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亂權,漢室友氣數因天子的一聲嘆息化作十二匹天馬,分投十二州而去。曹操、袁紹、劉備孫權,人人都想得到天馬,因為天馬便是江山。
自從建安元年,曹操將獻帝接到許縣重建朝綱,一時間氣象一新。混亂的世道一變。就好像掙扎於危崖的車輪終於被一塊石頭穩住。三年過來,天子腳下生活逐漸穩定,在亂世間顛沛流離的人們倉皇之中,彷彿看到了一縷安居樂業的曙光,於是在陳留地區(今河南杞縣),許久沒有聽到過的優美琴聲飄了出來。
文姬扶着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房頂,將焦尾琴置於瓦上。自家的房頂很結實,她倒是事先打聽過的。可惜房子仍不夠高,看不到城郊青青的草坡,只能見到層層疊疊的街巷,一排屋宇擋着另一排屋宇。視線到陳留不甚宏偉的城牆,便告中止了。
她伸長脖頸,頑皮地看着街上的行人,繼而在屋頂上坐下來,將焦尾琴置於膝上。棲息在高檐下的一雙燕子被她驚起,飛掠過眼前。文姬見了那雙燕子,心中一動,輕撫琴絃。琴音清脆,直貫霄宇。
街上的人都吃了一驚,抬頭尋找,視線被屋檐擋住,卻看不到她。
她啓唇清唱:
嫩草綠凝煙,嫋嫋雙飛燕。
洛水一條青,陌上人稱羨。
遠望碧雲深,是吾舊宮殿。
何人仗忠義,泄我心中怨!
街上的人忘記了行走,紛紛伸長了脖子,聽那琴聲。直至餘音沒入長空,依舊鴉雀無聲。
良久之後,眾皆稱讚:誰家的女兒,彈得一手好琴,唱得一首好曲。販夫走卒皆笑逐顏開:這家彈唱的女子不知道一曲要賣多少錢,聽到就算是賺了。
突然卻有人號啕大哭,文姬從屋頂偷偷望去,所有的人也都望着那人。只見他儒生打扮,三十多歲年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以頭抵牆,用拳頭奮力捶個不停,捶得牆灰剝落,也不知疼痛。文姬暗道,幸好捶的不是自家牆壁,否則把自己從屋頂上震下去也未可知。
有人認識此人,肅然起敬:是孝廉衞弘。
你們可知,你們可知衞弘哭道,此詩是少帝被囚時傷懷而作。只因為作了此詩,被奸賊董卓尋獲藉口,強灌毒酒殺害!唐妃被縊死,何太后被人從樓上丟下活活摔死,皆以此詩為由。
原來如此。眾人無不嘆息。
衞弘哭罷望向屋頂,文姬趕緊縮回頭來,聽見衞弘在下面嘆道:聽説少帝被囚禁永安宮的時候,無衣無糧,終日淚水不幹。蔡家小姐彈唱此曲的時候,只怕是見少帝之所見,感少帝之所傷。蔡尚書殉難多年,有女如此,真是難能可貴。
您是説,彈琴的是
此乃蔡府。衞孝廉説,昔日尚書蔡邕之女繼承先父之焦尾琴,除文姬外,別無他人能彈奏此音。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是蔡大人家眷隱居在此!
