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文姬醒來了。馬蹄聲漸漸稀疏,馬上的男人跟旁邊的人説了幾句胡語,好像是要找地方去方便,就這樣離開了大隊。
耳邊都是馬腿蹭着莊稼葉子的聲音,這馬也沒有鞍子,那人給她換了個姿勢,將她扶起來坐着,抱在懷裏,就舒服多了。雖然不情願,但還是這樣舒服,文姬也就忍了。馬在莊稼地裏一直跑,那人用手摸了摸布袋被眼淚濡濕的地方,大聲説道:這是哭的還是尿的?
文姬氣憤至極,拼命扭動,想要從馬背上滾下去。口中發出憤怒的嗚嗚聲。那人只是哈哈大笑,將她貼身抱緊,她越是在對方懷裏掙扎扭動。那人就越是開心。文姬只覺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口氣憋在胸裏,喉頭作響,眼前發黑,渾身僵硬。
那人察覺有異,將袋口一拉,露出她的頭來,迅速將她口中的襪子揪出來丟掉,讓她伏在手臂上,在背後拍了拍。文姬咳了兩聲,那人從腰上拿了一隻水囊給她喝,她知道壺嘴早在那人嘴裏含過不知多少遍。想着都噁心。故而扭頭不肯接受。
那人見她嫌髒,生氣了,一隻手探過來,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嘴捏開,將壺裏的液體倒進她嘴裏,又鹹又腥,還帶有酒味兒。文姬一口嗆住,一些白白的液體直從鼻孔裏噴出來,那人只是哈哈大笑,任她掙扎,將她頭髮一扯,壺嘴直插進她喉嚨裏,咕咚咕咚往裏灌。
錫林盟自釀的奶子酒,從不招待漢人,你們平時喝不到的。那説着,按着她的脖子,直將她灌得咽都咽不下,白色的奶子酒往外噴,才饒了她。
文姬的帽子早就掉了,青絲散亂,伏在馬背上狂嘔。嘴裏、鼻子裏都是液體往外淌,縱使嘴裏沒塞東西,又哪裏有力氣叫喊,手被捆着,只是嗚嗚地哭,一面嘔一面哭,也不知道流出來的是鼻涕還是奶子酒。那匹馬同情地扭過頭看着她,她也不知道會怎樣,更不知道衞寧現在如何了,真不如死了算了。
沒有難受很久,便開始渾身發熱,頭昏昏的。奶子酒?她猛然醒悟,那個名字裏有個酒,難道他想要將她灌醉,然後然後?説什麼也晚了,她看見馬有六條前腿在那裏晃,然後,然後就沒有什麼然後。
在夢中,她夢見自己在盪鞦韆,四周一片火海。醒來的時候,依舊在搖。她摸摸頭,疼得要命。這是哪裏?發生了什麼?好像家裏被燒了,她被人搶走也就算了,衞寧竟然也被人搶走了。荒謬!
她努力想要坐起來,卻坐不起,因為她是趴着的,一動彈後腦勺就撞到一個人的腿,還有人將一隻手扶在她腰上。
誰呀?她迷迷糊糊去推那隻手,睜開眼,看見一隻皮靴子的鞋面。很結實的靴子,是男人穿的,在她臉前隨着顛簸晃來晃去,而她的胳膊正摟着那條腿。一塊白色的石子飛快越過眼前,確切地説地面的一切正在眼前閃動。她推不開按在她腰上的那隻手,那隻手很大,手腕很粗。她開始察覺到那不是一個夢,她正趴在一匹馬上,扭過頭,那匹馬也正側臉望着她。再扭頭往上看,見到一個男人笑嘻嘻望着她:醒啦?
呀!文姬大聲尖叫,在馬背上撲騰的時候才發現。下半身竟然是兜在一個麻袋裏的!馬兒被她的尖叫聲嚇得放慢腳步,一慢下來,馬背就顛簸了,文姬只覺得身體飛起來又落下去,地面令她眩暈,馬腿縱橫,卻沒有可以抓的地方要掉下去了!
救命!她一把揪住馬鬃,臉色發白,眼前發黑,但是終於還是沒有掉下去,因為有人穩穩抓着她的腰,拎住她的手臂,讓她坐起來。
文姬的身材嬌小,腰更加纖細。那個人隨便一攬,就將她摟在懷裏了,馬於是又平穩地跑起來。文姬回過神,突然發現自己被男人摟着,大驚之下用力推開抱住自己的手臂,尖叫着:讓我走!別碰我!
那人沒有防備,被她推得在馬背上一晃。文姬掙脱那人手臂,就跟爬窗台一樣想要從馬背上爬下去。但是馬背上光溜溜的,也沒有地方可以抓,她又不敢用力揪馬的鬃毛。腿剛垂下去,還沒有碰到地面就碰到一棵長長高高的蒿草,在麻袋上打了一下,嚇得她淚流滿面,腿拼命曲着,不敢接觸地面。馬跑得如此快,落地便會被摔死,她可沒有什麼高強的武藝。就算攛不死,碰到馬腿也夠受的,被踩斷骨頭,還不如直接摔死。
救命!她死死揪住那人的衣服,那人自己坐穩了,也不管她,笑嘻嘻看着她掙扎,不管她的目光如何哀求。這個畜生!文姬恨不得用目光殺死他!但是現在還是得求他,到了生死關頭,被人摟着總比落馬身亡好一點兒。她目光哀憐,但是那人只是哈哈大笑。
文姬把心一橫,我堂堂蔡尚書家的千金,怎麼可能屈身胡虜。死就死了,怎麼可以這麼沒氣節。她眼中升起一絲堅決之色,將手一鬆,向後跌去。爹爹,文姬來見您了。衞寧,對不起!馬上的男子用驚異的目光望着她,文姬嘴角升起一絲輕蔑的微笑。反正死亡會很快到來,總好過沒邊沒沿的侮辱。身體所觸很柔軟,像是在飄。天空的雲呀,很快我也會變成一朵雲。飄到天上去
天空的雲飄了很久。文姬仰躺着,像在飛。手臂不管怎麼揮舞,都抓不到東西,只有呼呼的風聲撞進耳孔,漸漸聽到那男子邪惡的大笑聲。
一根長長的蒿草打在身上,像是被鞭子輕輕抽了一下,在手背上留下一道紅痕。要是抽在臉上文姬只看見地面在飛速倒退,馬腿交錯,她那愛惜如同生命的纖手差一點點就會打到地面。那可是彈琴的手,寫字的手!一些小蟲子撞在臉上,讓她大聲尖叫。倉皇間只見一叢帶着刺的灌木枝葉正對着自己的面孔逼近,遮蔽了視線。
文姬不顧一切喊叫起來:救命!樹枝臨近了,就要打到臉上,文姬用手一擋!
