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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神與巫故鄉

    沈望舒站起身,圍着淺池踱步,情緒有點焦躁。

    待踱到葉吟風身前,他猛地止步:事實上蘭露和紅綃死的時候,我很多事都記不清如果真是我做的,自是一人做事一人當,免得全家受累。

    那你就不用管是與不是,直接認罪便是。舍你一個,換全家性命,倒也划算。只不知人家接不接這虧本買賣。

    沈望舒苦笑道:展葉門又豈是那麼容易打發的?

    那就是了。他們又不是真來替誰報仇的,只是尋個藉口打劫而已!

    葉吟風用手指戳戳他的胸口:既然不記得殺過人,那就是沒做過!不瞞你説,其實我也有很長一段時間的事都不記得,可現在若是有人跳出來,讓我為不記得的事償命,難道我還真去死不成?

    沈望舒全身一震:原來你也他猶豫片刻,終於忍不住問,我確實覺得葉兄有些與眾不同。你有時犀利老辣,有時卻天真單純。我記得你説連回家的路都不記得了,是否是因為失憶才流落江湖?

    不是不是,葉吟風連連搖手,長大之後的事我可全都記得,只是對小時學會説話前的事情,一點都不記得了。

    也就是沈望舒,換第二人,早就老拳伺候了。人的記憶一般從四五歲開始。牙牙學語之時又有哪個會記得?葉吟風有時就像一個未省事的孩子,同他説話雖然有趣,卻也累死人,全不知哪句是真的,哪句是他憑空想象出的。還是方野説的對,他的話完全不可當真。

    沈望舒無奈地轉了話頭:你説你的劍下從無冤魂,是你師父這樣告訴你的?你當真如此相信他的話?

    當然!師父為什麼要騙我?

    一提師父,葉吟風心中頓時湧上一陣沉鬱。若是師父肯拿這點小事騙自己,那至少説明師父不失風趣。可師父待他從來都沒有半分好臉,自己見了師父,更是避貓老鼠般連大氣都不敢出。説起來,竟連華氏待沈望舒都不如。想來人家畢竟是祖孫,自己跟師父又算誰跟誰啊!

    葉吟風努力揮開腦中師父的影子,抽出長劍,走到水窪處,將劍伸入水中,對沈望舒道:這劍是不是有靈氣,一看便知。

    就見那劍身沒入水中,竟似完全融化在泉水中,哪裏還有劍的影子!沈望舒心中一凜,此時若伸手入水,會不會被瞬間切掉五指呢?待那長劍緩緩抽離水面,如同一注薄薄的清水隨劍柄緩緩升起,真如水之精華凝結而成,難怪劍名水精。

    你若還不相信,不妨再試一回!葉吟風將劍放在水邊石上。此刻便引頸就劍,若是還死不了,便不用纏着我老問了。

    話剛説完,葉吟風只覺四周空氣一陣凝滯,周圍似有什麼東西在劍拔弩張地針對自己。他猛又湧起剛才那種感覺這裏是只屬於沈望舒的地方,而他則是個不受待見的闖入者。他縱然從不知道害怕,此刻也不由有幾分不自在起來。

    沈望舒呆呆注視着那柄劍,忽然苦笑着搖搖頭,下定決心般:無論如何,我現在還不能死!隨着他的話音,周圍那種劍拔弩張的感覺瞬間消失,葉吟風暗暗鬆了口氣。

    打量四周,巖壁上的樹幹纏滿了密密的藤蔓,同沐芳園中見到的幾乎一樣,只是更粗壯,更密集,葉片如同層層翠玉,潤澤光潔。

    葉吟風突然明白了在沐芳同中,那巫師為何會避走。此間的一草一木皆有靈性,園中藤蔓非妖非魔,它們原就生長在這裏,只是到龍堂鏢局去守望故人。

    現在他已確信,沈望舒絕對曾經到過這裏,而且他在此間的日子必定奢侈得如同王孫。那所謂的山野女子,或許便是山間神靈。

    那些上古神靈化雨灑塵,踏波起舞;駕龍車,驅文魚;以虎豹為友,以芳草為佩。後來強大的中原狂飆席捲神州,儘管他們也豪勇善戰,但卻過於浪漫多情,豈是滾滾鐵騎的對手?所以他們敗了,退了,隱了,從此在世間難尋蹤跡。其實這些神靈的後裔一直就藏身在那些藤蔓和樹葉之後悄悄地窺視。只有極少數當地人知道內情,而他們都像白天那位巫師一樣,嚴守着這個秘密,默默守護這些神靈的後裔。

    想必沈望舒的境遇便如同一切民間流傳的遇仙故事:誤入仙境的凡人在過了一段樂不思蜀的神仙生活後。無一例外地患起了思鄉病。山中的生活再好,他們卻仍然留戀凡塵,於是紛紛選擇了回去,從此與美貌多情的神仙眷屬天人永隔,只留下永世的惆悵。

    但是在這個夜晚,沈望舒卻幸運地得到了第二次機會!葉吟風甚至可以感覺到那山間仙女此刻正藏身在重重疊疊的枝葉背後,痴情地凝望着自己一度失落的情郎。如果不是因為有外人在此,她必會現身同他相見,然後用比藤蔓還要纏綿的柔情挽留住他。

    但是沈望舒不會留下!龍堂鏢局正處於生死關頭,他不會一走了之那個家雖然並不美滿,卻總是他的家。

    夜深露重,林間寒氣更深一重,兩人衣衫俱濕,江風吹來,都有些受不住。

    沈望舒道:夜深了,還是快些回去吧,山間潮濕,寒氣入體便不好了。

    葉吟風前後一看,黑乎乎的全是樹影,不由泄氣:我早就認不得東西南北了!

