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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故園

    沈望舒似乎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剛剛撿回一條命,仍呆呆站在園中,望着那滿園煙雨,默默不語。

    他忽又抬頭,對黃熊幽幽道:黃船主,我確實忘了很多事,可有一件我記得清楚,卻從不敢跟人説龍堂現在的總鏢頭本該是大哥,而葬身江中的那個才應是我!若不是為救我,大哥是能活的!

    黃熊搖搖頭,苦勸道:已經過去的事還提它幹什麼?大少爺捨命救你,你還這麼想,豈不枉費他一片苦心?

    沈望舒神情恍惚,彷彿根本沒聽見黃熊的話。

    小時候活潑淘氣的飛廉沒少欺負過他,可到了生死關頭,他卻毫不猶豫地做了一個兄長該做的事。只是沈望舒並不承大哥的情。而事實上,包括他自己在內,每個人都希望活下來的是飛廉。是他竊取了本該屬於飛廉的一切。而這一切,卻並不是他自己想要的!

    大哥若是活着,鏢局現在定會有一位像父親那樣威名赫赫的總鏢頭,太夫人也不會整日偷偷嘆氣。大哥捨命救我一場,我卻從不知感謝!還有那位救下我的山野女子,救命之恩未報,我卻將她忘得一乾二淨。我本就是狼心狗肺之人,不怪別人厭我,連我自己也討厭自己!説着,他的淚水止不住湧了出來,我現在這個樣子,父母和大哥的在天之靈一定都失望透頂!

    黃熊震驚了。這些年來,無論是久病不愈還是太夫人的苛責冷遇,沈望舒從來沒有表現出些許難受。有人贊他為人雍容大度,也有人説他超脱冷漠,卻從沒人知道沈望舒心裏竟藏着這麼沉重的負擔。或許真是老天不開眼,活下來的若是飛廉,才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你怎知他們會失望?葉吟風突然插了一句。

    沈望舒看看他,勉強一笑,沒有回答。

    這少年真是太天真。難道這龍堂鏢局內還有對自己不失望的人嗎?就算這一年來鏢局經營得不錯,可這裏真正需要的,是威震一方的大英雄,而不是八面玲瓏的大富商。

    葉吟風突然望向黃熊:黃船主,沈望舒是一個讓你失望的總鏢頭嗎?黃熊衝口道:不是!

    他像是被人突然點醒,激動地道:二少爺,我老黃從不説假話!從前我確是看你不入眼,可是龍堂這一年來廣結善緣,生意通達,雖然沒有在江湖上與人爭名鬥力,卻造福了一方鄉鄰,連鏢師們都個個養肥了一圈,這可都是託了二少爺的福哇!我知道還有些人在後頭亂嚼舌頭,可我黃熊卻認定了你這個總鏢頭!

    沈望舒搖了搖頭,頹然道:什麼廣結善緣,眼下便有一場滔天大難!

    黃熊嘆道:這事怎能怨你?小人使奸,連老太太也無可奈何,誰讓別人抓住了咱的把柄呢?

    葉吟風長眉一挑:什麼莫須有的把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些人正是追腥逐臭,唯恐天下不亂,現尋着一絲縫隙,豈有不鑽營之理?我早看透了,所謂江湖,其實最是個以強凌弱的地方,誰的武功高,誰就能殺人。殺人最多的那個混蛋,便是盟主至尊,天下臣服,萬民景仰!此言一出,把黃熊個老江湖也震得目瞪口呆。

    葉吟風輕哼一聲,對沈望舒道:不是麼?若是你爸你哥還活着,那些人便是抓着數不清的把柄又能怎樣?逢到什麼上壽慶生的時候,保證跑得比孝敬親爹還快!

    黃熊心中一動,這孩子有時説話顛三倒四,可對世事卻看得如此通透!他猛一跺腳道:對,對!他孃的,他們就是欺我龍堂無人!老黃便是死,也要拖幾個墊背的!他轉頭向沈望舒昂然道,二少爺莫愁,龍堂所有鏢師都會拼死一戰,力保龍堂不失!

