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吟風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連瞌睡都醒了:不行不行,她要是把孩子生在路上,難道還要我替她抱孩子不成?再説打死我也不要再坐船了。
看着他那一臉緊張,方野和沈望舒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可一想到要將妻子交託此人,實在靠不住,沈望舒笑過之後又陷入沮喪,自言自語道:是我造次了。此事就當我沒有提過吧。
方野疑惑道:你家裏有的是快船,想送少夫人回家還用得着我們?
沈望舒苦笑着嘆氣:你們也看到了,老太太哪裏肯放她出去?要走,得偷着走。
方野一拍胸脯道:這事包在我身上!邊説邊不滿地瞪了葉吟風一眼,又道,不過走之前,我還要把兇手揪出來呢。
他轉臉又對沈望舒道:這兇手一夜之間,無聲無息地殺死那麼多人,必定武功極高。鏢局中,武功最高又恨極他們的,應該就是下午在酒樓跟鄭執轡交手的
沈望舒忙打斷他:你説哪兒去了,今晚擒下姚莊主的正是太夫人,她哪有時間去殺人?況且太夫人一門心思想要抱重孫,又怎會對孫媳不利?她對離珠實在是寵得厲害,從得知她懷孕開始,就把離珠安排在自己樓中,交給誰都不放心。
方野目瞪口呆:你奶奶把你老婆搶走了,讓你一人獨守空房,那春閨豈不寂寞?説着他又賊眉鼠眼地擠了擠眼睛。
沈望舒倒吸一口涼氣,一顆心直沉到冰水裏。原本他還以為這一位能稍稍明白點事理,現在聽他言語輕浮,説話不倫不類,知道也和葉吟風一樣是個靠不住的,勉強答道:哪有此事?老太太一心想要重孫,離珠有了身孕,我便也自在了,省得成天在她跟前,惹她生氣。
方野奇道:你費這麼大勁趕緊把老婆肚子弄大,竟是為了躲你奶奶不成?
沈望舒一陣尷尬,正巧窗外紫莖來報,耳房收拾好了,請客人過去休息。沈望舒趕緊應了一聲,催促兩人快去。誰料眨眼工夫,葉吟風竟又伏在桌上眯着了。
沈望舒推他起身,他抬起頭來看看,伸手一指:明明就是你殺的嘛!一錯眼看見方野,又是一指,還有你,都是敢做不敢當的傢伙!氣得方野上去一頓暴打,兩人頓時又扭作一團。
沈望舒看着兩人,不由一陣脱力,暗自決定,萬萬不可將離珠交與這兩人手裏,明天一早還是快些打發他們離開吧。
第二天一大早,方野走出耳房,深吸一口氣,頓覺神清氣爽。
此時天光大亮,小院同昨夜相比又是一番風貌滿園奇卉異草籠在霧氣中,被薄薄的日光映射,越發青翠逼人。黃藤、紫藤、蔦蘿伸着柔枝從屋檐下密密倒懸下來,隨風輕搖。階下遍植香草,星星點點的小花散佈在綠葉之中,彷彿夜色中的點點螢火,當門花架上則爬滿了帶刺的薔薇。
方野走到廊下,伸手牽過一根垂下的藤蔓,紫色花瓣立時撲簌簌落了他一肩。他看得發呆,走出遊廊,見沈望舒正坐在一塊山石上,用樹枝在地上畫着些什麼。
沈望舒見方野走出,便停下手笑問昨晚休息得可好,方野搖搖頭,咬牙罵道:我又不像某隻豬,半夜看過那麼多死人,又被人關起來,還差點被箭射死,到最後還能睡得着!
沈望舒笑道:我倒是極欣賞他那種境界,真情率性,無掛無礙,實屬難得。
方野跺腳爭辯道:他指着你我説是兇手,你倒是一點不在意!你別被他那副傻相騙了,那小子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混世大魔王!
沈望舒笑着搖頭:葉兄只是年紀尚小,口無遮攔,哪裏談得上魔王!方野嘆了口氣:看人不可光看外表!昨天在酒樓吃飯時,我看二少爺也是風流快活,哪知在家裏又是一副樣子。
他想起昨日沈望舒在酒樓上一邊搖着扇子一邊揮毫疾書的樣子,丰神俊朗,完全可稱得上是位翩翩佳公子,只是一進這個家門,便無形間被門樓壓矮了幾寸。就像換了一個人。
此言一出,沈望舒的神情頓時有些僵硬。方野知道説岔了,趕緊轉移話題:二少爺喜歡花草嗎?你這院子都快被花草藤蔓填滿了。
沈望舒看着滿園的細藤,眼神輕柔:這些都不算什麼奇卉異草,只是山間尋常物罷了。每日看着它們,心中有多少煩惱都可盪滌一空。
方野卻不在意這些,低頭看着地上畫的線條:二少爺畫的可是船上用的鐵釺撞角?
