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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相思令人老

    一

    酒樓裏燈火輝煌。

    剛來的那兩個夥計,正在擺杯筷,另外七個濃裝少女,一排坐在靠椅的椅子上,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在想心事。

    拆房子的人還沒有來,柳長街卻來了。

    孔蘭君叫他千萬別輕舉妄動,千萬別到這裏來。

    他偏偏要來。

    他做事一向有自己的法子。

    看見他走進來,每個人全都怔住──這個人好像不是他們在等的人。

    除了他們在等的人之外,別的人本不該來的。

    柳長街卻好像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入,在他們剛擺好杯筷的位子上坐下,道:“先來四個冷盆,四個熱炒,再來五斤加飯。”

    “加飯”也是杭州的名酒,據有經驗的人説,比“苦釀”還過癮。

    夥計怔在旁邊,也不知是去倒酒的好,還是不去的好。

    這根本不是普通的酒樓,但柳長街卻硬是要將這裏當作普通的酒樓,而且還在向那七個大姑娘微笑着招手,道:“快來,全部來陪我喝酒。男人喝酒的時候若沒有女人陪着,就好像菜裏沒有放鹽一樣。”

    大姑娘們你看我,我看你,也全都怔住。

    柳長街道:“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們怕什麼,快過來。”

    只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響起,一個嬌笑着道:“我來了!”

    笑聲響起的時候,還在門外很遠的地方,等到三個字説完,她的人果然已來了,就像是一陣風,忽然間飄了進來,忽然間就已坐在柳長街旁邊。

    來的當然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很美的女人,不但美,而且媚,尤其是一雙眼睛,簡直已媚到人的骨子裏去。

    隨便你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她從頭到腳都是個女人,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柳長街看着她,忽然笑道:“我是要女人來陪我喝酒的。”

    這女人媚笑道:“你看不出我是個女人?”

    柳長街道:“這樣我看不出。”

    這女人道:“要怎麼樣你才看得出?”

    柳長街道:“要脱光了我才看得出。”

    這女人臉色變了變,又吃吃的笑了。

    只聽門外一個人道:“看來這位朋友對女人的經驗一定很豐富,假女人是萬萬瞞不過他的。”

    兩句話剛説完,屋子裏忽然又多了五個人。

    一個臉色慘白,服飾華麗,鬍子颳得很乾淨,眼角卻已有皺紋的中年人,果然就是“小五通”唐青。

    一個鐵塔般的和尚,當然就是鐵和尚。

    “鬼流星”單一飛和“勾魂”老趙,全都又病又老,帶着三分鬼氣,七分殺氣。

    令柳長街想不到的是,李大狗居然是個斯斯文文的小夥子,只不過滿臉都是傷疤,耳朵也掉了半個。

    胡月兒果然沒有猜錯,連一個都沒有猜錯。

    但柳長街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一共只説出了六個人,並不是七個。

    現在來的人也只有六個。

    還有一個人是誰?

    胡月兒為什麼沒有説?

    這人為什麼沒有來?

    五個人裏,只有唐青臉上帶着微笑,剛才説話的人,顯然就是他。

    柳長街也笑道:“閣下對女人的經驗,只怕也不比我差的。”

    唐青道:“你認得我?”

    柳長街道:“若是不認得,又怎麼知道閣下對女人的經驗也很豐富?”

    唐青的臉色變了變,厲聲道:“你是來找我的?”

    柳長街道:“我是來喝酒的。”

    唐青道:“特地到這裏來喝酒的?”

    柳長街道:“不錯。”

    唐青冷笑道:“山下的酒館不下千百,你卻特地到這裏來喝酒!”

    柳長街道:“我喜歡這個地方。這地方是新開的,我正好是個喜新厭舊的人。”

    鐵和尚忽然道:“我正好不喜歡喜新厭舊的人。”

    柳長街道:“你喜歡什麼?”

