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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遠悠悠地醒過來,四周已經一片漆黑。

    他坐起來,感覺到頸部一陣陣地刺痛,他伸手揉捏着脖子,慢慢地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一切。此時周圍已經沒有了任何人,既看不到那個使峨嵋劍法的女子,也不見了那個被刺死的蒙面男人的屍身。周圍沒有任何雜音,只有風的低低的嗚咽和太湖水拍擊岸石的聲音。

    突然間,周遠啊地大喊一聲,翻身跳了起來。

    他已經錯過了楊冰川教授和他約好的時間!

    周遠連滾帶爬地返回到校園小徑上,然後奔向語嫣樓後面的一幢兩層的小木樓,那裏是楊冰川教授辦公和休息的地方。門房的值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認出來這個驚慌失措的男生的確是武術理論系的學生,放他上了樓。

    周遠走上二樓,這是他第一次來楊冰川教授的辦公室。樓梯上來,是一個佈置得很雅緻的廳堂,兩邊各有兩扇雕琢精美的木門。廳堂的四角點着微弱的燭光,空氣裏瀰漫着一股若有若無的清香。廳中間擺着四把客椅和一個黑漆的几案,正面的牆上,掛着一副字,上寫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周遠默唸了兩遍,似懂非懂,再一看落款,竟是校長慕容遲的親筆。

    周遠從來沒有來過佈置得如此清雅的居室,下意識地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他走到左手第一間門前,那是唯一掛着名牌的一扇門,上面寫着武術理論系。周遠伸手敲了敲門。

    進來。那是楊冰川教授的聲音。

    周遠輕輕推開了門。

    一個穿着黑衣的瘦高老者,正從屋裏大步出來。周遠忙閃在一邊,那老者對他視若無睹,也未同裏面的楊冰川教授話別,顧自大步走下了樓去。周遠想起來這個老者竟是劍術系的系主任,聽張塞説是燕子塢的一個實權派人物。不知道他深夜來此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和楊教授相商。

    裏面的楊教授朝周遠招了一下手,周遠走進屋裏,關上了門。楊教授又一指自己桌前的一張椅子,周遠猶豫了一下子,走過去坐了下來。

    楊教授坐在自己的高背扶手椅上,桌案上點着一盞油燈,燈光下,楊教授表情嚴肅,神情卻有些疲憊。

    周遠心中惴惴不安,躊躇了片刻,終於鼓起勇氣説,楊教授,我來遲,是因為剛才在學校西南角的湖邊碰到了兩個陌生人

    楊冰川抬起頭望着他,露出詫異的表情。

    一個男人蒙着面,還有一個女生使峨嵋劍法周遠繼續説。

    峨嵋劍法?楊冰川提高了一些音量,你和他們嗯他們兩個動武了?

    好像是那個蒙面男人在追殺那個女生。周遠説。

    他們現在在哪裏?

    女生最後殺掉了蒙面男人然後把我打昏了周遠説。

    楊冰川此時已經注意到了周遠脖頸上的瘀青,他轉頭對着桌子左邊的一個喇叭口形狀的銅質器具説,小丁,你通知校衞隊去西南角的湖邊查看一下,一個學生説看到兩個可疑的陌生人其中一個可能已經死了。

    那個銅器後面連着的很細的管路直接通到樓下的門房,楊教授只需稍加內力,聲音就可以在管道里傳送。那邊的值守很快回了一句是。

    周遠這時候開始有些後悔,因為剛才他醒來的時候,湖岸邊不論活人死人已經都沒有了影蹤,校衞隊現在過去察看,也許會一無所獲。他擔心楊教授到時候會認為他是為了給遲到找藉口而胡編亂造的。

    早上上課的時候,你的樣子很奇怪,楊冰川這時候轉過頭來對周遠説,你當時是在想什麼?

    楊教授説的很緩慢,好像一邊在思考措辭。他頓了一頓,才用了奇怪這個詞。

    周遠絕不敢再打斷楊冰川説話,在確信他問完後,才説,對不起,楊教授,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時候腦子裏想的都是那些公式想着想着就脱口而出了。

    楊教授既沒有説原諒也沒有出言責怪,彷彿這並不是他真正關心的事情,他又停頓了一會兒,才説,我過去認識一個人,是個在算學上很有天賦的人,他有時候沉浸在數學思考中的時候,會全然忘卻周圍的一切,會變得很很奇怪,你今天早上的樣子,和他很像。

    周遠望着楊教授,不懂他話的意思。他是想説世界上怪人不止他一個?自己一次莫名奇怪的失常讓楊教授把自己和之前認識的一個神經病聯繫在一起,是不是説明楊教授從此會對自己有成見?或許,楊教授之前見過這樣的事情,意味着他會對自己理解和寬容一點?

