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絃斷人亡
布天雷空着手走出洞來。
洞外站着一個持劍的少年,眉宇之間滿藴殺機,正是莫陀鎮伏擊他和花奴兒的蕭獨蜚。他是一個驕傲的少年,作為劍神的弟子、春秋劍派未來的掌門,原是有驕傲的資本。但他看到真是布天雷走出洞來,馬上收斂起倨傲,露出驚懼的神色。一個月前,江湖中還沒有布天雷這號人物,可是單刀會後,布天雷的名字已如巨雷一般響徹了武林。天下恨其入骨者有之,懼其破膽者有之,但已無人敢在他面前驕傲。
蕭獨蜚看着這個年齡和自己相仿的小魔星,深悔自己落了單。布天雷手中無刀,但他的眼神橫絕,如火焰一般熾烈,嘴唇緊抿,如刀鋒般稜角分明,加上剛才洞中傳出的那聲瘋魔般的吼叫,委實可怖。蕭獨蜚長劍出鞘,守住門户。
布天雷點點頭,聲音嘶啞:好,又是春秋劍法。來!來取我的性命吧。
布天雷痛創之下,已沒有應敵能力,蕭獨蜚此刻若衝上前,十招之內,必然能取他的性命。但蕭獨蜚不知他手脈已斷,見他有恃無恐叫陣,心忖防守猶恐未及,哪裏敢先行進攻?不僅如此,驚慌之下,握劍的手竟開始抖動。
布天雷已存死念,見蕭獨蜚如此情狀,哈哈大笑:蒼松迎客,講求心神合一,以靜制動,敵不動,我不動。你卻如何動個不休?
蕭獨蜚見他居然深諳本門劍法的訣竅,一語點出自己的毛病,更是驚慌。當下撤步扎馬,長劍斜挑,是春秋劍法的一招旄麾南指,又是守勢。
布天雷又笑:左弓右箭,方射襲來之敵。右弓左箭,卻是要射誰?
蕭獨蜚臉上一紅,才覺出慌亂之下,馬步竟站反了。
布天雷道:劍神的弟子竟如此膿包!我不殺你,你去叫你師父來!
蕭獨蜚愣了一愣,道:有種的就不要走!收劍入鞘,轉身逃也似的走入密林。
四下悄無聲息,布天雷走進洞中,閉目凝思,將有生以來經歷的種種一一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緩緩撿起那把匕首,慘笑低叫道:師父!徒兒不孝。一抬手,向自己的胸口猛刺而去。
向南十五里之外的一片桃林之中,有一個小亭。亭內上官清遠獨坐,身旁的小方桌上放着一本舊書,封面上是四個篆體字:修羅刀譜。
右臂的傷已經不疼了,但他的心上卻留下一個難以癒合的傷口。幾年來,劍神的稱號已經成為一塊不敗的豐碑。可是,這個神話在昨夜已被那閃電般的一刀所擊破。
他望着刀譜,耳邊又響起昨夜花奴兒的話:他傷了你,用的是這本刀譜上的刀法,你看了之後,他就再也不能傷你啦。
昨夜,他讓費鷹回莫陀鎮召集人手,獨自在這個小亭中歇息。卻突然聽到雨夜中傳來熟悉的鳥叫聲,那是他與花奴兒約會時的訊號。花奴兒學的鳥叫時而清脆,時而呢喃,彷彿是燕子在夜裏嬉戲。而這個女孩子,本身不就是江南的一隻燕子麼?
他沒有想到花奴兒會不顧兇險,夤夜冒雨前來。他當時只説了六個字:奴兒,我是情非得以。
這已足夠,花奴兒心神俱醉,撲進他的懷裏,用粉腮堵住他的唇,道:你不要説了,是我不好,沒有顧忌你的處境,我太自私啦……
花奴兒為他細細包紮傷口,雙手顫抖,忍不住心疼,眼淚落到紗布上。問:疼嗎?
上官清遠一笑:不疼。他指指胸口,這裏疼。
花奴兒問:為什麼?
上官清遠道:我是武林盟主,卻在一個寂寂無名的小子刀下受傷,今後有何面目號令羣雄?神態極為蕭瑟落寞。
花奴兒道:我陪你找一個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快快活活,嘯傲山水,不是很好嗎?
上官清遠斷然説道:我平生志願是匡扶正義,整飭武林,要我放棄,生不如死!
