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老耳悶哼了一聲,乾枯的麪皮輕微抽搐了兩下。正在幫他包紮的軍醫下意識想開口安慰,一抬頭卻跟老耳的目光撞個正着,渾濁的眼珠裏有着掩蓋不住的寒冷和憎恨,這讓他不自禁地哆嗦了兩下,手下動作自然就重了些。雖然光線不佳,但還是看的到鮮血立刻就滲出了布帛,軍醫頓時心慌不已。但老耳這次反倒沒有出聲,軍醫只能忐忑着加快速度,將老耳的斷腕包好,然後低聲説:大人,因為偷襲,止血和止痛的藥粉所剩無幾,請您忍耐,等到話説一半,軍醫突然閉上了嘴,表情帶了幾分後悔,跟着匆匆説了句,請您小心行動,不要再碰觸傷口,小人告退。
軍醫頭也不敢抬的迅速離開,回到了外圍的部隊中才鬆了一口氣,他額頭上都是冷汗。老耳舉起已空無一物的手腕,乾癟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他很明白剛才軍醫想説什麼。等,等什麼呢,援軍?這是絕不會有的,除了守衞都城的近衞軍,剩餘的精鋭部隊則分成了兩個部分。一軍監控着和赫蘭族交界的邊境線,另外一軍則靠近海邊。那裏雖然有着廣闊的大海,但是擅於航海的倭人海盜,還是會不時地偷襲高句麗境內。雖然明知道這些倭人的背後有幕府支持,但處於修生養息的高句麗只能忍耐。
想到這裏,老耳忍不住在心裏嘆息,這回要不是因為那人傳來的情報,大君怎麼會冒着如此大的風險偷襲松巖城,只是怎麼也想不到,顧邊城和驃騎軍從天而降,而那個高戰竟然還活着幾個小小的意外加起來,就如同錐子一般紮在了名為高句麗大軍的這艘皮筏子上,直到其空氣被放光,慢慢沉沒
率領數萬大軍出擊就這樣鎩羽而歸,想也知道寒枝城內的車尚書已經準備好對大君的反擊了吧,他會怎麼對待大君呢老耳將眼光投向數步之外,正背手站立在一棵巨松之下的李振。他一動不動的抬頭仰望着虛空已半晌,彷彿想透過這密密麻麻的松針去看清未知的通路。顧邊城,謝之寒,高戰,老耳在心裏默默地念着這三個名字,原本大君想要用自己為餌引他們上鈎,將其一舉殲滅。沒想到他們反倒將計就計,火燒連營,若不是大君生性謹慎,事先備下了火藥和地道
想到這裏,老耳眼中猛地閃過一抹兇狠,這時樹林外馬蹄聲響,點點人影朝樹林裏走來,老耳立刻恢復了平時的木訥冷漠,他迅速站起身來。那些人影已快步走入,老耳不禁一愣,他們竟然抬着一副擔架,上面躺着的正是大將軍文智。老耳顧不得傷處劇痛,快步迎上前,俯身看去,此時的文智已是征塵滿面,血染戰甲。他怎麼也想不到,在自己的大營裏竟然被人暗算,幸好征戰沙場多年培養出來的直覺救了他,但是腿部也受了重傷,不能再騎馬,只好讓屬下抬着自己指揮大軍撤退。
見到老耳,他眼睛一亮,大聲説:大君在哪裏?可好,這裏不能停留了!文智,我在這裏,你受傷了?可嚴重?李振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毫不在意地半跪在文智的擔架旁邊,皺眉打量。文智見李振第一個關心的竟不是戰況,而是自己的傷勢,眼角頓時一熱,隨即剋制了自己,急聲説:臣沒事,大君,我們的退路被人封了,應該是陽盛府的都督劉成,看來顧邊城和守將石衝故意誘導我們,以為他們的援軍會從正面進攻,但實則是去絕我們退守回國的後路!
果然,神將顧邊城,看來我還是小看了他,原以為石衝那老匹夫私心極重,他應該無法施展才對,沒想到竟然會被他算計,也罷了,當初我們也曾計算過一旦失利無法從邊境回國的可能性,傳令下去,後翼改前鋒,我們反向突圍!李振立刻做出了決斷。
決定進攻松巖城之前,他想到了一切能想到的,可惜,老天爺不幫他,意外頻出。不但沒有拿下松巖城,還平白葬送了高月的性命一想到高月臨死前,那不可置信的眼神,一股熱血猛然衝上心口,又燙又痛,同時背上的傷口也燒灼了起來,那是高戰留給他的。如果不是顧邊城強行將他拉走,他可能會留下來和自己同歸於盡吧,李振微扯嘴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冷笑還是苦笑。
大君,燕秀峯也來了!他的主力前鋒正在攻擊我們的後翼,樸將軍那裏不到萬人估計撐不過半個時辰。聽到李振的命令,文智非但沒有鬆口氣,反而愈發焦急。他們想方設法阻止燕秀峯知道這裏的消息,沒想到他還是在最不該出現的時刻出現了。什麼李振終於變了臉色,這麼説,自己的部隊現在處於南人前後夾擊的狀態之中了。
四周包圍着他們的高句麗士兵聞言也露出了絕望的表情,不遠處喊殺聲已經愈來愈明顯,沖天而起的火光照亮了大地。來的真巧啊李振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幾個字。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他想通了很多事情,那個對自己有絕對誘惑的情報,顧邊城機緣巧合的出現,還有燕秀峯的及時趕到看來自己是為別人做嫁衣了,一瞬間,李振薄薄的嘴唇幾乎蒼白的沒了顏色。
老耳終於也扔掉了那副無波無瀾的死人面孔,他有些急迫地看着李振,如果現在不走,一會兒只怕真的走不了了。也許此次出征的高句麗士兵絕大多數都回不了寒枝城,但這不是他關心的,他只要李振活着。李振的驕傲他最清楚,這回出征,幾次折於顧邊城等人,老耳生怕李振的自尊讓他不肯逃,悄悄給文智做了個眼色,一向眼裏只有李振的他,竟然帶了幾分請求。
文智唯有苦笑,他自然明白現在的境況有多糟糕,明明白天還佔據了上風,哪想到一夜之間就天翻地覆了呢,只怕這次就是自己送命之時吧。就算能僥倖活下去,損失了這麼多士兵的罪責也必須有人來承擔,只希望大君看在自己抗下一切的份上,能夠善待自己的親族,保護他們。
想到這裏,文智正想開口勸李振離開,由自己斷後,李振卻哈哈的大笑了三聲,聲音嘶啞卻鋭如金石相擊。看着他嗜血的表情,周圍的人愈發膽寒,老耳正想開口相勸,李振一揮手:燕秀峯來的好,若是不來,興許我們還真的逃不掉了。文智不禁一愣,李振嘴角兒噙着冷笑説:燕秀峯應該是來撿便宜的,或許有情報,但跟劉成的援軍肯定沒有溝通,我們不回國,也不反向突圍,我們去那裏!李振指向了一個方向。
其他人都還沒有琢磨明白,文智卻眼睛一亮,跟着又有些遲疑:大君,那邊就算我們突圍,那也會是東夷族還有高真族的地盤了,且不説彼此之間曾有的齷齪,這幾個部落都跟赫蘭交往過密,此次赫蘭和天朝爭鬥,我們是拒絕跟他們合作的,您認為他們會幫我們嗎?赫蘭不是戰敗歸順了嗎?應該會將我們交給天朝人吧。不去那裏,現在就死,去了那裏未必!李振恢復了平時的冷漠威嚴,看起來胸有成竹的樣子,原本已經絕望的高句麗士兵頓時又燃起了希望,他們急切地等候着逃亡的命令。
不用多想了,突圍要緊,那些南狗怎麼也想不到,我們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老耳,我記得你説過,那邊有一條通往赫蘭,我們就從那裏突圍;文將軍,留下後衞拖住天朝人的腳步,要迷惑他們,爭取時間,其餘的士卒跟我走,你也一樣,無需多説!李振斬釘截鐵地説。
文智飛快地在心裏盤算了一下,這是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主意,眼下已容不得半點猶豫,他只能咬牙接受,總比現在就被天朝人合圍殺個精光要好。他環視了一下四周,這些將官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親信,現在不論留下哪個都只有一個死,可不等他開口,兩個將官已主動站了出來:大君,將軍,讓我留下吧,就算不能活,也會多拉幾個南狗陪葬的!
好!好!好!你們的親族自有我照顧,子女也視同親生,放心!文智話説的簡單,但誰都能看出他的心痛,那兩人大喇喇地抱拳回禮。一旁的李振什麼話也沒説,忽然躬身給他們行了個大禮,那兩個將軍唬了一跳,連忙跪倒在地。我李振發誓,來日定當殺回松巖城,給你們血祭!李振一字一頓説道。兩個將軍頓覺熱血沸騰,轉身就走,去跟天朝人拼命,卻被李振喚住。他們有些不解地停住腳步,大君還有何吩咐?
記住,如果有可能,就算戰敗你們也不要自殺,而要儘可能地被燕秀峯抓住,他審問你們的時候,一定要強調,我李振是輸在顧邊城手裏的,他是我在天朝的唯一勁敵,我是如何痛恨他又佩服他,這次之所以輸,只因為有他顧邊城,周圍聽到的南狗越多越好,記住了嗎?李振瞬也不瞬地盯着兩個人。
這兩個將官都是行伍的粗人,雖不解大君何意,但仍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會完成任務,文智卻打了個寒顫。看着二人毅然離去,李振心中冷笑,燕秀峯,顧邊城,咱們這才剛開始呢!高戰,你也一定要活到我親手殺你那日李振翻身上馬高呼:好了,保護好大將軍,我們走!剩餘的高句麗部隊迅速收攏,悄然開始逃亡。
你説什麼?!燕秀峯長眉一聳。巨大的壓力讓負責傳話的斥侯恨不得將腦袋埋到地裏去,但他不得不重複道:是,白將軍命小人回報,高句麗人後翼部隊被我軍割裂,幾近全軍覆沒,劉督軍彪下也截住了高句麗將近萬人,但敵人主力還是消失了,也沒有找到敵統帥,只擒獲了一名將官,他們正在繼續搜索。
砰的一聲,燕秀峯手裏的竹簡被重重摔下,頓時散了架,帳中諸將皆寒戰,無人敢言。哼哼,燕帥立此大功,怎麼還這等憤怒,實在是對自己要求太高了些,帶了些憊懶卻清越的聲音在帳外響了起來,跟着一個醇厚的男聲朗聲説道:末將顧邊城請見燕帥!
