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武俠小說 > 《量子江湖_第一部_燕子塢》在線閱讀 > (十四)

(十四)

    周遠慢慢地甦醒過來。

    這已經是兩天來他第三次從昏迷中甦醒了。周遠坐起來,發現自己身處一片湖灘邊,後面是一片密密的桃林。霧氣已經散去,陰沉的

    天空裡,露出一點黃昏的微光。

    他轉過頭,赫然看到一條巨大的白色的魚,肚皮朝上擱淺在湖邊,魚的兩隻眼睛仍瞪在那裡,彷彿是兩塊黑色的巨石。魚的頭上深深

    地插著一把寶劍,周遠認出了靠近劍柄處的峨嵋二字,立刻心頭一熱,站起來舉目尋找。他記得在渡船上被那怪物一撞,胸口窒悶無比,

    現在呼吸吐納一如往常,一定是有人替他調理過了內息。

    周遠轉了一圈,一個身材婀娜的少女抱著一堆楔形的木塊,從桃林中走了出來,正是丁珊。

    丁珊看到周遠站在那裡,臉上掠過一絲欣喜,但轉瞬即逝,她將那些木塊仍到周遠面前,淡淡地說,既然你醒了,那就你去救他吧。

    周遠頓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丁珊也不作解釋,一縱身躍到那魚頭上,拔出寶劍,然後走到湖邊濯洗起來。

    這時候周遠只聽得魚肚子方向傳來一個聲音說,喂,你到底幫不幫我啊?

    周遠嚇得噌地一跳,這聲音分明是張塞,難道他被這大魚活吞了進去?

    張塞,你你在魚肚子裡嗎?周遠驚叫著向大魚跑去。

    走到近前,周遠才看到,那大魚肥厚的身體下,壓著一個人,正是張塞。

    張塞所幸腹部以上都沒壓著,所以還能說話,他沒好氣地對周遠說,你到底是天才還是白痴?我要進了魚肚子,現在還有命嗎?

    周遠看到張塞無恙,笑了起來,然後想起來丁珊搬來的那些木塊的用處。他趕忙把木塊抱來,然後一邊推那魚身,一邊企圖將木塊塞

    入魚的下面。可是憑他的力量,根本無法移動這條船一樣大的巨魚。

    周遠只得走過去,對丁珊施禮道,丁姑娘,可否幫我一下。

    我懶得救他。丁珊頭也不回,浣洗著她的劍。

    喂,那邊張塞立刻叫起來,殺掉這魚,我也是有功勞的,要不是我斬斷它的尾鰭,你怎能控制得住?腦袋上刺的部位,也是我

    指點你的

    你既然這麼懂,怎麼讓魚給壓肚子下面去了呢?丁珊反唇相譏。

    周遠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來在自己昏過去的這段時間裡,丁珊和張塞和這條大魚頗進行了一番惡鬥。

    丁姑娘,張塞雖然口無遮攔,言語對你多有冒犯,不過他其實是個很善良的好人,也是我的朋友周遠懇求道。他心裡知道丁

    珊不是真的不救,木塊本就是她找來的,只是丁珊畢竟少女心性,在和張塞慪氣。

    周遠勸了一會兒,丁珊終於一副老大不願意的樣子跟他走到大魚旁邊,運起內力,將魚身往斜上方推,丁珊每推動一點,周遠就將木

    塊墊入張塞身體兩邊的魚腹下面,墊到三四塊時,張塞大吼一聲,雙手用勁,將下半身從魚下面挪了出來。

    魚腹和湖邊沙地都還算柔軟,張塞的筋骨並沒有受傷,雙腿只是僵硬了。他運起內力,在腿部經絡裡運行了幾圈後便站了起來。

    張塞也不向丁珊道謝,顧自圍著這魚走了一圈,嘆道,看這樣子,分明是太湖裡著名的白魚,只是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搞不好是

    太湖中的魚王。

    周遠則向丁珊問道,渡船上其他的同學呢?

