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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血緣

    許徐康廣隸徐廣隸,徐廣隸我喃喃地念著,秀娥稍用力地推了我一下,徐廣隸?清朗,你幹嗎一直叫老爺的名字?

    一陣手忙腳亂之後,丹青被安置在了我的房間。女傭送來熱水毛巾,就安靜地退了下去。丹青原本苗條的體態變得愈加纖細,這麼柔軟的床鋪,她躺上去就好像漂浮在上面一樣,沒有一點下陷的感覺。一股難以壓制的酸澀充斥了我的眼眶。

    清朗,石頭匆匆走了進來,附在我耳邊悄聲說,六爺讓我告訴你,已經派人去請孫醫生了。他和霍處長現在在書房談事,秀娥那邊我去照看,你安心照顧你姐姐吧。

    謝謝你啊。我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秀娥哭得那麼厲害,你好好勸勸她,回頭我再去看張嬤。石頭一笑,放心吧,有我呢,說完他轉身想走。哎,我下意識地喚了他一聲,石頭站住腳回頭看我,那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句,那個工頭呢?

    還在花園那邊種花呢,你找他有事嗎,還是要找那個小子和他爹?錢,洪哥應該已經給他們了。石頭麻利地說完,看著我,我趕緊搖了搖頭,沒事,隨口問問。

    見我沒別的話了,石頭咧嘴一笑,邁步又往外走。關門的一剎那,他想起什麼似的加了句:剛才看見洪哥在花園那邊呢,要不我把他找來,你問他?

    哦,不用了,你去忙吧我趕緊擺了擺手,石頭衝我一擠眼,關上了房門。看來洪川應該是六爺派去監視督軍的人吧,今天督軍玩的這一手,顯然也出乎了六爺的預料。

    發生大火那天,督軍裹得嚴嚴實實的,臉也被燻得漆黑,而現在的他又比那時消瘦了不少,連我見了都有些不敢認,更不要說只在慌亂中見過他一面的霍長遠了。再說,誰又能想到,他居然敢那樣坦然自在地出現在霍長遠跟前呢?

    嗯一絲若有似無的呻吟從我身後傳來,我迅速地轉回身,丹青醒了嗎?她的眉頭微蹙,呼吸也不像剛才那樣緩慢平穩,而是變得時輕時重。正午的陽光灑在床頭,丹青的臉龐在光線的映射下,顯得越發單薄。

    姐!姐!我輕輕叫了她兩聲,她卻一動不動。我伸手握住了她細白的手,用力地搓著她的手心。可到了最後,我只覺得自己的手也變得和她一樣冰涼,甚至被那絲涼意浸上了心頭。

    我半跪在床前,緊緊地握著丹青的手,輕呵著,如果我不能幫她熱起來,最起碼也可以為她分擔一些寒冷。她彷彿透明的面龐,襯得那道疤痕越發猙獰,我不禁想起了方才霍長遠的臉色蒼白如紙的樣子。

    剛才,六爺是最快反應過來的人。他快步走過去和僵立在車前的霍長遠說了些什麼,郭啟松也走過來在霍長遠耳邊說了一句,然後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霍長遠這才小心翼翼地抱了丹青往宅院裡走。他的眼底因為充血而變得有些可怖,我下意識地去看大門,督軍已經不見了。

    霍長遠極其溫柔地把丹青放在了我的床上。我眼看著他伸出手,猶豫了一下,才落在了那道傷疤上,輕輕摩挲了一下,然後我聽到他極低地念叨著,蘇國華,源清和,吳孟舉

    我用力地做了個深呼吸,可還是覺得胸口憋得慌,那一個個名字裡飽含的冰冷意味,讓我一想起就不寒而慄,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突然想起放在一旁的水盆,趕緊把毛巾在熱水裡浸溼,然後擰乾,幫丹青擦拭。

    丹青的身上散發著輕微的中藥味,我用毛巾仔細地擦過她光潔的額頭、清淡的眉睫、蒼白柔軟的嘴唇擦了又擦,我卻始終不敢去碰一下那道傷疤,暗自希望這道疤痕是假的。只是一個所謂的考驗,可是霍長遠的反應讓我明白,我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當初被逼成婚,給人做妾,奪取了丹青曾有的驕傲;霍長遠另娶他人,又毀了丹青所有的希望;而現在這道疤痕,卻把丹青僅剩的都帶走了,只留下傷痕累累。

    無法控制的熱淚如泉湧一般,我緊緊攥著丹青的手,抵住額頭,任憑眼淚肆意地流淌著丹青,丹青我喃喃地念著她的名字。吹笛時嬌若桃花的丹青,照顧霍長遠時情竇初開的丹青,準備婚禮時驕傲自信的丹青,還有在舞會上,那個風華絕代的丹青

    手突然一緊,我愣了一下,抬起頭看去,淚眼模糊中,看見丹青那漆黑的眼眸正定定地注視著我。我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一串眼淚迅速地滑落下來,滴在我和丹青交握的手上,丹青的手一抖。

    清朗她輕輕地喚了我一聲,聲音嘶啞,不復平常的清脆婉轉。姐我哆嗦著嘴唇,說不出一句話來。丹青安靜地看了我一會兒,彷彿用盡了所有力氣,對我微微一笑,小啞巴,沒事的,別哭了。

    嗚我放聲大哭,這些日子的擔驚受怕一直如同潮水般衝擊著我的心,忍了這麼久,丹青的一句話卻讓我所有的堅強忍耐在一瞬間被沖垮。

    小啞巴是墨陽給我取的外號。剛到徐家的時候,我一句話都不肯說,不哭不鬧不笑,每日裡就那麼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間,直到墨陽和丹青漸漸地溫暖了我。

    我永遠記得那個月光清冷的夜晚,林叔去了,那個唯一見過我父母、跟我沒有血緣關係,卻比任何人都對我好的人走了。我躲在宅子外的小樹林裡無聲地哭泣著,因為大太太不允許我在家裡哭,說是晦氣。

    後來是墨陽帶著丹青找到了我。就在那個時候,墨陽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丹青不停地撫摩著我的頭髮,柔聲安慰我說:小啞巴,沒事的,別哭了

    哐的一聲,我身後的門突然被人大力地推開,我只覺得眼前一暗,就聽見霍先生有些嘶啞的聲音吼了起來,丹青!清朗,出什麼事了?你為什麼哭!啊你醒了?

    我被他撲過來的身體擠得歪倒在一旁。一隻溫暖寬厚的手迅速握住了我的手肘,將我從地上抱了起來。六爺身上的氣息頓時密密地包裹住我。

    清朗,你沒事吧,怎麼哭得這麼厲害?聽傭人說你哭得聲嘶力竭的,我還以為六爺把我抱到一旁,一邊幫我擦眼淚,一邊仔細觀察著我。我剛才被霍先生那麼一撞,好像所有的眼淚一下子都被撞了回去,只是還控制不住抽泣,又開始打嗝,六爺輕輕地拍著我的背。

    看著六爺蹙起的眉頭,我努力地平靜著自己的情緒,剛想開口說我沒事,讓他放心,就聽見身後的丹青極啞極低地喚了一聲:長遠我忍不住輕輕哆嗦了一下,六爺拍撫我後背的手一停,立刻把我摟在懷裡。

    丹青的聲音我無法形容,也從不知道一個人的名字能被人叫得如此柔軟易碎,苦甜參半。我只聽見霍長遠啞著嗓子嗯了一聲,然後就把頭埋在丹青身前,隱約一聲哽咽傳來,對不起,丹青,對不起

    丹青雙目微閉,神情激動又壓抑。她纖細的手指猶豫地,若有似無地輕撫著霍先生的肩頭。六爺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跟他出來。我點點頭,知道現在不是自己說話的時候,就安靜地跟著他走了出去。一直在門口站著的郭啟松默默地讓開身,等我們一出去,他就悄悄地帶上了門。

    關門的一剎那,我忍不住回頭看,丹青已睜開了眼,正無聲地看著霍長遠微微聳動的肩背。她眼神清亮,卻沒有一絲波動破碎,渾然不若方才的表情。我一怔,門已經關上了。

    郭副處長,失陪一下,我帶清朗去洗洗臉,您六爺的聲音驚醒了我。郭啟松神色有些複雜地看了看六爺半摟著我的手,點點頭,笑著說:二位請便,我在這兒等著就好。

    六爺一點頭,拉著我往小客廳走去。雖然沒有回頭,但是我能感覺到郭啟松的視線一直追隨著我們,直到門口。一進小客廳,我就發現洪川、石虎,還有石頭已經在房裡等著了。

    石頭見我進門,沒等我開口問,就說:秀娥還陪著張嬤呢,張嬤還沒醒。那個工頭說了,就是少量的安眠藥,讓咱們不必擔心。我一愣,洪川對我點了點頭,六爺不置可否地說:石頭,去弄條毛巾來,給清朗擦擦臉。是。石頭快步走出去了。六爺拉著我坐在了沙發上。

    六爺,那個工頭已經走了。他說今天的事讓您別放在心上,回頭他會和您解釋的。洪川靠了過來,低聲說。哼,解釋?不過他膽子真是不小六爺淡淡地一扯嘴角,你先給我盯緊他。洪川點頭表示明白。

    正說著,石頭捧著一條熱毛巾跑了回來,我說了聲謝謝,剛要去接,六爺伸手拿了過來,一手輕輕捏住我的下巴,一手輕柔地幫我擦著臉。我臉一紅,下意識地去抓他的手腕,想躲開,可六爺根本不容我拒絕,依然溫柔而堅定地幫我擦拭著。