燕秀峯眼光一閃,臉上已恢復了笑容,大聲道:邊城,文起,快快進來!邊説他邊站起身迎客。顧邊城大步走進帥帳,他一眼就看見了石老將軍。兩人對視,石老將軍笑得一如既往,帶着長者的慈祥,顧邊城也微笑點頭回禮。
二郎,這回多虧你了,老將軍對你可是連連誇獎啊,若不是有你,我天朝疆土定會蒙受損失!燕秀峯一把將欲屈膝行軍禮的顧邊城拉了起來,雙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臂膀上,一臉的欣慰和驕傲。顧邊城恭敬説道:燕帥實在過獎,因有老將軍事事奮勇爭先,運籌帷幄才能禦敵於城外,邊城只是適逢其會,從旁協助,就算有些微功勞也是為朝廷,為黎民百姓效力,不值一提。
哎,你呀辛苦了!燕秀峯親密又無奈地捶了一下顧邊城的肩膀,他的眼光已看向帳外。顧邊城的表情有點怪異:呃,文起説他吃壞了肚子,胃氣不順,怕污了您的帥帳,剛剛離開了。燕秀峯愣了下,只能啞然苦笑,其他將官都在心裏嘖嘖感嘆,也就這位謝大人敢跟燕帥擺架子。
不管燕秀峯心裏怎麼想,顧邊城問道:燕帥,是否找到李振和文智的下落。方才他和謝之寒感覺不對,本想再度混入高句麗軍隊,半路上卻碰到了燕秀峯的前鋒大將白勝帶兵殺入。白勝言明大帥就駐守在松巖城外二十里處,這裏交給他即可,顧謝二人只能迴轉,不然會有爭功之嫌。
一聽顧邊城這麼問,燕秀峯心中惱怒又起,那個白勝實在太過無用,還有劉成,數倍於高句麗潰逃軍隊,竟然還讓主將逃走了。燕秀峯雖然不爽,還是將方才斥侯的話説了一遍,顧邊城凝神想了想,突然脱口叫道:糟了,東夷燕秀峯聽到東夷二字立刻反應了過來,他隨即命令斥侯通知白勝和劉成,阻截高句麗人去往東夷的退路。
顧邊城心裏鬱悶又後悔,自己怎會忘了這個可能性,那個李振果然不是善茬兒,竟敢孤注一擲,不知阿起在東夷那邊有沒有二郎?顧邊城一凜,迅速收斂心神,石老將軍不知何時來到了身旁。燕秀峯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只聽石老將軍説:燕帥實在過譽了,犬子雖不是軍人,但身為臣子,理當出力!顧邊城不動聲色,心裏卻明白這是要當着燕帥的面找回他那寶貝兒子了。一想到手下悄悄告訴自己,謝之寒將石羽塞在客棧糞坑裏了,顧邊城的嘴角微動。
老將軍不要過謙,我已聽人回報,令公子參與挖了一個巧妙的壕塹並擋住了高句麗人的攻城車,這可是大大的功勞,我定當奏明皇上!糟了,一聽到壕塹二字,顧邊城臉色略變。一直偷瞄顧邊城表情的石老將軍生怕他不認賬,壞了兒子性命,趕忙説:這都是二郎手下的智慧,犬子只是從旁協助,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而已。
喔?燕秀峯果然很感興趣,邊城手下能人眾多啊,這回又是哪位將軍立功?不等顧邊城開口,石老將軍急急地説:是個叫水墨的小夥子,別看長得秀氣,真是智勇雙全啊,可惜他話未説完,就敏感地察覺到燕秀峯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可惜什麼
外面不時響起鞭炮和鑼鼓的聲音,那是知道圍城解困,敵人已潰逃的百姓們在競相慶祝。這間客棧位於城西一處安靜之地,客人們早就四散逃走,老闆父子和小二們也都被臨時徵用,只有女眷留了下來。王佐早就探明瞭城中情況,特意選擇此處作為驃騎臨時行營,而不是將軍府。此時除了躲在後院的老闆娘和她兩個女兒,還有塞在茅廁里正擔驚受怕的石羽,整間客棧已被驃騎全部控制,再無外人,明哨暗哨,各司其職。
呃,這是什麼?水墨覺得自己的眼珠子一個勁兒的發脹。手中的布料柔軟又光滑,鮮嫩的石榴紅色,上面精繡着一隻白梅,手工很精細,如果拿回現代鐵定能賣個大價錢,可現在水墨只想將這玩意兒撕個稀巴爛。
兜肚啊,謝之寒半歪在軟榻上,翹着二郎腿,手裏還拿着個梨子在啃,看見水墨暴突的金魚眼他笑得越發開心,你既然讀書識字,想來出身不會太差,不會家裏連兜肚都穿不起吧?看水墨面紅耳赤偏又不敢發作的樣子,謝之寒覺得原本酸澀的梨子也變得美味多了。説起來自打認識了這小子,不,是這女人,自己心裏總是不爽,現在終於逮到了機會,不戲弄她一番出出氣,他就不叫謝之寒了。
看着水墨咬牙切齒地站在原地不動,謝之寒將啃乾淨的梨核彈出,正在琢磨自己該如何是好的水墨只覺得耳邊微風掠過,一抹濕意擦過了耳垂兒。啪,梨核兒掉在了她腳下,水墨摸了下耳朵,有些不滿地看了謝之寒一眼。
你要是不肯自己穿,那我幫你穿好了,謝之寒戲謔地説。水墨不禁火氣上湧,之前還覺得他是在拿自己開玩笑而已,現在這話聽起來卻像是不折不扣的調戲。水墨臉色一沉,抬頭想開口,卻看見謝之寒的表情和他的語氣完全不同,雖然還在笑,但那種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威嚴卻讓水墨把話嚥了回去,想了想才問道:出了什麼事兒嗎?謝之寒微微驚訝於水墨的敏感,但臉上絲毫看不出異樣,只是懶洋洋地説:不管你是因為什麼理由從軍,天朝法令,女子擅入軍營者,殺!最後一個字説的極慢,燈火下他雪白的牙齒閃着微光,水墨哆嗦了一下。
見水墨畏懼,謝之寒哼了一聲:雖説你為天朝也算立下不少功勞,可都城裏那些老夫子們未必會饒過你,更不用説那些謝之寒頓了頓,笑容裏帶了幾分不屑:那些巴不得驃騎軍出狀況的人,你可是顧將軍親自去掉賤籍並帶入驃騎的,若是有人彈劾説他戰場之上還私納妾婢,你的神將大人可就麻煩了。
雖然聽見了謝之寒話尾裏的調侃,可水墨已無心反駁。她來天朝的時日雖不算長,但這裏男尊女卑的社會弊病已再瞭解不過。就像水手不喜歡女人上船會帶來晦氣一樣,軍隊也不允許有女人出入,那些不得不存在的營妓也只能紮營在後方,和牛馬糧草在一起,被男人們視同軍需消耗,半步也不能接近主營。水墨曾親眼見過一個年輕貌美的營妓仗着上官寵愛,竟然不顧森嚴軍規踏入大營,結果被那個她以為已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的男人,用馬活活拖死了。
當時是水墨和魯維還有王大幾人負責收屍,一想到那個曾經如花般鮮麗的女人變得殘缺的身體,水墨下意識捂住了嘴。所以,你趕緊換上這身衣服,我們送你離開這裏,正好這松巖城的守軍都能給你作證,你跌下城牆,生死不明,也省的我們再另想借口,徒授人以柄。説完,謝之寒翻身而起,不再看水墨一眼,向屋外走去,門關上了。
屋子裏忽然變得空蕩蕩的,怔怔地站了半晌,水墨長出了一口氣,男也好,女也好,走也罷,留也罷,從來就不是由自己説了算的。不管怎樣,顧神將和謝美男還是想救自己的吧,不然他們何苦費事,一刀將自己砍了,問題全解。想到這兒,水墨拿起放在一旁的軟布,沾着早就備好的熱水擦拭着臉龐。
嘶一抬手,肘部就傳來一股痛楚,該死的李振,水墨喃喃地詛咒了一句。之前顧邊城已幫她看過,李振的辣手並沒有讓她骨折,只是扭傷而已。明知道痛,也沒辦法讓人幫自己換衣,驃騎都是男人,自己的身份又萬萬不能讓外人得知,水墨只好吸着冷氣,齜牙咧嘴地換衣服。
剛把上衣的帶子解開,正要脱下,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謝之寒俊秀的臉露了一點點出來:若是很痛,我不介意幫忙,説完他立刻關上了門。嘭的一聲,顯然什麼東西砸到了門上。跟着就傳來水墨的呻吟,啊,手,好痛哈哈哈,謝之寒大笑着轉身離開,早已趕回來的羅戰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人寧願貓在門外半晌就是為了招惹這一下?
謝之寒早就看慣了羅戰的棺材板兒臉,他走到院門口,笑嘻嘻地一拍羅戰肩膀,還是女的好玩,回頭得跟酒罈子商量一下給她下點什麼藥,可別一覺醒來,她又變成了那個無趣的小子,你這麼快就回來了?是,謝之寒的瘋言瘋語羅戰好像根本沒聽見,他略躬身回答:末將本想混在敵軍後翼好見機行事,可白將軍的手下來的甚快,那個趙君正又不知內情,主動迎去,我只能退回。
唔,謝之寒邊思考邊説道:陽盛府都督劉成乃是宰相張雋陶的遠房親族,而相府和帥府一向不太和睦,也罷了,讓劉成和白勝兩個去操心,不管這次高句麗為什麼突襲松巖城,現在這個結果已算難得,戰禍沒有擴大,只是苦了邊境上的百姓謝之寒烏黑的眉毛輕皺。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謝之寒和羅戰循聲望去,顧邊城正大步向這裏走來。謝之寒笑説:二郎,這話引人深思,不過真不像你説出的話,若是讓外人聽到,恐怕又是一番口舌。顧邊城走到近前,伸手示意羅戰不必行禮,辛苦了。雖只有三個字,羅戰卻很明白他,只點點頭。顧邊城這才對謝之寒微笑着説:這不是我説的,只是聽到你剛才的話想了起來。
喔?謝之寒來了興趣:那是誰説的,倒要見識一下,能有這等見識者,非凡品也誰説的,顧邊城不禁想起那日在林中宿營,水墨教魯維識字時所念的這幾句詩,他問:阿起,石羽呢?顧邊城的不答反問讓謝之寒一怔,跟着他就反應過來:有什麼不對嗎?
顧邊城有些無奈地搓了下臉上的疤痕,石老將軍為了自己兒子已不顧一切,他把水墨的功勞給抬了出來。謝之寒問:不是決定讓水墨死嗎?顧邊城搖搖頭:我還來不及説這話,他的手下已來通報,聲稱見到水墨生還,看來他一直在監視着我們的行動,幸好我來不及説,若不然,燕帥定會懷疑你我動機。謝之寒眼瞼微動,一抹怒色從他眼中滑過。他特意讓水墨先行迴轉城中,以為趁亂不會有人注意變裝的水墨,沒想到還是躲不過有心人的追蹤.
這麼説,就算我們讓水墨恢復女兒身,跟着那個戲團一起撤退也不可行了?羅戰沉聲説道。松巖城因為被突襲,正好有一個前來賣藝表演的雜耍戲團被困在城中,現在雖已解圍,不要説這些外來人,就是本地的富户們也決定要暫時離開這危險之地,誰知道高句麗人還會不會殺個回馬槍。
非但如此,燕帥對水墨的計策很感興趣,石老將軍似乎為了討好我們,更將水墨的英勇表現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看來他想以此抵消他兒子在戰場上的惡行,燕帥決定親自召見水墨問詢一二,言稱如果屬實,不吝嘉獎。説到這兒,顧邊城眉頭也皺了起來,抬眼問道:水墨人呢?
正在評估事態發展的謝之寒沒有言聲,羅戰無聲地指了指對面的房門,顧邊城下意識扭頭看去時,門吱呀一聲開了。水墨眉頭輕蹙地整理着衣衫往外走,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衣服大概怎麼穿她還是知道的,只不過現在女子的服飾有點偏向唐代風格,抱衣齊胸,裙腰高束,外套窄袖小衣,權勢及富貴之家的女子還要披錦帛。
謝之寒這身衣服是從老闆娘女兒那裏要來的,自然不是什麼綾羅綢緞,他讓留了一個銀錠子就當是買的。那年方二八的女子見了謝之寒之後連動都不會動,只會面紅耳赤的渾身哆嗦。按照王佐私下裏的玩笑話,若是謝大人肯對那小妞笑笑,別説一身衣服,就是要她那身皮都會毫不猶豫地扒下來送給大人。
穿慣了裹得嚴嚴實實的軍衣,突然露了半拉胸脯出來,總讓水墨感覺涼颼颼的,彷彿衣服沒有穿好。可不論再怎麼往上拉,這抱衣也變不成套頭衫,水墨只能將外衣繫緊。剛一開門,忍不住打了哆嗦,雖然已是春天,但地處東北方,身上這套衣服仍不能抵禦寒氣,屋裏温暖倒還好些。揉揉鼻子抬頭看去,這才發現顧邊城和羅戰都回來了,他們正扭頭看着自己,沒人説話。
正埋頭盤算的謝之寒感覺到了異樣,他慢慢轉回了身,雖是一身粗布衣裙,但仍能顯出水墨纖細高挑的身材,頭髮沒有盤髻,而是編了一條粗粗的烏黑髮辮垂在背後。因為一直扮男裝,她並沒有劉海,反而露出了她潔淨的額頭,愈發襯得她眉清目朗,幾絲碎髮飄散在耳際,露出的肌膚顯得細白柔膩。女裝突顯了水墨女人的一面,但偏偏她又有着一股與眾不同的英氣,不似一般女子的柔弱婉轉,明明表情裏帶着幾分不自然,但眼神依舊清亮直率
之前在李振大營並未看的清楚,謝之寒現在只想着,驃騎軍這麼多精明漢子,怎麼會以為她就是他呢。顧邊城不自覺地撓了下手腕,那上面的紅疹想來已經消失了,雖然有所感覺,但若不是此次進城時我説我月事來了,你們信不信啊?那時她是這樣説的吧,周圍都是驃騎兄弟。看着對面有些不安的小女子,顧邊城的臉竟微微一熱,她真敢説啊。
羅戰摸了一下腰際,那裏有一個小小的瓷瓶,他和水墨在水道里掙扎之時,無意間纏繞在他手指上的
三個男人都看出來水墨好像越來越不自在,想來女人終究都是羞澀的吧,哪怕歷經戰場廝殺。顧邊城剛想開口解圍,阿嚏!水墨一個沖天噴嚏就打了出來。她吸溜了一下鼻子,苦着臉道:你們看完了嗎?能進屋嗎?這衣服有棉襖沒有?