花奴兒皺起秀眉,道:那該怎麼辦呢?
上官清遠托起花奴兒的面龐,凝視她的雙眼。花奴兒只覺上官清遠的雙眸如兩泓秋水,清澈深邃,自己如痴如醉,悠悠沉溺進去,意識漸漸模糊。她聽到一個遙遠的聲音似乎隔着重山深水傳進耳鼓:
他的手傷了你的情郎,你去將他的手筋挑斷!
天色漸亮,上官清遠焦灼地眺望遠處,終於見綠樹掩映之下,一個粉紅的身影若隱若現而來,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他的懾魂搜魄大法一向沒有失手過。
布天雷的匕首甫至胸前,聽噹的一聲,刺在硬物之上。他登時察覺,正是那塊藏在懷中的寶玉,阻住了匕首。
林中一陣簌簌聲,一個身影翩若驚鴻飛掠過來,叫道:賢弟!
來人正是卓若水。前日與布天雷分手後,他會合了上官清遠及其他同門中人,才知道師兄已發下正義盟檄令,在江湖上召集了二十餘家門派,全力追殺布天雷。卓若水苦勸師兄無功,便夤夜離開,想通知布天雷。不料上官清遠知道卓若水與布天雷交情甚好,查知卓若水沒了蹤跡,料定他是想通風報信,因此也是日夜兼程,率眾向北而來。雙方並駕齊驅,幾乎同時到達。上官清遠更是先與布天雷雨夜交手,還相互受了傷。
卓若水衝到布天雷身前,見他的衣衫上滿是血污,大驚道:你受了傷麼?快走,追兵馬上就到!
布天雷見了卓若水,再也受不住,哽咽道:大哥!我的手廢啦!
卓若水一把握住布天雷的右手,直覺他的手軟綿無力,大吃一驚。像布天雷這樣的用刀高手,手脈斷了,便如同功夫盡廢一般。他一時竟不知該説什麼,道:如何會這樣?
林後突然響起了穿林打葉之聲。卓若水無暇多想,俯身將布天雷背在身上,向東疾奔。聽到後面此起彼伏的聲音:站住!小魔星在前面!快追!
翻過一道山樑,山勢陡險,出現一片松林。卓若水聽到人聲越來越近,心中急切,衝到林邊,見一道石橋橫跨在山塹之上。卓若水待要涉橋而過,忽然靈機一動,退回到林中,嗖地掠上了一棵粗可環抱的巨松。他把布天雷放在密密的枝丫間,低聲道:賢弟,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動。
布天雷搖頭道:大哥
卓若水彈指如飛,已點了他胸口要穴,怕他出聲,又點了他的啞穴。然後拍拍他的肩膀,躍身而下。
布天雷身在高處,雖不能動,但下面的情形卻看得分明。不多時,只見二十餘人魚貫衝入樹林。其中青霄子當先,後面還有蕭獨蜚等人。
卓若水揹負雙手,攔在石橋旁邊,白衣勝雪,衣袂飛揚。
青霄子衝到近前,點指喝道:姓卓的,你出身名門,卻與那小魔星沆瀣一氣,真是自甘下賤。你將路讓開,我看在你師兄面上,不與小輩為難。
卓若水道:入雲龍輕功無雙,三十二手連環劍法更是江湖一絕。卓某今日領教,幸何如之。竟是擺明向青霄子挑戰。
青霄子大怒,兩道白眉倒豎,長劍出鞘,劍尖指向卓若水,暴喝道: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今日道爺便代你師兄管教管教你!大袖飄飄,驟如暴雨的劍招已罩向卓若水。卓若水在劍光之間左旋右繞,身形瀟灑至極,他盯住青霄子的劍尖,自己的長劍隨意攜在手中,卻不出鞘。