沈望舒大感意外:方兄竟然知道這個?
方野有點不好意思,又忍不住賣弄道:我曾隨大軍出征朝鮮,遭遇過幾場海戰呢。
沈望舒大喜過望:真乃天助我也!還請方兄不吝賜教!
方野老臉一紅:我只是個再小不過的小卒炮灰而已,打仗的事從不用我操心。何況海戰跟內河水戰完全不同,海面浩渺無邊,風高浪急。江河之中,尤其峽江這種水道,急流險灘遍佈,大船完全施展不開,根本不能用海戰之法。
沈望舒越聽越興奮:方兄既有這等見識,何不再分説分説?
方野精神一振:二少爺這是打算跟展葉門硬磕了?
沈望舒斷然道:成敗天註定,事到如今只有放手一搏!
方野最經不得人捧,心裏一熱,便將那些三腳貓的水戰心得竹筒倒豆般傾囊授出。當下兩個腦袋湊在一處,以樹枝為筆,在地上畫了個不亦樂乎。一時廚房送來早點,請他們用餐。兩人再去找葉吟風,進屋一看,人早沒影了。
雪浪閣。
華氏站在廊外,心亂如麻。一羣丫環僕婦簇擁在側,個個垂首屏息。華氏心中明白,十日之後,展葉門的人馬就會將龍堂鏢局圍個水泄不通。不過至少現在,她還能穩穩地站在這裏。如果不是有人昨晚搶先一步收拾了鄭執轡,鏢局恐怕連今天都難以支攆過去。
至少還有十日。這樣想着,華氏心裏竟然冒出些許僥倖之感。
賀九重走來,垂手稟告:衙門裏已經打點過了,只因人沒死在鏢局,只來了個着便衣的官差:正在前頭問話。
華氏點點頭:替我好生招待。當説的説,不當説的,一字也不許提。賀九重點頭如啄米,暗自琢磨什麼叫當説的,什麼又叫不當説的。
華氏略鬆一口氣:望舒帶回來的那兩個人,沒生出什麼事端吧?
賀九重道:太夫人請放心,早已加派人手,他們兩個現在一步也出不了沐芳園!
華氏剛要點頭,遠遠卻見葉吟風施施然走進垂花門,繞過花廳,沿着抄手遊廊,大搖大擺往沐芳園而去,顯然是在外面遊蕩一圈後剛剛進門的。他背後眾護衞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這人是幾時跑出去的。
賀九重只覺得頭皮一緊,頓時炸出一層冷汗。
華氏犀利地瞟他一眼,淡淡道:休做無用之功,徒取其辱,把護衞都撤了吧。昨晚那套把戲也不必再拿出來。他們兩個就讓望舒先管着,只要不亂説亂動,就不要過於為難!聽起來語氣竟和緩許多。
賀九重垂首道:是。
其實過了一夜,華氏已想清楚不少。即使隨便找出個把替死鬼,展葉門也不可能放過龍堂鏢局。
此刻,離珠房內,離珠和翠葉這一主一僕,一個滿臉怒容地坐在牀邊,另一個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昨晚姚泊莽一行被軟禁,翠葉與何功暗中勾結之事曝光。太夫人不願離珠受委屈,故而並沒為難翠葉。但離珠臉上實在掛不住,正使起牛脾氣要把翠葉趕出門。
你現在已是鏢局的人,吃裏扒外,還有良心麼?
翠葉哭得淚人一樣,也豁出去了:小姐要趕我走,我就去死!上天可鑑,知道我全為了小姐和小姐肚裏的小少爺。小姐若不快逃出去。難免跟前面三位夫人一個下場!
離珠瞪大眼睛,心想這丫頭莫不是哭傻了:前面哪來三位夫人?不是隻有紀夫人蘭露和丫頭紅綃兩個嗎?
翠葉泣道:我早就隱隱聽到點風聲,可是太夫人和紫莖盯得緊,又沒有真憑實據不敢亂猜。可是昨天老爺來後,小姐打發我去沐芳園舊屋裏收拾幾匹料子給夫人,剛好外面幾個老婆子來打掃園子,不知道我在屋裏,她們説的話,我都聽到了!
離珠猛地起身,一手虛按着翠葉的嘴讓她收聲,一邊迅速到門窗邊檢查一遍,方才回到牀邊重又坐好,低聲道:你都聽到些什麼?
翠葉好容易收了淚,小嘴一扁:我當時又驚又怕,正不知怎麼辦,可巧何功來找我。離珠不耐煩打斷道:快説,你聽到什麼!
