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石堅與“無回玉女”在狂濤猛浪似的勁氣推撞下,朝不同方向衝去,但手中劍並沒停揮,像死亡之輪在滾轉。
慘號暴起,兩人被分開,但又有三名武士作了劍下之鬼。
這正是“毒心公子”所要造成的情況。那發掌的偉岸老者,加入了這一邊,聯攻“無回玉女”,鬥圈擴大,銀龍武土加到六人,七支劍,加上偉岸老者遊走覷隙發掌,“無回玉女”頓呈接應不暇之勢。
方石堅方面,金龍武士除了死傷的,全出了手。
於是——
暴喝聲,慘號聲,折刃聲,加上噴灑飛濺的血雨紅光,交織成一首恐怖而瘋狂的樂章。
死的躺下,傷的退開,人數在不斷地減少,但這些武土,像是憨不畏死,一波接一波的撲擊。方石堅雙目赤紅,似要噴出血來,情緒已進入瘋狂。
整個場面在沸騰,血與肉在劍影刀光之中翻滾。
“無回玉女”畢竟是女子,身手再強,終嫌質弱,一對一,難找敵手,但聯手猛打,巧技妙着,全用不上,時間一久,便告險象環生。
“毒心公子”得意忘形地大聲道:“蔣蘭心,棄劍投降吧,本公子仍然會收留你。”
“無回玉女”嬌喘吁吁,咬着牙不吭聲。
“毒心公子”這一大聲嚷嚷,立即引起了方石堅的注意,偷眼一瞥,發現她情況危殆,心神一凜,大喝一聲,施出了那一式威力無比的鐵劍絕招,烏芒從劍網中騰躍而起,夾着裂帛破竹似的撕空鋭嘯,人影一陣暴亂,慘號連成一片,站着不倒的,剩下寥寥六七人,但都喪魂失魄,忘了繼續出手,木在原地。
那一邊仍然如火如茶,這一邊卻像暴雨驟歇,唯一的聲音,是重傷未死者的刺耳呻吟。
麻面老者不知在什麼時候掛了彩,滿臉麻眼通紅。
巡察洪文遠面如土色,在大聲地喘息。
方石堅目的在急援“無回玉女”,分秒也不能耽擱,暴喝一聲,欺身發劍,烏芒電閃,指向洪文遠,烏芒一閃而逝,他迴轉身,欺向另一個戰圈。
“砰”地一聲,洪文遠栽了下去,一顆頭滾離屍身,腔口噴出血泉,他連哼聲都沒有,便報銷了。
“住手!”
暴喝、烏芒、慘號,變成了一個疊響,四名銀龍武士橫屍。
人圈乍縮,“無回玉女”壓力頓解,粉腮一片煞白,嬌軀微見顫抖,喘息有聲。
那偉岸的老者,猝然發掌突襲,方石堅一臨場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這高人一頭的老者,手中鐵劍疾揮,五尺餘長的芒尾,劃過了掌風,“哇”地一聲慘叫,老者雙掌齊腕而折,“咚”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這一劍驚得這批倖存的武士面如死灰,亡魂盡冒。
“毒心公子”臉孔在不斷地抽搐,這是他始料不及的場面。
方石堅靠近“無回玉女”道:“你沒事?”
“無回玉女”笑着應道:“沒事!”在這種情況之下,她居然還能笑得出來,的確是與眾不同。這種女子,江湖中還真少見。
方石堅抬頭,挑眉、揚劍,冷如霜雪地道:“佟大業,今天我要殺你!”話聲中殺機可掬。
“毒心公子”臉上肌肉連連抽動之後,爆發出一陣懾人心魄的狂笑。
方石堅等他笑聲歇了,才寒聲道:“佟大業,你笑個什麼勁?”
