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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秋桂子江南夢

    馬小雄正在宴賓樓中,用一塊染滿桂花香氣的黃絹,為曲鴻山那一柄大刀小心拭抹。這塊香氣襲人,質料十分上乘的黃絹,是小尼姑小霜之物,馬小雄説刀鋒上沾了官兵的血,她便把黃絹掏了出來,給馬小雄抹刀之用。馬小雄道:“弄髒了這樣精緻的絹帕,不嫌太浪費嗎?”小霜笑道:“江湖中人,行事理應不拘小節。”馬小雄想:“要是再婆媽下去,倒給她瞧扁了。”當下不再拘泥,以酒潑刀,先行清洗血漬,然後再以黃絹小心地把大刀拭抹。便在此時,人人都聽見那詭異莫測的聲音,在酒家四面八方響起,説的是:“當仁不讓,這小子就讓我費點精神,好好把他栽培成材吧!”語聲未落,何五衝已向馬小雄這邊飛撲而至,但另一道黑影來勢更快幾分,更一出手便把馬小雄連人帶刀挾在肋下,奪門而出。馬小雄心中又驚又怒,本欲拔刀頑抗,但那人輕易點了他身上氣海、膻中、百匯等諸穴道,更把大刀奪取過去,馬小雄登時身如木偶,再無半點掙扎餘地。那人輕功固然絕頂高明,帶來的一匹白馬更是萬中良駒,兩人才跨登馬鞍,已四蹄疾步如飛,何五衝等銜尾窮追,又怎能趕上?那人挾着馬小雄策馬奔馳,未幾已來到江邊,更用一支黑布袋把他整個人包裹着。馬小雄心想:“既已成為袋下之囚,呼叫也是無用,大丈夫能屈能伸,且看這惡賊還會耍什麼樣的手段。”不久,馬小雄感到飄浮不定,顯然已登上一艘船艇。但這艘船艇的大小,周遭還有什麼人物,他可沒法知曉。過了半個時辰,這艘船艇早已開航,江上風浪不大,尚算是四平八穩。馬小雄心想:“那人怎麼不再説話?莫不是把我當作貨物般棄置一角,就此忘掉?”布袋中一片漆黑,他穴道被制,想破袋而出,絕無可能。正待大聲呼叫,布袋倏地給打開,外面光線也不太刺眼,定睛一看,只見一張雞皮鶴髮的臉孔,正冷冷地瞧着自己。馬小雄猛然一驚,想不到把自己擄劫的,赫然就是那個躲在官轎中的老太婆。他曾聽到何五衝叫過她的名號,忍不住也照樣直説道:“‘惡婆婆’端木滅!”銀髮老嫗乾笑一聲,道:“小娃兒居然也喚得出老身的名字,很好,你既然知道我叫惡婆婆,以後就得乖乖聽話,休要惹怒我這個老人家。”馬小雄“哼”一聲,道:“你我非親非故,我為什麼要乖乖的聽你的話?”惡婆婆道:“你剛才不是已經叫我一聲‘婆婆’嗎,既然我是你的婆婆,你便是我的孫子,做孫子的當然要乖乖的聽話。”竟是一派強辭奪理,橫蠻霸道的模樣。馬小雄不服氣,道:“你不是我的婆婆,就算是我的婆婆,我也不會聽你的話,你再不把我放了,將來一定後悔。”到底惡婆婆何以會“一定後悔”,就連他自己心中也説不出一條道理來。惡婆婆冷冷一笑,忽然戟指又點了他一個穴道。馬小雄正待破口大罵,卻赫然發覺有口難言,原來是啞穴也給惡婆婆點住了。惡婆婆也不理睬他,又把他塞入黑布袋中,更把袋口緊緊縛好,隨即不聞不問,任由這個黑布袋擱置在船上一個角落。這一次,馬小雄被困在黑布袋中的時候遠比上一次長久,漸漸地,江面上風浪漸緊,馬小雄也越來越是飢渴難耐。足足過了四五個時辰,袋口才又再打開,此時,天色已黑,船支也沒有繼續航行,但到底靠在什麼地方停泊,馬小雄自是無法得知。惡婆婆把他身上的穴道一一解開,然後在旁邊盤膝而坐。她面上木無表情,只是冷冷地説了一句:“用飯罷!”馬小雄左顧右盼,只見自己置身之處,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船艙,船艙中央,擺放着一些食物。馬小雄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惡婆婆武功極高,她若要殺我易如反掌,應該不會在飯菜之中下毒。”也因為真的餓得很了,當下不理三七二十一,端起飯碗,匆匆扒了一大碗白飯,又吃了一些粗淡無味的滷肉,蔬菜、總算是填飽了肚子。惡婆婆忽然道:“要是口乾了,還有一碗肉湯,你若不敢喝,遞給我好了。”馬小雄立刻把那碗湯喝個點滴不留,才道:“鹹了一點。”惡婆婆乾笑着,道:“這是用‘海底毒珊瑚’再混和‘藍谷銷魂草’熬出來的肉湯,鹹了一點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馬小雄臉色一變,怒道:“你在放什麼屁?”