原來在紀蘭露之前,龍堂鏢局竟還有過一位少夫人。那似乎是六年前積雪灘一戰之後,從江中救起沈望舒、又陪他一同返家的一位山野女子。只因那女子出身寒微,不通文墨、不會武功,甚至不明禮法。她跟了沈望舒回來,婚事也未正式置辦,就毫無顧忌地和望舒住在一起,在龍堂鏢局內呆了半年,有一日竟突然消失得乾乾淨淨,沒留下半分痕跡。龍堂上下對此事全都三緘其口,諱莫如深,彷彿這位少夫人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
離珠面色慘白,強自鎮靜道:這話有毛病!據我所知,那些打掃婆子是我過門後才請下的,既然這位夫人沒在沈家留下半點痕跡,她們又怎能知道?這些下人背後裏嚼舌頭,着實可恨!
小姐!翠葉輕呼一聲,這位夫人自己雖沒留下半點痕跡,可是有人替她留下了!
離珠腦中如流星閃過,脱口道:你是説二少爺?她的胸口急促起伏着,彷彿被什麼東西勒得透不過氣來,他留下了什麼?
翠葉猶如驚魂未定,啞聲道:就是沐芳園中的那些藤蔓!二少爺回來之後,就發瘋似的在沐芳園遍植山間隨處可見的藤蔓!
離珠猛地明白,那勒得她透不過氣的東西。正是沐芳園中的層層藤蔓。剛入門時,離珠和翠葉也曾對那些垂檐繞柱的青藤碧草嘖嘖稱奇,十分喜愛,只是不明白為何太夫人對此深惡痛絕,更不明白鏢局內明明有諸多花工,可唯獨沐芳園內的藤蔓沈望舒卻執意要自己打理,決不假手他人。
翠葉小聲續道:聽説太夫人幾番大怒,下令燒掉,可二少爺每次都會不聲不響地補種回去,弄得最後太夫人也只能由他去了。
聽到這裏,離珠如遭雷擊。沈望舒待她,態度不可謂不温柔,笑容不可謂不親切,一切似乎都無可指責,可她明白,他心裏並沒有自己。
她曾一度以為,丈夫心中還戀着蘭露或者紅綃,雖然委屈,卻也能夠理解。可是時間一長,她卻發現,望舒只在每年忌日才對那兩位故去的夫人抱着幾分恰如其分的哀悼。
漸漸的,離珠寒了心,只覺她這丈夫雖然清俊温和、無可挑剔,卻是天下最最冷血無心之人。可是現在突然聽説曾經有這麼一個人,在丈夫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這或許值得慶幸,至少證明沈望舒是有心的,可離珠的心頭卻湧上一種更為難言的苦澀那顆心已經被別人帶走了,永遠不會再屬於她。
翠葉湊近一步,顫聲道:我老早就聽説這鏢局內鬧鬼。有人説蘭露和紅綃是被惡鬼索命,只因為先頭那位山野女子容不下二少爺另結新歡,所以
胡説八道!離珠再也無心聽下去,按着劇烈起伏的胸口低聲喝道,去把紫莖給我叫來!
可是翠葉猶猶豫豫。
怕什麼?心裏有鬼的不是我,是他們!給我去叫!
葉吟風回到房中,只見一桌早餐只剩下半碗稀飯和一個饅頭,登時滿臉不高興。沈望舒訕訕地站起身:我叫廚房再送些過來。
方野卻滿不在乎地打起招呼:一大清早跑哪去了?也不説一聲。
上街逛逛!
沈望舒心中一動。一大早他就看見園外多了幾個護衞,明白是衝方野他們來的。卻不想葉吟風居然能夠渾若無事地出入自由。
葉吟風抓起饅頭,咬了一口,慢慢道:外面站了好多人。方野和沈望舒兩人伸長脖子等着,卻久無下文。
還有呢?方野終於忍不住。
葉吟風不屑道:站也白站。我想出去時,誰還能攔得住不成?説罷呼嚕嚕喝了一口稀飯。
沈望舒一臉尷尬,正好有人來傳話,説太夫人來找。他頓時如蒙大赦,起身逃也似的離開屋子。
沈望舒才一出去,方野便一把抓住葉吟風的胳膊:二少爺這人決不簡單!
當下他將發現沈望舒暗中準備艦船裝甲之事説了出來:龍堂鏢局這麼多人,最有決心跟展葉門死磕到底的,居然是這位沒有武功的掛名總鏢頭。這樣説來,他還真是最有動機下手除掉鄭胖子一行的,只是那副二世祖的樣兒我昨晚查他內息,根本就是不成的!
葉吟風不屑道:你根本是無事找事。他一個藥罐子,給他切脈診治的人還能少啊,哪一個不比你這三腳貓強?再説能不能殺人,跟內息有屁相干!