    六爺。明旺的大嗓門突然在門口響了起來。我嚇了一跳,往後一閃,六爺手裡的毛巾頓時抹了個空。看著他停在半空的手,我尷尬地一咧嘴,捏著衣角揉搓。

    洪川、石虎早就低下了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石頭倒是笑得不懷好意,可他看著的是張大了嘴巴站在門口的明旺。明旺看了看滿臉通紅的我,再看看六爺伸出的手,就哭喪著臉,六爺,我,我不是故意的

    行了,進來吧。六爺一甩手,把毛巾丟給了石頭,人也放鬆地靠進了沙發裡。我悄悄往他身邊蹭了一下,低聲說了句:謝謝。六爺沒看我,嘴角卻翹了翹,在我們緊挨著的地方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方才我一直冰涼的手頓時覺得溫暖起來。

    石頭在明旺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嘿嘿一笑,說了你多少次了,改改你那大嗓門。明旺苦笑了一下。六爺掃了他們一眼,怎麼去了這麼久?明旺趕緊走到六爺跟前,神色嚴肅起來,六爺,半道上出了點事,那個徐家大少爺被日本人帶走了

    什麼?日本人?六爺愣了一下。是這樣,我跟著他和那個女的一直往城西走,到了高升旅店,那個徐大少爺讓那女的在門外等,他自己進去了。沒一會兒,他拿了個皮包出來。兩個人又往大馬路上走,然後他就打發那個女的去叫黃包車明旺說到這兒,嚥了口口水,我這才發現他臉上都是汗,顯然是著急趕回來的。

    我輕輕放開六爺的手,站起身來,走到一旁,從桌上的水瓶裡倒了杯水,然後遞給明旺。明旺愣了一下,我抬抬手,示意他接過去,喝點水吧,辛苦你了。明旺趕緊接了過去,笑著說:謝謝清朗小姐。說完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我轉身坐回了沙發上。六爺修長的手指立刻輕輕捏了我的手指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很高興我剛才那麼做。明旺喝完了一抹嘴巴,好像意猶未盡的樣子。石頭故意酸溜溜地說:很好喝吧?

    明旺嘿嘿一笑,那當然。然後咳嗽了一聲,正色道,就在那個女人去叫車的時候,姓源的那個小鬼子帶了幾個人,從旁邊一家日本餐館裡走出來。其中一個人跟那個徐少爺打了個照面,兩人都是一愣,然後那徐大少爺突然吼叫著就衝了上去,抓著那個人的領子不放。

    我微微張大了嘴,覺得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徐墨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神勇了,還敢去招惹日本人?日本人我的心頭快速地閃過了一個念頭,未及細想,就聽見六爺若有所思地問:他們兩個認識吧?

    明旺咧嘴一笑,應該是。我不敢跟得太近,就聽見那個徐少爺好像一直都在喊那個鬼子的名字,還有騙子什麼的。他還沒喊上兩句,就被那幾個日本人圍了起來。他身上捱了幾拳之後,就剩下躺在地上喘氣的份兒了。明旺邊說邊搖頭,顯然不屑於徐墨染的不中用。

    然後呢?我忍不住問了出來。明旺看向我,後來,那個被他抓領子的鬼子跟姓源的說了幾句,他們就拖著徐大少爺回那個餐館去了。就是那家明石料理店?六爺一皺眉頭。對。明旺點了點頭。城西那邊本來就是日本人的地盤。洪川插了一句。

    六爺嗯了一聲。我輕聲問:還有那個女人呢?明旺一笑,那個徐大少爺捱打的時候,跟他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已經回來了。她根本就不敢靠過去,就躲在一邊看。等人都被日本人拖進去了,她才上了那輛黃包車,往華西路的方向走。我想既然那個日本人認識徐家少爺,一時半會兒應該出不了什麼事,我就跟著她走了。小姐,你絕對想不到她去哪兒了。

    蘇國華的府邸,對吧?我嘆息了一聲。明旺目瞪口呆的樣子很好笑,可現在沒人顧得上笑話他,也沒人想去解釋,每個人都在想著徐墨染會有什麼樣的遭遇,而這件事的起因又是什麼。

    六爺,禮貌的敲門聲響起,石虎的一個手下恭敬地走了進來,孫醫生已經到了,正在給徐小姐看診,您要不要過去?好,我知道了。六爺一揮手。對了,丹青還躺在我屋裡啊!我低叫了一聲,六爺原本要扶我起來的手一頓,清朗,怎麼了?

    一說到丹青,我立刻就想起來,當初丹青被迫嫁人,就是因為徐墨染在省城做軍需生意惹的大禍。那個時候,只聽家裡的傭人私下裡說了幾句原由,丹青又悲痛欲絕,我一直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現在仔細一想

    六爺,你還記得嗎?我告訴過你,當初丹青為什麼被迫嫁給督軍。我抬眼看向六爺。六爺目光一閃,記得,因為徐墨染和人合夥做軍需生意時做了手腳,被督軍逮個正著,那個合夥人還跑了。我點點頭,那個合夥人就是個日本人。

    話一出口,屋裡的氣氛明顯凝滯了一下。六爺眯眼想了一會兒,站起身問明旺,還有人在餐館那邊盯著嗎?有,那邊有咱們的綢緞莊,離那個料理店很近。我叫夥計們盯著了,有任何情況,立刻來報。嗯,蘇家那邊呢?六爺又問。那個女人進去之後就一直沒有再出來,我怕您這邊等急了,就先回來了。

    好。六爺拍了拍明旺的肩膀,回頭對我說,清朗,先去看你姐姐吧。這事回頭再說。嗯。我站了起來,跟著六爺往外走。六爺邊走邊對洪川說:你和明旺去盯一下這件事。知道了。洪川一躬身,拉過明旺,低聲交談起來。

    到了我的臥室門口,郭啟松依然守在那裡。雖然四周什麼人都沒有,他的肩背還是挺得筆直,一派軍人氣度,只是好像在出神地想著什麼。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他扭頭看過來,低聲說:那位孫醫生正在為徐小姐看診,長遠還在裡面。清朗,你要不要進去?

    呃。郭啟松當著六爺的面直呼我的名字,讓我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身旁的房門被人打開了,霍長遠緊跟著孫博易走了出來。六爺,孫博易一眼看見了六爺,趕緊過來微微彎腰,然後又微笑著對我點了點頭,我禮貌地一點頭,孫醫生好。

    博易,情況怎麼樣?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六爺問出了我最想問的話。徐小姐身體確實弱了些,但呼吸、心跳都正常,剛才的昏睡也是藥物所致,並無大礙,只是孫博易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旁邊臉色不佳的霍長遠。

    霍長遠皺著眉頭說了句:只是丹青臉上的傷痕,孫醫生並沒有什麼好辦法。我心裡狠狠地擰了一下。霍長遠目光一轉,對我微笑了一下,清朗,你不要擔心,我認識一個很有名的德國醫生。很巧,他的專業就是燒傷和整形,我相信他一定有辦法的。對吧,孫醫生?

    六爺看了一眼孫博易,點點頭,霍處長說的那個漢森醫生,我也見過。雖然不熟,但是他的醫術我還是聽說過的,很有水平。六爺輕握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後問霍長遠,那你有什麼打算?

    一時間我沒明白六爺話裡的意思,霍長遠卻毫不猶豫地說:丹青和我走。什麼?我脫口而出,那怎麼可以?霍長遠對我話裡的冒犯並沒有生氣,他面色柔和,甚至帶了些請求的意味看著我,清朗,我保證丹青不會有事,你放心。他一字一句地說。

    你還保證過一定會娶她呢!這句話到了嘴邊,我還是強忍著把它嚥了回去。也許是我臉上的表情已經說明了我心裡的話,霍長遠苦笑了一下,清朗,是丹青自己要跟我走的。

    你說丹青我愣了一下,丹青自己要的?她要幹什麼?現在霍長遠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人了,就算他的感情沒變過,那蘇家的人又能善罷甘休嗎?還有督軍,還有徐墨染,還有

    我被自己腦海中一連串的還有弄得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剛想伸手去揉,就聽霍長遠輕聲說:丹青有話和你說。她精神不太好,你趕緊進去吧。

    我瞪著霍長遠沒有說話,霍長遠不生氣,也不閃躲,只是用目光溫和卻執著地看著我。六爺低頭湊在我耳邊說:你先去吧,這兒有我呢。我強笑了一下,推門進去了。

    門關上的一剎那,原本有些激憤的心情,瞬間被屋裡的寂靜壓了下去。丹青半閉著眼躺在床上,那條淡綠色的棉被襯得她的臉色更加蒼白。可能是聽我久久不動,丹青睜開眼看著我,衝我勉強一笑,清朗,站在門口乾嗎?過來啊。

    我走到她床前坐了下來。丹青微笑著,笑容蒼白而柔軟。姐,你我囁嚅著不知該如何開口。是我要跟他走的,我有我的原因。丹青很明白我要說什麼。

    見我張口欲言,她虛弱地對我擺了下手,清朗,這其中的理由,我以後會告訴你的。你已經找到你的幸福了,我,也要去找我的。誰也不能阻止,不能。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這幾句話,丹青說得甚是虛弱,但話中的意味卻堅如磐石,讓人感到不可動搖,甚至,不可觸碰。見我變了臉色,丹青淡淡地笑了一下,可我要跟你說的不是這個。現在我有些累,而且以後的一段時間,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和你獨處的時間,所以,你要安靜地聽我說。

    丹青的表情讓我不敢拒絕,她剛一說完,就有些吃力地喘息了兩下。我趕忙幫她輕輕地拍胸口,又把耳朵貼近她,省得她大聲講話更費力氣。

    我爹去世之前,曾經交給吳孟舉一個盒子,說是如果能找到墨陽,就把盒子裡面的東西交給他。如果找不到,等你十八歲以後,就交給你。丹青口中的熱氣噴在我的耳朵上,卻讓我心裡一陣發寒。老爺那個清癯嚴肅的面龐,迅速從我眼前閃過。

