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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飲馬怒川東蛇吼

    寒風凜冽,四艘巨帆紛紛靠近東蛇島岸邊,八大門派高手盡出,只是為了要捉拿一人返回中土,然後發出英雄帖,為八大門派這四十年來殉難的戰友討回公道。當年幽冥宮主姒不恐結下的仇怨,四十年來積怨只有一層一層地加深,並未有分毫化解。在華山與點蒼兩派的巨帆上,除了船伕、水手之外,所有屬於這兩派的高手,都已掠登島岸,只剩下一人,身子挨在船艙木板上,懶洋洋地喝酒。這人二十七八歲年紀,一身藍衣,年紀雖然示大,卻是兩鬢微白,原來英偉不凡的臉孔,呈現出一股與年紀並不相稱的滄桑感。他半躺半坐,懷中放著一把形狀古雅的長劍,劍鞘相當殘舊,但卻是上等珍貴獺皮鑲以名貴白金打造,一望而知絕非凡品。他原屬華山派弟子,師父更是掌門“蓮花聖劍”鳳大先生。這一次,八大門派邀約聯手,決意到東蛇島上,把“魔道霸主”姒不恐的外孫海世空擒回至中土,然後再發英雄帖至陰山幽冥宮,向姒不恐或其傳人挑戰,清算四十年來逾百條性命的血債舊案。四艘巨帆,總共九十六名八大門派好手,悉數離船登岸,唯獨這藍衣劍士,似是宿醉未醒,並未跟隨眾人登岸。這一次行動,鳳大先生雖然並未親自出馬,卻派遣了華山派最負名氣的“蒼龍三劍”,暨華山派七大劍手一起上陣,以這等實力而言,比諸其餘七派,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華山派七大劍手,全是華山派門下年青一代俊彥之材,其中又以柳生衙最為了得。柳生衙,自幼無父無母,全憑一個撿破爛的流浪漢養大。但到了五歲,流浪漢在華山派總壇門外引火自焚,遺書懇求鳳大先生行善積福,把這孤兒收養。鳳大先生在江湖中素有“劍道活佛”美譽,生平救人無數,就是這樣,柳生衙五歲便已拜師在這位“蓮花劍聖”門下,不出十載,一手劍法鋒芒畢露,成為華山派年輕一代出類拔萃的高手。柳生衙成名早,出道也早,不滿二十歲,已縱橫大江南北,戰敗高手無數,同時也闖禍無數。沒有人知道柳生衙為什麼不登岸,只當作他在大海航程中連日酗酒,以致舉步維艱。“蒼龍三劍”人人心中不滿,只要此間大事一了,日後定必向掌門師兄鳳大先生狠狠告上一狀。八大門派率眾登上東蛇島,為首一人,乃是八派公推作為帶頭者的少林鐵木大師。鐵木大師年約六旬,圓頭大耳鼻闊嘴唇寬厚,乃當今少林羅漢堂首座。十餘年前,他曾與水老妖有過一面之緣,其時,這位粗壯的僧人尚未成為羅漢堂首座,但——身武功,已廣為武林中人欽佩。鐵木大師既身為八大門派此行首腦,自是步步先行,挺胸而出合什道:“少林寺羅漢堂鐵木,在此見過水施主。”水老妖也合什還禮,道:“一別十三載,大師功力遠勝從前,可喜可賀。”鐵木道:“出家人四大皆空,神功無敵是空,手無縛雞之力亦空。”水老妖道:“少林武功名滿天下,歷代高僧輩出,便是俗家子弟,也屢見不世奇材,若以事論事,又有誰敢在武林史上,在少林派三字之下僅僅寫一個‘空’字便算?”鐵木手掉禪杖,再度合什:“水施主雄才大略,見識廣博,貧僧由衷佩服,今日冒昧而來,情非得已,尚祈島主原宥。”水老妖揹負雙手,在沙丘上緩緩踱步,他雙目寒芒厲閃,環視八大門派九—卜餘眾一眼,半晌沉吟道:“各位此行,莫非為了海世空而來?”一語中的,雖然並非一碰面就開門見山,也總算是快人快語。