青霄子見他如此輕視,更是暴怒,再不容情。他輕功卓絕,如灰鶴般左右撲擊,便如化身成幾個青霄子,運劍如飛,同時向卓若水進擊。卓若水在劍影之間,渾不在意,突然身形一轉,以後背直撞入青霄子懷中,左手輕揮,看都不看,劍鐔已穩穩點在青霄子的脈門之上。嗖的一聲,青霄子的長劍脱手飛出,斜斜插入丈外的一棵虯松。青霄子受到卓若水背心撞擊,噔噔倒退數步,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
卓若水拂拂白袍的長襟,微笑道:承讓。
眾人見他出手如電,都驚得呆了。正在這時,一支響箭從林外很近的地方飛上半空,炸開一團煙霧。蕭獨蜚驚喜叫道:師父到了。
不多時,上官清遠帶着費鷹走進林中。他神色冷峻,看了一眼卓若水,又看了一眼呆立一旁緊握手腕的青霄子,道:獨蜚,扶道長下去休息。我單獨和你師叔説幾句話。蕭獨蜚喏喏連聲,護着青霄子,連同費鷹等人一起退出林去。
林中悄無聲息。上官清遠和卓若水距離一丈,相對而立。
上官清遠默然片刻,嘆了口氣,道:賢弟,我曾立誓不與你交手,但你今日自甘下賤,與惡名昭著的魔星混在一起,我唉,師父泉下有知,看咱們師兄弟手足相殘,一定傷心得很。
卓若水道:師兄,我也不想與你為敵。那布兄弟還是個初涉江湖的淳厚少年,他的師叔雖惡貫滿盈,但已伏誅,他自己並無貽害江湖之事,如何非要趕盡殺絕?我等武林中人,應以仁義為先,請師兄三思。
上官清遠道:賢弟,你還年輕,不懂得魔星不除、遺毒無窮的道理。三十年前,師父仗劍出手,才止住天愁地殘兩個魔星再造殺戮,而今地殘重出江湖,就又釀成無數血雨腥風。那小賊是他們的弟子,品行還能好到哪裏去?你若痛改前非,指明那小賊的下落,我們還是好兄弟
卓若水斷然説道:布天雷也是我的好兄弟,我豈能負他?
上官清遠不再説話。
卓若水長劍出鞘,揚眉道:師兄,請賜教。
上官清遠皺眉盯住卓若水,良久緩緩噓了一口長氣,終於拔出了無傷劍。他雙眉一軒,擺了一式蒼松迎客,道:師弟,請。凌厲的殺氣驟然籠罩了整個松林。
卓若水知道師兄以師門之禮相讓,當下抱了抱拳,長劍斜斜點向上官清遠的肩頭。上官清遠身子微側,已將這一劍躲過,無傷劍挽起三朵劍花,罩向卓若水的前胸。這兄弟二人師出同門,對彼此的招式都瞭然於心,這一交手,都是穩紮穩打,數招一過,二人的劍竟沒有相交。
春秋劍法古樸飄逸,講求劍與身合,身與氣合,氣與神合。上官清遠浸淫多年,且汲取了武當劍中手分陰陽,步踏九宮的優勢,集當年劍神、劍聖兩大高手之長,已深悟到劍道的精髓,成為登峯造極的一代宗師。這一出手,靜若淵渟嶽峙,動若大江奔流。卓若水的劍招與上官清遠一般無二,但他多年苦修,潛心於劍,又領悟了修羅刀法的精義,劍術已是無比精純,加上他生性灑脱,長劍收發之際,如行雲流水,瀟灑舒暢。二人鬥到酣處,狀態漸漸調至巔峯,松林中勁氣瀰漫,盡是刺刺破空之聲,松枝受到鼓盪,不斷震顫,松針零落如雨,松幹上到處是縱橫的劍痕。
布天雷趴在樹梢,看得清清楚楚,只覺得春秋劍法博大精深,奧妙無窮。同是一門劍法,上官清遠如法如儀,如一泓幽潭,深邃不波;卓若水則輕靈機變,如流泉濺石,叮咚多姿。
二人的長劍開始連綿互擊,每次碰撞都發出火星,劍氣甚是凌厲,到後來,金鐵交鳴之聲突然消失,但情勢更是激烈。上官清遠的劍氣厚重雄渾,如春蠶吐絲結繭,漸漸將自身罩在一團無形有質的氣勁之中,宛如天地未分時的混沌,孕育着無盡的風雷。卓若水也知道,當這團混沌積聚到極處,必然是陰陽乍破,沛不可當。最好的時機是在其即濟未濟之時,將其擊破,可是上官清遠的劍法沉穩綿密,竟無半點破綻,便如泰山盤踞,豈能搖撼?
