確多了兩個周天境界高手。紅石訝道:只有兩個?秦伯目異之,紅石解釋道:敵軍那狙擊手,不知為何身具神通,據我觀察,只怕已臻周天境界,着實厲害。
呆坐的思小姐突然驚醒,急問道:你是説葉浩?紅石不解,道:正是擄走小姐那少年!突然冒出來一般,簡直不可一世。
思小姐眼中異彩漣漣,沉入自身思緒。那日變故之後,她芳心紊亂莫名,老想起葉浩通紅雙眼,以及那惡狠狠神態,不能片刻或忘。這般心思,她還從未用過,既苦惱又甜蜜,彷彿把自己的歡喜,都繫於那小耗子身上。終日昏昏,呆坐在蒲團上,卻鼓不起勇氣,出城去找那少年。當然,秦伯也嚴加看管,無隙可乘。紅石雖覺怪異,也未細究。只聽秦伯問道:那另一人是做什麼的?紅石回答不上,只好道:我軍兵力佔優,又有城池之固,不妨以靜制動,看看清蒙人耍什麼花樣!
迂難營中軍帳。初任主帥的葉浩卻在擁被酣卧。昨夜大興土木,他與監軍子蘇出力尤大。方仙之術神妙無方,破土夯基,打樁樹營,原是浩大工程,以迂難營殘師,五日也無法完成,但在二人神通之下,一夜竣工。那伍漢驅動畜力,如臂使指,也立功不小。
帳簾掀動,有人走進。葉浩功臻周天之後,耳目靈通之極,縱在夢鄉,也立時驚醒。卻是雪姨端着烏木食盤。葉浩一躍而起,嗅鼻道:是紅燒肉,好香!迫不及待去掀,被雪姨啪地打開,訓道:先洗手去,還是這猴急性子。歷經變故劫難,重温當日情境,葉浩倍覺温馨,賴着臉皮,拈起一塊扔到嘴中,才在雪姨惱怒下,帳外洗手淨臉。再坐到案前,菜餚已經擺開,除了一碟紅燒肉,還有鮮綠蔬菜、温熱雞湯。
葉浩垂涎欲滴,鼓動腮幫,恨不能全吞下去。雪姨拍着他背,笑道:都作都統的人了,還是孩子脾氣,又沒人同你搶!
片刻之後,飯菜一掃而空,葉浩打着飽嗝,心滿意足:這中軍帳寬大舒適,老黃還蠻懂享受的。以後就歸老子了。雪姨一皺眉頭:輕慢辱人,謙沖聚人。你才做都統,不可專橫恣意,像以前一般。
葉浩瞥她一眼:雪姨,你怎麼向着老黃?雪姨給他一記暴栗子:瞎説!你父親若還在,也會這麼教你。再説,老黃這幾日幡然悔悟,對你父親很是敬重。葉浩驚疑重重:雪姨,你老黃對你做什麼了?他從小缺少關愛,受雪姨百般呵護,早已視若孃親,旁人要分走一絲,也會受他嫉妒,何況老黃這個仇人。雪姨惱道:盡瞎説!老黃能怎麼樣?你父親臨終時,我已答應做你的後孃。葉浩驚喜躍起:真的麼?雪姨,那你不會再跟別人好了?雪姨臉色窘紅,剜他一眼:那就看你孝不孝順了。葉浩冤屈叫道:我從來最聽雪姨的話了。
那好,雪姨肅然道,跟我去老黃營帳一趟,老鄭、鄧麻子他們都在等着。葉浩油然生疑:圓桌會議都解散了,他們聚在一起做什麼?雪姨因笑道:十年都這樣了,哪能説散就散。大夥兒説了,仍是你作主,他們給你出謀劃策。葉浩一撇嘴,道:又是老黃鼓搗的吧!就知道他不甘心。老子不去!雪姨嘆息道:小浩,你還是沒長大。那子蘇公子心計手段都有,又有伍漢奇貨可居,若再市恩於眾,把你架空簡單不過。葉浩悚然道:那娘娘腔的確不好應付!雪姨道:你的根基在迂難營,在大夥的支持,切不可意氣用事,叫大家寒心。
葉浩被説得意動,當下起身要去,雪姨無奈一笑,終究還是衝動性子,也許要更多挫折,才能在璞玉中磨出奇珍。
老黃帳中,圓桌會議已經聚齊。葉浩從未參與,乍見滿屋頭領,也不知坐哪合適。鄧麻子熱情招呼:我們的營長來啦!起身拍他肩膀,拉到身旁坐下。旁人則含笑目視,並未站起迎接。在他們心中,葉浩仍是那恣意胡鬧的少年,推選為營長,更多因是葉護的遺澤。