    丁珊搖了搖頭,說,失散了,我們三人被這魚一路拖到此處。

    這裡好像是鬼蒿林裡的一個小島,張塞插嘴道,趁天色未晚,我們不妨四處查看一下,找一個安全的地方過夜,天知道這鬼地

    方還有沒有什麼妖形惡狀的東西。

    三個人於是沿著桃林的邊緣向島內走去。丁珊提劍走在最前面,周遠和張塞跟在後面。

    喂,張塞悄悄對周遠說,你這個女朋友又兇,又不近情理,你要多考慮一下。比她漂亮的女生,姑蘇城一抓一大把。

    你亂說什麼,誰是誰女朋友啊!周遠壓低聲音道,他知道無論怎麼輕,耳聰目明的丁珊都有可能聽到。

    哎喲,你就不要跟我裝了,張塞說,你處處袒護她,誰都看出來了,她對你的態度也很不一樣哦,茶花渡口,她眼看就要和我

    們動手了,你上去幾句話,她就眼淚汪汪了,剛才她看你落水,可是毫無猶豫跳下來救你的

    這種危難時刻,大家本該同舟共濟周遠說。

    切,剛才你要是不在,那小丫頭就算要救我,怎麼也得先折辱我兩柱香的工夫再說?

    那是你自己老是惹她

    真奇怪了,張塞又說,她怎麼就看上你了,哎,會不會你們一起被囚禁在研究所地下室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了?

    胡說八道!周遠打斷他,可是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替丁珊解穴時觸摸她身體的畫面,臉不自覺地一紅。

    哇,臉紅了!張塞和周遠做了三年多的好友,對他自然非常瞭解,原來還真有什麼

    你不要亂說,周遠制止他說下去,丁姑娘是峨嵋的高材生,搞不好已經和哪位公子有了婚約,你怎麼能隨便汙衊她的清白?

    張塞立刻點頭道,嗯,還是你想的遠,那你準備借什麼機會問一下呢?

    周遠簡直要氣死,正欲說話,卻撞上一人,一轉頭,原來丁珊已經停了下來,在他們的前方,竟然展現出一條石板鋪就的路來。

    這條路上到處是殘枝腐葉和汙泥碎石,顯然已經很久沒有清掃,但這畢竟是一條人工鋪成的路。所有關於鬼蒿林的傳說,都講那裡是

    一片水蕩,腐濁汙穢,鬼魅叢生,可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這裡曾有過人跡。

    三個人小心翼翼地踏上石徑,朝島嶼的深處走去。

    只行了片刻,就看到前方路旁立著兩根石柱,竟像是這裡曾經有過一塊石牌,三人散開在附近草叢裡一尋,果然發現了一塊破碎的牌

    碑,略一拼湊,是琴韻小築四個字。

    周遠和丁珊都從來沒有聽說過,可是張塞一看,臉色立刻嚴峻起來,兩眼發出驚異的神色,嘴裡開始喃喃地念叨起什麼來。周遠忍不

    住要發問,卻被張塞伸出一隻手製止,彷彿任何多餘的聲音,都會影響他想起什麼事。丁珊則一副看不慣的樣子叉著腰立在一邊。

    張塞時而拍頭,時而頓足,如痴人囈語般折騰了一會兒,終於說,我想起來了!

    周遠丁珊都不說話,等他自己往下接。

    琴韻小築,聽香水榭!他說道,這是二十幾年前被禁掉的一本野史裡提到的名字!那本書叫什麼名字來著天龍什麼

    天龍八什麼。張塞一臉痛苦,扭著腦袋冥思苦想。

    周遠終於忍不住,說,書名要不一會兒再想,這琴韻小築究竟有什麼特別之處?