文姬笑笑,將焦尾琴包好,小心翼翼拖到屋檐邊,不敢發出聲音,蔡大人的女兒爬房頂要是被人發現,那名兒出得就大了。
蔡邕身死多年,昔日的尚書大小姐也落回平民百姓家。好在家道殷實,未婚夫衞寧與她青梅竹馬。蔡邕身死之後,蔡夫人憂傷中也很快過世,她便成了孤兒。衞氏家族對她照顧有加,接來陳留避難。蔡文姬年方二八,出落得傾國傾城之貌,如今更是遠近聞名的才女。
説起衞家,乃是河東第一世家,大將軍衞青、皇后衞子夫的宗族後裔。在這裏有很高的聲望。衞家世代經商,富甲天下。衞寧字仲道,相貌極為儒雅俊秀,不喜經商,只愛四書五經,是當世有名的大才子。
説到這裏,應該沒什麼好後悔才對,上天待他們蔡家算是不薄。只是衞家乃是漢室大户,規矩甚多,寄人籬下的生活原本也跟那少帝一樣,處處受人節制。等嫁到衞府本家,恐怕就連東張西望都成罪過了,文姬不喜歡。
上來容易下去難,她也不是沒聽説過。可堂堂蔡邕之女,名動天下的美女兼才女蔡文姬,怎麼可能被一架梯子難倒。不過是現在梯子晃晃悠悠,稍微有點兒怕了而已。
小姐!小姐!您怎麼可以爬到屋頂上去啊?從洛陽帶來的俏丫環婉兒及時發現了,扶着梯子一直喊,惹得滿院的奴婢都慌慌張張來觀看,一大早不見了小姐,大家急得跟什麼一樣。
噓!小聲點兒。死丫頭,還喊!文姬小心翼翼地將焦尾琴遞給婉兒,我為什麼不能爬到屋頂上啊?難道怕踩塌他衞家的房頂不成?好幾個丫環、婆子心驚膽戰扶着梯子,生怕她從上面摔下來。
婉兒笑道:等小姐嫁過去,不但這裏,衞家四百多座宅院,轉眼就有小姐一半,房頂算什麼。只不過姑爺的花轎立刻就要來了,小姐不在屋裏好好打扮,卻跑到屋頂上彈唱。讓衞姑爺知道,又要發牢騷。要是傳到衞家老夫人耳朵裏,可就更不得了啦。
你這姑爺叫得倒是快。文姬鼻子一翹,哼了一聲,可不是我要嫁給他的。衞仲道那果子弱不禁風,簡直就不像個男人。我可不喜歡。
她與婉兒名為主僕,實則情同姐妹。婉兒本名叫楊婉,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兒,若不是兵荒馬亂,也不會流落到她家。身邊除了這個婉兒,便都是衞府送來伺候她的人了。隨便一説話,都是向着衞府。文姬一想起來,便憋氣得很。
雖然今天是大婚之日,可除了想爬房頂看看景色之外,也沒有什麼欣喜。只因為衞寧算是蔡邕的關門學生,蔡邕待如親子,白小便跟她玩在一起。父親在世時共讀詩書,口常也無避諱;父親死後,衞寧如同兄長,鞍前馬後照顧她,實在是熟到不能再熟。
衞公子滿腹經綸,可是大才子哎!婉兒抿口笑道,就算比不上小姐,也稱得起天下奇才。人人都説衞公子有老爺年輕時候的風範,跟小姐不知道多般配。性子儒雅些,也省得小姐受欺負。
你也向着他説話。他那是什麼才華?怎麼能跟我爹比。提起這個,文姬不服。她輕踩梯子,從上面爬下來,拍拍髒乎乎的手:人人都説仲道有才華,但其實不過是天天在家裏憤世嫉俗罷了,開口便是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你那麼大氣你打仗去啊,還不是一樣蹲在家裏。
時運不濟,文人奈何。衞公子不願意侍候亂臣賊子,可不是沒有骨氣的。小姐現在後悔,電晚了。小姐現在滿口叫着衞仲道那呆子,也就能叫這麼一會兒了,等下還不是要改口叫相公。
婉兒説罷,和一干丫環婆子偷笑。文姬爬房爬得裙釵散亂,手心也是黑的,婉兒拿過濕巾為她擦拭,埋怨道:在屋裏彈琴不好麼?幹嗎還爬到屋頂上去。