    可是,老爺怎麼會把東西給督軍?他我有一連串的問題要問。丹青喘息了一聲,清朗!我立刻閉上了嘴。看著我惶惑不解的面龐,丹青的笑容有些自嘲,我曾經以為,我很聰明,看得懂人心,可現在才發現,我不懂霍長遠,不懂吳孟舉,不懂墨陽,甚至,我連爹真正的心思,都未曾看懂過。

    算了,有些事情,是要你慢慢體會的。這世上的事,本就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對我清冷一笑,清朗,你看得懂你那個六爺的心思嗎?我一愣,下意識地答了一句:不知道,不過他看得懂,能明白我的心思就好。

    丹青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眼睛一閉,喃喃地說了句什麼。姐,你說什麼?我輕聲問道,又往前湊了一下。沒事兒,我要跟你說的是,那個匣子裡裝了一些東西,一些說明墨陽身世的東西。丹青緩緩睜開了眼。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身子也不自覺地往後仰,墨陽的身世?他不是話未說完,我已經知道再說什麼墨陽是不是大太太生的就未免太蠢了。而為什麼大太太只疼愛大少爺,卻對墨陽視而不見,也就有了解釋。

    丹青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具體的我也不知道。墨陽自從打開那個盒子之後就什麼都不說。吳孟舉也只是原話轉告,他並沒有擅自打開過那個盒子。

    越來越多的謎團出現在我眼前:墨陽的身世、老爺這番舉動的含義難道墨陽之前一直都和丹青、督軍在一起嗎?那他現在在哪兒?還有那個紙條,他讓我等著他我一時頭大如鬥。

    清朗,我之所以跟你說這個,是因為爹曾經有言在先,這盒子裡的東西你可以看,卻沒說留給我。另外,我無意中看到盒子中的一把摺扇,那上面有一個名字。我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也許你的六爺會知道些什麼。丹青強撐著一口氣說完。

    六爺?我低叫了一聲。丹青輕輕閉了下眼,那扇子上面寫了一首詞,具體內容我沒看見,我只看到落款人是,陸雲起說到這兒,丹青眸光一閃,聽到那個陸字的時候,我愣了一下,可丹青後面的話卻讓我感到渾身血液逆流,於上海小何園。

    小何園何園是揚州最有名的園林,而在上海,因為園子景緻精巧別緻而被稱為小何園的只有一個地方陸家大宅

    清朗?丹青抬手輕輕推了我一下,見我回過神來,她有些睏倦地閉上眼,休息了一會兒才說,若不是看見了小何園這三個字,我也不會往陸家身上想。總之,就算是為了墨陽,你去打探一下,好嗎?說完,她睜開眼看著我。

    我下意識地點了一下頭,又問:那墨陽呢,他現在在哪兒?丹青不說話,只是默然地看著我。徐墨染的身影突然從我眼前閃過,我脫口而出,墨陽是不是回老家了?

    丹青聞言,微微一笑,轉過眼,低聲說:你還是這麼聰明。我苦笑了一下,不是我聰明,是我看見徐看見大少爺了。今天他去了雅德利,而且,是去見三小姐的。

    徐墨染來上海了?還去見了徐丹萍?丹青喃喃地問。嗯。我點點頭,對於丹青的直呼其名我並不覺得意外,可心裡的疑問越發多了起來。千頭萬緒中好像隱約抓住了什麼線索,可仔細一想,還是紛雜如亂麻。

    看來墨陽真的動手了,呵呵丹青竟開心地笑了起來,沙啞的嗓音和笑起來被扯動的疤痕讓我有些不寒而慄。她一轉頭,看見我怔忡地盯著她看,微微一笑,清兒,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有趣我低低地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像長了刺似的扎著我的胸口。我沉聲問:姐,你能不能告訴我,墨陽回老家到底做什麼去了?還有,你知道大少爺來上海的目的嗎?丹青緩緩地扇動了一下睫毛,卻答非所問,你是不是見過吳孟舉了?

    我被她突然轉換的話題噎了一下,然後才說:是,他跑來見我的時候,我真嚇了一跳。後來被六爺看見了,他們談了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果然丹青神情冷淡地說了一句。我正要開口,砰砰,有人禮貌地敲了兩下門,然後門被輕輕地推開,霍長遠穩步走了進來,丹青,清朗,我來告訴你們,張嬤已經醒了,她沒事。

    他邊說邊往床邊走,在我身後站定,先衝著丹青極溫柔地一笑,才略彎腰,柔聲和我說:清朗,一會兒我就要帶你姐姐回宅子。剛才我已經和那個德國醫生聯繫好了,他今天晚上就會去我家給丹青看診,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回去

    不用了。丹青輕聲打斷他,我和霍長遠都看向她。丹青對我柔軟地一笑,然後凝望著霍長遠,長遠,我答應和你回去,是我自己的選擇,以後會經歷些什麼,我都不會後悔。可是清朗,咳咳見丹青咳嗽,沒等我靠過去,霍長遠已跨上前一步,彎下腰,輕柔地幫丹青順了順胸口。

    我明白,霍長遠對想要接著說下去的丹青做了個手勢,你是不想把清朗攪和進去是不是?省得蘇家人說到這兒,他皺起了眉頭,丹青,我告訴過你了,今時不同往日,我既然能把你接回去,就不怕他們找上門來。吃一塹長一智,你不信我嗎?

    丹青乾澀地一笑,啞聲說:長遠,清朗現在過得很好,我不想擾亂她的生活。而你、我,都錯過一次了,所以我跟你走,不管以後如何,那都是我的選擇,我又怎會不信你?霍長遠的嘴唇緊抿,眼圈有些發紅。他什麼都沒說,只虔誠地在丹青的額頭上印下一吻。我移開了目光。

    清朗,這段時間不要來看我,好嗎?看我治傷,只會徒然讓你難受,我自己也不好過。丹青認真地說,況且,你也有自己的事情。別讓我擔心,明白嗎?

    我知道她所指的是墨陽的事。霍長遠能帶丹青走,最起碼六爺是默認了的,那丹青的安全應該沒有問題,霍長遠自有對付蘇家人的辦法。更何況,要是丹青留在這兒,神出鬼沒的督軍也是一大隱患,這大概也是六爺同意霍長遠這麼做的原因之一。

    快速地思前想後了一番,我只能點頭,好,我明白的,你放心。丹青安慰地閉了一下眼睛。霍長遠卻以為丹青指的是我的安全,微笑著對丹青說:你放心,清朗不會有事的。不要說還有我,就是陸城也不會讓人動她半根汗毛的。

    丹青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我勉強扯了扯嘴角。霍長遠回身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清朗,你什麼時候想去看你姐姐都可以,嗯?平常也可以打電話,所以,別皺著眉頭了,我保證她沒事。霍長遠話語真誠,清朗,請你相信我,好嗎?

    驕傲如他,大概很少如此小心翼翼地和別人講話吧。我看了看面色平靜的丹青,只點了下頭,我姐姐信,我就信。霍長遠怔了一下,丹青眼睛一眨,隱約淚光閃現。

    霍長遠回身去看丹青,丹青唇邊浮上一個淺淺的笑窩,安靜無聲地與他相望。過了半晌,我只聽見背對著我的霍長遠輕聲卻堅定地說:如再辜負,天地不容。

    眼看著霍長遠的汽車絕塵而去,我緊緊地攥住了六爺的手臂。車後揚起的塵土彷彿我現在的心情,灰暗迷濛。一時間心裡五味雜陳,只能祈禱丹青臉上的傷疤能夠徹底恢復,至於她內心的那道傷疤我甩了下頭,現在真的不能想,或者說,不敢去想。

    放心吧,陪在一旁的六爺拍了拍我的手,霍長遠現在的勢力遠非那時可比,足夠保護你姐姐。這個人以前書生氣是多了些,可經過那件事之後,他的心狠手辣和精明,連蘇國華都不敢再輕舉妄動。說來姓蘇的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被霍長遠當作了墊腳石,所以他才跟日本人越走越近。

    我迅速抬頭看向六爺,六爺一扯嘴角,領著我轉身往屋裡走去,現在,霍長遠掌握著上海的軍備物資還記得我們上次從百樂門出來碰到他的那個夜晚嗎?我點頭,那個腥風血雨的夜晚怎麼可能會忘記呢?

    就在那個晚上,霍長遠被任命為上海駐軍警備副司令兼任軍需處處長。我微微張大了嘴,六爺聳了聳肩膀,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讓他帶你姐姐走了吧?固然是你姐姐自己願意的,也是因為他現在大權在握。就算是我,也不能輕易對他說不了。

    看我怔怔的,六爺安慰地衝我一笑,放心,我們是五五開。現在若有衝突,那就是兩虎相爭,只會便宜了外人。畢竟,我和他的目標在某種程度上是一致的。再說,他對你姐姐是真心的,不管怎樣,先治好你姐姐的臉最重要,嗯?