惡婆婆笑得更令人毛骨悚然,道:“你若對婆婆禮貌一點,這碗‘孝順聽話湯’我老人家是懶得泡製的,可惜你對我這個婆婆太不恭敬,要是不露一兩手看家本領,又怎能叫你這個孩兒在我身邊循規蹈矩,服服貼貼?”馬小雄更怒,叫道:“今天我落在你這個老虔婆手裏,那是合該倒楣,要剮要殺,任悉尊便,可用不着乘人之危暗中下毒!”惡婆婆嘿嘿一笑,道:“居然是一副硬骨頭,好!就瞧在這一點,我不殺你,但你若再口沒遮攔,我便立時派人殺了那個小尼姑!”馬小雄心中一震,嘴裏含糊地叫道:“什麼大尼姑小尼姑,跟我有什麼相干?”惡婆婆又是嘿嘿一笑,手中一晃,掂出一條黃絹,道:“人家連最心愛的東西也肯送給你抹刀上的血,你説有沒有相干呢?”馬小雄定睛一看,惡婆婆手裏掂着的,正是小霜的黃絹,不由得臉上飛紅,氣鼓鼓地不再説話。惡婆婆把黃絹拋了給他,又道:“那個小尼姑的小臉蛋,就跟我十三四歲的時候不相上下,唉,只是年月太久遠了,究竟是當年的我比她好看一些,還是今天的她比我當年更漂亮一點,我已想不起來,真的想不起來了……”只見她閉目沉思,似乎真的很用心去想,想着她十三四歲那——年,自己究竟長得怎麼樣的一副嬌憨漂亮模樣。初時,馬小雄還以為她只不過是在裝模作樣,存心嘲諷自己喜歡一個小尼姑而已。但過了很久,惡婆婆仍然在沉思之中,而且一雙眼睛越來越是緊緊閉上,口中兀自喃喃地、含糊不清地叫道:“是她好看一些?還是我漂亮一些?……她很好看嗎?是的,小尼姑很好看……我也很漂亮呀……”馬小雄越瞧下去,就發覺惡婆婆越來越是不妥,她絕不像是裝模作樣,但她已是年逾古稀的老太婆,竟然一本正經地在推想刀數十年前少女時的容貌,而且越來越認真,簡直到了神智不清的地步。馬小雄心中暗暗失笑,忖道:“就算她當年比西施漂亮,卻又如何?難怪曾聽人説過:‘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確然是千真萬確的。”只見惡婆婆的臉色,越來越是灰白,身子更不住地顫抖起來,馬小雄暗暗驚詫之餘,心中又自忖道:“她莫不是生病了嗎?但剛才還是好端端的,就算生病也不會來得如此突然……啊呀!莫不是她走火入魔?又或者是瘋掉了?”倏然之間,他看見曲鴻山那一柄大刀,就放在惡婆婆背後一個木桶內。他心念一動,躡手躡腳地走到惡婆婆背後,悄悄的提起大刀,心想:“只要一刀劈下去,把她的腦袋砍下來,就算將來死於毒湯之下,最少也不會牽累了小霜小師父。”這時,惡婆婆的身子抖動得更是厲害,嘴裏已不再是含糊不清地説話,而是在痛苦地呻吟。馬小雄站在她背後,猛地裏更瞧見她背脊已給汗水濕透,顯然真的十分不妥,決非故弄玄虛,裝神弄鬼。馬小雄心中軟了下來,又把大刀拋回桶內,暗暗嘆息:“要是這一刀砍了下去,馬小雄以後還能抬起頭做人嗎?果然真的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要從背後暗算一個老太婆,縱使對方是窮兇極惡之輩,他還是下不了手。馬小雄雖然沒有在背後劈一刀,但對惡婆婆的“怪病”,他也是無法幫忙,只好坐在船艙一角,靜觀其變。足足過了大半個時辰,惡婆婆才漸漸回覆過來,她的身子不再顫抖,神態也轉趨平靜。她終於緩緩地張開眼睛,一開口第一句話便是:“為什麼不砍下來?”馬小雄心下駭然,沒料到惡婆婆雖在神智不清境況中,對自己一舉一動仍是瞭如指掌。當下吸一口氣,坦然説道:“我本來真的要在你背後砍一刀,把你的腦袋砍下來,這樣,小霜小師父就再也不會有危險。”惡婆婆道:“既然如此,何以改變主意?”馬小雄道:“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軟則斬,少則得,多則惑。”惡婆婆冷冷的瞪了他一眼:“這是老子的名言,但可知下句又如何?”馬小雄道:“是以聖人執一以為天下牧。”惡婆婆又自冷笑。“説得好!但你自喻是聖人嗎?人在江湖,過的是刀頭舐血的日子,曲便是曲,枉便是枉,剛才你有機會而不願下手,便是婦人之仁,完全不懂得何謂之當機立斷,你不殺我,不見得我便會心存感激,放過你和那個小尼姑一馬。”語聲冰冷,絲毫不帶半點感情。馬小雄幼讀詩書,習文遠比練武為多,但以他活潑好動的性情,讀書念字,最少有一大半是逼於無奈,自從戰火毀了家園,獨自流浪四方之後,就再也沒有勤讀諸子百家,四書五經。但他畢竟在文學上頗有根底,年紀雖輕,一旦要引經據典“之乎者也”一番,也決不會是弱者。