因為以後就爬不得了呀。文姬頑皮地做了個鬼臉,笑道,他們衞家那麼麻煩。
如果老爺在世,肯定也不讓小姐這麼沒規矩。
才不會。提起父親,文姬不禁神往。小時候,蔡邕因為自傲得罪了中常侍王甫之弟王智,自知禍將及身,因而帶着剛出生的文姬浪跡江海,遠跡吳會。長達十二年之久。或許是繼承了蔡邕的傲氣,又或許是習慣了童年的顛沛流離,文姬總覺得這深宅大院狹窄,就像個筒子一般,把她圈得喘不過氣來。
婉兒望着她。忍不住落淚道:小姐的性子和老爺真是太像了。不過現在好了。小姐要出嫁了,老爺在天之靈也可以瞑目了。
文姬卻忍不住道:我才不想這麼早嫁人。我好想去四處遊歷,跟着仲道這個呆子是沒有可能了。
小姐大了,不可以這麼貪玩了。一千奶媽、丫環都禁不住搖起頭來。快點梳洗打扮吧,誤了吉時就不好了。
你們知道什麼?文姬仰望蒼穹,神往道,沒見過大海,不知道天地遼闊。爹爹曾經告訴過我,在亂世之外,虎牢關北,尚有海一般遼闊的大漠、草原,碧草連天,風起雲動。我是多麼希望爹爹帶我去看一看
漂亮的紅裙子拿來了,衞家送來的鳳冠就放在桌上,鴿卵大的珍珠在上面輕顫。婉兒用羨慕的目光望着,普通人家就是做夢也不敢想。衞家富甲天下,衞寧當世才子;蔡邕雖然身死,門生高徒卻遍及天下。這一場婚禮,不知道會引來多少東南名士,留下千古佳話。文姬卻呆呆地望着那鳳冠,就好像自由自在的日子要一去不復返了。
周圍的人都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就好像看着什麼寶貝一般。
小姐真漂亮。像天上的人。婉兒讚歎着,抱着鏡子給她看。鏡中的她唇紅齒白,一副嬌滴滴的模樣。文姬卻暗自嘆息,這便是女兒家的宿命麼?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漢季失權柄,乃遭此厄禍兮啊!文姬正想着,卻聽見有人憤憤説着,一把推開內院的門衝進來。不用看就知道是衞寧了。一干丫環婆子阻攔着,卻阻攔不住:姑爺,吉時來到,您怎麼可以闖進來呢?現在是不能見新娘的,太不吉利了!您迎親的人呢?這是
文姬乾瞪眼道:説着就來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未婚夫衞寧衞仲道。只見一頂花轎跟逃難一樣歪歪斜斜撞在門口,街上人影閃動。奔走尖叫,也不知道衞寧幹了什麼。想幹什麼。總之,他沒穿新郎的吉服,一件儒衫半敞,倒像是流氓一般。俊秀的面孔滿是憤怒之色,跑得白裏透紅,喘了幾口氣,揮舞着粉嫩的拳頭捶胸頓足道:心吐思兮胸憤盈!
文姬為之氣結:我就是爬到屋頂呆了一會兒,你至於麼?又是漢失權柄,又是心胸憤盈!
我胸憤盈!
文姬叫道:你要退婚趁現在!你們衞家了不起!當今曹丞相也要自稱我爹的門生,沒有我們蔡家,你們衞家能行嗎?
非也!衞寧還是喘不過氣,一把扯住她的手,強拉着她走了幾步。滿院子的人都瞅着他,想知道他要幹什麼。他體質贏弱,如同婦女,不知為何如此拼命奔波,累成這般模樣。婉兒給他拿來一碗水,他卻推開了,想了想,又接回來,咕咚咕咚喝乾,一下碎在地上,少有的一副拼命相,結結巴巴道:匈奴!匈、匈奴!
匈奴?一院子男女老少都疑惑地望着他。
匈奴人來啦!匈奴人破城啦!到處殺人呢,快跑啊!衞寧大聲喊叫。所有的人面面相覷,有人問,匈奴人不是在關外麼?