    那本書裡講了很多關於燕子塢過去的野史,曾提到過燕子塢旁邊除了曼陀山莊之外還有兩個小島,一個叫琴韻小築,一個叫聽香水

    榭哦,對對對!張塞突然又一指周遠,還有你們武術理論的那個祖師婆王語嫣,對,她當時跟她媽一起住在曼陀山莊上,她

    的表哥,就是慕容復,住在燕子塢的參合莊上,就是現在參合堂的原址,他的幾個大丫頭,叫什麼來著對了,阿朱還有阿碧,就住在

    這兩個小島上。

    丁珊聽張塞提到王語嫣和慕容復,突然有了興趣。幾年前一出紅遍中原的青春偶像舞臺劇,就是以這兩個人的悲劇愛情作為主線,丁

    珊非常痴迷。可是周遠卻有些不耐煩了。

    你還是沒有講出任何關於琴韻小築的有用信息啊。周遠說。

    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這麼邏輯井然好不好?張塞怒道,你不要忘了,這是一本被朝廷直接下令禁掉的書

    那你是怎麼看到的?周遠又打斷他。

    我是在黃毓教授的私人圖書館裡偷偷看的張塞道,然後又用手遮嘴小聲說,我原來以為是那方面的禁書你懂

    我的意思吧。

    丁珊在旁邊厭惡地扭過頭去。

    可是卻不是,那裡只是寫了一些很不可思議的事情總之是一本反朝廷的書,所以被禁。我後來就沒有讀下去,以為只是一

    些胡編亂造的杜撰。可是可是如果真有琴韻小築的話,那麼搞不好,其他的一些事情也有些根據張塞說。

    其他的事情,比如說?周遠問。

    張塞正色道,比如說,慕容家書!

    周遠和丁珊對望一眼,都不解其意。

    張塞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說,你們都沒有聽說過吧,因為那本野史本來發行量就小,二十幾年前又被朝廷禁絕。

    可是慕容家書聽上去不像是什麼很讓朝廷害怕的東西啊。周遠說。

    張塞嘿嘿冷笑道,那本野史裡是這樣說的,那個慕容復後來發了瘋這你們都知道吧?

    周遠點點頭,因為興復燕國毫無希望。

    不對,是因為愛情的打擊!丁珊反對。

    不管什麼原因,他拋棄了榮華富貴,拋棄了所有的親人和隨從,甚至那個始終對他不離不棄的侍女阿碧,然後像個瘋道狂僧那樣,

    去四方雲遊張塞繼續說,據說,他遍訪名山古蹟,窮盡禪經卷典,問道於無數世外高人,又獨自一人靜坐苦思數載,終於參悟了

    凌駕於一切之上的真理

    周遠和丁珊都聽得有些雲裡霧裡。

    慕容覆在不斷思考反省中,將他的領悟寫成書信,寄回給仍在琴韻小築中阿碧,那時的阿碧,已經不僅僅是他的丫頭,更是他的人

    生伴侶,他塵世中唯一的牽絆了。阿碧將那些書信編輯成冊,彙集成《慕容家書》。

    周遠聽完,靜默了片刻,才說,如此說來,慕容家書是一本昭示世間終極真理的奇書?

    張塞使勁地點點頭,一切的一切,從自然力,到內力,從武學終極的奧義,到人生和宇宙終極的奧義

    這麼說,慕容家書也是一本武學的最高秘笈?丁珊問。

    這書解釋了比武學更高的東西,但是根據那本野史,慕容復也參悟了武學的終極理論。張塞說。

    你能具體地說嗎?這下是周遠被吊起了胃口。

    當然不能,張塞說,我只是當本野史隨便翻翻而已,哪能看那麼仔細,不過朝廷禁這本書,倒不是因為這書本身

    而是因為那本書裡,大逆不道地宣稱,二十九年前,那場鏟滅魔教的風暴,全然是朝廷和武林聯手製造的一場大陰謀,張塞壓低

    了聲音說,好像這座鬼蒿林的孤島上,也會有朝廷的細作密探一樣,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這本慕容家書。

    周遠和丁珊聽完之後,面面相覷。

    像這種武林陰謀論,實在是聽到太多了。《武林探秘》那樣的三流雜誌,幾乎每一期,都要爆出一兩個驚天動地的陰謀,越是聳

    人聽聞,難以置信,那一期的銷量就越好。張塞自然也瞭解,當初他完全是出於好奇,才去偷偷翻閱那本禁書,看了幾頁後,立刻覺得相

    當牽強附會,荒誕不經,便也就扔下了,可沒有想到琴韻小築的名字,竟會在這鬼蒿林裡出現。

    三個人一邊討論,一邊仍沿著荒棄的小徑向前走,行了一段路程後,前面出現了一個四岔路口。周遠和張塞正四處張望揣測,丁珊卻

    突然堅定不移地朝左手邊那條小徑走去。

    周遠剛才一番觀察,也發現是最左邊的路相對不那麼荒蕪,便跟了上去,張塞卻小聲說,看你女朋友的樣子,好像認識這裡似的,

    剛才在桃林裡穿行,怎麼這麼巧能找到這石板路上?