卓若水一聲清嘯,劍法加快,如流星劃空,蒼鷹搏兔。他不僅出劍快捷,劍式也發生了很大變化,隨意變幻,圓活自如。上官清遠先是驚異,繼而心中暗喜:師弟畢竟年輕氣盛,這樣出手已大悖本門劍法綿長沉穩的宗旨,正所謂盈不可久,躁而散亂,焉能不敗?但轉瞬之間,上官清遠感到不妙,只覺卓若水的劍如剝繭抽絲,點點擊在氣團的關竅之處,氣團受阻,登時震盪不休。上官清遠一咬牙,當下催動內力,那團氣勁陡然暴漲,一聲霹靂,狂飆四射而出。藉助狂飆,上官清遠的長劍順勢化作萬點梅花,萬重劍影如電蛇一般掣向四面八方。劍神之威,盡彰顯在這開天闢地的一劍之中!
狂飆一起,陰陽分極。陰催陽變之間,便形成間不容髮的一點微隙。高手相爭,不容分毫,卓若水大喝一聲,雙手握住劍柄,身子和劍形成一道直線,人劍合一,穿過微隙射向上官清遠。上官清遠所在之處,宛若天地初分時的蒼茫大地,而卓若水的劍,則如滑過天際的一道炫目的閃電,通天徹地,直直穿入大地的腹心。
漫天的劍影瞬息飛散,空氣一下子凝結了。
二人出劍姿勢相同,便如練劍一般整齊,上官清遠的劍刺向了虛無,而卓若水的長劍卻指向了他的後心。二人的身形如木雕泥塑一般,久久凝滯不動。
上官清遠只覺得一道凌厲的劍氣如尖針一般刺入後背,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他呆了半晌,緩緩直起身來,將長劍歸鞘,嘆道:師弟的劍法,比愚兄高明多了。聲音緩慢低沉,似乎突然間蒼老了許多。
卓若水的汗水濕透了衣衫,適才這一劍,勝得很是驚險,時機拿捏得若有半點失誤,恐怕自己已喪命在狂飆之下。而他為了不傷到師兄,全力收勁,無形的劍氣也如巨錘一般擂到了自己的胸口,一時間,幾乎透不過氣來。他垂下劍尖,調整了半晌內息,才道:師兄,小弟僥倖勝得一招,得罪莫怪。
上官清遠轉過身來,搖了搖頭,道:少林羅漢堂首座惠深大師沉淫金剛掌五十餘載,一招之內,就被你刺中六道大穴;少林五行伏魔陣法,一向堅不可摧,卻被你和布天雷聯手破得一塌糊塗;青霄子劍法孤絕,也敗在你的手下我早該知道,我已不是你的對手。自今以後,劍神重又姓卓啦。話音中帶着無盡的淒涼與落寞。
卓若水擦擦額頭上的汗珠,誠摯道:天下哪裏有什麼劍神?天人合一,不滯於物,方能稱神。爹爹在晚年將劍神的稱號改為劍痴,也是自知受盛名所累,劍法難以達神之故。小弟初窺門徑,還差得遠。師兄,恕小弟直言,你在劍術上故步自封,怕也是將這劍神的名頭看得過重,為之所困的緣故。
上官清遠嘆道:罷了,罷了。師弟,愚兄就此別過,那小魔星的事,我從此不再插手。但願你能勸他向善,莫要再為害武林。
他略一思忖,又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道:賢弟,有一事,愚兄不知該不該告訴你,那楚姑娘
卓若水身子一震,不禁道:她怎麼了?
上官清遠嘆了口氣:愚兄將你寫的休書交與她後,她大悲之下,竟
卓若水雙臂抖動,聲音陡然提高:如何?
上官清遠道:她竟懸樑自盡。
噹的一聲,卓若水長劍落地,面容變得煞白,方寸盡亂:不,不可能。
上官清遠道:愚兄怎會騙你?這封信,便是她留給你的遺書。説完,一抬手,將那封信拋向卓若水。
卓若水急急撕開封皮,展開信箋,正在細讀,突覺胸口一麻,已被上官清遠射出的梅花針刺中六個穴道。他大驚之下,雙眼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接着胸口一疼,已被上官清遠的長劍刺入。
布天雷在樹上看得分明,萬沒想到上官清遠竟施出這樣陰險歹毒的暗算手段,若非被點了啞穴,幾欲驚呼出聲。
上官清遠呼吸急促,低聲道:師弟,你與楚家小姐情深意重,我便送你到黃泉與她團聚。你莫怪師兄心狠,我二十年的心血不能毀於一旦,現今江湖中能勝過我的只有你與那姓布的小子。除掉了你二人,我便仍是藏劍山莊的主人,我仍是天下第一,仍是劍神!説到後來,嘴角泛出獰笑,語調漸漸高亢。
卓若水積攢起全身的力氣,用輕蔑至極的語氣喝道:倚高才而玩世,飾厚貌以欺人,你如何配稱劍神!