咔噠,咔噠,馬蹄的敲擊聲在安靜的清晨彷彿能傳出很遠,一個馬隊正安靜地前行着,雖然人數眾多,但沒有交談,而且涇渭分明。初升的旭日照亮了天邊,朝霞漸漸淡去,馬隊中可以清楚的辨別出鐵甲和黑色戰袍的區別。
位於隊伍中央的是一輛裝飾精美的馬車,馬車旁邊護衞的騎士們面無表情,遠處天際忽然傳來一聲鷹嘯,隊伍中有不少人抬頭看去,領隊的校尉孫超有些疑惑,轉頭想喚手下過來。他身側的一個騎士忽然笑言:孫校尉,此處離松巖城還有多遠?大概有五日的距離,孫校尉恭敬回答。是嗎?騎士微微一笑,看來想要跟燕帥同行,多受些教益是有點難為了。孫校尉點點頭,應該是趕不及了,不過元帥早有言在先,定與您在都城共飲!
騎士表示明白,英俊的臉上都是謙和的笑容,卻不再多言。一安靜下來孫校尉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事兒,再一抬頭,已沒了老鷹的影子,想了想也沒放在心上。心裏卻琢磨着旁邊這人雖是異族,但漢話説的真好,不但會引經據典,對我天朝禮儀也極其熟悉。
不過,異族就是異族,眼珠子竟然都是兩個顏色的
蔚藍色的天空遠遠望去漸漸淡了起來,片片白雲悠然飄過,陽光時隱時現。水墨痴痴地望着天空,當光芒大顯的一剎那,她彷彿感覺到瞳孔正在燒灼,眼前發白,頓時什麼都看不見了。閉上眼,生理性的淚水開始滋潤眼膜,因為暫時的失明,其他的官能一下子靈敏起來,草葉拂過臉頰的感覺,草中鳴蟲的低唱,甚至可以聽到遠處隱約傳來的山泉叮咚水墨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微涼的風和温暖的陽光,這才是生命的感覺吧唔!水墨悶哼了一聲,勉強睜眼看去,模糊中,一隻大腳正半點不客氣地踢着她的大腿。
見水墨睜眼,王佐咧開大嘴笑説:你小子還要裝死多久,快,輪到我們進攻了,咋還哭了?你小子真沒用!説完作勢欲踢,水墨迅速翻身站了起來。不遠處的驃騎戰士都鬨笑起來,一個小個子男人拍着魯維的頭笑説:我早就告訴你,你那哥哥沒事!又不是小娘們,風吹吹就倒了,雖然長得是有點像啊,哈哈哈。康矮子,你是嫉妒人阿墨長得俊,比你受那些村妞兒歡迎吧?另一個漢子大聲嘲笑,其他人也跟着起鬨,兩人登時掐在了一起。魯維只能訕訕地一笑,還有些擔心地看着水墨,水墨衝他搖搖頭示意沒事,他這才放下心來。
腰痠背痛的水墨被王佐強拉回了場中,他們在玩一種類似於足球加橄欖球的古代蹴鞠遊戲。在水墨看來,與其説是遊戲,還不如説是一種士兵們多餘精力的發泄,規則就是沒有規則,誰有力氣誰跑的快,把球扔進對方的篾片筐子裏就算贏,當然,其間會有無數的野蠻人來攔截你,一場比賽下來,出點兒鼻血算正常,骨折都不新鮮。
方才她就是被不知從哪兒飛來的球給放倒在地,其實戰士們或多或少都在照顧着她,因為大家都知道水墨只有腦子好使,得輕拿輕放。而水墨之所以參加這種遊戲只有一個理由,她,不能讓燕秀峯的人發現,自己是女人。雖然現在看起來所有人都很放鬆,但水墨知道,私下裏有很多雙眼睛在盯着這裏
場地四面環繞皆是青翠田野綠樹,隴間各種作物欣欣向榮,不少農人正在不遠處的田中忙碌,趕牛扶犁,看起來一派無慾無求的田園風格。只是再望周圍看去,數不勝數的帳篷駐紮在林間空地裏,衞兵甲冑分明,不時有人進出大營,但因為森嚴的軍紀,反而靜的出奇,除了偶爾的戰馬嘶鳴,就只有軍旗烈烈迎風之聲。
大帳位於正中央,順着它的位置繼續向東方看去,影影綽綽中立着一道雄奇的影子,那就是日出之城緋都,天子所在。
來到緋都郊外已整整十日了,按照天朝律法,非天子召喚,不得帶兵擅入。在距離城外二十里的地方,燕秀峯和顧邊城主動下馬紮營,請安的校尉早就帶着二人的奏摺入了都城。皇帝因為連勝赫蘭和高句麗,龍心大悦,提前讓欽天監勘查了天象時辰,進行了大祭,慰告祖先和黎民百姓,天朝國運昌隆。燕秀峯,顧邊城還有石老將軍都皆奉旨隨祭,早早地入了都城,謝之寒卻留在了大營,每日裏悠哉遊哉地和戰士們習武,打獵,釣魚,還有
呼的一道鋭風襲面,水墨本能地一側頭,牛皮製成的皮球擦着她頭皮就飛了過去。水墨眼睛都豎起來了,能這麼幹的再沒有別人,果然,不知何時到來的謝之寒正笑得一臉挑釁。王佐大聲説:大人,這可不行,您要上場,你們那邊就多一人了!謝之寒頭髮彷彿有些濕,只簡單地用青色布條繫了個髮髻,愈發顯得他眉目俊秀。本來一腔怒氣的水墨突然覺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的,那日無意間看到的景象再度浮現
謝之寒倒沒注意到水墨的臉色變化,反正這小子,不,這女人看到自己的時候永遠沒有什麼好臉色,就是對着譚九那酒鬼笑得也比較甜。聽到王佐抗議,他想都沒想,順勢飛起一腳,離他最近的康矮子就捂着屁股,踉蹌着跌了出去。其他戰士哈哈大笑,謝之寒嘴角一翹:現在公平了吧,來吧!王佐,你這個常勝將軍不是嘴皮子磨出來的吧!王佐怪叫一聲,撲身上前。看到謝之寒那堪稱詭異的笑容,水墨嚥了口吐沫,悄悄從地上攥了一把塵土。
啊!被濃重的男人體味包圍的水墨尖叫了一聲,哪個缺心眼的還在往上撲,哎喲,誰在踩我的小腿?靠!自己屁股上亂掐的那隻手是誰的?!阿墨,快點!哎喲!魯維臉紅脖子粗的用力給水墨撐起一個空間,想讓她從人堆裏爬出來。水墨也急眼了,被這麼多彪形大漢壓在最下面,不壓死也得憋死,她玩了命的往外掙扎,誰攔撓誰,就聽驃騎戰士們痛罵連連,但為了勝利,沒人肯後退。就在水墨覺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一隻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一把拽了出來。
新鮮空氣奔湧而來,水墨喘息了半晌終於能挺直了腰,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緊緊抓着顧邊城的手腕。他的銀盔被陽光照得雪亮,雖然看不見他表情,但水墨就覺得他是在笑,忍不住也笑了出來:你回來了
不遠處,幾匹馬正安靜地站在營地外,馬上的騎士沉默的看着熱火朝天的球場,水墨纖細的身影在人高馬大的驃騎戰士中很顯眼。雖然隔得有些遠,彷彿也能感受到她的愉悦。嗚營地突然響起了號角,不遠處,由馬隊保護着的一輛華麗馬車正徐徐而來
燕帥,那赫蘭蠻子真的願意歸順我天朝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啊!石老將軍撫着自己花白的鬍子望向前方,那裝飾精美的馬車分外顯眼,周圍佈滿了赫蘭戰士。坐在馬上的燕秀峯淡然一笑,赫蘭巴雅雖出身不高,但卻是識時務之人,既然他們的天神選定了他作為赫蘭的大汗,他又願意做順臣,那我們也不宜多起干戈,我天朝以仁善為本,當今聖上仁孝,數次下旨,止戈減税,我們做臣子的更當體貼上意不是嗎?聽他這麼説,身邊的武將文臣立刻同聲附和。因他身處在人羣的最前方,所以沒人能看到他眼底的那抹諷刺。
呵呵,燕帥説的是,倒是老夫想得左了,戍邊多年,人的視野也變得狹窄起來,石老將軍自嘲地搖搖頭。人老成精的他這番話話説得極巧妙,既恭維了燕秀峯,又説明了自己身處邊陲信息不暢同時表白自己戍邊多年,餐風露宿的辛苦。燕秀峯心裏自然明白,這老傢伙平日裏不知得了多少好處,竟然還敢叫苦,這次若不是驃騎軍適逢其會,只怕他未必保得住松巖城。不過眼下還是需要這樣的人為燕家看門護院,想想姐姐現在的處境,燕秀峯眉頭微蹙,忍不住看了一眼左後方,可惜顧邊城全副盔甲,並看不出表情來。
戰場上沒有決出生死,現在反倒要迎接他,謝之寒策馬巧妙地停在了顧邊城身側,眯眼看着身穿赫蘭傳統服飾的馬隊漸行漸近。這是陛下旨意,再説不戰而屈人之兵總是好事,顧邊城沉聲説。謝之寒聞言冷笑一聲,不戰?若不是我們奮戰,他們會屈服嗎?現在倒好,反倒是滿嘴禮儀良善的人摘了果子!阿起!顧邊城輕喝,見謝之寒根本不在乎的樣子,他有些無奈,想了想又説道:殿下問你,何時歸府?他話音剛落,謝之寒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有那雙極漂亮的眸子越發清澈。侍立在後方的小兵忽然打了個哆嗦,他有些不明所以地四下張望,心想這股寒氣從何而來,又要變天了?
顧邊城知道自己勸也是白勸,殿下的話他不能不轉達,但僅此而已,不論阿起做什麼樣的決定,自己總是會站在他那邊的。感受着謝之寒身上傳來的殺氣,顧邊城不發一語,只是輕攏馬頭,赤鴻明白主人心意,輕巧的向後挪動半步,與謝之寒的烏雲並肩而立。那股寒意如同來時一般忽然消失了,兩人沒再多説半句,卻同時微微一笑。
主人,那燕秀峯倒是説話算話,真的親自來迎我們了,身材魁梧的貝古自以為小聲的説,依然震得旁人耳膜嗡嗡作響。一路上從被行來,隨着氣候轉暖,沿途的城鎮也日漸繁榮,生於草原,慣於遊牧的赫蘭人從沒見過這等繁華興盛的景象,他們又好奇,又欣羨,怨不得大汗説,拿下天朝,就可以過神仙般的生活。可惜,己方戰敗了,而且還要
貝古,你閉嘴,要知道南人多有精通赫蘭語言的,若是因你説錯了話,影響到大汗,我要你的命!蘇日勒低斥道。貝古下意識地按住了嘴,他狗熊般的身材做這個動作看來有幾分可笑,可週圍的赫蘭戰士非但無人發笑,反而臉色更加嚴肅。赫蘭巴雅聞言一笑,回頭正想開口,蘇日勒身子一縮,不自覺地做出了防禦反應,主人,燕秀峯來了。赫蘭巴雅眼光微閃,再轉回頭來,臉上已是一副温文有禮的表情。他雙腿略用力,戰馬快跑幾步迎上前,按照赫蘭禮儀撫胸高聲説:燕元帥,勞您親自出迎,小王惶恐。
燕秀峯大笑縱馬上前,禮貌的抱拳説道:大汗果然如約親至,本帥自當出迎,另,我已將大汗手書奉給皇上,吾皇甚是喜悦,請大汗在此稍作休息,隨後同我一起覲見陛下如何?赫蘭巴雅瀟灑地一拱手:我們赫蘭有句話,來者是客,全憑主人吩咐,無不遵從。
好!燕秀峯叫了一聲,然後回頭招手,又笑説:大汗,他們兩位跟您也算熟人了,特奉旨來迎。赫蘭巴雅微笑着對縱馬上前的顧邊城和謝之寒撫胸一禮,顧神將,謝大人,我們又見面了。顧邊城禮貌地拱拱手,是啊,大汗來得甚快。戰場上已生死搏殺數次,但從未離得如此之近,兩個男人認真地打量着,評估着對方,雖然都表情温和,但沒人肯先挪開目光。一旁的謝之寒似笑非笑地説了句:大汗?敢問貴部落二王子現在何處?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是大妃所生吧?