    周遠只當是張塞和丁珊結了樑子,要抬槓到底。然而一路走下去,前方又出現了兩三次岔路,丁珊總是略一遲疑,便選了其中一條,

    到後來,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在前面領路。這下連周遠都開始疑惑起來。

    天色已經要徹底變黑,小徑兩旁的樹林裡,開始發出一些低低的窸挲之聲,彷彿有什麼晝伏夜出的鳥獸開始了活動。丁珊突然慢了下

    來,不再是一個人遠遠走在前面。周遠知道她是心裡害怕,畢竟是女生,剛才在渡船上看到那怪物時,連武功都忘了。

    三個人又行了大約一刻鐘,前方突然豁然開朗,一片平坦的空地上,一圈由極高大的木樁緊緊築起的木柵欄似乎圍起了一個小莊園。

    那些木樁的頂部都削得很尖,像是防著柵欄之外的什麼東西。而那柵欄之內,竟有嫋嫋的炊煙升起。

    三人又是驚喜,又是疑惑。

    都以為這鬼蒿林是一片死亡絕地,卻沒想到這裡面竟還有人生活。可是,又會是什麼樣的人,在這樣的地方生活呢?既然有人生活,

    他們是否和外面的世界有所往來?如果有的話,就說明存在從鬼蒿林通向外界的出路。

    三人來到莊門前,丁珊伸手敲了敲門,裡面靜悄悄沒有動靜。丁珊於是加了些內力,在木門上敲出了砰砰的聲音。這一下頓時聽

    到裡面遠遠的有一聲驚叫,然後響起了腳步聲,然後是一些人快速說話的聲音,然後傳來了更多的腳步聲。

    門後面頗忙亂了一陣之後,終於打開了門上一扇小窗,露出一個年輕男子的臉。

    那男子眉清目秀,典型的江南人模樣,他警惕地打量著外面的三人,臉上顯出驚訝的神情。

    你們是什麼人?那男子問道,他操著一種奇怪的吳地方言,既不似姑蘇也不像是無錫那邊,但的的確確仍是吳語。周遠本是江南

    人氏,張塞則來燕子塢三年多,因此還能聽懂。

    我們是燕子塢的學生,誤入鬼蒿誤入了這片蘆葦塘中,周遠想人家既然住在這裡,把這裡叫做鬼蒿林似乎不敬,立刻改口,

    找不到出路,現在天色將晚,是否能收留我們一晚,並指點歸路,我們將不勝感激。

    那年輕人明顯明白周遠說的話,臉上有一絲猶豫。這時候他身後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輕輕說了些什麼,年輕人立刻板起臉孔來,說

    ,本莊從不收留外客,你們你們另尋別處吧!

    周遠正要分辯,丁珊已經搶道,我們在蘆蕩裡已經輾轉了幾個時辰,風吹雨打,找不到歸路,中間又被妖怪襲擊,險些沒命,你現

    在拒我們於莊外,分明是置我們於死地而不顧丁珊說。她其實並不懼夜路野宿,只是一想起那個渾身腐肉的佝僂怪物,便渾身顫抖

    ,所以說話時一臉淒涼,淚花閃動,都是真情流露。

    那年輕人看到丁珊悽楚動人的表情,又聽到她那帶著川音的動聽官話,一時有些迷惘。這時他身後的蒼老聲音又是一陣快語,彷彿在

    催促。年輕人轉過頭去,說了幾句,似在為柵欄外面的人求情。一老一少對話了幾句後,年輕人才又轉回到小窗口,一臉尷尬地說道,我

    爺爺吩咐我說,你們若想留宿,須得答對三個算學問題方可本莊名曰格致莊,只禮敬精於算學,通曉格物致知之道的人。

    丁珊和張塞臉上都露出難以相信的表情,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天底下竟然有要考問算學才能留宿的地方。兩人不約而同地都轉過