不是。衞寧喘息道,早就入關啦!一直盤踞在河北一帶呢!董卓死後,就一直沒人管。袁本初(袁紹)那老匹夫,欲與曹公爭長短,定是他默許匈奴洗劫長安,引狼入室!漢失權柄,遭此厄禍啊!説着又捶胸頓足。
眾人默然。聽他説話這般費勁,而且怎麼都不像是真的。
快去收拾細軟。文姬急道,現在到哪裏了?
聽説趙參將在城頭上剛探了下頭,就被人一箭射死!那一箭啊,趙參將原不將匈奴人放在眼裏,我們城堅池固
文姬喝道:説重要的!
城牆跟沒有一樣,匈奴兵一出現就騎着馬直衝進城來,見人就殺,衞寧一指門口,剛才太守帶人在西街打着,倉猝之間難以抵禦,現在應該快到門口了。
衞寧用手指的時候,四周已經滿是波浪般的馬蹄與混亂的喊叫聲。一支箭射來,衞家的傭人喊叫聲中斷。屍體伏着箭栽倒在門口。頓時院子裏一片大亂,丫環、婆子都尖叫起來。
文姬欲哭無淚,指着衞寧道:都到家門口了,你,你還有空漢失權柄?
我早説了,匈奴人啊,快跑啊!你們都穩如泰山一般,真急死我了!
但是你看上去就是不像啊!正常人被匈奴人打到家門口,會有空心胸憤盈嗎?
快把門插上!幾個僕人抬起頂門槓子,突然一把彎刀從門縫裏砍來,將中間的老僕當胸砍倒。餘下的健壯家奴大叫着拼死頂住門,將門閂死。外面不停有人操着聽不懂的胡話咒罵着踹門,踹得半尺厚的銅釘門板搖搖欲墜。牆頭上一排亂箭飛進來,丫環、傭人驚叫着四散奔逃。高牆之外,都是胡人的呼喝叫罵聲,但是有一個聲音真真切切地道出一個名字:蔡文姬!
那一刻,文姬心中一沉。這夥匈奴人是為她來的。
婉兒跺腳急道:老爺生前門生遍及天下,曹丞相號稱虎士成林,事情如此危急,竟無英雄前來相救!
你戲聽多啦!文姬道,漢失權柄,天下英雄如今都當強盜去了。遭此厄禍,我心也憤盈着呢!
我死微不足兮!衞寧捶胸頓足地哭喊道,父母兄弟皆將頭懸胡鞍,妻亦受辱胡廷,縱死如何能對宗廟!我如何能不心胸憤盈!
文姬氣結:我還沒嫁給你呢!不用這麼早就安排我受辱胡廷吧?她又氣又急,但是眼下焦急無助,也是實情。眼見大門搖搖欲墜,懷裏有把小刀。原本是準備晚上用來嚇唬衞寧的。文姬嘆了口氣,拿了出來,叫了聲:爹爹,孩兒要來見您了。
婉兒一聲尖叫:小姐,不要!
不可!衞寧撲了過來,奪過小刀,思索了剎那,突然伸手來撕扯她的衣帶,死則死矣,豁出去啦。
難道他想在匈奴人破門前補齊洞房花燭、行周公之禮?
死一邊去!文姬氣急,一拳將他打翻。衞寧臉上中拳,捂着眼睛哎呀一聲翻倒在地。不是她拳腳過人,實在是衞寧體格太過柔弱。匈奴人就在門外,這可不是色膽包天的時候。衞寧青着眼圈,竟然還撲過來。文姬又是一拳,將衞寧另一隻眼睛也打青,外加耳光無數。匈奴人已經到了門外,都怨這書呆子心胸憤盈,我也憤盈着呢,先出了氣再説。文姬心想。
不是,我的意思是換衣服!你扮成男的裝死!衞寧吃了很多耳光,才把話説清楚。文姬聞言吃了一驚:啊?衞寧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衣塞給文姬,自己卻奔入屋裏拿起桌子上的新娘紅妝套了起來,又托起鳳冠戴在頭上。
你幹什麼?文姬捧着他的衣服又慌又怕。
我來扮成你,被他們擄走,你與婉兒便可以裝死伺機逃走!