老黃笑道:小浩首次參加圓桌會議,規矩不太明白,以後就輕車熟路了。他仍居於首位,神色平和,今天主要商議攻城事宜。那子蘇握有兵部文書,又有異能之士效命。我們迂難營新遭大敗,但心氣不能輸,萬不可被喧賓奪主。袁遠附和道:那傢伙一看就不是好鳥,萬不可妥協屈服,不然更要得寸進尺。鄭青也忿忿不平:可不是,剛到就把我們全涮了。幸好營長還是小浩作,指揮權仍在我們手中。
鄧麻子是厚道人:其實攻城才是要務,否則弟兄們也沒活路。我看那子蘇公子很有主意,挺像老葉的。鄭青怒其不爭,搖頭道:老鄧,你太老實了。迂難營大敗,士卒離心,圓桌會議威望大跌。若那子蘇分化瓦解,再打幾場勝仗,我們就翻不起身。這是緊要關口,還不好好籌劃,坐等那小子騎在頭上麼!鄧麻子不再吭聲,低頭燃起袋旱煙。
老黃頷首道:老鄭説得在理。我這邊有幾條籌劃,大夥兒議議。踱了幾步,賣足關子,首先,向下面兄弟招呼,但凡那子蘇有令一律推諉,須得營長下令才行;其次,糧草輜重我們接手,不能讓人掐住脖子;再則,攻城戰陣之中,流矢亂兵,萬分兇險,監軍大人身份貴重,只須居於後方。眾人都會心微笑。令不下行,義不上陣,糧草輜重也沾不得邊,那子蘇公子真要完全架空。
老黃哈哈一笑:大家如果沒意見,就舉手表決吧!這是圓桌會議慣例,因是九人蔘加,決得出多數,故沿用至今。袁遠、鄭青等人一一舉手,鄧麻子向來沒主見,略一猶豫,只好表示贊同。
只剩下雪姨與葉浩。雪姨心思細膩,見老黃依舊旁若無人,主導着眾人想法,不由暗暗焦急。葉浩性子倔強,來此已不情願,眾人渾沒當他營長,更傷其自尊。尤其籌劃出自老黃之口,怕更要惹他怒火。
雪姨關切看着,見他渾插不上嘴,老黃又滔滔不絕,不由臉色漲紅,胸口起伏。等到舉手表決,更臉沉似水,就像一座走水的煙花庫,隨時要爆炸。小浩,你是什麼想法?雪姨出語緩解。葉浩霍地站起,冷笑:你們都説完了?眾人一怔,老黃胸有成竹,擺手笑道:小浩有什麼想法?葉浩踱到營帳中央,慢條斯理地道:我也有幾點要説。第一,圓桌會議已經廢除,無故在此聚集,按軍法而言,有謀反之嫌,本應陣前斬首,念在初犯,就不作懲戒。第二,軍令無論大小,一律由都統、監軍商定,其他人等不可妄論。第三,迂難營首要之務在於攻城,若飛鷹不克,我們都得斬首,諸位前後阻撓,要置全營弟兄性命於不顧麼?他一抖袖子,徑自邁了出去,留下帳中諸人面面相覷。
老黃愣了半晌,他故意冷落葉浩,也是打壓一番,省得這小子翹起尾巴,完全不聽招呼。其餘人等多少也存了心思,刻意配合,只以為葉浩毛頭小夥,最多怒髮衝冠,有雪姨從旁相勸,眾人再一番吹捧迎合,想必能把他收拾服帖。可誰也沒料到,葉浩條分縷析,依足軍令成法,讓他們有苦難言。更不顧而去,一副翻臉架勢,真是始料不及。
葉浩走出營帳,疾步前行,心中憤懣無比。老子堂堂都統,屈尊前去議事,還受這般羞辱。定是老黃搗鬼,這老王八不知好歹,又戀棧不去。他暗自盤算着,不覺走到中軍帳。伍漢正候在門前,恭敬行禮道:都統!葉浩一點頭,擺足譜兒:監軍大人在裏頭麼?伍漢應道:已來了一刻。葉浩掀開簾子,卻見子蘇負手而立,如玉樹臨風一般,孤標異常。他聽到動靜,忙轉身一揖,笑吟吟道:都統大人回來啦?