一隻手一把將她拉得立起來,文姬只覺得樹枝在她身上蹭了一下,失聲尖叫,叫得自己都覺得刺耳。很久之後,才敢將手從臉上拿下,耳中滿是那男子快要斷氣的笑聲。怎麼回事?她發現自己憑空站立在上下起伏的馬背旁邊,被那男子扯着腰,不是坐在馬上,而是憑空站着,就好像這匹馬肋下橫生有一塊踏板一般。
她低下頭,發現下半身被布袋子兜着,袋口的繩子捆在那男子的腰帶上,而她的身軀就掛在男人的腰帶上晃來晃去。
文姬眼前一黑,渾身發軟,也不知道是被這什伐將軍氣得,還是因為方才的自殺行為太過緊張。昏昏沉沉中那男子不笑了,反倒是有些慌張地一把將她揪起來,用布袋子裹好,抱在懷裏。這樣既安穩,又暖和。馬背上風很大,這樣她或許可以喘口氣。
但是文姬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想死還是想活了。她乾脆就覺得自己快死了,尋死覓活反正都是一樣的。昏昏沉沉中,她夢見自己在撫琴,周圍風飛草長,靜靜地卧着一羣馬。
一羣馬?
她一聲大叫,從地上坐起來。一匹馬卧在草叢裏,扭過頭望着她,咴兒咴兒叫了兩聲。
你醒啦?天原來已經黑了,身邊火光閃動,那男子正在籠火,火光照亮了一張不羈的面孔,微微笑着,對她説,我叫馬蘭。
文姬呆呆地坐着,手指所觸的地面柔軟而温暖,低下頭,竟是白狼皮。對了,平時那人是將狼皮裹在腰間的,想不到打開來有這麼大一塊。
你們中原人的閨女太討厭了,累贅得很。馬蘭啪的一聲將一根樹枝撅斷,丟進火裏,言語中雜帶着一點兒胡腔,呵斥道,本來我跟人約了這個時候在河西會合的,結果現在才出虎牢關。
文姬一點一點地回憶,有些混亂。但她還是想起來了,騰地站起來,憤怒地望着那人。殺人放火,擄劫財物,難道還有理了麼?對方並沒有捆着她,沒有受到侮辱的跡象,不過藏在懷裏的小刀被人拿走了,因此還是被搜身了。文姬用手護着胸,她的袖子很寬大,遮在胸前,好有些安全的感覺。
你,你想幹什麼?她警惕地問。這個人知道她的名字,知道焦尾琴,所以他不是尋常的鬍子,是有目的來的。想起焦尾琴,她的心一緊:我的琴呢?
你的琴歸我了。馬蘭説話一點兒也不客氣,翻弄着一根架在火上的樹枝,上面串着不知道什麼肉,來,給我彈個曲聽聽。説着,指了指一邊的兜囊。焦尾琴在裏面露出一個角來。
休想。文姬堅決地説,我死也不給畜生彈琴,你這個畜生,你們都是畜生。她小心翼翼地往後退,身後是一望無際的曠野。但是她很清楚,她跑不過馬的四條腿。腳下碰到什麼東西,銀光一閃,竟然是她的刀子。這個人就隨手丟在她身邊了?
文姬一把將刀子撿起來對着那個人,馬蘭一愣,文姬叫道:別動!