    沈望舒笑道:沿江往上游走,一定能出去。

    這一夜,方野一人宿於沐芳園中,輾轉難眠。下午他因放心不下,腦子一熱追着少夫人跑出沐芳園,卻換來一記火辣辣的大耳刮子,頓時又痛又羞,覺得天都塌了。晚上他在牀上翻來覆去,先是感嘆了一番世態炎涼,自己出身寒微,哪裏攀得上人家豪門貴婦?他本有些多愁善感的性子,好在不讀書,偶爾冒點酸水卻也有限,不一時便忘了心疼自己,轉而又心疼起美人來。

    下午的事被葉吟風一攪,就那麼混了過去。可是接下來,離珠怎麼辦?她肚裏的孩子又怎麼辦?這種時候,孤立無援的她,自己若是不管,誰又會管?如果美人出了什麼事,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安生。

    雖然下午受了委屈,可那點委屈跟離珠的委屈比起來,又算什麼呢?若連那點委屈都受不得,跟個女人鬧彆扭,那便也枉為男人了!

    嗯,就算再挨幾個耳刮子,這事也管定了!離珠的事決定之後,方野又想起那位不容於世的山間女子:雖然不通世事,卻執著多情,彷彿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美麗精靈。只可惜沈望舒的這些嬌妻們個個紅顏薄命。那小子真他媽是個男禍水!想着想着,他的心又疼起來,漸漸有些痴了。

    可這一發花痴,就真的看到了她窗外,她默默站在不遠處的花前,用手指輕輕纏着一枝藤蔓,微微側了頭,姿態無限動人。

    下午時的霏霏細雨此刻已經停了,月亮蒼白地透出來,沐芳園內如同籠上了一層如銀輕霧。柔弱的莖條從屋檐上垂掛下來,無風自曳,空氣中彷彿流淌着一串串細細的鈴聲。

    台階下,細碎的白色小花從碧綠草葉間伸出頭來,迎着微弱的月光,吐露着似有似無的清香。月光流瀉在她身上,她似乎浮在其中,腳邊白色的輕霧如輕紗般在風中飄動,裙下纏繞着青翠欲滴的藤蔓。星星點點的小花像寶石綴滿她的裙邊。園中芳香四溢,低垂的藤蔓和階前的小花在風中搖曳,似在月光下跳着一曲神秘之舞。

    方野一驚而起,險些就要奪門而出。卻見輕風拂過,枝條間露出一道較大的縫隙。除了離珠之外,她身後竟然還有幾人

    黃船主什麼都説了,你還要抵死不開口?離珠低低喝道。身後跟着自己的丫環翠葉和沈望舒房中的丫環紫莖。

    紫莖冷靜地回答:少夫人請回吧,更深露重,如有個閃失,奴婢擔當不起!

    離珠咬牙道:今晚我若掏不出你一句話,便不會回去!看來這位少夫人下午被葉吟風攪了局,心有不甘,晚上趁着沈望舒不在,先來收拾他的丫環。

    紫莖仍從容道:我一個為奴做婢的,少夫人何苦跟我過不去?少夫人將來也是要執掌全家的,難道希望奴婢們稍一威逼就出賣主人?

    離珠在紫莖面前佔不到上風,簡直氣急敗壞。連躲在窗內的方野也不由咂舌。怎麼這龍堂鏢局的女人一個賽一個的厲害,就連這小丫環都強悍至此。

    就聽翠葉罵道:你倒是不出賣主人,寧願替他撒謊!

    紫莖沉默半晌,忽然滴下淚來:説了半天你們仍是不信我。難道少夫人當真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兇手麼?我言盡於此,再多問一句,也是沒有的了!説罷一仰脖子,竟把手中的不知什麼東西吞了下去。

    離珠和翠葉二人均未想到她還有此一招,以為要逼出人命,早被嚇得蒙掉。方野卻再顧不得隱藏,飛身撲了出去,右手直按向紫莖後心,一吐力,硬生生迫使她將剛才嚥下的藥丸吐了出來。

    紫莖蜷在地上咳個不停,離珠趕緊伸腳將她嘔出的藥丸踏個粉碎,又急又氣地斥道:你這是做什麼?

    紫莖聲音喑啞:夫人不必擔心,這只是啞丸。我平生從未做虧心事,不會隨便尋死。我只是不喜歡把一件事情重複解釋過一百遍,可旁人還是覺得我在撒謊。説着,她的嘴角竟逸出一絲幽怨的笑意。

    好剛烈的丫頭!離珠暗暗打個寒戰。

    方野實在看不下去,不由插嘴道:少夫人這是何苦?下午小葉的話你不信,這會兒這丫環的話你也不信!你到底想聽他們説什麼?