方野被搶白了一頓,氣歸氣,卻知葉吟風説得有理,不由有點傻眼,覥着臉問道:你看他真的像兇手?
葉吟風一邊嚼饅頭,一邊白他一眼:兇手還分像與不像嗎?誰額頭上還寫了兇手二字不成?要説像,你最像了!
方野一聽恨不得一掌拍死他: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你口口聲聲説人是二少爺殺的,為什麼?
殺人那杆槍明明就是他的!
方野氣急敗壞:那槍無論誰都能拿到手吧?你偏偏認定是他,有何憑據?
葉吟風眉毛揚得老高:要什麼憑據?我又不是來斷案的,管那麼多幹嗎!
方野越聽越氣:還説混賬話!出這麼大事,你還有心思胡攪蠻纏!
葉吟風奇怪地看着他:你忙什麼?他們家出了事,倒把你忙壞了。展葉門那幫人就是腳伸得太長,一個沒站穩掉油鍋裏了,你還學不乖麼?
方野心中又驚又氣,又惱又羞,想罵回去卻被擠兑得無話可説,不服氣道:可這人若不揪出來,我們兩個就要背黑鍋!
那又有什麼了不起?再説也只有我一人背了黑鍋,你可不是,你是有嫌疑的!
方野險些連桌子都掀了:你再跟老子胡説八道!
從這日起,方野和葉吟風便被軟禁在龍堂鏢局的沐芳園內。老太太不説放,兩人也不肯走。沈望舒倒是千方百計想把他們弄出去,卻沒有任何效果。
其實説是軟禁,方野成天在鏢局中探頭探腦,徒勞地玩他的探案遊戲;葉吟風先是在外閒逛,不出一日又添了新花樣在花園中擺了桌子,同黃熊等人下棋。
一開始,他的對手如走馬燈似的換個不停,下了幾盤,便只剩黃熊一個了。黃熊是個牛性子,技不如人卻屢敗屢戰,不贏回一盤死也不肯放手,直惹得花園中每日人頭攢動。明着是為黃熊助陣,吵吵囔囔地叫着不可失了龍堂的威風,暗地裏卻另設賭局。
一開頭眾人還賭輸贏,不想黃熊只輸不贏,這賭局竟是開不下去,於是只好賭點新鮮的:比如黃船主幾步之內會輸,一個時辰內又會連輸幾局等等。一時之間,鏢局內出現一種詭異局面邊是太夫人、賀總管幾個整天殫精竭慮、坐立不安;另一邊這幫閒人還渾不知死活。太夫人氣得直罵:他們當我家是酒肆飯堂不成?
氣歸氣,華氏不久便發現,這兩人除皮糙肉厚,蹭些白食外,倒也乖巧,她只是心中奇怪,望舒雖不成器,卻一向謹言慎行、中規中矩,不知從哪裏尋來這兩個無賴朋友。趕他們走吧,鄭執轡一行命案未明;留下吧,早晚看着堵心,只是現在家裏一團亂麻,一時顧不得他們。
紫莖一進離珠的屋子,便覺氣氛不對。她本是個極機靈的人,昨晚又被太夫人叫去審了半晚,這時見離珠、翠葉兩人面色不善,便立刻了然於心。
離珠死盯着紫莖,開門見山道:我這人最討厭的就是吞吞吐吐、彎彎繞繞!我就問一句,鏢局裏鬧鬼是怎麼回事?
紫莖臉上浮出一絲嘲諷:夫人乃習武之身,也信神鬼?
離珠當頭便碰個釘子,氣惱地瞪她半天,才換了種問法:聽説你和死去的紅綃都是自幼被二少爺的母親收留的,跟二少爺情同兄妹?
紫莖緊閉着嘴,一言不發。此事鏢局內盡人皆知,無須回答。
六年前沈望舒逃過大難回到家中後,華氏便派了跟他一起長大的紅綃和紫莖去照顧他,後來紅綃被收了房做側室,紫莖則做了貼身丫環,一直到現在。
離珠追問:蘭露和紅綃死後,兩次都是你出來作證,説事發時二少爺在自己房中熟睡,是不是?
紫莖毫不遲疑地回答:是!
離珠見她説得異常堅定,不由氣得笑了:你既然一直在鏢局,該當見過前面的兩位少奶奶吧?她們都是怎樣的人?