    我不同意又能怎樣?丹青也罷,霍長遠也罷,還有那個督軍,他們誰會去聽我的意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們做出決定之後,選擇是笑著接受還是哭著接受罷了。

    六爺聽著我的嘀嘀咕咕,忍不住笑了出來,好了,不如這樣,以後我做出什麼重大決定之前,一定會問問清朗小姐的意見,如何?我被他的話逗得一笑,沒再說什麼,跟著他進了小客廳。

    六爺一邊吩咐傭人去弄些飲料來,一邊笑著對我說:怎麼不說話了?沒聽明白?我坐在沙發上衝他一笑,聽明白了,就是我的意見是我的,你決定你的唄。

    呵呵。六爺輕笑起來,我也跟著笑,心裡的鬱悶頓時衝散了不少。說來奇怪,我和他都不是多話的人,可待在一起總有話說,就是不說話,彼此也覺得很舒服

    接過傭人送來的果汁,我低頭啜飲著。六爺手中的咖啡香味也飄了過來,輕微的苦澀中裹著香甜,一如其人。陸青絲早早就上了樓,可能是去看望葉展了,對於丹青的傷痕,她不置可否,好像全無興趣。

    張嬤雖然身體虛弱,可仍舊執意要和丹青一起走,好在秀娥的腿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張嬤也算是放了心。秀娥本來十分不願意,可張嬤的堅持讓她也沒辦法。我只能安慰她說,回頭我去看丹青的時候一定帶上她,她才勉強點頭。

    清朗,謝謝你幫我照顧秀娥。還有,不管小姐做什麼,她心裡一直都有你張嬤臨走之前,只跟我說了這話。我有些頭疼地捏了捏眉頭。每個人都說心裡有我,可他們做決定的時候從不問我,丹青如是,墨陽也是墨陽!

    六爺。我一抬頭,才發現六爺一直在看著我。怎麼了?他溫和地問。我潤潤嘴唇,那個,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嗯,就是我想著該怎麼樣說出口。六爺放鬆地往沙發上一靠,轉了轉手中的杯子,什麼樣的問題,讓你這麼吞吞吐吐的?

    想想墨陽的笑臉,丹青的那句有趣,還有徐墨染、徐丹萍的鬼祟出現,我一咬牙問了出來,你聽說過這個人嗎?她的名字叫陸雲起,應該是個女的。

    六爺一揚眉頭,仔細地想了想,沒有,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說完,眸光一閃,稍稍坐直了身子,陸雲起?她也姓陸?你問我的意思是說,她跟陸家有

    哐啷,一聲輕響在小客廳外響起。六爺臉色一沉,誰在外面?外面安靜了一下之後,門被輕輕地推開了,石頭有些彆扭地笑了一下,六爺,是大爺來了。說完一偏身,陸仁慶的身影露了出來。

    他面色陰沉,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六爺和我都趕緊站了起來。我們這一動,好像驚醒了他,他緩步走了進來。站在門外的石頭從地上撿起一根文明棍,想起方才的響聲,應該就是這個東西落在地上的緣故吧。

    石頭正琢磨著要不要遞還給陸仁慶,六爺一揮手,石頭,沒有重要的事,別讓人進來。是。石頭立刻伸手帶上了門。房門一關,小客廳的氣氛頓時壓抑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陸仁慶揹著手,站在窗前眺望,也不說話。我和六爺面面相覷。六爺輕咳了一聲,大哥,你怎麼來了?是為了徐丹青的事?陸仁慶好像被驚醒了,肩頭一顫,慢慢轉過身來,沒有看六爺,而是牢牢地盯住了我。

    清朗,你剛才在問老六陸雲起?他的語調溫和,我卻覺得汗毛直豎,僵硬地點了一下頭。六爺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看看我,又看看陸仁慶。

    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他仍舊不急不緩。我的手心開始出汗,情不自禁地看了六爺一眼。六爺走到我身邊,斜著身子半遮著我,陸仁慶給我的壓力頓時輕了許多。清朗?你知道什麼就說出來。他低聲說。

    我吞嚥了一口唾沫,大致說了一下那把扇子的事情,但並沒有說這個和墨陽的身世有關。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不能告訴陸仁慶,最起碼在我告訴六爺之前。陸仁慶沉吟了一會兒,有些猶豫地問:是這樣啊,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許康的人,或者聽誰說過?

    許康?我立刻搖了搖頭,從沒聽說過。陸仁慶仔細地觀察著我,我任由他看,反正我也沒說謊。過了會兒,陸仁慶點了點頭,相信我沒有說謊,突然一笑,行了,我也就是隨便問問。老六,我來是有幾件事和你說,嗯他看了我一眼。

    六爺一點頭,不著痕跡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腕,清朗,你先去陪陪秀娥,或者去看看老七,我和大哥有話說,快去吧。好。我對陸仁慶行了個禮,他微笑著從容地點了點頭,方才的陰沉彷彿從未在臉上出現過。

    我仔細地關好門,對守在不遠處的石頭一笑,又指了指秀娥的房間,石頭點頭表示知道了。我拖著腳步往秀娥的房間走去,方才陸仁慶的反應告訴我,他一定知道關於那個陸雲起的事情,難道墨陽會是陸家的人?這個假設讓我忍不住晃了一下,怎麼可能

    伸手撐住了秀娥的房門,我低下頭,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一個個接踵而來的秘密像重重迷霧,但又彷彿觸手可及。許康我念叨著這個陌生的名字,他是誰?他跟陸雲起有關係嗎?或許他跟墨陽有關係

    許康實在是不曾聽說過這個名字,我搖了搖頭,讓自己別再想了。陸雲起的問題我已經問出了口,而陸仁慶趕我出來,也許就是要和六爺談這件事,回頭再問六爺就是了。我振作了一下,正想敲門,大太太曾說過的一句話突然雷擊般地劈入我的腦海。

    腿頓時一軟,我咚的一聲撞到了秀娥的門上。白天在雅德利碰到徐墨染的時候,我曾想起老爺和大太太之間關於大少爺的一段對話,那個時候好像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我一直想不起來,可方才

    清朗?門猛地被人打開,秀娥見我跪在地上,大叫了一聲,趕忙笨拙地蹲下身來,清朗,你怎麼了?我剛要開門出去,就聽見好大一聲,你沒事吧?

    秀娥的嘴皮子一直在我眼前閃動,可我好像什麼都聽不到,只有那句話一直在我腦中迴響著,他喜歡跟女人鬼混,那也是遺傳!你那時候還不是化名去跟那個女人談情說愛?你不會已經忘了吧!

    許徐康廣隸徐廣隸,徐廣隸我喃喃地念著,秀娥稍用力地推了我一下,徐廣隸?清朗,你幹嗎一直叫老爺的名字?

    我現在不知道該怎樣來稱呼她,十七歲之前她叫陸雲起,而之後,卻改成了陸風輕,準確地說,是被人強迫改的。

    清朗,來,我扶你起來。秀娥用力地攙扶著我,我倆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秀娥受傷的腿沒有辦法支撐兩個人的重量,身子一個勁地往一旁趔趄,可還是不肯鬆開扶著我的手。

    眼看我們又要摔倒,我下意識地扯了她一把,秀娥的額頭一下子撞到我的肩膀上,她忍不住哎喲了一聲。她顧不得自己,用手捧住我的臉,清朗,出什麼事了嗎?你的臉色白得跟鬼似的。她仔細地看著我,臉色突然一變,是不是小姐和我媽有什麼不對啊?

    不是!我的聲音大得近乎叫喊。秀娥被嚇了一跳,放在我臉上的手指也不自覺地用力,抓得我有點痛。看著她瞪大的眸子,我勉強笑了一下,放柔了聲音,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亂想。張嬤剛才不是好好地走了嗎?你胡說些什麼呀。

    秀娥眨了眨眼,放鬆下來,也對啊,最近實在是被嚇怕了。那句話怎麼說的?對,驚弓之鳥。說完,她放開了手,有些感嘆地說,自從來了上海,碰到這麼多事情,雖然也有開心的時候,但是總覺得每次笑不了多久,就被人一巴掌又打了回去。我估計,以後這樣的事情肯定還有很多。

    我看了一眼臉上竟帶了些許滄桑的秀娥,一向大而化之的她,竟然會有那樣的表情。若是平時,我很可能會笑出來。可現在,她這句半含抱怨又彷彿是預言的話,讓我本來已經沉重的心又蒙上了一層陰影

    我伸手扯了扯她的辮子,好了,你什麼時候變成預言家了。什麼家?秀娥聽不明白,可她也不像往日那樣追根究底,也許她潛意識裡對那些未知的危險也有著躲避心理,不想多談。

    秀娥拐著腿坐到了床上,而我則坐在床邊的藤椅上,把整個人窩進寬大的椅子裡。藤木特有的清香頓時包圍了我。我閉上眼,命令自己什麼都不要想。清朗。秀娥試探地叫了我一聲。嗯?我用鼻音應了一聲。

    剛才你為什麼一直在叫老爺的名字呀?秀娥的問題讓我剛剛平靜下來的心一下子又被吊了起來。沒什麼,可能是因為看見丹青受傷的緣故,不知怎的,就想起老爺還有二太太來了。我儘量表情平靜地跟秀娥說。

    哦秀娥有些半信半疑,我方才的臉色太過難看,可她覺得我的理由雖然有些牽強,但也沒什麼大問題,就一聳肩膀,要依我說,幸好老爺和二太太都不在了,要不然看見小姐現在的樣子,還不得心疼死?最起碼二太太就受不了。

    我緩緩點頭,是啊秀娥一邊用手輕撫著自己受傷的腿,一邊若有所思地說:清朗,你這麼一說,我突然想起二少爺來了。你說,他現在在哪兒?他知不知道小姐的臉受傷了呢?

    她一提到墨陽,我心裡更難受了,又不能說出原因,只能搖頭。秀娥衝我扁扁嘴,算了,不知道也好,知道了也還不是傷心。對了,霍先生說的那個什麼德國醫生,是不是真的能治好小姐的臉啊?

    應該可以吧。不管怎樣,我寧願相信他能。我輕聲說。秀娥一點頭,說得是,小姐受了那麼多苦,老天爺不會那麼無情的,她的臉肯定能治好!