    離珠見下午跟她糾纏的無賴又躥出來,吃了一驚,卻已沒了揮掌的力氣。自己想相信什麼?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丈夫可能會變成罪大惡極的殺人兇手,會變成殺死自己的人。回想起自己這一天的所作所為,哪還有半點平素純良的影子?想必這兇手還未查明,自己倒先要瘋了。

    想到這裏,一股徹底的無助感湧到胸口,她既愧且悲,眼圈一紅,轉身便要出去,眼前卻一陣發黑,腳下一個不穩竟軟軟地倒了下去。

    方野早發現離珠神情有異,趕緊伸手扶住:我明白少夫人心中不安,不過請放心,只要有我在,定會保得少夫人和孩子平安!不等離珠回答,他便忙不迭將她交到翠葉和紫莖手裏。兩人扶了離珠,趕緊送進房去歇着。看來他並沒忘記下午的那一記耳光,不過就算還會被打,他也決定要保護她。

    離珠被兩個丫環攙進了屋,一時竟還回不過神來。她嫁過來快一年了,卻從沒聽丈夫説過方才那樣的話。如果一輩子都聽不見倒也沒什麼,可是偏偏有人説了!而那説的人偏偏又是個無賴混子!

    女子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兒子還沒生出來,自然靠不上;父親和丈夫都在身邊,卻是一個都指望不了。她是垂雲莊的大小姐、龍堂鏢局的少夫人,怎料到此刻竟連一個能夠依賴的人都沒有!

    想到這裏,離珠眼窩一熱,凝聚多時的淚珠終於一顆顆滴落。翠葉和紫莖默默地看着她。

    搬去雪浪閣前,離珠一直住在這沐芳同內。今日重回故地,卻生出一股生疏感。或許那滿園藤蔓無時不刻不在提醒她這裏不是屬於她的地方。

    離珠一陣心灰意冷,喝了盞熱茶,稍稍休息片刻,便帶了翠葉離去。紫莖送了二人出園,回來看見方野還怔怔站在門口,心想這倒是個痴人。剛要去勸他回房睡覺,倒被方野安慰了一番:姑娘受委屈了,少夫人此刻心情緊張,若是做錯什麼,看在二少爺面上,姑娘多擔待些。

    紫莖點頭:我知道!我不怪少夫人。

    目送紫莖回了房,方野這才回自己的房中睡覺。彷彿跟沈望舒比起來,他才更有資格娶上三四個。他本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卻沒有憐香惜玉的命。

    回到房中他依舊睡不着,長吁短嘆了一番,天剛亮便又起身在園中巡遊。忽見從沐芳園背後的山間分花拂柳般現出兩道人影,竟似自晨曦下踏霧而來。定睛一看,居然是葉吟風和沈望舒!

    原來兩人在外面山崖走了整夜,竟繞過高牆,直接走進了沐芳園。

    天色已經大亮,回房睡覺已不可能,三人便一起來到沈望舒書房。

    紫莖睡得輕,聽見園中動靜已醒,看見二人的樣子,沈望舒還好,只是渾身濕透,可葉吟風的那身衣服卻已不成形了。她默不作聲地找出兩套乾淨衣裳給二人換掉,又沏了一壺濃濃的茶放在書桌上。

    沈望舒一邊換衣服,一邊將兩人先前去向作了一番解釋,方野頓時連天抱怨道:既是去勘測地形,為何不叫上我?還説好一起推演陣法的!

    沈望舒趕緊賠笑:臨時起意,走得匆忙,方兄勿怪。

    方野氣呼呼地瞪了葉吟風一眼:帶他去又有什麼用?別看他在岸上挺兇,一上船便是隻瘟雞!見葉吟風正忙着喝茶、吃點心,手忙腳亂顧不上回嘴,方野總算出了口惡氣,微笑道,有什麼收穫麼?

    沈望舒沉思片刻,緩緩道:俗話説強龍不壓地頭蛇。龍堂的優勢在水路。要擋住展葉門,還得在江上攔截。

    方野連連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不過你家鏢師都快走空了,調得齊人手嗎?

    沈望舒搖頭道:現在不僅不能調人,反而要讓那些無關的船工家眷走一個算一個。大禍臨頭,沈氏子孫自然責無旁貸,卻不可強要別人為我們送死。

    又要遣散鏢師,又要進行攔截,二少爺莫非要設攔江索不成?

    沈望舒搖頭道:我家有事,別人卻還得行船。這樣自私自利的事如何做得?

    方野鬆了口氣:那二少爺到底有何打算?

    沈望舒笑道:放心吧,雖然鏢師沒剩幾人,可一個積雪灘便不亞於百萬雄兵!説着他便將昨晚查探到的積雪灘地形大致説了一遍,又將杯中茶水倒出少許,以指為筆,在桌上畫了起來。

    方野登覺技癢難耐:不錯不錯!這一戰我定要參加!

