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已經張好了,可是,“魚兒”卻遲遲沒有來。
兩位客串店夥的銀線武士眼珠子都睜疼了;從午牌二刻,直望到日落西山,始終末盼到“意中人”的影子。這件事原本就急不得;研判消息,計算行程,只知道一兩天內要到。但究竟是哪一天,誰也不敢肯定,只好乾等。
兩人眼也花了,腿也酸了,脖子也僵了,卻不敢偷懶回店裏歇歇腿。怨來怨去,只怨自己命苦,誰叫自己位卑職微,僅當了個“銀線武士”;要是也像“護法”或者“莊主”什麼的,酒足飯飽,躲在房裏擁被高卧,那該多享受……
正怨着,墓地一陣得得蹄聲來自村頭!兩名大漢眼中同時一亮,精神陡振。互相一打眼色,心照不宣準是那話兒來啦!
蹄聲越來越近,不多久,村子口出現一輛單蓬馬車。好傢伙,還是坐車來的?兩名大漢不由自主揉揉眼睛,整一整肩上抹桌布,凝目聚神而待。
那輛馬車穿過大街,筆直向“宏興棧”駛來。等到近前,兩人才看出有些不像。敢情那駕車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大胖子,一襲灰袍,滿臉油光,面團團如富家翁;既非年近古稀的“雷神”,更不是少年飄灑的江濤,倒像是個跑單幫的生意人。
兩名武士不禁失望,剛擠出一絲苦笑,馬車支“嘎”地停在了客店門前。
車上灰衣胖子眯着一雙水泡眼,向兩人裂嘴一笑,道:“夥計,辛苦啦!虧你們馬掌櫃會算,竟知道我今天到?”
兩名武士反倒一愣,只得也推笑問道:“您……要住店?”
灰衣胖子格格大笑起來,道:“老主顧啦!我錢某人哪一次不是住的宏興棧?夥計幫幫忙,先把車輛安頓妥當,替我鬆了馬勒,好好上些草料,回頭我老錢請客,高粱燒、牛雜碎,少不了的。”一面説着,一面跳下車來。自顧打開車門,從裏面抱出一隻沉重的麻布袋,挺着肚子就向店裏走。
兩名武士心裏一急,連忙上前攔住道:“對不起,錢掌櫃,今兒個店裏已經客滿了,實在騰不出房間……”
姓錢的胖子笑道:“那敢情好,生意興隆啦!恭喜,恭喜!”説着,腳下不停,已進了店門。兩名武士沒了主意,急急又橫身擋住,假笑道:“錢掌櫃多包涵,實在沒有餘房,這是真話。”
姓錢的胖子把麻布袋輕輕放在地上,縱聲大笑道:“誰説是假話了?二位大約新來,不認識我老錢。你去問問馬掌櫃,沒客房有什麼要緊!再擠,也得讓我老錢在內掌櫃炕上宿一晚。哈哈!”
兩名武士望望櫃枱後的馬回回,卻見馬回回也是一臉困惑之色。姓錢的胖子接着又道:
“怎麼了?老馬!是不是發了財,僱了新夥計,連老朋友也不認了?”
馬回回急忙欠身,訥訥笑道:“那裏!那裏!只是……只是……”
錢胖子佛然不悦,吟道:“什麼只是但是,分明是看不起老朋友嘛!我姓錢的雖然沒有房產開店,只好跑單幫販賣珠寶首飾;每年都來紅石堡求些薄利,可從來沒吝嗇過你的房錢小帳。去年秋天還見過面,今年就不認識人了麼?”
馬回回搜索枯腸,始終記不起這麼一位珠寶客人,卻又不便否認,只得陪笑道:“錢掌櫃,您別生氣;新舊都是客人,絕沒有把財神爺往外推的道理。可是,今天店裏確實沒有空房了……”
錢胖子把臉一揚,道:“那可不成!回回村裏就只有宏興棧一家客店,你叫我今兒晚上住在哪兒?”
馬回回連連哈腰賠禮道:“老主顧啦!請多包涵。不瞞您説,今天實在太不巧,店裏多來了幾位客人;房間不夠,小的家眷都搬回孃家去了。您要是不信,可以親自去查看查看錢胖子搖頭道:“我偏不信,平時鬼不上門的,今天會成了鳳凰窩不成?”説着,果然一間間查看起來。
店裏客房總共五間,其中四間房上都掛了“有客”的水牌;只有最裏一間門上空着
那本是“魚網”中的“釣餌”,特為江濤和雷神準備的。
錢胖子推開房門,登時發了火,怒聲道:“這是怎麼説?房裏沒有客人,門上沒有水牌。馬掌櫃,你這不是欺侮人嗎?”
