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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周遠在下課鐘聲敲響,所有學生起立和教授道別後的第一個瞬間,就從後門閃出教室,快步走出了語嫣樓。他再也不想去回憶剛才課上那窘迫的一幕,希望離開那裏越遠越好。另外,他也需要立刻趕往梨花渡。

    梨花渡是燕子塢校內的渡口,供來往於本部和曼陀山莊校區之間的穿梭渡船停靠。

    渡船每天從卯時到酉時每隔一個時辰往返一次,周遠每天早課結束以後,都要去趕午時的那一班渡船。

    曼陀山莊校區大約有燕子塢本部的一半大,主要是研究生的生活和住宿區域。周遠不是研究生,他去曼陀山莊的原因是因為那裏有整個江南最大的武學圖書館琅嬛玉洞。從上個學期開始,周遠已經離開了食堂,開始在琅嬛玉洞圖書館打工賺取生活費。

    周遠從語嫣樓後面的小徑抄近路到了梨花渡,一艘烏篷船已經停泊在那裏。

    周遠踏上渡船,照例在船尾找了個地方坐下。每天坐校船往返於本部和燕子塢的,無非是三種人。第一種是同時帶本科生和研究生的教授,他們都享受可以到渡船的烏篷內休息的待遇。第二種是從校外回來,經本部回曼陀山莊的研究生,他們約定俗成地都會坐在船頭。第三種是在曼陀山莊任職的各類後勤人員,他們都坐在船尾。像周遠這樣去研究生部打工的本科生非常少,上個學期這一班船上就只有周遠一個,他總是在船尾最角落的地方找個靠船舷的位置坐着。

    周遠剛坐下不久渡船就起錨了,一前一後兩個船伕三下兩下,就把渡船撐入了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蘆葦蕩中。

    曼陀山莊是個神奇的地方,它離燕子塢有大約七里的水程,處在一片巨大的蘆葦蕩的中心,沒有人知道它的確切位置,甚至不知道它到底在燕子塢的哪個方向。羅盤那樣的定位儀器在那裏會神秘地失靈或者給出錯誤的指示。想從煙波浩渺的太湖上直接達到曼陀山莊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辦法就是經由燕子塢的這條水道。

    周遠在兩個校區之間已經往返了好多次,起初他都會靠在船沿上,嘗試記住渡船在蘆葦蕩裏那些岔路上的七拐八繞。但是很快他就放棄了,因為船幾乎每撐幾下就會遇到一個岔路,而那些岔路口的蘆葦叢又極其相似,隨着湖風的吹拂又彷彿隨時在改變形狀。

    聽人説,這些渡船的船伕靠的是燕子塢自古傳下來的一套口訣才能在這條水路上行船而不至迷失。這些船伕世世代代都在燕子塢居住,撐船,終身都不能離開這裏。

    船行了大約一刻鐘的時間,周圍的霧氣一下子濃了起來。剛才高照的日頭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濃霧慢慢遮蔽,四周的湖風也陡然間變得更加陰冷。周遠將衣領往脖子周圍緊了緊,儘管在兩個校區間擺渡過多次,但是他對這段路程還是沒有能完全適應。

    太湖的萬頃碧波養育了周圍的魚米之鄉,但是在它浩瀚的湖水深處也塵封着許多未解之謎。沒有任何人能解釋為什麼即使是在晴空萬里的天氣裏,這一段的水程也總是被一股濃烈的霧氣籠罩。這些霧氣彷彿粘滯在這片湖面的上空,即使湖風吹來,也只是把這些霧氣扭曲成各種詭異的形狀,並不能將之吹散。這些濃淡不定的霧氣讓本來就迂迴複雜的蘆葦蕩變得更加難辯方向,原本可見的路口有時會被濃霧突然封鎖,而一些從未出現過的路口有時又會被驟然散開的霧氣暴露出來。據説在這段水程裏只要走錯一個路口,就會誤入一片陰森黑暗,污濁詭異的蘆葦蕩中。那片蘆葦蕩中到處都是陷在裏面的動物腐爛的屍骨,空氣中散發着讓人會昏迷的瘴氣,而水底則遊動着不名的怪獸。這是一個有去無回的地方,燕子塢以及太湖沿岸居民和水上人家都把這片蘆葦蕩稱作鬼蒿林。