    沈望舒搖頭道:方兄的好意我領了,只是此事萬萬不可。我家之事我連鏢師都不願牽連,更何況你我萍水相逢,怎可讓你涉此大險?可是一方野正欲爭辯,沈望舒已攔住他,方兄曾答應過小弟,願保少夫人平安。我想天一亮就設法送離珠離開,此事還請方兄幫我。

    這句話簡直説到方野的心尖子上,一提少夫人離珠,他立時將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欣然答道:那是自然!

    沈望舒皺着眉頭道:只是今時不比往日,這一路上恐怕會遇到不少周折。若是撞到展葉門

    方野搶道:此事包在我身上!管他是誰,敢傷害少夫人,先問過我手中的傢伙!説完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人家丈夫殷勤相托,自己卻激動成這樣。簡直是要迫不及待地監守自盜一般,太不地道了。

    沈望舒哪知他這些花花腸子,聞言感激不盡:如此便多謝了。我想好了,太夫人那也顧不得了,等黃船主一回來便請他送你們離開!不過離開之前,還請方兄賜教幾招水戰之法。説着繼續將昨晚所見一一畫出。方野正想找點什麼彌補心中的罪惡感,便搜腸刮肚,將那佈陣圖畫了一遍又一遍。

    兩人商量個不停,説得眉飛色舞,只聽呼啦一聲,葉吟風拉開房門,抬腳就要出去。對方野他倆的所謀,葉吟風一竅不通。直聽得心煩到死,只想趁早出去透口氣。

    沈望舒覺得有些抱歉:葉兄一夜未閤眼,趁現在休息一下倒是不錯,過一時我再去叫你。黃船主出發時順便也把你帶走。

    葉吟風翻個白眼:你明知我最討厭坐船。我就在這裏,哪裏都不去!

    方野聽慣他強詞奪理,也懶得理他,沈望舒卻趕忙道:多謝葉兄仗義相助,只是我家的事不願牽連

    我説了要相助麼?再説你家的事,想攀扯上我便能攀扯得上麼?葉吟風一通搶白,拉門徑自走了。

    沈望舒險些被茶水噎死。方野拍着他的後背替他順氣,想罵卻又罵不出什麼,只能咬牙切齒地勸道:這種人,理他幹嗎!

    一碗清甜的冰糖燉燕窩擱在牀邊小几上,離珠卻看都不看,只沉默地坐在牀邊。自打昨晚回房後,她便一直如此坐着。翠葉從沒見過小姐這樣,想勸又不敢,只默默立在一邊。

    忽然,房門一響,紫莖走了進來。主僕二人都沒想到這麼快會再見紫莖,臉上都現出驚訝。

    離珠心中含愧,想説什麼又開不了口。還是翠葉機靈,連忙出聲:姐姐到此何事?

    紫莖卻跟沒事人一樣,絕口不提昨夜之事,只是輕聲笑道:是二少爺讓我來幫少夫人收拾東西,一會兒黃船主送我們回垂雲莊!

    她臉上雖笑着,聲音卻掩不住哽咽。自打被買入沈家,她便從未離過鏢局,如此一去也不知有沒有回來的一天。只是沈望舒囑咐她一路照顧好離珠,她無論如何都不會違揹他的意願。

    離珠一陣愕然:太夫人可知此事?

    紫莖走到牀邊,動手麻利地收拾了兩套被褥,以備路上之需,一邊示意翠葉也幫忙趕緊收拾,一邊搖頭道:這是二少爺的意思。太夫人此刻已被二少爺叫去前廳門外還有人接應,黃船主的銀蛟號就在江邊等着

    離珠心中一片茫然。沈望舒最怕華氏,這次竟然不惜瞞着祖母也要送自己離開,可是自己竟然還要疑他!想起昨天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她頓時心亂如麻,忽又問道:我爹怎麼辦?師兄他們呢?

    紫莖嘆一口氣,勸道:先不要管那麼多。少夫人現在懷着孩子,逃出一個便是兩條命!姚莊主那裏,二少爺自會想辦法。

    那望舒呢?他也一起走嗎?

    紫莖喉頭一哽,輕聲道:二少爺説他現在還不能走,請少夫人先行一步。離珠伸手往桌上重重一拍,那盞燕窩登時傾倒在桌面上:他為何不來送我?話一出口便又悔又愧想必沈望舒此刻正在前廳纏着太夫人,如何能分身來送?

    可是她還記得昨日在沐芳園中,自己是在怎樣的情形下同沈望舒分手的,如果此刻就這樣走了,那麼夫妻之間只怕就將永遠定格在拔劍相向的瞬間!

    想到這裏,離珠面色一沉,坐回牀邊斷然道:他若不來,我便不走!

    只聽一直守在門外的方野一聲輕咳,紫莖變了臉色,悄悄推開窗一看,原來竟是太夫人帶着沈望舒,身後還跟着本應在江邊等待的黃熊,正怒氣衝衝直奔雪浪閣而來。

    方野見勢不妙,自己先閃了,留在屋內的紫莖、翠葉兩人只得硬起頭皮,儘量擋在收拾好的包袱前面。

    因是少夫人卧室,黃熊不敢入內,華氏只帶着沈望舒進來,對望舒冷冷開口:一大早把我誆去前廳,便是為了讓人偷走你媳婦兒?沈望舒垂首不語。

    一向沉穩的紫莖開口勸道:太夫人,二少爺這是怕家中有事。讓少夫人避開幾天,也是為了母子平安。她一個丫頭,原本沒資格回話,只是見沈望舒不敢出聲,離珠和翠葉兩個更是不便出頭,便只好硬着頭皮頂上。

    華氏冷笑一聲:我一向看重你,你倒果然長進了!紫莖立時蔫了下去。其實方才還沒開口,她便已知會是這種結果。

    華氏又盯牢沈望舒:你也以為我要置離珠於險地嗎?