這子蘇斯文守禮,與老黃等粗鄙傲慢不可同日而語。葉浩不禁眉開眼笑:監軍大人不必多禮。適才還得多謝你傳音相告,否則真不知如何應付。那幾條講得精彩,逼得老黃啞口無言。依他的閲歷才智,再如何也講不出這番道理。就在要暴怒發作的時候,子蘇適時給他傳音,教他如此辯駁。子蘇一嘆道:我正在凝神練氣,聽力及遠。見都統受人攻訐逼迫,自要出謀分憂。只是不曾想到,我竟如此不受歡迎。冠玉般的臉上,眉毛蹙在一起,委屈不言而喻。
葉浩一拍桌案:都是老黃在挑唆,這老王八,老子遲早要廢了他。監軍你放心,那老傢伙再要有什麼不軌,我們拿軍法治他。
子蘇搖頭道:那老黃擔任營長多年,威望仍在,若貿然懲治,只怕會惹得將士離心,到時候與人空隙可乘。我們倆新近掌兵,都統大人又是晚輩,能倚仗的只有一紙文書,還有伍漢的秘術。言語之間,已不動聲色,將兩人綁在一起。葉浩聽得親切,暢言道:這倒不須擔心。憑我們兩人神通,就是老黃騰起再大風浪,也能彈壓下去。不如這樣,我們兩人晚上殺進城裏,一下幹掉城主,立下大功。
子蘇忙勸阻道:萬不可如此。城中隱有煉神高手,我們倆不過周天境界,萬萬抵擋不過。葉浩拳頭攥緊,神色凝重:你是説那秦伯?子蘇頷首:那人是幽門高手,天下之大,可匹敵者鳳毛麟角。據説令尊就是被他重傷,萬不可等閒輕視。
葉浩舒開拳頭,狠狠道:這仇我遲早要報!忽地想起一事,問道,那秦伯是煉神高手,一人足抵千軍,為何城困時不顧,只在那夜襲擊一次?子蘇作了噤聲手勢,壓低聲音道:我從五軍都督府探知,此戰實關係天下間最大的秘密。具體情形不甚明瞭,但可以確定的是,那秦伯身負神通,卻不能隨便出手。不僅是他,所有方仙者都要恪守。
葉浩見他説得神秘,好奇心大起:究竟什麼秘密?子蘇搖頭嘆道:那就非你我所能得知了。也許此戰後,會得個分曉。點漆般的眸子熠熠生輝,襯着柔和如玉的臉,分外有種沉靜美態。葉浩看得一呆,心中暗忖:還真是娘娘腔,尋常男人哪有這般漂亮。子蘇又説道:威望建立,非朝夕之功。眼下戰事十萬火急,説不得要用釜底抽薪之策。
葉浩眉尖一挑:幹掉老黃?這可不妥。子蘇察言觀色,道:這是最壞的辦法,也並非不可以,還沒到那一步罷了。不如先除掉老黃爪牙,再設個套子,讓其負傷,便上不了戰場,其威信自然日漸削弱。
葉浩將信將疑:怎麼布圈套?子蘇從容言道:雙方對陣時,老黃一不小心,刀兵流矢無眼,受傷須怪不得別人。葉浩梭巡難斷:萬一出個差錯子蘇笑道:你我在旁護持,誰能真殺死他。除非那秦伯親自出手。再則,老黃左右軍心,也是取死之道,不過都統大量,饒他不死罷了。葉浩頷首道:就這麼辦!一拍子蘇肩膀,嘿笑道,還是監軍有辦法!子蘇身軀一僵,慌忙擺脱:只要都統同意就好!
