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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日追陽

    馬蘭回過頭,只見到那黑煞神般的一人一馬就在身後,一道光焰隨著那奇形大槍從二十步外破空襲來,直劈向背後。馬蘭一聲大叫,拍打馬頸,猛磕右鐙。那馬瞬間向側面橫跳,一道猛烈的罡風便在瞬間砸落,將地面的草皮擊得直飛起來,飛沙走石,被撕碎的草葉打在臉上生疼。馬腹被濺起的石子打中,疼得咴咴嘶叫,險些便將馬蘭拋落馬下。

    馬蘭夾緊馬腹,擰身拉弦,凌空佯射。那人未驚,胯下的馬先驚了,如驚弓之鳥猛然躍開,躲避空弦。等到發現沒有箭射來,一人一馬都是大怒,更加窮追不捨。

    馬蘭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胯下的馬也是沒命地奔跑,藉機拉開了幾步距離,馬蘭的箭便不停地向身後連射過去。第一支取頭,第二支便取胸腹,等到對方招式用老,再用箭直接射在馬面的鋼甲上。幾次三番,人馬都氣得哇哇怪叫。那匹馬暴跳如雷,根本不聽主人使喚,不顧一切追趕上來,將馬背上的凶神也迫得單手去扶馬鞍。馬蘭一咬牙,一箭射對方頭顱,逼迫對方打開空門,然後猝然一箭,直射馬眼。馬將頭一側,箭便在馬頸的甲片上彈開。馬蘭不再手軟,只因這馬太過於兇狠,命在旦夕,若再手下留情,瞬間便會被迫上。那長槍一落,自己連人帶馬都得化作肉泥。

    他騎術卓絕,胯下的馬也知道是苦戰時刻,拼了命在草原上奔跑。幾箭之地跑出,尋常馬匹早已被甩得無影無蹤。馬蘭使出渾身解數,干擾追擊。一聽到馬蹄聲變得急促,就立刻回身一箭,射了何止百箭,但是始終無法將身後的天馬甩掉。那逐日天駒實在是太快了!每一瞬都是在搏命,僵持間,二人二馬十二條腿何止跑出了百里。他出門時帶了四隻箭壺,竟然全都射光。當手指摸到最後一支箭時,馬蘭渾身一顫。

    馬蘭胯下的馬悲聲嘶鳴,渾身被汗水打透,肚帶都有些打滑,眼看便要堅持不住。馬蘭嘆了口氣,放慢了速度,不再催促馬匹。箭已經射光了,無法拖慢那逐日天馬,被追上已經是轉瞬之間的事。縱使今日喪命在此,又怎能連累胯下愛馬。他跳下馬,一把扯開了馬嚼,鬆開肚帶,在馬臀上用力一拍,要愛馬離去。戰馬悲鳴,竟不肯離去。馬蘭把心一橫,用弓背用力抽在馬臀上。愛馬吃痛嘶鳴,眼中流淚,從地上銜起韁繩,朝著旦馬牧場的方向離去。

    馬蘭回過身,深吸了一口氣,望著煞神的影子,以壓迫眼球的速度越來越大。那一隻獨眼略帶驚異,在馬背上冷冷地望著他。馬蘭垂手握著弓把,右手裡拈著最後一支箭。對方的目光中升起一絲殘忍之色,高高舉起手中飛雀鏤紋槍,催動馬匹向馬蘭逼來。他們之間距離不足十步,馬蘭就是搭弓,也來不及了。

    那一人一馬在馬蘭身前停下來,馬蘭眯起眼睛,望著那形狀猙獰的馬甲下兇光吞吐的一對馬眼。這便是第二匹天馬,在如此近的距離觀看,甚至可以嗅到從馬的鼻翼中噴出的熱氣。馬背上的獨眼人平舉掌中的飛雀鏤紋槍,將槍尖頂在馬蘭的鼻尖上,沉聲道:我乃建武將軍夏侯惇是也!你是何人?

    建武將軍?馬蘭沒有答話,只是冷冷望著他。

    夕陽西下,金色的斜陽將影子拖得細長。馬蘭突然閃身向後一滾,以腳撐弓,弓從腿下起,箭自腹上搭。嗖的一聲,那一箭滿弦而出,竟是翻滾間從體下射出,直取敵將胸腹之間。

    夏侯惇大驚,如此近的距離,那一箭朝天如同迅雷。他的兵器長,要斬落地面激射而來的箭萬難做到。急切中向側面栽倒,用飛雀鏤紋槍撐在地上。馬蘭飛身躍起,瞬間閃到另一側,掏出匕首,割斷肚帶,一弓砸在馬的小腿上。逐日天駒吃痛,一聲驚天動地的嘶鳴,向前猛躍,掀起蹄子猛踹。馬蘭熟悉馬性,躬身躲過,用弓梢猛刺馬腹。他什伐家世代經營牧場,對付烈馬自有一套方法,深知再橫的馬,也怕被人打肚子。果然,縱使是建安天馬也忍不了這一下,頓時背一沉,向前逃開來。

    夏侯惇連聲大叫,只因為他的飛雀鏤紋槍下面有兩個倒勾,剛才急於躲箭用槍撐地,他身大力沉,槍頭早已深深插進地面。現在馬亂跳亂踢,他的腳還卡在鐙裡。正想要仗著自己驚人的膂力將槍從地裡硬抽出來,馬匹一躥,突然連鞍帶鐙整個從馬背跌落。