    鐵和尚道:“我喜歡殺人,尤其喜歡殺你這種喜新厭舊的人。”

    這和尚本就是兇眉惡眼,滿臉橫肉,此刻臉色一變,眼睛裏殺氣騰騰,看來更可怕。

    柳長街卻笑了,微笑着道:“所以你一定很喜歡殺我。”

    鐵和尚道:“你猜對了。”

    柳長街道:“你為什麼還不過來殺?”

    鐵和尚已開始走過來。

    他身上也全都是鋼鐵般的橫肉,走路的姿態,就像是個猩猩。

    他的腳步很沉重,很穩,每走一步,地上都要多出個腳印。

    這和尚的硬功的確不錯,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夫,説不定真的已練到刀砍不入的火候。

    柳長街手裏卻連把切菜刀都沒有。

    唐青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在看着個死人一樣。

    那些花枝招展的大姑娘,都已嚇得發抖。

    走了四五步,鐵和尚全身骨節突然開始“格格”的響。

    他顯然已將全身的功力全部發動,這出手一擊,必定勢不可擋。

    但是他還沒有出手,那斯斯文文的小夥子,突然向柳長街撲了過去。

    他一雙眼睛裏已突然充滿了血絲,張開了嘴,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牙齒,看來竟似真的已變成了條瘋狗,像是恨不得一口咬斷柳長街的咽喉。

    柳長街竟似沒有看見他。

    忽然間,他已撲在柳長街身上,一雙手似已扼住了柳長街的脖子。

    只聽“咔嚓”一聲,聲音很奇怪。

    柳長街還是坐着沒有動。

    李大狗也沒有動,一雙手還是扼在柳長街脖子上,可是他自己的頭卻已突然軟軟地歪了下去,眼睛凸出,臉上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其後鮮血就突然從他嘴裏噴了出來。

    血並沒有噴在柳長街身上。

    他的身子忽然間已游魚般滑走,從那個女人身旁滑了過去。

    李大狗倒下時,正好倒在這假女人身上。

    這假女人居然沒有閃避,也跟着他一起倒下,而她一張臉上,也帶着種説不出有多麼奇怪的表情,一雙媚眼也已凸了出來,死魚般凸了出來。

    兩個人臉對着臉,眼睛對着眼睛,倒在地上動也不動。

    兩個人的身子都已冰冷僵硬。

    唐青的臉也已變成死灰色,他看得出這兩個人都已死了。

    但他卻沒有看見柳長街出手。

    沒有人看見柳長街出手。

    他殺人時,好像根本用不着動作。

    鐵和尚的腳步已停頓,青筋突出的額角上,冷汗已流下。

    他喜歡殺人,也懂得怎麼樣殺人。

    所以他比別人更恐懼。

    柳長街在嘆息,嘆息着道:“我説過,我不想殺人,我是來喝酒的。”

    唐青道:“可是你一下子就殺了兩個。”

    柳長街道:“那隻因為他們要殺我,我也並不想死,死人沒法子喝酒。”

    “勾魂”老趙忽然道:“好,喝酒,我來陪你喝酒。”

    一壺酒擺在桌上。

    勾魂老趙先替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柳長街倒了一杯,舉杯道:“請!”

    他自己先一飲而盡。

    兩杯酒是從同一個酒壺裏倒出來的。

    柳長街看着面前的一杯酒,又笑了笑,道:“我專程來喝酒,並不想只喝一杯。”

    勾魂老趙道:“喝了這杯,你還可以再喝。”

    柳長街道:“喝了這杯,我就永遠沒法子再喝第二杯了。”

    勾魂老趙冷笑道:“難道這杯酒裏有毒?”

    柳長街道:“酒本來是沒有毒的,毒在你的小指甲上。”

    勾魂老趙的臉色也變了。

    他替柳長街倒酒時,小指甲在酒裏輕輕一挑。他的動作又輕巧,又靈敏,除了他自己外,別的人本來絕不會知道。

    可是柳長街已知道。

    柳長街看着他,微笑道:“你喝的酒裏本來也沒有毒的。”

    勾魂老趙忍不住問:“現在呢?”

    柳長街道:“現在是不是有毒,你自己心裏應該知道。”

    勾魂老趙的臉已突然發黑,突然跳起來,嘶聲大吼:“你……你幾時下的手?怎麼下的毒?”