上官清遠突然抽回長劍,一道血箭自卓若水胸口射出。上官清遠手一顫,幾乎將無傷劍墜在地上。他飛快轉身,逃也似地離去。卓若水慢慢仰倒,胸口鮮血浸紅了白衣。
布天雷急運內力,欲衝開穴道,但卓若水的點穴手法甚為高明。他衝了幾次,只覺得氣息如沸,倒衝而回,腦中嗡的一聲,昏厥過去。
林間聳起一座新墳。
布天雷舉起酒壺,仰脖喝了一大口,然後放到卓若水墳前的青石案上。酒壺的旁邊,是卓若水斷絃的焦尾琴,琴角上壓着那張帶血的信箋。
卓郎台鑒:
君做天涯倦客,妾度孤影光陰,屈指已四年有餘。妾自入卓門,持身周正,可昭日月,自問無損卓氏門楣,神明共鑑。郎君竟以貶書見棄,妾唯嘆命薄,不敢怨望郎君。
與君永訣之時,憶及往昔恩愛之情,妾終無悔,只恨行前與君緣慳一面。
今世不能見容於君,願君百年之日能攜妾遺骨,與君同穴。
臨行千語,不知所云。望君善自珍重。
如珊泣血絕筆
信箋上墨跡淋漓,原是淚痕,而今添上幾點血斑,宛若梅花綻放於墨骨之上。布天雷看了半晌,悲從中來。
火摺子一閃,信箋焚化成灰,化作幾片黑色的蝴蝶,飄飛零落成塵。
布天雷舉起酒壺,道:這世間最好的事情,莫過於喝酒。你説過,醉鄉有路宜常至,他處不堪行。大哥,請了!
風聲掠過林梢,發出嗚咽之聲。
布天雷皺眉道:大哥怎麼不喝呀?嫌酒不好麼?這可是流沙驛二十年窖藏的狀元紅,我專門給你帶回來的,味道醇美至極。你喝一口試試看,做兄弟的還會騙你不成?
淚水模糊了雙眼,布天雷拿起酒壺,將酒輕輕灑在墳前。
大哥,你教會我喝酒,可是你自己再也不能喝了。布天雷揮淚,仰頭將剩餘的半壺酒狂灌下喉嚨。烈酒如刀,恣意蹂躪他那傷痕累累的肝腸。
他將酒壺摜在青石上,砰的一聲,碎瓷四射。他顫巍巍抬起右手,看着那隻不聽使喚的手掌,叫道:大哥,你教教我該怎麼辦,我已成廢人,大哥的仇可怎麼報啊?聲音在山谷間久久迴盪。
布天雷晝伏夜出,奔逃了一月有餘,終於回到了仙台山。他望着熟悉的山山水水,想到幾個月前下山時還是個寂寂無名的小子,而今已成了黑白道殺之後快的小魔星,百感交集,鼻子不禁一酸。想到手脈已斷,辜負了恩師十年來在自己身上花費的心血,真覺無顏以對。
他在飛流澗邊躊躇良久,才來到南峯的三清觀。出乎意料,觀中竟空無一人,觀前蘭花全都凋零,花葉發黑,似是中了極烈的毒藥。他吃驚之餘,到處搜尋,卻還是不見師父的蹤跡。布天雷心中惶急,跑到後山的一線天。那一線天為仙台山最陡峭之處,陰陽雙崖相距五丈,隔谷相對,崖下便是萬丈深淵。
遠遠望去,只見一個玄衣道人正盤膝坐在一塊山石之上,頭上道冠高聳,衣袂隨風飛揚,卻不是恩師是誰?
布天雷心中頓寬,眼圈一紅,跑到崖邊拜倒,顫聲叫道:師父!
玄禰道人閉目長坐,無聲無息。
布天雷的心懸了起來,又高聲叫道:師父!
玄禰道人仍是沒有回應。布天雷的背後卻出現一人,道:好!你終於來了!
布天雷轉身一看,大吃一驚,他萬沒想到這人竟是上官清遠。急忙叫道:是你!你把我師父怎麼樣了?