馬蘭似乎根本不在乎她手裏拿着什麼,手在屁股下坐着的行囊裏一摸,抽出好大一把刀,隨手丟在地上:你喜歡就拿去用。
文姬臉色發白,不敢去拿那把刀,但是也清楚手裏的小刀大概對這個人構不成什麼威脅。
別過來。她顫抖着,望了望那匹馬。沒有鞍子!她四下尋找,任何馬具都沒有。難道一路上真的就是這樣騎過來的麼?這樣子,奪馬而逃是不可能的。不要説自己基本不會騎馬,就算很會騎,沒有鞍子和繮繩也跑不出多遠。
最讓她氣憤的是,這人分明拿天下的女人當作貨物、牲口,根本不像是對待一個人。他是在藐視,女人會用什麼刀子?女人就應該給男人彈曲、做飯、縫衣服,伺候大爺。
文姬一轉身,衝着曠野跑去。
馬蘭無動於衷,等她跑了一段,才抄起弓箭,將一支箭拔掉箭頭,輕輕射了出去。箭在空中畫出一道彎彎的弧線,不偏不倚,擊在文姬的左腿彎上。文姬腿一軟。便撲倒在地上,小刀也脱手飛了出去。她咬牙爬起來,剛跑了兩步,又一支無頭箭飛過來,力道比先前重了兩分,輕輕打在她腿彎。
對方是在威脅她,下一支箭,可就不知道什麼樣了。文姬雙膝跪倒,膝蓋重重磕在地上。委屈地哭了,但是蔡家的女兒,寧死也不屈從胡虜。她擦擦眼淚,爬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前跑。四周一片漆黑,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見到光明。
馬蘭倒是沒有想到她這麼倔強。
他確實不是匈奴人,雖然是胡人,但是與漢人雜居的羌人。實際上他是西涼錦馬超的表弟,此番跟匈奴人混在一起來陳留打劫,乃是跟馬超約好的,而目的,正是為了蔡文姬與焦尾琴。
一把琴,一個女人,都不能落在別人手裏。
馬超經常去搶女人,而擄來的女人都是很容易認命的。亂世嘛,性命如同草芥,沒有太多道理好講。
他望着逃向荒野的蔡文姬,怔了怔,將手裏烤肉的樹枝搭在弓上,射了出去。文姬只覺得腦後生風,一扭頭,一隻烤鵪鵓打在臉上,呀的一聲栽倒。烤鵪鶉的油濺在臉上燙哄哄的,和着草地的露水、泥漿。文姬知道自己跑不掉,趴在地上嗚嗚地哭了。女人的命運,就像是手中抓着的青草,再頑強,也只能隨人踐踏。
對方嚷道:跑哪裏去?回來!文姬只是趴在地上哭。
腳步聲充滿怒氣,文姬抬起頭,那個人已經站在身邊,伸手向她抓來。文姬只當要捱打,將身體蜷成一團,一聲哀叫。對方卻沒有打她,而是將她攔腰一拎,扛在肩頭,又俯身將烤鵪鶉和兩隻箭桿都撿了起來,唯獨沒撿她的小刀。
那個人不算高大,但是很有力氣。文姬從來沒有被人扛過,只見到地面晃來晃去,還沒有什麼太多的想法,便已經回到了火堆。那人將她往白狼皮上一放,用手掌在她臉上抹了抹,鼻涕、眼淚、烤鵪鶉的油、地上的泥,都揉成一團,髒得很,抹不淨。那人皺起眉頭,一把揪住文姬的頭髮。文姬驚慌中用力掙扎,腦袋卻被一把按到對方身前。兩眼緊閉之際,感到一塊布在臉上用力擦了幾把。推開時,原來是那人用自己的衣襟把她的臉擦乾淨了,這會兒將自己的手也在衣襟上抹。
文姬看得胃裏一陣難過,那人的衣襟難道是抹布麼?
馬蘭才不管她怎麼想,將那個烤鵪鶉上面的泥用手指撣了撣,繼續放在火裏烤。烤鵪鶉冒出白煙,又開始滴落油脂,散發着香氣。文姬嚥了咽口水,肚子餓得要命,現在被烤鵪鶉一燻,就咕咕叫了起來。
馬蘭瞅了她一眼,將烤鵪鶉遞了過去。文姬將頭一扭,心裏彆扭得很。馬蘭將烤鵪鶉向她臉旁湊了湊,幾乎要再次落到她臉上。文姬奮力一打,將烤鵪鶉打得飛了出去,高聲叫道:我不吃!不吃!
對方火氣上來,將她一把扯過來,揚起手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幾下,又丟回去。文姬大哭大叫,坐在白狼皮上只是哭: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馬蘭悶頭將烤鵪鶉撿了回來,這隻鳥兒也真倒黴,被一箭射死烤了也就算了,烤熟了還飛出去兩次,回來又烤。既然蔡家大小姐不吃,那自然是自己吃掉算了。
文姬眼巴巴望着他,稍微有點兒後悔了。這人,難道,就這麼,就不給她吃了?還會再烤的吧?還會有下頓吧?
那人吃飽了擦擦嘴,瞅了她一眼。文姬一哆嗦,據説天一黑男人吃飽了,就會想做些壞事,該不會就要對她出手?用手掩着胸口,下意識地向後挪了挪。
馬蘭見她一副抵死不從的樣子,只怕自己再兇惡些,她自己就要死掉了。嗤笑中,伸手在行囊一抽,將焦尾琴拿了出來。
這便是焦尾琴?關係到建安天馬下落的焦尾琴?
那是一面看上去很舊的古琴,五根弦,面板上有十二個金屬圓點,呈獨特的軌跡羅列,像是一排天星。琴板通體呈暗紅色,但是較粗的一段卻有着被火燒般的一段焦黑。用手摸上去,其實黑也並不是燒焦的,不會像黑炭般在手上留下黑色。不知道是什麼木材做的,非常沉重。除此之外,馬蘭總覺得這把琴跟其他的琴很不一樣,但是究竟哪裏不一樣,他也看不明白。
他用手輕輕撥弄,琴絃發出沉悶的聲響,很是難聽。烈陽天馬跑過來,用臉蹭蹭,輕輕打了兩個響鼻,彷彿在笑話他。
文姬驚奇地望着那匹馬,喜歡聽琴的馬,以前從來沒有聽説過。這樣漂亮的馬,卻跟這個壞人這麼好。幾乎是立刻,文姬就想搭救它了。馬兒呀,你和我一樣不幸落在強盜手中。要是自己會騎馬就好了,可以帶着這匹馬一起逃走。
馬蘭饒有興趣地研究着焦尾琴,但是一張琴就是一塊麪板、一塊底板,外加幾根琴絃。從烈陽天馬對焦尾琴的反應來看,琴和馬之間似乎真的有某種關聯。天馬一出現,琴就自己響了。
這琴絃在他粗粗的手指下面亂跑,馬蘭一根一根地彈了一遭,心裏很奇怪。這琴絃,聽着每一根聲音都差不多嘛,怎麼能彈出好聽的曲子呢?難道是他這粗粗的手指不行?馬蘭興致上來,用手指來回在琴絃上掃動,發出一連串嘈雜的聲響。沒有什麼反應,倒是曠野裏傳來陣陣狼嚎。
馬蘭嚇了一跳,慌忙將琴放下了,側耳傾聽。
聽了良久,沒有什麼異動。馬蘭鬆了口氣,不敢再玩。他望向文姬,而女孩也在警惕地望着他。他便問:這琴當真是仙人所贈麼?