    頭去看周遠。

    行,你問吧。周遠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說道。

    我們莊裡有大人,也有小孩,每天晚飯都吃饅頭,大人每人吃四個,小孩四人吃一個,我們莊共有一百人,晚飯共吃一百個饅頭,

    請問有幾個小孩,幾個大人。年輕人問道。

    八十個小孩,二十個大人。周遠隨口回答道。這個問題非常簡單,是《孫子算經》裡著名的雞兔同籠題的變種而已,他覺得可能

    是那年輕人見他們可憐故意放水。

    後面蒼老的聲音嘰嘰咕咕說了一通,年輕人又問,我從莊的東面運米到西面,背米時一炷香走二十五丈,回來時,一炷香走三十五

    丈,五柱香往返三次,問莊東到莊西有幾丈?

    周遠略一思考,說,二十四又三十六分之十一丈。這是《九章算術》裡的一道題目。

    後面的聲音似乎有些不滿,提高聲音說了幾句,那年輕人就消失了,過了一會兒,一張蒼老的面孔出現在小窗口。

    兩隻渾濁的眼睛朝三人瞪視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這是最後一道題

    如果我能答出來的話,請老先生務必收留我們過夜!周遠怕對方反悔,搶先說道。

    那老頭臉上頓時露出不悅的表情,不知道是不喜歡周遠打斷他的話還是因為周遠懷疑他會言而無信。

    定下的君子之約,我自然會遵守,老頭冷冷道,你只管聽題就好。

    周遠立刻恭敬地點了點頭。

    我們莊裡的男人下田幹活,累了休息時,都把草帽隨便扔在一棵樹下,等到休息結束時,大家又都隨便拿一頂戴上,問沒有一個人

    拿到自己原來草帽的概率為幾何?那老頭慢條斯理地說。

    周遠心裡一驚,這道題目和前面兩個都不一樣,是一道關於概率的題目。他想了想,問,你還沒有告訴我,莊上共有多少男人?

    老頭臉上露出一絲冷笑,說,我們莊上的男人,無窮無盡,要多少有多少。

    老頭話剛說完,張塞立刻就火了,說,喂,你這老頭太過分了,這分明是看我們答對了兩題,故意刁難我們嘛,你不想留我們過夜

    可以直說,用不著用這種卑鄙的手段!

    張塞雖然於算學上沒什麼造詣,但想來如果人數不確定,這題肯定沒法計算。

    旁邊丁珊也是一樣想法,但是她還是不想把關係搞僵,希望對方能動惻隱之心。她剛要開口,老頭已經一臉憤怒,說,你們如果能

    算出答案,就來敲門,其餘閒話胡扯,恕老朽不再奉陪。他說完啪地關上小窗,門內便再無聲響。

    太過分了!張塞氣得發抖,要衝上去踹門,被周遠擋住。

    你先讓我想一想。周遠說。他心裡隱隱覺得,這老頭未必是在故意刁難,這不僅是一道很難的概率題,也是一個牽涉到極限的深

    奧問題。他找了一塊石頭坐下,又撿了一根樹枝,開始在雨後溼潤的泥土上劃寫起來。

    丁珊和張塞知道自己完全幫不上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就各自分兩邊沿著木柵欄察看起來。兩人心裡都在盤算是否還有別的途徑可

    以進入莊內。

    等兩人走回來時,只見那周遠兩眼翻白,手拿樹枝在空中亂劃,口中唸唸有詞,竟像發了失心瘋一樣。張塞嚇得要上去掐他的人中,

    被丁珊攔住。她已經見過周遠兩次如此神態,知道他是深陷在數學的思考計算之中。

    周遠手中樹枝的舞動越來越狂亂,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丁珊知道雖然周遠之前兩次都順利算出答案,但這次的題目如此不可思議,