紫莖全身戒備,字斟句酌地回答:奴婢跟紅綃姐姐有姐妹之誼,至於蘭露夫人,只因奴婢一直伺候的是二少爺,對她的事知道得並不多。
離珠終於等到這一刻,冷笑道:我沒有問紅綃!紅綃一個收房丫頭,在你家也配被稱為少奶奶?紫莖不由哆嗦一下。她終於明白離珠繞了這麼個圈子。仍舊繞回到舊話題。
紅綃不算的話,二少爺先前仍娶過兩位少奶奶吧?或許其中的某位沒被明媒正娶,故而心生怨恨,變成厲鬼跟沈家糾纏不休呢!你告訴我,望舒的第一位夫人到底是什麼人?
紫莖的臉有如被寒冰凍住,一張嘴閉得死死的。離珠和翠葉就在房中跟她徒勞地對峙。
與此同時,沈望舒已經到了雪浪閣正廳。華氏正端坐在椅中等他。
昨晚你去過鄭執轡他們下榻的客棧?
是。
去見那兩個混子?
他們是我的朋友!
華氏譏笑道:吃了頓飯就成了朋友?來得還真是輕巧!
沈望舒不吭聲了。他從小就怕這位祖母。母親死得早,父親忙於生計,兄弟二人其實是由祖母一手帶大。他從小無論做什麼都不能令她滿意,而現在,在祖母面前他甚至有一種罪惡感一因為大哥死了,他卻活下來。
沈望舒越沉默,華氏越惱怒。從小別人就説這孩子性情温婉,從不頂撞。可華氏心裏最清楚,他雖不頂撞,可比哥哥還要犟上十倍,心裏若是有牴觸,就會變成一隻死了的蚌,硬硬地僵在那裏,拿刀子都別想撬開。
你昨晚什麼時候回的屋?
酉時三刻。
昨晚垂雲莊鬧事時。你又在哪裏?
沈望舒猶豫片刻:自然是在房中睡覺。
華氏冷笑一聲:是麼?是不是又是紫莖作證?沈望舒顯然對這個問題毫無準備,一時竟呆住了。
華氏又是一聲冷哼:你以為我沒有問過紫莖?你以為她每次都會替你掩飾!紫莖替自己掩飾?沈望舒抬起頭來,滿臉震驚地看着祖母。
我已問過紫莖,她説昨晚你打發她去給少夫人送什麼杭州新運來的絹扇子,至於你在做什麼,她根本不知道!家裏已經半月都沒回過一條船,哪裏還有什麼新扇子?沈望舒沉默不語。
還有,華氏慢慢站起,迫近一步,昨晚只有那兩個混子跟鄭執轡一夥人住在那間客棧,怎麼看都脱不開干係,為何只有你一口咬定此事與他們無關?除了你,全鏢局還有誰會知道鄭執轡一行住在那間客棧?話音剛落,華氏突如其來地一掌擊出,不偏不倚印在沈望舒胸口上。沈望舒應掌往後直飛出去!
突然,一道人影衝進,將沈望舒接了個正着,兩人摟在一處滾了幾滾,好容易才停了下來。
來人正是管家賀九重。他來不及爬起身,順勢一跪,大呼道:太夫人為何發這樣大的脾氣?二少爺身子弱,如何禁得起!
沈望舒輕撫着胸口爬起,調息數次,方才回過氣來,望了賀九重道:我沒事!他又抬頭望向華氏,臉色雖然蒼白,卻甚為平靜。
華氏的面色稍緩,對沈望舒輕輕擺一擺手:去吧!
剛才那一掌看似兇猛,實際上全無勁力,她只是在試探。
曾幾何時,她那麼迫切地想醫好孫子的舊症,可是現在她反而有些害怕之前的願望成真。好在剛才那一擊沈望舒並沒有反應。任何一個有武功的人,面對那樣的一掌,都不可能沒有反應。
華氏的心情一時紛亂如麻。如果真的是望舒殺了蘭露和紅綃以及她們肚裏的孩子,她該如何處置?如果真是他,那麼他下手殺害妻兒的原因便只有一個!想到這裏,華氏的心頭一片冰涼。冤孽啊!
昨晚她一夜未眠,一閉上眼,就會看見一個體態輕盈的少女,坐在藤蔓編織的鞦韆上,雪白手腕輕挽着青翠的藤蔓,頭上插滿鮮花,長髮委地,不知害羞地露齒而笑。那笑聲就像一羣鴿子,撲騰着翅膀,在鏢局的上空不住盤旋。
若真是冤魂索命,那第一個便該索了自己的命去。一條老命換得全家平安,又有何吝哉!
猛一回神,卻發現沈望舒早不知去向,只有賀九重還跪伏在面前。她心中暗歎,這人也真是死心眼,自己沒叫他起身便不知起身麼!剛要開口叫他,卻聽見賀九重伏在地上低泣。
華氏心説一聲晦氣,訓斥道:又沒真的傷到他,你哭什麼!