“毒心公子”咬牙切齒地道:“小子,總有一天本公子把你的面孔一寸一寸地撕碎。”
方石堅的腦海裏,立時浮現出路上所見“桐柏四鬼”之中的二鬼血肉模糊的臉孔,不由殺機更熾,冷聲言道:“佟大業,我在殺你之前,也要你嚐嚐血爪毀容的滋味,用劍尖在你臉上劃個井字。”
“毒心公子”獰聲道:“你做夢!”
烏芒暴閃,方石堅揮劍出手,“毒心公子”深知這柄劍的厲害,豈敢輕攖其鋒?身形急挫,手中劍奮力封阻閃射而至的芒尾,金鐵振嗚聲中,“毒心公子”倒彈出八尺之外。
那些手下,作勢又要出手。方石堅收回劍,目光左右一掃,目光中似帶有某種懾人的力量,那些手下不進反而向後退縮。
在沒有人敢主動出手攻擊的情況下,這場血劫已近尾聲,嚴格説來,雙方並沒有甚麼深仇大恨,人已經死得夠多,當然不能趕盡殺絕。方石堅環掃了一眼遍地橫屍,心頭很覺不忍,反顧“無回玉女”道:“我們走吧!”
“無回玉女”秀眉一揚,道:“逃走?”
方石堅一愕,道:“為什麼要逃走?”
“無回玉女”小嘴一努,道:“留駕的人來了!”
方石堅心頭一震,掉轉頭望去,只見五個奇裝異服的怪樣老者,已到了“毒心公子”身旁停下,其中一個留有山羊鬍子的皺着眉頭道:“少幫主,我們來遲了一步。……”
佟大業道:“五位是來遲了些,不過如能收回殘局,也不太晚,人還沒走。”
山羊鬍老者一擺手,五人一字式並排上前,十隻毒蛇也似的眼睛,兇霸霸地盯在方石堅面上,山羊鬍老者開口道:“你小子就是什麼‘冷麪修羅’?”
“不錯,五位是什麼來路?”
“天南五兇!”
“無回玉女”冷冷地道:“天南五惡好不好?”
五雙兇睛,齊齊朝“無回玉女”一掃,各自冷哼出聲。
“無回玉女”靠近方石堅,悄聲道:“小心,邪門得緊。”
方石堅冰冷的目光,逐一掃過五人,寒森森地道:“五位看來是替‘金龍幫’賣命的了?”
山羊鬍老者嘿嘿一聲怪笑道:“就算是吧,可惜殺了你倆無法償這數十條人命,得想個好法子消磨……”話聲未完,一揚手,三隻梭形暗器,呈品字形射向方石堅。
方石堅舉劍疾攪,兩隻被磕飛,居中的一隻“波”地一聲爆了開來,爆出三隻指頭粗細的小梭,直身心窩,咫尺之隔,而且變化得太突然,既疾且狠,方石堅心頭大駭,回劍橫格,但就慢了那麼一絲絲,三隻小梭,齊中前胸!
“卜卜卜!”三隻子梭竟然反彈落地。
“天南五兇”為之駭然色變,旁觀的高手卻驚呼出了聲,“無回玉女”在對方發出暗器之時,已橫移了八尺,見狀也不由花容失色。當然,沒有人知道方石堅身上穿了天狨皮所制的護心寶甲。
山羊鬍老者怪叫一聲:“邪門,用掌震他!”
其餘四凶,立刻縱列到他身後,各以右掌抵住前面一人的後心,這才是真正的邪門。方石堅愕然,不知對方要變什麼把戲?
“無回玉女”急叫道:“傳力神通,別硬接!”