    沈望舒趕緊申辯:孫兒再糊塗,也知太夫人對離珠一向愛護有加

    華氏不聽他説完,又向着離珠冷笑一聲:要回孃家了?這下可開心了,你是不是還在為你爹記恨我?離珠低聲道:珠兒不敢。

    華氏輕嘆口氣,一臉灰敗之色:走吧!走吧!

    其實沈望舒大可不必偷偷摸摸搞這一套,這幾天華氏也想過把離珠母子送走。原想以離珠挾制垂雲莊,可現在姚泊莽已被扣下,展葉門的副門主死在沈家門外,扣着離珠已沒任何意義,何況她肚裏懷着的還是沈家的親骨肉。

    華氏又對離珠道:你們也不必偷跑,我已令黃熊送你們離開。如此還能為沈家留下一縷血脈。

    沈望舒趁機道:太夫人,既然如此,能不能也放姚莊主他們離開?或許他們感念太夫人的恩德,會力勸展葉門不要為難我家?

    華氏輕哼一聲:若憑一點恩德就能感化,那他們一開始便不會來此!罷了,也不圖人報恩,誰讓他是我重孫的外祖呢?只要他能照顧好離珠母子,就算是有大恩於我家。我已吩咐賀九重放了他們,你們一起走吧。説完又望着紫莖、翠葉,你倆務必一路照顧好少夫人,我這裏也一併謝過了。

    離珠突然不顧身子不便,撲通一聲跪下泣道:謝奶奶寬宏大量,我爹若是做了什麼無義之事,珠兒在此賠罪了。

    華氏嘆口氣將她攙起,什麼也沒説便轉身推門而出,一向挺直的腰板一時竟有些佝僂,背影顯得那樣蒼老,簡直觸目驚心。

    方才她還沒有告訴幾人,今早剛剛得了消息,展葉門、垂雲莊與嶽州分號聯手,並幾大派門主,已齊結百十號人殺向龍堂鏢局。眼下沈家只剩這祖孫二人,老的老弱的弱,眾鏢師也青黃不接,再找不出一個能支撐危局的人物。想她華氏為龍堂傾盡一生心血,臨到暮年還要面臨一場滅頂之災,真真令人唏噓。

    屋裏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沒説話,也無人催促離珠快走。誰都知道,這次的分離也許就是永別。

    忽然就聽房門一響。方野躥了進來。他不知內情,見四人還呆在原地,不由奇道:這是做什麼?難得老太婆把守衞都喝退了,還不快走!

    沈望舒看着離珠,欲言又止,一轉身也出了門。離珠心如刀絞。她真希望丈夫能親口告訴她,自己是無辜的,可是直到最後,他仍是一句話都沒有。

    一行人來到江邊,黃熊名下銀蛟號眾鏢師已整裝待發。銀蛟號後面停着姚泊莽他們來時的座船,只是垂雲莊眾人尚未抵達岸邊。

    離珠行動不便,方野老着臉一聲得罪莫怪,一把將她打橫抱起。離珠正欲掙扎,向下看看那天梯般無窮無盡的台階,便只好放軟了身段,任他將自己抱到船上。她不由想起昨天這無賴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又是一陣心亂如麻。

    就聽方野忽然在她耳邊低低道:其實就在我來的當晚,二少爺已經託付我一定要將少夫人平安送走。離珠心中一震,原來自己的心事連方野都感覺到了。

    幾人登上船,黃熊早帶着眾船工迎了出來,旁邊還站着個葉吟風。眾人都手忙腳亂,他卻是閒人一個,只跟在黃熊後頭喋喋不休地説:下象棋又不比你在江裏運鏢,發狠亂撞就算贏麼?你的車從來不知後撤,一出馬偏要死心眼地走成連環馬,這種臭棋下一百遍還是輸原來他是來送黃熊的,而且一邊送別還一邊講棋經。

    黃熊忙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聽他囉唆,張嘴罵道:滾!敢教訓你爺爺,還早了四十年呢!

    一時姚泊莽一行也到了岸邊。離珠見到父親,恨他心術不正,又羞他戰敗被擒,連爹都不肯叫一聲,一頭鑽進自己的小艙。

    臨到快開船,方野突然將葉吟風拉過一邊,將昨夜之事草草敍述一遍:我覺得二少爺不是殺妻滅子之人,可是説不清楚的地方太多

    葉吟風滿不在乎道:沒什麼説不清的,不關他事。

    方野奇道:可是你以前不是一口咬定殺人的就是他嗎?

    葉吟風兩眼望天,含含糊糊道:我只説殺人的那杆槍是他的

    方野最聽不得這一句,一口啐道:你除了這句還會不會説點別的?葉吟風斬釘截鐵道:水精劍殺他不死,他便是清白的!