    周遠正自己在那裏胡思亂想,楊教授又問道,你父親叫什麼名字,是做什麼的?

    這個問題就像是一根針,一下子扎到了周遠心裏的最痛處。他知道,這個問題應該也是母親心裏的最痛處。

    物質極度貧乏的清苦生活從來沒有讓周遠痛苦過。他自小沒有經歷過一丁點的富貴,所以清貧就像呼吸一樣的自然。但當他和那些同樣出生窮苦家庭的童年玩伴一起在田埂上玩到夕陽落山的時候,他們總會有一個扛着鋤頭或拉着車具的父親,走過來,用強壯有力的雙手把他們舉到肩膀上,然後拉着他們的母親一家人攜手回家。而周遠,每次都只能看到母親孤寂的身影。

    每次周遠問母親自己的父親是誰,是個什麼樣的人時,母親除了一句他在你出生前就死了之外什麼都絕口不提。然後周遠會看到母親躲到沒有人的地方去偷偷哭泣。周遠每次問起,母親的表情會變得越來越難過,直到周遠從此再也不提他的父親為止。

    我父親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周遠把他從母親那裏得到的唯一的信息轉給了楊冰川。

    楊冰川教授聽完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問,那你母親是誰?

    我母親叫蘇婉,在杭州城外郭莊的洗衣店裏工作周遠覺得沒有必要説出母親現在下落不明的事,故事一言難盡,他不想去開啓。

    楊冰川沒有再問下去,他靠到椅背上,沉默地陷入了思考。

    周遠覺得楊冰川教授的表情比剛才更加嚴肅了,彷彿自己沒有父親這件事情要比自己在課堂上粗暴地打斷他講話更嚴重。周遠不敢説話,低下頭,也沉默着。

    過了好久,楊冰川才又開口,對你父親去世我很遺憾,你不要再去想了,我叫你來,是為了別的事情。他説完拉開了桌子右手的一格抽屜,從裏面拿出一頁紙來。紙上是手寫的算學符號和公式。

    我到系裏調出你的成績看了一下,楊冰川説,你的專業課成績很不錯。

    周遠沒有想到楊教授竟然會突然表揚他,非常意外和驚訝。

    今天我課上的那種解法,以前有人教過你嗎?

    沒有,周遠説,不過我自己以前也用這種思路解過,所以很熟

    楊教授點點頭,我猜也是這樣。你現在大四了,在學有餘力的情況下,不妨可以做些超出本科生要求的研究。我會指導你,你可願意?

    周遠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從小心目中的英雄,當代武學理論界的傳奇楊冰川教授要親自指導自己進行研究生級別的武學研究!

    我當然願意。周遠有些語無倫次。

    嗯,很好,楊冰川點一點頭,把那張寫着符號和公式的紙遞給周遠。周遠接過去,略微看了看,那上面其實只有單獨一個公式,但是公式異常複雜,有許多參數和未知變量,所以周圍有很多的註解。

    你回去研究一下,然後告訴我你的看法,楊冰川説,你可以直接到辦公室來找我。

    周遠原本想楊教授會對公式稍稍做一些説明,但研究生級別的理論研究中,教授可能會希望學生表現出更多的主動性吧。他於是點了點頭,把那紙折起來放入懷內口袋裏。

    另外楊冰川正要再説什麼,傳來樓下值守的聲音,説校衞隊的總長求見。

    楊冰川便收住話題,説有請。周遠一聽心中叫苦,他原來只擔心校衞隊一無所獲楊教授會認為他亂找藉口,沒想到事情發展得更糟糕,竟然驚動了衞隊總長這個大煞星。

    僅僅過了一會兒,就傳來了敲門聲,楊教授一説請進,門就立刻被有力地推開,龐天治大踏步走了進來。隨着他彷彿同時吹進來一股陰冷的太湖風,讓周遠渾身一顫。

    龐天治朝楊冰川行禮,然後轉頭死死地看了周遠一眼,隨即説,楊教授,這位是否就是發現闖入者的學生?