方石堅是見多識廣的“芒山老人”一手帶大的,她這一點醒,他馬上就領悟了,這種所謂“傳力神通”,練起來相當不容易,必須要數人以很長的時間合參,一旦練成,只須由一人出手,功勁卻等於五人的總和,這與聯手不同,聯手是各個分散的,配合得再好,還是可以各個擊破,再這種神功,由一人發出,以每人平均至少四十年修為計劃,合起來便是兩百年,武林中根本找不出修為上兩百年的高手。
但任何武功,有長必有短,聯手合攻的,不能被分散,而承接傳功的,只能正面鬥力,不能隨心所欲地拖用各種招式身法。
方石堅初次碰上這種奇功,有一種試上一試的心理,插劍回鞘,沉馬亮掌,挾十二成功力,劈了出去。
“無回玉女”不禁急煞。
這一來,正合“天南五兇”的心意,為首的揚掌吐勁。
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起處,方石堅如遭萬鈞錘擊,被震得倒齧退出兩丈之外,身形連搖劇晃,氣湧血翻,所幸,他有護心甲和捱打功雙重擋護,沒有受傷,換了別人勢非五臟盡糜不可。
勁波衝擊的餘勁,使得兩旁的“金龍幫”高手,紛紛倒退不迭。
他這一退不打緊,“無回玉女”完全暴露在五兇眼前。
山羊鬍老者獰笑一聲,身形微側,閃電一般揮掌吐勁。
“無回玉女”立地驚覺,不由芳心大震,彈身閃避,但對方發掌太快,而且勁勢強,另方面,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方石堅的身上,反應雖然神速,但還是遲了些,狂瀾卷處,慘哼隨之,一個嬌軀離地斜飛。
方石堅驚魂出了竅,飛身迎上去接在手中,只見她粉面慘白,口角溢紅,剛剛稍弱的殺機,立即又濃熾起來。
“毒心公子”暴喝一聲:“上!”
他本人連同“天南五兇”,與倖存的手下,蜂湧而上。
方石堅雙目盡赤,手裏有個“無回玉女”,情勢對他相當不利,但他不屑於逃走,當然,在這多高手虎視圍環之下,帶人脱身,並非易事。
“天南五兇”又擺開“傳力神通”的陣勢……
當然,方石堅不是傻瓜,他不能讓對方有出手的機會,把“無回玉女”攔腰挾在左肋,右手拔出鐵劍,運功、旋身、出手,幾個動作,一氣呵成。
烏溜溜的劍芒,閃襲向五兇的縱列中腹,五兇不防他有這一招,同時還不知道芒尾可破石裂土,在應變不及的情況下,居中第三人首當其鋒,慘哼一聲,衫破血流,傳力陣勢立解。
幾乎是同一時間,兩支長劍,從他身後疾刺而到。
烏芒突地回掃,正迎上刺來的劍,金鐵厲鳴,慘號栗耳,兩名偷襲的劍折人亡。
這是什麼功力?“天南五兇”的眼睛發了藍。
“無回玉女”人雖在半昏迷狀態中,但金劍仍緊握在手裏不放,由於沒有真力貫注,劍身是軟的。
“毒心公子”陰森森地道:“姓方的,你能保得了她嗎?”
方石堅橫起心道:“如果她不保,今天在場的全得陪葬!”
“哈哈,大言不慚,你自己能活嗎?”