    看著雙手合十默默祈禱的秀娥,我會心一笑,正要開口說話,門被人敲了兩下。進來。秀娥揚聲說。門一打開,一個僕婦走了進來,見我也在,連忙彎身鞠躬,然後對秀娥說:秀娥啊,你不是說要整理東西嗎?我都找到了,就等你來看了。

    啊,對了,差點忘了。張嬸,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就來啊。張嬸又對我行了個禮,這才出去了。見秀娥要起身出去,我也要起來,她一伸手,按住了我,清朗,你不用起來。我要整理一些我媽的東西,找人給她送過去。她走的時候亂成一團,好多用慣的東西都沒有帶走。

    那我幫你我作勢欲起,秀娥搖頭,不用了,就那點東西。再說,今天你一定不好過,趁著這會兒沒人,你好好休息一下吧。真要你幫忙,我再來找你就是了。說完,她不由分說,轉身慢慢地往外走去。

    我確實感覺到很疲乏,也就沒再堅持,想讓自己安靜地休息一會兒。看著秀娥帶上門,我閤眼又窩回藤椅。這屋裡一安靜下來,方才強行壓抑的諸多疑問反而如雨後春筍,爭先恐後地在我腦海中冒了出來。

    如果說老爺真的曾化名為許康,那麼那個叫陸雲起的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他曾經的愛人,也是墨陽的親生母親。大太太一直都不喜歡墨陽,雖然她不喜歡除了大少爺之外的任何一個老爺的孩子,可是對墨陽,她並不像對丹青那樣厭惡,也不像對徐丹萍那樣不屑一顧,而是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

    以前種種雖然奇怪,但多少也已經習以為常的事情,現在一件件地從我的記憶深處漂浮起來。大太太甚至會對深受老爺寵愛的丹青惡語相向,但是對墨陽那些反抗逆耳的言行從來不置一詞。甚至看到老爺被墨陽氣得面色陰沉,她也只會冷笑一聲,轉身離去。而不像對其他任何人,要麼藉機落井下石,如同她對丹青、丹萍,要麼一味地維護,如同對待徐墨染。

    我嘆了口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逆鱗,難道大太太深知,墨陽就是老爺的逆鱗,所以才從不招惹?還是他們之間有什麼協議?

    墨陽的長相跟二太太有些相似,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事情。可是二太太嫁進徐家的時候不過十六歲,不可能生下墨陽。而且她是獨生女,家族人丁稀少,所以才在家道敗落之際,嫁給了施以援手的老爺。

    想到這兒,一個曾經的畫面突然一閃而過。我皺眉想了想,好像是我十歲生日那年,墨陽正準備離家去北平讀書,他、二太太、丹青,還有張嬤、秀娥,坐在一起給我過生日。

    墨陽正為了可以離開他所謂的陰沉而不健康的家庭,到外面去成就一番事業而興奮不已,很少喝酒的他,也陪著二太太淺酌了幾杯。說到興起之時,他抬手敬了二太太一杯,姨娘,我馬上就要走了,這些年多虧您的照料。雖然您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可我心裡一直

    看著墨陽因為酒意和激動而變得紅撲撲的臉,我們都安靜下來。二太太溫柔地一笑,好孩子,你不用說,我都明白。只要你有出息,我就高興了。丹青看著紅了眼圈的二太太和麵紅耳赤的墨陽,趕忙插科打諢,把那股離別的愁緒沖淡了許多。

    一直坐在我身旁吃喝的秀娥笑嘻嘻地說:小姐說得是,這個就叫做緣分,反正二少爺本來長得就比較像太太嘛哎喲!她話未說完,就被張嬤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你這丫頭,安分吃你的東西吧,什麼像不像的,胡扯些什麼!說完,她有些不安地看了二太太和墨陽一眼。

    我伸手去幫秀娥揉她被打痛的後腦勺。墨陽和丹青都只是一笑,並沒放在心上,只有二太太幽幽地笑了笑,惠啊,秀娥說得沒錯,你打她幹嗎?管他誰像誰呢,有緣就好。

    管他誰像誰呢我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誰像誰?當初我自然以為說的是墨陽像二太太,現在看來,難道是二太太像墨陽?我不自禁地咬緊了嘴唇

    門鎖咔嗒一聲,讓我驚醒過來,顯然是有人進來了。沒敲門就進來,應該是秀娥回來了吧。

    我沒睜眼,只笑了一下,秀娥,你回來了。是弄好了,還是要我幫忙啊?我話音剛落,只覺得自己的眉頭被人用手指輕輕掠過,不禁嚇了一跳。睜開眼,六爺正微笑地看著我,在想什麼為難的事啊?你連笑著的時候都皺著眉頭。

    六爺我低叫了一聲,他轉身拉了把椅子過來,坐在我身邊,打量了我一會兒,突然說:大哥走了。哦我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陸仁慶和六爺說什麼了嗎?關於陸雲起六爺卻沒再說話,只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後伸手遞給我一張捲起來的紙張。

    我接過來打開看,不禁一愣,原來是一幅海報,上面的美人是我熟悉又陌生的袁素懷。自從那日短暫一晤之後,這個女人在我心中的印象已經淡得幾乎透明瞭。

    北平名角,上海初映,一曲遊園,美人驚夢。我念著海報上的宣傳語,看著下面附的出演人員,不禁睜大了眼。上開鑼戲的居然是習關平,第二場則是林小軒,而倒數第二場的壓軸戲和最後一場大軸戲,寫的都是袁素懷三個字。

    習關平的青衣、林小軒的花旦,在上海都是頂尖的。這些只唱壓軸大軸的名角們,居然來給袁素懷做墊場。大哥方才只跟我說了一大堆關於這個唱戲的事情,然後問了問你姐姐的事,又去看了老七而已。六爺的表情明顯有些疲憊。

    大爺這是要捧紅她嗎?我慢慢地把海報捲了起來,對上面巧笑倩兮的袁素懷沒什麼好感。六爺一扯嘴角,這個女人,看來我和老七都小瞧了她,真不知道她用什麼法子打動了大哥

    我盯著六爺,等他的下文,六爺輕蹙了一下眉頭,轉而問:你對她印象如何?我愣了一下,回想一會兒,說:只見了一面,也沒什麼印象,只記得初見時她的背影,感覺很像丹青。嗯,對了,她的眼睛卻長得很像青絲,也就這些吧。

    六爺淡淡地一撇嘴,是嗎,上次在大哥家見到她,她說話的神態語氣卻像另一個人。說完,六爺看著我。我與他對看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啊?你是說她她說話像我?這怎麼可能?

    是啊,一個看起來像很多人,卻唯獨讓別人看不清她自己的女人。六爺低聲說了句,又若有所思地一笑,大哥好像很欣賞她這一點,要把她在上海捧紅了,好去對抗姜瑞娉。你知道姜瑞娉是誰的人吧?

    嗯。我點頭,姜瑞娉是上海警備區司令唐斐的情婦,這是眾所周知的。唐斐應該是霍長遠的直屬上司吧,他跟蘇國華的關係很好,對陸家則是名為客氣,實則生疏,那陸仁慶是要利用袁素懷去破壞他和蘇家的關係嗎?

    見我皺眉思索,六爺一揮手,很隨意似的問:不說這個了。那個許康,你真的不認識?我被六爺的突然襲擊搞蒙了,嘴巴合了又張,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六爺一扯嘴角,你果然知道。方才在大哥面前,你的表情可真是鎮定,連我都差點相信你不認識了。

    不是的!我大叫了一聲,六爺眉頭一揚,剛才我真的不知道大爺在說誰,我是到了秀娥門前才想起來的,那也只是個我粗粗地喘了一口氣,也只是個猜測而已!我沒騙你!我從不騙你。我盯著六爺說。

    清朗,六爺俯下身,大手蓋住了我放在膝頭上緊握的雙拳,直到我不再顫抖了,才柔聲說,我一直都相信你的,就算你不說,我也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如果你為了這個生氣,難道,你不相信我嗎?

    我劇烈起伏的胸膛,因為六爺冷靜平和的話語慢慢平復下來。我輕聲說:我從沒騙過你,所以剛才你那樣說,我心裡難受六爺用力捏了下我的手,對不起。我看著這個認真跟我道歉的男人,眼眶不禁一熱,趕忙別過頭用力地眨眼。

    清朗,大哥也不是沒有懷疑的,就算他相信了你不知道,他還是會查個清清楚楚的。六爺輕柔地打開了我緊握的拳頭,用拇指搓著我的手心,若有所思地說。

    想想陸仁慶的為人和手段,我禁不住打心眼裡發寒,於是悄聲跟六爺說了一下我的揣測。六爺也不禁愣住了,顯然他從沒想過,一個根本挨不到邊的徐老爺,竟有可能和陸家有那麼深的淵源。

    哼,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聽起來彷彿天方夜譚一樣。照你說,那現在徐墨陽是在你們老家了?我點點頭,應該是。六爺一皺眉,連我還沒講到的也猜了出來,那麼,徐大少爺的出現,也是因為徐墨陽的關係?