    戰場廝殺,兩軍對壘,誰會去割馬的肚帶?鼎鼎大名的夏侯惇竟然栽了跟頭,飛雀鏤紋槍插在地上,馬往前躥,人則高高一跤跌在中間,腳上還掛著馬鐙。

    馬蘭等的便是此刻,手中匕首一翻,一聲大叫猛撲上去,向對方後心插落。夏侯惇聽到風聲,瞬間翻身,伸出蒲扇般的巨掌,一把托住馬蘭持刀的手臂,馬蘭便刺不下來。夏侯惇站立不起,用一隻手臂撐著身體,獨眼中寒光四射,手掌收縮,竟如鐵鉗一般。馬蘭的手臂被他捏得劇痛,幾乎便要斷掉。他雙手一起用力,竟然都壓不過對方那一隻巨掌。直疼得額頭汗水涔涔滴落,生死關頭,一口氣憋得兩眼通紅,咬牙與對方硬拼。

    夏侯惇眼見支撐不住,兩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匕首上,他縱然力大,也無法支撐許久。眼見著匕首向他緩緩落將下來,急切問用膝蓋奮力撞擊馬蘭腰脅。馬蘭一聲悶哼,肋骨幾欲折斷。夏侯惇抽出手臂,揪著馬蘭在地上翻滾。馬蘭將匕首換至另一手,奮力去刺。夏侯惇盲眼那一側看不清楚,手臂奮力向外一掄,噹的一聲,正迎上匕首。馬蘭想將他手臂割斷,用了大力,誰知竟然碰到一條鐵臂,震得虎口生疼。原來夏侯惇袖子裡藏著精鐵打造的護臂,反倒將馬蘭的匕首砸得脫手飛出了。

    夏侯惇死裡逃生,心有餘悸,一腳將馬蘭踹得飛出去,從地上爬起來。若不是他日夜都戴著這精鐵護臂,今天就死在馬蘭刀下了。他哪知道,因為馬蘭自幼跟馬超玩耍,而馬超精通槍馬,這一招正是在馬超身上重現過許多次之後得到的絕技。

    馬蘭在地上翻滾,手指深深抓進草裡,突然揚起一把土,帶著許多雜草砸在夏侯惇臉上。夏侯惇怒吼中側臉躲開,從地上抓起馬蘭的匕首,恨得咬牙切齒,只想將眼前的人開膛破肚,睜開獨眼卻是一怔。馬蘭好命,跌出去正撞上插在地面的飛雀鏤紋槍。此刻奮力拔了出來,一聲大吼,用鉤尖對著他。

    兩人僵持不定,馬蘭用長槍刺對方,夏侯惇便用鐵護臂和匕首擋開;夏侯惇想去抓槍頭,搶人近身,馬蘭甚為謹慎,不給他機會。他跟馬家兄弟熟習馬家槍法,這長槍便是一把奇形的勾鐮槍,他雖然用不好,卻也還懂,只向前點突刺探,來分開兩人的距離。夏侯惇一時也奈何他不得,一隻腳陷在馬鐙裡,踢了半天也沒踢開,又不敢分心去摘,只能拖著馬鞍子跟馬蘭僵持。

    馬蘭數度猛揮這飛雀鏤紋槍,想著靠神兵利器取勝。誰知這把槍到了他的手裡,就跟普通的槍沒有任何區別。他大聲呼喝,用力揮舞猛刺,沒有任何光芒雀影飛出。夏侯惇見他亂揮自己的兵刃,更加惱怒。武將被人繳械,那是奇恥大辱。夏侯惇連連冒險,想要將槍奪回來,但是馬蘭絲毫不給他機會,只能僵持下去。兩個人都知道今番的對手非比尋常,將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只怕稍有鬆懈便會喪命在對方手裡。

    不知何時,天邊湧起許多雲霞,落日裹在雲霞中,雲霞彤紅,如火燒一般。

    那匹逐日天駒似是感到了什麼一般,昂首望著雲霞,突然一聲長嘶,猛烈抖動身體。它身上的甲片被搖得叮噹亂響,轉眼間七零八落,連同罩在馬頭的面罩一起飛出去,露出一張疤痕遍佈的兇狠馬面。夏侯惇和馬蘭在僵持中都被激射而來的護甲片打中,狼狽中抬頭望去,不知道發生何事。

    馬蘭藉著夏侯惇喘氣的工夫瞅了一眼,那馬額上一道白色的疤猶如雷霆一般彎彎曲曲劈下來,看上去頗為可憐,不知道是生來如此,還是受傷所致。而那去了盔甲的樣子,正跟在舞師坊見到的一般無二。

    只見那馬凝神望著天邊的火燒雲,撒開四蹄,便向著天邊追去。夏侯惇登時大驚,高聲喚道:回來!回來!