上官清遠微笑道:五毒童子的牽機散,無色無香,如影隨形,豈能不一舉奏效?陰陽崖,好名字。如今你在陽,你的師父在陰,是再也不會和你講話了,除非你也到陰界和他相會。
布天雷自有生以來就與恩師相依為命,早就將師父看作父親。他撲到師父身前,見師父臉色灰敗,忙伸手把脈,竟然觸手冰涼。這一下布天雷只痛得肝膽俱裂,口唇都咬破了。他舉起廢了的右手擂着胸口,竟一時説不出話來。
上官清遠見他手勢,知道他手脈已徹底廢掉,這個心腹大患再也無力與自己抗衡,登時心中暗喜,運起懾魂搜魄大法,用一種低沉悠遠的聲音道:你的師父、師叔都是為你而死,你還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布天雷心痛如絞,痴痴站了半晌,想到十年來師父對自己的恩情,鼻子一酸,禁不住淚如泉湧。他跪在地上,對着師父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頭,額角竟見了血花。他站起身來,狠狠盯了上官清遠一眼,然後單臂吃力地抱起師父的遺體,將嘴唇湊到師父耳邊哽咽道:師父慢行,不孝徒兒這就隨你一起去。踏前幾步,走到崖邊,心一橫,準備跳下懸崖,自戕殉師。
突然之間,玄禰道人道袍無風自揚,雙目驟然睜開,灰暗的雙頰驀地漲成血紅。他袍袖一揮,布天雷身子騰空而起,像一隻斷線紙鷂一般飛到了五丈之外的對崖。
布天雷在石崖邊連翻了兩個跟頭,那塊寶玉也從懷中滾落。他顧不得渾身磕痛,翻身躍起,驚叫道:師父!
上官清遠也大驚失色,退後兩步,拔出劍來,道:好個詭詐的魔頭!你竟詐死!想到天愁地殘的手段,心中大有懼意,又退後兩步。
玄禰道人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他身中劇毒,以一口真氣護住心脈,又運龜息之法詐死,瞞過了上官清遠。今日終於見到徒兒,在千鈞一髮之際,逆運真氣突然發功,全力將布天雷送過對崖,但真氣一散,毒氣攻心,這一代梟雄真正是油盡燈枯。
玄禰道人臉現微笑,叫道:徒兒,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惡死,為師今日大歸,心甚慰之。南華真經有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你我師徒一場,也是今生有緣。就此分別,切記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他忽然見到布天雷身邊紅光閃現,在陽光照耀之下發出萬道彩光,驀地眼前一亮,拼最後一口氣叫道:徒兒,你有了無上心訣,必能化魔為仙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卻再也説不出話來。
布天雷身邊的光彩正是那塊寶玉映着日光發出。他也看到彩色光芒射到對崖,將師父的身子罩在當中,宛若丹霞拱照下的赤松真人。他心有所感,知道師父已經羽化登仙,登時悲喜交集,哭拜在地上。
上官清遠疾步走到崖邊,六枚梅花針倏地飛出,射向對崖的布天雷。可是距離過遠,梅花針飛到中途,紛紛墜下。上官清遠見對崖較遠,難以凌空飛渡,心中惶急,罵道:小賊,你還不自絕,更待何時?
布天雷站起身來,將寶玉放入懷中。上官清遠見他顯是要走,驀然間心念一動,冷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我如何找到你師父的藏身所在?
布天雷果然凝住身形。
上官清遠又道:天愁隱藏的地方如此隱秘,若不是有人告訴我,我何以得知?
布天雷睚眥欲裂,不禁大聲問道:那人是誰?
上官清遠微微一笑,道:便是你的心上人。
布天雷目瞪口呆:是花奴兒?心念電轉,登時明白。除了花奴兒,誰還知道他來自仙台山?
上官清遠大笑:你的心上人,早已是我的懷中嬌娃,腹內還懷了我的孩兒。我殺了你的師父,搶了你的心上人,毀了你的聲名,你若自認還是個男兒,就放手和我一戰,你若沒有半點羞恥之念,那就像只喪家之犬一樣夾着尾巴逃走吧。他見誘布天雷自戕不成,又使出激將之法。
布天雷想起花奴兒,心痛如割。他搖搖頭,道:你號稱劍神,以俠義自居。可是你暗算了我師父,暗算了我卓大哥。花奴兒對你一片痴心,你卻一直在騙她。你算什麼大俠?你才是真正的魔星!