“咱們走着瞧!”口裏説,心中可相當急躁,在重重包圍之下,要想護持“無回玉女”是相當困難的事,一個人無法面面俱顧,她只要隨便捱上一下,是準死無疑的了。
如果“無回玉女”真的不幸,那只有放下她,放手地殺。
“呀!”栗喝聲中,森森白刃,從四面集中攻上,方石堅陀螺似的一旋,把刺來的劍全數掃了開去,但已不能傷人。
方石堅完全處在捱打的地位,他知道對方的心意,如此下去,不需要多少時間,真力便將耗竭,然後,只有束手聽任宰割一途。知道也沒用,他不能放下“無回玉女”一力對敵。
情況顯示,眼前只有死路一條,他快要發狂了。
“天南五兇”雖有一個受了傷,但傷勢不重,在為首的示意之下,又完成了“傳力神通”的架勢。
方石堅五內如焚,只要五兇再來上一掌,一切便算完。
他身後的高手,朝兩旁閃開,因為這是五兇發掌的正衝,怕誤傷自己人。
方石堅心意一動,攻弱避強,多挨一刻算一刻,多殺一個算一個,他毫不猶豫地施展“鬼冢主人”——“冷麪秀土”歐陽仿遺傳的身法,鬼魅般地旋向右後方的人叢,手中鐵劍挾畢生功力,盲目劃了出去。
同一時間,五兇發出了“傳力神通”。
烏芒暴卷,慘號撕空,人影亂彈,重比山嶽的勁氣匝地猛卷,被鐵劍攪亂的高手,有三個首當無儔勁浪之衝,被震得曳空飛瀉而去,另兩名橫屍鐵劍之下,但這並不能鎮住對方,人影閃動中,包圍圈更形緊縮。
“天南五兇”又迫向正面。
情況危殆萬分,殺機瀰漫在每一寸空間。方石堅心念疾傳,既然救人脱身已經絕望,就不能如此等死,於是,他當機立斷,正待放落“無回玉女”……
驀地,一條黑色人影,劃空射入人圈。
一聲慘號,震空而起,人羣一陣混亂,“天南五兇”也跟着散開,其中一兇屍橫就地,一顆腦袋被劈成稀爛,紅的白的,迸濺一地。
場中,多了一個黑衣蒙面女子。
方石堅驚喜欲狂,這女子正是大洪山下準備血洗左家堡,而被自己趕到阻止的那女子,她的身手,高深莫測,來的恰是時候。
“天南五兇”五折其一,登時暴怒如狂,期身圍了上前,連女子的來歷都不曾問,出手便攻。
黑衣蒙面女厲哼一聲,嬌軀猶如幽靈,一旋一閃,不知用的什麼身法,玄奇地自四凶聯手合擊的掌影中消失。
“哇!”慘號聲震得在場的心絃欲折,又一兇腦碎額裂而死。
另三兇窒住了,全場每一個人的呼吸也在這瞬間停止了。
黑衣蒙面女靠近方石堅站立,冷厲地道:“你們有多少人不夠死?”
“毒心公子”栗喝道:“報上來歷?”
黑衣蒙面女冷嗤一聲:“佟大業,你不配問,識相的帶人滾,給你父母留個披麻執杖的人。”
“毒心公子”一向睥睨不可一世,只有他沒有別人,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袖若無物,還是破題第一遭,但他是胸肌城府的人,他看出這女子功深莫測,不敢貿然出手,硬把怒火殺機抑制住,但面孔已扭曲得變了形。
五兇之首的山羊鬍老者,目眥欲裂地道:“小賤人,你敢留個名號?”
黑衣蒙面女怒聲道:“你再敢出言無狀,姑娘我要你們五凶死無全屍。”説完,轉向方石堅道:“把她交給我,你愛殺多少人放手地殺吧!”
充滿了血腥的話,令人不寒而慄。
方石堅真是求之不得,半句話都投吭,便把“無回玉女”交了過去。
剩下的三兇之一,怪吼一聲,探手懷中一掏,揚起……
方石堅交人剛剛放手,鐵劍電揮而出,烏芒乍閃,慘哼暴傳,一條手臂連袖齊肩卸落,五指緊緊握着不知是什麼歹毒的東西還是暗器,血水噴處,晃了兩晃,栽倒地面。
所有在場的,喪魂失魄。場中失去了黑衣蒙面女的影子,她不知何時帶着“無回玉女”離場。
方石堅的殺機仍然熾烈,手橫鐵劍,眸中煞芒來回掃掠,只要誰一動他便出手,俊面是鐵青的,現在,他已經毫無顧忌了。
空氣一下子死寂下來,沒有一個面上是有人色的。
還要死多少人,沒人知道,但所剩已無幾了。
死寂的空氣中,方石堅緩緩挪動腳步,穿過散立的人羣,向前走去,沒有人敢出手攔截,也沒人吭聲,此刻,他像是死神的化身。
走,走,走,人羣已遠遠拋在後頭,他長長舒了一口氣,鐵劍回鞘。
武林人,即使你最不想殺人,有時別人卻非迫你流血不可。
金烏西墜,光暈帶着血色,似乎整個大地都被血塗抹了。
他邊走邊想,黑衣蒙面女子,在千鈞一髮之際,不速而至,這是意想不到的。她一下場便出手殺人,不計後果,這是為什麼?記得在左家堡時,她曾説過,為了某種原因,讓自己一着,是為了什麼原因?她救走“無回玉女”,又為了什麼?