文姬點點頭。這張琴在蔡家傳了一百多年了,父親也曾對她説,這是仙人所贈。究竟是何仙人,就不知道了。此事真假亦不得而知,蔡家從未告訴過別人,為何這個胡人對此一再詢問?看樣子,似乎對琴的關注更勝過她本身。
馬蘭繼而問道:那仙人為何贈琴給你家,卻不給我家?
文姬鄙然:贈予你家,跟給了牛馬有何區別。
馬蘭不怎麼看書,不知道對牛彈琴的典故,自然也不知道她在罵人,想了很久,問道:為何贈給我家,便如同給了牛馬?我家祖上也是很風雅的。
胡人風雅個鬼!文姬氣道:戰國時候,有個琴師叫公明儀,你知道戰國吧?知道琴師吧?
我知道。馬蘭大感興趣,因為文姬終於開始説一些他關心的典故。
文姬説:昔公明儀為牛彈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聞,不合其耳也!不合其耳、不合其手、不合其狼子野心、狼肝狗肺!你懂了吧?
馬蘭瞪大了眼,想了很久:不懂!
文姬冷笑:你會彈琴嗎?你家祖上會彈琴嗎?
馬蘭終於懂了:豈有此理,仙人也厚此薄彼。
文姬很想譏諷一番,但是屁股被打得火辣辣地疼,想起自己的小命都攥在對方之手,欲言又止。夜風吹來,冷得要命。旁邊有火,卻不願意靠近。肚子餓得咕咕叫,那人卻沒有半點兒再給她食物的意思。
馬蘭收起焦尾琴,抽出奶子酒的酒囊,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擦了擦嘴,突然發現文姬在眼巴巴望着,於是問道:看什麼?
沒什麼。文姬一狠心,將頭扭向曠野,裹緊了衣衫。
馬蘭見她冷了,將酒囊遞過去:喝兩口。
文姬將壺嘴一把推開:不喝。
馬蘭愣了愣,將披風蓋在她身上,文姬一把將披風扯到一邊,鄙夷道:你有本事殺了我,不要以為我怕你。我就是凍死,餓死,也不用你們這些強盜的東西!
披風落在火堆旁邊,差點兒燒起來。馬蘭慌忙撿起,看看沒有燒壞。這荒郊野外,晚上就是個冷字,披風是唯一可以蓋的東西。氣頭上他啪的一聲,用力抽在她身上。
看到文姬嗚嗚地哭,馬蘭吼道:要不是你這麼麻煩,咱已經在河西城裏吃大塊燒羊肉啦!還用在野地裏凍着!不識抬舉!
文姬一聲尖叫,撲過去,和他廝打起來,不過她哪裏是他的對手,馬蘭抄起先前的布口袋,將她兜頭罩進去,嚷道:還是這樣省心!臭丫頭,就不能對你好。
布袋裏傳來文姬的嗚咽,微微蠕動起伏,寒風陣陣,馬蘭想了想,還是把披風蓋在上面。
他心裏嘆氣,為了輕裝搶劫,暖和的衣服也沒帶。早知道,還不如多跟匈奴人混一陣,至少有吃有喝。最可惡的自然還是大哥馬超,明明約好了的嘛。
原來,自從降服了烈陽天馬,他兄弟二人便奉馬騰之名來中原尋找其他天馬的下落。而聽人講,這其他天馬下落的關鍵,就在於蔡家的一把焦尾琴。臨行前正好斥候來報,説匈奴人受袁紹脅迫,屢屢進擾長安周邊。原本就有幾支盤踞在河北的匈奴軍,最近更大舉洗劫長安、洛陽。但是因為可汗和幾位賢王把這些地方洗劫得太厲害。曹軍已經開始派兵鞏固北部關口。有一支右賢王部正在刺探陳留的路線,極有可能避開長安的守軍,去搶陳留。既然是袁紹默許的,匈奴兵從冀州人關根本不會受到阻礙。
河東衞家那麼有錢,匈奴人去了第一個搶的自然多半便是衞家。馬超於是想到一個畜生一般的主意,趁機前去,趕在匈奴人前把蔡文姬救走,然後再説明身份,到時候蔡文姬還要感激他救了她。從陳留到涼州長路漫漫,她舉目無親,自然要以身相許。只不過他既然去搶美人了,焦尾琴就得靠馬蘭來找。為了保險,原本便是胡人的馬蘭就跟匈奴人一路混進城。
馬蘭家中經營牧場,原本便認識幾個匈奴的頭人,隨便打了個招呼,便混在匈奴人裏帶隊進城。匈奴人太笨,殺不進城,那個漢人守將還是他一箭射下來的。在他進門之前,馬超就應該把文姬救走當英雄,然後他去拿焦尾琴,事情就圓滿了。文姬對馬超感激中以身相許,他又拿着焦尾琴出現,反正文姬也沒見過他,就説重金從匈奴人手裏買的。誰知事情出了差錯,馬超不知道哪裏去了,蔡文姬居然扮了個男裝,跟他撞在一起。
大哥老是這樣。馬蘭皺起眉頭,嘆了口氣,將烤鵪鶉的樹枝丟進火堆裏。約了馬超事後在河西碰頭的,結果蔡大小姐太過累贅,趕不到。只好露宿荒野。
不過當壞人他還是很喜歡的。當壞人,總比伺候大小姐容易吧?想着,他湊過去往布袋上一枕,裏面傳來文姬的嗚嗚聲。
烈陽天馬站在一邊,聽着文姬淒涼的哭聲,納悶地望着他。馬蘭在文姬的屁股上一下一下地拍,嘴裏叼着一根草杆,將腿一蹺:聽説漢人喜歡彈劍而歌,就算是風雅,我這也是在學習。哎,麻袋裏的,唱個曲兒如何,我給你打打拍子。聽説蔡大小姐琴技書法冠絕天下,唱曲宛如那個那個什麼,説不下去,突然轉到別的話題,看你胸不大,屁股還可以。哎,你還活着吧?