    萬一是老頭故意出一道無解的題目,他陷入其中,難以自拔,真的瘋癲了怎麼辦?她抬起頭,看到張塞一臉不正經的笑容,知道被他覺察

    了自己的關切之情。

    過了好一會兒,周遠總算緩了下來,手中動作漸停,呼吸也均勻正常起來。突然,他睜開眼睛,一臉傻笑,衝到門前使勁地拍起來,

    一邊拍,一邊高叫,

    我算出來了,是@#¥%&【此處賣個關子,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己思考一下:)-】

    老頭的臉並沒有出現,過了一會兒,只聽嘎吱一聲,那莊子的大木門緩緩地移開來。丁珊和張塞同時歡呼了一聲。

    莊門打開後,三人看到除了那一老一少之外,門口還聚集了不少人,有男有女,還有小孩,大家都一臉好奇,盯著他們,顯然此處並

    不是經常有外人到訪。

    這群人中間,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目光銳利的約莫六十歲不到的男子,他上前一步,對周遠說,我是這格致莊的莊主蕭駿,你有很

    高的算學天賦,你和你的朋友們可以在敝莊留宿,不過有一件事,我要說在前面,我莊以前也曾收留過迷路的外人,不過結局卻很不愉快。我看你們都是些斯文青年,應該都知法守禮。但倘若你們做出危害本莊之事,我絕不會輕饒!

    那蕭駿說完,眼中射出兩道如電的精光。

    三人當然發誓絕無惡意。

    我看你們一身疲憊,先去洗浴用餐吧,蕭駿又說。他向剛才那個年輕人招一招手,說,小聞,你帶客人們先去布郎屋安頓下來

    ,一會兒我叫李嫂送飯過去。

    那個叫小聞的年輕人一臉高興,立刻手一揮,帶著周遠他們往莊內走去。

    這格致莊內,依稀可見有幾十幢屋舍毗鄰相連,莊中有兩道人工開鑿的小溪蜿蜒流過。令周遠他們驚訝的是,這裡的每幢房屋的外觀

    ,屋簷,窗稜,門框都被設計成非常別緻的幾何圖形和曲線,就連那兩條小溪,都是對稱的雙曲曲線。看來這格致莊裡的人,對算學幾何

    還真有一種特別的偏愛。

    小聞將三人領到一個屋頂呈等邊三角形的屋前。他推門進去,點亮了油燈。房屋的外間,放著幾臺已經鏽腐的紡紗和織布的器械,牆

    邊堆著一排木桶,桶邊上分別沾染了不同的顏色,像是存放染料的用具,看來這布郎屋裡原先住著的人家,負責莊上布料的織作漿染。

    裡屋放著一張八角形的餐桌和一些木椅,上面都蒙著一層灰塵。小聞立刻拿起一塊桌布去屋外沾了水進來擦洗,丁珊也幫忙整理起來。小聞一邊擦著桌椅,一邊會抬頭偷偷看一眼丁珊,臉上露出靦腆之色。