江湖人的作為,有時實在令人無從揣測。
經過這一役,樑子結大了,“金龍幫”決不會善罷干休的。
夜的翼支,在不知不覺中覆掩了大地,方石堅腳步未停,眼前不見村鎮的影子,不由興起了“窮途無客旅,今夜宿誰家”之慨!
突地,一個聲音傳入耳鼓:“人殺多了,未免有傷天和。”
方石堅心頭一震,止住了腳步。
路邊樹腳的石頭上,坐着一個灰色人影,一下子看不清楚面貌,方石堅覺得方才的聲音似曾相識,走近數步,不由精神大振,對方,赫然是贈送自己護心寶甲,要自己替他到左家堡阻止殺劫的那神秘灰衣老人。當下拱手為禮道:“原來是前輩您,幸會!”
灰衣老人道:“剛才是句玩笑話,老夫知道你殺人是被迫,如果那蒙面丫頭不現身,老夫準備出手了。”
“前輩在暗中觀看?”
“晤!”
“關於左家堡的事……”
“不必説,老夫已經知道了,會記下你這一筆人情。”
“言重了,晚輩當謝前輩的厚賜,護心甲使晚輩數次化險為夷。”頓了頓,又道:“前輩與那蒙面女子見過面了嗎?”
“沒有,現在還不能與她見面談判。”
“可是……”
“可是什麼?”
“晚輩僥倖阻止了左家堡那場殺劫,當時不得已説出了是受前輩之託,黑衣蒙面女子答應暫時休手,她要找前輩問個明白。如果不得要領,一月之後她會再去,前輩有什麼打算?”
灰衣老人沉吟着道:“到時候再説吧!”
方石堅皺着眉頭點了點頭,忍不住問道:“據那女子説,這事的起因是為了一個什麼‘壺底和尚’的生死下落。那‘壺底和尚’是何許人物?”
“一個使風雲變色的怪人。”
“怎會有那樣的法號?”
“什麼法號,是渾號。壺底上的和尚,你可以想像得到是個浸在酒裏的和尚。”
“這……與那蒙面女子有什麼干連?”
灰衣老人默然了片刻,道:“這件事目前還在查證之中,不過,你已經牽扯在這件事中,有一點無妨告訴你,從她殺人的手法看來,她定是‘辣手無鹽’的門下……”
“‘辣手無鹽’又是何許人?”
“你沒聽説過?二十年前攪得中原武林一片烏煙瘴氣的女魔,後來不知為了什麼,她突然銷聲匿跡,不再出現江湖,這到現在還是一個不解的謎。至於為什麼扯到‘壺底和尚’,不得而知。據老夫猜想,可能與‘壺底和尚’得到的什麼異寶有關,怪的是‘壺底和尚’竟然也神秘失蹤。”
“是什麼異寶?”
“不知道,除非找到‘壺底和尚’。”
方石堅深深吐了口氣,道:“前輩為何要管這件事?”
灰衣老人目中精芒一閃而逝,沉重地道:“老夫年青時,曾受過左家老堡主的恩惠,也就是現在的堡主左雲林的父親,湊巧知道這件事,所以不能不管。”
方石堅頷首道:“原來如此。可是……前輩何以不能出面呢?”