謝之寒的話意有所指,但赫蘭巴雅眼睛都不眨一下,反倒帶了點傷感似的説:先父和二弟一時糊塗,擅自進攻天朝,犯下大錯,因此各部落族長決定,讓二弟閉門思過,巴雅也只能勉為其難,暫行大汗之職,只願能夠兩族交好,和平共處。想到二王子被國師帶走時那目呲欲裂的模樣,赫蘭巴雅心中冷笑。
謝之寒長笑一聲:原來如此,看來戰爭也不是全無好處,是不是啊,大汗?赫蘭巴雅異色的雙眸閃閃發亮,笑得更是温和:是啊,這都是拜您們所賜,我,深記於心。一旁的燕秀峯微笑着聽着他們唇槍舌劍,卻不插一言。
躲在人堆裏的石老將軍不自在地在馬上挪動了一下身子,這幾個男人的氣場讓他十分的不舒服,不禁暗自嘆息自己是不是老了。要不是為了自己那個不孝子,他寧可留在松巖城,也不願來面見皇帝,領那所謂的功勞。想到這裏,他偷眼看了看顧邊城和謝之寒挺拔的背影,明知兒子就在他們手上,卻不能明着去討要。他心裏唯有苦笑,想要救兒子不假,可燕帥為什麼要出這個損人不利己的主意呢?
好了,想來大汗一路辛苦,不如先行休息吧,燕秀峯看了看不遠處的馬車,卻沒再多説,只是做了個請的手勢。赫蘭巴雅微笑着策馬行進,眼光看似不經意,但實則周圍眾人面容都已入眼底,卻沒有看到那個只相處了兩天,卻改變了自己命運的身影。赫蘭巴雅一邊微笑着與燕秀峯閒談,一邊掃了跟在後側的顧邊城一眼,殺父之仇,怎能不報,就算你將他藏在地底,我也會把他挖出來的!想到父親的慘死以及那時自己的無能為力,那是自己第一次恐懼,第一次祈求赫蘭巴雅的笑容愈盛,只是牽着馬繮的手用力收緊,纏繞在指間的冰涼銀飾再度在他手心烙印下兩個字,水墨。
此時水墨正被幾個侍衞打扮的人用刀指着。她方才見到御醫府外這些人,正在猶豫要不要過來,就被人包圍,隨即被帶到了一頂素轎跟前。看裝束,你是驃騎軍的?一個略尖的聲音在轎中響起,水墨下意識點點頭,她手裏正拎着一個皮口袋,裏面放着謝之寒讓她帶給譚九的藥材。
蠢材!啞巴嗎?回話都不會!一個更尖鋭的聲音戳刺着水墨的耳膜,是個白淨的年輕人,穿着一件淺灰色的制服侍立在轎外,長得不錯,只是神情倨傲。水墨雖然有些不爽,也知道這是天朝的首都,人在屋檐下,得學會裝孫子,她立刻低頭答道:回大人的話,小人確實歸屬驃騎。
嗯轎中之人不陰不陽地哼了一聲,不等他再開口,譚九已從衙內迎了出來:白主事,您怎麼親自來了。水墨不禁有點吃驚,這酒罈子平時瘋瘋癲癲的,面對顧邊城和謝之寒也是平起平坐的,怎麼對轎中人如此客氣。雖然笑容有點假,但他確實是在盡力笑。
譚御醫,老奴是去公主府傳旨,最近老毛病犯了,順便跟您討點藥,白主事説起話來不緊不慢,水墨卻覺得他的聲音讓人很不自在。譚九趕忙將手中的藥包交給那個年輕人,然後叮囑了兩句。白主事道過謝又説了句最近娘娘身子不爽,可能要麻煩譚御醫去看看。譚九一愣,習慣地搓搓自己鬍子拉碴的下巴:白主事,我離開都城之前,給娘娘配的方子已留下了,再説還有桂醫正接手,怎麼會哼,老奴説的是皇后娘娘,您別誤會,白主事淡淡説了一句,譚九臉色略變,又躬身説:臣明白了。
是嗎,我可不知道你明白了什麼,好了,走吧,白主事跺了跺轎底板,轎伕們立刻迅速又穩當的將轎子抬起,聽得一頭霧水的水墨只能學着譚九的樣子恭送。水墨,你找到譚大夫了嗎?王佐的大嗓門響了起來,話音未落,他就看到了那頂轎子和轎外的年輕人,立刻停住腳步,跟着一起去拴馬的魯維一下子撞到了他後背,揉着鼻子剛想開口,一隻大手已捂了過來。
目送着轎子離開,王佐大步上前,拼命壓低嗓門問:譚大夫,那是白主事吧,我看見他手下的狗腿子了!小聲!譚九低喝了一聲,眉頭已皺成了一團,這是什麼地方,你還信口胡説!王佐訕笑着撓撓頭皮,聲音又壓低兩分:您當我願意來都城啊?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
好了,別廢話了,你和水墨怎麼來了?譚九長出了一口氣,看似勉強讓自己精神一點。謝大人説,這是您急要的,就讓我送來了。,水墨恭敬地説。譚九有些納悶地接過袋子查看了一番,嘀咕着,艾草而已,又是什麼要緊的了。水墨和魯維面面相覷,之前號角聲響起沒多久,有人傳帥令給顧邊城和謝之寒,沒過一會兒,謝之寒就命令自己給譚九送藥,王佐和魯維陪同。譚九雖然不解,還是招呼着水墨和王佐等人跟他進去,水墨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古代的御醫院,在門外就聞到一股子中藥味兒了。
白主事所乘的宮轎安靜地行進着,早有侍衞將閒雜人等驅趕開來。走了一會兒,白主事忽然問:白平,那小子是叫水墨?轎外的白平一怔,立刻回答道:小的聽着像是這個名字。唔白主事又不説話了。心眼靈活的白平忍不住開始猜測,那個看起來長相秀氣的士兵為什麼會引起主事大人的注意,要知道,身為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侍從,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水墨,水墨這名字挺特殊,好像聽過似的,白平琢磨着,他腳步忽然一滯,差點蹭到轎子,趕忙穩住腳,然後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還好,沒被人發現,尤其是沒被白主事發現。水墨,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日燕元帥和一個姓石的將軍前來給皇后娘娘請安,自己正好去給她送賞賜,在門外彷彿聽到他們曾提起這個名字,説是要賜婚
想到賜婚,皇后,還有燕元帥,白平下意識地回憶着水墨的容貌舉止。要説外表在男人裏算得上清俊了,個頭適中,看起來文縐縐的,只是那雙眼有點野性,雖然他很快地掩飾了自己的想法。哼,白平不屑地撇了下嘴,名聞天下的驃騎又如何,在都城裏,他們什麼也不是
咳咳,轎中的白主事忽然輕咳了兩聲,白平心中一凜,立刻凝神屏氣不敢再胡思亂想,略一抬眼皮才發現,緋紅色的宮牆已近在眼前,四周早已安靜下來,之前街市上的熱鬧喧囂和這裏的森嚴肅穆彷彿是兩個世界。特意挑選出來的禁衞們,各個體態威武,手持金瓜,腰攜佩劍,目不斜視地守衞着皇城。
白平入宮快十年了,但每次見到這樣的場景,他還是會不自覺地緊張。當初他和同伴們一起從西仁門進宮,可到現在還活着的屈指可數,白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白宮監,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看見這個高大白平登時打起全副精神,告訴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擺出了慣常的笑容應道:海隊正,今天是您當值啊。
正是,被稱為海隊正的男人微笑着一抱拳。白平微笑着將轎簾掀開,露出了白主事那蒼老的臉,轎中略暗的光線愈發襯得他眼珠渾濁,但在場的人都知道,這宮裏沒幾個人敢直然面對他的目光。海隊正恭敬的彎身行禮,白主事。嗯,老奴今日去公主府宣旨,隊正辛苦了,白主事淡然地點點頭,然後手指微動,白平立刻將出宮的關防送上,等海隊正蓋印之後,才小心收好。
跟着白平一愣,他發現海隊正竟然上前去搜查了一下轎內的情況,迅速卻仔細,然後一拱手,主事慢走。在一旁發呆的白平這才反應過來,趕忙上前把轎簾放下,轎中人的氣息讓他汗毛直豎,海隊正卻好似沒有任何感覺,依舊執禮嚴謹,但並不卑微。
宮轎繼續向內城走去,白平小聲嘀咕了一句:這海平濤仗着逍遙王府的勢力,竟然連主事您都不放在眼裏,做事如此無禮。他説的極小聲,但明白白主事肯定聽得到,可過了半晌,轎中沒有一絲回應,白平吞嚥了一口乾沫,也不敢再開口。
過內城安平門就不能再坐轎了,裏面是禁宮,除了皇族,沒人有權利坐轎,只能步行。白平扶着白主事下轎,白主事枯乾的手沒有一絲温度,還帶了點黏膩的冷汗,弄得白平十分的不舒服,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愈發殷勤。你看不上海平濤的行事為人嗎,也是,將才和奴才終究是不一樣的,白主事突然乾巴巴地説了一句。白平打了個冷戰,低頭偷眼看去,白主事的目光卻落在而來未知的地方。
白平覺得自己脖子發緊,但他知道白主事的規矩,問話必須回答,儘管他看起來像自言自語。腦子飛快地轉了幾轉,白平小心措辭説:原是小人愚笨,説錯話,狗眼看人低,讓您生氣了。白主事好像沒聽到一樣,只喃喃自語了一句:笨點好,笨點長命。説完徑直邁步向前,白平趕緊跟上一步攙扶着他往前走,這時早有伶俐的小宮監跑來回報,皇上現在玲瓏閣讀書。
一路上兩人無語,不時遇到的宮監宮女們,見到白主事都立刻退避兩旁,恭敬地行禮等他通過,白平下意識地挺胸抬頭,享受這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感覺。白主事看起來老態龍鍾,但步伐並不慢,走了不到一刻,一幢恍若漂浮在水面上的精緻樓台已現了出來。這玲瓏閣乃是仿造江南名園得月坊所造,全以三百年以上的杉木製成,沒有半顆鉚釘,全憑榫頭和巧妙的構造搭建而成,當今皇帝最喜愛在這裏讀書作畫。
越靠近玲瓏閣,附近的宮人和禁衞也就越多,他們的站位很有學問,即能隨時伺候皇帝需要,卻又不會隨便地冒犯皇帝的龍目。當皇帝推窗展望時,只會看到湖光美景,而不是一大堆木頭樁子一樣站立的男女。
主事回來了,一個穿着素色宮服,雖已過韶華,但風韻依舊的美人迎了上來,白主事難得的笑了笑,白平更是不敢怠慢地行了個宮禮,周司闈。美人微笑着點點頭。司闈,顧名思義,皇帝日常休寢皆由她管理,雖然哪位妃子承御更多的是由皇后來決定,但負責記錄的司闈也同樣重要。若是得罪了她,在時機來臨之時,給你報個見紅不潔,下次再想伺候皇帝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長寧公主殿下可安好,周司闈微笑着問。白主事點頭笑説:安好,我已帶你問候,殿下還命我帶了東西給你,説是王爺從北疆帶回來的小玩意兒。周司闈嫣然一笑,半蹲行禮:多謝殿下賞賜了,對了,她把聲音壓低了一點:王爺還沒回府嗎?白主事搖了搖頭,彷彿帶了點苦笑:只是把禮物讓顧將軍送回來了,人還是留在郊外大營。
周司闈咬了下豐潤的下唇,悄聲説:方才皇上還在難過,説唯一的表兄弟現在也沒有從前親近了白主事微微嘆了口氣,沒有接話,正準備邁步離開,餘光卻看見一個穿着粉色宮紗的俏麗女官正站在玲瓏閣門外,顧盼生姿。
是玉琳姑娘,白平輕聲説,心裏則琢磨最近一直在跟皇帝置氣的皇后怎麼會主動登門。白主事扭頭去看周司闈,她略帶了兩分苦笑:方才皇后娘娘來了,皇上命我在外等您,稍待再去回事。她説的含糊,但白主事聽得很明白。皇后出自燕家,有一位貴妃姐姐的顧邊城卻和逍遙王府的謝之寒走的更近,三足鼎立,都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但私下裏那就是暗潮洶湧了。想來皇帝也不願意當着皇后的面,提及長寧公主,謝之寒的生母,為了儲嗣之事,她和燕家之間並不愉快。
周司闈不動聲色地觀察着白主事的表情,但她只能挫敗地發現,這個皇帝最信任也最貼心的近侍臉上,她什麼也讀不出來。不等她再開口,閣樓的木門被人嘭的一聲推開推開,頓時所有人都低下了頭,白主事不露痕跡地往旁邊退了半步,隱在了一從綠樹之後。他只看見了鵝黃色的裙襬還有金色的披帛在陽光下閃着微光,行進間佩環叮噹,想來皇后還是維持着自己的高貴儀態,只是步履略匆匆了一點。沒一會兒閣樓前再度安靜了起來。沒人説話動作,但氣氛多少輕鬆了些。
白主事又等了等,這才自行邁步向前,守在門邊的小宮女乖巧地幫他推開了門。一進閣樓,白主事一腳就踩上了什麼東西,低頭看去,是份散亂的奏章。他彎腰撿了起來,卻半眼也不看,正想放回龍案上,一個略帶了幾分沙啞的聲音響起:白震,你説那水墨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驃騎軍士,就算立了些微功勞,又怎麼會讓燕家人如此上心呢?