鐵木大師緩步上前,道:“自從四十年前龍虎山武林大會一役,八大門派與幽冥宮多次發生嚴重衝突,雙方損折高手無數,尤以最近兩三年,幽冥殺手四出為禍,行兇手段之兇殘,簡直已達到令人髮指地步,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敝派又豈能坐視不理,任由這等血腥殺戮,毫無止境地繼續下去?”水老妖搖頭不迭,沉聲道:“大師此言,恐怕是不盡不實。幽冥宮中,奇人異士不可勝數,當中自然不乏性情乖僻,行事手法極端之輩。然而,殺得殘忍固然是殺,例如‘幽冥搜腸叟’勾九串,‘陰山鑿腦客’賁見天,以至是‘吃骨吃肉不吃皮’饒不得,單是聽聽這些名號,已不難想象其人等之行事作風。可是,難道一劍穿喉的華山派‘蓮花劍聖’風大先生,一掌擊碎敵人天靈的峨嵋派服難師太,以至是大師的‘少林大瘋魔禪杖’,像爾等這些殺人手段,又會是十分仁慈嗎?哼!照老漢看來,只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甚至是無分彼此,天下烏鴉一樣黑!”此言一出,八派高手無不面露憤怒之色,其中數人已忍不住反唇相譏,甚至是破口大罵。鐵木禪杖一頓,再向水老妖逼近一尺,朗聲說道:“島主之言,縱使不無道理,但貧僧此行身負重任,如未能把海世空帶回中土,勢必遭人唾罵,說不得只好得罪了!”語氣不再阿彌陀佛客客氣氣,羅漢堂首座的無上威嚴,漸漸顯露無遺。水老妖卻連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是冷冷一笑,道:“聽說大師二十歲那一年,一度犯了寺規,給海禪王自青樓中抓回少林寺,險些連區區一個知客僧的地位也保不住,想不到數十年後,大師竟能一躍位居羅漢堂眾僧之首,也可算是難能可貴!”他每說一句,鐵木的臉便陰沉了一分,抓住禪杖的手掌更是青筋暴現,指骨節節勒勒地作響。以鐵木大師那樣的身份,竟然給一個人當眾挖起數十年前的舊瘡疤,這一口氣無論如何是咽不下的。對方若非名霸大江南北千里水道的水老妖,單是說出頭一句話,鐵木就絕不容許他有機會再說下去。可是,眼前這人,雖則兩手空空,毫不在意地背對著自己侃侃而談,但偏偏強如少林寺羅漢堂首座大師,一直不敢貿然出手。這是無可奈何的恥辱,也由此可見,鐵木大師性子之沉穩,絕非一般草莽豪士可比。鐵木忍得住,跟隨著他而來的幾個少林和尚卻忍不住。這幾個和尚,其中一個輩份比鐵木還要高,法號玄圖,其師兄玄用,便是當年龍虎山武林大會中,給姒不恐在擂臺上單掌殲殺之其中一人。鐵木年紀比玄圖年輕了十幾歲,但城府之深,卻遠在這位師叔之上,水老妖當眾把他的醜事張揚,他一直隱忍不發,就是等待玄圖比自己更先一步出手。玄圖性子火爆,少林派上下人人皆知,這一次東渡東蛇島,方丈大師玄劫原本不允他隨師出發,但鐵木卻以後一輩身分一力承擔,更細說此行如有玄圖師叔相助,定必事半功倍,玄劫大師一時拿不定主意,這才勉強答允下來。玄圖對師兄玄用在擂臺一事,一直耿耿於懷,雖然不敢殺上陰山找姒不恐算帳,但對於擒捕海世空之舉,卻是奮勇當先,唯恐居於人後。玄圖搶先出手,他練的是“般若禪掌”,功力在同儕之中屈指可數,在六十歲那一年,已超越第五層境界,在少林寺悠久歷史之中,若單以練這一門掌功的名次計算,他排名第八,殊不簡單。玄圖雖然是個莽和尚,但行事光明磊落,他不屑在背後偷襲,出掌之前首先大喝一聲,更兜了半個圈子面對面瞧著水老妖,方始全力一擊發難。