灰衣老人“嗨”了一聲道:“索性告訴你,以後老夫或許還有借用之處,你一定在當場聽説了,‘壺底和尚’與左堡主是至交,因為左家堡以自釀的顧氏秘方‘三白酒’出名,但並不上市銷售,為了黃湯的緣故,他們才成了至交,而那蒙面丫頭咬定‘壺底和尚’失蹤是左堡主見寶起意,老夫固是不信,但得查出證據,如果公開出面,萬一事實是如此呢,叫老夫如何收場?”
方石堅無言地點點頭,這真是妙事,顧代三白酒,酒史上有記載的……
灰衣老人又道:“報恩與正義之間,老夫實在難以取捨。”
方石堅心念一動,道:“前輩是準備查明真相之後,在報恩與正義之間作一抉擇。”
灰衣老人雙眸又一亮,道:“正是這句話,報恩是私,正義是公,不能以私害公,身為武林人,自應以‘武道’為重。”
幾句話,使方石堅大為欽服,脱口道:“以後如有效勞之處,晚輩仍樂於應命!”
“如此老夫先謝謝你了!”
“前輩要以見示尊號嗎?”
“這個……”灰衣老人用手捋了捋花白的鬍鬚,聲音帶着歉意地道:“方少俠,不是老夫故神其秘,還是以後再説吧!”
方石堅冷傲成性,不再追問,抿了抿嘴,道:“晚輩可以告辭了嗎?”
“有事請教,老夫可以問少俠何往嗎?”
“芒山。”
“哦!路程不近,請便吧!”
“告辭!”方石堅揖別老人上路。
路上,他在想:“黑衣蒙面女子,據灰衣老人判斷是一代女魔‘辣手無鹽’的門下,她帶走‘無回玉女’是為了什麼?在左家堡那晚,自己感覺她氣質與眾不同,現在從她的出身與殺人的方式看來,自己恐怕是錯了,自己欠了‘無回玉女’許多人情,她的下落,倒是不能不過問,但,從何着手呢?除非是碰上,不然……”
想到這裏,心上又多了一樣沉重的負荷。
芒山,層巒疊嶂,鬱郁蒼蒼。
方石堅仰首望着眼前險峻挺拔,但不失奇秀的孤峯,腦海裏浮現出恩養他長大成人的“芒山老人”慈祥和藹的面容,一股孺慕之情,油然而生。
他想到老人在聽到自己在短短數月的奇遇之後,將不知如何高興,論目前自己的身手,已強差人意,老人將不會再隱瞞自己的身世了。
短短三個月出頭的別離,似乎有數年之久了似的,他有些迫不及待。
於是,他興致勃勃地開始登峯。
輕靈妙曼的身法,比之三月以前,真有霄壤之別,那本來視為險峻的峯面,現在在他眼中,已不當一回事了,毫不費力地上了峯頭。
蒼松奇石,每一寸土,都使他感到無比的温馨,太熟悉了,一草,一木,一塊石頭,像久別的故友重逢,他幾乎想引吭高歌一曲。
輕車熟路,他像是隻靈捷的山獐,穿林繞石,不久,來到一間長滿了青苔的石屋之間,他按住因喜悦而狂跳的心,大聲叫道:“師……”突然想起了老人囑咐的話,把父字咽回去,改口道:“老前輩,晚輩方石堅回來了!”
奇怪,沒有應聲,他再叫了一遍。
厚木門在山風吹拂下,發出格吱的聲音。
難道老人又出山了,還是下山去獵取食物?
他一個箭步,到了門邊。
一陣中人慾嘔的腐屍之味,衝入鼻孔,方石堅驚魂出了竅。他連想都不敢想,一頭衝入屋中,目光掃處,“呀”地驚叫一聲,眼前發黑,雙腿一軟,萎頓下去,剎那間只覺天旋地轉,靈魂似被活生生地剝離軀殼。
自幼相依,親如祖孫,恩擬山海的老人,竟然變成了一具腐屍。皮肉盡腐,面目不辨,屍水橫流,從衣着與銀鬚發,一眼便可認出是“芒山老人”。
不會是病死,病死該在牀上,不會橫陳廳中,而且三月前分手時,老人的精神還很健旺,那就是他被殺!