白主事眼光一閃:皇上,就算是一粒沙掉在眼裏,怕也是不舒服的吧,説來也巧,方才老奴竟見到這個人了,就在御醫館外,好像是王爺派他回來送藥的。喔?皇帝戰無疆聲音裏帶了幾分興味,他本來半倚在窗前的軟榻上,這時回過頭來,看着白主事問道:此人何狀?
正午的陽光最亮,映着水面波光鱗鱗,反射到皇帝的臉上,顯得他有些虛幻。如果水墨在此,她一定會張大了嘴巴,謝之寒容貌非凡,而這位皇帝竟然跟他長得有七八分相像,只是一雙眼温柔如水,全不似謝之寒的冷澈
五月初八,黃道吉日,百事宜。
阿墨,我又想解手了,我憋不住了,魯維邊説邊不自在地動了動腿。水墨忍不住一笑,側身低聲道:當初你第一次上戰場也沒有這麼緊張啊,再説你已經去了茅廁三趟了,再去也是白搭。魯維漲紅了臉想要反駁,騎在側前方的王佐清了清嗓子,他立刻閉上了嘴。水墨看似乖巧地低頭,實則在打量着四周的環境,沒辦法,一個現代人不論去哪個王朝,恐怕對皇城都是最感興趣的,水墨暗自拿緋都和她熟悉的紫禁城作比較。
遠遠望去,緋都的城牆也同樣是硃紅色的,瓦卻是灰色和青色相間的,看起來沒有紫禁城那樣巍峨大氣,卻多了幾分秀麗和精巧,而最大的不同卻在於,紫禁城位於城市的中心,緋都卻依山而建,抬頭望去,不僅能看到隱於蒼翠中的宮台樓閣,甚至隱約有瀑布水聲傳來。這樣依山傍水的宮殿設計水墨從沒見過,她忍不住感嘆古人的巧思,先不要説優美的自然環境,就是為了戰鬥,這也是個易守難攻的皇城。
想到這兒,水墨忽然自嘲地搖了搖頭,這才打了幾仗啊,竟然想起攻防之事。站!一聲呼喝響起。領騎的王佐聞聲伸出右手一握拳,所屬驃騎人馬立刻齊刷刷地站住,一時間,除了戰馬的呼吸聲,再不聞一絲動靜。示意驃騎人馬停留的男人一身錦衣戎裝,看到驃騎的表現,他忍不住點了點頭,來來往往這麼多皇親貴胄的親衞部隊,包括燕帥的親兵,沒有一隻比得上驃騎。
王校尉,他跨前幾步,抱拳施禮。王佐不敢怠慢,翻身下馬迎上前去,海隊正,多日不見,風采依舊啊!哈哈,海平濤大笑了兩聲,一拳捶在了王佐肩上,你小子,幾日不見,倒是文縐縐起來了,看來你不是去打仗,而是去唸學堂了吧。看來王頭兒和那位大人很熟啊,魯維低聲説。水墨微不可見地點點頭,那位海隊正身形高大卻面貌温文,笑聲又很爽朗,給人以好感。
見到在軍隊裏的老朋友王佐有些感慨,若不是海平濤出身世家,為家世所累,恐怕現在驃騎軍中早有一席之地了。看着海平濤熟悉的笑容,王佐忍不住壓低了聲音説:老海,你這樣與驃騎親近,不怕惹麻煩嗎?你現在可是,呃,宮裏的人。海平濤聞言一哂,:不與你親近,我也早就烙上驃騎的印記了,我一心為國,為君上,光明正大,何懼人言。王佐聽他這樣説,頓時咧開了大嘴,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膀:好小子,還是當初那個海倔頭,要是你沒離開驃騎該多好,現在官職肯定比我大他話音未落,謝之寒清越的聲音已響起,人家現在的官職也比你高啊,王佐。
王佐聞聲看去,顧邊城,謝之寒還有羅戰正縱馬而來。水墨早就看到了他們,估摸了一下方向,應該是從城外駐軍的大營直接過來的。看着一身紅袍絲冠,臉上帶了幾分不耐煩的謝之寒,水墨有點吃驚。平日裏只見他穿過戎裝,雖嬉笑怒罵仍顯得冷峻,可今天的華服,卻讓他看起來充滿了上位者的威嚴,旁邊的魯維早就瞪大了眼。
今次連戰赫蘭和高句麗並取得大勝,當今聖上決定親自獎勵有功之臣,而功勞簿上,赫然有着水墨的名字,因此她雖然只是驃騎小小親衞,也得到了面見龍顏的機會。聽到這個消息,水墨有些不知所措,自從她來到天朝,就沒遇到什麼好事兒,雖説能見到所謂的皇帝,儘管在歷史上不曾留名,那也是難得的機會,可萬一再出什麼幺蛾子,水墨一想到那種情景就開始打哆嗦。軍隊廝殺雖然兇險,好歹是明面上的,就算死也知道是為什麼,可宮廷
水墨本想找藉口推辭,可顧邊城告訴她,她的軍功是由燕秀峯大元帥親自稟報的,而且皇帝陛下對她一個小小的賤卒卻能立下如此多的功勞也很感興趣,指明要接見她。退無可退,水墨唯有苦笑。好在之前為了掩飾消失的喉結,水墨假稱受傷,脖子上一直系着圍巾,倒也沒人在意。
王爺,將軍,驃騎軍戰士齊齊在馬上行禮,海平濤驚喜地轉身迎了過去,屈膝行禮,末將海平濤見過王爺,將軍,您們怎麼來西仁門了?重臣們都在東禮門迎賓。旁人只覺得影子一閃,顧謝二人已然下馬,顧邊城一把將海平濤拉了起來,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辛苦了。區區三個字,海平濤卻覺得自己眼眶微熱,忙低頭,將波動的情緒壓了回去。謝之寒冷冷一笑:老海,回頭求求皇上,再將你調回驃騎就是,你那個喜歡做看門狗的爹,不理也罷了。
此言一出,四周頓時靜默,顧邊城低喝了一聲:阿起!謝之寒哼了一聲,不再理會,大搖大擺地走開了。看着他的背影,顧邊城和海平濤相對苦笑,不等顧邊城開口,海平濤搖頭説道:將軍,我知道王爺好意,可惜,不論他再有不是,也是我爹,為人子女者,唯孝也。顧邊城輕輕嘆了一口氣,抓着海平濤的肩膀一握。
海平濤灑脱一笑,上前跟羅戰擁抱了一下,不善言辭的羅戰沒説一個字,但水墨能感覺的到他們之間的深厚情誼。海平濤原是驃騎左前鋒,極擅突襲,謝之寒的聲音突然響起,嚇了水墨一跳。她瞪着半靠在自己馬鞍上的謝之寒,這傢伙什麼時候摸到自己身邊的?看着水墨瞪得溜圓的眼睛,謝之寒笑了起來。
看到謝之寒笑的那麼開心,海平濤不禁有些吃驚,他的表情自然落到了顧邊城的眼裏。知道謝之寒今天的心情極差,畢竟是被迫來到自己最厭惡的地方,顧邊城開口問道:燕帥可曾到了?海平濤趕忙收斂心神,專心回話。沒説幾句,不遠處又過來一個小小的車隊,海平濤回頭望了一眼,抱拳説:將軍,末將職責在身,請出示腰牌並交出武器。
顧邊城微微一笑,自然。羅戰將金色的腰牌交出,同時所有的驃騎戰士將所佩的武器全部交給上前搜檢的宮中近衞軍。水墨和魯維還好,其他的驃騎顯然有些彆扭,比如康矮子,像他們這種隨時準備廝殺的戰士,非常不習慣沒有武器傍身。
正在逗弄水墨和魯維的謝之寒忽然聳了聳鼻子:什麼味道水墨偷偷嗅了嗅,心説哪裏有什麼味道。海平濤依照規矩命令馬車停下,等候搜檢。一名侍衞頭領樣貌的人物縱馬上前,都快到了海平濤跟前,才勒住了馬。高大的西域馬不耐地刨蹄頓足,魯維嚇得直咧嘴,海平濤卻不為所動,只是禮貌地請他出示腰牌。
看到海平濤想要掀開車簾搜查,那侍衞傲慢地説:這是燕帥請來的嬌客,隊正大人,不太方便吧?海平濤略一遲疑,還是搖頭説道:抱歉,職責所在,我想就是燕帥親至,也不會壞了宮中規矩的。見海平濤如此不給面子,那侍衞臉色立變,不等他開口,車中一個嬌柔的聲音傳出:秦隊長,無妨,奴已準備好了。
這聲音一出,水墨差點沒從馬上摔了下來,謝之寒和剛剛走過來的顧邊城也臉色微變,二人對視一眼,謝之寒冷哼了一聲,我説是什麼味兒呢,原來是狐狸精的味道。此時海平濤已將車簾掀開,一股濃郁的花香頓時飄散開來,味道清甜,四周的男人們大都忍不住抽動鼻子,狠狠嗅上幾嗅,然後不自覺地伸長脖子想往車裏看。
火紅的綾羅包裹着車中人窈窕的身段,高高的髮髻上插着的步搖正隨風微晃,雪白的手腕和足間纏繞的鏈子只要微動就叮呤作響,一方半透明的紗巾遮掩了她半張面孔,只有嬌俏靈動的眉眼露在了外面,卻更顯風情無限。真有趣,謝之寒眉梢一挑,歪頭跟顧邊城説:燕大元帥不是想用她來換石老頭的寶貝兒子吧?