仲道!現實一點兒,不用管我了,快跑吧!
文姬被這書呆子氣得説不出話,但也非常感動。自己乃是大名鼎鼎的蔡邕之女,虎父無犬女,又豈能讓衞寧來當自己的替死鬼。再説,匈奴人又不是傻子,男扮女裝立刻就會被看穿的。那時候,衞寧必定慘死於刀下。
文姬用力拉扯着衞寧的手臂,想讓他打消這個荒唐的念頭。衞寧卻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反將她推開,硬將男子的外套給她套上,從地上抹了一把灰在她臉上,又從院中家奴的屍體上抹了血跡在她衣服上,將她強按在牆角。
突然間牆外一聲馬嘶,有人用胡語呼喝了幾句,一陣大亂大叫之後。又是馬嘶又是兵刃的碰撞聲,砸門的匈奴兵都安靜下來。似乎是匈奴兵中有首領人物到了。
若你被辱,我便於九泉之下也難見令尊。此番一定要依我之言!衞寧的身影突然變得很高大,慌慌張張的聲音竟也充滿了男子氣概,文姬不由得呆住。以前還真是小看了他。
衞寧從婉兒手中奪過蓋頭蒙在自己頭上,直奔文姬閨房,坐在牀邊。他身材瘦小,相貌儒雅,膽量其實極大。危急關頭,仍能鎮定自若,整理衣裙,擺出一副大家閨秀的儀態來。最令文姬生氣的是,她的未婚夫竟然真的有幾分女兒相。
婉兒想要去收拾細軟,但是剛到內院門口,便聽見破門殺戮之聲。她慌慌張張關上小門,站在院子裏不知所措。衞府這點家丁早死光了,匈奴人從四門殺人,四方庭院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文姬趴在地上喚道:婉兒,快過來!
婉兒早已嚇得六神無主,正要跑過來一起裝死的時候,一隻大手出現在牆頭,一個身影帶着風,像一隻巨鷹落在院子裏,渾身的鎧甲葉子一頓。銀光四射,擋住去路。婉兒啊的一聲。説不出話來。
文姬趴在牆角偷眼看去,也不由得大吃一驚。那翻牆闖入的男子面如冠玉,眼若流星,虎體猿臂,彪腹狼腰,身上穿的是亮銀鎖子甲,頭頂虎獸銀盔,哪裏是什麼匈奴人,分明是個漢人大將軍。不但是漢人將軍,而且是個很英武的青年將軍。誰説沒有英雄救美,英雄這不就來了。
文姬正想着要不要站起來打個招呼,忽見那人一把將婉兒往自己懷裏一扯,哈哈狂笑。這個英雄恐怕不是什麼好人。婉兒花容失色。嬌小的身軀在那人手中就像一隻小家雀一般,驚慌失措,當真是一句話也説不出。
哈哈哈,果然長得挺嫩,蔡文姬歸我啦!那人攔腰將婉兒扛在肩膀上,單手扯開門閂,沉重的門閂像柴草棍兒一樣飛起來,差點兒打到文姬頭上。文姬低頭的時候,一個匈奴衝進門來,被那人提起虎皮亮銀靴,當胸一腳,踹得倒飛出去,撞倒一片。與眾匈奴兵一起在地上疼痛翻滾。
西涼錦馬超!匈奴將領操着生硬的漢話指着那人背後。罵了一大堆含糊不清的話,也不知道是北疆漢話還是南疆胡語,文姬只聽懂這一句。