只是,惡婆婆生性乖僻,似乎跟她老人家大談先賢哲理,都會白費功夫,吃力不討好。只聽得惡婆婆又道:“不過,你儘管可以放心,我生平殺人無數,而且用的法子都有點殘忍,但只要你乖乖聽話,我保證誰也損害不了你一根毫毛。”説到這裏,猛然勾起數十年前的舊事,當年,負心人也説過同樣的話,他説過會好好保護她,誰也傷害不了她一根毫毛……一念及此,陡地目露兇光,咬牙切齒惡狠狠一掌擊向木桶,木桶登時片片碎裂,曲鴻山的大刀也落入她的掌中。馬小雄毫不畏懼,目不轉睛地盯着惡婆婆的臉,惡婆婆猙獰地一笑:“好小子,你不怕我一刀把你砍為兩段嗎?”馬小雄道:“怕?有什麼好怕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你若要殺我,我便是害怕得撒尿,到頭來還是難免身首異處。”惡婆婆手執大刀,冷哼一聲,驀地又陰惻惻一笑,右手一揚,大刀竟如利矢向船艙外直射出去。別瞧她風燭殘年雞皮鶴髮的模樣,這一下擲刀之勢,竟是去勢強勁絕倫,再加上這一柄大刀,乃天下排名第二鑄造兵刃大師木小邪精心傑作,鋒刃無堅不摧,立時把船艙堅厚木料穿破,仿如穿過一張薄紙,全無半點阻滯。馬小雄吃了一驚,心中第一個念頭是:“老太婆真的瘋了,可惜曲壯士的刀,就此沉沒於江底。”心念未已,聽得船外有人慘呼一聲,又有人喧譁叫道:“老妖婆果然在這艘船上!”馬小雄這才恍然,原來外面來了一批敵人,惡婆婆並不是把大刀擲入江中,而是先發制人,一出手就把其中一名敵人格殺勿論。馬小雄知道有敵人來犯之後,心中又是一驚,生怕來者便是何五衝道長暨淮揚五怪,甚至是連小霜也一併趕至,但聽剛才那一聲慘呼之聲,嗓門又粗又大,絕對不會是出自小霜之口,總算是少了三分擔憂。只聽見船首甲板之上,腳步踐踏之聲和衣物悉索之聲不絕於耳,似乎來了不少敵人,未幾,一人首先喝叫,大聲説道:“艙內高人,可是‘千毒婆婆’端木前輩?”惡婆婆冷冷一笑,應聲道:“老婆子又毒又惡,你們是那條路上的瞎子,是否統統都不要命了?”艙外那人沉聲道:“在下麥田海,忝為天農幫幫主,今番不辭萬死而來,只欲向端木前輩討取解藥。”惡婆婆“哦”的一聲,道:“原來是‘神鋤’麥七,我老婆子跟你們天農幫向來河水不犯井水,更從沒向貴幫上下任何一人下毒,你卻要討取解藥,此話怎講?”艙外的麥田海道:“中了前輩‘修羅血罡蠱’的,確然並非本幫弟子,而是點蒼派的程女俠。”惡婆婆聽了,陡地哈哈大笑。隔了好一會,麥田海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道:“程芷馨是在下未過門妻子,她若有什麼地方得罪前輩,在下願意為她賠罪,甚至是作出任何的賠償,只求前輩放她一條活路,在下感激不盡。”惡婆婆冷冷一笑,道:“你這位還未過門的妻子,她從來沒得罪過我老人家,但她竟然在我郎墳前瘋言瘋語,咒罵我郎是千古第一薄倖男兒,嘿嘿!我郎是否薄情,就連我也説不上來,幾時輪到千山萬水以外的局外人來置喙?”麥田海嘆了口氣,道:“那一在,程芷馨跟我為了一椿小事而大鬧一場,在酒館中喝醉了,又在山林中亂闖亂撞,無間中遇見了何……何老前輩的墓穴,一時胡言亂語致生衝撞,還望端木前輩海量包涵,看在晚輩的面上,慷慨賜予解藥。”聽到這裏,馬小雄對事情的來龍去脈,總算是瞭然於胸,心想:“雖怪老太婆性情古怪暴戾,原來曾經遇上過一名薄倖男兒,那個點蒼派女俠程芷馨活該倒楣,什麼事情不好惹,偏偏惹到惡婆婆的傷心史頭上。”只見惡婆婆的臉色陰晴不定,忽然道:“姓程的賤人,有一個像你這樣的未婚夫,可算是前生修來的福氣,你要解藥,咱們倒可以慢慢詳談。”麥田海忙道:“多謝前輩。”惡婆婆冷然道:“且慢歡喜,我並不是好心人,決不會貿然把珍貴的解藥雙手奉送。你若真的有誠意為未婚妻討取解藥,必須拿一眼一耳左手右足來交換。”語氣斬釘截鐵,絕無半點轉寰餘地。馬小雄聽得眉頭大皺,心想:“這豈不是強人所難嗎?未婚妻子固然重要,但要用一支眼睛一支耳朵,再加上左手右足來交換,天下間又有多少個男子願意了?”豈料麥田海竟是一口答允,朗聲道:“好極!就此一言為定!”馬小雄不禁大感意外,同時心中暗暗佩服:“好一個麥幫主,重情重義,如此多情男子實在在難得……”心念電轉,忽然又想及另一層節,忖道:“要是惡婆婆下毒對付小霜小師父,也用這等惡毒的條件向我威逼,我是否會同意毫不遲疑一口答應?”