顧邊城注視着車中的風娘,腦子卻在快速轉動。戰事結束之後,為了保護驃騎,同時也為了水墨,他們並沒有將石羽交還,以免石老將軍翻臉不認人,若是他公報私仇,咬死了胡説八道,驃騎此番是功是過,那可就兩説着了。表面上自然堅決不承認石羽在他們手上,按照謝之寒的想法,乾脆殺了拉倒,以絕後患,但燕秀峯那番試探許諾又讓顧邊城他們有所顧忌
不等顧邊城想清燕秀峯的用意,車中的風娘已發現了他們,她目光閃動,看起來如同水波流轉一般。她的聲音中彷彿帶着無限驚喜:顧神將,謝大人,奴萬萬想不到,我們竟能在緋都城下相逢,奴有禮了,説完姿態優美地在車中彎身行禮,然後再度抬頭,目光如絲般滑向顧邊城。那個月夜,他手中銀槍森冷的指着自己的喉嚨,這個景象怎麼也忘不掉
顧邊城淡然地點點頭並未開口,見顧邊城不説話,風娘又想開口,卻被謝之寒笑嘻嘻地打斷,他一邊用手指纏繞着水墨戰馬的馬鬃,一邊打量着風娘,見她看向自己,就似笑非笑地説:風娘姑娘,你想不到的事情還多着呢。風娘雖然帶着面紗,可也看得出她笑容一僵,如果説這世上她還有畏懼的人,那眼前這個比她還要俊美但卻更無情的男人無疑就是一個。
對付不了謝之寒,但馬上還有一個水墨呢。從不肯吃虧的風娘嬌柔一笑:水墨,我們也曾攜手同行,怎麼,認不得了嗎?聽着風娘故意加重的攜手同行幾個字,那血腥的一幕登時又回到水墨眼前,還有赫蘭巴雅那張絕望的臉。看見水墨臉色發白,風娘垂下睫毛,遮住了眼中的冷笑。
忽聽對面的水墨乾笑了兩聲:剛才還真是沒認出來,現在才發現原來是你的眼線畫歪了,有點大小眼,就是兩個眼睛不一邊大,真是不好意思啊,風娘姑娘
看着風娘下意識去遮擋自己的眼睛,謝之寒忍不住放聲大笑,顧邊城抿了下嘴唇,腦海中卻突然冒出姐姐曾説的一句話,只有女人才知道如何對付女人。只不過那時候姐姐的表情帶着無奈和悲哀,眼前跟斗雞一樣的水墨看起來卻很
嗚不遠處號角的長鳴聲讓顧邊城笑容一斂,謝之寒轉頭望向東禮門的方向,喃喃自語:好戲要上演了
水墨聽見謝之寒彷彿低語了一句什麼,雖然顧邊城表面看起來並沒有什麼波動,但她還是察覺到了顧邊城的不愉快,眼光不自覺地從風娘移到了那兩個男人身上。風娘如秋水般流轉的眸子裏原本帶了幾分森寒,一時間不知想了多少折磨人的花樣兒放在水墨身上,見水墨再度忽略自己,她的氣息更冷。趕車的車夫忽然打了冷戰,他奇怪地張望了一下,明晃晃的太陽正高懸頭上。
順着水墨的眼光看去,再從顧謝二人身上轉回,風娘突然覺得水墨看起來有些不一樣了。雖然還是那張讓她看了就討厭的臉,但有些東西確實改變了,疑慮抵過了怒氣,風娘睫毛半垂,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水墨。
不知為何,從見了水墨第一眼起,她就不喜歡這個看起來斯文秀氣的男子。明明沒什麼武藝,明明膽小如鼠,貪生怕死,卻在骨子裏有一股高高在上的感覺,彷彿別人都是世間俗人,唯獨他是世外飛仙,身邊彷彿有着無形的氣場,就算他在笑,似乎也只是為了逃離,把別人推得遠遠的。
想到這兒,風娘面紗下的紅唇微扯,但顧邊城,謝之寒,赫蘭巴雅,甚至燕秀峯卻彷彿很欣賞他,甚至可以説親近。看着對面明顯很愉悦地在和水墨交談的顧謝二人,風娘只覺得自己胸口堵得慌。
為什麼呢容貌?確實算得上清秀,但不用説和謝之寒相較,就連燕秀峯的俊秀,他也多有不如;武藝?哼,跟本不值一提;文采?看得出他讀過書,但又不會吟詩作對,雖然會寫字,可難看的還不如初學的幼童;唯一可稱道的,就是這小子的狗屎運了,仗着點小聰明,竟然能活到現在。
還有那木石姻緣,他究竟是怎麼躲過去的?給藥的那個老頭不是説此藥無解嗎,自己也曾親眼見過中了木石姻緣之人的下場,如果説這世上有比死亡更恐懼的事情,莫過於生不如死,而木石姻緣就是這樣的毒,它生生把你變成一個活死人
你變成個男的,就解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從風娘腦海中掠過。她一怔,凝神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真該死,早知如此,應該問明白了再送那老頭上西天!風娘不自覺地摸了下胸口,那裏掛着一個製作精巧墜子,裏面藏着一個細如米粒,色如硃砂的藥丸。
喀拉,喀拉一陣金屬相碰的聲音響起,水墨和魯維什麼也沒聽見,但耳音極佳的武將們早就轉頭看去,風娘也將自己的疑惑斂起,看起來就如同普通的舞娘一樣,嬌柔且無害。一小隊身穿金色甲冑的武士正快步向這邊行來,海平濤微微一笑:王爺,將軍,看來皇上有些急了,末將職責在身,先請告退。
顧邊城點頭笑道:平濤,下值之後,有空來我府上喝酒。海平濤抱拳躬身:卑職定當叨擾!王爺他等候着謝之寒的指示。謝之寒卻不耐煩似的一揮手:你在宮裏呆的久了,説話做事越來越像那些宮人般磨嘰,好在嗓子還沒尖起來。王佐等人頓時低聲鬨笑了起來,海平濤哭笑不得的一躬身,又對羅戰點點頭,這才轉身離開,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顧邊城凝視着漸行漸近的金甲武士:阿起,不論如何,到了宮裏可由不得你這麼放肆,。今日,畢竟是朝廷的大日子。謝之寒把玩着馬鞭的鞭梢兒:朝廷的?是他的吧,所以啊,我就説我不該來嘛,惹了麻煩他們心裏不爽,可不惹麻煩我心裏不爽!偷聽的水墨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什麼心態啊?!
顧邊城一哂:你若真不在乎公主殿下的心情,真是不來也罷。謝之寒動作稍一停頓,又漫不經心地問:那你呢,也是為了貴妃娘娘的心情?是!同時也是身為臣子的職責,顧邊城毫不猶豫地回答。謝之寒這才轉頭看向顧邊城,似笑非笑地説:二郎,你看起來永遠都是那麼的,忠臣!
顧邊城也側頭看向謝之寒,依舊是那麼沉穩:過獎了,你現在看起來倒比較像怨婦!哈!咳咳!硬憋回去的笑讓水墨連聲咳嗽,臉漲的通紅,她做夢也想不到,顧邊城會這麼説。魯維想笑又很不安,只能面色詭異地幫水墨拍背,眼睛根本不敢看向顧邊城和謝之寒。
謝之寒難得的瞪圓了眼睛,看起來怒容滿面,但之前散發的那股冷漠卻淡了不少。一旁的羅戰還有不遠處的海平濤都低頭一笑,再抬起頭,又是一臉嚴肅。顧邊城笑着作勢去拍謝之寒的頭,謝之寒躲的馬馬虎虎,那巴掌還是輕輕落在了他頭上,顧邊城又掃了一眼面紅耳赤的水墨,這才大步迎了上去,羅戰跟上。水墨好不容易理順了呼吸,一抬眼就跟一雙漆黑的眸子對上,啊!她短促地叫了一聲,差點從馬上栽了下來,幸好魯維拽了她一下。始作俑者的謝之寒面對水墨的狼狽,卻只懶洋洋的一笑。
我很好笑嗎?謝之寒問。有兄弟真好,水墨答非所問,臉上的笑容很柔軟,帶着一絲羨慕,更多的是真摯。謝之寒忽然覺得今天的陽光很温暖,他眼光微閃卻沒説話。水墨再度向顧邊城的方向望去,那個金甲武士的首領正抱拳行禮,但給人的感覺只是禮貌而已。喂,謝之寒用馬鞭碰了碰水墨的手,水墨正關注着那邊,只隨口嗯?了一聲。
你跟我吧謝之寒説。跟?跟什麼水墨腦子突然轟然作響,回頭的時候她都能聽到自己的脖子嘎嘎作響,但終究還是對上了謝之寒的臉,在陽光下,那張臉愈加俊美。水墨最討厭的就是謝之寒似笑非笑時的表情,因為那意味着自己又要倒黴了,但現在她才發現,不笑的謝之寒更可怕。
呵呵,我不是已經跟着您了嗎,呵呵,給您牽馬,打雜,受氣在謝之寒清澈的目光下,水墨説不下去了。魯維聽得一頭霧水,但他察覺到了水墨的不安,想往水墨那邊湊湊,已示安慰,但一碰觸到謝之寒的目光,他覺得自己的手腳彷彿被縛住了,半點也不能動。
水墨吞嚥了一下,手腳冰涼,腦子裏亂糟糟的千頭萬緒但又好像一片空白,謝之寒這句似是而非的話讓她感覺對面就是金山,但要過去卻要經過萬丈深淵。財寶固然不錯,但過程並不是人人都想體驗的。
看着水墨驚詫莫名的表情,謝之寒愉悦地笑了起來,火上澆油似的又説了一句:我會待你好的!説完他瞟了一眼對面。水墨一怔,忽然反應過來,她迅速回頭,顧邊城正扭頭看向這裏,陽光灑在了他臉上,有些模糊
一時間沒人注意到馬車裏的風娘:跟?她眼波流轉在水墨,謝之寒和顧邊城之間,雖然謝之寒和水墨的聲音都不大,在這裏根本就聽不清,但是,風娘笑得越發柔媚,唇語還真是個好東西呢
呼水墨長長地出了口氣,她用力地揉着自己的腦門,忽然覺得自己看什麼都有點雙影兒。阿墨,你還好吧?魯維關心地問,但他的聲音裏很明顯帶着興奮。水墨揹着他苦笑了一下,這才轉身説:還好,只是有點頭暈。你小子真沒用,磕了幾個頭就孬了。身旁一個大嗓門響起。幾個?那是幾十個吧!水墨怒視着幸災樂禍的王佐。今天她算是領教了一番古代的封賞禮儀,其繁複,其漫長,難以一一記述,除了磕了N個頭,按了N個手印,領了一個類似腰牌的東西,她只記得自己被帶進去的時候明明是白天,再一出門卻發現已經掌燈了。
哈哈,一旁的王佐笑了出來,水墨,今日乃是你光宗耀祖的大日子,你從一個賤卒到現在從七品的翊麾校尉,只是磕上幾十個響頭,實在是划算的買賣,是不是?説完他踢了一下靠在牆角,正猥瑣地觀察着往來宮女們的康矮子。
康矮子戀戀不捨地將目光從宮女們的纖腰隆臀上收回,對水墨齜牙一笑:王大嗓説的是,想當初老子升任昭武校尉的時候,還足足給那個封賞的胖子磕了三個響頭呢,他不過是個兵部侍郎中,從五品而已,你今日磕頭的可是兵部尚書,正二品,平日裏就算你想見也還見不到呢。
不見也罷了,水墨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被扔到戰場上她唯一慶幸地就是不用四處磕頭,在現代時古裝劇看過不少,那裏面的大腕們跪起來麻利着呢,可人家一集磕兩頭能掙十萬,自己磕了水墨覺得頭磕多了,智商有點低,乾脆掰着手指頭數自己今天到底磕了多少個響頭。
魯維左右看看,除了這在鬥嘴的王佐和康矮子,其他驃騎戰士都站的有些遠,他忙壓低了聲音説:阿墨,你見到兵部尚書了?唔,水墨頭也不抬地答道。那你真的算光宗耀宗了?那咱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你是朝廷封過的軍官,村正必定不敢再為難咱們,老爺也一定會給你解藥的!魯維難掩激動,但還是竭力將聲音壓的更低。回家?水墨沉默半晌抬頭看向魯維,魯維顯然覺得自己想到了好主意,一臉興奮地看着水墨。
家?自己的家遠在另一個時空,而魯維的家,只怕不是荒蕪了,就是被村正給佔了去。不用想也知道,元睿那老頭離開那裏的時候就沒想過再回去,自己一直不想告訴魯維真相,只是希望他在戰場上還有個活下去的念想。沒上過戰場的人無法體會,家鄉,親人對於戰士們意味着什麼。在他們與敵人死戰之時,想的未必是天下,祖國;而是活着,活着回家去。
水墨努力地做出一個温和的表情來,想着該如何安撫魯維,可看着魯維那缺了一顆門牙的燦爛笑容,她覺得自己的嗓子被什麼噎住了老王,你看,不是那騷娘們嗎?康矮子翻腕制住王佐捅向他肋下的手,同時探頭看向對面。王佐回頭掃了一眼:還真是,看樣子她這是要獻舞了。
一身紅豔的風娘正在宮女和侍從們的圍繞下,妖嬈而過,那股奇妙的花香再度飄起,在空氣中若隱若現。周圍不論男女,不管他們是否認識風娘,在她出現的這一刻起,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一舉一動上。雖然對風娘一萬個討厭甚至有些恐懼,水墨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穿了一身大紅卻半點不俗的女人絕對是美女。
風娘早就看到了站在廊下的水墨和驃騎眾人,知道他們也在等待夜宴的開始。此次赫蘭與松巖城之戰,驃騎功勳卓著,皇帝特旨,讓其中有大功者奉旨陪宴。雖然排的座次恐怕連皇帝的龍顏都看不見,但對於這些軍人來説,那已是極大的榮耀。驃騎軍雖秉承顧邊城的風格,對於榮華富貴渾不在乎,但是對軍人的榮譽卻看的比什麼都重。
走到跟水墨平行位置的時候,風娘飛過來一個如秋水般閃動的眼波,配着搖曳的燈火更讓人迷醉,水墨全身的汗毛卻登時豎起,不等她戒備,風娘已經被引入了一間樓閣,只留了個嫵媚的背影給她。嘖嘖,可惜了。康矮子砸吧着嘴,王佐不以為然地搖頭説道:女子還是重心腸,一個毒婦,長得再美你敢睡嗎?
