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距離天星碼頭不遠的一條僻靜的橫街上,有一幢式樣古老的棕色大樓。
從表面看上去,這幢大樓與一般辦公大樓並沒有什麼兩樣,既沒有荷槍警衞也沒有唬人的招牌,但卻絕少有人願意在這裏走動。
因為誰都知道,這幢大樓就是黑道聞名喪膽,連警方也對它頭痛三分的“天星小組”的總部。
白朗寧當然也不喜歡在這裏進出,但今天他卻非來不可。
因為約他的那位侯先生,就是這個小組的負責人。
當他走進電梯,還沒有按動門鈕,梯門已自動打開,他走上電梯,抬手剛想按動字鍵,電梯已自動的升了上去。
白朗寧只好將手臂放下來。在這種地方,碰上任何怪事,對他説來都已不足為奇。
他活動了一下臉部生硬的肌肉,強擠出個笑臉,他是個很講究體面的人,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願意失態,尤其在一個美麗的女人面前。
果然,電梯門一打開,美麗的秘書小姐已含笑向他招呼:“白朗寧先生,您真準時。”
“你也越來越漂亮了。”白朗寧笑眯眯的走上去,雙手習慣性的撐在桌沿上。
秘書小姐笑了,笑得很開心。
她曾經接待過不少賓客,看的大都是面色鐵青、侷促不安的臉孔,從來沒有人像白朗寧這麼神色自若,居然還有心情讚美她一句。
她不得不打心眼裏佩服他。
她笑着站起來,繞過白朗寧身邊,姿態優美的朝裏間房門走去。
白朗寧跟在她身後,仔細的打量着她的身段,哺哺自語説:“三十五、二十二、三十五。”
秘書小姐推開房門,身子讓到一邊,細聲説:“錯了,三十六、二十二、三十五。”
白朗寧輕輕吹了聲口哨,朝驚人的尺碼上掃了一眼,依依不捨的走了進去。
(二)
首先映入白朗寧眼裏的,是張寬大的寫字枱。
可能是寫字枱太大的緣故,鬚髮灰白的侯先生坐在那裏,顯得特別矮小。
可是白朗寧卻知道,侯先生的身材雖然並不高大,卻從沒有人敢小看他。
侯先生頭也沒抬,只用煙斗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白朗寧一坐下,很自然的便把大腿翹了起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又忽然把那隻高翹的大腿匆匆放下。
過了好久,侯先生才抬起頭,説:“白朗寧,你最近混得還不錯吧?”
“託您的福,還算過得去。”白朗寧小小心心的回答。
侯先生笑了笑,站起來繞過寬大的寫字枱,站在白朗寧面前,仔仔細細的打量看他,從他那雙烏黑雪亮的義大利漆皮鞋看起,一直看到他那雙略顯不安的眼睛。
“看你這身行頭,起碼也得三五萬港幣吧?”侯先生邊説邊搖着頭。
白朗寧急忙將左手往上縮了縮,唯恐被他發現那隻價值六萬多元的伯爵鑽表。
“可是你看,”侯先生不斷用煙斗指點着手上的一張資料,“這是警署剛剛送來的你的最新檔案,上面的職業竟是小工,你説好笑不好笑?”
白朗寧的確覺得有點好笑,但卻沒敢笑出來。
“姓名不詳,年齡不詳,籍貫不詳。”侯先生唉聲嘆氣説:“這算什麼資料?警署那羣搞檔案的傢伙們究竟在搞什麼鬼?”
白朗寧好像有點不安似的挪動了一下身子。
“這上面的大學學歷總不會假吧?”侯先生儘量把聲音放輕,“能不能告訴我是那間大學?”
白朗寧嘴巴閉得像一條縫,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侯先生也不勉強他,叭叭的抽了幾口煙,來回踱着步子説:“那麼你的柔道三段,空手道三段,合氣道四段,也是真的了?”
白朗寧想了想,終於點了點頭。
“以這十段來推斷,你的出身必定是日本,可是我在日本的朋友也不少,連他們居然也查不出你的底細,這倒是件奇怪的事。”
白朗寧乾咳了兩聲,好像要説什麼,結果卻又把嘴巴緊緊閉上。
侯先生突然停下來,指着白朗寧説:“可是我敢斷言,你必是出身日本黑社會的某個幫派。”
“何以見得?”白朗寧忍不住問了一句。
侯先生笑笑説:“因為在日本那種環境裏,除了黑社會之外,恐怕連警方也不可能調教出你這種出神入化的槍法。”
“您太抬舉我了,像我這種槍法,那裏當得起出神入化四個字。”
“你也不必謙虛,據我所知。太平山下四把槍裏,絕對沒有一個浪得虛名的人。”
白朗寧楞住了,他從未想到像侯先生這種人物,也會對他們四個人如此推崇。
侯先生瞧了他那付神態,不禁有點得意的説:“怎麼樣?這次總算被我請對了吧?”