水老妖淡然揮掌,掌勢不剛不柔,不徐不疾,似是一尊佇立多年的石像,為了等候玄圖這一記“般若禪掌”又再復活過來。兩掌相交,玄圖如遭電殲,粗壯身軀陡然猛烈顫抖,一退數丈開外,水老妖向這老僧抱拳微笑,說了一聲:“承讓!”玄圖一招即敗,右掌腕骨盡碎,自知武功跟對方相差太遠,不禁仰天長嘆,轉身飛躍,回到少林派的巨帆上。跟著著玄圖準備向水老妖施襲的三個和尚,登時面面相覷,一時之間,打也不是,退又尷尬萬分,不知如何是好。水老妖橫掃少林眾僧一眼,道:“其餘門派要為難海禪王之子,也還罷了,但你們都和‘少林不敗客’有同門之誼,難道出家人竟也不分青紅皂白至此?”三個和尚又是驚怒,又是羞慚,片刻之間,垂頭喪氣退下。鐵木眼見強如師叔玄圖,尚且不免在一招之間落敗,要是自己出手,縱使“少林大瘋魔禪杖”威力無儔,看來也勢難占上半點便宜。當下一忍再忍,靜觀其變。便在這時,一人越眾而出,是個眉毛灰白的老尼。她手持三尺青鋒,一張青青白白的臉毫無表情,只是冷冰冰地說道:“峨嵋服難,向水島主領教高招。”聲音似是細如蚊吶,但傳入每個人的耳中,竟是震得嗡嗡作響,其人內力之深沉怪異,委實不可思議。水老妖“哦”的一聲,道:“原來峨嵋掌門也在陣中,照此推算,鐵木和尚在爾等芸芸好手之中,算是老幾?”他不恥鐵木為人,刻意出言挖苦。相對之下,也可算是抬高了服難師太的身份。然而,服難師太毫不動容,聲音依然冷冷冰冰,道:“素仰水施主精通刀、劍二道,貧尼就以一手‘中流劍法’,向施主討教東蛇派的不世絕學。”水老妖道:“兵法有云:‘渡河未濟,擊其中流!’昔年貴派開山祖師厄渡神尼,親臨無定河岸唸佛敲經,超渡兩岸古戰場無數戰士的冤魂。想那無定河,接近邊疆,數百年來戰爭持續不斷,難怪唐詩悲愴地吟道:‘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但厄渡神尼在超渡亡魂之餘,卻又在當滔河水誘悟之下,創出一套殺傷力巨大的‘中流劍法’,究竟神尼當年所做之事,是功德還是殺孽?老漢苦思多年,至今不得其解。”服難師太仍然神色未改,冷冷道:“先祖師玄機神妙,本非凡夫俗子所能參透。此間之事,不容拖緩,水施主再不亮兵刃,請恕貧尼無禮。”忽聽一人嘿嘿冷笑,手持大刀走了上來,道:“外子生平最討厭跟尼姑交手,這一仗,且讓老婆子來會你!”挺身而出者正是惡婆婆端木滅,而她手中握著的大刀,也正是甫自寒潭重見天日的神兵利器。水老妖眉頭一皺,道:“老婆子,你不是身體有點不適嗎?這位老尼姑,年紀比你大,身份比你高,鼻子也比你尖挺一些……”惡婆婆截然道:“我跟她比的是武功,可不是比一比誰的鼻子更加好看。”服難師太陡地怒形於色,喝道:“當著八大門派面前瘋言瘋語,成何體統!”惡婆婆冷冷一笑:“咱們老夫老妻,天天都愛這麼抬槓一番,你管得著麼?要是心裡羨慕得發瘋大可以立刻還俗,找個好老公朝夕胡天胡地!”服難師太臉色脹紅,忍無可忍一劍直刺過去。服難師太是峨嵋派掌門,平素深居簡出,絕少與江湖中人交手,在場九十餘眾,除了幾名峨嵋派高手之外,誰也不曾見識過她的劍法,只知道峨嵋劍法飲譽武林,“中流劍法”更是峨嵋五大絕學之首,如今服難忿然出劍,人人都是目不轉睛地屏息觀戰,唯恐錯失目睹這套神妙劍法的大好良機。至於惡婆婆端木滅,平素跟八大門派甚少交往,既無什麼情誼,也沒有什麼衝突,在場九十餘高手之中,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她的來歷,其餘大部分人,眼見她弱不禁風的模樣,彷彿連手裡的大刀也拿不穩,都不禁心中冷笑,認為這老太婆簡直是自尋死路。