    柳長街淡淡道:“我算準了你要用這隻酒杯,所以你去拿酒時,我已在杯子上下了毒,這手法其實很簡單,你也應該會的。”

    勾魂老趙沒有再開口,他的咽喉似已被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絞住。

    然後他的呼吸就突然停頓,倒在地上時,整個人都已扭曲。

    柳長街嘆了口氣道:“我不喜歡殺人,卻偏偏叫我殺了三個;喜歡殺人的,卻偏偏站在那裏不動。”

    鐵和尚一句話都沒有説,突然轉過身,大步飛奔了出去。

    胡月兒説的不錯。

    最喜歡殺人的,往往也就是最怕死的人。

    柳長街説的也不錯。

    這和尚就因為怕死,所以才要練那種刀砍不入的笨功夫。

    等到他發現別人不用刀也一樣可以要他的命時,他走得比誰都快。

    鬼流星走得也不慢。

    事實上,他退走的時候,那種速度的確很像流星。

    唐青卻沒有走。

    柳長街看着他,微笑道:“閣下是不是也想來試試?”

    唐青忽然笑了,道:“我也不是來殺人的,我也是來喝酒的。”

    柳長街道:“很好。”

    唐青道:“我對女人的經驗也很豐富,也是個喜新厭舊的人。”

    柳長街道:“好極了。”

    唐青笑道:“所以我們正是氣味相投,正可以杯酒言歡,交個朋友。”

    他微笑着走過來,坐下:“何況這裏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柳長街道:“酒的確已足夠我們兩個人喝的了。”

    唐青笑道:“女人也已足夠我們兩個人用的。”

    柳長街道:“女人不夠。”

    唐青道:“還不夠?”

    柳長街道:“這裏的女人雖然已夠多,卻還不夠漂亮。”

    唐青大笑,道:“原來閣下的眼光竟比我還高。”

    柳長街忽然道:“其實這些女人也不能算太醜,只不過,還不夠引人相思而已。”

    唐青臉上的笑容突然凍結,吃驚地看着柳長街,甚至比剛才看見柳長街殺人於無形時還吃驚。

    他終於明白了柳長街的意思,但卻想不到這人竟有這麼大的膽子。

    柳長街忽然以筷擊杯,曼聲而歌:

    “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

    幾番幾思量,還是相思好,還是相思好……”

    唐青深深吸了口氣,勉強笑道:“閣下特地到這裏來,就為了要尋找相思?”

    柳長街嘆道:“這世上還有什麼比相思更好?”

    唐青道:“沒有了。”

    柳長街道:“當然沒有了。”

    唐青眼珠子轉了轉,詭笑道:“只不過,在下也有首歌,想唱給閣下聽聽。”

    柳長街又嘆了口氣道:“聽男人唱歌,實在很無趣,只不過嘴是長在你自己臉上的,你若一定要唱,就唱吧。”

    唐青居然真的唱了起來:

    “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

    老了就要死,死了就不好。”

    柳長街用力搖着頭,道:“不好聽。”

    唐青道:“唱得雖然不好聽,卻是實話。”

    柳長街居然同意:“不錯,實話總是不好聽的。”

    唐青道:“閣下要找的這相思,不但令人老,而且老得很快,所以死得也很快。”

    柳長街道:“你怕死?”

    唐青嘆道:“這世上又有誰不怕死?”

    柳長街道:“我!”

    他盯着唐青的眼睛,冷冷地接着道:“就因為你怕死,我不怕,所以你就得帶我去。”

    唐青故意裝作不懂:“到哪裏去?”

    柳長街道:“去找相思。”

    唐青勉強作出笑臉,道:“若是我也找不到呢?”

    柳長街淡淡道:“那麼你就永遠也不會老了。”

    唐青連假笑都已笑不出。

    他當然明白柳長街的意思──只有死人才永遠不會老的。

    柳長街還在盯着他,道:“據説你們都在為她看守一個山洞,你們既然來了,她一定已到了那山洞裏接替你們,所以你一定能找得到。”

    唐青想再否認,也不能否認。

    柳長街道:“你想死?”