馬回回被他罵得啞口無言,兩名假扮“店夥”的銀線武士卻忍不住了,正想毛臉動粗;隔房房門忽然“呀”地打開,“笑面無常”屠開方緩步踱了出來。
屠開方面善心惡,臉上總是笑嘻嘻十分和藹。這時裝着宿醉初醒,目光一掃那姓錢的珠寶商人,回頭卻責怪馬回回道:“店家,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既有空房,便該接待客人,怎麼可以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馬回回張口結舌道:“可是……”屠開方截口道:“不管是誰預訂的,誰先來,就該誰住。何況你事先未懸水牌,情理已虧,殊非待之客道。老朽説句公道話,房間先讓這位錢掌櫃住下;等客人來時,再想別的辦法。”
房間空着是他的主意,這時候説“公道話”又是他。兩名武士固然傻了眼,馬回回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好在解鈴人是繫鈴人!馬回回得了錢財,自然唯命是從。當下順水推舟,將姓錢的珠寶商人讓進房裏,端茶送水,殷勤招待。
錢胖子對屠開方好生感激,拱手稱謝道:“多承老人家仗義執言。小可錢通,敢請老人家賞臉同飲一杯,聊表謝意?
屠開方笑了笑,婉拒道:“彼此都是出門在外的人,錢掌櫃不必客氣;還是早些休息吧!別耽誤了明日紅石堡的買賣。”
錢通再三表示感謝之意,見屠開方不肯,只得罷了。自將那隻沉重的麻布袋拖進房裏,吩咐切三斤滷牛肉、打四兩高粱燒,自酌自飲起來。
屠開方抽身來到外間櫃枱,沉聲詢問馬回回道:“你認不認識這姓錢的商人?去年他真來過嗎?”
馬回回搖頭道:“不瞞老客您説,小的實在記不起來了,只覺面生得很!
屠開方微微一笑,自語道:“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闖來’。管你是真正商賈也好,不是也罷,今天卻饒你不得!”於是,喚過兩名銀線武士吩咐道:“你們一個仍去店外守望,隨時報訊;另一人去廚房取一壺熱酒來。”
兩名武士受命而去;片刻之後,熱酒取到。屠開方探手入懷,從貼身內衣袋中掏出一個精緻的錦盒,裏面是個拇指般大的小磁瓶。屠開方小心翼翼拔開瓶塞,輕輕彈了一些粉末在酒壺裏,收好磁瓶,陰聲笑道:“就算他是大羅神仙,這一撮‘毒蛾散’也夠他消受了。老夫正欲找個試藥的人,他來的恰是時候。”語聲微頓,揮手道:“把酒給那位姓錢的送去,就説是馬掌櫃免費奉贈,以表接待不周的歉意。”
馬回回情知那藥粉多半是毒藥,登時嚇得變了臉色,顫聲求道:“小的只有這間小店,千萬出不得人命……”
屠開方陰側側笑道:“你要是不願意,老夫也可以請你嘗一些,如何?”馬回回一觸他臉上笑容,情不自禁一陣顫抖,連忙垂下頭去……
所謂“毒蛾散”,乃是天南三鬼採集一百零八種奇毒飛蛾,取翅上毒粉,精心配製而成。無色無味,入水即溶;淺淺一小撮,可斃百匹健馬。其毒之烈,不難想見!平常人只需一絲入口,萬無生理;如果是內功修為精湛的武林高人,中毒後亦難活過一個對時。縱然期內取得解藥,一身功力也將永遠散失,從此不能再練武了;所以又名叫“百毒散功粉”。
三鬼自從製成毒粉,就投身天心教,一直沒有機會使用。其間副教主雪姑奉命暗算飄香劍聶雲英;三鬼為求邀寵,特意贈送一瓶;果然使聶雲英飲恨石室,成了大功。
這一次屠開方受命參與白龍山截擊雷神董千里和江濤,自忖不是雷神之敵;故而佈設陷阱,準備下毒。不想這姓錢的珠寶商早不來遲不來,偏在緊要關頭自投死路!屠開方陰殘成性,正好拿他先做一次藥效試驗,所以才假作好人讓他留宿下來。
那姓錢的胖子大約頗嗜杯中物;見馬回回特地贈酒賠禮,滿肚子不快立化烏有,連聲笑道:“不敢當!不敢當!老朋友嘛,誰還不知道誰的脾氣?怎好叫他破費?”
送酒的銀線武士把熱酒放在桌上,順手取走了無毒的餘酒,笑道:“咱們掌櫃小小一點意思,錢掌櫃別客氣,先喝着;等咱們掌櫃忙過這一陣,就來相陪。”正待靠返,錢胖子一把拉住道:“夥計,你先別走。來未來!這算我老錢借花獻佛,咱們乾一杯。”
送酒武士大吃一驚,急道:“不成!小的還有活兒等着,不敢喝酒。”
錢胖子道:“怕什麼”馬掌櫃面前有我老錢擔待,你只管放心喝,誤不了事。”
那送酒的銀線武士説什麼也不肯,慌忙擺脱了糾纏,奪門而出。只聽錢胖子在房中自語笑道:“畢竟是新來的生手,膽子真小!喝酒嘛,怕個什麼勁?又不是毒藥。”接着,又聽見酌酒的聲音。錢胖子自酌自飲,口裏哼着小調,邊吃邊唱道:“一呀一更裏,月兒上了窗。叫一聲奴的哥,你呀你別忙……嘔!這酒好辣……二呀二更裏,月兒照西廂,問一聲情郎哥,你心裏呀想不想,別那麼急色樣呀……妹妹心發慌……哎喲!肚子疼……了不得啦!