只見服難師太一劍直刺過去,劍法精湛無比。惡婆婆雙手握刀,刀鋒在半空中一抖,刀刃擋在身前,霎時之間,“叮”一聲響,刀劍在第一招便已互相交擊,兩人同時瞧了對方一眼。服難師太突然縱身而上,劍勢居高臨下鋒芒亂閃,在短短剎那間,連續攻出五劍,都是“中流劍法”的厲害招數。她這一縱一攻,體如飛鳧,忽焉而起,乍然起手,飄若飛雪。正是“中流劍法”的心訣要旨。惡婆婆身形急退,一退三丈,每退不及一丈,服難師太劍招便已閃電般襲至。如此連續五劍攻來,惡婆婆也揮刀一一截下,到了第五招雙方一攻一守,惡婆婆已退至海上,竟有半截身子浸在冰涼的海水中。一個道人瞧得眉頭大皺,“嘖嘖”連聲,冷冷道:“這算是什麼刀法?再打下去,豈不是要在龍宮之內大展身手了?”在他身邊一條高瘦漢子一唱一和:“她這一把刀,原本就是要在海龍王面前,把蚌精的兩塊硬殼撬開的。”立時惹來十餘人鬨笑。服難師太連攻數招,直把惡婆婆逼退入海,但卻不禁心中暗自吃驚,這老太婆雖然看來節節後退,但大刀之上內勁深沉,竟似浩如瀚海,她手中一柄“無定神劍”挾以雷霆萬鈞之勢搶先出擊,竟無法把大刀刀勢壓下,由此可見,這個外貌看來弱不禁風的佝僂老婦,竟是深藏不露的一流高手。到了第六劍,服難師太劍勢急變,由快轉慢,但更是處處暗藏機鋒,其殺著之可怖,尤勝先前五劍數倍,惡婆婆深知厲害,大刀一招平平無奇的“雪花蓋頂”護住全身,身形再向大海後退,陡地全身沒入海浪之中,連木小邪的大刀也不見蹤影。先前冷嘲熱諷的道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這叫什麼名堂了?沐浴會友嗎?”將“以武會友”四字改了一改,其中尖酸刻薄之意,既令人忍俊不禁,卻也令人為之髮指。在這一喜一惡之間,全看感受者的立場,到底是敵是友而定。這一戰發展之怪異,絕非服難師太事前所能逆料,她久居峨嵋山頂,生平見慣的並非大海,而是虛無縹緲的雲海,但此海不同彼海,想不到在東蛇島第一個交手的敵人,一上來便先行鑽入海水裡,自己的劍法再精妙,總不成也追入海底裡死纏爛打,連自己也給鹹水浸得渾身溼透。她輕功了得,惡婆婆雖且戰且退,直至全身沒入海底,但她仍能憑藉最後劍鋒與大刀交擊之力,飄然退回岸上,全身上下並未沾上一滴海水,八大門派中人立時齊聲喝采。那道人又是陰惻惻一笑,道:“武學招式中,原有一式。絕學,謂之‘潛龍勿用’,老太婆似乎也懂得這一手功夫,只是練得不倫不類,潛則潛矣,卻不是什麼潛龍,而是‘潛屍勿浮’,要是真的連浮也浮不上來,多半是給水鬼絆住了腳。”道人再三奚落嘲諷,水老妖卻不理會,一直充耳不聞。驀地,海面衝起一條身影,人未至刀先殺出,但卻並非攻向峨嵋掌門服難師太,而是一刀刺向道人胸膛。道人冷冷一笑:“落湯老雞,何足言勇。”竟是紋風不動,既不閃躲也不招架,顯然,此道人老謀深算,明知道峨嵋服難決不能袖手不理,索性揹負雙手,把性命交在服難手中。果然,服難師太攔途截勢,無定神劍後發先至,把大刀在道人胸口數寸之前險險截下。惡婆婆怪笑一聲,身形暴起,單以左手握刀,刀招大開大合,竟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少衝九陽刀法”。“少衝九陽刀法”源出於雲南,相傳由一名苦行僧研創,但傳人不多,乃至第四代傳人因採藥深入苗疆,一去不返之後,這套刀法也就從此失傳。誰也想不到在數十年後,竟會在一個佝僂老太婆手中突然施展出來。