    唐青搖搖頭。

    柳長街喝了杯酒,悠然道:“那麼你還在想什麼呢?”

    唐青道:“想你死!”

    他突然凌空一個大翻身,一片飛砂,帶着狂風捲向柳長街。

    這正是唐家見血封喉的毒砂。

    柳長街居然沒有閃避,突然張口一噴,一片銀光從口中飛出,迎上了飛砂,卻是他剛喝下的那杯酒。

    忽然間,漫天飛砂都已被捲走,灑在剛粉刷好的牆上,幹百粒比芝麻還小的飛砂,竟全都嵌在牆裏。

    唐青臉色又變了,這種驚人的力量,他更連想都無法想像。

    柳長街微笑道:“酒名釣酒鈎,又叫掃愁帚,有時還能掃毒砂。”

    唐青苦笑道:“想不到喝酒還有這麼多好處。”

    柳長街道:“所以一個人絕不能不喝酒。”

    唐青道:“我喝。”

    柳長街道:“但死人卻不能喝酒。”

    唐青道:“我知道。”

    柳長街道:“那麼你現在還想什麼?”

    唐青道:“想趕快帶你去找。”

    柳長街大笑:“我選中你,就因為早已看出你是個聰明人。我一向只跟聰明人打交道。”

    唐青嘆道:“所以聰明人總是時常有煩惱。”

    柳長街道:“有煩惱至少也比沒有煩惱的好。”

    唐青不懂:“為什麼?”

    柳長街微笑道:“因為這世上也只有死人才真的沒有煩惱。”

    × × ×

    相思本就是種煩惱,所以才令人老。

    可是你若多想一想,仔細想一想,就會知道還有人可以相思,至少總比沒有人相思好。二

    只要有山,就有山洞。

    有的山洞大,有的山洞小;有的山洞美麗,有的山洞險惡;有的山洞就像鼻孔,人人都可以看得到,還有的山洞卻像是處女的肚臍,雖然大家都知道它一定存在,卻從來也沒有人看到過。

    這山洞甚至比處女的肚臍還神秘。

    轉過六七個山坳,爬上六七個險坡,來到了一個懸崖下。

    崖下立千仞,深不見底。

    對面也是一片峭壁,兩峯夾峙,相隔四五丈,從山下看來,天只有一線。

    唐青終於吐出口氣,道:“到了。”

    柳長街道:“在哪裏?”

    唐青向對角的峭壁上一指,道:“你應該可以看得見的。”

    柳長街果然已看到,對面刀削般的山坡上,亂髮般的藤蘿間,有個黑黝黝的洞窟。

    白雲在洞前飄過,山鷹在風中飛舞。

    柳長街雖然看得見,卻過不去。

    唐青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讀過詩經中‘關關雎鳩’那一篇?”

    柳長街道:“沒有。”

    唐青道:“這篇詩的意思是説,有個窈窕淑女,在河之洲,有位好色的君子,雖然看得見她,卻輾轉反側,求之不得。這山洞就像那位淑女一樣。”

    柳長街道:“我就是那君子?”

    唐青笑了:“你只要我帶你來,現在我已帶你來了。”

    柳長街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是個很有學問的人。”

    唐青笑道:“不敢。”

    柳長街往危崖下看了一眼,淡淡道:“有學問的人若是從這上面被人摔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跟沒學問的人一樣會被摔死?”

    唐青笑不出了,連話都已説不出,忽然蹲下來,將峭壁上的一塊石塊扳開,石頭裏立刻彈出了一條鋼索,上面帶着個鋼錐。

    “奪”的一聲,鋼錐已釘入了對面洞口的山壁,在兩峯間架起了一條索橋。

    唐青躬身道:“請。”

    柳長街道:“有學問的人先請。”

    唐青變色道:“你要我陪你一起過去?”

    柳長街道:“而且你走在前面。要跌死,有學問的人先跌死。”

    唐青哭喪着臉,道:“相思夫人若知道你被我帶來,我也是死。”

    柳長街道:“那總比現在就跌死好。生命如此可貴,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何況,我説不定還有法子能讓你不死。”

    唐青道:“真的?”