    楊冰川點頭。

    那可否請這位學生配合校衞隊立刻進行調查?龐天治説,事關學校各校區安全,還請楊教授允許。

    周遠心中一沉,心想完了,這龐天治對自己本來就有成見,這下真是惹麻煩上身了。他抬頭看楊教授,希望楊教授説,他已經陳説事實,並無更多信息奉告,我還要留他指導學習。

    但是楊教授一擺手,説,這是當然。他站起身,周遠也忙起立。楊教授走到他身邊,説,我這裏已經沒什麼事了,你配合龐總長調查剛才看到的擅入者吧。楊冰川説着把手輕輕放到周遠的肩上。

    周遠的肩被楊冰川一碰,立刻感覺到一股內力傳入了他的體內,然後丹田就是一股翻江倒海的窒息難受。可是這只是極短的一瞬間,很快另一股內力通過他的任督二脈運行了一個周天,頓時消解了他的難受,還讓他感到一股暢快和温暖。

    周遠詫異地回頭去看楊教授,但是楊冰川卻對龐天治道,龐總長辛苦了。説完做一個相送的手勢。

    龐天治説,此乃份內之事。行禮和楊教授作別。

    周遠也只能和楊教授行禮,然後跟着龐天治出了辦公室,下樓離開。

    但是周遠心中還是留着詫異,剛才楊教授明明是在用太倉楊方法測試自己的丹田通徑!

    周遠從小被母親帶去好多少年武校做過測試,那種痛苦可謂刻骨銘心,所以不會搞錯,唯一的區別是楊教授的測試非常短暫,結束時還給他輸送一些內力平復他的痛楚。楊冰川教授是太倉楊方法的發明人之一,自然比少年武校那幫武師做起來要好上千倍,但楊教授要測他丹田通徑的用意是什麼呢?

    周遠走到樓下,才發現有大約五十多名校衞隊的人員佩戴刀劍等候在那裏,看來龐天治把侵入者的事情看得非常嚴重,抽調了那麼多人手,大概準備把燕子塢翻個底朝天。

    龐天治沒有説話,只是用手勢指示周遠跟着他,兩名校衞立刻跟在了他的兩邊。

    周遠默默地隨着龐天治,走到燕子塢東面的一幢用石頭建造,結實得像城堡一樣的凹字形建築前。青黑的石壁顯得沉重和壓抑,除了正面以外,其餘的三面牆都沒有窗户。這裏就是燕子塢校衞隊總部所在地烏啼堡,這裏是任何燕子塢學生和外面的擅入者不想來的地方。

    張塞曾經繪聲繪色描述過烏啼堡。説這裏是整個太湖區域裏除了鬼蒿林之外鬼氣最重的地方。三四十年前魔教在江湖上興風作浪,四處劫掠武功秘籍,屠殺正派人士的時候,各個武學院都聯合起來以同樣嚴酷的方法懲戒那些作惡多端的魔教分子。那時候烏啼堡就是燕子塢關押、審訊、甚至處決罪大惡極的魔教成員的地方。堡四周都瀰漫着血腥味,夜半常常可以聽到哀嚎的聲音。張塞對描述性語言有着與生俱來的才能,那些個沒有親身經歷過的歷史掌故,都能繪聲繪色地説到周遠的心裏去。此刻,他站在烏啼堡厚重的鐵門面前,不寒而慄。

    進門以後,周遠跟着龐天治沿着一道被兩排昏暗燭光映照的長廊走到位於堡右側的一個石室裏,裏面有一張石桌和兩個石質的凳子。

    龐天治示意周遠坐在其中一個上面,然後他砰地關上門,坐到另一邊的凳子上。

    隔着石桌,龐天治投射過來兩道陰冷鋒利的目光。在擔任姑蘇城巡捕的時候,這兩道目光曾經讓許多兇殘的罪犯露出了破綻,奔潰心理防線。對於稚嫩的理論系學生周遠來説,龐天治自信可以一眼看到他心底。

    你説你看到了兩個侵入者?龐天治瞪視了周遠大約有一炷香的功夫後終於開口問道。

    周遠點點頭,把他看到的情況如實跟龐天治説了,只略去了他出手相助少女的那一節。

    龐天治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周遠,又説,能不能先告訴我,你那時候一個跑到湖邊上去做什麼?

    我周遠一時語塞,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實話聽起來是那麼的可笑,更加像一個劣質的謊言。

    我,在想一個招式方程的問題在想比較難的問題的時候,我會找沒有人的地方可以安靜地想。周遠説。

    哦招式方程龐天治低聲重複着,眼光還是毒辣辣地盯着周遠的臉,把他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置於嚴密的監控之下。

    龐總長周遠抬起頭,鼓起勇氣説,我看到的,已經都和你講了,現在已經到就寢的時間了,舍長要點到的

    龐天治的臉先是抽緊了起來,隨後露出一個陰冷的笑容,周遠同學,怪我剛才沒跟你説清楚,今天晚上,你要在烏啼堡裏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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