    幾個人合力將屋子整理好後,來了兩位中年婦女,一位拎著兩個竹籃,裡面放著飯菜,另一位,則抱來了三套鋪蓋。

    小聞,你爺爺叫你就在這裡陪客人吃飯吧。一個女人說。

    謝謝李嬸,張嬸!小聞好像正中下懷,滿口答應。旁邊張塞早就撲向餐桌,盛了一大碗飯,就著蔬菜河鮮狼吞虎嚥起來。

    嗯,好吃好吃,他樂滋滋地說,剛才聽你出那題,我還真以為你們頓頓吃饅頭呢。

    丁珊也覺非常飢餓疲勞,坐下來一聲不響地吃飯。只有周遠,竟不覺得特別餓,只是隨便夾了些菜就著飯吃。他好像還沉浸在剛才解

    題的那種冥想中,進了莊來,只覺得到處撲面而來的那些幾何圖形,解析曲線有一種特別的熟悉。

    周遠出生在杭州城外的郊區,決計不可能來過這裡,但是這莊裡的景物,線條,顏色,乃至氣味,竟讓他覺得有一種莫名的熟悉和親

    切感。進了這間布郎屋,那種感覺愈加強烈,竟讓他逐漸生出一種如夢似幻般的宿命感,彷彿這裡像是他的初始,他的歸宿,他的前世,

    他悽惶中尋尋覓覓而不經意間曾闖入過的夢鄉。這種感覺奇怪而真切,之前從未有過,讓周遠矇昧間覺得似乎會有什麼改變自己和他人命

    運的大事件就要發生。

    這時候張塞已經吃了半飽,恢復了氣力,他問小聞,剛才你們莊主說的,關於收留生人不愉快的經歷指的是什麼?

    這話也是丁珊想問,所以她也停下碗箸,看著小聞。

    哦,這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聽爺爺說,過去莊裡曾收留過也是像你們這樣誤入葦蕩的人,但是他卻恩將仇報,害了莊裡人的性

    命,還竊走了莊裡的財物。具體怎麼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小聞說。

    這麼說那人逃出去了,所以說從這裡是可以通到外界的,是嗎?張塞立刻問。

    小聞搖搖頭,爺爺說,這片葦蕩的所有水道,都只是兜圈子,回到原地,一旦進來,就再也無法出去的,那惡人多半失陷在塘內,

    或被水中林子裡的惡魔吃了,正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張塞和丁珊都一臉失望。不過這畢竟只是一個十八九歲少年的說法,他爺爺或許知道更多,只是出於種種原因,對他隱瞞也未可知。

    這時候,小聞終於鼓起勇氣,說道,蕭莊主不許我們談論外面的世界,不過我真的很好奇,你們來的那個燕子塢,是個什麼地方,

    應當和這裡很不一樣吧?

    這個問題一問出來,就完全不用周遠和丁珊操心,全都是張塞的市面了。

    他吞下最後的飯菜,便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述燕子塢和姑蘇城的各種風物,從觀前街上的戲院,到太監弄裡的小吃,然後是名牌商樓,

    酒肆夜店,鄉土風情,無所不包,憑著他準歷史博士的知識面,所有的吃喝玩樂還都能引經據典,追根溯源,講出許多野史掌故。興致起

    來的時候,難免添油加醋,略微杜撰一番,直把小聞聽得目瞪口呆,激動不已。旁邊丁珊儘管知道他有所誇張,卻也聽得入了迷。

    這一番說完,張塞自己也筋疲力盡,小聞雖然意猶未盡,還是識趣地起身告辭,讓三人沐浴歇息。

    這布郎屋只有一間臥房,自然是丁珊睡,張塞就在屋子角落裡鋪上鋪蓋,對著周遠指了指另一個角落後,就一頭翻倒,不出一會兒,

    鼾聲如雷。

    周遠抱著鋪蓋,走到另一頭的角落裡,突然看到那邊有一把木梯。他抬頭一看,發現這木梯是用來通往閣樓的。周遠想起來這布郎屋

    的屋頂是等邊三角形,那閣樓應該有很大的空間才對。

    這一切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命中註定,周遠放下鋪蓋,拿起油燈,就攀上木梯,爬到了閣樓之上。