葉浩見他的忸怩狀,啞然失笑:還真像個娘們兒,這肩膀也軟得一塌糊塗,全然不像個方仙高手。子蘇不着痕跡退後,道:聽説都統擅用弓箭,曾射殺飛鷹城主,想必擅於此道?葉浩找出弩箭,得意道:當時我還不通方仙,多虧了這把弩,只可惜以後用不上了。
子蘇掂了掂弩背,道:那倒未必。方仙者也需要兵器,凡鐵是用不上,需要特殊淬制。譬如五金之精、萬年玄鐵、冰川玉魄,就是常用材質。煉製就更麻煩,需用純陽真火,也就是煉神境界,才能使用。這樣一柄神兵在手,平添三成修為。葉浩喪氣道:那我還煉製不了呢。子蘇笑盈盈道:我早前在弘武館任職,陛下還算寵信,賞了我兩柄神兵,其中一把就是弓箭。若都統不棄,我願雙手奉上。
他雙手一拍,伍漢掀簾送進一個革囊,又迅疾退出去,堪比訓練嚴格的侍衞。子蘇肅容作請的手勢。葉浩搓着手:這怎麼好意思呢。已把革囊提起,竟重得驚人,褪開一看,是一把造型古雅的長弓,另有一壺箭。弓背黑黢發亮,該是金鐵材質,卻相當柔韌,絲毫不比桑木差。角珥上鑲了兩塊黑玉,弓弦纏繞兩端,繃得死緊,隱然透出毫光。
葉浩愛不釋手,抱弓在懷,就要拉弦一試。子蘇伸手阻止:這弓有些來歷,不是誰都能任意拉動。弓胎用了萬年玄鐵,堅韌兼具,弦絲則是蛟龍主筋,這兩塊黑玉是冰川寒魄,刻有篆文法印。更厲害的是,這弓被前任主人設了禁法,旁人若自恃功高,妄圖拉動,必遭其反噬。
葉浩愕然道:那不是一把廢弓?打量了子蘇幾眼,難怪這娘娘腔恁地大方,原來是件擺設,還博了個人情。
子蘇盯他一眼,道:煩請都統滴血到角珥黑玉上,變化自生。
葉浩被繞得頭暈,懶得囉唆,手指在劍鋒上一劃,血珠凝聚滾落,恰滴到黑玉上,沿着篆文印痕流淌,片刻消融不見。不由大訝,瞪大眼睛,半晌卻再無變化。他正要嘲笑幾句,卻見子蘇一臉莊容,不似作偽。
就在這時,銘文毫光綻放,晶瑩流動,直似水銀異彩。整把弓浮到虛空,弦絲嗡嗡作響,胎背也光華大放。葉浩看得目眩神迷,不防子蘇雷霆大喝:握住!葉浩不假思索,一把抓在手中,神弓異象陡消,萬千光華沿着筋脈,盡數貫入體內。似遭雷擊一般,葉浩身軀木立,雙眼圓瞪。除了父親戰死,再沒有任何事情,如此激盪他的靈魂。突然之間,心中升起明悟,此弓與他有着宿世的淵源。恭賀都統得獲神兵。子蘇神色如常,似乎一切在他意料間,都統何不一試?