    當時丹青只含糊地說了一句,我也不敢確定,所以只遲疑地說:有這個可能。嗯。六爺低頭思索起來,我不敢打擾他,過了會兒,他一抬頭,方才大哥雖然沒有明說,但話裡話外都在警告我,不要去查陸雲起的事。

    看來,這個陸雲起,對於陸家來說是個不能碰的秘密。不過看著我失望的眼神,六爺猶豫了一下,清朗,明天,明天我可能會給你一個答案的。但是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要提,就是老七和青絲也一樣。現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大哥的反應給我很不好的感覺。

    好。我毫不猶豫地點頭。六爺搓了搓臉,看著正襟危坐的我,突然咧嘴一笑,表情幹嗎這麼嚴肅?來,給我抱抱好不好?我先是一怔,然後習慣性地臉紅,六爺的思維跳躍性也太大了。幹嗎?我囁嚅著說了句廢話。他笑而不答,只一伸手,把我拉了過去,坐在他的膝上。

    看著他埋在我肩膀上,漆黑的頭髮中竟有了一絲白髮。我吃了一驚,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心裡酸起來,可又不想讓他知道,只是用手指幫他按摩著頭皮,六爺舒服地哼了一聲。辛苦你了。我輕聲說。嗯六爺悶聲應了一聲。舒服嗎?嗯。

    他還是不抬頭,只有呼吸熱熱地吹在我的頸窩,有些癢,剛想縮縮脖子,一個溼熱的吻印上了我的鎖骨,皮膚和骨頭都被他輕齧著,我頓時覺得自己魂飛天外。什麼雲起、許康全都不復存在了,一時間,只有我們炙熱交融的呼吸,熨燙著彼此。

    第二天一早,六爺就出去了。我表面上仍和平日裡一樣做著自己的事情,心裡卻七上八下的

    清朗。不知過了多久,石頭隔著落地窗招呼我,見我扭頭看他,還衝我揮手。

    我微笑,等著他從大門處繞進來,你是去給七爺送藥嗎?他伸頭看看我托盤裡放著的東西,被濃烈的藥味嗆得聳了聳鼻子。是不是六爺回來了?我輕聲問,聲音裡夾雜了一絲顫抖。石頭沒在意,伸手接過托盤,對啊,他就在你的房間,正找你呢。這個我來送吧,秀娥呢?

    她在陪七爺聊天,青絲也在我話音未落,石頭已快步往樓上走去,邊走邊揚聲說:那我們走吧。我跟著他往樓上走去。上了樓,他衝我一笑,朝著葉展的房間走去,我則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心裡雖然急得要命,可腳步就是快不起來,拖拖拉拉地走到自己半掩的房門前,鎮定了一下,才輕輕敲了敲門,是我。進來吧。六爺鎮定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心裡頓時平靜了不少,推門進去,然後緊緊地關上了門。

    六爺正站在我的書桌前,用手撫摩著一個小小的盒子,聽見我進來,也沒有抬頭。我原本平穩了些的心情又開始忐忑起來,悄步走到他身邊站定。過了一會兒,六爺扭頭看向我。

    他的表情帶了些懷念,還有一絲難掩的悲哀。他把盒子往我的方向推了一下。我低頭看去,一個很普通的小木盒,扁扁的,卻嵌著兩個內藏式的鎖眼。清朗,這個是是我叫姑姑的那個人留下來的。六爺低聲說了一句。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握了一下他的手,陸風輕?六爺輕輕回握,嗯,她嫁人之前把這個留給了我,只說如果有一天,碰到有另一把鑰匙的人,就可以把這個盒子打開。

    說完,他捏了捏眉間,說實在的,這麼多年,我一直都在找她,可我從沒想過要去打開這個盒子,因為我知道,這不是留給我的。她只是信任我,在陸家,她只信任我一個人。

    說著,六爺的眼睛紅了起來。他扭過頭不想讓我看到,我只能握緊他的手,無聲地安慰他。過了一會兒,六爺整理好心情,轉頭對我一笑,其實,只有一把鑰匙是打不開的。別小看這個盒子,它的鎖做得很巧妙,如果沒有鑰匙,就只有生生地撬開了。

    看著六爺生硬的笑容,我還能說什麼。他一定很捨不得損壞這個姑姑留給他的唯一紀念,可現在既然拿了出來,只能說明他也有感覺,現在只有這個唯一可能的線索了。

    我不想六爺糾結於這個問題,就找別的話題來轉移他的心情,嗯,這麼說,你有一把鑰匙,是嗎?六爺點頭,從懷裡掏出一隻懷錶。我眯了眯眼,這好像不是他平日裡佩帶的那隻,可看著卻有些眼熟。

    沒等我看清楚,六爺把那塊懷錶放在了自己的掌心。我凝神看去,金色的表身邊緣鋥亮,好像是被人經常摩挲所致,表面上鑲嵌著紫金蜿蜒出來的藤蔓線條,樣式極其別緻。咕嘟,我聽見自己咽口水的聲音,分外清晰響亮。

    六爺用另一隻手從錶殼邊緣深處挑出了一個小巧的按鈕,輕輕一轉,然後很巧妙地把錶殼平推開,再把表翻了個個兒,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錶殼裡面鑲嵌著一把小巧的鑰匙。

    很精巧吧。六爺用手指捏出了那把鑰匙,然後在那個盒子的兩個鎖眼裡分別試了試,結果右邊的那個傳來咔嗒一聲。六爺剛要說話,門突然被人敲了兩聲。什麼事?六爺沉聲問了一句。

    六爺,大爺來電話了,請您去接。石虎憨厚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六爺與我對視了一下,低聲說:我一會兒就回來。然後轉身往外走去。

    我看著門被關上,他們的腳步聲也漸漸聽不到了,這才走到自己的衣櫃跟前,從深處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從裡面把那塊金錶拿了出來。剛才看見六爺掏出那塊表的時候,我就認出,它的樣子和老爺給我的那個一模一樣。

    拿著那塊表和六爺留下來的那隻對比了一下,毫無二致。我哆嗦著手,學著六爺方才的樣子,一摳,一轉,一推然後慢慢地把表面翻了個個兒,一把精巧的鑰匙頓時出現在我面前。

    哆嗦的手指好像沒有半點力氣,我用力摳了好幾回,才把那把鑰匙弄了出來。我對準左邊的那個鎖眼插進去,一擰。我不自禁地咬緊了嘴唇,一抹血腥頓時染上了我的唇齒,咔嗒一聲之後,木盒的盒蓋微微彈了起來。

    內心的不安讓我手腳冰涼,下意識地四下裡看看,一個人都沒有,可那種寂靜帶給我的並不是安全感,而是無盡的恐懼我一咬牙,打開了盒蓋,一個類似於書本的東西,正安靜地躺在盒子裡面,有些枯黃的表皮上,一個字都沒有。

    我輕輕地把那本書拿起,彷彿它是個易碎品。捧著它良久之後,我忍不住苦笑,就算自己給自己再多的心理安慰,還是緊張不已。抖著手翻開了第一頁,一行再熟悉不過的字霎時映入眼簾,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春字的那一捺微微地上翹,是那樣的與眾不同。這一捺要這樣上挑才漂亮,知道嗎?老爺教我寫字時所說的話此時在我腦海中不停地迴響

    我背靠著床,盤腿坐在地上。那本幾乎與日記一樣的札記就放在我的膝頭上。看著那秀麗的筆跡、簡約的辭藻,一個溫柔、單純卻堅強的女子頓時躍然紙上。

    我黯然地嘆息了一聲,寥寥十幾頁,就能記錄一個人的半生嗎?這個陸風輕似乎經歷了一切女人所渴望的和憎惡的。我現在不知道該怎樣來稱呼她,十七歲之前她叫陸雲起,而之後卻改成了陸風輕,準確地說,是被人強迫改的。

    陸仁慶確實有一個叫陸風輕的姑姑,只是這個陸風輕在十二歲的時候就因病過世了,可陸家因為一個不欲人知的理由,必須讓陸風輕活下去。因此,一個普通親戚家的女孩兒就成了她的代替品。那個女孩兒,就是陸雲起,也就是後來帶六爺回家的那個陸風輕。

    門鎖被人轉動,我抬起頭去看,六爺輕輕地走了進來。他一邊回身關門,一邊說:清兒,抱歉去了這麼久。剛才大哥來電話說的事,我要和老七商量一下,你等急了吧

    他一回頭就看見了坐在地上的我,嘴角一翹,想笑,目光卻不經意間落在了那本打開的隨筆上,笑容頓住了。他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木然無聲的我,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什麼似的,目光隨即轉到桌上放著的那個木盒上,盒蓋顯然已經被我打開了。

    我看著他慢慢地走到桌前,伸手去摸了摸那兩把鑰匙,又從桌上抓起老爺給我的那個懷錶,與他自己保留的那個比較著,然後才轉身盯住我,啞聲問:這鑰匙從哪兒來的?

    我咬了咬嘴唇。沒等我回答,他已經想到我之前說過的那個猜測了,是不是徐老爺給你的?他真的是那個六爺皺起眉頭,嗓子裡發出的聲音好像被砂紙磨過一樣,許康?

    我沉重地點了下頭。六爺看著我,握緊了拳頭,那兩塊握在他手心裡的懷錶甚至發出了吱呀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長出了一口氣,隨手把懷錶放進盒子裡,然後朝我走來,腿一彎,學著我的樣子坐了下來。

    我不自覺地靠過去,六爺散發出來的熱量,是我現在迫切需要的。六爺感受到了我發自內心的惶然,什麼也沒說,只是伸出右手將我攏在臂彎裡。我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後把那本札記遞了過去。

    六爺似乎猶豫了一下,才接過去,雙手無意間地碰觸,我感覺他好像也在發抖。可他的臉色依舊平靜,抱著我的手臂也是鎮定又溫暖,我只能認為那是我的錯覺。

    之前我已經大致地看了一遍,這十幾頁紙應該是陸雲起在很短的時間內寫完的,越到後面寫得越潦草簡單。她寫這些好像就是為了給誰看的,為了讓人瞭解那曾經的一段過往。也許那個時候,她已經猜到,有些事情將會永遠掩埋,不為人知。

    可就在那些無奈掙扎的文字之中,依然有可以讓人感覺到甜蜜的回憶,那就是與許康相處的點點滴滴。我看著六爺低著頭,認真地讀著那上面的一字一句,微蹙的眉頭再未展開過。方才讀過的那些文字化成一幕幕情景,在我腦海中閃現著。

    陸雲起的父親是陸家一個不遠不近的小親戚,讀過不少書,家裡也有些許田產,一家四口過得應該不錯。他們還有一個很有錢的親戚住在上海,雖然不常見面,但也不曾斷了書信來往。