不説還好,馬超見有人喊出他姓名,反身回來驚雷般一腳,直將那匈奴將領踢得飛起來,越過牆頭重重砸在院子中間,嚇得文姬捂着嘴,生怕自己喊出聲音來。
馬超打個呼哨,一匹白馬呼嘯而來。馬超將婉兒往馬背一丟,翻身上馬而去。只見他單手揮舞一杆大槍,將一個擋路的匈奴兵挑出兩丈開外,帶着一溜血光直飛到房頂上。左一個槍花,又一個槍花,馬蹄過處,滿地都是匈奴兵在地上哀號。
婉兒咬牙,偷望着文姬,一聲不吭。文姬淚流滿面,抬手欲呼,呼聲尚未出口。白馬已經消失於視野。從馬超翻牆進來到絕塵而去,還沒有讓人理清頭緒,就已經大搖大擺走了。看他如此嫺熟。平日裏定是經常擄劫婦女。
西涼錦馬超?不是西涼太守馬騰之子麼?文姬心中驚訝,天下英雄,難道都瘋了麼?但是婉兒被馬超擄走,總好過被匈奴人糟蹋。文姬默默流淚,祈禱上蒼,只希望馬超能厚待婉兒。
腳步聲起,另一側內院的門也被踢開,文姬趕忙低頭裝死。又是一隊匈奴士兵手持刀斧,口中呼喝胡語衝了進來。腰裏塞滿了珠寶首飾。只不過搶的都是下人的假貨。也不知道衞家其他的人都逃走了麼?文姬心中焦急不已。
那夥人見到院子裏昏倒的匈奴將軍,吃了一驚。衝過來將那人抱起,又是打臉,又是灌水。那人竟然沒有被馬超踢死,悠悠醒轉,啊的一聲坐起來,大口吐血,隨即用胡語大罵馬超。眾匈奴兵咬牙切齒之際,突然見到屋裏牀上還坐着一窈窕身影,身穿紅裙,頭蓋紅巾。
那匈奴將領恍然大悟,説了幾句,眾匈奴兵哈哈大笑。一起嘲笑大名鼎鼎的西涼錦馬超竟然把侍女劫走,把小姐留下,當真是沒見過世面。西涼有什麼美女?馬超除了他娘見過其他女人麼?頓時他們將捱打之事全部忘記,一窩蜂擁進屋裏,去看名動天下的美女蔡琰蔡文姬。為首的將領伸手便將蓋頭扯了下來。
文姬偷偷抬頭,只見到一塊紅巾落地,暗道,完了,仲道這個呆子,只怕是要死了。
只聽屋內嗡嗡議論聲不絕於耳,眾匈奴兵自是驚訝至極。衞寧眼睛上掛着兩個剛打出來的青眼圈呢,匈奴兵一看定會氣瘋。可憐仲道之命休矣,自己又怎能棄他而去。文姬想,只有一起死了,才對得起衞家的恩,衞寧的義。
她正要從地上爬起來大喊一聲:我才是蔡琰!突然那領頭的匈奴將軍操着河北腔調的漢話説: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傾人與傾國,佳人再難得。
人堆裏傳來衞寧古里古怪哼的一聲。
眾胡兵好似炸鍋一般,紛紛用河北話説着手好白!臉好俊!好香!好軟!之類的話,對衞寧動手動腳,還有魚可沉,雁可落之類的詭異語言夾在其中。
文姬幾乎要跳起來破口大罵。你們這些傢伙,見過女人麼?還説馬超呢,匈奴人都什麼審美觀啊?
有匈奴兵奇道:眼圈兒為什麼是青的?漢人流行這樣麼?
噓,沒聽説過青眼有加麼?漢帝對於寵愛的妃子向來都是青眼有加的。
衞寧來了個花容失色,輕聲細氣道:文姬命苦,將軍救我!
文姬把臉深深紮在牆角的牽牛花裏,心情彆扭得很:你去死吧!