苦思片刻,竟是沒有明確答案,不禁暗歎一聲,自怨自艾:“想不到際此關鍵時刻,竟然比不上這位麥幫主般大有英雄氣概。”心念未已,船艙木門已打開,一個青衫漢子恭恭敬敬地送上一顆眼珠、一支左耳、還有一條胳臂和一條大腿。霎時之間,血腥氣味刺鼻而來,馬小雄眉頭大皺,卻也沒有伸手掩住鼻子。惡婆婆陡然地怒叫,身如鬼魅“艘”聲飆前,一手抓住青衫漢子脖子,怪聲喝道:“麥老七,你竟敢在老身面前耍花樣?”一聽見惡婆婆這樣説,馬小雄終於恍然,難怪麥田海一口答允,原來此人心思狡獪,這些眼、耳、手、足根本並非從他自己身上剜割出來。顯然,剛才惡婆婆脱手飛擲大刀,已殺了天農幫一名幫眾,麥田海將計就計,從這名幫眾身上剜割出眼、耳、手、足,然後雙手向惡婆婆奉送。惡婆婆武功極高,麥田海自知遠遠不是她對手。但既已兵行險着,到了這個地步也只能硬着頭皮撐下去,道:“前輩只是説過,要用一支眼睛、一支耳朵、再加上左手右足來交換解藥,在下已依照吩咐而為,不能算是存心不敬,大耍花樣。”説到最後一兩句話,已是聲音顫抖,再也掩蓋不住內心驚懼之情。船艙之外,雖有十餘名天農幫幫眾,但連堂堂幫主也在一個照面之間,給惡婆婆當作是小豬小狗般抓住厲聲喝罵,又有誰敢在這時候輕舉妄動。在極接近距離之下,麥田海只瞧見相貌猙獰的惡婆婆,宛似索命厲鬼般直瞪着自己的臉,不禁心中發毛,更知道自己的生死存亡,只在這惡婆婆一念之間。惡婆婆抓住麥田海的脖子,要是她稍稍運勁,這位麥幫主立時便得一命嗚呼,再無半點掙扎餘地,但惡婆婆終於放鬆了手,一張兇厲的臉也漸漸緩和下來。在這短短一瞬間,麥田海心頭狂跳,直至惡婆婆完全放開了手,一張臉仍是慘白如紙,似是正在大病之中。惡婆婆默然良久,忽然道:“這一仗,算是你贏啦,這瓶解藥,給那賤人半敷半服,但在半年之內,不得與男子行苟且之事,否則定必死得更慘!”説着,把一個碧綠小瓶子遞了過去。麥田海接過解藥,立時拱手道:“多謝前輩賜藥之恩,麥某告辭了。”天農幫眾此行目的已達到,人人無不額首稱慶,紛紛登迴天農幫僱用的一艘大船,也不管天色漆黑,江上航行甚是兇險,便已揚帆匆匆遁去。惡婆婆撿起那些眼、耳、手、足,一一拋入江中,又對馬小雄道:“人心險詐,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連老身這樣的老江湖,尚且給這等鄙劣小人陰謀計算,栽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筋斗,哼!哼哼哼!……”馬小雄唯唯喏喏,惡婆婆又道:“曲鴻山的大刀,就在船艙之外,你若不捨得,便快快撿了回來,別讓一陣大風,把它吹掉到江中。”就算江風再大,也吹不起這柄大刀。但馬小雄忙應聲説道:“婆婆言之有理。”走出艙外,只見一名灰衣漢子血肉模糊地躺在甲板上,胸口插着大刀,眼、耳、手、足各缺其一,情況令人不忍卒睹。馬小雄正要伸手取回大刀,忽聽惡婆婆在船艙中嘶聲叫道:“刀上有毒,碰不得!”馬小雄聞言,及時硬生生地收住了勢子,其時,他的右手還差半寸光景,便可將大刀刀柄抓住。惡婆婆又再沉聲説道:“快回來!”馬小雄只得折回艙中,在昏黃燈影下,只見惡婆婆本來一雙蒼白的手,竟已化作了紫藍之色,一張臉也同時隱隱青氣湧現,顯然是中毒的象徵。馬小雄吃了一驚,叫道:“婆婆——”惡婆婆搖了搖頭,聲音有點嘶啞,道:“別大驚小怪,老身也是個用毒的大行家,這點徵末技倆,還難不倒我!”嘴裏這樣説,佝僂瘦小的身軀卻是不由自主地顫動。惡婆婆顫聲道:“姓麥的好陰險,竟在那斷手斷足之上悄悄下了極厲害的毒藥……我一時不察,着了他的道兒……照我推算……敵人很快又會捲土重來……你不要害怕,儘管躲在我背後便……便是……”説到這裏,竟是牙關打顫,顯見劇毒霸道之極,痛苦難當。馬小雄搖搖頭,道:“我不躲!要是敵人再回來,大不了跟他們拼個同歸於盡!”惡婆婆怒道:“老婆子跟你非親非故,又用毒物加害於你,用不着跟我這種老虔婆講……義氣。”馬小雄道:“正因為你在我身上下了蠱毒,要是你死在這裏,我也決計活不下去,與其半死不活等待毒發身亡,不如併肩子上跟敵人再拼到底,更是痛快!”惡婆婆冷哼一聲:“老婆子縱橫天下數十載,你這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又有什麼資格和我併肩子上,去跟敵人拼命?”説到這裏,已瞧見天農幫那艘大船,果然去而復返。