康矮子凝神半晌,搖了搖頭:除非捆起來,不行,還得打暈,可那樣睡起來沒滋味啊!驃騎們都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魯維也想笑,卻被水墨一眼瞪了回去。那是什麼地方?水墨指着風娘進去的地方。賞音閣,那些要為皇家表演的藝人都會在那裏等候傳喚,王佐看也不看就回答。
王將軍,您對宮裏很熟悉嗎?魯維好奇地問。康矮子噗的笑了出來:問的好,這小子要不是遇見將軍,恐怕會對宮裏更熟,哎喲!他話未説完就被王佐擂了一拳,你叫什麼康矮子,根本是,康老聒!比婆娘還嘴碎!看王佐面色不善,魯維一咧嘴不敢問了。水墨的關注都在風娘身上,對康矮子的話根本沒放在心上,正想開口再問,四周忽然響起悠揚的音樂聲,聽着類似於編鐘。兩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宮侍快步走來,其中一個命令驃騎軍跟隨他而去。王佐一揮手,驃騎們快速地組成了整齊的隊伍,再無半點言笑,那種骨子裏透出來的冷肅頓時鎮住了見多識廣的宮侍們,他們不自覺地收起了平日裏的驕橫,還算客氣地帶領眾人前行。
水墨混在驃騎隊伍中,一時間也忘了自己那些比頭髮還要多的煩惱,只覺得眼睛都不夠使了,更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嘲笑魯維的瞠目結舌。原以為見慣了現代的霓虹閃爍,高樓大廈,就算這夜宴再豪華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只有當你親眼看見,親身經歷之後才能明白,什麼叫做奢華,什麼叫做皇家氣派。
魯維已經激動的渾身顫抖了,安坐之時差點腿軟跌倒,幸好康矮子巧妙地推了他一把,才沒有當眾出醜。水墨坐下之後觀察了一番,這裏顯然是主會場的最外圍,等於圍繞着湖水而坐,襯着四周燈燭,更覺波光瀲灩。這座寬敞樓閣依山傍水,中央掛着一道匾額:兩儀殿。
天朝雖然也有椅子這種事物存在,但在皇家及貴族的宴會上,還是遵循古風,席地而坐。水墨自認沒有古人那種坐在自己後腳跟上的功力,乾脆盤膝而坐,再看驃騎眾人,大家也差不多,怎麼坐的都有,但有一樣,各個腰背挺直,目光鋭利的可以殺人。水墨忍不住看向另一側,當初差點要了魯維小命的黑虎軍校尉正虎視眈眈地盯着自己和魯維,他姓什麼來着?水墨本想問問魯維,一扭頭,卻看見這小子如同磕了藥似的一臉迷醉,只能苦笑,今晚宴會竟然和燕秀峯手下的黑虎軍同席。
雖然告訴自己不要理會,但那黑虎校尉咄咄逼人的目光仍像長了刺兒似的紮了過來,看來他的怨恨很深呢一想起那日,初見顧邊城的景象再度浮現眼前,赤馬銀槍,徐徐而來,不論是篝火還是月色,彷彿都沒有他身上的戰甲明亮
賤卒自然不值錢,大老爺也不必與他們一般見識,今天乃是慶功宴,何必見血呢水墨臉色變得有些古怪,怎麼又想起那時謝之寒的油腔滑調來了,這傢伙總是喜歡戲弄人,不論自己是何身份,是男是女
跟我吧,謝之寒那雙冷澈的眼恍惚就在跟前,他説這話的時候笑沒笑呢?嗯哼!王佐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水墨還沒反應過來,一股大力傳來,等她站直了身體,發現自己是被王佐提溜了起來。然後也不等她開口説話,腿彎處一酸,人已跪倒在地,直到腦門觸地,她才明白過來自己竟然又被王佐按着磕了一個頭。
嘶,水墨只覺得腦門上有刺痛感,略一抬頭才看見一個彷彿金絲纏就的物件已被自己一個頭槌壓成了金餅子。正納悶,一股極淡的檀香味道傳來,水墨微抬眼看去,是一雙黑色的薄靴,一個人站立在離自己有十步之遙的地方,衣飾緋紅,刺繡精美,再悄悄抬了點頭,水墨立時翻了個白眼,聲音雖不高,但離得近的人還是聽得到:就算你再怎麼整我,我也不會跟你的!別以為穿了馬甲我就不認識你了。
話音剛落,餘光掃到王佐驚詫萬分的臉,水墨一愣,謝之寒的真正身份是逍遙王自己已經知道,難道説進了宮就跟他開不得玩笑了?水墨雖不明所以,但本能地察覺不對,她立刻低頭,恨不得把腦門在地上按個坑出來,同時側臉對王佐擠眉弄眼詢問情況。在這一刻,木然的王佐終於明白為什麼水墨那麼喜歡翻白眼了,現在他自己也很想翻
時間彷彿凍住了,直到一個清脆的聲音打破了一切:咦,是你?喔?赫蘭公主,你認識他?是的,陛下。赫蘭公主,陛下?!!水墨覺得自己如同捱了兩記直拳,腦子裏嗡的一聲,元愛來了?!謝之寒是皇帝?!她不顧一切地抬起了頭,眼前是一列奢華的隊伍,錦衣羅袍,官服軟甲,但水墨只看着眼前站出隊列的那一男一女。
謝之寒?!不,不是,水墨立刻否決了自己的認定。謝之寒有很多種樣子,嘲諷的,笑鬧的,冷漠甚至冷血的,但絕不會笑的這麼温柔。她是元愛?!不,也不是,那她是?一身赫蘭華服的女子顯然看出了水墨的疑惑,她微笑着走了過來,身後有人想要跟上,卻被阻攔。
只見她走到水墨跟前,竟蹲下了,露在面紗外面的大眼睛滿是笑意:喂,你不認識我了嗎?那日營帳,火盆?火盆?水墨愣住了,有個念頭閃過卻快的抓不住。赫蘭女子笑着回頭説:兄長,他救了我,卻不認得我了。水墨順着她看的方向望去,一雙黑藍異色的眸子一下子撞了過來,還是那樣不急不燥的微笑,沒有半點心理準備的水墨跪着的腿突然巨痛,抽筋了。
赫蘭巴雅看着水墨有些扭曲的臉,笑容更深:圖雅,草原的規矩是有恩一定要報恩,你可要記得!説完對身後做了個手勢,一個侍女打扮的人碎步走了過去。殿下,陛下還在等您啊。這個帶了幾分沙啞的女聲讓水墨瞪大了眼,她再度抬起頭來,一個面貌普通的女人來到圖雅身邊,正謙卑地攙扶起她,但對水墨視而不見。
人羣中的顧邊城和謝之寒對視了一眼,又看向了站在皇帝身後不遠處的燕秀峯,方才皇帝的金絲佩突然掉落,這也太巧了。兩人彷彿感覺到了什麼,同時扭頭看向高高台階上的兩儀殿門,不知何時那裏已站滿了人。率先一人梳着高髻,緋色和金色的衣裙交相輝映,鳳冠上的步搖正隨微風擺動,雖然看不太清她的容色,但那傲然的氣勢已表露無遺,她正冷冷地俯視着下方
白震,皇帝輕喚了一聲站在他身後的白主事。白主事微微躬身,然後無聲卻迅捷地走到了水墨跟前,彎下腰來,水墨迫不得已與他對視。白主事容貌普通,毫無特色,只是一雙眼,看上去如同一潭死水,不透明,沒有半點生氣,令人望而生畏。
方才閒來無事等候入席之前,聽王佐等人閒聊,水墨知道所謂的主事也就是閹割過的宮人,到了明清,改稱太監而已。在現代,不論影視還是書籍,太監似乎都是一種扭曲的存在,從肉體到心靈,所以水墨不自覺地對白主事有所避忌,不敢再看他半眼,恨不能把自己的頭都縮回腔子裏。
站在臣工中隨侍的燕秀峯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麼不同,依舊是一副面帶微笑的儒將風範,可他攏於袖中的手早就緊握成拳。之前他跟在皇帝身後,看得很清楚,明明是有人藉着攙扶皇帝登階的時機,將金絲佩弄斷並滾向水墨的方向。那人手法極其巧妙,連白平這老狐狸都沒發現,若不是自己角度剛好,恐怕也不會發覺的。
燕秀峯用餘光看向那個站在陰影裏的小宮人,毫不起眼,但身手卻如此高明,燕秀峯心中冷笑,他一定是大姐暗藏在皇帝身邊的眼線吧。想到這兒,燕秀峯忍不住看向殿門,皇后燕秀清那挺拔高挑的體態立刻映入眼簾,明明隔着這樣長的一段距離,但她身上散發的高傲冷漠還是讓人不自覺地想要躲避
那邊白主事對水墨的瑟縮彷彿一無所覺,只是面無表情地將那個已壓成金餅子的佩飾撿了起來,水墨只覺得他的袖子從自己手腕處拂過,旋即離開。白主事快步回到皇帝跟前,恭敬地雙手高舉。皇帝捻起金絲佩摩挲了一下,微笑着説:看來朕又要惹皇后生氣了,不小心弄壞了她親手給朕做的飾物,唉。
皇帝長得雖和謝之寒很像,但聲音絕對不同。謝之寒就算再怎樣笑着説話,聲音裏總有兩分冷意,可皇帝的聲音卻如陽光下潺潺流過的溪水,清亮卻温暖,但他這番話讓水墨感到冰寒徹骨。都是老奴的錯,竟未將金絲佩繫緊,等下老奴定自請責罰,白震説完,跪下磕了一個頭。
正全神戒備的水墨不禁瞠目,這老太監竟然將過錯都攬到了他自己身上。站在眾臣工之外的謝之寒一撇唇角,這可有意思了。他聲音雖然極輕,但顧邊城和羅戰都聽的清楚,只不過顧邊城眉頭微蹙,羅戰卻有些不明白。謝之寒看着跪在地上,硬得跟雕像似的水墨突然有些忍不住笑,他扭頭看向若有所思的顧邊城:二郎,看來皇后和燕帥也不是一條心嘛。
顧邊城沒有回答,再度看向高階之上的皇后,這才沉聲説:不管是不是一條心,看來他們都想拿水墨來作法了。謝之寒冷笑:好呀,狗咬狗一嘴毛才好,我這個人最喜歡的事情,就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顧邊城一哂,未及開口,就聽皇帝説道:責罰也不必了,想來這也是緣分,你們都是顧將軍彪下吧?
王佐起身抱拳,朗聲答道:正是,吾等乃驃騎所屬,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説完一個頭磕了下去。所有驃騎戰士都大聲呼喝:萬歲萬歲萬萬歲!水墨也不例外。區區數十位戰士的聲音卻震人發聵,個別大臣不自覺地按了下耳朵。
皇帝也被嚇了一跳似的,輕咳了一聲,但臉上都是喜悦:好,好,好!不愧是神將所屬,單憑這份氣勢也是,呃,也是不同尋常的,將士們請起!站在旁側的赫蘭巴雅微微一笑,這個中原皇帝倒有點意思,原本想説是戰無不勝的吧?難得會為自己這敗軍之將留面子
顧將軍何在?皇帝笑問。白主事轉身朗聲問:驃騎大將軍顧邊城何在?顧邊城大步從人羣后繞了過來。來到皇帝跟前方要下跪,皇帝一伸手,白主事不知如何已到了顧邊城身邊,阻止了他下跪的舉動。顧邊城只得抱拳躬身行禮:陛下!