惡婆婆在八大門派近百名高手密切注視之下,不出數招潛入海底,似是示人以弱,但誰也不曉得其中真正原因。原來惡婆婆為了鎮壓住水老妖身上的毒氣,損耗內力甚鉅,至今尚未復原,更因此而頭昏腦脹,神智最少有兩三分不大清醒。但她卻在同時十分清楚水老妖的境況,其實比諸自己不遑多讓。要是敵人數目不太多,憑水老妖的武功,縱使大打折扣,也許還可應付裕餘,但如今八大門派九十餘眾聯袂而來,情況就不容樂觀。於是,她決意為丈夫擋了峨嵋服難這一陣。然而,戰陣方展,惡婆婆已腦脹不堪,險些連服難師太的劍招也辨看不清楚。如不急謀應對之策,這一戰必敗無疑。她臨急智生,急急退入海中,讓冰冷的海水把全身浸個溼透。果然,給冰冷海水一浸之下,腦袋立時一片澄明,在精神抖擻之下,再不示弱反守為攻。“少衝九陽刀法”固然精妙無窮,木小邪鑄造的大刀更是神兵利器,好刀法加上絕世好刀,相得益彰,威力倍見強大。服難師太只覺對方大刀之上,內力澎湃洶湧而至,竟是生平罕見之勁敵。心想在八大門派高手眾目睽睽之下,絕對不容稍有半點差池,當下收斂心神,劍招不求冒進,反以穩札穩打為主。水老妖呵呵一笑,道:“娘子一旦發起神威,便是躲入鐵鑄大箱之中,也得連人帶鐵一併給刀鋒剁碎。”服難臨陣經驗豐富,定力更非常人能及,對水老妖的冷嘲熱諷,毫不理會。這一戰,刀劍對陣,少衝九陽刀火拼中流劍法,轉瞬已交手逾百招。服難守得極穩,惡婆婆攻勢再盛,始終難越雷池半步。驀地,惡婆婆把刀勢收回,縱身倒退二丈,冷冷道:“峨嵋劍法果有過人之處,老身在五百招內,難以言勝,就此打住,否則的話,你們人多勢眾,輪流上來纏鬥三幾百招,豈非在十天八天之內,事情也無法了斷?”惡婆婆心思縝密,雖在激戰之中,腦海中仍不住盤算眼前形勢。她毫不諱言,八大門派人多勢眾,要是對方來一個車輪大戰的主知,人人鬥上三幾百招,東蛇島之上,雖有水老妖押陣,也是絕對難以言勝。究其原因,其實還不在於雙方人數懸殊,而是在於水老妖傷毒纏身,惡婆婆也同樣功力大大損耗,否則,以水老妖深不可測的武功,縱使八大門派掌門齊齊登島岸,水老妖也未必有所畏懼。惡婆婆之言,聽來頗有道理,但只要稍作深思,便得啞然失笑。這九十餘眾高手,除了峨嵋掌門服難師太之外,又還能有幾人,力足與惡婆婆纏鬥上三幾百招?倘若一旦跟水老妖動手,能在這位東蛇島主手底下走得十招八式者,已是絕不簡單。惡婆婆在酣鬥之中倏然罷戰,一來感到內力損耗愈來愈嚴重,二來也正好使用這一番話套住服難師太。服難以堂堂峨嵋一派之尊的身份,著實不願意以近百高手之眾,欺凌三幾個“老弱婦孺”,雖則端木滅的用心,她心中一片雪亮,但在情在理,也不能加以反駁,只得寒著臉回劍入鞘,悶哼不語。那個一直言出不遜的道人,忽然嘿嘿冷笑,道:“要是按照江湖規矩,以一敵一單打獨鬥。咱們統統都不必到這荒島來。”崑崙派一名黑衣大漢問道:“卻是何故?”道人冷笑連聲,道:“惡婆婆端木滅也好,東蛇島主水老妖也好,都是當今天下最狡獪最殘酷不仁的大魔頭,別說如今兩人朋比為奸,甚至好像還結成了老夫老妻,便是其中任何一人,咱們都不是敵手。峨嵋掌門神功無敵,劍法厲害,大家昔才都是親眼目睹的,但要收拾一個惡婆婆,已是大不容易,倘若咱們一個一個跟對方單打獨鬥,又不得車輪大戰,免遭江湖朋友恥笑的話,貧道不如奉勸大家乘早挾著尾巴逃回船上,一輩子也不要再到東蛇島,更別指望可以把海世空擒回中原,跟幽冥宮一干魑魅魍魎算帳。”此言一出,八大門派中人無不面色驟變,有人惡狠狠地瞧著道人,惱恨他言出無狀,竟把同道中人說成什麼“乘早挾著尾巴逃回船上”,簡直是侮辱到了極點。