唯一知道自己身世的只有老人,現在他死了,一切永遠成謎,縱然懷有舉世無匹的身手,又有何用?
幻滅!絕望!痛不欲生!
人,在傷心到極處之時,反而沒有淚水,也哭不出來。他木然成痴地望着腐屍,撲鼻的惡鼻,他一點也沒聞到。
不知過了多久,他嘶聲狂叫道:“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絕望的吶喊;想否定現實的哀鳴。石屋迴音,迴盪着一串“真的,真的……”
他爬伏地上,哭了起來,不是哭,是近乎呻吟的慘哼,淚水滂沱而下,滴濕了地面,濡濕了衣襟,他整個人似乎要崩潰了。他用力抓撕冷硬的地面,像是對不幸的命運作無可奈何的反抗。
久久,久久,顛狂的情緒逐漸平復,他知道只有接受現實一途。他搖搖不穩站起身來,檢視現場。
石屋一明兩暗,一卧一廳,另一間是廚房,東西被抄得七零八亂,只差地皮沒翻轉,可是沒有打鬥的跡象,以老人的功力,兇手再強,也不會毫無反抗地束手待斃,這是什麼原因?
他又回到屍體旁邊,忽地,他發現地上遍佈烏黑斑剝的陳舊血濺,這證明老人的確是被殺而死。又是一陣椎心劇痛,但已欲哭無淚了。
是誰殺害了這與世無爭的老人?
行兇的動機是什麼?
從凌亂不堪的情形看來,對方似乎搜尋某種東西,那是什麼?
地上的血跡在扭曲、蠕動,紀成了字跡,不,那不是幻覺,是真正的字跡,就在老人手指的前端,他蹲下去,仔細辨認,字跡潦草模糊,筆劃不全,一望而知是在臨死時,以手醮血寫的,隱約可以看出是“少林”兩個字,下面是一點一橫,再沒有了。
是少林寺和尚下的手?
他的熱血陣陣沸騰,目眥欲裂,殺機像烈火在心裏焚燒,他再次跪下,以額叩地,哀哀祝禱道:“老前輩,收容教養之恩,晚輩欲報無門了。晚輩誓為您報仇,追出真兇,碎屍萬段,你英靈不遠,伏維垂鑑!”
祝畢,站起身來,額角竟滲出了血水。
他想不透,少林寺的和尚為什麼會迢迢數百里,到芒山來殺害老人?是門派所差,還是私人行為?不管怎樣,少林寺非交出兇手不可,如果是掌門方丈下的命令,那……
心念及此,他叫出聲來:“血洗少林寺!”
他的聲調、神情,如果有人看到,定為會之心顫膽寒,畢生難忘。少林寺執武林之牛耳,除了他,恐怕很少人敢奢言血洗少林。
就廳中地上掘了個坑,埋葬了老人,用山石堆砌成墓形,然後以鐵劍削石為碑,刻上了“芒山老人鐵公諱一凡之墓”十一個大字,下署“承恩孽子方石堅泣立”,一切舒齊,已是日暮時分。
他忘了飢渴,現在有玉液瓊漿他也吃喝不下。
恨,深深地鑽入了他的心,除了恨,什麼也容納不下了。
他靠墓碑坐下,恨極了腦海裏反而是一片空白。
夜幕低垂,石屋裏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目光透過屋門,可見松葉間眨眼的星星,星星似沒有往日那麼明亮,黯淡而孤悽,於是,他不自禁地吟唱起來:
“孤星寂,
孤劍寒。
誰悲失路?
人海茫茫!
霜天曉角催,
雪地鍾已殘。
零雁聲聲,
破曉寒!”