好個痴情漢!我讓你的心上人挑了你的手筋,你居然沒有半點怨恨,還對她念念不忘。
你讓花奴兒挑了我的手筋?不,她不會
上官清遠得意至極,哈哈大笑:她自然不會如此絕情。只不過在我的攝魂搜魄大法之下,便是大羅金仙,也是神志盡失,形同傀儡,為我所用。
布天雷聽師父講述江湖下九流門派的邪毒手段時,説起過這門控制人心智的邪術,沒料到堂堂的劍神居然也精通這種為江湖中人所不齒的陰損招數。他盯住上官清遠那張道貌岸然的臉,鄙夷道:攝魂搜魄,驅鬼役神,下作!無恥!
上官清遠乾笑一聲:大丈夫行事,能屈能伸,自不能拘泥於手段。
話音未落,上官清遠突然覺得背後一股勁風襲來,他身子一震,飛快轉身,只見眼前晃過一道鞭影,忙側身閃過,接着那長鞭如怪蟒一般連抽了三鞭。上官清遠退了三步,躲開鞭擊,見花奴兒站在一塊山石旁邊,臉色漲紅,咬着嘴唇,正用陌生的目光直直盯望着他。
上官清遠本來已視布天雷為籠中困獸,得意忘形之際,將自己的卑劣行徑和盤托出。萬萬沒有想到花奴兒會在這個時候出現,他頭上冒出冷汗,強笑道:奴兒,你如何來到這裏?
花奴兒道:你的話都是真的麼?她躲在山石後多時,將二人的對話都聽在耳中,當下顫聲問來,聲音中帶着説不出的絕望和傷心。
上官清遠道:奴兒,魔星遺毒無窮,人人得而誅之。當日你沒有殺他,只是挑了他的手筋,已是慈悲為懷。這個道人,就是三十年前作惡多端的天愁,早就該死了,我今日除掉他,也是為武林伸張正義,替天行道。
花奴兒似對上官清遠的話充耳不聞,目光迷離:你為武林伸張正義,替天行道?是嗎?你行的是什麼天道?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人?你都做了些什麼?你
奴兒,無論我做了什麼,對你確是一片真心。
你騙我,你騙我你一直在利用我。花奴兒搖搖頭,凜然直視着上官清遠的眼睛,我喜歡的男人,是襟懷坦白、天下無雙的大英雄,是光明磊落、萬人景仰的劍神。你是大英雄嗎?你是劍神嗎?
上官清遠避開她的目光,垂下了頭。
花奴兒突然仰天狂笑:花奴兒,你自認為聰明,沒想到卻是天下第一號大傻瓜!笑到後來,聲音嘶啞,淚流滿面。她轉過頭來,面對布天雷,道,我做夢曾傷了你的手筋,沒想到竟是真的。對不起,我聲音哽咽,再也説不下去。
布天雷心如槁木,呆呆望着花奴兒,再無半點生機。
花奴兒眼神漸漸變得絕望。她悽然對布天雷説:你對我説過你喜歡我,願意娶我,要好好待我,再不會惹我流淚啦。是不是也在騙我?
布天雷大腦中嗡嗡作響,呆若木雞,一個字也説不出來。
兩行清淚又從花奴兒眼眶中湧出,順着她白玉般的臉頰流下來。她微笑着,點點頭,低聲道:我知道啦。
她向前走了兩步,到了懸崖邊上,道:我害了你師父,傷了你的手脈,現在就賠給你。
她輕輕轉了兩個圈子,手臂一抖,長鞭向上官清遠掃去。上官清遠心中氣餒,一縮頭,頭上的文士頭巾已被長鞭掃去。花奴兒一鞭擊出,粉紅的羅衫衣帶飄飄,身形如曼妙仙子盤旋,向崖下落去。
上官清遠大驚,撲上兩步,一把捏住了花奴兒的鞭梢,使勁回勒,卻勒了個空。花奴兒長鞭脱手,悠悠落下懸崖。
上官清遠撲俯到崖邊,徒勞地伸出雙手,聲音中帶了哭腔:奴兒!奴兒!
布天雷看着花奴兒如仙子下凡一般飄落下去,耳邊似乎又響起那美妙的歌聲:
郎呀郎,菱角白白是妹意,
怕只怕,你筍殼層層不見心。
布天雷突然噴出一口鮮血,仰身跌落到山坡之上。他心中空無一物,彷彿整個魂魄已隨花奴兒飛出體外,沒有了絲毫感覺。