在夜色之中,只見一道白影站在船首,惡婆婆道:“憑麥老七的本領和膽色,絕對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背後究竟有誰撐腰指使,你不妨瞧個清楚了。”大船漸漸接近,兩船尚未靠攏,站在船首的白衣人已飛掠而至。其時,兩船相距尚有三四丈左右,只見他身形瀟灑,輕功造詣非比尋常。馬小雄心中一動,忖道:“此人素未謀面,但不知怎的,卻又身形似曾相識。”只見來者是一名白衣文士,但揹負長劍,似是文武雙全之輩,他甫登甲板,便瞧着插在天農幫幫眾胸口上的大刀,嘆道:“甫自黃鶴樓頭一別,到如今卻是見刀不見人,寧不使人望而興嘆!”馬小雄倏地省悟,難怪這人的身影十分面熟,原來正是昨天與曲鴻山苦戰後,自黃鶴樓頭沖霄而去的池振宇。惡婆婆卻在這時閉起眼睛,似是正在運功抗毒,馬小雄暗叫糟糕,心想:“大惡人已傾巢而出登船索命,惡婆婆卻還在打坐運功,一旦敵人衝殺過來,危巢之下焉有完卵?”想念及此,暗自痛恨武功平凡,恐怕連卵也不如。惡婆婆似是閉着眼睛也能看穿他的心意,忽然道:“只要今天老虔婆不死,將來定必教你一身上乘武學,不再給人欺負。”馬小雄道:“只要今天我不死,將來定必練就一身驚人武功,專門欺負那些欺負弱小的壞人。”似是答應了惡婆婆,但言詞間卻並沒有肯定會跟惡婆婆習武。惡婆婆聽了,臉上拂然不悦,但也沒有再説什麼。這時,最少已有二十餘人登上這一艘船,馬小雄心中訥悶,忖道:“咱們這一艘船也很大,怎麼來來去去,似乎就只有我和惡婆婆二人,連船家也沒瞧見一個?”忽聽池振宇在船艙外淡淡一笑,道:“端木長老,晚輩洞庭小池專程來拜訪您老人家啦,懇請出來相見。”惡婆婆也淡淡一笑,道:“洞庭老白鶴池鐵翁生下了你這樣一個好兒子,當真是門楣光大,連列祖列宗也沾上不少光彩。”池振宇對惡婆婆的冷嘲熱諷,毫不動容,仍是面露笑容,道:“晚輩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如有冒犯之處,還望端木長老原宥。”惡婆婆不再假以辭色,厲聲喝道:“無恥小人,自己不敢下手,卻逼脅天農幫麥老七向老身施毒,算什麼英雄好漢!”池振宇道:“端木長老用毒本領,天下無出其右,但你怎樣也想不到,區區天農幫一個麥田海,竟敢在您老人家面前班門弄斧,以致陰溝裏翻船,唉,此事傳揚開去,寧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不如這樣吧,咱們做一個交易,只要你把金鼎交出,我便立時給你解藥,然後把這裏所有人統統殺光,不留半個活口,豈非兩全其美哉!”馬小雄聽了,怒火陡升,正待破口大罵,惡婆婆卻搶先開口説道:“如此甚好,只要你先把身邊的人殺絕,我也立時把這小子一掌震斃,那時候,咱們再公平交易,你説怎樣?”池振宇默然半晌,道:“很好!但我身邊的人太多,殺將起來頗費時候,還是不如由你那一邊殺起,先殺了這小子,然後再作道理!”惡婆婆道:“就此一言為定。”倏地一掌怒擊出去。惡婆婆這一掌威力無儔,要是擊在馬小雄頭頂之上,便是戴上鋼盔也保不住腦袋內的腦漿腦汁。但惡婆婆這一掌,並非擊向馬小雄,而是重重擊向船艙左側,她掌力驚人,一掌劈出,船艙木材有如紙糊一般應聲碎襲,在艙外甲板兩條大漢,同時胸腹中掌,慘呼跌入江中。池振宇嘿嘿一笑,道:“端木長老,這可是你食言在先,可怪不得晚輩無禮!”一聲令下,跟隨着他而來的幫眾,紛紛向惡婆婆展開絕不留情的襲擊,也有兩三名漢子,衝入船艙之中,不由分説便刀斧齊飛,惡狠狠地向馬小雄劈將下來。論武功,馬小雄無論在招式和力氣兩方面,都不足以抵禦這些亡命之徒,但他人小身形靈活,雖然打不過對方,卻大可溜之大吉,刀斧還沒劈在他身上,人已穿過破爛掉的船艙,爬上船桅之上。池振宇冷冷一笑,喝道:“把艙桅砍了,看這小猴兒能否爬上雲端裏去!”立刻有一名赤着上身的巨漢,手持大斧,使盡全身驚人力氣,揮斧直砍船桅。但他才砍了一斧,猛地裏但覺背心一涼,再看看毛茸茸的胸口,竟然暴伸出一件物事,再定睛一瞧,更是眼珠怒凸魂飛魄散,原來竟是一支血淋淋有如鳥爪似的人手!在巨漢背後施以雷霆般致命一爪的,正是“惡婆婆”端木滅,她冷冷道:“以大欺小,枉自身高八尺威武如神!”巨漢驚怒交集,雙手高高舉起大斧,但惡婆婆血淋淋的手甫抽離他的身體,人已氣絕斃命。惡婆婆平時的模樣,已是十分可怖有如鬼魅,此刻滿手血腥,面容慘綠,看來更是三分不像是人,七分似是厲鬼。