    柳長街道:“我是個沒學問的人,沒學問的人説話總比較實在。”

    唐青長長嘆息,失笑道:“原來書讀得太多也並不是件好事。”三

    鋼索是滑的,山風強烈,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得掉下去。

    一掉下去人就要變成肉餅。

    幸好兩崖之間,距離並不遠,他們剛走過去,就聽見有人在裏面帶着笑道:“閉着眼睛進來,我正在洗澡。”

    × × ×

    山洞的人口很深,外面看來墨黑,走到裏面,就有了燈光。

    粉紅色的燈光,很温柔,很迷人。

    説話的聲音卻比燈光更温柔,更迷人。

    柳長街卻並沒有閉上眼睛──他若是真的閉上了眼睛,那才是怪事。

    走了一段路,他眼前就豁然開朗,就彷彿忽然走入了仙境,甚至比仙境中的風光更綺麗。

    一片錦繡中,居然還有個用白木欄杆圍住的温泉水池。

    人就在水池裏,卻只露出個頭。

    烏雲般的長髮漂浮在水上,更襯出她的臉如春花,膚如凝脂。

    只可惜水並不是清水。

    柳長街嘆了口氣,他知道水下看不見的那部分,一定更動人。

    相思夫人一雙明媚如秋水橫波的眼睛,正在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又喜又嗔,説話的聲音更美如山谷黃鶯。

    “我是不是要你閉着眼睛進來的?”

    柳長街道:“是。”

    相思夫人道:“你的眼睛好像沒有閉上。”

    柳長街嘆了口氣,道:“我冒着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就是為了要來見你一面,現在總算已來了,我怎麼肯閉上眼睛?”

    相思夫人道:“可是我正在洗澡。”

    柳長街笑了笑:“就因為聽見你在洗澡,所以我更不肯閉上眼睛了。”

    相思夫人也嘆了口氣,道:“看來你非但不聽話,而且也不是個老實人。”

    柳長街道:“我説的都是老實話。”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我挖出你的眼睛來?”

    柳長街道:“連砍腦袋都不怕,何況挖眼睛。”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死?”

    柳長街笑道:“怕死?為什麼要怕死?天地如逆旅,人生如過客,生又有何歡,死又有何懼?”

    相思夫人嫣然道:“原來你也是個有學問的人。”

    柳長街微笑,道:“古人説,朝聞道,夕死可矣,只要能看見夫人,我也一樣死而無憾。”

    相思夫人眼波流動,道:“你現在是不是已看見了我?”

    柳長街道:“朝思暮想,總算已如願。”

    相思夫人道:“那麼現在是不是已可以死了?”

    柳長街道:“還不行。”

    相思夫人道:“你還沒有看夠?”

    柳長街笑道:“非但還沒有看夠,看到的地方也還不夠多。”

    相思夫人瞪着眼,彷彿不懂。

    柳長街盯着她,好像恨不得能將目光穿入水裏:“現在我看見的,只不過是你的一小部分而已,還有大部分都看不見。”

    相思夫人道:“你想看多少?”

    柳長街道:“全部。”

    相思夫人的臉上,又彷彿起了陣紅暈:“你的野心倒不小。”

    柳長街道:“沒有野心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相思夫人咬着嘴唇,道:“我若真的讓你看,你説不定又會有別的野心了。”

    柳長街笑道:“説不定我現在已經有了。”

    相思夫人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瞬也不瞬地凝視着他,悠悠道:“你並不能算是個很好看的男人。”

    柳長街道:“我本來就不是。”

    相思夫人道:“可是你卻跟別的男人有點不同。”

    柳長街微笑道:“也許還不止一點。”

    相思夫人柔聲道:“我喜歡與眾不同的男人。”

    柳長街道:“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喜歡與眾不同的男人。”

    相思夫人忽然道:“出去。”

    柳長街沒有出去。

    他知道相思夫人並不是叫他出去,應該出去的人是唐青。

    唐青果然立刻就出去了,閉着眼睛出去的,他本來一直都沒有睜開眼睛。

    柳長街笑道:“看來他倒真是個很聽話的男人。”

    相思夫人道:“他不敢不聽。”

    柳長街道:“所以他只有出去,我卻還能留在這裏。”

    相思夫人道:“太聽話的男人,女人的確也不會喜歡,可是你……”

    她用眼角瞟着柳長街,眼已媚如絲:“你也只不過像個呆子般站在那裏而已,你還敢怎麼樣?”