    你少他媽裝神弄鬼!方野不由怒了,上前就要狂捶。

    不信你自己試試,換了你一樣殺不死他。葉吟風説着便將劍遞了過來。方野不由目瞪口呆。先前他便總覺得葉吟風對沈望舒的指認,就如一隻望人狂吠的狗,只是胡亂攀咬而已。不過也許人不通狗語,不知其所吠何事,狗大約有它一肚子的道理也説不定。可是現在看來,這人説話完全是顛三倒四,活活氣死個人!

    見方野仍在猶疑,葉吟風不懷好意地嘿嘿一笑,壓低聲音道:你是不是怕二少爺洗清嫌疑,你自己可就洗不清了?行了,我不會把你掀出去的,安心逃命吧!方野登時氣得説不出話來,恨不得將他一腳踹到江裏去。

    另一頭,黃熊紅着眼圈悄悄跟在沈望舒身後。

    二少爺,我送了少夫人便馬上掉頭回來。無論如何,要支撐到我回來的那一刻!我家世代受龍堂大恩,無以為報,唯有肝腦塗地

    沈望舒笑了笑:黃船主説得這般嚴重,哪裏就這麼可怕了?他的笑容忽然一斂,我倒有一事相托。黃船主此去,務請一直留在少夫人身邊,將來也請一直留在孩子身邊。船主若能答應,便是我沈家的大恩人!

    黃熊大吃一驚。沈望舒一路神情坦然,談笑自若,此言卻大有託孤的意味,一時間老淚縱橫,哽咽得無法出聲,只狠狠地點了點頭。

    一時眾人紛紛告別,方野即將隨船護送離珠去垂雲莊,沈望舒、葉吟風則要登岸返回鏢局。

    沈望舒站在離珠的艙外,輕輕敲了敲窗,裏面卻沒人回答。他知道離珠不願見他,隔了窗嘆道:你嫁我一場,我卻誤你一生。對你、對蘭露和紅綃,我都是還不盡了。我知道珠兒的見識勝我十倍,可我卻並不想看你勉強自己,更不想讓你重走太夫人的老路。鏢局怎麼樣、我怎麼樣,都不打緊,我最盼望的只是你和孩子平安。所以這一路上千萬要照顧好自己,你平安,我心安。

    一番話説完,艙內仍無反應,艙外黃熊等人聽了,不由垂頭暗歎。

    葉吟風突然湊到窗外:少夫人儘管放心,府內還藏有一名絕頂高手,頃刻之間取十幾條人命如探囊取物。你們家必不會有事。

    這句話説得眾人且喜且驚,數雙眼睛一起瞪着他。方野直恨得牙根發癢,險些一步衝上去掐着他的脖子逼出句實話來。

    卻見葉吟風一步跳上岸去,一溜煙跑了。

    不到一天工夫,銀蛟號已衝到峽口附近。此刻人少船輕,又是順流直下,一葉扁舟自是乘風破浪,一往無前。

    方野站在船頭,迎風而立,風聲獵獵,吹得人幾乎凌風而起,只覺身上三萬六千個毛孔無一不舒泰。黃熊默默站在旁邊,神色黯然,心中紛亂如麻。他這一去,不知幾時才能回來,而回來之時,故人又還能剩下幾個?

    方野湊近一步,笑道:黃船主,你這銀蛟號我聽説過,説是天下第一的快船。今日能坐上一回,果然是順風順水、騰雲駕霧!

    黃熊一聽,也不免得意:天外有天,第一不敢,不過雖然有些託大,我活了半輩子,還真沒見過哪條船能快過我這銀蛟號呢。

    方野又道:只有一事不明,既是水裏遊的,你這船身之上要畫也該畫只鴨掌,怎就畫了只雞爪呢?

    原來這銀蛟號通體銀白,首尾都用上等自鐵皮精心包過,從船頭到船身兩側的鐵皮上各刻着一隻巨大的龍爪,道勁有力。遠遠望去,那龍爪似乎緊扣在船身之上。而桅杆上雲旗高懸,上面也繡着一隻龍爪,爪下一朵騰雲。

    黃熊倒退半步,右手半抬,指着方野的鼻子微微發顫:你你你説什麼?雲紋龍爪乃是龍堂標記,沒想到在這混賬小子口中竟成了雞爪!

    方野哈哈大笑,連連搖手道:船主休怪,我説笑呢!好歹我也在海上漂過兩年,再糊塗也知那是龍爪。只是遠遠看着,都差不多。

    黃熊呆了片刻,忽然也爆出一陣大笑。

    就見這船頭上的一老一少,在夕陽下頂着江風,直笑得風聲四起,江水激昂。悶在艙內愁眉不展的離珠和兩個丫環聽到笑聲走出艙外,見方野笑得前仰後合的身影,低低罵了一句:又撒什麼瘋!可看到前方豁然開闊的江面,聽到這樣豪爽的笑聲,心頭也不由一鬆。

    眼看太陽已經西沉,江面迅速暗下來。眾鏢師見黃熊沒有下令拋錨,知道要連夜行船,已在船頭船尾準備好風燈。

    卻聽黃熊吩咐道:暫不點燈,小心慢行。

    再行幾步,舉目望去,遠方水天相接處竟真的漸漸現出幾條船影。一名船工早登上艙頂,細細查探對面船隊,突然壓低嗓子喊了一聲:黃船主,那是龍爪雲紋旗號,是我們鏢局的船!