此時,江上一輪明月,竟是皎潔非常,若非船上連場廝殺,倒是充滿詩情畫意。但戰幔一掀開,瞬間格殺數人,但池振字毫不着急,任由手下幫眾與之周旋,更索性在船邊坐了下來,神情悠閒得似是正在吟風弄月。惡婆婆武功雖高,但一來身中劇毒,二來以寡敵眾,在連殺八九名敵人之後,氣勢已大不如前,更聞咻咻喘氣之聲,額上更是冷汗如漿。她久歷江湖風險,像眼前這等陰險形勢,竟是前所未有。池振宇仰首觀望皎潔明月,驀地朗吟:“東南形勢,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榮。煙柳畫橋,風簾翠莫,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户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獻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這是宋朝大詞人柳永傳誦千古的“望海潮”,詞名大讚杭州景物之豐盛豪奢。在當時,文人爭相朗誦,成為風尚,但在柳永填這一首詞百年後,卻因詞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句,使金帝完顏亮讀後怦然心動,那是出生於風沙大漠的人連做夢也夢想不出來的富麗奇景,結果,竟引致金兵大舉南侵,造成連場浩劫,此乃後話掠過便算,暫且不提。就在池振宇對月朗吟柳永這首“望海潮”之際,惡婆婆又殺了八九人,只見她渾身血污,誰也不曉得那是從什麼人身上濺出來的鮮血。池振宇吟詠方罷,緩緩地站直了身子,説道:“端木長老,實不相瞞,你身中之毒,乃蜀中唐門三大奇毒之一,本來,唐門下毒秘方,除卻唐門嫡傳子弟之外,外人是萬難懂得使用的,但唐老夫人是晚輩的乾媽,她老人家一時高興,便給我這個乾兒子弄一點點來傍身。可惜的是:雖有下毒的藥物與法子,但説到解藥嘛,就連我身上也找不出一點點兒出來……再説,這一門毒藥,名字喚作“靜心三日散”,意思是説,凡是中了這種毒的人,要是心平氣和,寧靜地躺卧休息,也許還有三日可活,但像前輩這副樣子,在中毒之後仍然妄動真氣,胡亂拼命殺人,後果怎樣,那可難説得很了。”惡婆婆的臉色,在月光映照下,已全然不像是一張屬於人的臉竟似是有千蟲萬蚓,在這張可怕的臉皮底下蠕蠕鑽動,簡直比鬼的臉孔還更恐怖。她在中毒後連續殺了十餘人,元氣大傷,連站在甲板上也身子搖幌不定。池振宇拔出長劍,道:“聽説你的飲血刀是苗王喀布千巴所贈,乃苗疆三大名刀之一,今晚正好讓晚輩見識見識。”惡婆婆道:“去歲臘月,老婆子賭癮發作,已把飲血刀在賭桌上輸掉。”馬小雄在船桅上聽了,心中大奇:“又有誰敢連惡婆婆的刀也贏掉?”再累心一想,又自忖道:“兵不厭詐,惡婆婆的話,不可當真。”但池振宇卻在這時候一本正經地説道:“原來江湖傳聞千真萬確,既然前輩並無合用的兵刃,咱們大可以在拳腳功夫上比個高低。”語畢,把長劍輕輕一擲,劍如流星,直向船桅上疾射過去,不偏不倚,恰好在馬小雄咽喉前兩寸插入船桅,劍鋒更透桅而過,直至柄沒。馬小雄膽子再大,也不禁為之面色驟變。他沒有給驚嚇得鬆手直墜甲板,已算是難能可貴,定力過人。惡婆婆悶哼一聲,道:“你不殺他,是要留個後着,萬一有什麼閃失,也可以用這小子作為人質。我勸你早早死了這條心,這小子跟我老人家毫無淵源,你便是把他千刀萬剮送往鼎裏煎炸,老身也不會眉頭稍皺!”馬小雄聽了,並非心中一涼,反而不住的在點頭,喃喃道:“這話絕對不假。”此時,池振宇已漸漸逼近惡婆婆。若在平時,誰也不敢小覷這老嫗的一身驚人藝業,但她中毒已深,更在中毒之後拼命廝殺,元氣大傷,眼前的“惡婆婆”端木滅,已不可跟平時同日而語。在月色映照之下,只見池振宇不知何時,雙手都已戴上了磷光閃閃的手套,馬小雄瞧不出這是什麼法寶。惡婆婆卻冷笑——聲:“兩個月前‘毒手無相’嚴百珍在雛鳳坡身中七十二箭慘死,原來又是你乾的好事。”池振宇道:“嚴毒手不聽宰相命令行事,本該凌遲千刀慘死,我給他一個爽快的了斷,他泉下有知,感激我還來不及!”惡婆婆冷笑道:“仗恃着戴上‘無相萬毒手套’,竟然斗膽跟我這個老毒物比拼掌力,倒算是妙想——”下面兩個字還沒説出,池振宇已轟聲暴喝,一掌撲殺過來。別看池振宇一身文士打扮,看來温文爾雅,他這一掌擊撲之勢,卻是內力剛猛,無與倫比。