    柳長街沒有開口。

    他用行動回答了這句話。

    ──只説不動的男人,女人也絕不會歡喜。

    他忽然走到水池旁,脱下了鞋子。

    相思夫人睜大了眼睛,彷彿很吃驚:“你敢跳下來?”

    柳長街已開始在脱別的。

    相思夫人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麼人,難道不怕殺了你?”

    柳長街已不必再説話,也沒空再説話。

    相思夫人道:“你看不看得出這池子裏的水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柳長街根本沒有看。

    他看的不是水,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相思夫人的眼睛。

    相思夫人道:“這水裏已溶入了種很特別的藥物,除了我之外,無論誰要一跳下來,就得死。”

    柳長街已跳了下去。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看來你真的不怕死。”

    相思夫人彷彿在嘆息:“嘴裏説要為我死的男人很多,可是真正敢為我死的,卻只有你,你……”

    她沒有説下去,也已不能再説下去。

    因為她的嘴已呼不出氣。

    × × ×

    要征服女人,只有一種法子。

    柳長街用的,正是最正確的一種。

    人並不一定在歡樂的時候才會笑,就正如呻吟也並不一定是在痛苦時發出來的。

    現在呻吟已停止,只剩下喘息,銷魂的喘息。

    激盪的水波,也已剛剛恢復平靜。

    相思夫人輕輕喘息道:“別人説色膽包天,你的膽子卻比天還大。”

    柳長街閉着眼,似已無力説話。

    相思夫人卻又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並不是真的為我來的,你一定還有目的。”

    女人不但比較喜歡説話,而且在這種時候,體力總是比男人好的。

    所以她又接下去道:“可是也不知為了什麼,我居然沒有殺你。”

    柳長街忽然笑了:“我知道是為了什麼,因為我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

    相思夫人嘆了口氣,沒有否認。

    柳長街道:“所以水裏也沒有毒。”

    相思夫人也沒有否認:“我若要殺你,有很多法子。”

    柳長街嘆道:“女人若真是要一個男人死,的確有很多法子。”

    相思夫人道:“所以你現在最好趕快告訴我,你究竟是為了什麼來的?”

    柳長街道:“現在你已捨得殺我?”

    相思夫人淡淡道:“只有新鮮的男人,才能算是與眾不同的男人。”

    柳長街道:“我已經不新鮮?”

    相思夫人柔聲道:“女人也跟男人一樣,也會喜新厭舊的。”

    柳長街輕輕地嘆着氣,道:“可惜你忘了一點。”

    相思夫人道:“哦!”

    柳長街道:“有些男人也跟女人一樣,若是真的要一個女人死,也有很多法子的。”

    相思夫人媚笑道:“那也得看他要對付的是哪種女人。”

    柳長街道:“隨便哪種女人都一樣。”

    相思夫人笑得更媚:“連我這種女人都一樣?”

    柳長街道:“對你,我也許只有一種法子,可是隻要這法子有效,只有一種就夠了。”

    相思夫人道:“你為什麼不試試?”

    柳長街道:“我已試過。”

    相思夫人笑得有點勉強:“你覺得是不是有效?”

    柳長街道:“當然有效。”

    相思夫人忍不住問道:“你用的是什麼法子?”