賀九重連連叩首,哀求道:太夫人,這節骨眼上,你不可再為難二少爺了!他總也是太夫人的子孫啊!
華氏一聲長嘆:若他真做了什麼天理難容的事,我又該如何?
賀九重連連頓首,泣不成聲:太夫人,你是看着二少爺長大的,他的為人你還不清楚麼!
華氏心中一顫。對這個跟自己隔閡頗深的孫子,她總有些看不透。難道是冤枉了他?可是他為何不肯説個清楚?
她心中一陣煩悶,俯身攙扶賀九重:虧得你有心,以後我注意分寸便是。
賀九重竟仍伏在地上不肯起身,痛哭道:太夫人,千錯萬錯,錯不在二少爺!萬一出了什麼事,太夫人恐怕追悔莫及呀!
華氏見扶他不起,心中微怒,又不忍責罵,只嘆道:你這是怎麼了?我這一生多少風浪都經了,眼下這道坎你便認定我過不去?
我只恨自己
華氏一口截住,好言勸道:你總在怨自己幫不上忙?縱然你沒有受傷,家裏也只是再多出一個黃熊。兩個黃熊便能擊退那展葉門不成?你雖上不得陣,這家中卻不能沒有你。
話説到這份兒上,已然過了。華氏如今已過知天命的年紀,世事都早通透。這些年來,如果沒有賀九重的默默支撐,她也不知自己是否能熬到現在,只是再深的緣分,也只能走到主僕這一步了。
沈望舒回到沐芳園時,他搬回來的那對活寶照例又沒了影。本想着添了兩個人,園中大概會熱鬧一點,不想仍是一片清靜,就連貼身丫環紫莖,見了他也只是低頭避開。
他明白紫莖大概是覺得臉上掛不住。其實沒什麼,她只是對太夫人實話實説罷了。只是祖母有句話讓他不得不在意紫莖不會每次都替你掩飾。
他突然有點看不透這個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丫頭。難道紫莖真的替自己掩飾過什麼嗎?
紫莖從小就住在這沐芳園,跟在自己身邊。確切地説,是跟在長兄飛廉身邊
回想起飛廉還在的時候,這座冷冷清清的園子可是整個鏢局裏最熱鬧的地方,整天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雖説那時園裏住的是兄弟兩個,可實際上,所有來這裏的人全都是奔着老大飛廉的。望舒則靜默得像一團空氣,人人都視而不見。
從小,飛廉身上的生氣和活力便旺盛到令人乍舌的地步。從兩歲起,華氏便派鏢師去教他武功。不想所有人全教不了三個月便一個個向華氏請辭,都説這小子一身蠻力,從早到晚折騰個不停,又不服管束,直把師父們都累得討饒。
連師父都降他不住,小他一歲的望舒便更是可憐。
望舒蹣跚學步的時候,飛廉早已健步如飛。他橫衝直撞,像一匹精力過剩的小馬,動不動就把搖搖晃晃的弟弟撞翻在地。母親看着生氣,剛要責他兩句,祖母便搶在前頭護着,還厲聲命令歪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望舒自己站起來。望舒抹着一臉的眼淚鼻涕,費了老大力氣好容易爬起,還沒站穩,飛廉又呼嘯而至,再一次將他推倒,然後躲到祖母身後得意洋洋地對着滿臉怒容的母親做鬼臉。
母親忍無可忍,趁華氏不在時,拎着飛廉的耳朵教訓他不許再欺負弟弟。他轉頭就去告訴奶奶。華氏叫來兒媳,臉上掛着笑,嘴裏卻毫不容情:都是孩子,只差一歲罷了。將來遇上對手,人家難道還會先討問歲數,聽着年紀小些便讓着他麼?
瀋海崇儘管寵着妻子,在這事上卻跟母親一個意思。老大雖説有點野,但男孩子越淘氣越招人喜歡,大不了淘過了提去痛揍一頓,到頭來瀋海崇對飛廉這搗蛋鬼竟是越揍越喜歡。至於怯生生的老二,他倒是從沒打過。不僅因為望舒生來乖巧,沒做過什麼需要挨拳頭的壞事。也因為瀋海崇實在是不敢揍他這孩子生得太柔太弱,瀋海崇生怕自己一個收不住給失手弄傷了。久而久之,瀋海崇對老二竟有點敬而遠之的意思,不問不管地由着他自生自滅。
一日瀋海崇走鏢回來,帶回南國的木瓜。飯後一家人都沒離桌,將木瓜切成幾塊,一起品嚐。飛廉吃得飛快,三兩下啃光了自己的那瓣,將皮一扔,便盯上旁邊望舒還沒來得及下口的。望舒早嚇得縮成一團,小聲嘀咕一句:我不想吃。便乖乖將那塊推過去。
從記事起,飛廉就一直搶他的東西,望舒早已習慣,也早已不再抵抗。不想飛廉輕蔑地一笑:誰要你的!言罷站起來大模大樣地對奶奶道,我還想吃!