但也有人聽的不住點頭,認為道人言中有物,甚至可說是“當頭棒喝,茅塞頓開。”立時有人振臂疾呼:“大義當前,便如揮軍上陣殺敵,以一擋百是打仗,大軍壓境以多攻少也是打仗,又豈聞兩陣交鋒,兵將較多的一方必須客客氣氣,以同等兵力才跟敵人周旋之理?”另一人轟然和應,叫道:“邪魔妖孽,生平害人無數。難道各位忘掉福州一個大夫,為了不肯開藥方醫治水老妖這個大魔頭,竟然給惡婆婆揮刀砍掉腦袋的慘案嗎?”道人嘿嘿冷笑:“對付一個手無寸鐵,曾經救人無數的老醫士,竟狠得下心腸施此毒手,這惡毒老婦平素所作所為如何,可思過半矣!”說到這裡,群情洶湧,峨嵋服難師太雖遠遠站了開去,但卻也不發一言,加以阻撓。一直沒說過半個字的海蛇突然站了出來,喝道:“海世空在此,你們要抓人,只管衝著我出手便是。”道人陰惻惻地一笑,道:“好一個海世空,這三十年來,想必已練就一身驚人藝業吧?”海蛇道:“你要知道我的斤兩,可不能單靠嘴巴便想套間個一清二楚,有本領的,跟我單打獨鬥!”道人搖了搖頭,乾笑道:“貧道只不過是武當派的小腳色,怎配跟海大爺公平較量?”海蛇怒道:“想武當原本也是光明磊落的名門正派,怎會出了一個這樣的無恥之徒?”道人冷冷一笑:“貧道樸赤,雖然只是武當派微不足道之輩,今天要拿下爾等一干妖人,卻還不是一椿難事!”長劍一揮,八派高手,除了少林,峨嵋弟子之外,人人厲聲和應,轉眼之間,七十餘人利刃橫飛,在東蛇島岸邊展開兇猛的襲擊。水老妖鬚眉皆豎,怒聲痛罵:“好一個八大門派,難道以多欺少,便真的可以在此地橫行無忌嗎?”他惱恨樸赤道人煽風撥火,言出無狀,手中亮出匕首,施展的卻是“還我山河十八刀”,匕首招數一展,雖在陽光之下依然奪人眼目。匕首閃電般襲向樸赤道人,勢道之猛烈,身形之疾迅,霎時間彷彿連人帶兵刃,一起化成一團霧氣,樸赤道人袍袖翻飛,十幾件暗器連珠般灑出,也不管是否可以擊中水老妖,腳下已急急向後倒飛。水老妖匕首一揮,所有暗器仿似泥牛入海,全都無影無蹤。三個持劍年輕道人,不知天高地厚分別從三個方向合擊而至,水老妖左手反掌疾抓,一抓之下便有一顆頭顱應聲爆裂,連續三抓無一落空,三名武當派的年輕道人,瞬即當場慘死,無一倖免。樸赤道人心中一凜,心想這老妖怪果然厲害。要是隻得武當一派與此人為敵,必敗無疑。但如今八派聯手,雖則少林,峨嵋暫時袖手旁觀,只要纏鬥下去,己方終究佔了要大的便宜。這一關節,惡婆婆與水老妖又何嘗不曉得?他倆夫婦心靈相通,知道愈是多戰一刻,老伴的內力也就愈更不濟,海蛇武功再好,始終無法獨力擊退強敵。其實,霍椒萍也已跟隨著海蛇並肩作戰。海蛇使一杆短小鐵槍,長僅四尺餘,但招數既有虛實,也有奇正,鐵槍槍勢’—展,虛虛實實奇奇正正變幻莫測,神化無窮。霍椒萍使的,卻是一支短劍。劍雖短小,但卻是古時後趙古勒所鑄。根據古籍記載:“古之利器,吳楚湛滬大夏龍雀,名冠神都可以懷遠,可以柔逋。如風靡草,威服九區。”這把短劍,當年曾用了逾千工造,費時十五載方始鑄成,名曰“目林”。霍椒萍雖然投身於崑崙派門下,但其母尤氏,卻是浣花劍派高手,浣花劍派以劍為主,天下知名,尤氏臨終之前,把這一柄“目林”短劍交給女兒,方始了卻心頭一椿大事,含笑而逝。十年以來,霍椒萍從沒使用過“目林”對付敵人,原因是她不捨得讓敵人身上流出來的血汙,把“目林”弄髒。但這時候,她再無選擇餘地,“目林”終於出鞘,陪著海郎上陣殺敵。她最慶幸的,是崑崙派這一次派遣的高手,並沒有自己的親哥哥在內。