為首的匈奴將軍一連串胡話出口呵斥,用手臂奮力擋開眾兵。大堆的匈奴兵從門外跑過去堵在門口,好不容易才轟開。匈奴將軍抱着衞寧,高呼着胡語走出來,臉上都是得勝的笑容。一干匈奴人眾星捧月一般擁着,口中齊聲高喊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王,大概是這天下無雙的美女要獻給他們偉大的大王去青眼有加的意思。文姬把臉埋在地裏,假裝沒看見,心裏烏七八糟,只想死了算了。
直到匈奴兵喧囂而去,四周安靜下來。
文姬從地上踉蹌爬起,茫然四顧,衞家送給她的大宅已是一片火海。衞家家境殷實,匈奴兵尚在家中大肆蒐羅值錢物品。
焦尾琴!文姬顫抖間如噩夢初醒,首先想到的便是此物。
焦尾琴乃是父親蔡邕留給她的寶物,什麼都不如這琴珍貴。傳説是仙人贈予蔡家祖先,是蔡家鎮宅之寶。琴音於夜間可傳十里。縱是千軍萬馬之音亦不可掩。父親曾説,若為焦尾琴之主,于山林彈奏可取悦山神,於江海彈奏則龍騰海面,當真是呼風喚雨的寶琴。蔡家世代精通音律,只不過還沒有人能真正成為焦尾琴的主人。文姬從小聽父親這樣説,就一心想去仙山大澤,捧着焦尾琴彈奏一曲。
家裏父親的手書、名士所贈的字畫都甚為珍貴,只是匈奴兵不識,竟都付之一炬。若是焦尾琴也被毀了,那可真是對不起九泉之下的父親。文姬衝進房裏,見焦尾琴仍用布包得好好放在桌上。慌忙抱起,往外便跑,其他什麼也顧不得了。
誰知剛出門,便撞進一胡人懷裏,焦尾琴也咚的一聲墜落在地上。文姬啊的一聲驚叫,後退了幾步,暗道:自己的運氣真是不好。
只見那人一身匈奴將軍打扮,身穿輕鱗甲,腰裹白狼皮,頭上一頂野雞翎皮帽,皮膚微黑,二十歲年紀,卻莫名地顯得有些滄桑,不像中原人這樣白淨。要説他是匈奴人吧,眉宇間卻又透着一股英靈之氣,極像漢人。他對她微微一笑,唇上有兩撇沒刮乾淨的胡茬兒,弧線挑起來,笑容竟有些迷人,和其他匈奴人完全不同。
文姬一下子怔住,那人也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見她穿得像個文弱書生,並不如何在意。他神情豁達,既不像是來搶劫的,也不像是來救人的,倒像是來看熱鬧的,對文姬擺擺手,示意她可以離去。
文姬見他沒有惡意,慌忙抱起地上的焦尾琴,悶頭便走。一大羣匈奴兵卻正好衝進門庭,將她堵住,明晃晃的刀劍向着她便砍下來。文姬將頭一扭,眼一閉,刀劍卻沒有落下來,只聽見匈奴兵都恭敬地參拜那人道:什伐大爺!
文姬睜開眼,見那什伐大爺左右揮手,要他們散開,放自己過去。見她害怕,他竟然用很清晰的漢話説:你走吧。他對周圍的匈奴兵説,那些牆上的字畫都是好東西,很值錢的。你們不識貨,不要胡亂傷害蔡家的人!匈奴兵眼神敬畏,齊聲答應。
文姬心道,莫非真是上天有眼?這人也真奇怪,年紀輕輕,卻被人稱作大爺。看樣子,似乎也不是匈奴的將軍。不知究竟是什麼人。要是一張嘴,就全都露餡了。她可不會跟衞寧那麼丟人,故意裝作男人的嗓音。何況就算再怎麼裝,也是不會像的。
文姬壯起膽子,低着頭緊緊抱着焦尾琴,小心地從匈奴兵中間走過。突然有一匹無繮的赤紅色駿馬躍至眼前,宛如一朵火雲降世。將匈奴兵士撞得競相栽倒,驚叫着讓出門口。那馬挺身搖鬃,一聲長嘶,聲音撕空逐雲,金石震世。
天下竟有如此漂亮的馬兒!