救命呀”唱着唱着,慘呼倏起!“當”地一聲,酒杯落了地。
那銀線武士心頭狂跳,拉開房門一看;錢胖子已經捧腹滾倒地上,嘴角血水殷殷,四肢抽搐,眼看就要斷氣了。
屠開方和甘平、陳鵬都聞聲而至;見此情景,不禁軒眉笑道:“果然效驗如神!哈哈!
董老兒,這就是你的榜樣……”笑聲未畢,突見那在店外守望的銀線武士倉惶奔了進來,低叫道:“不好了,來了!來了!”
陳鵬回頭叱道:“什麼來了?不許大驚小怪,慢慢地説!
那銀線武士指着店外,喘息道:“雷神!還有姓江的少年眾人猛地一驚,陳鵬急問道:“還有多遠?”
那銀線武士道:“已經進了村口啦!”
陳鵬倒吸一口涼氣,回顧屠開方道:“怎麼辦?這具屍體……”屠開方沉聲道:“休要慌張,仍照原計行事。先出去一個人攔住他們,儘量拖延一下。”報訊的武士匆匆應了一聲,飛奔而去。
屠開方目光一瞬,詫問道:“黎統領到哪兒去了?”
另一名武土答道:“黎統領午間出店踩探村中形勢,尚未回來……”
屠開方揮手道:“那就快把屍體藏在黎統領牀上,這兒儘快清理。等一會兒分一個人去尋黎統領,要他千萬謹慎,暫時不可回店;以免被姓江的小輩識破,反誤大事。”
眾人七手八腳,藏死屍、擦血跡,清理桌上殘餚,忙了個不亦樂乎!
剛整理完畢,屠開方和“九指無常”甘平、五槐莊主陳鵬仍按原訂計劃,分別退匿房中。兩騎健馬已到店門。馬上一老一少,老的銅鈴眼、雷公嘴;小的儒衫飄逸,英姿逼人,正是雷神董千里和江濤。
“店夥”含笑迎上前去,攏住馬繮道:“二位大爺,天色不早啦,落店休息吧!
董千里舉目望望天際,笑道:“真的,不知不覺,天都快要黑盡了。”
江濤輕問道:“夥計,這兒離紅石堡還有多遠?”
“店夥”沉吟了一下,道:“此地叫‘回回村’。二位若欲往紅石堡,那更須在小店歇一宿,今天是不能去紅石堡了。”
江濤訝道:“為什麼?
“店夥”陪笑道:“紅石堡一向日落閉堡,不容人進出;必須等明天日出以後,堡門才會開啓。”
董千里點頭道:“這倒是實情。反正不急,咱們就休息一夜,明天入堡也無妨。”
江濤道:“晚輩心急如焚,恨不能今夜就往求見……”
董千里笑道:“你不知道瀟湘女俠林素梅的脾氣;像咱們這樣冒冒失失趕來,就算在白天,還不一定肯見不肯見。要是夜裏闖去,那就更別指望見到了。不如忍耐一夜再去的好!”
江濤嘆了一口氣,默然下馬,“店夥”立即接去繮繩。
老少二人並肩跨進店門,櫃枱裏的馬回回心驚肉跳,強笑招呼道:“老客……請……請坐……”話聲顫抖,笑得比哭得還要難看。江濤低頭沉吟,並未注意;雷神董千里卻眉峯一皺,冷冷道:“這位掌櫃,好像不太願意招待咱們,是嗎?”
馬回回駭然失聲,連忙搖手道:“不不不!老客不要誤會董千里冷冷一笑,道:“那幹嘛做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一名“店夥”含笑接口道:“老客您誤會了,咱們掌櫃是本地回民,天性耿直,不大懂待客的禮貌……”
董千里截口道:“這麼説,你倒是外地人?”
“店夥”一怔,臉色微變,忙道:“小的也是本地人,但從小流浪外鄉,走過水陸碼頭,比咱們掌櫃見識略廣一些。嘿嘿!請老客您多多指教。”
董千里冷笑道:“原來你是見過世面的人物……”
江濤低聲勸道:“老前輩,何苦跟一個客店掌櫃嘔氣?瞧着不順眼,咱們就別住店,索性趕去紅石堡算了。”
董千里怪眼一翻,笑道:“我老人家卻有個怪脾氣,越瞧着不順眼,越想多瞧幾下。咱們今夜住定了,夥計,有乾淨上房沒有?”
“店夥”急忙笑道:“有有有!還留着一間最好的上房,老客您請去看看。”
董千里點了點頭,傲然舉步進入後間通道,臨去深深掃了馬回回一眼;馬回回哪敢作聲,垂臂俯首,強忍住內心驚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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