崑崙派中高手,人人都認得霍椒萍,她在崑崙門下,平素深得眾師叔伯鍾愛,此刻見她倒戈相向,心底下暗自搖頭嘆息,也不忍急急與她自相殘殺,都是不約而同地遠遠避開,寧願跟水老妖,惡婆婆展開兇險百倍的苦戰。水老妖、惡婆婆身經百戰,雖則脾性都是一般的冷僻乖張,但絕非不明人情世故之道,冷眼旁觀之下,二人心中有數,對崑崙派中人,算是手下留情幾分,但也正唯如此,愈戰愈是吃力。東蛇島上,連霍椒萍也在奮勇抗敵,但馬小雄,阿玫的武功,根本全然不入流,就算心中焦慮咬牙切齒,卻無能為力參戰。樸赤道人陰險毒辣,眼見水老妖、惡婆婆、海蛇甚至是霍椒萍,人人都已陷入苦戰之中,心想只要把剩下來的一對少年男女擒下加以脅持,定必可以所四人牽制。當下悄悄退出戰圈,獨自向馬小雄、職權玫疾撲過去。他在武當派中,有“神行閃電手”的稱譽,劍法固然快如閃電,輕功身法更是冠絕同儕,只見道袍一晃,已落在馬小雄、阿玫身邊,長劍一蕩,森寒刺目的劍刃首先架在馬小雄脖子之上。阿玫大吃一驚,急叫:“不要殺他!”樸赤道人陰陽怪氣地一笑,道:“我又不是殺你,何必又緊張又害怕?啊!道爺明白了,這小子是你的心上人。所以害怕得連淚水也快要掉下來,對嗎?”馬小雄怒道:“阿玫姊姊,不要哭!一顆眼淚也不要掉下來!”阿玫用力點頭:“我不哭,我不會在這妖道面前流淚。”語氣堅決,但掩飾不住眼神的惶恐。樸赤道人道:“難得你們這一對小情人,年紀雖輕卻是情深義重,道爺是出家人,不喜殺生,只要你們乖乖聽命,姑且饒你二人不死。”馬小雄道:“你敢動我倆一根毫髮,天地雖大,恐怕無法藏身!”樸赤道人臉上閃過一絲陰森的神色,道:“早幾個月,本派的何五衝道長,給端木滅從手中搶走了一個資質不錯的美少年,名字叫馬小雄,如今看來,可正是你這個小英雄吧?”馬小雄挺胸昂首:“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便是馬小雄,你若害怕我將來找你尋仇,快快一劍殺了我!”樸赤道人冷冷一笑,道:“在小美人面前硬充好漢,未必會是明智之舉。”左手抓在馬小雄左肩之上,暗運三成內功,把肩骨抓得勒勒作響。馬小雄冷汗直淌,但咬牙強忍,既不討饒,也不作聲。樸赤道人雙目血絲浮動,神情更是可怖。半晌,他對阿玫說道:“你瞧,他在你面前,就算本道爺把他一條胳臂卸掉,看來他也不會吭出一聲。但你卻又於心何忍?”阿玫一張粉臉紅得有如火燒,怒道:“你要怎樣才肯放他?”樸赤道人悠然道:“這倒容易,只消把你自己一對眼睛挖出來,本道爺就會十分高興,那時候,自然放人。”馬小雄大怒,嘶聲吼叫:“別理會這妖道,快走!”阿玫卻對樸赤道人顫聲說道:“你講過的說話,可得算數!”樸赤道人獰笑:“武當派與少林派齊名於天下,我的說話,從來說一不二。”阿玫毅然點頭:“好我相信你!”驀地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屈曲如鉤,猛然向自己雙目插下。眼看這一對美麗的眼睛,就此變成兩個血淋淋的血洞,一支蒼白的手忽然從天而降,及時把她右腕扣住。樸赤道人急急縱身後退,同時把馬小雄拖離逾丈,一把利劍仍然緊貼在他咽喉之上。只見及時出手救了阿玫一雙妙目之人,赫然竟是峨嵋服難師太。樸赤道人陡地臉色一寒,道:“掌門師太,咱們是自己人,你要逞強顯威風,該找水老妖去!”服難師太冷冷道:“貧尼既已回劍入鞘,今天就再不會跟任何人動手。”樸赤道人心中暗鬆一口氣,忖道:“這老尼既不會再跟任何人動手,自然也不能對我怎樣。”