野地裏,只傳來文姬低低的嗚咽聲。馬蘭縮了縮脖子,罵了一句:真他娘冷。
同一時刻,漆黑的莊稼地裏,也有人在烤着火罵街。
馬超嚷道:女人真是麻煩!若不是你騎不了馬,咱們現在已經在河西吃大塊燒羊肉啦!我跟三弟約在河西,現在不要説河西,連河內都差着老遠哪!要是出不了虎牢關,你就有罪受了。
婉兒趴在地上嘔吐,抬頭瞅了他一眼,但是總算沒有什麼怨言。一路上,她一言不發,一語不問,心裏只想着,小姐是不是逃走了,衞姑爺又不知道會怎樣。
馬超給她拿些水,又拿披風給她禦寒,然後故作正經道:咳,為兄脾氣不好,適才只是亂髮牢騷。表妹,夜晚寒冷,為兄來給你禦寒!
婉兒愕然:表妹?將軍從何説起?
馬超輕咳兩聲:表妹誤會,誤會啊。家父馬騰,久仰蔡伯父才華。為兄亦常聽人提起妹妹才貌,仰慕已久。此番得知匈奴大舉洗劫陳留,特地不遠千里來搭救。表妹受驚了!這許久只顧着趕路,擺脱匈奴追兵,不及説明,表妹勿怪!
什麼表妹?對方表情更加錯愕,一張俏臉煞白,也不知道是害怕還是寒冷,耳光閃爍不定,馬騰之子?你是涼州錦馬超?
正是!馬超總算能説清楚,家父與蔡伯父交誼深厚,情同手足,叫一聲表妹是不會錯的。總之,此番為兄是特地來搭救你的,説着,一把將少女摟在懷中,殷勤道,路途疲憊,夜風寒冷。表妹不要着涼了。
懷中少女將信將疑。涼州太守馬騰跟蔡老爺認識?我怎麼沒聽説過。不過,這個人是馬騰的公子馬超應該是不會錯的。眼神閃爍了許久之後,婉兒道:但我不是你表妹啊!其實,我是
是不是真的該叫表妹都沒關係,馬超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用手指堵住她的嘴唇,噓了一聲,重要的是我會一生一世照顧你!言罷,一個高大的身軀吻了下去。
婉兒啊的一聲,便什麼也説不出了。
同一時刻,布袋蠕動,文姬在裏面哭道:我,我要
馬蘭坐起來伸個懶腰,烈陽天馬打了個響鼻,跑開去吃草,頓時少了一堵擋風的牆。天色尚早,天邊白茫茫一片,太陽還未爬起。被風一吹,馬蘭也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馬蘭問:你又要死啊?
布袋啜泣着,濡濕了一大片:不是的,我,我想求求你!
馬蘭問:你想做什麼?
我,我想更衣。
馬蘭道:更他娘什麼衣,你又不見客。他自然不知道,更衣是想要上廁所比較文雅的説法。他們天天騎着馬走在野地裏,滿地都是廁所,就是涼州城裏,也是一樣找個牆角旮旯就解決問題。
布袋沒有聲音。
過了片刻,文姬微弱的聲音顫抖道:我,我想出來
聽説中原的女人是水做的,難道是真的,真是麻煩。出來就得乖乖的!馬蘭揪開袋口的繩子,自行走到一邊,解開褲子,對着草叢嘩嘩放水。文姬從袋子裏鑽出來,一天沒吃東西,早已經餓得不行了,但更要命的是一天一夜都被捆在袋子裏,沒有給她機會方便。從裏面一出來,便急匆匆逃進草叢裏,紅着臉望着馬蘭的背影。
馬蘭一轉身,她便叫道:不許過來!
馬蘭愕然,隨即醒悟,對着草叢哈哈大笑。文姬漲紅了臉,也沒有法子,只能低下頭不去和對方的視線接觸。馬蘭卻沒有如她想的下流,轉過身去,將行囊放在馬背上。
還更衣呢,馬蘭抖抖褲襠,哂然道,想撒尿就直説嘛,難道説出口還能不讓你去,非得憋着。
文姬用最快的速度繫好腰帶,冷冷瞪着他。這人粗俗的程度,還在她的意料之外。
馬蘭回頭瞅了她一眼,説:沒什麼麻煩事了就上馬。我們得趕到河西去。到了那裏,你想怎麼更衣,就怎麼更衣。
河西乃是離陳留最近的三不管地區,也沒有什麼太守,誰家軍隊來了就聽誰的。目前西涼管不到,曹操和袁紹都管不到,或者説誰來了誰管。匈奴人比較多,但也都是烏合之眾。那些什麼王什麼可汗,都擔心有人打來的時候跑不掉,寧可住在匈奴人自己的地方,搭個帳篷。所以河西是個悠閒的城郭,打着大漢天子的旗號,卻也沒有府台,只有個把縣令。匈奴人擄劫完財物後,喜歡在此落腳休息,漢人強盜、馬賊也是如此,並且在此進行交易,官府一概不管。
馬蘭自然不知道馬超跑得比他還慢,只道自己已經落後許多,便一心要往前趕路。文姬乖乖來到馬前,見既沒有鞍子,也沒有馬鐙,往上撲了兩下,都又滑了下來。馬蘭哈哈大笑,馬兒也扭頭望着她。文姬知道對方成心看自己有趣,一扭頭,冷冷瞪着馬蘭。馬蘭呵斥道:看什麼?上去!