    不過鬼蒿林也成為了曼陀山莊校區的天然屏障,讓那裏成為了一個不受外界打擾的世外桃源。而那些世世代代忠誠的燕子塢船工也從來沒有走錯過路。

    不過在學生當中也流傳着二三十年前曾發生過幾個本科生企圖擅自夜闖曼陀山莊,而誤入鬼蒿林,從此消失於世間的故事。這個事情現在已經完全無從知曉真偽,因為宿舍樓裏至少流傳着十幾種版本,有一些,已經是純粹用於睡前夜談的鬼故事了。

    又行了一刻鐘,濃霧漸漸散去,渡船三轉兩折,蘆葦叢一下子散開,眼前豁然開朗。一座被曼陀羅花樹環繞的島嶼橫在前方。正午的陽光垂直透過薄薄的雲層,把這個島嶼照得晶瑩剔透,如同仙境。

    在鬼蒿林中行進的時候周遠已經感到了腹中飢餓,船到曼陀山莊的茶花渡時,周遠已經飢腸轆轆了。他迅速穿過一片山茶花樹圍繞的小徑,走過一段坡路,來到島一端的一塊巨大的山岩之前。一幢宏偉的木樓依着山體建起,這裏就是和少林寺藏經閣齊名的琅嬛玉洞圖書館。

    曼陀山莊原為慕容家族的一支親族所擁有,後一同併入了慕容家的產業。慕容家族的先人見島上這塊山岩,突兀奇偉,便倚傍着山勢,從外省運來上好的木材搭起七層高的木樓,同時又鑿開山體,建成這座一半在山裏,一半在山外的絕妙建築,取名琅嬛玉洞,將多年來收藏的各種子集經卷,武功秘籍存放其中,供族人在裏面靜思閲讀,修養心性。

    家族的後人又幾經擴建和改造,將歷年收集到的方誌、禮、樂、射、御、書、數等方面的典籍藏於其中,自武當會議後,更是將各門各派本着武學共享的宗旨發佈出來的內功心法,招式秘籍以及新的研究論文等逐一收錄。等到燕子塢學院成立時,這裏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學校的主圖書館。

    周遠出示了學生名牌,進入館內,徑直上到了二樓。琅嬛玉洞圖書館的每一層都由山岩外的木樓部分和山岩內的藏書洞部分組成。二樓的藏書洞內都是各類主要的武學報紙、期刊以及研究生常用的教科書。藏書洞外半圓形的樓面則被隔成一個個小的房間,供研究生們自習、研究或小組討論使用,還有一些小房間被專門分給攻讀博士生的學生。

    周遠來到一個半掩着的門前,門上掛着一塊木牌,上面寫着博士備選張塞。博士備選的意思,就是通過了資格考試,正在寫畢業論文的博士研究生。

    周遠推門走了進去,那是一個出奇地雜亂的小屋。屋裏只有一張書桌、一個書架和兩張椅子。書架上東倒西歪地塞着各種線裝書籍和零散的資料,顯然經過多次不負責任地抽取和塞回,書架兩邊的地上也堆滿了很多教科書和期刊,另外還有一些草稿和廢紙。書桌上更是堆滿了各種參考書,雜誌,報紙和論文書稿,幾乎都要埋沒了角落上的油燈,整個桌面上,只有一小塊地方空着,那裏墊了一張武林日報,上面放了一盒盒飯,旁邊吐了一堆魚骨頭。

    書桌的後面,坐着一個頭發蓬亂,穿着一身皺巴巴衣服的男生,正一手端着一個飯盒,一手捏着一條紅燒小黃魚的尾巴,凌空啃着。

    這個男生是武林歷史系的博士研究生張塞。他是周遠在燕子塢唯一的朋友,也是周遠見過的用最奇特的方式吃魚的人。

    這是今天的日報嗎?我還沒有看呢,周遠嘟囔了一句,抓起報紙上的飯盒。飯盒裏是米飯青菜和紅燒大排。大排是周遠的最愛,他知道是張塞特意為他留的。所有在琅嬛玉洞打工的學生都會得到一頓午飯的補貼,在午時發放,周遠因為在本部上早課,張塞總是會幫他在分飯時留下一份。周遠拿起筷子,狠命地開始往嘴裏刨飯。

    張塞噗地一聲又吐了一堆骨頭到報紙上,看了一眼狼吞虎嚥的周遠,説,武林日報有什麼好看的,上面又沒有我的文章。

    周遠瞪了他一眼,繼續吃飯,心裏在想該怎麼告訴張塞剛才楊冰川課上的醜事。

    張塞見周遠沒有領悟他話裏的意思,只得從旁邊的亂書堆中抄起一疊報紙,重重地拍在他前面。報紙掀起一股風,帶起了桌上的塵土。周遠忙抱起他的飯盒扭到一邊,同時,也終於明白了張塞的意思,驚喜地説道,你的文章發表啦?