    在陸雲起十六歲那年,她失去了父親,上海的堂叔邀請他們一家人去上海散散心。在那裡,她見到了比她大八歲的堂哥陸風揚,也見到了那個漂亮高挑的堂妹陸風輕。

    陸雲起當時以為風輕的年紀和自己差不了兩歲,而事實上,風輕還不到十一歲。而最讓她驚奇的是,她和那個堂妹長得居然有六七分像,只不過堂妹外向耀眼,她內向溫柔罷了。

    在上海的那段日子裡,陸雲起經歷了太多她從未經歷過的。家鄉的安靜和睦與上海的繁華耀目,家鄉的蜿蜒小溪與上海黃浦江的波濤滾滾相比,一切都是那樣的不同。

    但如果不是在這兒遇到了那個人,陸雲起寧願早些回到家鄉,去呼吸那些沒有脂粉香,也沒有美酒香,但卻純淨的空氣。那個人就是許康,也就是老爺。陸雲起在這個本子裡只寫了一次許康的名字,而後都是以他來代稱。

    陸雲起對於他們之間的相遇、相識、相知、相愛,寫得極其簡潔,但其中那炙熱的愛戀,讓人現在讀起來依然能夠感覺到她那顆滾燙的心。一個純潔且執著的女孩兒,把自己所有的熱情都給了老爺,從未後悔。就算後來她知道,老爺已經有一個指腹為婚的太太了。

    那個嚴肅的男人,笑起來竟如同孩子,可只有我能看到他說他從來都不會愛,可一個不會愛的人愛起來,會讓人窒息每次我溜出去見他的時候,他總是讓我走在馬路的裡面。他不會拉我的手,他只會牢牢地擋住我,保護我

    不過寥寥數語,可我怎麼也不能把那個笑起來像孩子一樣的男人跟徐老爺連在一起。不經意間,我想起二太太去世不久的那個夜晚,老爺坐在二太太常坐的榻上沉思不語。那時的他也是柔軟的吧,只不過不知道,他是在懷念二太太,還是在

    在上海遇到的幸福,一直跟著陸雲起回了家鄉。那裡距離老爺的老家並不遠,這樣一段距離對於熱戀的人來說不過爾爾。老爺經常會在陸雲起意想不到的時間來看她。為了不讓老爺為難,陸雲起一直都沒有告訴家人兩個人之間的事情,直到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陸雲起的母親是個很傳統的女性,溫柔而包容,而她的弟弟陸雲馳年紀還小,因此家裡的大小事情,已經是由陸雲起在操持了。

    兩個人決定各自對家裡實言相告,陸家母親自然是晴天霹靂,想不到女兒竟然要給人去做小。

    但是在爭吵哭鬧之後,女兒已經懷孕的事實讓這個善良的婦人徹底沒了主意。好在老爺憐惜陸雲起,並不讓她跟著回老爺的故鄉,而是繼續留在自己家。陸雲起好不容易安撫了家人,一心等待著老爺的好消息,可最後等來的並不是老爺,而是她的堂叔和堂兄。

    陸雲起的母親還沒有來得及跟親人禮讓,那位她稱為兄長的人就說出了一番讓她感到天崩地裂的話。姓許的男人只是帶走了女兒的心,而眼前這個所謂的親人,卻要把女兒的人帶走。

    陸氏無法想象,自己的女兒要代替另一個人活下去,去承受那個女孩兒原本應該承受的命運。出於一個母親的本能,她講出了陸雲起已經懷孕的事實,還有那個叫許康的男人。這個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婦人,天真地以為這樣的隱秘可以改變對方的想法。

    可一切都無濟於事,在陸雲起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她已經明白,堂叔要的是她這個人,她眷戀的人、事越多,堂叔用以威脅她的理由也就越多。在堂兄閃爍其詞的閒聊中,她聽明白了些什麼。當她去尋找母親,在屋外聽到堂叔的那一番說辭之後,她已經做了個決定。

    堂叔拿年邁的母親、年幼的小弟,還有陸雲起痴心愛戀的男人來威脅她,她無能為力。而陸雲起唯一的要求就是要留在這兒,生下這個孩子之後再跟他們走,不然一屍兩命,陸家老爺什麼也得不到。陸家兩父子權衡利弊之後,答應了。

    一個為了保護家人、愛人和孩子的女子會這樣做,恐怕連陸家老爺也不曾想到。一個天真的、陷入愛河而無法自拔的女孩兒,幾乎在轉眼之間就成熟了。

    陸家父子帶來的人不少,名義上是伺候在陸家老爺回上海之後留下來的陸風揚,實則是嚴密地看守陸雲起一家三口。陸雲起日後才知道自己當初猜得沒錯,陸老爺曾交代過,如果有男人來找她,那麼這個人絕對不能留。

    陸家母子對於陸雲起而言是人質,而一個知道陸雲起真正身份的外人,對於陸老爺而言,那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威脅了,而威脅,必須除掉。

    可沒人知道,在陸雲起聽到陸老爺那番說辭之後,先回到自己住的二樓窗前,把一個曬在窗外的紅頭巾收了起來。那是個信號,是個警告徐老爺不要過來的信號。原本兩人約定彼此掛起紅色的時候,就是兩人相見之時,可現在,這卻成了救他命的唯一指望。

    陸雲起只慶幸,她還不曾將老爺的真名、來歷告訴母親,雖然那只是出於一個女孩兒的倔犟。她想向母親證明,自己只是愛上了這個男人,跟他的家產、出身、來歷都沒有關係。

    徐老爺在此地也有買賣,自然是為了陸雲起,開個店面就是一個最好的掩護。小小的酒鋪離陸家並不遠,眺望過去剛好可以隱約看到陸雲起屋子的那扇窗,還有窗外支起的曬杆。

    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個月,徐老爺果然沒有出現,陸雲起才放下心來。他定然發現什麼不對勁了。陸風揚試探地說起了這件事,因為當初陸氏曾說,那個姓許的男人很快就會回來娶陸雲起。

    對於陸風揚的試探,陸雲起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也許我碰上了個負心漢吧。男人都無情,這不是堂叔勸我打掉孩子的時候說過的話嗎?看來他是對的。

    陸雲起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心裡又甜蜜又解氣,她的笑容讓神色複雜的陸風揚無話可說,只好訕訕地轉身走開了。從她隨筆的字裡行間,我甚至都能讀出她當時的愉悅。

    她嘲諷地看著敵人想盡一切辦法,都無法知曉到自己愛人的行蹤。因為小弟偷偷地告訴她,陸風揚收到了一封從上海送來的信,他無意間聽他們說,始終找不到那個叫許康的人。

    時間匆匆掠過,翠綠的樹葉也漸漸變得枯黃,無奈地從枝頭飄下。陸雲起眼瞅著還有十幾天就是生產的日期了。她瘦弱的身軀卻挺著一個大肚子,從上海請來的大夫和本地的產婆都說胎兒的個頭太大,可能不利於生產。

    陸氏心驚膽戰,只會不停地哭,該做的都做了,最後聽從了產婆的話,在屋外掛起了一件紅衣服。在當地,這算是一種風俗,家裡有了什麼難事,就掛上件紅衣服,祈求神靈把災難帶走。

    陸風揚對這種風俗自然不信,可看著淚眼汪汪的陸氏和瘦弱的陸雲起,也就不置可否地同意了。雖然有醫生,有產婆,再有老天幫忙,也沒什麼不好,可他看不見的,是陸雲起掩在棉被下的笑容。

    就在陸雲起要生產的那天早上,雲馳跑來看她,不經意地說起對面的那家酒鋪好像要出新酒,掛起紅綢子來了。屋裡的人都是一聽而過,陸雲起也只點點頭,微笑著對弟弟說:姐姐跟你說過的話你都記住沒有?不要一天到晚總是想著玩。你是個大孩子了,別總讓我操心了,嗯?

    陸雲馳眼圈一紅,點頭稱是,然後就乖巧地幫他姐姐整理被子。儘管屋裡伺候的丫頭、僕婦都是陸風揚的人,可沒人看見被子底下,姐弟倆緊握著的雙手,指甲甚至刺痛了彼此的手心。

    陸雲起的陣痛越來越頻繁,雲馳只能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陸雲起強忍著眼淚,這一別,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雖然弟弟只有十二歲,可現在只能指望他了。

    她不能讓孩子一生下來,命運就攥在別人的手心裡好在他來了,他一定會保護好母親、弟弟和兒子的,不曉得這幾個月他是怎麼忍過來的,他變瘦了,還是

    帶著對老爺的無限思念與堅持,在深夜,陸雲起最終生下了一個男孩。母親抱來給她看的時候,她只能在心裡唸了一聲墨陽,就淚眼婆娑地看著母親按規矩抱著孩子去了祠堂,祭拜祖先,請求先人保佑孩子順利成長。

    這個名字是她和老爺早就說好的,家裡的大兒子叫墨染,那麼如果她生的是個兒子,他們就希望他永遠活在陽光下,所以叫墨陽。如果是個女兒,就取名叫丹青,因為他們的相遇是因為一幅水墨丹青。

    就在產婆和僕婦們幫著收拾的時候,一聲起火了,讓所有的人都驚慌失措地衝到窗口去看。祠堂的火似乎瞬間就燃燒起來,火勢猛得讓人無法靠近。陸風揚氣急敗壞也無可奈何,陸氏、陸雲馳,還有那個孩子都在裡面祭祖,顯然這會兒是救不出人來了。