當爹的剛要發作,華氏已攔着笑道:小孩子饞,多給他一塊就是!結果,飛廉不僅吃到了華氏多分給他的一塊,連望舒雙手奉上的也老實不客氣地照單全收。從此再分派食物,飛廉只要理直氣壯地一句我還想
吃!就能堂而皇之地多得一份。母親也曾小心地向祖母提出,這種公然的不公平對兩個孩子都沒好處。華氏只是一笑:我倒也很想聽望舒大聲説一句我還要吃!他若説了,我一定同樣多給他一份。龍堂鏢局又不是什麼書香門第,將來是要靠刀頭舔血過活的,沒一點霸氣將來還
不被人整死?望舒現在還小,不過在家裏受哥哥一點欺負,總比將來受外人欺負得好!不久母親病故,這偌大的家裏,便連一個能稍微護着望舒點的人也找不到了。
待長到五六歲上,兄弟二人進了鎮上的學堂。第一天去上學。飛廉一出家門便將自己的書袋掛到弟弟脖子上,還振振有詞道:當初爹媽生了我,已經很開心了。後來一想,將來我若上學時最好有個人替我背書袋,所以才又生了你!望舒脖上掛了兩個書袋,也不搭腔。
接下去,飛廉便發展到讓弟弟替他寫功課,終於
被先生告到家裏,這一回華氏沒由着飛廉胡來,拎過去狠狠教訓一頓,直打得他哭爹喊娘,轉頭又喊來望舒,厲聲道:飛廉只不過大你一歲,你竟怕他到如此地步!將來若遇上比他更狠的,難道只有奉迎討好的份兒!你好歹也是龍堂鏢局的男人,傳出去豈不丟盡了全家的臉!
當時年紀小小的望舒,聽着門外哥哥鬼哭狼嚎似的慘叫,只是倔強地看着祖母。華氏看着他心中不由一凜。因為身子骨弱,望舒自小就沒像飛廉那樣捱過打,不過想來這孫子大概是被打死也不肯叫一聲的吧。
從此,望舒便再沒為飛廉寫過功課,也斷然拒絕替他背書袋。飛廉氣得暴跳,逮着機會就將弟弟修理一頓。望舒眼淚汪汪,卻從沒到祖母那裏告狀。
再大兩歲,飛廉的武功跟個頭一齊突飛猛進,儼然成了學堂裏的小霸王,有了自己的一班跟屁蟲,總算不再只盯着弟弟一人欺負。他雖然威風八面,望舒卻沾不到一點光,相反其他的孩子都怕飛廉,卻用望舒出氣。看到別的孩子欺負弟弟,飛廉只當沒瞅見,有時甚至自己挑頭領着旁人一同捉弄他。
直到有一天的放學路上,飛廉見一羣孩子不知為何圍着望舒拳打腳踢。
一開頭他也只是幹看,並未打算插手。那幫小子見他不管,如同得了鼓勵,下手便越發狠起來。可不知怎地,看着被圍毆到鼻青臉腫卻依然抵死掙扎的望舒,飛廉突然覺得怒火中燒。他衝進人堆一通南拳北腿,頓時將一羣壞傢伙打了個稀里嘩啦。
就見望舒從泥地上爬起,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血絲,淡淡道:奶奶説過,不許對普通人用武功!飛廉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這才記起望舒也跟自己一樣,天天在家中練功。雖然功夫不能跟自己比,可是對付一羣孩子應該不成問題。可方才他不僅不用武功抵抗,還責怪自己不該施展功夫救他!真沒想到天下竟有這麼的酸腐之人。
飛廉怒急反笑:哈,真是口氣大過力氣,被打成這樣還説屁話!行,你回家告訴奶奶唄,大不了我挨一頓棍子就是!
望舒一邊收拾被人打落一地的書本,一邊説:我為什麼要告訴奶奶?你自己的事自己看着辦。只是我的事你以後不要再管。
飛廉勃然大怒,上去一腳便將望舒手中剛抬起的書本踢飛,伸手用力一搡,罵道:老子想管就管,哪有你説話的份兒!你不算是普通人吧,我對你可以用武功吧!説着便一招一式使出剛練會的拳腳。
原想着望舒會跟小時一樣,拳頭剛捱到身上便一屁股坐倒,飛廉也就會見好就收。誰知這一回,望舒竟是一板一眼地接了他的招。雖然明顯不是對手,卻是在第一次真正跟大哥對抗。
雖然對手如此孱弱,飛廉卻是越打越怒!在他的記憶中,弟弟向來只有乖乖捱揍的份兒,沒想到今天竟敢還手!最不可原諒的是,明明不是自己的對手,這小子還不知死活地埋頭招架,一聲哭喊都沒有,簡直像要跟自己搏命一般。飛廉只覺一陣驚慌、一陣失落,只想着手上再加些力氣,再狠一點、再兇一點,便能讓這小子認清楚,他這大哥永遠都是不可違抗、不可冒犯的人!