他目不交睫,回想過去的每一個日子,每一件生活的小節,還有老人的聲音笑貌,一直想到目前。
少林,一點一橫,老人想寫出什麼?
身世、仇家,真的永遠成謎了嗎?
在恨的漩渦裏,捱過了漫漫寒夜,天,終於亮了,但方石堅的心,卻進入另一個黑夜中,他必須去摸索探求身世之謎,誰知道會不會夜盡天明?
旭日,展現了它的燦爛的羽衣霓裳,絢麗奪目,但看在方石堅的眼中,仍然是灰色的,一切都是灰色,連天地在內。
他拜別了“芒山老人”的墓,用石塊封上了門,然後離開了這曾經託命的地方,像失巢的孤雛,離羣的零雁,奔向不可知的命運。
頭一件事,便是到嵩山少林寺去追兇。
他懷着無比的恨,要到少林寺去敲響喪鐘。
他恨不能插翅飛到少林寺,揭開兇殺的真相,日夜兼程而進,過了伊川,距嵩山已不足四百里路程,越近,他的心情越沉重。
正行之間,一陣激烈的搏擊聲,夾着震耳的暴喝,突地傳入耳鼓,聽聲音是在道旁不遠的林子裏。
方石堅心中一動,但他不想管這閒事,繼續走他的路。
突地,他聽到一個聲音道:“你既然否認是‘冷麪修羅’,為什麼不報來路,展示真面目?”
提到了他的名號,他不想理也得理了!折轉身,朝發聲處掠去。
林子裏,兩名中年道士,聯手合攻一個青衣蒙面書生。
道士用劍,蒙面書生卻是徒手,打得相當激烈,雖是徒手搏劍,但蒙面書生掌法玄奇,內勁十足,身形在劍光中展閃騰挪,攻守兼備,雙方不分軒輊。
另外一名白髯垂胸的老道,拄着柄方便鏟,在一旁觀戰。
蒙面書生可能是不耐久戰了,掌法一變,發動了進攻,迫得兩名道士一陣手忙腳忙,但道士的劍法也相當不俗,兩支劍對一雙肉掌,當然佔了便宜,幾個回合之後,又扳回了劣勢。
方石堅隱身在一叢矮樹之後,他早已看出這青衫蒙面書生,正是在鍾祥無故向自己挑戰之人。
“鏗鏘!”一聲金鐵交鳴,一道冷光,從交熾的芒影中暴起,兩名道士雙雙彈了開去,蒙面書生手中已多了一柄劍,在激烈的搏鬥中拔劍易掌,一舉震退對手,這一份功力,的確可觀。
兩名道土挺劍再進……
“住手!”白髯老道宏喝了一聲,斜提方便鏟,進入圈子。
兩名道士退了開去。
老道開了口:“施主不承認是‘冷麪修羅’?”
“本來就是不!”
“為什麼不報來歷?”
“習慣使然。”
“揭下面巾,讓貧道看看你的真面目?”
“對不起,恕難從命。”
老道目中陡射厲芒,方便鏟一頓,道:“要貧道替你揭下來?”
蒙面書生冷冷地道:“可以,只要道長有這份能耐。”
老道重重地哼了一聲,倒轉鏟把,用雙手握住,斜斜揚了起來。從那沉渾的樣子看來,這柄鏟子是精鋼打造的,少説也有百來斤。
蒙面書生腳下不丁不八,橫劍以待。
驀在此刻,一個冬瓜也似的人影,滾入場中,大聲喊道:“別打了,道長,他不是‘冷麪修羅’!”
來人是個臃腫奇矮的老者,正是那以邪門機詐出名的“賽神仙”。
老道放落了方便鏟,道:“他不是?”
“不是,‘冷麪修羅’不蒙臉,穿的是勁裝。”
“但他不肯報來歷!”
“他的來歷小老兒知道。”
蒙面書生霍地側轉身,面對“賽神仙”,寒聲道:“閣下知道區區是何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