    柳長街悠然道:“這水裏本來是沒有毒的,可是現在已有毒了。”

    相思夫人聲音突然僵硬,失聲道:“你……”

    柳長街道:“我自己當然早已先服了解藥。”

    相思夫人道:“你什麼時候下的毒?”她顯然還不信。

    柳長街道:“毒本就藏在我指甲裏,我一跳下水,毒就溶進水裏。”

    相思夫人道:“解藥……”

    柳長街道:“解藥是我在脱衣服時吃的。我知道男人脱衣服並不好看,所以男人在脱衣服的時候,女人一定不會盯着的。”

    他微笑着,又道:“無論做什麼事之前,我一向都準備得很周到,想得也很周到。”

    相思夫人臉色已變了,突然游魚般滑過來,十指尖尖,划向柳長街的咽喉。

    這時她才知道柳長街並沒有説謊──她忽然發覺自己的身子已軟了,手也軟了,全身的力氣,竟已忽然變得無影無蹤。

    柳長街輕輕飄飄地就抓住了她的手,悠然道:“男人也會喜新厭舊的,現在你已不新鮮,所以還是老實點的好。”

    相思夫人變色道:“你……你真的忍心殺我?”

    柳長街嘆了口氣,道:“我實在不忍心。”

    這句話還沒有説完,他已點了相思夫人三處穴道,點在她豐滿堅挺的胸膛上。

    × × ×

    剩下來的事就比較簡單了。

    密門就在山壁上掛着的一幅大波斯地氈後,千斤閘沒有千斤重,也並不十分難開。

    柳長街本就有一雙巧手。

    到了外面,唐青雖已逃得無影無蹤,索橋卻還留在那裏。

    這件事實在做得太順利。

    若是別人,一定會認為自己的運氣特別好。但柳長街卻絕不這樣想。

    “一個人只要用的方法正確,無論遇着多大的難題,都會順利解決的。”

    他做事的確有一套與眾不同的法子。

    本來蓋起來準備拆的酒樓,現在還是完完整整的;本來準備來拆房子的人,現在卻已經死了三個,跑了三個。

    天下本就有很多事是這樣子的,明明是萬無一失的計劃,卻往往會行不通;明明是不能做到的事,卻偏偏成功了。

    得失之間,本就沒有絕對的規則,所以一個人也最好不必把它看得太認真。

    酒樓裏還亮着燈火,裏面的人還在等。

    現在天還沒有亮,不等到天亮,他們是絕對不敢走的。

    柳長街提着個裏面包着那檀木匣的包袱,施施然走了進去。

    “這個人居然還沒有死,居然又來了。”

    女孩子們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看着他,大家都已看出他是個很有辦法的人。

    酒還在桌上。

    柳長街舒舒服服地坐下來,現在確實已到了可以舒舒服服地喝兩杯的時候。

    他正想自己倒酒,一個眼睛長得最大,看起來最聰明的女孩子,已扭動着腰肢走過來,看着他嫣然一笑,道:“相思好不好?”

    柳長街道:“好,好極了。”

    這女孩子媚笑着,用力吸着氣,使得胸膛更凸出:“我叫如意,我也很好。”

    柳長街笑了:“你的確還不錯,只可惜你如了我的意,我卻未必能如你的意。”

    如意又拋了個媚眼:“為什麼?”

    柳長街道:“因為我這包袱裏裝的既不是黃金,也不是珠寶。”

    如意居然沒有露出失望之色,還是媚笑着道:“我要的不是金銀珠寶,是你的人。”

    “只可惜他這個人也已經被人包下來了。”

    這句話是從門外傳進來的,如意轉過頭,就看見個蘭花般幽雅,孔雀般驕傲的絕色麗人,從門外的黑暗中走了進來。

    孔蘭君居然也來了。

    在她面前,如意忽然覺得自己像是隻雞,只好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男人也有幹我們這行的,居然也會被人包下來。”

    柳長街也嘆了口氣,道:“我乾的這一行,也許還不如你。”

    如意又嫣然一笑,道:“可是我喜歡你。等你有空的時候,我也願意包你幾天。”

    她吃吃地嬌笑着,擰了擰柳長街的臉,就拉着她的姐妹們一起走了:“看來這地方已沒生意可做,不如還是回去睡覺吧。”

    柳長街目送着她們出去,好像還有點依依不捨的樣子。

    孔蘭君已坐下來,盯着他,冷冷道:“你還捨不得她們走?”