    周遠上來閣樓,用油燈一照,發現閣樓上兩邊都斜吊著兩排書架,上面放著密密麻麻的書籍。周遠一路看過去,發現都是些代數,幾

    何,微分方程,概率學和格致學的書籍,那些書的名稱,他在還施水閣圖書館裡大都從未見過。看來這裡曾經的主人,竟是位塵世之外的

    算學大師。

    閣樓一扇斜的小窗前,放著一對桌椅。那桌上堆著許多紙卷,上面都佈滿了灰塵。周遠雖然也很疲憊,但是看到這麼多從未見過的算

    學書籍和紙卷,一時來了興趣。他把油燈放到桌上,擦去紙捲上的灰塵,觀看起來。

    周遠隨手拿的,是最表面一張紙,他打開來一看,馬上低低地發出啊的一聲。那紙捲上寫著一排複雜的方程,竟然和楊冰川教授

    讓他琢磨的那個方程一模一樣。楊教授給他的那張紙早因落水而無法辨認,但是周遠已經在渡船上兩次研究,這方程的形態已經滾瓜爛熟。

    周遠第二次在渡船上研究這個方程的時候,其實已經求出了這個方程在特定條件下的解,只是他自己仍不敢相信。周遠求出的這個解

    ,就是很多書上記載著的降龍十八掌的自然力特徵方程。

    可是周遠無法理解自己的結果,因為很簡單,這個方程和張三丰的經典體系相矛盾。眼前紙捲上,也寫出瞭解答,答案和周遠的一模

    一樣,但是對於方程本身,以及那些參數的武學意義,卻沒有任何解釋。彷彿這個方程是從天上突然掉下來的,或者說,是迎合著降龍十

    八掌而硬湊出來的。

    周遠原先以為這個方程是楊冰川教授發現的,所以恐怕只能等到和楊教授下一次討論的時候,許多疑問才能解開。可是此刻竟在鬼蒿

    林的深處一個以算學為傳統的莊內,也發現了這個方程,周遠心中立刻燃起了希望,他快速打開其餘的那些紙卷翻看起來。

    周遠研究著那些紙卷,又查閱著兩旁書架上的書籍,可是卻一無所獲。其餘紙卷和書籍上研究的是另外的一些算學和武學問題,雖然

    也很有啟發,但是卻和那個能解出降龍十八掌自然力特徵方程的古怪方程毫無聯繫。

    倦意終於襲上了周遠的心頭,在失望和困惑中,他趴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周遠這一覺睡得極其深沉,兩天來累積的身心上的種種疲倦負累,彷彿被拉開了閘門,一起傾倒下來。他做著各種奇怪的夢,腦中像

    畫片一般閃過許多人的臉,有母親,楊冰川教授,韓家寧,丁珊,另外,彷彿還有一個面目模糊,忽遠忽近,似幻似真的男子,站在母親

    身旁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遠才終於醒來。

    他揉一揉痠痛的脖子,抬起了頭。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從閣樓傾斜的小窗口照了進來,在地板上撒出一個矩形的亮斑。周遠坐在那裡

    ,正好可以看到那如金線般灑進來的陽光。

    然後,武林史上最重要,最奇蹟,最偉大,最不可思議的瞬間發生了。

    周遠一生中最重要,最宿命的瞬間也同時到來。

    周遠入定般盯著那陽光中混亂而無序地抖動著的微塵。他能感覺到四周的靜謐,這間閣樓裡沒有一絲風,自然力靜止而穩定,陰和陽

    保守著平衡。可是那陽光中的微塵卻仍然無序地顫動著,沒有特定的方向,沒有特定的規律,一切都是那麼的隨機。周遠同時想到了過去

    看到過的水杯中漂浮著的微粒,在沒有任何外力干擾的情況下,同樣也呈現出這種混亂無序的抖動。

    然後一道思想像閃電一樣劃過他的頭腦,讓他醍醐灌頂。而這道思想的閃電,最終將照亮整個武林的夜空。

    周遠突然認識到,自然力,也就是氣,並不是如黃裳、張三丰假設的那樣,是一種確定、靜止的東西。氣是有許許多多極其

    極其微小的微粒所組成和驅動,而這些微粒的運動,是隨機的,不可預測的。

    有了這個前無古人,破天荒的假設,那個古怪的方程的武學意義便一下子變得無比清晰,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和顯而易見。他想起

    進莊前被考到的那個概率題,以及這閣樓上的許多概率書籍,原來這世界最微觀的底層構築,竟是一種隨機。

    周遠後來把組成氣最微小的單位稱作量子,把空氣中,水中的量子的無序運動稱作布郎運動。他還逐漸推導出了隨機微

    積分的整個框架,建立了把降龍十八掌、六脈神劍、凌波微步等都包容在內的新的大一統理論。但這些都是很後來的事情了。多年之後,

    武學,發生了革命性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周遠也經歷了更多荊棘曲折,充滿艱險和迷惘的故事,但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這神奇的一刻開

    始。

    張三丰數學化了武林。

    周遠量子化了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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