    因為想要救火,家裡所有的人都圍在這裡,想盡辦法不讓火勢蔓延開來。直到最後,那間祠堂和附近的兩間廂房都燒成了一片灰燼,一切痕跡都燒得乾乾淨淨,而這時天已經大亮了。

    明白過來的陸風揚面色陰沉地去了陸雲起的房間,面對一言不發的陸雲起,只說了一句你很捨得,確實是陸家的人,就轉身離去了。

    陸雲起對於這一夜的回憶,筆墨似乎用得最重,甚至超過了對老爺的甜蜜回憶。也許是因為在那晚,她盡了最後的力量,讓自己所愛的人自由。她寫道:那個火光明亮的夜晚,燒掉了我最後的牽掛。從今天起,我不再是陸雲起,而是陸風輕了。

    她沒有逃走,因為她知道,對於陸老爺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她的存在,如果她也逃了,只會給家人帶來不幸。一夜的大火,應該有足夠的時間,讓她的愛人帶著自己最親的家人離開這裡了吧。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她毫無怨言地接受著各種各樣所謂上流社會的淑女教育。在那邊,陸家早就放出話來,陸風輕被送到香港親戚家中,說是家中老人時日無多,希望小孫女去暫住陪伴云云。

    等到陸雲起各方面都具備了一個大家閨秀應有的風範和學識之後,陸家找了一個藉口,憑著一場盛大的舞會,讓所有人都見識了陸風輕的高雅嫵媚。她的一舉一動、衣飾妝容都成了各家太太小姐津津樂道且追捧的對象。

    而陸家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白家,那個跟陸風輕自幼訂婚的男孩兒白允中。陸家的發達與白家人密切相關,陸家做的最主要的買賣就是稀有金屬。他們擁有礦源,可冶煉的秘方卻握在白家人的手上。

    陸風輕與白允中的婚約讓兩家的關係變得更緊密。對於陸老爺而言,他要的不是那種再緊密也會在不經意間斷裂的生意關係,而是秘方。陸老爺的父親只有他這一個兒子,因此忍耐了一生,等到他自己終於有了陸風輕之後,他再也不想放棄這個機會了。

    只要有了這個秘方,陸家人再也不需要戴著一個隨時會發作的緊箍咒。就為了這個,因病夭折的陸風輕必須活下去。於是,陸雲起變成了陸風輕,她戴著一個叫陸風輕的面具,整整十年。

    因為那個白家少爺堅持要讀書,然後去留學,思想新潮的他直到拖無可拖,才勉強回來迎娶他的新娘。因為那一年,陸風輕已經快二十五歲了,一個女人能有多少青春年華用於等待?而且,陸老爺也不能再無休止地等下去了。

    而在那之前,陸風輕提到了一個男孩,陸城,這是我給他取的名字。儘管我憎惡這個姓氏,可這是能讓他留下的唯一方式。我不能不帶他回家,這個孩子是那樣的倔犟和嚴肅,看起來和他好像。他們同樣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愛,不曉得以後有沒有一個女孩,能讓他明白什麼是愛

    這段柔軟的文字讓我情不自禁地看向六爺,他正皺著眉頭,一字一句,用心地讀著。墨色的筆跡彷彿映入了他的眼底,襯得他的眼眸深沉如湖水,讓人看不清其中暗藏的洶湧。

    我真的要按老爺的話去做嗎?一定要用那個方法嗎?不,我不想,可是六爺念出了那札記上的一段話。他重複地念了幾遍之後,我才反應過來。他已經看完了,那匆匆寫就的未完話,是陸雲起留下的最後痕跡。

    六爺長出了一口氣,放下那本札記,用手遮住眼,仰頭靠在床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姑姑六爺喃喃唸了一句,聲音有些啞。

    我輕輕嘆了口氣,他立刻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過來,放下手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嘲諷地笑了一下,我被帶回家,原來是因為我像他我微微一怔,連想都沒想,就說:那又怎麼樣?你注意到我,不是也因為我長得像她嗎?

    六爺被我的話說得一愣,看著我,不說話。我從他懷裡坐直了身體,要是你長得不像老爺,那麼陸小姐就會錯過你。我要是不像陸小姐,也許你根本就不會靠近我,那樣的話我故意做了個鬼臉,你損失可就大了。

    六爺聞言,只低頭一笑,細密的睫毛蓋住了那雙強悍的眼眸,顯得分外柔軟。他又將我摟了回去,我靠在他的肩窩上,過了一會兒才聽見從他胸腔裡發出的聲音,是啊,要不是這樣,我的損失還真的大了。我撲哧一笑。

    六爺伸手捏了捏我的鼻樑,笑什麼?笑我自以為堅強,卻還是會為了這種小事覺得有些受傷?六爺的話讓我心裡為之一甜,因為他並不介意把自己陰暗的傷口露給我看,這意味著全然的信任。

    我微笑著閉上眼,說:我上學的時候,修女嬤嬤曾經說過一句話,再堅強的人也會受傷,可受傷之後,一定要記得堅強。六爺沒有說話,只是抱著我的手臂緊了緊。

    啪嗒一聲,那本札記從六爺的膝頭上滑落下去,頓時打破了眼前這小小的溫馨。我和六爺對視了一眼,六爺放開我,坐直身體,撿起那本隨筆,輕輕撣著上面根本不曾沾到的灰塵。

    我想了想,才開口問:那個什麼金屬買賣,現在六爺沒看我,只哼了一聲,過了會兒,才低聲說:那方面的買賣大哥向來不讓我們插手。可從我介入陸家的生意開始,我就知道,開礦和冶煉都是由陸家一手操辦的,沒有跟什麼姓白的有生意來往。

    雖然已經猜到了,可我的心還是一沉,那陸雲起呢?墨陽的親生母親,那個堅強溫婉的女人,她嫁到了白家,會不會已經就算大哥不讓我查,我也一定會弄個水落石出的。六爺盯著那本札記慢慢地說。

    不光是為了姑姑,他轉頭看向我,大哥也曾經查過你們的來歷,你知道為什麼嗎?我點了點頭,因為我和陸風輕長得很像,那也就是說,我有可能是她的女兒嗎?

    我三歲的時候到的徐家,之前的記憶一點也沒有。父親什麼樣子只聽林叔簡單地描述過,我爹是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我娘他根本就沒有見過,因為他到我家做事也不過一個月而已。

    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六爺若有所思地說了句。我的心跳有些加快,這些年不是沒想過自己的親生父母是什麼樣子,只是現實生活讓自己不能多想。可現在眼前的重重迷霧似乎就要撥開,骨肉至親似乎也觸手可及,我不敢讓自己多想,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那個帶你逃出來的下人沒有跟你再說些什麼嗎?六爺問。我搖搖頭,也許他和老爺或者二太太說過,但是沒有和我提過,可現在他們都不在了。

    嗯六爺一聳眉頭。不過,我遲疑了一下,六爺輕聲問:你想到什麼了?也許墨陽知道吧,老爺留了個盒子給他。我大致說了一下丹青之前告訴我的那番話。

    六爺點了點頭,沒想到,你那個哥哥居然有可能是半個陸家人。墨陽英俊的臉龐從我眼前一閃而過,我勉強笑了笑,想起了那張他留給我的小紙條,他讓我等他

    好了,再多的秘密也終究會有答案的。清朗,相信我,我一定會弄個一清二楚,為了姑姑,也為了你。六爺利落地站起身來,對我伸出手,那隻手,修長而堅定。我借力站了起來,有些擔憂地說了句:你要小心啊,大爺他六爺衝我一笑,放心,對大哥的手段我再瞭解不過了。

    六爺把那本札記小心翼翼地又放回了盒子裡,兩把鑰匙也各歸其位,我們還是一人一把。他拿著陸雲起的,而我,則拿著老爺的。六爺問我把這個盒子藏在哪兒才安全,我想了半天,就把那個盒子大剌剌地放在了我的梳妝檯上,上面隨意地放了兩瓶香水。

    大隱隱於市。我笑著說。六爺也笑了起來,有道理。雖然這個不能留,但是現在也還算安全,留一陣子吧,最好能等你那個墨陽哥哥回來再說。我點頭同意。六爺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親了親我的額頭之後,就去了葉展的房間。

    我想這件事無論如何也是瞞不了葉展的。六爺如果追查這件事,就是變相地在和陸仁慶作對,不論葉展知道與否,他都會被視為是六爺那邊的人。與其這樣,還不如讓他知道,六爺也多個助手。

    秀娥不在她自己的房間,我想下樓去找她。也許張嬤知道些什麼,畢竟她是跟著二太太陪嫁的貼身丫頭,可該怎麼跟秀娥提起這件事呢?

    剛走到一半,我一腳踢到了坐在樓梯轉角處的秀娥。噓。她衝我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然後拉著我坐了下來。

    一陣悠悠的鋼琴聲傳來,我探頭看去,陸青絲正坐在客廳裡彈著鋼琴。我有些吃驚,隨即釋然,她也曾受過那些小姐的教育,會彈鋼琴不足為奇。

    清朗,她在唱些什麼?那些洋詞我聽不懂。秀娥湊在我耳邊輕聲說。我仔細聽了聽,果然,陸青絲若有似無的歌聲飄了過來,她在唱一首英文歌。

    這首歌我從未聽過。斷斷續續聽到的那些歌詞,不禁讓我想起了徐老爺和陸雲起,霍長遠和丹青,葉展和眼前的陸青絲,還有六爺和我。陸青絲輕柔沙啞的嗓音一直迴盪在我的耳邊,我安靜地體味著歌詞中的愛戀:

    在每個醒來的清晨說你愛我

    對我述說我們所擁有的幸福時

    光說你從現在到永遠都需要我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要求

    讓我成為你的避風港

    告訴我你會和我分享

    一份愛,一生,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要求

    說你愛我,你明白我一直是這樣

    愛我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要求

    無論你去哪裡,請讓我與你一起

    愛我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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