    柳長街又嘆了口氣,道:“我是多情人。”

    孔蘭君咬了咬牙,恨恨道:“你根本不是個人。”

    柳長街道:“幸好有很多女人都偏偏要喜歡不是人的男人。”

    孔蘭君道:“那些女人也不是人。”

    柳長街道:“你呢?”

    孔蘭君輕輕嘆了口氣,柔聲道:“我好像也快要變得不是人了!”

    在這一瞬間,她整個人竟似真的變了,從一隻驕傲的孔雀,變成了只柔順的鴿子。

    對付她,柳長街顯然也用對了法子。

    有些女人就像是硬殼果,是要用釘錘才敲得開的。

    現在她就像是個已被敲開的硬殼果,已露出了她脆弱柔軟的心。

    柳長街看着她,心裏忽然有了種征服後的勝利感,這種感覺也沒有任何一種愉快能比得上。

    於是他立刻也變得温柔了起來。

    對一個已被征服了的女人,已用不着再用釘錘了。他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柔聲道:“其實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對我很好。”

    孔蘭君垂下頭:“你……你真的知道?”

    柳長街道:“我也知道你的計劃很不錯。”

    孔蘭君道:“可是……可是你並沒有按照我的計劃做。”

    柳長街道:“我是個急性子的人,一向喜歡用比較直接的法子。”

    孔蘭君抬起頭,凝視着他,美麗的眼睛裏,充滿了關切。

    “但我卻還是覺得你用的法子太冒險。”

    柳長街笑了笑,道:“不管怎麼樣,我現在總算已做成了。”

    孔蘭君眼睛裏發出了光:“真的。”

    柳長街道:“嗯。”

    “東西你已到手?”

    柳長街指指桌上的包袱。

    孔蘭君看着他,顯得又是喜歡,又是佩服,情不自禁地用兩隻手捧住了他的手,將他的手貼住了自己的臉:“我現在才知道,你不但是個真正的男人,而且是個了不起的男人。”

    柳長街更愉快。無論什麼樣的男人,聽見這種話都會同樣愉快的。

    他忍不住笑道:“其實我也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只不過……”

    這句話他並沒有説完.也許已永遠説不完。

    就在這時,孔蘭君突然用兩隻手夾住他的手,指尖扣住了他的脈門,一擰,一摔,用的居然是蒙古摔跤的上乘手法。

    柳長街的身子竟被她掄了起來,一翻身,像條死魚般被按在椅子上,背朝着天。

    孔蘭君的手已沿着他脊椎上的穴道一路點了下去,冷笑道:“你當然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你只不過是條自大的瘋狗而已。”

    柳長街無話可説。

    “你以為用那種法子對付我,我就會服氣?”孔蘭君還在冷笑,“告訴你,你錯了。無論誰打了我一下.我都得還他十下。”

    她也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了塊木板,往柳長街屁股上一板板打了下去,不折不扣,着着實實的打了三十板,打得真重。

    柳長街只有挨着。

    好不容易總算捱到孔蘭君打完了。

    “這次不過是給你個教訓,叫你從此以後再也不要看輕女人。”她提起桌上的包袱,“東西我帶走,我只希望你的運氣還不太壞,不要讓秋橫波、唐青他們回來找到你。”

    自己辛苦苦做好的菜,竟忽然到了別人嘴裏。

    聽着她的聲音漸漸遠去,柳長街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並不是不能開口説話,可是現在你叫他還有什麼話可説?

    女人,唉……

    柳長街嘆了口氣,忽然發現女人確是不能得罪的。

    可惜他得罪的女人已實在太多了。

    現在相思夫人若是真的找來了,那情況他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還有單一飛、鐵和尚、唐青……

    他們每一個都一定有很多種折磨人的法子。

    柳長街卻只有爬在椅子上,等着。現在他已絕不像是條瘋狗,卻有點像是死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好像過了幾百萬年一樣。

    天似已剛剛亮了。

    幸好這裏的夥計和那些女孩子走得早,否則他就算能站起來,也得一頭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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