文姬冷冷道:要上你上,我上不去。
馬蘭嘿了一聲:你能上去,那才見鬼了。他彎腰揪住文姬的襦衫下襬,向上一掀。
你別碰我,畜生文姬向後一躲,卻被他揪住腳,急得淚光盈盈,也沒辦法。馬蘭將她的衣襟下襬全都揭起來,別在腰帶上,托住她大腿往上一推,口中喝道:上去!文姬只覺得一股大力將她直托起來,一聲尖叫,人已經騎上馬背。馬蘭縱身一躍,便已經騎在她身後,一隻手臂牢牢把住她的纖腰,大笑中縱馬疾馳。
文姬只覺得兩耳生風,嚇得連聲尖叫,雙手亂抓,緊閉雙眼。馬背起伏,將她顛得飛起來,若不是馬蘭牢牢將她抱住,她早已經滾落塵埃。才跑了幾步,馬蹄高高躍過淺坑,文姬好不容易睜開眼,只見到地面忽遠忽近,又是一陣拼命喊叫。
馬停住了,扭頭望着她。馬蘭皺起眉頭:你鬼叫什麼?
文姬臉色煞白,無力説話,腹中飢餓,早已癱軟在馬上。馬蘭搖了她幾下,只覺得她氣若游絲,虛弱至極。她一心向往的塞外風光,縱馬踏青,可不是這個樣子。
馬蘭大驚:喂?用手摸時,額頭也有些發燙。見烈陽天駒自動卧下來,馬蘭驚道:不會這麼嬌貴吧?
烈陽天駒嘶叫了兩聲,啃了幾口地上的草,又叫了兩聲。馬蘭幡然醒悟,將酒囊拿出來,塞進她嘴裏。文姬卻扭頭,將灌進嘴裏的也吐了。馬蘭一捏她的下巴,對着她的耳朵大吼道:你找死啊?自己喝了一口,含在嘴裏,捏開她的嘴堵着灌進去。奶子酒含有很多養分,當真可以充飢。這丫頭一直沒正經吃東西,又急又怕,就病倒了。
文姬又驚又怒,沒有力氣推開他,嘴裏都是奶子酒,也喘不過氣,終於是嚥了下去,兩行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流。馬蘭只覺得自己的臉上也濕漉漉一片,鬆脱她的嘴,將酒囊一遞:自己喝!懶得伺候你!
卻看見文姬頭一歪,身體一軟,往地上一倒,一動不動了。
爹爹,文姬堅持不下去了。衞寧,對不起文姬眼前一片漆黑。只是一心想着,我要死了麼?
窸窸窣窣率的聲音中,她又被裝進布袋,迷茫中只聽見馬蘭一面將她往布袋裏塞,一面自言自語道:倒也省事。
嘴唇一軟,又是那些難喝的奶酒灌進口中。文姬已經不會反抗,一點一點任憑那些酒流入腹中。胃裏漸漸熱了起來,像是燃燒,燒得她難受,意識便漸漸模糊了大概這就是死了。
死了,都覺得自己在顛簸。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陰曹地府的曲子,漸漸從遠處傳來。真是難聽。雖然也是曲子,但只能用五音不全來形容。偶爾蹦出幾個流暢的音符,上到某一個音,就會突然中斷一下,讓人覺得極其不爽。
文姬耳根一動,這糟糕的琴聲對於她的刺激,還要超過悲慘的命運。
她睜開眼,見到一頂翠綠的紗帳。從被子上傳來濃烈的脂粉香氣,不太喜歡,但是暖暖的很舒服。屋頂不高,光線也很暗淡,幾縷燭光從門簾的縫隙投進來,伴隨着女人的笑聲。
這琴怎麼彈啊?只有五根弦,就連徽,都只有十二枚呢。是個騙人的玩意兒吧,專哄您這樣不懂琴的大爺的!
你懂什麼,馬蘭的聲音傳來,這是古琴!仙人送的!
還仙人送的,哈哈哈!爺您真會開玩笑,女人似乎在撒嬌,和馬蘭一起笑得前仰後合,氣也喘不過來,哎喲我的媽
我還沒死麼?文姬倒吸了一口涼氣,神色黯然,知道自己還在那鬍匪手裏,等待的是沒邊沒沿的侮辱和折磨。説來也很奇怪,身體一點兒也不虛弱,肚子也漲漲的,感覺很飽。大概是睡了一覺,精神很足。
屋外的狗男女,笑聲不斷。文姬只憑聲音就可以想象,兩個人是如何一副不要臉的模樣。她閉上眼睛,污言穢語卻不停鑽進耳朵裏來。文姬用被子矇住臉,突然想到這是妓女的被子,憤然中將被子一把掀開。
馬蘭呷酒道:你不會彈琴,別怪我的琴不好。
我不會彈琴?小女子賣藝十年,賣身也有八年啦!琴都是七絃十三徽才對,我的大爺!
馬蘭愕然:是麼?
兩個人繼續笑起來,女子不時發出蕩笑,説道:這破琴送給我都不要。大爺是要奴家用自己的琴給你彈一曲,還是聽些別的啊?