四周的匈奴兵都用敬畏的聲音議論着,生硬的烈陽天馬之聲不絕於耳,除了這四個字什麼也聽不懂。
烈陽天馬?文姬正想着,懷中的焦尾琴突然不彈自鳴,嗡的一聲,包着琴的布竟被自鳴的琴絃擊得粉碎!琴音高亢,直衝霄漢,與馬鳴合到一處。風雲驟變,藍天白雲皆升起火色,鑲着火光的彤雲一閃,明光中彷彿就要燃燒起來。文姬嚇得一聲輕呼,險些軟倒在地。
焦尾琴!那什伐大爺見到焦尾琴,一下子變了臉色,一聲大喝,向她肩頭伸手抓來。
文姬縮着身體一躲,只見到那人額頭有紅光一閃,隱約有第三隻眼在逼視着她,不由得啊地一聲嬌叫,被那人扯進懷裏,衣衫寬大處露出半個白如羊脂的肩頭來。文姬只覺得全身上下都被一股奇異的目光掃視,鉅細無遺,衣衫便像是毫無用處一般。她不禁渾身發軟,臉上發燒,從臉蛋一直紅至腳趾。
什伐大爺!旁邊的匈奴兵奇道,原來您喜歡男的?
正是!那人哈哈大笑,將她緊緊摟在懷裏,還用力拍打後背,臨了一隻手滑下去摸到她屁股上捏了一下。文姬心慌意亂,張口想要大叫。
那人突然攬住她的腰,一口猛親過來,將她的嘴堵住!文姬眼前一黑,拼命扭頭,那人的嘴還是重重落在她嘴角,故意發出響亮的一聲。周圍一羣匈奴兵一起哈哈大笑,文姬推開他,一抹嘴,竟是濕乎乎的自己的初吻!
文姬登時眼圈紅了,恨不得將那人一刀捅死,失聲道:你!你!
那人似是早知她要叫喊,從懷裏掏出一團布塞進她嘴裏,吹着口哨,把她往地上一按,將她的手臂倒剪過來一捆,然後往馬背上一丟,動作比馬超還要熟練。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文姬兩腳懸空,兩滴淚水還在眼眶裏,身體已經跟粽子一樣在馬背上晃盪。嘴裏這塊布是?文姬突然發現,竟是一團襪子!文姬頓時掙扎起來,兩腳亂踢,但是那隻襪子,是説什麼也吐不出來的。有人遞過一隻布袋:大爺,這麼俊俏的男童,可別讓別人搶去。聽説左賢王那夥人都好這口。
多謝。那人拿過布袋,將嗚嗚亂叫的文姬兜進布袋裏,臨了用手指輕輕地將她嘴裏的襪子又往裏捅捅,讓她直翻白眼,徹底喊不出來。那匹紅馬扭頭望着她,眼神甚是無辜。布袋口一束,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那人説:你們動作快些,漢人的軍隊很快就會調集過來的。
四周的匈奴兵口裏胡亂喊叫,誇讚那人武勇。文姬覺得馬背一擠,那人已經躍上馬來,一隻手扶穩她的腰,免得她從馬背墜落,一隻手很自然地放在她身上。馬也不用催促,就平穩地跑起來。匈奴兵都齊聲喝彩,似乎這匹馬和這個人,就是他們崇拜的偶像。
那人的手不老實地在她屁股上摸來摸去,高興起來,就不輕不重地打上一下。文姬的眼淚將布袋子都濡濕了,只是哭不出聲音。匈奴士兵搶足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就成羣結隊騎着馬衝出城去。
馬蹄聲匯成一片,文姬耳邊生風,一路上都是百姓的哭號,匈奴兵的叫罵和野蠻叫聲。文姬又怕又急,在馬背上顛簸,又喘不過氣,就昏昏然暈了過去,昏厥中,眼淚兀自不停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