    張塞立刻露出一臉得意,將那一疊報紙翻到後面。周遠認得那報紙是《武林傳奇》,在八卦報紙當中算是二流,但是在姑蘇城和江南等地銷量也算蠻不錯。張塞翻到的那個版面,赫然有一篇文章題目是峨嵋創派祖師的一世情緣,作者署名為土弓。周遠一看就知道是張塞名字的一半倒過來。

    這麼長,稿費應該很多吧。周遠掃了一眼説。

    張塞擺一擺手,説道,遊戲之作而已,不在乎什麼稿費啦。但是臉上的得意之態更勝了。

    周遠這時候已經吃了一半,不似之前那麼飢餓,便一手夾飯,一手翻閲張塞的文章。他一路看下來,不停地發出嘿嘿的笑聲。

    張塞具體的研究方向是宋代武林史,科班出生的他,對於年代背景的考據自然有模有樣,而八卦雜誌要的也正是那種貌似有根有據的野史傳奇。張塞的文筆又好,把故事講述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寫到感情又是悽婉哀怨,一唱三嘆。一篇文章讀下來,還真是讓周遠拍案叫絕。

    張塞和周遠一樣,家裏的經濟條件都很不好,周遠的學費靠的是母親事故的賠償金,張塞的學費則都是家裏向親戚借的錢,平時兩人的生活費就都靠在學校各處打工來賺取的。好久以前,張塞就説要寫點八卦評論到二三流雜誌投稿,但是燕子塢的武林歷史研究所是整個中國最好的武林歷史教育研究中心,對那些不入流的八卦雜誌自然極度鄙視,所以張塞一直沒敢幹。前幾天張塞幫助他的導師,也就是研究所的所長黃毓教授梳理關於華山氣宗劍宗三百年譜系,這個活需要查閲成百上千的史料,其中很多殘缺不全,連華山自己的人都搞不清楚。張塞通宵兩天整理後,終於崩潰,瞪着兩隻血紅的眼睛一氣呵成寫了一篇關於峨嵋創派祖師郭襄的八卦傳奇,沒想到立刻就被《武林傳奇》發表了。

    土弓先生,你既有此才華,還不趕快多寫些,多賺些稿費啊!周遠笑道。他大一初到燕子塢的時候,張塞也是研一剛來,兩人曾一起在學校食堂打工,背面粉,倒泔水,同甘共苦,周遠是真心替他高興。

    張塞嘿嘿冷笑道,哪天被老黃髮現,非打斷我的腿不可。

    周遠立刻説,你放心,黃毓教授不看《武林傳奇》,發現不了。

    張塞吃完最後一點魚肉,將骨頭丟到桌上,然後往椅背上一靠,嘆了口氣説,其實就算是在二三流八卦雜誌,要發篇文章也不容易,我已經盡了力,卻也寫不出他們那種惡趣味。

    張塞坐起身,把桌上的《武林傳奇》往後翻了一頁,只見上面的兩篇文章一篇叫巨鯨盟繼承人家中裸體暴斃獨家揭密,另一篇叫丐幫史上第一豔婦康敏劈腿新考。

    周遠心想張塞離這些的確尚有距離。

    我這篇文章之所以這麼順利發表,張塞繼續説,完全是託了現在峨嵋熱的福啊,你看看,就連武林日報這種大報紙,每天都整版整版連篇累牘地報道,能不火嘛,昨天上午,據説有五萬武學愛好者等在武當山下,為了一睹離去的峨嵋女劍俠們的風采,其中一萬是前天晚上就帶着帳篷在那裏佔位的。少室山下現在峨嵋的胸章已經賣到五十文一個了,王素簽過名的般若波羅蜜心經一下子漲了十倍的價錢,接下來該輪到我們這兒了,我室友早上剛從姑蘇城回來,説現在峨嵋山風景畫冊已經賣得比江湖週刊要好了,賣佛像的都説是在峨嵋山開光的,賣礦泉水的都説是來自峨嵋山泉的,連賣蘋果的都説是峨嵋山產的,也不管峨嵋山種不種得來蘋果。

    説起這個,峨嵋到底哪天到燕子塢啊?周遠問。

    看你急的,快了,安護鏢局用五個桅的大江輪護送她們沿江而下,明天一早就能到江陰了吧,然後要麼轉到無錫換船沿太湖過來,要麼直接改馬車到姑蘇城再換水路,總之後天肯定能到。張塞説。

    你連個具體的行程都説的模稜兩可,以後怎麼在八卦雜誌界混啊?周遠揶揄道。

    你不懂了吧,張塞立刻説,安護鏢局發言人説了,出於安全因素考慮,路線行程都不對外公佈,且隨時可能更改。你想啊,要把行程都公佈了,走到哪哪兒就一萬武迷攔在那兒,跪求籤名,這路還怎麼走啊?