    一瞬間他連馬蘭也顧不上了,用匕首向馬蘭一丟,伸手將那馬鐙從腳脖子上摘下來,一面高呼,一面朝著馬匹追去。一人一馬,漸漸消失在視野之外。

    馬蘭一直望著夏侯惇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視野之外,這才鬆了口氣。手臂猛烈顫抖,連長槍都拿不住,一跤軟倒在地上,劇烈喘息。捱過夏侯惇一腳,一隻手臂連同幾根肋骨都是劇痛,呼吸中也提不上氣來,只疼得大汗淋漓。若是換了尋常人,只怕那一腳過去,肋條都要斷成一截一截紮在胸腔裡。這夏侯惇實在是太可怕了!馬蘭在地上喘了一會兒,掙扎著爬起來,拖著飛雀鏤紋槍,踉蹌而行。他一邊走一邊思索,如果往蘭州去,便會碰到那煞神夏侯惇。如果往回走,就會碰到跟隨夏侯惇來的追兵。想來想去,只得折向東邊走,幾十裡外貼近雜水河的地方一直都有一些遊牧的牧民所搭建的據點,可以為他提供些幫助。他一邊走,一邊想著剛才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匹逐日天駒,大概是真的很喜歡逐日而行的了,見到天空的火燒雲,便追著落日而去。若非如此,再僵持一陣,自己只怕不是那夏侯惇的對手。

    昔年周天子曾有八駿神馬,其中一匹叫做越影,喜歡逐日而行。這一匹,難道便是周天子的馬從天上下凡來麼?馬蘭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怔了怔。

    烈陽天駒,乃是一匹母馬。它從祁連山跑出來,絕非偶然。薛憫琴曾經提示過他,只是他那時候鬧脾氣,沒有注意。難道烈陽天馬便是因為逐日的追趕,所以才跑了出來?這麼說,方才那火燒雲,其實便是烈陽天馬正好靠近的結果。

    他拄著飛雀鏤紋槍,深一步淺一步在草地中走著。手指所觸之處都是槍桿上飛雀穿枝的精美鏤紋,也不知道用何種方法做成。這時安全了,可以仔細看。馬蘭又勉力揮舞了幾下,依舊沒有什麼雀影出現。莫非神兵利器會認主人?要不就是那個夏侯惇懂仙法,而他不懂。漢軍手裡若拿的全是這種東西,羌人就沒活路了。那夏侯惇竟然捨得這把神兵也要去追趕馬匹,足見天馬的重要性。他們這次明目張膽帶著人馬殺入涼州,便是專門為了尋馬而來。可憐那些善良牧人,不知道多少人無辜被害。

    得去通知姨丈,讓涼州府出兵對付他們。馬蘭想到此節,咬咬牙,加快了腳步。

    天色漸黑,陰雲密佈,竟沒有月亮。馬蘭奔波一天,沒吃東西,體力透支,加上傷痛,漸漸有舉步維艱之感。

    耳中傳來河水流淌之聲,馬蘭一腳踏在青草之上,足下都是稀泥,一腳踏落,水便從草根下湧出。馬蘭暗道不好,想必是這一側的河灣地勢低,容易淹水,形成溼地。這種地貌常有沼澤,一腳陷進去便是有天大的本領,也出不來了。何況現在漆黑一片,人也筋疲力盡。

    馬蘭只好後退,沿著水聲往上游走去。誰知越往上走,腳下越溼。這片溼地範圍竟大得很,馬蘭用長槍探路,但是茫然間,四面竟都是溼漉漉一片。太陽落山,氣溫驟降。這草原就是這樣的氣候,晝夜溫差很大,晚上冷起來,那真是要凍死人。馬蘭沒有禦寒的衣物,衣衫盡溼,渾身發抖,暗道不好。支撐著走了幾步,腳下一滑,跌倒在地,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道昏厥了多久,隱約聽到薛憫琴的琴音,伴隨淅淅瀝瀝的雨絲落下來,打在臉上。寂靜中,有馬蹄疲憊地踏近。是離群的野馬麼?孤獨一匹來到河畔,卻和他一樣,因為遭遇這危險的溼地,無法靠近河邊,只能垂著頭,在草根下喝些泥水。那些帶露的嫩草,都不能消除它的疲憊麼?

    馬蘭睜開眼,真的有一匹馬。

    火紅的馬,在黑暗中打著響鼻,用膽怯的目光看著他。建安天馬,是烈陽!它的身上沒有火光,天空也不再頂著火一般的雲霞。漆黑的夜裡,它的毛色依舊光亮,側著頭,小心翼翼地看著馬蘭。

    馬蘭沒有動。

    他沒有力氣爬起來,他也不知道,這是在漆黑冷漠的夜裡,還是在一個夢裡。是夢裡好一些,馬和琴聲,和諧地在一起。現在琴聲不見了,他才開始懷念女人的腿,懷念起頭枕在薛憫琴懷裡的時候。然後,想起小妹馬雲鷺,想起母親和姨丈,想起馬家兄弟。

    讓他遭殃的也是漢人,讓他至親至愛的也是。

    馬蘭覺得意識在遠去,矇矓中,耳邊復又響起琴聲,彷彿是薛憫琴在身後靜靜地望著他。他的一舉一動,他的境況和感覺,薛憫琴全都知道,在用那琴聲吊著他的意識,吊著他的命。

    烈陽天馬沒有走。

    它小心翼翼地觀望著,一點一點挪過來。不知道是害怕腳下踏空,還是害怕人類。它以前不怕的,但是現在,它既孤獨又膽怯。它只是一匹母馬,和一個女人一樣。有時候脾氣很大,但是孤獨的時候也很膽怯。

    它來到馬蘭的身前,舔了舔馬蘭的臉。

    馬蘭微微睜開眼,見到它脖子下面有一塊傷痕,從毛下滲透出一些血漬。它在徘徊,猶豫,在它的左臀上,有一塊被咬破的痕跡。馬蘭知道,公馬有時候會強迫母馬就範,於是便會留下這種傷痕。但是看起來,沒有逐日天駒進一步得逞的痕跡。母馬急了的時候,也會狠踢公馬的。看上去兩匹馬經歷了相當激烈的廝鬥,這匹烈陽的厲害,馬蘭也是領教過的,他倒是有一點想知道那匹暴戾成性的黑馬被踢成了什麼樣子。