白朗寧只笑了笑,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侯先生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説:“其實你的過去已不重要,我所擔心的只是你的將來。像你這種人,出路窄得很,算來算去,最多你也只有兩條路可走。”
“那兩條?”
“第一條,你早晚必被黑社會吸收,以你的身子,當然不難名震黑道,但最後的下場,不是死於非命,便是赤柱監獄。”
“這一點您儘管放心,如果我要走那條路,早幾年就已經進去了,何必等到今天?”
“第二條,”侯先生儘量把聲音放軟,“還是一句老話,趁現在還沒有案底,快到警界來吧,生活既安定,又有前途,何苦在外面鬼混?”
“多謝您的好意,容我再考慮考慮。”
“唉,”侯先生長嘆一聲,説:“隨你鬼混去吧。”
説完,回到座位上,隨手又把那張資料抓在手裏。
他只掃了一眼,就已大搖其頭的説:“你看看你平日交往的這些人物,盡是什麼新加坡大舞廳的紅舞女白麗娜,麗都夜總會的名歌星海萍,飛達酒館的老闆娘依露,還有什麼警署……”説到這裏,嘴巴張得蠻大,聲音都沒有了。
白朗寧靜靜的坐在一旁,一句話都不敢説。
“不像話,太不像話了,你怎麼把警署一級女警佐張佩玉也弄上手了?”
白朗寧急忙説:“您別誤會,我跟她的交情淡得很,只不過是跳跳舞,拍拍拖而已。”
“跳舞拍拖還不夠?難道非得上牀不可嗎?”
白朗寧再也不敢講話,唯恐言多有失。
侯先生在那張資料卡上看了又看,好像終於看到他要找的東西。
“持有武器,比利時造九公釐口徑白朗寧手槍一隻。”説着,把手掌一攤,“拿來。”
白朗寧從肋下抽出自己的註冊商標,輕輕放在侯先生的寫字枱上。
侯先生的手依然攤在桌上。
白朗寧想也不必想,乖乖取出槍照,神色極不自然的遞了上去。
侯先生看了看那張槍照,揮手説:“槍留下,你的人可以回去了。”
白朗寧最怕的就是警方扣他的槍,聞言不禁愁眉苦瞼地説:“侯先生,能不能通融一次?”
侯先生冷冷的説:“恐怕不行。”
白朗寧再也坐不住了,急忙站起來,説:“其實我的近期申請表早已呈遞上去,説不定一兩天就下來了。”
“恐怕沒那麼容易。”一面説着,一面從抽屜裏取出一張藍色紙卡,“你所遞上去的是不是這一張?”
白朗寧看了看那張紙卡,又看了看侯先生,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
侯先生又叭叭的猛抽了幾口,得意的吐着煙圈説:“有件事情,如果我不説出來,只怕你永遠不會明白。”
“什麼事?”
“三年之前,警方就已決定減少自用槍枝,所以申請自用槍照一天比一天困難,而你們每次申請延期,總是很快的就獲准,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沒等白朗寧答話,就接着説道:“那是因為有我從中幫忙。如果沒有我幫忙,太平山那裏還有什麼四把槍,只怕連人都早已被驅逐出境了。”
“您一向對我都很關照,我心裏明白的很。”
“明白有什麼用?你總得想辦法回報我一次。”
現在,白朗寧終於搞懂了侯先生約他來的目的,他知道推也推不掉了,索性大大方方的説:“除了第二條之外,您儘管吩咐。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全力以赴。”
“好,好。”説着,他又打開萬寶囊般的抽屜,取出一張早已寫好的介紹卡片,“這上面是馮朝熙的地址,你不妨去找他談談。”
“您説的是馮大律師?”
“不錯。”
“可是我並不懂得法律。”
“他要的是探員,一個腦筋靈光槍法快的探員,我認為你最適當不過了。”
白朗寧沉默了,看看那張卡片,又看看那隻心愛的槍,一時難下決定。
“白朗寧,別以為我在利用你,想想看,黑道你不願走,警界對你太拘束,你想還有比大律師事務所這個差事更適合你的嗎?”
白朗寧的心有些活動了。
侯先生離開坐位,走到白朗寧身旁,拍着他肩膀説:“白朗寧,你年紀已經不小,該拿出本領創造自己的前程了,不要辜負自己的聰明才智,更不要辜負了你那大好身手啊。”
白朗寧終於慢慢的將介紹卡片裝進衣袋,伸出食指,插進橫躺在寫字枱上的手槍機環裏,手指輕輕幌動幾下,那隻槍也跟着旋轉起來,手指往上提,槍身也隨着往上轉,輕飄飄的轉進槍套裏。
神態,手法,一點都不像個槍手,倒像個正在台上表演的魔術大師。
侯先生不禁由衷的讚歎着説:“白朗寧這三個字,再切合你不過了。”
白朗寧微微一笑,轉身走了出去,臨出門還沒有忘記在那驚人的尺碼上溜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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