    沈望舒全身一震,心中豪情噴湧,剛才的失魂落魄似乎被一掃而光。他對黃熊正色道:謝黃船主一片忠心。只是船主切莫輕言一個死字。若論天下爭霸,龍堂現在既沒那份雄心,也確不是人家的對手,可眼下是為了保全家業,我再沒用也決不任人宰割!其實這幾日我無時不在思索破敵之策。勞船主大駕,可否送我去趟積雪灘?

    黃熊吃了一驚,積雪灘正是當年沈家的出事之處,是整個鏢局都不願觸及的傷疤,六年來沈家還從未有人願意前往。他不由猶豫道:此事須得太夫人點頭。

    葉吟風迫近一步:什麼太夫人?你不是口口聲聲叫他總鏢頭嗎?總鏢頭要用船,還要誰點頭不成?黃熊本是性情中人,如此一激,焉能不乖乖就範,當即一口應下:也好,路倒不算太遠,趁着天色還早馬上動身,明早便能趕回,誰也不會發現。

    發現了又怎樣?葉吟風仍在嘟嘟囔囔。

    三人悄悄上船,為了不驚動別人,黃熊沒叫上別的鏢師,只憑一人之力撐船離岸。船一離岸,葉吟風便暗叫不好。剛才話談得太激動,全然忘了前幾天吃過的苦頭。此刻黃熊掌舵,沈望舒搖櫓,他只能一言不發地縮在船尾,咬牙忍耐。這次坐的是鏢局送信用的小快船,風頭浪頂,又輕又飄,騰雲駕霧一般,暈船的感覺也成倍遞增。

    沈望舒見葉吟風一上船便閉口不語,牙關緊咬,臉色發青,關切地問道:葉兄是暈船吧?很難受嗎?説完又笑道,我小時也是如此。

    黃熊接口道:可不是!二少爺第一次坐船,便是坐的老黃的船。那時剛滿兩歲,一邊哇哇地吐,一邊哇哇地哭。不過第二次也就好了。

    沈望舒大為尷尬,葉吟風也不滿地抗議:我已是坐第二次了話音未落。突然急急起身奔向船舷,剛一俯身便哇地吐了出來。黃熊哈哈大笑:第三次必定就好了!

    小船順江箭一般向下遊掠去。臨近天黑,忽聽黃熊説了一聲:前面便是積雪灘

    只見此地江面狹窄,兩岸懸崖對峙,壁立千仞,風高浪大,水急湍險,正是當年父子三人的遇難之地。

    沈望舒一聲不吭,只看着茫茫江水和兩岸山崖,默默回憶。

    他清楚地記得,當時船身已經傾斜,自己受了傷,支撐不住落入江中。還在船上的飛廉見狀,趕忙奮力擋開敵人,躍入江中游向自己。後來,飛廉抓起一塊從船身上剝落的大木塊,命自己趴在上面,然後用盡全力向岸邊遊。記得當時因為父親還在船上跟敵人以死相拼,他不願離開,飛廉微笑着對他説:聽話,岸邊恐怕還有埋伏,你先去替我和父親掃清道路,我們隨後就來。説完便手掌吐力,將他送往岸邊,自己則立即返身向父親的大船游去。

    所有的記憶便到這裏戛然而止。至於以後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等完全清醒過來。已是幾月之後的事了。那時他已在自己家中,對於是怎麼回去的毫無印象,但他唯一知道的是,父親和長兄都已不在了。

    天色漸暗,黃熊正想着不得不找地方拋錨停船,沈望舒卻道:黃船主,可否靠岸?沒等黃熊答話又接道,等我上岸之後,黃船主即請自行駕船返回。

    黃熊看着湍急的水流和岸邊險峻的地勢,有些為難。在這地方能穩住航向尚且不易,何況停船靠岸。

    葉吟風顫顫巍巍站起身走來,一把托住沈望舒的胳膊:你要上岸麼?