馬蘭笑道:你還會些什麼啊?
那奴家就給大爺唱兩曲吧。這琴缺了兩根弦子,可是會走音哦。琴娘輕輕用手撥弄,倒是也沒有差得太多。啓唇唱道:
湟中春兮細雨濛,啓門庭兮天未明。
急束紳帶摘斗笠,君執犁兮妾引繮。
這河西民謠從風塵女子唇裏吐出來,也不知怎麼就那麼撩人。突然嘩啦一聲,門簾猛地彈起,嚇了兩個人一跳。文姬站在門口,冷冷望着外室。
這小屋很是簡陋,一席寬闊的土炕上擺着個炕桌,焦尾琴就擺在上面,一對狗男女正扭頭望着她,女子一身粗布衣衫,算不上好看,只能説是順眼,衣服整整齊齊,其實倒也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大概是個琴娘。只是這年頭哪個琴娘、舞伎不是陪男人睡覺,只不過高級一點兒罷了。兩個人對着坐在桌子兩側,那琴娘一隻手仍搭在焦尾琴上,有意無意撫着琴絃。
這位爺醒啦,琴娘居然有臉對她歡喜道,這下大爺可以放心了。説真的,兩個男人,一個如此爺們,一個如此白俊,就説表親也不像。
文姬冷哼一聲,徑直走過去,將琴娘一把推開。自己坐在琴前。那琴娘毫無防備,被她重重推倒在牀上,吃了一驚,不知道説錯了什麼話,對方為何發怒。馬蘭目不轉睛盯着文姬,心裏着實詫異。
只見素手一探。輕撫在琴絃上,瞬間彷彿變了一個人。琴絃一動,突然便有波瀾之聲。袖如雲朵,指若蘭花,撥弄三兩下,滿室皆是風雨之聲。長袖揮灑之際,琴音如撥雲見日,直衝霄漢,氣魄之大,舉世無雙。
馬蘭瞳孔收縮,反覆望着她的手,她的臉,難以置信。她神情肅穆,便如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一般;一雙纖手似有看不透的魔力,襦袖之下翻雲覆雨,發出金鐵操戈之音。
待得一曲彈畢,文姬以手捫弦,一絲餘音戛然而止,兩個人臉上筋肉都為之一跳,用難以置信的目光望着她。
那琴娘額頭上都冒出汗來,難以置信地望着她那春葱般的手。一個普通的賣藝女子自然不會知道,最早的古琴都是五絃。就算知道,也不會懂得古譜,更不可能會那般高深的指法。
文姬緩緩站起來,默默望着天花板。父親,您為何教我彈琴?這一曲,文姬是彈給您聽的。她彎腰,輕輕抬起焦尾琴,看了一眼,突然高高舉起來,用力向着桌案砸落!
馬蘭大叫:不要!挺身撲在琴案上。咚的一聲悶響,馬蘭頭破血流,琴卻沒有被砸斷。琴娘嚇得大聲尖叫,文姬撿起琴又砸,馬蘭反身用手臂托住,一聲慘叫,手臂幾乎被琴砸斷。
文姬眼前一片昏黑,只是不顧一切地將琴抄起來,砸了又砸,每一下都砸在馬蘭身上。直到琴被馬蘭奮力抱住,抽不出來。
琴娘一把將她推到一旁,她才恢復心志,呆呆望着眼前的一切。馬蘭頭上鮮血淋漓,抱着琴瞪大了眼睛望着她,一聲呻吟翻倒下去,疼得縮成一團。她見到那些血,害怕地向後退了幾步,縮在牆角。那琴娘去扶馬蘭,馬蘭仍用身體掩着琴,手臂一用力,呻吟一聲,忍住不去大叫。妓女吃驚道:這,這究竟是發什麼瘋啊?
文姬尖叫道:我的焦尾琴,與其讓妓女亂碰,寧可砸了!
琴娘失聲道:你,你你是女人?
馬蘭發出疼痛而又古怪的笑聲,琴娘似乎想起了什麼,面色一變,大驚失色:焦尾琴,你,你是蔡文姬?
馬蘭愈發哈哈大笑,琴娘驚道:這,我的天啊!隨即恍然大悟。秋波流轉,對馬蘭調笑道,怪不得大爺對自己的表弟這般好啊,口對口地喂湯灌藥,我看了都感動得不得了!原來你們是私奔的麼?
文姬聽了,羞憤難言,突然拔腿向門外逃走。馬蘭慌忙伸手去抓,奮力扯住她的衣角。但是手臂被砸得青腫,一用力便疼起來,哎喲一聲,沒有扯牢。文姬掙脱他,一把推開門,奪路而逃,卻一頭撞在一匹馬上。眼前紅影閃動,烈陽天馬就堵在門口,探頭探腦。文姬向後栽倒,連聲驚叫。烈陽天馬好奇地望着她,用嘴拱了她一下。
別走!馬蘭大汗淋漓,頭破血流也就罷了,一隻手臂青腫難以支撐身體,胸腹後背也都被砸了許多下。他突然用一種文姬從來沒有聽過的胡腔高聲唱了一句:暖日策花驄哎,雨色為君青。
他本來想用標準的漢話來唸,突然之間全都亂了,羌語、胡語、漢語都混在一起。他長年混跡於羌漢雜胡之間,就連馬超的漢話其實也不是很標準,情急之下,就更離潛。文姬呆呆坐在地上,扭頭望着他,不知道他什麼意思,更不知道他想幹嗎。就連妓女和半身探進屋子裏的天馬,都一起怔住了。馬蘭喘了口氣,一本正經問道:這是你寫的吧?問你件事,草原上的雨,怎麼會是青色的呢?