    一聽是自家船隊,幾個鏢師都長長鬆了口氣,黃熊卻眉頭一皺,低喝道:不可掉以輕心!今晚就在這江心歇了,明天再作計較。

    翠葉從艙中探出頭來,小聲喚道:黃船主,少夫人有請!

    原來船速一緩,離珠二人已知其變。黃熊剛進艙,離珠便急急起身問道:黃船主,我聽説來的是我們鏢局的船?

    黃熊冷哼道:那是嶽州分號的瀋海嶠!那些船裏載的,恐怕不是垂雲莊便是展葉門的人,準備入峽去攻打總號的。這隻白眼狼!説着,痛心地長嘆一聲。

    紫莖突然轉向離珠,肅然問道:少夫人。你是龍堂的少夫人,可也是垂雲莊的大小姐。如今兩方相爭,你到底站在哪邊?

    此言一出,黃熊和方野都微微色變。一路上他們只記着沈望舒的囑託,要將離珠安全送回。現在紫莖冷不丁提出這個問題,兩人才意識到此事的微妙所在。

    就見離珠的神情一變,紫莖又道:少夫人放心,不管你站在哪一邊,我都會完成二少爺的囑託,將你安全送回。

    離珠半倚在榻上,勉強笑了笑,臉色卻是煞白:紫莖果然聰明!你們也不必試我,我已是龍堂鏢局的人,還能站在哪邊?明知我爹被龍堂鏢局所困,垂雲莊還要大舉來犯,分明已是置我爹於不顧。我爹只是一時糊塗,並非無義之輩。有我在,這次垂雲莊必定不會與龍堂鏢局為難。

    她回頭看看翠葉,又道:你跟黃船主去看看老爺的船有沒有跟着,若是到了,便去請他過來。翠葉答了聲是,黃熊心中暗贊,難得離珠看得如此通透,抱拳道:謝少夫人深明大義!帶了翠葉離艙而去。

    二人剛一離開,紫莖便跪到離珠面前,低頭道:恕紫莖無禮,多謝少夫人!離珠輕聲道:你一個丫環尚知維護舊主,我是龍堂鏢局的少奶奶,難道還不如你麼?

    不一時,翠葉領了姚泊莽進到離珠艙中。父女再見,竟恍如隔世。

    二人在艙內相談甚久,待姚泊莽離開銀蛟號,離珠站在艙門口對黃熊及一眾船工點頭:大家放心,我爹已經明白過來了。明日黃船主只管把船靠過去,我自有安排!黃熊等人一陣寬心。

    紫莖、翠葉二人剛要關上艙門,卻見方野一個箭步衝進去。黃熊大吃一驚,也只有跟進去。

    卻聽方野對離珠大聲道:少夫人有什麼計劃,現在就得告訴我!離珠瞪他一眼,沒有回答。

    翠葉推着方野讓他趕緊出去,黃熊也從後面拖住,可方野前推後擋,不住掙扎,反而越喊越起勁:我説過一定要保少夫人平安。少夫人若要在半途以身涉險,我萬難答應!

    自被他抱上船,離珠心裏彆扭不願見他。方野也有幾分尷尬,上船便躲着離珠。可剛剛聽了離珠的話,他再也忍不住,終於躥了出來。

    離珠冷冷問道:這裏有黃船主,後面還有我爹,我跟你非親非故,倒要你保什麼?

    方野心中微微發澀,卻仍然倔強地大聲道:我既遇上你,便不能丟下不管!明日之事必有兇險,我不能看着你以身涉險!有什麼事我替你去,為了你,萬死不辭!這話彷彿一道炸雷,把黃熊和兩個丫環都震得呆住了。這分明是赤裸裸地示愛!

    黃熊心道,這混賬小子好大膽子,打量我龍堂無人麼?離珠也怔住了:這個人,為何竟肯為自己去死?自己又為何竟肯信他?待她發覺不對時,珠淚早已滾滾而落。

    翠葉、紫莖和黃熊三人立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出。按説方野這話無禮至極,少夫人也不是無動於衷,可是三人中竟無一人出聲喝止。他們都體諒離珠的處境,總算有人如此憐她惜她,誰又忍心責怪呢?

    離珠顧不得擦去腮邊淚滴:黃船主、翠兒,你們放開他。説着又衝方野甜甜一笑,你過來,我這就告訴你!

    方野愣了一下,看那如花笑靨,心裏卻有些發沉。他知道自己的斤兩,如此豔福他這一生前所未有,想必不會有什麼好事,卻仍是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

    一道白光一閃,一枚亮閃閃的匕首抵住方野胸口,那是離珠的防身之物。就見離珠仍滿面微笑:你打量着我這會兒該是心如鹿撞,宛如少女懷春?可你打錯了算盤!跟方野剛才那話相比,這句更是一聲晴天霹靂。黃熊一生見慣世面,卻極少被震成這樣,心説這位龍堂少奶奶,前途真是未可限量!