    你怕嗎?馬蘭沒有力氣說話,躺在地上,只是用眼神來交流。

    從馬眼中流露出孤獨與恐懼,算是作為回答。

    是的,人與馬之間的交流,原本便不需要什麼多餘的語言。

    馬蘭的手緩緩抬起,輕輕撫摸馬的面龐。烈陽咬住他的手臂,將他拖起來,又在他身前臥下來。馬蘭昏昏沉沉,抓住火一樣的鬃毛爬到馬背上,手裡還拖著那把飛雀鏤紋槍。烈陽奔跑起來,漸漸耳邊起了風聲。馬蘭不知道它要去到哪裡,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只是無力地伏在馬背上。或許烈陽只是一匹心腸很好的馬,即使是對於瀕死的人類也無法置之不理。馬蘭想著,意識又漸漸地模糊了。他夢見赤紅色的朝霞,自己騎著馬迎著朝霞,豪放地疾馳在風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蘭醒來了。他睜開眼,意識漸漸清晰起來,見到繡著青草和牛羊的氈子,整整齊齊掛在帳篷的木條上。帳篷很大,擺著很多鑲嵌圖騰花紋金屬片的紅漆櫃子,還有一些光燦燦的銀子做的奶茶茶壺。

    回到家裡了麼?

    馬蘭認得,那隻銀壺是母親姜鳳很喜歡的東西。

    娘?馬蘭大聲喊叫,坐起身來,一塊溼毛巾從腦門上墜落,卻沒有人在旁邊照顧他。

    怎麼搞的?當孃的不照顧他也就算了,為什麼連那些丫頭都偷懶了?明明有人給他敷過毛巾。他揭開被子,聞見一股淡淡的香粉味兒。身上的衣服不知道都丟哪裡去了,不過已經給他擦洗得很乾淨。馬蘭漸漸想起來,自己在泥塘裡躺了很久,估計是夠髒的。四周也沒有衣服,桌子上工工整整擺著一套臧獲的衣裙,正是母親的奴婢們常穿的,他總不能穿上這個到處走。他拿毯子裹著自己的下身,走下床去。揭開門簾子悶頭出去,喊了半聲娘,便有人用羌語脆生生答應。

    乖,喊娘做啥?

    馬蘭滿臉通紅,紅得幾乎就要噴出血來。

    門外圍著一百多人,都是燒何羌的男男女女。這裡不是他家,是祁連山腳的燒何大寨。比銅鑼手裡抱著幾件衣服,笑吟吟地看著他。周圍的旗杆上,掛著他的白狼皮、褲子、箭囊、腰帶、帽子、馬鞭和許多七零八碎的襪子之類的東西。大寨正門兩側最高最顯眼的兩根旗杆,一根掛著飛雀鏤紋槍,一根掛著他的內褲,跟旗子一樣在上面飄。燒何羌服飾顏色鮮豔,男女老少今天都盛裝打扮,在門口一起看著他,鬨堂大笑。

    這女人報復得倒是真快。

    褲腰帶跟兵刃,正是男人最重要的兩件東西,都給掛旗杆上了。跟那日他捉弄比銅鑼的方法一般無二,已經徹徹底底地還給了他。

    馬蘭乾脆大大方方地站出來,跟所有的人行節日拜見親友的大禮。母親的銀壺都擺在比銅鑼房間裡,那肯定是收下嫁妝了。如此說,比銅鑼已經算是他的媳婦了。他光著身體,只圍了一條毯子。燒何羌的人已然找回面子,還賺了很多,都望著他開心地大笑。有人拍他的手臂表示以後可以做兄弟啦,還有女人沿途大捏他的屁股,佔他便宜。馬蘭來到比銅鑼的面前,直勾勾盯著她,像是要把她吞掉。他的臉皮比較厚,早已白了回來,比銅鑼的臉卻頓時紅了。四周的人都靜下來,等著看他的下一步舉動。馬蘭一把摟住比銅鑼的腰,不負眾望地用力親下去。周圍的人齊聲歡呼,大聲起鬨。

    馬蘭在比銅鑼耳邊、脖子上一陣狂親,親得越重,周圍的起鬨聲便越熱烈。比銅鑼一把將他推開,把手裡拿的幾件男子衣衫塞進他懷裡,紅著臉逃走。四周的族人卻堵住她,將她和馬蘭一起推進帳篷裡。馬蘭進帳前還假意反抗著,進帳後立刻一把將比銅鑼攔腰抱起,壓到床上。從門縫裡偷看的人都大聲鬨笑,比銅鑼奮力抗拒,但是被馬蘭抓住雙手,便扭過頭,不再掙扎。

    她今天沒帶武器,反而仔細打扮過,跟前幾日截然不同,眉宇間透著一股嫵媚,嬌豔不可方物。或許這是她平生第一次沒帶武器吧,她穿著一件薄薄的衫子,就是有刀子也藏不住。馬蘭放心大膽地親吻她的嘴唇,她面帶紅暈,渾身酥軟,也不知道是塗抹了什麼,從領口散發著一股誘人的香氣。這就像是暗示一般,馬蘭緩緩伸出手,扯開了她的領口。比銅鑼渾身都是一顫。門外有燒何羌族中的長者,輕聲驅散人群。帳篷的簾子合嚴了,不再有人起鬨,都在長者的驅趕下靜靜散去。

    對燒何羌而言,這樁婚事一成,先零羌送到的聘禮在家家戶戶就算是入賬了。何況馬蘭的褲子往旗杆上一掛,面子扳回,以後又可以揚眉吐氣地去打劫人家,上天對他們燒何羌真是太好了。

    一番溫存,幾度雲雨。幾日前還是狠巴巴的燒何豪,如今已經成了自己的老婆了。

    馬蘭輕輕攬著比銅鑼的腰,在她腮邊笑道:為何突然對我這麼好了?