惡婆婆咳嗽一聲,左手一揚,反手便向他右肘勾去。兩人一動上手,雙方的勢於同樣快捷,招數更是狠辣已極,無論是誰,只要給對方一招擊中,勢必筋骨寸寸斷裂,縱然不當場立斃,最少也身受重傷。馬小雄在船桅上俯視觀戰,只見兩大高手身形翻飛,險招層出不窮,不禁越看越是心驚。惡婆婆中了唐門劇毒,內力大打折扣,接戰之初,尚能穩守門户,甚至偶施突襲反擊,但三五十招之後,毒力發作更是厲害,漸漸力不從心,已陷強弩之末的險境。池振宇成竹在胸,也不着急,他很清楚眼前的局勢,惡婆婆已再無反擊之力,時間拖得越長久,要把這個惡婆婆收拾下來,也就越容易。環顧四周,自己帶來的一羣精壯殺手,固然都已在惡婆婆手下死傷過半,但對方更是勢孤力弱,除了惡婆婆之外,就只有一個逃命逃上桅杆上的少年,由是觀之,己方可説是穩操勝卷,既是勝卷在握,又何必急在一時冒險進攻?驀地,一人蹌踉地自船尾那邊走了過來,人未至渾濁的咳聲首先響起,一名七尺大漢伸手推他,同時喝道:“老不死船家,要命的快滾回去!”這大漢天生神力,能以雙臂之力把兩條大水牛自相反方向拖行數十步,這一推之下,那人若不給他推入江中,已算徼天之幸。可是,那人給他這麼一推,竟是紋風不動,反而眯着笑道:“老漢今年八十五歲,你怎麼像是妞兒一般礙手礙腳?”大漢一怔,再望清楚那人。那人自稱八十五歲,看來半點不假。只見他瘦骨嶙峋,門牙只剩下兩顆,鬚髮稀疏而銀白,大概一陣江風吹過,也可以把他吹送到十丈開外。可是,大漢剛才在他胸口一推,竟似是晴蜓撼柱,毫無作用。大漢不信邪,悍然運勁一拳再轟。那人“啊呀”一聲,翻身便倒。可是,大漢那一拳,根本還沒有擊中他,大漢一拳落空,心知不妙,忽覺胯下傳來劇痛,俯身一看,登時三魂去二,七魄去五,原來竟有一根竹箋,自尻丸要害直插而上,也不曉得這根竹箋究竟有幾長,插得有幾深,總而言之,但覺天昏地暗山崩海嘯一齊發難,簡直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那個八十五歲的老船家連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是渾渾濁濁地在咳嗽,又咕噥地説道:“我在壯年時候,可從沒對老人家下過一次重手……”池振宇雖在酣戰之中,但這老船家的一舉一動,無不清清楚楚地落入眼中,不禁心中一涼,忖道:“想不到這條船的老船家,竟是深藏不露的一流高手。”這時,惡婆婆已左右支絀,不出十招之內,必然會敗陣下來,至於是死是活,更是全然操掌在池振宇之手。但這老船家忽然出現,形勢怎樣變化,卻是十分難料。只聽見老船家慘笑一聲,道:“這位大爺,你要殺人越貨,老漢本是充耳不聞的,可是,你們這一夥好漢,倒像是來拆船似的,喲,可憐老漢活到這把年紀,除了這一條船之外,再也身無長物,要是連靠着吃飯的本錢也給各位砸掉,豈不是叫老漢活活餓死嗎?”越往下説,越是神情悽愴,倒不像是故意做作出來。池振宇心中有氣,但在這關節上,卻也不想節外生枝,忙道:“老人家所言甚是,總之,這條船上無論有什麼損失,在下一律照價賠償便是。”老船家聞言大喜,道:“此話當真?”池振宇道:“千金一諾,決不食言。”老船家撫掌一笑,哈腰作揖,道:“既然如此,老漢在此謝過啦!”説完,轉身折回船尾那邊,再也不理會船首甲板上的惡戰。船上突然出現一個神秘莫測的老漢,而且顯然身懷上乘武功,縱使並非惡婆婆同路人,對池振宇來説還是一件不妙的事,當下改變主意,決定早早收拾了惡婆婆再説。惡婆婆何嘗不曉得情況兇險,那個老船家,別人不知道他的來歷,但她卻是再清楚不過的。她知道,只要自己肯説出一句話,這老船家定必全力趕來相救,可是,那一句話,她若肯説出口,早已在三十年前説了,到了如今,她更是不願意説出來。眼看池振宇立時就要把惡婆婆制服,孰料惡婆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輪硬拼抵擋不住,竟在瀕臨戰敗邊緣,招數盡改,使的全是陰柔路子,與先前剛狠的功夫截然不同。只見惡婆婆掌勢一變,使出了天山玉女派的“雪花綿掌”,掌勢一展,宛如雪花漫天飛舞,左旋右轉,後勢接前勢,小圈接大圈,勢道綿綿不絕。要是池振宇不顧一切,全力狂襲過去,以惡婆婆此際所勝餘下來的功力,縱使採取陰柔武功路數,能否抵擋得住,恐怕還是大有疑問之事。但惡婆婆是用毒的大行家,池振宇畢竟有顧慮。