文姬腦子亂得很,遲疑道:我是寫過幾首《花間賦》。但是和你唱的不太一樣她突然想起一事。恨不得立時放聲狂呼,發足狂奔,以頭搶地,以身試法難道,就是為了問問她草原的雨為什麼會是青色的,所以就大老遠來洗劫陳留,把衞家燒成平地,把她擄走?
那琴娘在一邊打着拍子清唱道:暖日策花驄,芳草惹煙濃。翠袖依牆立,雨色為君青。應該是這樣的吧?
馬蘭點頭:對,對!我小妹特別喜歡。
我也特別喜歡,琴娘滿面都是興奮之色,想不到能親眼見到聞名天下的大才女蔡大小姐!小女子真是三生有幸
文姬一聲冷哼,扭過頭去。自己的詩被風塵女子喜歡,到處去唱,又有什麼可高興的?
琴娘看出她的輕蔑,興奮中説着半截便戛然而止,神色黯然起來。想起蔡琰嫌棄自己是妓女,竟要把焦尾琴砸掉,一時之間,竟是羞愧難以自處。
正在此時,烈陽天馬耳朵一一聳,警惕地對外張望。馬蘭一驚,抓起弓囊,將文姬拖進屋來。不遠處人聲鼎沸,似有很多兵馬正在逼近,馬蹄聲大作,有人焦急中大喊:回來!
砰的一聲,一匹脱繮的白馬踢爛院門衝了進來。胸口一團紅色的旋毛,像血一般殷紅,對着烈陽一聲長嘶。烈陽卻揚起前蹄猛踢,張口便咬,不要它靠近。那白馬連聲哀鳴,甚為委屈。
馬蘭大驚,他在涼州見過這馬。
當時一個帶有顏字旗幟的漢將帶着這馬,去涼州想要搶他的這匹烈陽天馬,結果將白馬羌人整個大寨殺光,當真是慘無人道。這馬,莫非是被焦尾琴的聲音引來?後面苦苦追趕的,想必便是那個帶有顏字旗號的漢將。
對方的兇殘,令馬蘭一聲冷哼,搭弓瞄準了門口。盔纓一閃,馬蘭便放出箭去。那人想不到當頭便捱了一箭,瞬間一縮頭,盔纓落地,身後的親隨一聲慘叫,中箭落馬。
那人大怒:什麼人?我乃河北顏良!火把舉起,照亮那人兇惡面孔,黑臉膛上兩撇亂須,銅鈴大眼,滿臉橫肉。
馬蘭更不答話,連珠射出三箭。顏良揮刀撥開迎門的一箭,身畔兩人卻齊聲落馬。低頭看時,毛骨悚然,箭力穿顱而過,都在眉心正中。馬蘭發了幾箭,只覺得手臂異常疼痛。被文姬用琴砸的地方傷了肌裏,現在有些發抖,拿不穩弓。抬頭看時,文姬卻衝在門口:將軍救我!
顏良卻只見到兩匹馬在院角糾纏,目光落定烈陽天馬,兩眼都放出光來,大喜中高聲叫道:放箭!放箭!不要傷了馬匹!天馬面前,個把美女算個屁,窯子里長得好看的多得是。
一聲令下,四周薄薄的土坯牆壁一起被推倒。無數士兵在塵煙中對着屋門、窗户暴風驟雨般猛射,十數人拿着長長的套索,來抓馬匹。
文姬只見到無數燃起火光的箭頭在漆黑之處向她舉起,啊了一聲。突然一個人衝過來將她撲倒在地上,耳中一陣弓弦亂響,也不知道多少支箭一起從窗户和門射進來,密密麻麻釘在屋裏。火箭釘在牀上,被褥燃燒起來。火光閃爍,濃煙四起。
文姬驚慌中坐起身,卻是那個琴娘救了她一命。
我一直都很仰慕你的琴娘嘴裏流出血來,倒在文姬懷裏,背上全都是箭,至少有十數之多。
文姬連聲尖叫,馬蘭一把將她拖到牆角,將手指曲在口中打了一聲呼哨。烈陽一聲長嘶,踢翻兩個人跑到門口。那些人怕傷到天馬,亂箭立刻停止了。
文姬呆呆望着地上的屍體,馬蘭一把將她抱起來丟到馬背上,她怔怔望回去,看着地上琴孃的屍體。馬蘭翻身上馬,伏在馬背上對着人羣直衝過去,她都渾然未覺。直到一根長杆挑着套索伸來套在馬頸上,卻被烈陽拖得人仰馬翻時,她才驚醒過來,連聲尖叫。
烈陽一聲長嘶躍過斷壁,四蹄一踏地面,一團烈焰在青石磚上爆裂開來。
四周的馬匹齊聲驚嘶,屁滾尿流中四散奔逃,將馬背上的人都掀掉了。一名部將自詡百發百中,對着馬蘭的背影舉起箭來,卻聽見一聲長嘶,白馬白義衝過來對他們揚起後蹄,攔腰將他踢得慘呼中橫飛出去,周圍幾個士兵倉皇中對着白義舉起刀來。
不許放箭!快停!那顏良衝過來旋風般一刀,血光四濺,對白義舉刀的幾名軍士都攔腰斷成兩截,四周軍士毛骨悚然。
快追!顏良上馬猛催,白義卻跑踏着地面,就是不走。顏良情急中用刀柄猛敲馬臀,白義吃痛中原地跳了兩下,還是不走。
顏良大怒,猛磕馬鐙,抄起馬鞭,又要打它,卻看見大滴的淚水從馬眼中垂落。看得顏良那等兇惡的人也不禁一呆,手也軟了。一聲長嘆,只好眼望着馬蘭離去。一團火一樣的馬影越來越小,就那樣消失在長街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