    那潑辣的女子變得猶如小貓一般,輕輕捶打他的胸膛,嬌羞道:你這麼快就把天馬帶回我們燒何羌,我昨天才說過,你把天馬帶回來,我就應允婚事。我比銅鑼雖然不是男子,說話也是一言九鼎的。你為了帶回馬兒,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

    什麼天馬?馬蘭愣了一下子,漸漸想起來了。難道那不是夢?

    就是我們祁連的神馬啊。比銅鑼什麼都告訴他,我們燒何羌所敬奉的火神,便是漢人所說的水草馬明神。幾年前的一天,火塘突然熄滅,非常不吉利。大巫師從夢中驚醒,受到神示,要將一匹懷孕的母馬獻祭,以求神靈寬恕。那匹母馬流著淚躍入火塘,生下一匹馬駒後化作灰燼死去。那匹馬駒剛一出生便站起來一聲長嘶,帶著渾身的烈焰奔入了祁連山,我們寨裡的上百匹好馬,都脫韁跟著它去

    馬蘭聽得驚奇不已,原來天馬是如此降世的,怪不得燒何羌非得說神馬是他們的,原來這烈陽天駒真的出生在燒何大寨的馬廄裡啊。這樣一想,烈陽天馬帶著他來到這裡也順理成章了。

    正說著,外面傳來馬嘶和一陣混亂聲,有人慘叫。有個女孩急匆匆衝進來,見到他們在床上摟在一起,喲了一聲,又慌忙退出去,在門簾外叫道:大豪,不好啦,神馬不肯上韁,踢傷了好多人,跑進山了。

    馬蘭和比銅鑼慌忙爬起來穿了衣服。比銅鑼拿起日月乾坤刀,出去用力揪著女孩的臉,揪得對方一陣哀叫。比銅鑼氣道:短命鬼,誰讓你們去拴神馬的?神馬是能拴的嗎?

    女孩直哭:是不是

    比銅鑼哼了一聲:究竟是哪個不知死的?你不說,查出來把你一起丟到火塘裡燒死。

    馬蘭紮好腰帶,見少女可憐,便輕輕抱住比銅鑼的腰,要她別這麼激動。比銅鑼對周圍的人道:快去請大巫師,占卜神馬的去向。一回頭,卻見馬蘭走向馬廄。比銅鑼詫異道:你去做什麼?

    不用占卜了,我去將神馬帶回來。馬蘭眼中早已相中一匹善跑的良馬。馬廄中數十匹馬都在嘶叫,想要掙脫韁繩跑掉。如果比銅鑼說的都是真的,這些躁動的馬也在迫不及待想要跟著天馬離去,只要讓它們自己跑就好了。馬蘭解開韁繩,翻身上馬。那匹馬一出馬廄,便野性大發,打橫亂躥。馬蘭穩穩坐在馬鞍上,等那馬尥蹶子的時候,輕輕往它前腿的腿彎一踹,那匹馬便跪倒在地上。再起來的時候,便已經服服帖帖。四周的羌人齊聲喝彩,比銅鑼急急砍倒一根旗杆,馬蘭的弓還掛在上面。

    我去給你拿槍!比銅鑼猛然想起飛雀鏤紋槍還在旗杆頂上掛著,馬蘭慌忙擺手:不用了,給我多拿些弓箭來。

    放眼望去,燒何大寨的旗杆上都是他的褲子、武器,倒也別緻。幾個女人慌慌張張遞來一包水和乾糧,比銅鑼連一個羊皮箭囊一起捆在馬鞍後面,那羊皮箭囊是燒何羌特製的,由五個兜囊裹成一個大卷,塞滿了密密麻麻的箭支。這次就算遇到夏侯惇,也不怕箭支射光了。

    馬蘭俯身親了比銅鑼一下,縱馬向著祁連山奔去。

    果然,那匹馬根本不用他催促便循著馬群離去的方向撒蹄狂奔。一人一騎狂奔了數十里,那匹馬大汗淋漓,放緩了腳步。此處已經是一個狹窄的山坳,若非馬來帶路,絕難發現。祁連山地形複雜,道路難行,一般人決不會離開大路這麼遠,穿山越嶺來到此地。

    天空中出現烏鴉群,有上千只之多,如同烏雲般在天空中捲動。一具野馬的屍首倒閉在路邊,馬蘭微感驚異,翻身下馬,想要看個究竟。那匹馬已經腐爛了,早被烏鴉享用過,露著森森白骨,哪裡還看得清是怎麼死的。大量草蠅嗡嗡叫著,爬在上面,享受天賜的盛宴。

    馬蘭掩著鼻子,後退了幾步,繼續往前走。想不到沒有多遠,又是一具馬屍。大量烏鴉呱呱叫著,盤旋而下,黑漆漆落滿地面,爭鬥中啄食屍體。馬蘭策馬靠近,烏鴉轟然飛起,露出血淋淋的屍體。馬蘭看得清楚,那匹馬異常強壯,肋骨斷了,胸口有受到刀傷而破開,一定是竭力跑到此地才倒斃身亡,死了大概也就不到兩天。究竟發生過什麼?