打到後來,兄弟兩個都紅了眼,但勝負卻是板上釘釘的事。最後,是老大將幾乎已經不能動彈的老二拖回了家。
望舒幾乎在牀上躺了半個月,飛廉則為此吃了父親的一頓老拳,也躺了半個月。這一次,他跟望舒一樣,捱打的時候沒有發出一聲慘叫。瀋海崇一邊狠揍這混賬小子,一邊也不由心裏發毛。華氏則絞盡腦汁想問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直到最後,兄弟兩個誰也沒開過口。
這一架似乎打出了彼此的仇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兄弟兩人都互不理睬,形同路人。相對而言,飛廉似乎更沮喪些。
他想起母親臨終前,兄弟兩人眼淚汪汪地趴在她牀邊。母親看看望舒又看看飛廉,分明是想説些什麼,最後卻也只是輕輕一嘆。現在回憶,母親該是想囑咐自己照顧弟弟的吧,可是她到最後也沒有説出口。或者,母親只是很單純地想要求自己不再欺負弟弟?可就算是這句話,母親也終於沒説,而是帶着滿腹的擔心走了。是不是在母親心中已經認定,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做一個好兄長?想到這裏,飛廉的心中一陣刺痛。
再後來,兩人終於漸漸忘記了那慘痛的一架,彼此不再劍拔弩張,不過關係依然冷淡。簡單粗暴的哥哥和死硬頑固的弟弟,簡直是最壞的組合,就連華氏也拿這對兄弟無可奈何。
飛廉第一次找到做大哥的感覺,還是在一次華氏考較兄弟二人的武功之後。飛廉自然是順利過關,可望舒則遭到祖母劈頭蓋臉的一頓訓斥。那時他正是敏感的年齡,顯得格外消沉,把自己鎖在屋裏,不肯出來吃飯。華氏一看,兒子使過的這招竟然原封不動地傳給了孫子,登時氣得七竅生煙,讓賀九重拿來斧子,説就算把房子拆了也要把那小兔崽子揪出來。
當時父親不在家,飛廉一把攔住祖母,端了餐盤來到望舒房門口,讓他開門吃飯,望舒自然是理都不理。飛廉也不着急,吩咐紫莖替他搬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便開始滔滔不絕地規勸弟弟。
他説,武功練得不好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們家原本就是尋常船家,聽説太祖幼時異常頑劣,不好好學駕船,成天打架,家裏差點要把他趕出門去,誰知他後來竟創下這麼大個鏢局!
我還聽説書的説起那漢高祖,小時候也不招父母疼愛,還罵他不務正業,後來他可是當了皇帝!望舒,你讀的書比我多,這故事你自然比我更清楚。龍生九子還個個不同,何況是人?
誰説我們家就只有練武這一條出路?只要你不學壞、不藏奸,就算武功不好也沒什麼丟人的。你在家安心念書,父親和我走鏢,又有什麼不好?皇上的朝廷還要分文臣武將呢,若你能金榜高中,也是我們家的福氣,到時大哥還要沾你的光呢。
他又説,奶奶年紀大了,有些固執,別跟她老人家生氣。我記得你小時出疹子,母親身子不好,爹又不在家,是奶奶整晚抱着你,照看了整整七天七夜。她怎會不疼你?你跟奶奶賭氣,豈不讓她傷心?
大哥的這番話現在回想起來,仍然字字在耳。雖然望舒沒能像他説的那樣,到頭來仍是不得不放棄書卷,硬着頭皮撐起這個家,但在那一刻,飛廉的話語卻深深温暖瞭望舒久已冰涼的心。
賀九重連喚幾聲,望舒方才恍然回神。就見賀九重身後站了一位身披鶴氅的道人,頗有幾分仙姿。
賀九重道:這位江先生是太夫人專門請來的,想替這沐芳園驅驅邪,還請二少爺暫避一時。
沈望舒皺了皺眉:你是説這園子裏有鬼?太夫人幾時又信起了這個!他輕哼一聲,起身離開,走到那江巫師跟前,小聲道:先生不必費事,我這一走,園裏必定就沒鬼了。接着對賀九重冷冷道,園子裏隨你們的便,屋子一概不許進。大哥的東西還原封未動,若是弄壞一丁點兒。我看你怎麼向太夫人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