當下怪笑一聲:“貧道只是和這位小姑娘逗著玩的,師太不必當真。”服難搖搖頭:“站在這裡的人,沒有一個是瞎子。還有,這少年看來不懂武功,就算曾經習武,也遠遠不是你的對手,更何況他手無寸鐵!堂堂武當七鬥星陣之首的樸赤道長,竟然以老欺少乘人之危,請問成何體統?”樸赤道人“呸”一聲:“這一次八脈聯手到此,可不是來遊山玩水,要知道海世空此人,對今後武林局勢影響極大,師太半途罷戰,已是於理不合,要是再跟貧道為難,一切嚴重後果,勢必唯峨嵋派是問!”雖是砌詞恫嚇,卻說得擲地有聲,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服難師太灰白眉毛緊緊蹙起,她久歷江湖風浪,但像眼前這等微妙的形勢,卻是從未有之。微一沉吟,只得說道:“要抓姓海的回去,法子多的是。這兩個少年男女,對大局無關痛癢,還是先行放了再說。”樸赤道人沉吟良久,終於點了點頭,道:“既然掌門師太一力主張放人,貧道遵命便是。”服難忙道:“‘遵命’二字,從何談起,貧尼可不敢當。”當下,樸赤道人放了馬小雄。但馬小雄甫離開他身邊丈許,長劍突然無聲無息地向他背心疾刺過去,劍勢之陰險毒辣,別說是馬小雄,便是江湖經驗比他豐富百倍之人,恐怕也是防不勝防。也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另一道劍光同時暴起,“叮”一聲響兩把劍的劍尖互相交擊,進出一蓬燦爛星火。服難師太怒不可遏,怒道:“要是貧尼眨一眨眼,你已殺了一個無辜少年!”樸赤道人卻把長劍回鞘,冷冷道:“還以為師太的劍今天再也不會出鞘,嘿嘿!……嘿嘿!……”冷笑復冷笑,一臉不屑的神情。服難師太蒼白的臉更是異樣地陰晴不定。她咬一咬牙,道:“你要對付水島主和端木滅,且跟我走,但你若再為難這些後輩,休怪貧尼劍下無情!”樸赤道人淡淡一笑:“大敵當前,以往訂下來的規矩,必須從權處理,靈活變通。”雙雙挺劍再戰水老妖,竟是立刻把形勢扭轉過來。海浪滔滔拍岸,聲勢愈來愈是澎湃洶湧,便在岸邊的一場激戰,更是鬼哭神嚎,駭人聽聞。水老妖、惡婆婆一早就已成為眾矢之的,八大門派高手人人都知道,只要把這一對老夫老妻擺平,要再收拾海世空,便是易如反掌之事。圍攻二老最兇悍的,首推崆峒的“雷火雙烈”洪氏昆仲。雙烈的老大“雷彈霹靂”洪猛天,老二“火焰銷魂”洪猛流,在崆峒派身居左右護法要職,脾性都極猛烈,對付敵人更是絕不留情,每每一出招便取人性命。洪猛天的“天雷霹靂掌”加上洪猛流的“火焰銷魂掌”,被譽為崆峒派近二十年來無堅不摧的二人陣式,一經出手,無不當者披靡。若在平時,水老妖自是絕不會把這二人放在眼內,但在這一天,形勢卻大大不妙。水老妖跟洪猛天對了一掌,洪猛天固然是倒退逾丈,狂噴鮮血受了內傷,但水老妖也是一口真氣憋在胸間,久久無法逆轉。要是單打獨鬥,還不成問題,但洪猛天甫退,洪猛流的“火焰銷魂掌”也接踵而至。水老妖不敢再以掌力相拼,匕首招數一展,“還我山河十八刀”第十一式“飲馬怒川”刺向敵人咽喉。這一式刀法,原本變化精微,只要加上雄渾內力,實在是極厲害的殺手招數,無奈水老妖真氣損耗太多,傷毒又再發作,這一招的威力,已是大不如前——drzhao掃校,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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