    馬蘭放眼望去,馬屍不止這一匹。不久之前一定有人對野馬群造成了極大的傷害。是來抓馬的漢軍麼?他們竟然對馬揮刀?

    烏鴉群不懷好意地落在四周,馬蘭不敢久留,繼續向前走,駭然中停住了腳步。只見山坳兩邊,全都是白色的馬骨。有的趴著,有的倒著。山坳到了盡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綠色的草甸,一直連向遙遠的另一處山樑。傳說中野馬群會到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去死,沒有人能知道那個地方,因為那是一個野馬們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方。難道便是這裡?

    馬蘭下了馬,扯開坐騎的肚帶,將嚼子、鞍子都摘了,在馬臀上拍了一下,叫道:在下馬蘭,給我通報去吧!

    馬看了他一眼,漸漸跑起來,一團馬影越來越小,沒入那片綠色之中。馬蘭知道,野馬不喜歡帶著武器的人。他將弓刀和箭囊都丟在地上,跟馬鞍子堆在一起,只帶了些水漫步走進草甸。走了許久,才見到一棵樹。頭頂上烈日炎炎,方圓十里只有這一點陰涼。他往陰涼裡舒舒服服躺下來,倒頭便睡。

    睡夢中,有輕盈的蹄音飛至。肩頭一痛,馬蘭一聲大叫醒過來,映入眼簾的便是火紅色的馬臉,正一口咬在他肩膀上。烈陽天馬!他欣喜叫道,你果然來啦!這馬的眼睛竟是那麼深邃,馬蘭望著便陷進去,疼痛都不覺得。

    一團火光在馬的瞳孔中旋轉,漸漸熊熊燃燒。那是仇恨的顏色。

    馬蘭問:你很討厭人類麼?仇恨?

    烈陽搖鬃,發出驚天嘶鳴,突然揚起前蹄,向他踏落。馬蘭從地上滾開來,馬蹄重重落在先前所臥之處,若不是及時逃走,一定已然死於蹄下。馬蘭似乎可以感受到它心中的憤怒,最近一定發生了太多的事,而自己身為一個人類,侵入了屬於它們的神聖的埋骨之所。

    請聽我說。馬蘭用手擋在身前,小心翼翼地和它周旋,一面用很誠懇的聲音懇求著,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

    馬打著響鼻,用前蹄踢著地面,晃動著火一樣的長鬃。

    馬蘭說:如果不是那樣,你就不會來找我了,對吧?你救過我的性命,我是你可以信賴的朋友。

    他緩緩地伸出手,去摸烈陽的臉,徐徐撫摸它的鬃毛。馬緩緩地圍著他走動,或許是想用眼睛將他看清。馬蘭突然抓住鬃毛,奮力一躍,騎到馬背上。烈陽一聲驚嘶,猛跳起來,想要將他甩落。

    馬蘭只覺得耳中都是風聲,渾身的血一瞬間都往頭上湧,一手抓緊了馬鬃,兩腿牢牢夾住馬腹。曾經有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快飛出去了,但是終於還是落回馬背,接著便陀螺一樣在馬背上搖晃。

    烈陽在原地狂轉,上躥下跳,突然跑起來,又戛然而止。馬蘭頭昏眼花,耳中嗡嗡作響,眼前一片黑暗,渾然不知身處何地,只是拼命在馬背上尋找平衡,牢牢貼住。烈陽的力道如此之大,馬蘭的雙腿早已因為用力而麻木,失去知覺。換了別人,早就甩出八丈開外,在地上將脖子摔成幾截。在這天旋地轉中,全身的血液都到了頭頂,就算摔死都不會有感覺。

    烈陽猛跳了一會兒,甩不掉馬蘭,一聲長嘶,便開始疾馳。馬跑起來之後,馬背上相對便要平穩很多。馬蘭伏在馬背抓著馬鬃,只想嘔吐。強行忍耐中仍不敢張口喘息,眼前景物漸漸明亮,只見地上的草化作一些綠色的雜痕,在那裡飛速倒退。

    馬蘭知道,這樣看下去知覺便會麻痺,更加眩暈。他勉力抬起頭,望向遠處的地平線和開闊的天空,感覺好了很多。強行深呼吸幾次,眩暈和噁心的感覺開始漸漸退去。一道淺坑飛速逼近,馬蘭一提腰,烈陽在同一時刻高高躍起,宛如天馬飛翔,人馬合一,發出一聲暢快的嘶鳴。

    面前出現龐大的馬群,烈陽就像是紅色的電光一般穿過去。萬馬奔騰,但只是一小會兒,烈陽就將它們甩得無影無蹤。迎著風,望著遠方。祁連山的山脊靠近,擦過,然後又遠離。一道又一道的山樑、灘塗都飛一樣接近了。而後又被拋離。白色的石坪就像是一顆白色的石子一樣擦肩而過,高高的蒿草打在馬腿和人的腳面上,留下綠色的汁液。

    馬蘭挺直了身體騎在馬上,不再擔心被馬拋落。什伐家的祖訓裡曾經有人說過一句話,其實每一匹真正的好馬,都在終生等待著一個可以騎它的人。這是馬最終可以被馴服的原因。直到此時,馬蘭才算徹底懂得了這句話的意思。

    你要用蹄子踏遍這個地方麼?