    哦對了,我還想問你,為什麼這次是請安護鏢局護送呢?周遠問。

    啊!張塞一拍桌子,然後靠到椅背上,放肆地把兩隻腳翹到桌上,壓在自己的論文稿上,這個問題問得還算有點水平,算你小子還有點八卦嗅覺,看來以後可以幫我貓在誰家門口收集點情報什麼的。

    有可靠消息説,張塞一臉得意地繼續,這次整個峨嵋出訪三大名校的活動,就是安護鏢局參與策劃的,這筆生意就自然讓他們做了。這可給威遠震遠那兩個老牌鏢局上了一課啊!上期江湖週刊看了沒有?上面説今年截至到九月,安護的營業額已經和震遠持平了,僅比威遠少百分之五。厲害吧?威遠震遠那都是幾百年歷史啊,安護只創辦了十年!

    周遠從三年之前開始知道安護鏢局,原因是江湖日報報道了安護力壓威遠震遠,投到了護送秦始皇陪葬夜明珠的鏢。當時張塞評論説這個鏢局的名字怎麼這麼像女生的衞生用品牌子,周遠就再也沒有忘掉過。

    張塞的話頭一旦展開,輕易是收不住的。他把腳從桌子上挪下,又擱到椅子扶手上,説道,威遠震遠歷史長信譽好是優勢,有時候也是劣勢,因為路子就沒法像安護那麼野。你看威遠震遠規矩那個多啊,什麼多少金額以上就要由多少名江湖人士出面保證不是不義之財了什麼的,安護就沒有這些規矩,你昨天從皇宮裏偷出來的東西,只要給夠錢,他們就照保不誤。威遠震遠都是高高在上,憑着老字號等生意上門,而安護就敢主動去搶生意,甚至主動去創造生意,這不,幾百年沒出來過的峨嵋也給他們忽悠出來了。

    嗯,有點道理,周遠歪着頭想了想説,我想怎麼峨嵋突然出訪,她們的學生又不用憑武功找工作,咱們畢業比的是朝廷幫會的聘約,她們畢業比的是豪門貴族的婚約

    説的好!張塞誇道,唉,峨嵋啊,自滅絕師太以後,劍法就只能作秀了,這麼多年也就出了王素一個天才少女而已,可是咱還真不能説人家的辦學之道一定不對,你瞧人家現在在朝廷和武林裏的人脈,能嚇死人,這峨嵋想要朝廷撥點款,修個圖書館什麼的,還不是隻要吹吹枕邊風就行了。你再看看她們現在的人氣,動不動就是幾萬人拿着鋪蓋去佔地方,為的只是看她們的馬車一眼。一説要出訪,少林武當都要給面子,咱燕子塢劍術系什麼地位,還不是要掛橫幅歡迎她們蒞臨指導?少林那個深慧還不是得讓王素半招?

    你肯定深慧是讓的?周遠問。他想起在楊冰川課前也聽章大可説過這個事情。

    這還用説?到時候你看周雲松也不敢贏她,多半還是要讓。張塞肯定地説,你別笑少林弟子看到峨嵋美少女流鼻血沒出息,到時候來燕子塢,還不知道怎麼樣呢。你看現在你們本科生那男生寢室裏,到處都貼着美女們的畫像了吧?晚上卧談都是關於峨嵋的話題了吧?我那天從你們樓經過,已經感覺到你們樓的陽氣已經極度過剩,母貓晚上都趴在你們樓底下嚎叫啊。這自然力的陰陽差是嚴重失衡,都快違反張三丰第一定理,激發出亢龍有悔了!

    説到這裏,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這是周遠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只有和張塞在一起,周遠才會脱離沉默、憂鬱和自卑,才能爽朗地大笑和談話,才能忘記對母親的思念和對前途的擔憂。

    可是最快樂的時光也總是流逝得最快,周遠看了一眼牆上的更漏,知道幹活的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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