葉浩神返五腑,興奮點頭,運起星辰之力,緩緩拉弓滿月。浩然星輝佈滿周身,將他與弓連成一體,若有旁人在場,定難以置信,這個憊賴少年氣勢儼然,有如崇山峻嶺,與尋常相比,簡直幡然兩人。
子蘇神色難明,低聲喃喃:神兵認主,不會有錯了。
葉浩已松弦收弓,驚歎道:好強的弓,投石機都不如它。子蘇笑道:機械之力雖偉,終不能與神兵相比。還請都統珍重收藏,輕易勿要使用。葉浩滿口答應,只顧把玩,醒過神時,子蘇卻已飄然離去。這娘娘腔還蠻大方,一出手就是神兵,看來弘武館不錯,老子有空也去領幾件。他飄飄然想道,早前受老黃的氣,也不覺消散。
葉浩徐徐收功,天色已然大黑,帳中昏暗之極。唯有神弓熒熒生輝,似有斑駁星痕來往流動。他既得神兵,更增志氣,午後便開始行功,頗有奮發圖強架勢。這是他神功初成之後,首次修習星辰之力,方驚覺神庭穴中,玉液已然盈滿,再不復氣流蒸騰。心意神三元合一,既導之向下,真融若潺潺溪流,雋永久遠,不復早前氣態之肆虐浩瀚。但覺心中空明,舒泰已極。下十二重樓之後,膻中穴隱藏若淵,依稀可窺端倪,只覺一片浩然光輝,盛如烈日,浩大無匹。星辰力並不消融,反而陰陽滋生,倍加壯大,迴旋數匝,衝下丹田中極。
他不明白自己遇合之奇,古今僅有。暗星血脈已是百年一出,而得神秘傳承,便有渾厚功力,就如一座寶庫,取之不竭用之不盡。而最為神奇者,身兼兩大曠古奇功,竟不相沖悖逆,如此相輔相成,進境之快,一日千里。所以才能在短短數日,一舉突破至周天境界。他摩挲着長弓,血肉相連的感覺油然再生。抱月開弓,搭上一箭,雖引弦未發,卻能清晰察覺那毀天滅地的力量。有此神兵在手,面對千軍萬馬,也能渾然不懼。不由向冥冥禱告:老爹,你的仇我一定會報,而且很快了。
步履聲由遠及近,帳簾倏地掀開,氣死風燈的光暈探進,照出雪姨温和的臉容。她提了個食盒,只以為沒人,徑直走入,點亮桌上油燈,突然瞥見人影,駭然嚇了一跳。小浩,你怎麼不點燈,躲着裝鬼麼?雪姨撲哧一笑,麻利地取出飯菜,我還以為你不在,先幫你把飯送來。
葉浩賭氣道:你給老黃送好了。雪姨啞然失笑:真是臭小子,快起來吃飯。葉浩視雪姨如母,早不生氣,只是忿忿不平,以為她向着老黃。見她仍如往日關懷,大覺温馨,索性耍起了少爺脾氣,硬是賴在牀上不動。雪姨見狀,親自上前拉扯。
咦,這是什麼?雪姨才注意到長弓,拿過來仔細觀看,臉上驚疑愈重,更湊到燈下,對着黑玉上銘文細看。葉浩得意炫耀:這可是把神兵,要仙宗、星宿海這般宗派弟子才有。雪姨沒理會他,良久嘆氣自語:是它,肯定是它了。想不到竟能親眼目睹,如此神物,只在傳説中聽過,竟然現世了。葉浩心中一動,道:這把弓很有名?雪姨嘆息道:豈只有名,神兵譜上能列進三甲,歷代擁有者都是絕世守護,一箭曾轟開崑崙關,你説厲害不厲害!
葉浩悚然一驚:不是仙宗、星宿海普通弟子都有麼?雪姨橫他一眼:這已不是神兵,而是神器級別了。看見這黑玉上銘文沒有?
葉浩愣愣點頭:不認得!雪姨輕聲念道:上面是這把弓的名字:后羿。葉浩倒抽涼氣:不會當年那傢伙射日的就是這把弓吧?