    烈陽回覆以嘶鳴。它要踏遍祁連所有的草地,這是一匹馬愛戀故鄉的方式。它要離開故鄉了,所以在下了這個決心的時候,它想踏遍這片曾經屬於它的草地。它已經跑了很久,馬蘭從未想過一匹馬會毫不疲倦地奔跑這麼久。一天一夜過去了,它還在奔騰。當它衝入淺溪,激起漫天的水花。

    好吧,不管你想去哪裡,我都會陪著你。他拍拍馬的脖子,輕聲說。

    烈陽輕嘶,繼而躍上溪岸,向著陡峭的山巔奔去。它就像是一輪紅日,在山壁上徐徐升起。馬蘭聽人說過,漢人形容一匹馬神駿的樣子,叫做跋山涉水,如履平地。現在他懂了。他只能緊緊地貼在馬背上,發出興奮的喊叫聲。

    馬蹄踏過雲霧繚繞的山巒,進入一片白茫茫的冰原。火紅的天馬,在黑河峽谷的冰川中踏冰疾馳。兩側的山壁呈微微傾軋之勢,凝視便覺得會壓下來。冰壁上偶爾有光芒透過,便成了光閃閃的一片。當一人一馬躍出山巒,屹立在山巔,俯瞰萬物,馬蘭發出一聲暢快淋漓的長嘯。

    此刻,他才覺得自己是真實地出生在人世間。母親將他生出來只是讓他墜落到這個世上,而現在他才剪除臍帶,睜開雙眼。或許是祖先遺留給他的血脈在指引,這種感覺牽引著他,直到一個奇怪的石堆出現在山頭。烈陽來到石堆前便停住了,打著響鼻,自顧自望向山間的遠處。

    馬蘭微感驚異,不知道這是什麼。石堆的每塊石頭上,都刻著獨特的圖案。他見過那些圖案,這些都是身為大巫師的母親經常畫給他看的圖案。三隻眼睛,馬,火焰。附近有羌民居住麼?他們會爬到這麼偏僻這麼高的地方,來將刻了花紋的石頭堆成堆麼?

    馬蘭跳下馬背,用手輕輕地拾起上面的一塊石頭仔細端詳。那上面,刻著三隻不同的眼睛,以品字形排列。每一隻眼睛的瞳孔中,都有一個不同的符號,不知道象徵何物。馬蘭凝視間,突然見石上所刻的三隻眼珠一起動了動。這一驚非同小可,還未搞清是否幻覺,石堆嘩啦一聲坍塌,連同手中那塊,都碎成細小的礫石,再也看不清圖案。

    馬蘭覺得額頭有什麼東西動了動,像是一隻蟲子想要破繭而出。用手去摸,卻又什麼都沒有。一些奇怪的聲音在他靈魂深處訴說著什麼,讓他知道他和以往不同了。

    正在疑惑的時候,烈陽輕嘶,馬蘭向山下望去,遙遠的山坳裡,竟升起一縷黑煙。這裡已經是祁連山南側,傳說天神降妖除魔後,用利劍把祁連山攔腰斬斷,黑河水由此向北以雷霆萬鈞之勢,穿越祁連山,流向茫茫沙漠戈壁,使那裡綠洲成片、沃野千里。在那一側居住的是善良的白馬羌人,他們的族長德高望重,就連燒何羌也和他們相處得很好,不曾打劫過他們。

    馬蘭勉力望向那裡,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的視線漸漸穿透山壁,十里外所發生的事在他的眼中清清楚楚。村子著火了,一名將軍騎著一匹白馬在火光中馳騁,馬頸都被濺起來的血染紅了。那將軍兀自哈哈大笑,手裡拖著一把大刀,不分男女老幼,躲閃不及,便是喳的一刀,將人劈得血光飛濺,倒在一邊。血濺到馬胸上,便又是一片猩紅滴落。

    馬蘭只覺得怒火衝上額頂,頂得腦仁生疼,眼前便黑了一下。晃頭再看時,卻只能看到濃煙冒出層層疊疊的山谷。或許是山林起火也說不定,方才的瞬間是幻覺麼?視線怎麼可能穿透山壁,望見十里外的地方。黑河水銀般的激流映著太陽從山巔俯衝、墜落,發出隆隆聲響,因此聽不到遠處的聲音。

    烈陽焦躁地頓蹄,似乎很想離開這裡。它的眼神中充滿了恐懼、憤怒,種種顏色。馬蘭用手撫摸它的脖子,讓它安靜下來。

    我想去那裡看一看。就看一下。馬蘭央求著,等待馬眼中的憤怒平息。

    烈陽用鼻子拱了他一下,待他翻身上馬,便尋了一條陡峭的山路,急轉直下。許多時候下得太急,馬蘭隨風欲飛,渾身的重量都失去了。它沿著黑河岸邊奔跑,轉過那道山壁,煙火的氣味兒更加濃烈。

    一個村莊在眼前熊熊燃燒,馬蘭的呼吸凝滯了,就跟幻覺中所見一般,不,那根本不是什麼幻覺,他就是那樣眼睜睜地目睹了一切。一支足有千人的精銳軍隊正在紮營,埋鍋造飯,盔明甲亮,人人備有馬匹。從村子裡搶來的羊都直接砍斷脖子,拴起後腿掛著放血,等待扒皮下鍋。馬蘭長這麼大,都沒有見過有人用這種慘無人道的方式殺羊,那可是絲毫也不會傷害別人的動物啊!怎麼會有人如此殘忍?