    沈望舒剛一點頭,只覺身體一輕,胳膊被人托起,身體已離了船板,耳中剛聽得黃熊讚了一聲好輕功,便覺得滔滔江水轟鳴着在腳下狂奔,人如離弦之箭向着青翠的崖間飛速掠去。

    山崖以排山倒海之勢直壓過來,山林潮濕的氣息也撲面而來,眼看着就要撞得頭破血流,崖壁上卻現出一個黑漆漆的大洞,如同巨獸張大的口。兩人便像兩隻小飛蟲,輕飄飄地直送到大口中去。一人洞中,眼前驟然一黑,伸手不見五指。沈望舒只覺身形已平緩下來。葉吟風往他手臂上一送力,沈望舒便穩穩抱住了一條濕漉漉的巨藤。

    這樣疾起疾停的輕功,的確令人咂舌。

    那巨藤附崖而生,早與石壁融為一體,伸手向旁邊摸去,只覺一片濕滑。腳下水聲蕩蕩,在洞穴中迴轉不休。

    沈望舒正想詢問葉吟風的位置,卻聽有人在旁邊長噓一聲:謝天謝地,總算上岸了話未説完,又是哇的一聲,吐得稀里嘩啦。

    沈望舒無限同情,又有點哭笑不得。這人這樣高的武功,卻也拿暈船這點小事毫無辦法。他也曾嘗過暈船的滋味,伸手探過去,正好摸到葉吟風額頭,一頭冷汗,顯然十分辛苦。

    過了一會兒,沈望舒漸漸適應了洞中的黑暗,放目望去,只見山洞狹長幽深,峭壁上層層疊疊爬滿粗藤,藤上附着大片大片的青苔,宛若龍鱗。腳下幾片岩石露出水面,均光滑潔淨。沈望舒定了定神,伸手掩起葉吟風,小心地貼着巖壁。向洞的深處走去。

    兩人摸黑般走了一段,眼前霍然開闊,左右巖壁均有空穴旁通。中間偌大一片水面,在黑暗中閃着詭異的波光。如同地底之湖,可容十數艘大船。水波鼓盪,聲徹雲霄,又似乎有千軍萬馬藏於山谷之中,人喊馬嘶,令人震撼。

    葉吟風吐完之後舒服了一些,加之從未見過這番奇景,一時覺得好玩,氣運丹田,喂的一聲大叫,頓時千百個石穴同聲應和,如曠野晨鐘,聲音幕天席地捲來,振聾發聵,綿延不絕,倒把自己嚇了一跳。沈望舒緊張得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喝道:別玩了!小心!

    葉吟風還不知其意,卻覺腳底震動,水聲狂鼓,如同驚雷,就見那腳底水面像一面吹滿的帆立時狂漲起來,接着撲啦啦一陣亂響,從洞穴深處飛出無數蝙蝠,大如團扇,朝着兩人所在的方向狂襲而來。

    沈望舒一聲不好,拖着葉吟風往後一縮。兩人半滾半爬,擠入一個小洞中。這小洞乾燥温和,蝙蝠在洞口不住盤旋,卻不敢飛入。兩人哪還敢耽誤,不顧一切向小洞深處逃去。

    腳底沙沙作響,落腳處綿軟舒適,卻見地上積了寸許厚、泛着熒光的明砂。或許正是這明砂阻止了蝙蝠。藉着明砂的微光蛇行一段,道路陡了起來,兩人均知是在往上攀爬,到最後竟不得不手腳並用,扯住壁上的藤蔓才能前行。

    待兩人探出頭去,只見被兩岸夾成一線的天上有輪極小的月亮。崖間盡是雜樹,樹身上滿是濕漉漉的青苔,枝葉間只透出螢火般的幾點微光,腳下根本找不到路。空氣中輕霧瀰漫,如同細雨,枝上的雨滴露水早濕了一身。兩人磕磕絆絆地摸索前行,卻不知要尋找些什麼。

    葉吟風邊走邊問:這是你當年獲救的地方?