雪姨道:雖不中亦不遠矣。傳説此弓是鴻蒙開闢之初流傳,擁有超出塵俗的力量。后羿是否用過,已無從考證,既銘於此,肯定有淵源。百年前星宿海絕世守護仗此闖入蓬萊,全身而退,你可以想象厲害。
葉浩睜圓眼睛:真這麼牛?子蘇説只是一把普通神兵,受賜於皇帝。雪姨眼現精光:是那監軍送你的?葉浩不想隱瞞,道:子蘇説他有兩把神兵,這弓設了禁制,有緣之人方可解開,便送與了我。雪姨思索片刻,驀地開弦,結果運出全力仍紋絲不動,嘆道:果然是神器。你要小心這子蘇,此人身份神秘,又無故送此奇寶,居心難測。
你説他不是弘武館的?葉浩問道。
雪姨冷笑道:清蒙帝國有神器麼?你還記得那日,他一口喝破你右掌奇功麼?葉浩答道:好象是什麼太初之氣。
這是仙宗絕學。雪姨低聲道,如非熟悉之人,誰能一口道破?何況你是與星辰力一起合用。本來我還在懷疑,現在可以確定,這子蘇肯定是仙宗的。葉浩火燒一般跳起:你説我會什麼?會仙宗絕學,這怎麼可能?雪姨橫了他眼:身具兩大絕學,曠古未有之奇遇,我們家小浩可真了不得,連仙宗的人都要過來巴結。
葉浩腦子糨糊一團,結巴道:那子蘇真是仙宗的人?怎麼被貶到迂難營來?雪姨悠然道:還記得那日秦伯所説的太一初始之戰麼?
葉浩咬牙切齒:這老賊説的每句話,我都牢牢記得。雪姨輕聲嘆道:太一初始之戰,顧名思義,便是太初與太始的爭鋒。知道太初、太始麼?葉浩頭搖撥浪鼓一般,乖巧得像個學生。雪姨撲哧一笑:太一生二,分定初始,誕生萬物。換而言之,太初即陽,太始即陰,陰陽相生而又相剋。幽門修習月華之力
那麼仙宗便是煉化日曦之力了。這兩派天生相剋,見面就要開戰,還搞得這麼隆重作甚!葉浩不解道。
雪姨答道:他們大概在爭奪一項關係天下氣運的至寶,詳情不得而知。有兩派以來,爭奪綿延不休,迄今總有千年。起初的時候,雙方征戰不休,仙宗下轄中原各國,草原、南疆為與之爭衡,明裏暗裏,都稍偏向幽門。經年征伐,白骨累累,蒼生苦不堪言。民心所向,雙方只能退而談和,約定以比武形式,二十年一戰,來爭奪此寶。
葉浩聽得幽思聯翩,不可斷絕,插舌道:到底是什麼寶貝,竟能關係天下氣運?若能搶到,可就帶勁了。雪姨不去理會:這就是太一初始之戰的由來。現在更變得簡單,雙方各選出傑出傳人,隔二十年一戰,不許任何勢力插手,方仙者更是禁忌。葉浩問道:你是説那子蘇是仙宗傳人?雪姨道:極有可能。那日他出手未盡全力,依我猜測,肯定已至周天境界。葉浩靈光一閃:那幽門傳人不會是丫頭片子吧?雪姨嘴角噙笑:正是你那小情人。沒聽見秦伯叫她聖女麼?
葉浩臉色窘紅,啐了一聲:那老賊與我有殺父之仇,下次再見到她,我定然,定然不放過她!雪姨笑侃道:喲,我們家小浩還真是條漢子。葉浩大聲道:不信你等着。忽又好奇道,既然説好了兩人決鬥,怎麼現在看來,更像是迂難營與飛鷹城之間牽扯?
雪姨道:兩人的賭鬥並不限於神通對決,上涉天文地理,下應諸子百家,旁及工商農士,無所不包,無所不有。葉浩罵道:他孃的,還考狀元呢!這次是拿我們迂難營來耍?雪姨搖頭道:這倒不太像。子蘇與那思小姐都未介入,或者旁觀已久,倒更像我們與飛鷹之間決戰。葉浩頭大如鬥,道:那我們該怎麼辦?雪姨苦笑:此次太一之戰怪異之極,不斷擴大,由兩人而及兩軍,不知會否牽涉到兩國?倒像一串爆竹,越燃越響了,無法息止。
葉浩心頭重荷千鈞,不再言語。雪姨愛憐注視,暗自嘆息:幾天前還是個無憂少年,現在卻揹負父仇眾望,賭的更是這關係天下的一戰。小浩呀小浩,你稚弱的肩膀,會被壓垮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