    營帳中隱約傳來女人的哭聲,將領都在淫樂,不時夾雜著叱罵和女人的尖叫。一具小孩的屍體頂在尖銳的木樁上掛著,腰向後折斷,血淋淋一片,看上去像是被人高高丟起來,插死在上面。

    馬蘭又是震驚,又是害怕。這支軍隊比先前遇到的那支還要殘忍,數量龐大。但是從服色上看,跟夏侯惇不太一樣。營中豎著一面大旗,黑色的邊框,裡面寫著一個顏字。

    烈陽天馬轉瞬便到了白馬大寨近前,那軍營中所有的馬聽見烈陽的蹄音都一起望過來,引頸猛烈嘶鳴。幾個小校正走著半截,說著:這些人還是殺了乾淨突然聽見馬匹異響,一眼瞅見他們,都齊聲驚叫起來,天馬!是天馬!

    一員粗壯的漢將聞聲衝出營帳來,長得好像黑熊一般,拖著一把大刀,褲子都未穿好,顯然方才正在凌虐婦女。見到馬蘭胯下所騎的馬匹,一張醜臉的神情都變了。抓住他!頓時有大量哨兵騎著馬向馬蘭衝來,手裡拿著套索和抓馬用的長竿。

    馬蘭沒有武器,見勢不好,恨恨望了一眼,拍馬想要離開。烈陽卻不肯,直勾勾怒視著來者,突然一聲長嘶,奮力一踏地面,一團火焰從它腳下湧出,炸裂開來。想要伸杆來套馬頭的人都驚叫著跌下馬。那些馬掉頭便跑,扯也扯不住。有的渾身發抖,屎尿齊流,腿一軟臥在地上。

    那營帳前拴的一匹白馬見了,卻不懼怕,一聲悲鳴,聲音甚是淒厲,踢斷馬樁,向著這邊奔來,輕輕一躍,跳過架起的馬槽,鬃毛聳動,胸口一團殷紅正是濺染的血跡。那漢將吃了一驚,因為馬剛摘了鞍子,無法牽住,一聲大叫,衝過去抱住馬胸,硬生生將馬頂住。

    馬蘭驀然想起建安天馬譜上,有一匹馬叫做白義,胸口便是一片紅色,看上去必是這匹無疑了。天馬!又一匹天馬出現了!而那人竟然可以一把將奔馬頂住,力量之大當真驚人。

    烈陽扭過頭,在點點飛昇的火屑中決然離去。

    那匹白義遠遠悲鳴,眼瞅著它走了,卻無法追來。那兇惡的漢將急急忙忙喊著:快把馬鞍拿來!在馬鞍繫好之前卻是不能去追。呼喝聲中,幾個漢軍士兵搬開阻路的拒馬欄,又是一隊騎兵呼嘯而出,衝了過來。烈陽撒開四蹄,頭也不回地奔進山間,便像是一支燃燒的火箭,載著馬蘭沿著地平面筆直地飛馳,射入冰川,消失在茫茫冰壁裡。

    馬蹄猶在富有節奏地敲擊地面,但是一人一馬都沉默了。在返回的路途上,沒有一聲嘶鳴,也沒有一句話。

    漢軍早已被拋離了,但是那些兇惡的影子,那種沉重的感覺,卻不能從心頭抹去。他們都是來找天馬的,只要天馬還在這裡,就會有沒完沒了的人來燒殺擄掠,殺馬,殺人。不管是羌人還是野馬,都已經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寧靜地生活。

    漸漸地,馬蘭有一點兒明白姨夫馬騰的感覺了。

    並非不聞不問就可以置身事外,這個混亂的世道,就是馬兒都不能倖免於難。但是漢人所謂的王化、禮法,難道就有用麼?這難道不是弱肉強食的殘酷世界麼?善良的人就像那些被砍掉腦袋吊起後腿掛著的羊羔一樣,就算咩咩地叫,還是會被一刀砍掉頭顱。

    烈陽停下來的時候,馬蘭發現自己回到了那個白骨森森的谷口。烈陽大概是不願意因為自己而讓族群的秘密被發現,所以才從祁連山逃走的吧。馬蘭跳下馬,輕輕撫摸馬頸。

    你我都知道進入這個世界意味著什麼,我們都將不得不離開自己最愛。的家鄉。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去闖蕩,我將永不會使用這些東西來束縛你。他踢飛了地上的鞍子和嚼子,只是拿起來自己的弓和箭囊,這是我和你的約定,你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奴隸。你是自由的,隨時可以離開我,也隨時可以來找我。去吧,回到你自己的族群去吧。我會來看你的。

    烈陽仔細聽著,耳朵動了動,嘶叫了一聲,轉身離去。

    馬蘭拎起乾糧,緩步向著谷外走去。那些烏鴉依舊在啄食屍體,見到有人來了,便驚飛起來,像黑色的漩渦,在天空中盤旋。

    大概走了有十里麼?身後傳來馬蹄聲了。聲音輕快而富有節奏。馬蘭笑了,回過身,見到火一樣的馬站在身前。

    他用手指愛憐地插進馬的鬃毛,撫摸著,翻身躍上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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