    匕首仍不離方野胸口,離珠續道:剛才那番話對多少女人説過,還打算説給多少女人聽?別人或許會感動,我卻知輕諾者必定寡信。

    方野毫不退縮:我不是輕諾寡信之人!

    離珠搖頭:有些話一生一世,只可説給一個人聽,既説了,便永不背離。我知道男人為一時意氣,可以不計生死,可你知道會有多少女子為了片刻感動,從此傷心一生。你為一時口舌之快,可負得起這一生的重責?方野登時語塞。

    你聽好了,離珠的眼淚再度滾落,那一生一世的話,我雖沒對任何人説過,可在心中卻早許給瞭望舒。我自己認定的人,若他真是狼心狗肺,我會親手殺了他。可他若是清白的,我便跟定他一生一世,永無二心!縱然他對我無意,我也只怨命中無緣。你道這世間真的盡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連丫環都知道不背舊主,何況夫妻?這種時候背叛他,豈非不義?此言一出,不要説紫莖、翠葉,就連黃熊也不由淚流滿面。方野終於垂下頭來。

    離珠收起匕首,輕聲道:你尚年輕不省事,剛才的話,我就當沒有聽見。如再敢言辭輕佻,我必一刀割下你的舌頭!聽清楚了?滾出去!

    方野低着頭重重點了一下,轉過身推開黃熊等人,大步走出船艙。再呆上一刻,他也許會丟臉地哭出來。他這才清楚地知道,自己竟是從未真正地認清離珠,也從未像這樣地感到羞愧。

    待黃熊也跟了出去,翠葉關上艙門,紫莖走到離珠面前,眼含熱淚。少夫人這些日子雖對她千刁萬難,這一刻卻不由得令她心折。

    離珠拉了紫莖的手,輕聲道:你聽我一句,趁雲英未嫁,趕緊另尋所愛,切不要執迷下去。他心中有誰,你比我更清楚。你我都沒有機會。

    紫莖垂淚道:可少夫人自己剛剛也説過,就算是那樣,既認定了,便永無二心!

    離珠嘆道:我已經嫁了他,有了他的孩子,必定堅守到死!你卻大可不必,日子還長着呢!

    紫莖忽然跪下,泣不成聲道:少夫人,你就信了二少爺吧!我對天發誓,我從未替二少爺隱瞞過什麼。若説掩飾,反是二少爺在替我掩飾,弄得他橫遭猜忌。是我對不起他!此言一出,離珠和翠葉都大吃一驚。

    翠葉沉不住氣,追問道:此話怎講?二少爺在替你掩飾什麼?紫莖垂了頭,幽幽道:眾人只説我和紅綃從小和二少爺一起長大,可實際上,

    一起長大的還有一人

    離珠失聲道:長公子飛廉!

    六年了。曾經風華絕代的英俊少年,一旦逝去,也不得不漸漸淡出人們的記憶。只是在紫莖心中,那人的影子卻是永不磨滅。

    當時的望舒之於飛廉,就如同螢火之於明月,根本吸引不了任何人的注意。如果沈飛廉尚在,他的妻子應該與太夫人一樣,出自赫赫有名的望月宮。別説一個丫環,就連紀蘭露和離珠這樣尋常門户的小姐,若是戀上飛廉,也只會惹來恥笑。

    飛廉死後,紫莖也曾恨過望舒,恨望舒竊取了原屬於沈飛廉的一切。可是後來她漸漸發現,沈望舒懦弱的背後卻有着一份怎樣的寬容和温柔。他早就知道紫莖對飛廉的心思,卻總在不着痕跡地替她掩飾。而對於紫莖對待自己的冷淡和怨恨,他也裝作渾然不覺。

    離珠躺在牀上,心中卻在不住地想着紫莖剛才的話。

    整整三年,我沒給過二少爺一個好臉,可二少爺卻從沒為難過我。更確切地説,是他這一生都從未為難過任何人。他若是不好,這世上便再也尋不出一個好人。少夫人,你好好想想,二少爺對待一個丫環尚且如此,他會殺害自己的妻兒嗎?

    離珠心裏一酸,這人,自己當年竟是沒有認錯。可就算是認對了,又能怎樣?

    翠葉哪知離珠在轉什麼念頭,一邊替她掖被角,一邊為方野鳴不平,輕聲責道:人家明明是一片真心,這兩日來我看得明明白白。可小姐竟是以貌取人,縱是無意於他,也不必出口傷人!離珠翻個身,心不在焉道:就算我以貌取人吧!我不出口傷他還能怎樣?

    翠葉有些賭氣道:方公子是好人!

    是!他是個好人,但你也不必再想着他。這樣的人是停不下來的,將來必定四海奔波。

    我不在意!有其主必有其僕,翠葉的性子未必比離珠好到哪裏去,也是極其任性的。

    我在意!離珠突然翻身坐起。在另一端整理牀鋪的紫莖也停下了手裏動作,屏息等待她下面的話。

    就聽離珠狠狠瞪着翠葉:你這輩子哪裏也別想去,老老實實跟在我身邊!

    艙內終於無聲無息,只是主僕三人都明白,這一夜,大家都是睡不安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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