    沈望舒在前面搖搖頭:我不記得了。

    葉吟風不滿道:什麼不記得?要不是你,我們還在下面跟蝙蝠打仗呢!這條路肯定是你的舊相好救你時走過的。

    舊相好?沈望舒有些氣惱,可跟葉吟風也計較不得。跟他接觸越久,越覺此人有時極是幼稚,心性跟小孩差不多。

    當下,沈望舒將話題一轉:葉兄那晚指我為兇手,當時有幾成把握?

    葉吟風撅嘴道:自然是十成。難道我會胡説八道麼?沈望舒苦笑一下:可今日你又説我是清白的,請問又有幾分把握?

    葉吟風顯然極不高興,振振有詞道:自然也是十分!我不是説過麼,水精劍下從無冤魂!説完理直氣壯地盯着沈望舒,絲毫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前後矛盾之處。

    沈望舒見他仍是老樣子,搖了搖頭,無可奈何。

    兩人逆流而上,那些枝條像無數只臂膀攔在人胸口,有些則似手指直插眼睛,不住地阻擋前行道路。葉吟風推來擋去,手忙腳亂,卻見沈望舒在前面,左一閃右一繞,輕快地分開樹叢。竟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衣。可這樹枝怎麼單跟自己作對?漸漸的,他已跟不上沈望舒的腳步,又被那些枝條樹葉搞得焦頭爛額,越走越惱火,終於狼狽地跌了一跤。

    沈望舒聽見聲響,回頭來攙,卻被他一手甩開,不滿地説了一句:還説不記得,你分明就是來過這裏。沈望舒心中也奇怪,這路自己走來無比順利,葉吟風的輕功那麼好,卻走得艱難。

    我腦中並無半分印象,可是看情形硬要説沒來過,連我自己也不信。他看着葉吟風腰間長劍,突然想到他怎麼不拿劍斬開樹枝?這念頭剛一冒頭,自己便不由打個寒戰,同時心中升起一分感激。他記起葉吟風的話,這是一把有靈性的劍,從不斬殺無罪的生命。

    葉吟風不再説什麼,一骨碌爬起來加快步伐跟上,忽然一個念頭閃出。這念頭剛剛在明砂洞底就有了個影兒,現在已經顯形這裏原本就是沈望舒的地盤,自己則是個不受歡迎的闖入者!

    走了一段,沈望舒的步子越發輕快起來,在那雜樹粗藤間竟然尋出一條極窄的道路。説是道路,不如説是山間小獸穿過時留下的痕跡。一面走着,前面地勢突然開闊。忽現一塊平地,水聲潺潺,崖間流下的泉水在此處匯作一片一丈見方的清亮水窪,水窪邊霧氣瀰漫,青石為台,四周樹木圍繞,平展的水面映着月光,如絲如鏡,耳畔鳥鳴蟲唱,啁啾不絕。

    葉吟風鬆了一口氣。快步走去,掬起一捧水喝下,只覺一陣清涼,透人心脾,心頭因暈船而蒙上的陰翳一掃而空。回首正欲邀沈望舒也嘗一口,卻見他呆立一旁,怔怔看着那片水窪,若有所思。

    想起來了?葉吟風問道。

    沈望舒皺皺眉,走過來也掬了一口水,在青石上坐下。眼前的景緻似曾相識,心中模糊的思緒卻無法匯聚成影,只好放棄地搖了搖頭。

    葉吟風此刻心情大好,在水邊乾淨的大石上四仰八叉地一躺,伸個懶腰:想得起想不起又有什麼分別?這地方倒真不錯。我現在有點糊塗了。當初你若真的到過此處,又為什麼還要回去呢?

    沈望舒默默無語。是啊,為什麼要回去?那個家又有哪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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