在沒有十足把握之前,決不敢大開大合加以強攻,這情況就好比漁夫在海里摸魚,一旦遇上鰭上有毒刺的魚類,勢必小心奕奕行事,便是捉了回來放在砧板上用刀宰之,也不敢稍為粗心大意的道理一模一樣。這一來,兩人又再陷入膠着的戰況,馬小雄越看越奇,心想:“老太婆果非易與之輩,但她遇上武當的老牛鼻子,卻還是不敢輕舉妄動。”他對端木滅與何五衝之間的奇妙關係毫不知情,只能作出此種“想當然”,的猜想。惡婆婆掌勁似緊若招式似展未展,形神虛無縹渺,竟然深得“雪花綿掌”精髓,便是天山玉女派掌門“寒冰仙子”於緞梅親自出手,也不外如是。池振宇越戰越是心頭焦躁,想:“這老怪物只剩下一兩成功力,要是今夜不能把她拿下,定必成為日後禍胎。”七老八十之人,居然也會是個“胎”,可見在池振宇心中,端木滅確然是要厲害的人物。池振宇漸漸急於冒進,若在平時,必然是錯誤之着,但惡婆婆早已元氣大傷,這一路“雪花綿掌”雖然另有一套,也只能拖延些許時候,時間一長,不等池振宇大舉以發難,她也已精力耗盡,任由宰割。池振宇掌勁陡增,“雪花綿掌”再也起不了作用,眼看不出三招便得敗倒下去。在這數招之間,可説是兩人勝負存亡重大關鍵。池振宇雖已佔盡上風,但天下事情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這數招的拼搏,他倒是全神貫注,絲毫不敢鬆懈。果然,到了第三招,池振宇已一掌擊入惡婆婆空門,掌勢兇狠絕倫疾劈她的左頰。只要這一掌擊實,惡婆婆不死也得重傷。可是,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池振宇突覺右膝一涼,僅在電光石火之間,全身內勁消失殆盡,那必勝必殺惡婆婆的一掌,竟然尚差一寸便難以為繼,手掌軟綿綿地垂了下來。回頭一看,只瞧見那個原本爬上船桅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竄了下來,更手執一柄大刀,瞪大眼睛直瞧着自己。再看看自己的右腿,竟已給少年一刀齊膝砍斷,而那一柄刀,更赫然是已被放下劇毒,原本屬於“忠義刀王”曲鴻山的大刀。池振宇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身經百戰,什麼樣的大風浪沒見識過,到了今天,竟然給一個武功平平無奇的黃口小兒,用“忠義刀王”曲鴻山的大刀,一刀砍掉了右腿!這個少年,自然正是馬小雄。本來,以馬小雄的武功,怎麼説也傷不了池振宇。但池振宇正在全神貫注對付端木滅,也全然沒提防馬小雄已悄悄地自船桅上滑落下來,更把插在天農幫幫眾胸口上的一把大刀抽出,出其不意地把自己的右腳齊膝砍了下來。更可怕的,是雖然右腿已被齊膝一刀砍掉,但傷口竟然並不疼痛,可見刀上之毒,在沾血之後更是猛烈無比。若非如此,池振宇就算負傷逃走,臨走前也必定殺了馬小雄再説,但在劇毒纏身之下,他為求及早取解藥保命,已無暇報仇雪恨,只得強忍着咬緊牙關,先行登回自己那艘船再説。但他才登上另一艘船,背項間已響起了一個老人渾濁咳嗽聲,回頭一望,正是那個老船家。老船家不由分説,“吐”的一聲,竟把一口濃痰噴在他臉上,冷冷道:“你們把老漢的船搗毀得不似船形還沒賠償便想一走了之嗎?”池振宇重傷兼中劇毒,更是不敢爭拗,只得道:“艙中有黃金百兩,便當作是賠償吧!”老船家道:“快拿來,少了一兩,把你另一條腿也砍了!”池振宇強忍怒氣,果然從艙中取出一袋黃金,老船家嘿嘿一笑,自布袋中取出一錠金子,道:“老漢這錠金子,向你買唐門的解藥,快拿來!”池振宇遲疑半晌,自懷中取了一個白玉瓶子。老船家把藥瓶塞蓋拔起,放在鼻端聞了片刻,道:“總算你不敢在老漢面前耍花樣,但你不是説過,根本沒有唐門的解藥嗎?”池振宇道:“惡婆婆是我的對頭人,我自然不會跟她講老實話。”老船家怒道:“你這樣説,分明是欺負我的翠荷妹子!”一怒之下,又是一口濃痰噴了過去,但這一次池振宇早有防範,頭一側,堪堪閃開,豈料也就是這麼側一側腦袋,老船家的左掌已順勢怒抽過來,“叭”一聲響,直把他打得門牙飛脱,整個人僕跌在甲板之上——drzhao掃校,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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