皇帝上前握住了顧邊城的手臂,英俊的面龐上都是喜愛,正要開口,一個小宮女從台階側方碎步跑來行宮禮。秀麗的小臉紅潤,還帶了點喘息:陛下,皇后娘娘説吉時已到,還請陛下和大汗,公主入席吧。皇帝笑容略僵,看了眼台階之上,嘆了口氣,帶些無奈地笑笑:也好,大汗,公主,請隨朕來。
赫蘭巴雅優雅地一彎身:陛下請!皇帝轉身欲行,又想起什麼似的對顧邊城説:二郎,聽説此次立大功者是你親自為其脱籍的,叫來給朕看看,我對那個壕塹的設計很感興趣。説完他微笑着和赫蘭巴雅把臂邁步先行,大臣們也各自和赫蘭使節有説有笑的拾階而上,全然看不出,兩個月前彼此還恨不能殺的對方王國滅種。
等皇帝和大臣們都離開一段距離之後,謝之寒才慢步走了過來。見水墨臉色蒼白,他反倒抱拳恭喜:可喜可賀啊,水校尉,等下就要親見龍顏,你也算的上是光宗耀祖了,哼哼。水墨此時哪有心思和他鬥嘴,自打穿越而來,一路上遇到危險無數,她本能地察覺到,如果自己進入那個金碧輝煌的大殿,九成九會豎着進去,橫着出來。
不去行不行?見水墨憋了半天竟問出這樣一個笨問題,謝之寒笑得嘲諷,羅戰的冰塊臉上難得的帶了點表情,大家都明白水墨已經亂了章法。顧邊城跨前兩步,寬厚的手落在了水墨肩上:放心吧,陛下乃有道明君,就算你言行有誤,也不會與你計較的,説完他捏了水墨肩膀一下。
顧邊城手上的温度彷彿穿透了衣料,肩膀上傳來的熱度和重量讓水墨漸漸平靜了下來,她這才想起周圍可不光是驃騎,還有黑虎軍和其他武將的存在。顧邊城方才那番話與其是説給她聽的,更是説給這些外人聽的。水墨剛點點頭,一個宮人已迎了過來,規矩地行了禮,笑容滿面:王爺,神將大人,羅將軍,請隨小人入席吧
顧邊城三人從側階而上,中間那雕龍戲鳳的自然只有皇帝可以行走。越往前行,殿中的燈火愈發明亮,絲竹之聲也愈響。到了側門,有專人唱職,謝之寒第一個走了進去,表情顯得很不耐煩,顧邊城和羅戰隨後。水墨則被一宮人帶到旁邊,臨時教導了一些必要規矩之後,才被領到了大殿側門外,頓時,薰香和食物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從殿中飄了出來。宴會的氣氛顯然很好,談笑聲不絕於耳
儘管心中不安,但出於好奇,站在門後的水墨還是忍不住向裏張望。紅黑相間的几案上已擺滿了製作精巧的食物和美酒,年輕貌美的宮女或佈菜,或持壺,而大臣們則按照文武品級分坐兩旁。大殿正中坐着皇帝和一個貴氣十足的女人,赫蘭巴雅和那個小公主陪坐一旁。水墨只看了那女人一眼就覺得毛孔翕張,一股子涼氣往裏鑽,看架勢她應該是皇后了吧。水墨在心裏咂舌,忽然有點可憐那個漂亮皇帝,居然娶了這麼一個開宴會也能做出參加追悼會表情的女人。
水墨還想再看,卻忽然感覺有異,眼光一轉,才發現殿外那些宮人宮女,看似安靜,實則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有幾個穿着打扮與他人不同的宮女甚至還敢竊竊私語,根本不避諱地對她指指點點。水墨頓覺渾身不自在,好像一個月沒有洗澡了似的,但就算這樣,她寧願在外面被人當猴似的的觀賞,也不願意邁進大殿一步。
殿中忽然傳來鈴鼓的聲音,清脆的鈴聲和沉重的鼓聲融洽地結合在一起,原本還在低聲交談的眾人不自覺地停了下來一股特殊的花香漸漸濃烈,被紅色輕紗包裹着的苗條身影隨着鼓點,從殿側滑了出來,臉半遮掩着,桃花般的眼卻如春水般恣意流淌。隨着絲竹琴聲的加入,鈴聲和鼓點愈發加快,舞動中那雪白的手臂,纖細的頸項,如蛇一般靈活的腰肢,還有薄薄羅裙勾勒出的修長雙腿,風娘迅速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水墨不自覺地望向赫蘭巴雅,他正笑着欣賞風孃的舞技,好像從不認識她一樣。甚至風娘挑釁似的拋了個媚眼給他,赫蘭巴雅也只是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倒是坐在他身後的蘇日勒面沉似水,水墨忍不住扯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突然感覺有些窒息。赫蘭巴雅好似感覺到了什麼,他掉轉眼光,那藍色的眼珠在燭火下顯得更加清澈,水墨極快速地一閃。赫蘭巴雅看着空空如也的側門,微微一笑,摩挲了一下纏繞在掌間的銀鏈。
剛收回眼光,赫蘭巴雅就發現對面的謝之寒正一臉玩味地看着自己,顧邊城清澈的目光也不在妖嬈扭動的風娘身上。看着顧邊城臉側那道疤痕,赫蘭巴雅一笑,舉杯向他敬酒,顧邊城回禮,兩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一飲而盡。
燕秀峯,皇后,伺候在皇帝身後的白震,還有一些有心人都看在了眼裏,只有皇帝還沉浸在風娘美妙的舞蹈當中。當風娘以一個極其優美難度很大的下腰結束自己的舞蹈時,皇帝率先鼓了幾下掌,大臣們立刻跟上,或文或白的稱讚着風孃的舞技。
大汗和公主可否喜歡?皇帝扭頭問道。赫蘭公主圖雅點點頭又搖搖頭,皇帝好奇地問,公主這是何意?這位姑娘跳的很好,可圖雅跳的更好!看着圖雅一臉天真爛漫,皇帝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是自然,她一個舞姬如何能跟高貴的公主想比。
陛下,小妹冒失了,這位姑娘的舞技之佳我從沒見過,草原上的人豪放,跳起舞來也是隨興,哪有天朝上邦這樣一舉一動皆有規矩,赫蘭巴雅疼愛地看了一眼妹妹,誇獎道。皇帝顯然被赫蘭巴雅這番話哄的很高興:大汗過譽了,只是舞蹈,閒暇娛樂耳。
赫蘭巴雅搖搖頭:我讀過一些汗書,先賢也説過,音樂,舞蹈皆文化呢。皇帝呵呵笑了起來:大汗精通中原文化,實是兩國幸事,來,願我們能永久和平,不再讓黎民百姓經歷戰火,不論他是天朝人,還是赫蘭一族!説罷,皇帝舉起酒杯。陛下仁善!巴雅自當遵從!赫蘭巴雅起身敬酒,所有大臣也齊齊站起稱頌:陛下仁善!
眾人將酒飲盡之後才紛紛坐下,一直冷冰冰的皇后湊到皇帝耳邊小聲説了兩句什麼,皇帝一怔,又點點頭,轉過來笑説:皇后有個提議,既然大汗那麼喜歡中原舞蹈,不如將她送給大汗如何?此言一出,顧邊城和謝之寒迅速看向燕秀峯,燕秀峯卻一無所覺似的,用銀簪挑了一塊蟹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兩人心裏頓時明白,燕秀峯私下定和赫蘭巴雅有所交易。
鮮紅的面紗也遮不住風娘灰敗的臉色,赫蘭巴雅笑吟吟地看了她半晌,這才撫胸行禮:皇后娘娘有心,我卻之不恭,唯有收下了。風娘只覺得眼前一黑,但她知道,現在她什麼都不能做,如果她敢看向燕秀峯,或者是她,只會死得更快!
躲在殿外的水墨看着笑容滿面的赫蘭巴雅,還有跪在地上微微顫抖的風娘,只想拔腿就跑。陛下,你説過的那位立了大功勞的校尉是否可以宣上殿來,也讓臣妾一見?皇后終於開口了,聲音一如想象中的冰冷,但卻意外的帶着些甜意。你去哪兒?!門口的宮人聽到皇后提及水墨,一扭頭,發現他竟然在轉身後退,忙一把揪住了手臂。不等水墨再反應,其他宮人已經她圍在了中間。
宣,驃騎軍翊麾校尉水墨上殿!唱職的宮人朗聲通傳,水墨只覺得眼前的燈火好像都在旋轉,如木偶般被人推了一把。等她再清醒過來,人已經跪在了大殿中央,無數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水墨,唔,名字不錯,可曾讀過書?皇帝温言問道。水墨緊張地嚥了下口水,咕嘟一聲在安靜下來的大殿裏分外響亮,別人想笑也不敢笑,只有謝之寒嗤的笑了出來。皇帝看向他,他卻漫不經心地轉眼他望,皇帝無奈只能再度看向水墨。
呃,回陛下的話,小人,不,臣認得幾個字。水墨終於張開了嘴,話一出口,反而沒有那麼緊張了,總算想起自己也是有功名的人了。皇帝又問了幾個關於那個壕塹和她在高句麗大營卧底的問題,水墨按照之前顧邊城吩咐的一一回答。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很好,英雄不問出身,看你外貌孱弱,想不到也是個渾身是膽的英雄。陛下過獎,愧不敢當,水墨儘量學着古人的方式講話。她一邊説,一邊分神關注着赫蘭巴雅,他已經將風娘弄到了手,下一個就該自己了吧?可用什麼理由呢,總不能讓自己去赫蘭發揚光大,如何刨溝吧?
陛下所言極是,英雄不問出身,正因為如此,石老將軍也動了愛才之心,請臣做個説客,還望陛下和顧將軍成全,燕秀峯站起身來,彬彬有禮地説道。喔?石將軍想調水校尉去戍邊嗎?皇帝笑問。
顧邊城和謝之寒都盯着燕秀峯,其他人則看向石老將軍。石老將軍一咬牙站了起來:陛下,君子不奪人所好,老臣豈能將神將得力屬下輕易調走,只不過老臣家裏有一外孫女,年已雙十,只因家中獨女,想要招贅,老臣覺得水校尉智勇雙全,年紀容貌也配得,聽説他也是孤身一人,再無親眷,如能成雙,豈不是兩全其美?
哈哈,皇帝笑了起來:原來如此,倒是好事一樁啊?冷冰冰的皇后也破顏一笑:陛下所言甚是她容貌原本貴氣秀麗,笑起來甚是動人,可但凡欣賞這笑容的男人都不敢看。謝之寒,顧邊城倒是看見了,卻一點也不欣賞。
為了兒子,這老狗竟然打這種主意,原本心不在焉的謝之寒早已坐直了身子。顧邊城看着一臉微笑的燕秀峯,心想原以為把石羽攥在手中,石老將軍無論如何不敢胡來,同時也讓燕秀峯難受一下,但萬萬想不到他們竟想出這麼個損人不利己的法子來。要知道石老將軍的外孫女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同時家財萬貫,就算入贅,對於一個賤卒出身的男人那也是一步登天啊。
如果是男人的話顧邊城與謝之寒對看一眼,又同時看向已經僵在地上的水墨,謝之寒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該死!顧邊城自認從參戰以來,遭遇危險無數,連生死都看得淡了,但從沒有一刻向現在這樣束手無策。怨不得今日姐姐和公主殿下被送去家廟為陛下祈福,想來這也是皇后和燕秀峯安排好的吧,現在再無人能改變皇帝的想法
水墨不知道這些大人物的明爭暗鬥,從聽到招贅兩個字之後她就懵了。第一反應想説,我已經結婚了,但自從知道元睿那死老頭是赫蘭國師之後,她再不敢提半個字,以免被人當奸細殺了,更何況.水墨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赫蘭公主的方向,還沒找到自己想看到,卻看見赫蘭巴雅露齒一笑,對她舉了下酒杯,狀似恭喜。
再看看謝之寒和顧邊城,兩人臉色都算不上好看,倒是旁邊的燕秀峯言笑晏晏地在和一個文官交談。答應?!當然不行,別説自己是個西貝貨,就算不是,落在燕秀峯和石老將軍的手裏也沒個好,用腳趾想也知道他們不過是想通過自己壓制顧謝二人罷了;不答應?水墨苦笑,抗旨不遵那都是戲裏演的,萬一你叫的不夠悽慘還可以再拍一遍,可這裏説自己下身受傷更是扯淡,一檢查那就徹底玩完了。
既然如此,二郎,你意下如何啊?皇帝笑吟吟地問道。顧邊城腦子飛快地轉着主意,如何才能合理地拒絕,同時不會讓皇帝不愉。謝之寒看着燕秀峯那虛偽的笑容,心頭火起,他一揚手就想把手裏的杯子摔了。顧邊城反應極快,一把按住了他手腕,但皇帝已有所差察覺,笑容頓時淡了些,不語地看着他們。皇后藉着用絲巾擦嘴掩飾了自己的笑容,看來弟弟説的沒錯,這個叫水墨的小子果然大有用處,倒也不曾枉費自己辛苦將安平公主和顧傾城調開。
顧邊城看着瞪圓眼睛盯着自己的水墨,他下定決心一般,站起身來正要回話,卻聽見水墨大喊一聲:陛下,臣不能娶!此言一出,滿殿皆驚,石老將軍的外孫女,燕元帥親自保媒,天下竟然還有如此不識抬舉之人。登時,吃驚的,不屑的,等着看好戲的各色目光都集中在了水墨身上。
水校尉,你為何不願意,難道老將軍家的掌珠還配不上你嗎?皇帝多少帶了點好奇,也有點不高興,一個小小的校尉也想抗旨嗎?謝之寒看到皇帝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雖然恨極,也不得不佩服燕秀峯抓皇帝的心思很準,性格温吞的皇帝最恨的一件事,就是別人不拿他當回事兒。
殿上所有人都在等着水墨的答案,只見水墨一個頭磕下去,砰然有聲:陛下,臣實在是有説不得的理由,不敢耽誤石家小姐!説,只要合乎情理,恕你無罪!皇帝沉聲説道。水墨連頭也不敢抬,心一橫:陛下,臣不能娶妻是因為所有人都伸長了耳朵,就聽水墨大聲説:因為臣從小喜歡的就是男人,如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